83 春曉
「這就是我們的人生,總在變動中學習適應。」
四月十六日。七點三十五分。
又是新的禮拜一。春天早晨,街頭飄著熟悉的煙塵。經過春假與春假前的蹺課,去過澎湖,跑了一趟太平山,又在醫院躺了整個禮拜的我,擠在同學之中走下〇南,穿過小吃街,帶著緊張的情緒,踏進了睽違整整十八天的校門。
糾察隊在門口站崗,帶隊的是王又勤本人。頭戴白色鋼盔,肩披鮮黃穗帶。
不知為何,很高興進校門第一個見到的是他。我微微一笑,打起招呼:
「早啊。」
「咦,凱子?」他一怔,低聲問:「出院啦,身體好點沒?」
「沒事了,前幾天多謝你來探望我。」
「應該的,沒事就好。」他低聲道:「你先進去,回頭有空找我一下,有些代聯會的事要跟你講。」
「沒問題。」
我揮手走進校門,沒走兩步又見到齊教官。印象中的削瘦身影、筆挺乾淨的軍服,嶄新肩章上掛著三條槓,想來已經升上尉啦。
「董子凱。」
熟悉的聲音,齊教官對我雖好,人前卻總是一副嚴肅表情。我連忙上前,熱情地說:
「教官早!你回來了,恭喜升官啊。」
「嗯。」他應了一聲,冷冰冰的表情底下透著隱藏的笑:「你身體好了?」
「好了,謝謝教官。」
「那就趕快進去吧,這幾天功課落後,記得努力補回。」
「是。」
我應道,鞠躬離開。
難得的早晨,既沒去麥當勞也不用接薇。穿堂上琳琅滿目貼著許多公告,廣播裡此起彼落響著各種通知;舉目望去都是同學,掃地的掃地、閒晃的閒晃,迎接新的一週,有的穿著黑白相間的制服,有的穿著卡其色的軍訓服。
今天有軍訓課,我穿的是卡其服,揹的也是高一時代的草綠色書包。新制服書包是黑色的,演講社社徽與北一女娃娃掛在上頭比較明顯;不像這個書包,我低頭瞧瞧空無一物的書包,有種無論掛什麼在上頭,都不怎麼好看的感覺。
驀地有點陌生感,我發現自己已經很久沒來學校了。一個學期才二十週,開學至今滿七週,倒是有兩週半不在學校。走過訓導處前走廊,我邊走邊想,似乎打從薇回來開始,我就從來沒有好好上過一天課,除了在薇的監督下讀了幾天書以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是個學生,認真做點學生該做的事情。
二〇三教室在忠孝樓,離後門很近,離前門卻很遠。都高二下了,怎麼總沒想到可以從後門進出呢?沿著行政大樓導師辦公室,一路走過軍訓視聽教室、化學實驗室與化學視聽教室,經過蹺課平台小樓梯,聞著哈草樂園的菸味,我巡禮般走著,來到教室門口。
還沒進教室就見到了小黑與小彬。兩人站在教室後門外,見我出現面露喜色,一齊迎上來。
「學長!」小黑開口道:「你身體好點了嗎?」
「小車禍而已,沒事沒事。」我一笑,看看兩人。小黑齒白唇紅,小彬瘦削認真,跟平常沒什麼兩樣:「怎麼啦,找我有事?」
「是。」小彬說:「跟學長報告,上禮拜五代聯會幹部會議,胡財貴學長要我回來通知,從下週開始朝會慶典司儀還有樂聲揚主持人兩個職務正式移交說唱藝術社。他說這是答應學長的,要我務必在學長出院後第一時間轉告你。」
「另外就是樂聲揚,」小黑接口:「由於主持人是我們,胡財貴學長要說唱藝術社自己決定要不要安排表演,他還建議我們可以……」
「把節目跟串場主持整合在一起,」我接口:「變成小段相聲,跟每個音樂性社團表演結合,是不是?」
「呃,學長已經知道啦?」
「輪不到他雞婆,我們去年就是這麼幹的,」我哼了一聲:「再說我們是主持人,想怎麼做就怎麼做,用不著他來下指導棋。既然如此就快點安排吧,今年樂聲揚是哪天?」
「五月廿五。」小彬答。
「這麼晚啊?」我一怔,那天是薇生日。
「是啊,因為場地搞不定。」
「不是在中山堂?」
「本來是五月十八的,不過那天另外有一場建中音樂會衝堂,場地被建中訂走了,只好改期。」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呢?」
「那天有國劇表演。」
「實踐堂?」
「東吳話劇社社展。」
「嘿,連實踐堂都搶不到,」我冷笑一聲:「無能到家。好吧,反正是代聯會的事,這麼一來準備時間也多點,建中是誰的音樂會?」
「聽說是吉他社。」
「哦?」我一怔,那就是小不點辦的了,冷笑一聲問:「建吉散漫成那樣還搶不贏,代聯會是哪個單位在負責租借場地的?」
「是活動股。」
「股長是誰?」
「金國強學長。」小彬低聲說,看了看二〇三教室。
「有我給你撐腰,怕什麼?」我嘖地一聲:「好啦,這些閒事我也不想管。你們自己呢,誰上台決定沒?」
「我們是……」
「這要等……」
兩人同時開口,見對方也要講,又一起停了下來。小黑禮讓道:
「你先講。」
「呃,不好意思,謝謝你。」小彬忙道,兩人講話還真客氣:「學長,我們商量過,本來打算派軍閥跟共匪出馬的,可是阿丹學長建議讓阿達跟軍閥配,不然就是我們兩個。」
「你們兩個不行,留著等社團聯展支援演講社。」
「呃,陳巧怡學姊說社團聯展這次不找我們。」小黑說。
「咦?巧怡說的是不找我支援,沒說不找說唱藝術社啊?」
「嗯,我聽學姊的意思是既然沒跟學長合作,那就不用找我們了。」
「好吧,」我點點頭,巧怡看樣子並不買學弟的單,於是又問:「阿丹為什麼建議阿達配軍閥?他們兩個不都是逗哏嗎?」
「阿丹學長說行,」小黑解釋:「學長說這是主持,不是表演段子,又說『阿達軍閥』比較好笑,寫段子容易。」
「嘿。」我冷笑一聲:「只不過主持主持,段子有那麼難寫嗎?那小光呢,他怎麼說?」
「這個……」兩人對看一眼,小彬說:「小光學長的意思是想跟學長一起上,不讓我們這屆上台。」
「哦?」我一怔:「他說的是我嗎?」
「嗯。」
「這種小場面幹嘛要我們兩個?」我疑惑地問,見兩人也是一臉茫然,便說:「好,那我去問他。還有什麼事?」
「另外就是省賽,」小彬又道:「白學姊在問,不知道學長什麼時候有空跟她們碰個面,看看她們練習。」
「不是差不多練完了?」
「原則上是。」
「可是?」
「嗯,有點缺乏信心。」小黑插口。
「呵呵,」我笑了起來,兩位學弟身為「說唱藝術社第三屆最強組合」,語氣像極了去年的我跟小光:「那沒問題,小彬你去安排時間,我都有空。」
「等等,」小彬搖頭:「馨馨學姊說了,學長最近活動多,還是請學長敲時間,我再去跟白學姊安排比較好。」
「我有什麼活動?」
「學姊說你要去看演講社合併戲劇社,還有中等運動會的詩歌朗誦隊。」
「呃,」我語氣一滯:「這倒是真的。那好吧,就這週末好了。中午讓她們來台北,下午我們去新公園?」
「沒問題,我去跟學姊說。」
小彬點頭。兩人正要離開,我攔住了他們。
「喂,小彬?」
「是?」小彬一怔。
「聽說你在追我妹妹,是吧?」
我不懷好意地說,小彬聞言雙眼圓睜,臉倏地紅了。
「好傢伙,這麼大的事,倒是不先讓我知道。」我冷笑一聲,轉頭問小黑:「那你呢?追上白珛靈沒?」
「呃。」
小黑手足無措地低下了頭。我察言觀色,知道兩人都有「隱情」,笑道:
「好傢伙,幾天沒關心你們,倒是個個有進展啦。這樣吧,小彬不用去,小黑你去找白珛靈約時間,順便假公濟私陪人家吃吃飯什麼的。至於小彬,你追馨馨我沒意見,不過動作要積極一點,否則大概沒什麼搞頭。另外就是不要瞞我,追就追,怕我做什麼?」
兩人連忙點頭,小黑像是有話想講,礙著小彬卻不方便開口。我又說:
「小黑你約好時間就來找我報告。另外,小彬,代聯會那邊是不是有什麼動靜?」
「咦?學長怎麼知道?」小彬訝異地問。
「我自有管道。」我搖頭不說,見時間不夠,催促道:「長話短說,一句話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是。」小彬忙道:「簡單來說就是胡財貴學長,他在一些事情上有所偏頗,部分幹部不大高興。」
「像是什麼事?」
「像是『馬到成功』書包、鑰匙圈,還有製作T恤之類的。」
「那就是分贓不均嘍?」我暗暗吃驚,才選上多久啊,這小子已經有這種風聲了。當下不動聲色,決定等問過王又勤再講:「那我知道了。你沒捲進去吧?」
「報告學長,沒有,」他忙道:「我是學弟,這種事不敢多嘴。胡學長跟你有交情,他想講自然會跟你講。」
「那就好,這種事情不要碰,你財委當謹慎一點,多留書面證據,少說一點會被記錄下來的話。」我點點頭:「那就這樣,你們先回去吧。」
「是!」
兩人如獲大赦,連忙向我道別,分頭離開。
望著兩人消失在走廊盡頭,我鬆了口氣,沒想到一大早就有這麼多事情,轉身走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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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沒上課了,同學們紛紛打起招呼。李美琪老師已經到了,坐在導師位置上,和班長嘟嘟不知聊些什麼。見我進來,隔著大老遠招手喚我過去。
我把書包放下,看了看對我嘻嘻笑的小光,來到老師身邊。
「老師早。」
嘟嘟微笑著退到一旁。老師關心地問:
「早。身體好些了嗎?」
「好了,」我忙道,大家問的都是這句:「謝謝老師,小傷沒事的。」
「真是太不小心了。」她嘆了口氣:「我還在擔心呢,生怕離開前來不及見到你。」
「離開?」
「是啊,」老師點頭:「我要參加一個長達三個月的教師進修活動,從後天起就不能繼續帶你們啦。之後班上有個代課老師,你可不要欺負她。」
「呃,」我搔了搔頭:「我哪會啊?這種話老師應該跟班上那堆牛鬼蛇神說才對。」
「老師已經講過了,」嘟嘟笑著插嘴:「好一個牛鬼蛇神,就剩你這隻漏網之魚還沒通知到。」
「什麼牛鬼蛇神,你們兩個,不要用這種話形容同學。」老師也笑了:「班上同學各有本事,不過大家都是獨來獨往的,就你跟紀衡光兩個人焦不離孟,合在一塊兒天不怕地不怕。反正你們要好好遵守規矩,不是還要帶什麼成功北一女詩朗隊嗎?」
「是啊。」
「小心耽誤功課。」
「我不會的。」
「那就好。另外還有件事,」老師忽道,對嘟嘟說:「我先跟董子凱談一下,待會兒他不去升旗,你下去吧。」
「是。」
嘟嘟一怔,告退離開。老師等他走遠,忽然起身往教室外走。我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教室。
遲到時間已過,走廊上已經沒什麼同學了。升旗在即,校園裡透著瞬間的寧靜。老師並未停步,一馬當先地往導師辦公室走;我心裡忐忑,不知她想說些什麼,就這麼來到行政大樓,進了辦公室。
辦公室沒多少人,老師們不是沒課,就是在班上盯早自習。老師走到自己座位,拉了張椅子讓我坐,自己跟著坐下,開口說:
「董子凱,老師有幾件事情想請你幫忙。」
「呃,」她的語氣非常鄭重,我忙道:「老師請講。」
「別這麼嚴肅。」她一笑,望著我說:「我先問問你,關於你的好朋友柯秉楠,知道他的背景嗎?」
「呃,知道一點。」
「知道什麼?」
「他爸爸是南部大哥,去年剛過世,家裡有幾個兄弟,他是老么。」
「還有呢?」
「我就知道這麼多。」
「那你知道,他的大哥跟人家尋仇,結果失手打死對方,已經被抓進看守所的事嗎?」
「啊?」我大吃一驚:「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三月中,」老師緩緩地說:「你的『女朋友』剛回國的時候。」
這一驚非同小可。老師不但知道薇的存在,知道連我都不知道的、關於詩聖大哥的事,甚至還知道我跟薇是什麼時候重聚的。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只聽她又說:
「唉,我就知道你被蒙在鼓裡。這件事本來不關老師的事,可是,由於你跟柯秉楠的關係,我希望你在老師不在的時候多花點時間陪陪你這位好朋友,別讓他出事了,好不好?」
「呃,他看起來很正常啊。」
「那是看起來,」老師搖頭:「這孩子,年紀輕輕的,忍耐功夫比起很多大人還好。你知道他是家中唯一念到高中的孩子嗎?」
「知道。」
「那你也該知道,他這人個性很衝動,遇到事情會忍耐,忍不住就魯莽行事,不會先冷靜下來想一想。」老師面帶憂色:「之前墮胎的事已經弄得滿城風雨了,可惜當時我不是你們導師,否則那支大過就可以免啦。這段時間我常常輔導他,不過效果有限,我擔心我一離開他就會出事,所以只好偏勞你多多用心,照顧一下這位好朋友。」
「咦?」
我聽得一頭霧水,詩聖墮胎?墮誰的胎?老師說是她當我們導師之前發生的,那麼就是高一時期的事嘍?嗯,去年齊教官在廁所抓到詩聖抽菸,當時正跟詩聖冷戰的我曾幫他出頭說情,詩聖不肯受我恩惠,跟教官說了一堆什麼「那我回教室收拾行李」之類的話,想來就是那段時間記的過。
那懷孕的是誰呢?阿珍嗎?還是Toby?我是因為薇的事跟詩聖翻臉的,當時薇剛去北京,跟現在一樣是四月多。詩聖寒假認識Toby,兩人「在帳棚裡胡搞」了三天,從寒假到詩聖被記過只差不到兩個月,顯然這就是Toby了。
老師見我陷入思考,也不說話,只是微笑地看著我。我回過神來,對老師說:
「嗯,我知道了。」
「所以,幫我照顧他,」老師看來十分滿意:「這孩子已經兩大過一小過啦,再有什麼風吹草動就得去當兵了。你護著他一點,有事跟齊教官商量,讓他穩穩當當從學校畢業,最好也能鼓勵他考上一所大學。這樣才稱得上是好朋友,知道沒?」
「是,我會注意。」
「好吧,這件事就這樣。」老師滿意地點點頭:「其次是關於你自己。聽說你借給某位北一女同學幾十萬塊,有沒有這回事?」
「呃,」我再度吃驚,老師什麼都知道,忍不住問:「喂,老師啊,這件事保密得很好,妳是從哪裡聽來的啊?」
「呵呵,保密得很好嗎?我看不見得吧?」老師笑了:「這是北一女訓導主任跟陳組長說的,她說你不要獎勵,是不是呀?」
「唉,是啊。」我歎道,滅絕師太果然還是講了:「我只是覺得這是人家隱私,獎勵總得有個名目吧,那人家儀隊分隊長的臉往哪兒擺呢?事情傳開了嗎?」
「沒有,只有訓導處、齊教官跟我知道。」老師搖頭,微笑著說:「訓導處知道的人不多,算算大概只有主任、陳組長跟賴小姐而已。喔對了,校長也知道。不過大家都很尊重你的決定,也都十分欣賞你的為善不欲人知的美德,所以也就依照你的作法去做了。」說著又道:
「你也不要怪人家丁主任,這件事本來就該讓我們知道,我是你的導師、齊教官負責操行紀律,訓導處有義務知道學生的動態,無論好事壞事。」
「好啦,只要不外傳就好。」我歎道:「我擔心的並不是你們,而是同學們亂講一堆五四三。老師提這件事是想要我做什麼嗎?」
「嗯。」她收起笑容,正色道:「我要提醒你,跟那位女生的關係就到此為止,你最好少接觸人家。」
「哦?為什麼?」
「唉,這要怎麼講呢,」老師為難了一下:「董子凱,你的行為很正派,雖然有點誇張,不過反正你平常做的事情都很誇張,老師早就見怪不怪了。我擔心的是後續你跟人家女孩子的往來,畢竟這是雪中送炭,對方感激在心,自然不會對你設防。」她頓了頓,似乎這話不是很容易講:
「老師對你的人格有信心,但你畢竟也是個孩子,很多事情還是要記得……要守規矩。總而言之你們是好朋友,那就繼續當原來的好朋友。別讓金錢造成爭執,也別讓人家女孩子因為感謝你,做出什麼原本不該做的……嗯……決定,你懂老師的意思嗎?」
「呃。」
我呆了呆,眼前浮起小不點的臉,一句話骨鯁在喉,忍不住道:
「老師,妳太小看人了。我才不是那種人咧。」
「咦?」老師一怔,隨即會意,搖搖頭說:「喔,我不是那個意思。你誤會了。」
「那……」
「我是說,你們之間的關係,很容易因為這件『義舉』受到影響。」老師解釋:「你有女朋友,老師信得過你之所以幫忙並不是希望人家女孩子怎麼報答你。問題是,別說她了,連我都深深被你這番行為所感動,又何況是個年紀輕輕的小女生呢?」她望著我:
「所以才提醒你,無論發生什麼事,你都不要忘記做這件事的初衷,更不要把你對這位女生的善心,當成自己對人家的愛心了,你懂嗎?」
「我才不會咧。」我哼了哼:「老師或許不知道,我跟小渝……就那個女生啦,已經很久沒有聯絡了。」
「是嗎?」老師一笑:「你在醫院,人家還去看過你呢。」
「咦?老師怎麼知道?」
「我也去啦,跟這位梁同學,還有另外一位林同學都聊過幾句。」老師微笑著說:「呵呵,你蠻有女孩子緣的,那位林同學就是你的女朋友對不對?這位女生很聰明,梁同學對你的情緒,只怕除了老師,她是頭一個知道的。」
我無言以對。看來在我昏迷的那幾天,床邊還真的發生了不少事。
「總而言之,」老師續道:「你們還年輕,做事務須三思,這是我想提醒你的第二件事。」
「我知道了,謝謝老師提醒。」
「那就只剩最後一件,」老師像是輕鬆許多,微笑著說:「記得好好用功,不要只顧著玩。你很聰明,靜下心來一定能夠考上好大學。高二只剩兩個月啦,趁早收收心,把心態調整好,認真面對下半年的高三生活。別忘了下學期你可是在顏老師班上的。」
「聽說閻羅王很兇,是吧?」我笑道:「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嗎?」老師一笑,轉頭瞧瞧,倏地站起身來:「那我介紹給你認識認識。」說著不由分說,轉身往一旁的位置上走。
我連忙跟上。這間辦公室是兩間教室合併而成的,一張張辦公桌分成四排往遠方延伸。只見老師走到某張桌子前,對坐在位置上的,一個瘦巴巴的老頭笑了笑,客氣地開了口:
「顏老師,不好意思打擾一下。」
這就是閻羅王了,我心跳加快。就見對方頭髮稀疏,滿臉皺紋,一雙眼睛瞇得小小的只剩一條縫;表情嚴肅,也不站起來,大剌剌坐在位置上盯著李美琪老師,冷冷地問:
「李老師,妳有什麼事?」
沙啞卻有力,音量大得嚇我一跳。老師笑道:
「是這樣的,這位……」說著往我一指:「就是上次跟顏老師提過的董子凱同學。後天我就要去參加研習啦,之後沒機會當面請顏老師幫忙,所以先帶來給顏老師認識一下。等未來升上高三,麻煩老師多多照顧他。」說著又是一笑:
「這孩子天資聰穎,肯努力有衝勁,加上顏老師督促,想必能夠考上最好的大學,那我就放心了。」
老師講得十分客氣,閻羅王卻只是瞥她一眼,倏地起身,站在我面前。
這一站氣勢十足,他的個子比我整整高出一個頭。原以為只是個老人家的,哪知道起身速度幾乎是瞬間移動。只見他低頭打量我半晌,表情嚴峻,皮笑肉不笑地問:
「你就是董子凱嗎?哼,你還挺有名的嘛。」
呃,我緊張地望著他。他問老師:
「李老師,他在班上第幾名?」
「上次段考十九。」
我搶在頭裡回答,心想老師怎麼會記得我第幾名。不料閻羅王眉頭一皺,當場罵道:
「沒規矩的東西!我問的是李美琪老師!閉嘴站一邊去!」
我嚇得退了一步。老師卻像見怪不怪,笑嘻嘻地說:
「呵呵,他的確是十九名。」
「是每次都差不多,還是只有『上次』十九?」
「之前稍微後面一點。」
「嘿,好個避重就輕的小子。」閻羅王冷笑一聲,轉頭說:「果然聰明,敢在我面前耍花槍。你之前都很後面對不對?」說著也不等我回答,又道:
「告訴你,我不管李老師對你的評價如何,只要你這學期平均沒有前二十,那就別想進到三〇三班被我管。」
好個神氣老頭,我暗暗生氣,我還不是你學生哩,你對李美琪老師不能禮貌點嗎?就聽他又道:
「你這小子我聽說過,說唱藝術社社長是不是?又上電視又辦活動,還是詩歌朗誦隊隊長?」
「沒錯!」
我驕傲地說,他卻道:
「好神氣呀?告訴你,這學期只剩下兩個月不到,趕快把你的社團交出去。等高三如果還被我抓到你在玩社團,即使是學弟來找你商量什麼事,哪怕只有一次,我當場把你轟出去,知道了沒?」
「呃。」
「問你話啊,知道沒?」
「是,知道了。」
「那就這樣,走吧。」
他哼了哼,轉頭坐下,不再理會我們。
我心下大奇,憋著滿肚子火,卻見李老師一笑,「顏老師謝謝你」,帶我回辦公桌坐下,十分有趣地說:
「如何,這就是『閻羅王』,見識到沒?」
「靠,」我沒好氣地說:「他屌個屁啊?」
「喂喂喂,小聲點,」老師忙道,壓低聲音:「你別看他那樣,顏老師的耳力可好了,隔著大老遠都聽得到我們在聊什麼。剛剛我是在幫你,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皺眉:「為什麼這是在幫我?」
「因為我在幫你背書,」老師輕嘆一聲:「顏老師班的升學率是文組第一,大家都想進他那班。問題是僧多粥少,加上督學又會來監督我們是不是在常態分班,所以多半還是二〇三的同學會直升三〇三。」她望著我:
「問題是,顏老師教學成績太好了,學校一般來說都會答應他的要求,所以只要他不想讓誰進三〇三,那位同學就一定進不了三〇三。你呢,聰明固然聰明,就是成績差了點,加上社團辦得有聲有色,從我的角度來看是不錯啦,但是以顏老師的標準,大概第一個就會被刷掉了吧。」
「刷掉就刷掉嘛。」我哼了哼。
「不要這麼說,」老師忙道:「三〇三是大學保證,既不必補習也不用重考,多少人夢寐以求都進不去,你運氣好原本就在二〇三,如果被刷掉就太可惜了。之前顏老師要我提出班上同學資料,當時我就很擔心你們幾個人,跟他說了許多好話,可別自己搞砸了。」
「他要妳提出我們的資料?」
「你才知道,」老師噗哧一笑:「我也算是給他找麻煩的了,學期沒完就先離開,我在成功也算是個老資格,之後代課老師別說他了,我看連你們這些……『牛鬼蛇神』都搞不過吧。沒錯,他每年都會跟二〇三導師要班上同學資料,以便決定誰留下誰轉班。我當然希望你們每個人都能留在三〇三,但是看看班上同學的情況,只怕到時候留下來的還不到一半呢。」說著嘆了口氣:
「想想今年班上也太多社團幹部了,幾乎一半同學都是大小幹部,光社長就有九個人,這還真是人才濟濟。你放心,光聽顏老師剛剛的話,你就註定會留在三〇三啦,這我就放心了。」
「是嗎?」我回想閻羅王適才的模樣,只覺得他恨不得今天就趕走我。
「是的,」老師卻說:「因為他已經給你出功課了。班上前二十名,這並不難,上次你就做到了,只要保持這種記錄直到學期結束,以顏老師的個性來說,一定會遵守承諾,讓你留在班上的。」
「我不覺得他是認真的。」
「他是,只是你看不出來。」老師一笑:「我們也是慢慢學會跟他相處的呀,在學校裡比他資深的老師並不多,人家是今年的師鐸獎得主,算是成功一寶,你看他可怕,我們在他眼中其實也是後輩。先不管這些,剛剛你表現不錯,他看起來還蠻喜歡你的,那就好好加油吧,我是看不到了,希望等我研習回來的時候,你已經在三〇三努力準備考大學了。」
「嘿。」
我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如果剛剛那樣叫做「喜歡我」,那真不知道他不喜歡我的時候是什麼模樣。當下不跟老師抬槓,又問:
「那老師還有什麼事情要跟我說?」
「嗯,大致上是這樣……」老師想了想,忽道:「對了,有件重要事情差點忘了問。你在一間舞廳唱歌,對不對?」
「呃,」我舉手投降,老師真是無事不知:「又是詩聖……柯秉楠說的?」
「不,是你的搭檔紀衡光。」老師搖頭:「這不重要,你們是連體嬰,他跟我講是為了幫你應付洪教官。我要問你,這只是個興趣,還是你真的在那裡打工?」
「呃,那是興趣。」我忙道:「從頭到尾我就只去唱過一次。為什麼小光告訴妳這個是為了應付機車……洪教官?」
「因為紙包不住火,你帶北一女同學去玩,傳到學校代聯會,自然也就傳到教官那裡去了。」老師不讓我打岔:「那是間地下舞廳,對吧?」
「呃,是。」
「也有人在吸毒,對不對?」
「就算有也跟我無關。」
「你老實回答我,你有沒有吸過毒?」
「沒有。」
「真的嗎?」
「真的真的,開玩笑,怎麼可能?」
「那柯秉楠呢?」
「他抽菸。」
「你喔,唉,」老師苦笑一聲:「剛剛顏老師就說了,避重就輕是沒用的。所以他也吸毒,是嗎?」
「呃,那不是毒品。」
「那是什麼?」
「是LSD。」
「LSD?」老師皺眉:「這是什麼?迷幻藥嗎?」
我暗叫不妙,老師似乎認真了,心念電轉,摸出之前跟馨馨去央圖查的資料,解釋說:
「這個嘛,我來跟老師解釋一下。LSD是一種名叫『麥角二乙醯胺』的化學物質,是在一九三八年由一位瑞士化學家Albert Hofmann博士因為要研究麥角鹼複合物而意外合成出來的。麥角鹼是一種寄生在大麥或其他穀類穗中的麥角菌,菌核分泌一種自然生物鹼,這就是麥角鹼了。這種東西是天然的,目前仍然是治療偏頭痛的藥物,人體也會自然生成,並不是有害物質。」
老師一怔,似乎有點意外,我不讓她打岔,續道:
「其實直到一九六六年LSD都是合法的。服用LSD可以開發感官力與精神力,讓潛意識與表層意識統合,達到更高層的心靈狀態,更能讓感受力增強,提升觀察力與敏感度,精神科醫師用它來治療憂鬱症跟酒精上癮的病患。光從這點而言,對柯秉楠這個大酒鬼來說就是正面的了。」我緩了口氣:「LSD之所以被美國列為禁藥,是因為當時LSD跟嬉皮運動的結合程度太深,嬉皮運動影響美國社會普遍反對越戰,造成美國政府認為需要進行社會控制,因此才把LSD污名化成毒品直到今天。一九六八年有一群英國醫生發表論文表示LSD毫無危險,卻沒有改變美國政府對LSD的態度,搞到後來這些醫生甚至被美國當局視為異議份子拒絕他們入境。」我下結論說:
「所以這根本是政治因素,不能因此抹煞LSD的正面價值。從我的角度來看,應該禁絕的是過分干預、侵害言論自由的政府,或者像我們國家一樣,只知唯美國馬首是瞻、不會自己判斷的老二主義,而不是LSD本身。」
老師聽完了我的話,先是呆了半晌,隨即哈哈大笑:
「董子凱你了不起!對付老師就抬出大道理,這可是見鬼說鬼話的真諦啊!所以你查過資料?」
「呃,是。」
「為什麼查?」
「這個嘛……」我搔了搔頭:「因為朋友在用,我擔心他們的身體,所以才特別跑央圖查查看。」
「是原文的嗎?」
「是。」
「你看得懂?」
「看不懂就查字典。」
「所以嘍,這就是我說的,你聰明絕頂,記得用在正途上。」老師認真地說:「換個角度想,你會去查資料,證明你也覺得這種東西可能有問題。你老實說,有沒有用過?」
「好啦,一次。」我歎道,不知為何很難在她面前說謊:「不過那也是被人下藥的,而且劑量超級輕,我發誓這是真的。」
「我相信你,」老師點頭:「你會警覺,師長就不必擔心。這東西被你講得這麼健康,也不知是真是假。然而這畢竟不是我們需要的東西,就算你說人體會自然合成吧,也不是你們服用的那種劑量啊。這總沒錯吧?」
「呃,也是啦。」
「所以還是有害的。」老師勸道:「再好的東西多了就不好。不是都說錢多有錢多的煩惱嗎?女朋友一次交一個,交兩個就會爭風吃醋;吃太多胃不舒服,沉迷社團功課退步,都是一樣的道理。老師知道你有自制力,也會避免危險,所以應該擔心的反而是你不認為這個東西危險,疏於防範,那才會真的發生危險。這樣你懂不懂?」
「懂。」我點點頭,咀嚼她的話。
「再說,我想提醒的不是你,而是柯秉楠。」她嘆了口氣:「照你這麼說,或許這東西的確無害,然而國家把它列成毒品,服用起來照樣有違法的問題。再說這畢竟是影響頭腦的東西,你既然用過,那我問問你,服用後的感覺,你覺得是能夠控制的嗎?」
「其實可以,」我回想當時舞台上的感受:「這樣講吧,幻覺當然有,卻能控制,我也能分辨哪個是幻覺哪個是現實。」
「這種幻覺對情緒的影響又是什麼?」
「我服用的劑量很輕,不見得能參考。」我想了想:「不過回答老師問題,服用後情緒會變得很強烈,但那些都是我自己本來就有的情緒。LSD不會讓我產生新的情緒,卻能把原本的情緒增幅,讓高興更高興、難過更難過。」
「所以,」老師忽道:「依你的看法,這種東西給柯秉楠服用,是合適的嗎?」
聞言我當場語塞,雙手一拍,恍然大悟說:
「老師說得對!不合適!」
「一點就通,果然聰明。」老師終於笑了:「這就是我找你幫忙的理由。柯秉楠跟你不一樣,你懂得自制,他比較隨性,所以即使對身體無害,這種東西對他的情緒也有不良影響。」老師頓了頓:
「情緒要控制,不受控制的情緒會導致不能預期的行為,即使是快樂的情緒亦然。作為他的朋友,協助柯秉楠的事就交給你了,可以嗎?」
「是,我會盯著他。」
「盯著不夠,你要導引他。」老師說:「你們都年輕,總有一天會長大的,這段時間的發展會決定以後人生的路怎麼走。我希望你花點時間幫幫這位朋友,多陪他聊聊,多瞭解他內心的想法。等下學期回來,我希望還能看到你們都好好的待在學校,甚至待在三〇三……」說著頓了頓:「好啦,他可能沒辦法,你自己一定要做到。無論之前做過什麼,老師都希望你們能夠回到學生的正軌,努力用功考個好大學,好嗎?」
「好,我會努力。」我認真承諾:「也會盯著詩聖……就柯秉楠啦,讓他也考上好大學。」
「我知道他是詩聖。」老師一笑揮手:「好啦,升旗典禮也結束了,你快回去上課吧。」
「是。」
我站起身來,深深向老師鞠了個躬。老師微笑著,溫暖的表情中,帶著幾絲不大放心的期待。
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轉過身去,離開了一大清早的導師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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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班上剛打鐘,頭兩堂是李美琪老師的國文課。由於與我聊得晚,老師進教室時已經是上課十分鐘後了。同學趁老師沒來跟我打聽剛才老師找我做什麼,我難以解釋,只能胡謅幾句關心身體之類的來搪塞。小光在一旁默不作聲,望著我像是有話想說。
今天詩聖又請假了,位置上空空如也。第一堂下課本想去找王又勤,小光卻拉著我跑廁所抽菸。我剛戒菸,他卻說什麼都要我去,兩人窩在哈草樂園裡,他抽我聊,一節下課倒是連續抽了兩根。
他看上去頗有心事,卻不開口。我忍不住問:
「喂,你有事要跟我講嗎?」
「沒有。」
「你看起來很悶喔。」
「我是悶啊。」
「幹嘛悶?」
「很久沒看到你了嘛。」他嘿了一聲。
「少來,又不是上台練段子。」我笑道,想起一事:「對了,講到這個,小黑他們說你想找我上樂聲揚啊?」
「嗯。」
「那怎麼不講?」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他說:「早上兩個活寶來找你,他們講了就結啦。怎樣,OK嗎?」
「OK啊,所以不給學弟機會?」
「巧怡說今年北一女社團聯展要出兩個人,一個主持一個表演,那個給他們。」
「這個嘛,我再跟她確認,之前聽她說不必出人。」
「反正不影響樂聲揚,」小光又道:「那就決定樂聲揚我們主持,另外你再去爭取一個表演。讓共匪軍閥上?」
「阿丹說……」
「他白痴你別理他。」
「好好好,共匪軍閥。」
「嘿嘿,今天倒是好講話。」小光一笑:「看樣子該趁今天好好找你商量一下後面的事。今年的成果展,你打算讓誰主持?」
「你我,或者黑象兄弟。」
「嘿,什麼都嘛他們兩個,」小光哼了哼:「照這麼說,你是打算讓他們當正副社長嘍?」
「這兩回事,不過目前看來是這樣,我還沒決定。」
「誰正誰副?」
「還沒決定啊。」
「如果嘛,假設就他們兩個,誰正誰副?」
「小黑正。」
「哦?」小光一怔:「小彬不是比較穩重,還幫你去代聯會?」
「可是小黑外型比較好。」
「哈哈,所以你是說,你也是因為外型好,所以你正阿丹副?」
「屁啦,」我笑了起來:「那是您老人家不肯當幹部的,否則當然是你正我副嘍。」
「少拍馬屁,」小光不讓我打哈哈:「我覺得小黑不合適,小彬勉強,就算要小黑也是副社長。」
「為什麼?」
「太溫和了。」
「我也很溫和啊。」
「你溫和個屁。」小光瞪我一眼:「你要是溫和,天下就沒火爆的人了。一生氣就亂來,滿肚子壞主意。我知道你偏袒小黑,不過交情歸交情、社長歸社長,就幹部而言小彬比較穩重,不然你找猴子精也好。」
「陳式彬啊?」我一怔:「你覺得他合適當副社長嗎?」
「我說的是社長。」小光道:「猴子精很聰明,手段身段都比你靈活得多。他當社長社團興旺可期,小彬也不會跟他大眼瞪小眼。」
「小彬也不會跟小黑大眼瞪小眼啊,」我搖頭:「猴子精聰明是聰明,手段身段什麼的我可不覺得。」
「那是因為你偏袒小黑。」小光不願繼續這個話題:「反正我的意見就是如此,你是社長,自己回去考慮就好。成果展就讓之後的社長安排,這樣就不傷腦筋了。」
「嘿。」
「幹嘛?」
「你少來,」我笑道:「冷言冷語的,你保證有事沒講。」
「好啊,我講。」小光承認得乾脆:「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實驗劇展,你開始搞了沒?」
「還沒啊,你就這件事?」
「沒錯。」
「那你鬧什麼彆扭?」我哼了哼:「這件事本來就是要等禮拜四以後再談的,你急個什麼勁兒?」
「為什麼要等禮拜四?」
「就演講社跟戲劇社的比賽呀,禮拜三戲劇社、禮拜四演講社,我都得去。」
「嗯。」
「你會去嗎?」
「演講社的會。」小光點頭:「好吧,那等禮拜五再說。你別忘記,這可是你答應我的。」
「放心。」
「我一點也不放心,」他哼了哼:「麥當勞那個回來後你就忙翻了,啥也不管,又蹺課又出車禍,你就算真忘了我也不覺得奇怪。那我問你,到時候你會自己辦,還是找學弟幫忙?」
「我們要練功啊,瑣事當然會找學弟。」
「所以又是小黑?」
「如果你沒意見。」
「我有,只是恐怕你也不要聽。」小光歎道:「喜歡他是你的事,我尊重你的決定。只要你不黃牛一切好談。」
「小光?」
「幹嘛?」
「你對小黑到底有什麼不滿的?」
「我就是不喜歡他,一定要什麼理由嗎?」
「我問句直接的,你可不能生氣。」
「你問你的,生不生氣是我的事。」
「那我不問了。」
「不問拉倒。」
小光冷笑一聲,把菸屁股扔進馬桶,轉身離開哈草樂園。
我愣在原地,這才發現,原來小光的情緒已然如此明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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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一路混到中午。我還來不及去糾察隊,吃完便當王又勤倒是先來了。只見他高頭大馬出現在門口,短短的平頭整齊乾淨,不改糾察隊本色。我連忙出去迎接,只見走廊上還站著陸醒哲。
「嘿。」我一笑,對兩人揮揮手:「不好意思,讓你們先來了。」
「事情比較急,我們要趕快溝通。」
王又勤轉身就走。我並肩趕上,試圖追上他的腳步。陸醒哲跟在後頭沒開口,王又勤說:
「說起來不好意思,病剛好就不讓你午睡。我們去管樂社社辦,在那裡聊。」
我一怔,原來這件事情還牽扯到了管樂社?氣喘吁吁來到體育館,我隨兩人走進久違的管樂社社辦。放眼望去凌亂依舊,竹竿上的「獵物」照樣掛了整排。新添一件景美的,黃衫黑裙,白色內衣褲敞開在外顯非處女,看來最近管樂社的「戰績」不甚理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選輸了的關係。
王又勤非常討厭這玩意兒,轉頭掩面而過,陸醒哲倒是笑嘻嘻地不以為意。走進內室,裡頭赫然坐著管樂詹,其餘空無一人,只有滿屋子亂七八糟的樂譜、泡麵碗與銅油味。
見我們抵達,管樂詹起身走來,熱情地與我握手,笑道:
「凱子,真是好久不見啦。住院整個禮拜,氣色倒是不錯。」
「唉,人笨走路不小心,讓你看笑話了。」
「要是你笨,那我們都是成功呆啦。」他爽朗地笑著,拉椅子讓眾人坐下,客氣話講了半天,這才說:「今天真不好意思,由於事情必須保密,只好將就三位擠擠這個狗窩,也沒人幫你們買個飲料什麼的。」說著瞧瞧身邊亂象,對王又勤道:
「來,副主席,這件事還是請你跟凱子說明一下吧?」
「好。」
王又勤正襟危坐,害我不禁也坐直身子。只聽他道:
「凱子,這段時間你很少出現。胡財貴身為主席,幹了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我希望你能挺身而出幫忙主持正義,別讓他繼續胡搞下去。」
「是有關紀念T恤、紀念書包,還有什麼鑰匙環的事,是嗎?」
我微笑著問。這話一說眾人臉色立變,陸醒哲忙問:
「凱子,風聲已經傳出去了嗎?」
「沒有。」我搖頭,早上學弟也是這種表情,現學現賣真好用:「我自有管道,不過知道得也有限。又勤請繼續。」
「呃,那就比較好講了。」王又勤皺眉道:「凱子果然厲害,這件事我還是上禮拜才知道的。事情大概是這樣,因為下個月就要校慶了,加上這是第一次由代聯會負責,所以大會決議要多做點紀念品。當然,事後我們才知道整個提案都是演辯社在操作的。」他嘆了口氣:
「這次做很多東西,T恤兩式,每式三種顏色,等於是六件;『馬到成功』的圖案是請美術老師畫的,要做成紀念書包跟兩個鑰匙環,就是這個。」說著拿出一個銀色物品交給我。
我伸手接過,只覺掌中份量極沉,四方形銀色鐵片,厚度約莫兩個拾圓硬幣,上有扣環鑰匙圈,兩面鑄有圖型。正面是個十分帥氣的奔馬圖騰,反面是毛筆寫的「成功」兩字。「成」字拉著長長的筆劃,下方有「六十七」三個字,顯然是今年的創校年度。
好漂亮的鑰匙圈,所有圖案都是浮雕,烤漆精緻份量十足,唯一缺點就是太重了,實用性欠佳,掛在書包上倒是個很棒的裝飾。我望著閃閃發亮的鑰匙圈,笑道:
「這玩意兒蠻不錯的。銀色的,比銅板還結實。」
「同學的是金色的,銀色的是特別版,專給社團幹部,還有配額。」王又勤像是不大認同這種「階級制」:「凱子你猜猜看,這東西值多少錢?」
「是製作成本,還是賣價?」
「隨你,反正你猜。」
「材料這麼紮實,我看成本大概也要五六十,」我想起之前小箏要馨馨去中華商場做社徽的事:「那麼賣價就得一百多了。我認為不超過一倍應該算合理,所以如果成本是六十塊,一個賣一百到一百二,那我會買。」
「嘿。」王又勤與陸醒哲同時出聲。
「哦?猜錯了嗎?」我一怔,忙道:「算我沒行情,實際上怎樣?」
「不但沒錯,你猜得還真準。」陸醒哲道:「我去中華路問了,同樣的東西成本估出來大概是五十六塊半,老闆的建議跟你一樣,要我們不要賣超過一倍,一百塊最好,甚至打個折賣九十,這樣同學就會多買,我們既沒庫存,他也賺得比較多,做多的話還可以打折。」
「可是?」
「可是,代聯會這邊的報價,製作一個要花一百八十塊。」
「啊?」我嚇了一跳:「一百八?他們去哪估的價?」
「一間板橋的公司,說是胡財貴長輩認識的朋友,什麼出口禮品大公司,講得跟神一樣。」王又勤罵道:「我發現價格差那麼多,上週六還特別跑過去看,結果報價單地址根本沒有那間公司,只有一間泡沫紅茶店。」
「所以你想說什麼,胡財貴造假?」
「是啊,不然還能是什麼?」
「是嗎?」我想了半晌,決定不要順著他的邏輯說下去。搖頭說:「不一定是這樣,你的判斷太武斷了。」
「哪裡武斷?」
「就憑這種證據,你就能判定胡財貴造假貪汙了嗎?」我笑了起來:「就說你們幾個是直腸子,這裡太多可能性了。難道不會是阿貴被所謂的『長輩』騙了,豬頭一隻不懂行情嗎?他是有點小聰明,不過這件事情未免大了點。你說這個鑰匙環要做幾個?」
「一千個。」
「含不含社團幹部特別版?」
「不含。」
「那總共是幾個?」
「一千三百個。」
「好,就算一個行情價是六十塊好了,一百八減六十是一百二,光這玩意兒的成本,不算賣給同學賺到的錢,從你的認知裡阿貴就貪了……十五萬六千元,是嗎?」
「呃……」王又勤一怔,從口袋抽出一張摺得小小的紙瞧了瞧:「嘿,你算得真快。」
「數字很離譜,對不對?」我笑道:「你們喔,遇到事情要多想想。沒錯,這價格很離譜,但是買貴了並不代表一定有人貪汙,壞跟笨是兩回事,這兩件事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連結在一起。廠商錢付了沒?」
「付了,」陸醒哲答:「不然怎麼拿得到成品?」
「你對,」我笑道:「所以代表學校已經先付了……嗯,二十三萬四嘍?」
「沒有,學校只付了五萬訂金,剩下是阿貴先墊的。」
「哈,那就好玩啦。」我嘴上笑道,心裡默想片刻,又問:「好,沒關係,那你們打算怎麼辦?」
「如果是貪汙,當然就要跟學校講。」王又勤義正辭嚴地說。
「前提是有人貪汙。」我搖頭:「然而就算如此,你們知道如果跟學校講,之後會發生什麼事嗎?」
「當然是處分他啊。」
「錯了。」我搖頭,王又勤想事情真單純:「這是給學校找麻煩,說不定火還會燒回你自己身上。換成我是你,就絕對不會去跟學校講。」
「哦?」
三人都是一怔,我解釋道:
「很奇怪是不是?我分析給你們聽。首先,你們至今還不能確認這就是貪汙。扣人家這麼大的帽子不能只憑懷疑,必須有憑有據。他怎麼貪的?貪了多少?有沒有共犯?贓款流向何方?你們搞清楚,如果做一個的成本是六十塊,那麼一千三百個就是……七萬八千塊;學校至今只出五萬,換句話說,直到目前為止不但沒有人貪汙,阿貴甚至還幫學校墊了兩萬多塊。是不是?」
三人面面相覷,陸醒哲說:
「那也只是時間問題,報價單寫得清清楚楚,時間一到自然要付,這能賴得掉嗎?」
「好個糾察隊,你這是陷人於罪,先假設對方的動機,在人家尚未犯罪之前就抓他正法。這叫『誅心』,歷史課本寫的東廠錦衣衛專幹這檔子事。說不定阿貴只是打算吹吹牛,報價單是這麼寫,最後跑出來邀功,說什麼他去跟廠商溝通協調,結果被他談成打三折成交,這就不可能嗎?」
「這……」
「其次,就算他真跟學校拿了差額,剛剛也說了,說不定只是阿貴被騙,豬頭或許,小偷卻是捕風捉影。再來,如果你們打了小報告,後來事實證明他只是吹牛或豬頭,實際上沒拿錢,別人會不會覺得你們是因為選舉失利,在這裡搞小動作打擊政敵,其實只是公報私仇而已?」
「我們才不是……」管樂詹忙道。
「話是隨人說的,」我打斷他:「你為人海派,又勤光明磊落,不瞭解那些小心眼在想什麼。我還沒說完。就算阿貴真的貪汙好啦,那你們要怎麼辦,貪這麼多,學校能只是記個過就算了嗎?要不要通知警察?要不要開除他的代聯會主席?要不要退學處分?你們都幫學校想過了嗎?」
「有錯就罰,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學校也不能包庇他啊。」王又勤大聲道。
「好個有錯就罰,」我冷笑一聲:「你好正義,別忘了這是學校不是法院,學校的立場是教育學生不是處罰犯罪。那你自己呢?代聯會副主席,你盡到監督義務了嗎?代聯會有常會有財委、有各組幹部,還有你這個副主席,層層節制關關監督,到頭來照樣發生這種事,你以為只會處分阿貴一個人嗎?」
「我有失誤,那麼處分我也行啊。」
「你屌,我佩服。那我怎麼辦?說唱藝術社多倒霉,派一個笨學弟請你照顧,結果因為你的疏忽連帶受處分?這就是你對我的義氣嗎?」
「這……」
「好啦,這還沒關係,反正就像你說的,犯錯就受罰,不失男兒本色,說唱藝術社是死是活不用你擔心。」我哈哈大笑:「問題是這麼一來校譽就毀了。要是阿貴被拔掉主席,那麼沒三天全台北市高中就都知道啦。紙包不住火,之前選舉上過新聞,你能保證這件事只是茶壺裡的風暴嗎?對,阿貴貪汙不是人,幹部督促不周、甚至同流合污更該死,那學校同學怎麼辦?你記得前陣子同學抽屜東西不見鬧上新聞嗎?什麼『成功有偷兒』,報紙標題寫那麼大,當時你氣不氣?」
「呃,我是糾察隊,當然氣啊。」
「所以,告訴學校,就是找學校麻煩。」我下了結論:「凡事不過情理法。在情大家是同學,應該內部解決;在理至今不確定有人貪汙,所以不該輕舉妄動;在法當然該處理,然而這個『法』卻會傷及無辜,不能不多加考慮。不知道你信不信教?聖經上罪人尚可赦免,自己是完人才能用石頭砸人,這種錯殺一百不放過一人的事能做嗎?我只是隨便講講你們就傷腦筋了,真要抖出去,訓導主任豈不是該去撞牆啦?」
「幹,怎麼會變成這樣?」王又勤眉頭皺得好深:「凱子,你說的在情在裡,問題是就這樣放過他了嗎?」
「當然不,」我搖頭:「然而,你身為糾察隊總隊長,作為一個執法的人,是不是也該檢討一下自己為什麼會先入為主地覺得這叫『放過』阿貴,而不是先聽其言觀其行,用鐵一般的事實,驗證自己是不是有預設立場,還是對方真的如此不堪,而你只是有先見之明呢?」
「好吧,你說得對。」他雙手一拍:「凱子,你想事情比我們周延,我無話可說。那我問你一句話。」
「請。」
「你說這些,是為了保護你的朋友胡財貴,還是真的這麼想才說的?」
「如果胡財貴是我朋友,那我一定保護他到底,無論對錯都站他那邊,也不跟你講這麼多道理。」我冷然道:「問題是,證諸他當選後的行為,這個人不配做我朋友。我只是秉公處理,與他跟我之間的交情無關。」
「哦?」管樂詹一怔:「他什麼行為?」
「說來話長。」
「說說看嘛。」
「反正就是對付阿義、清算演辯社幹部這種的。」
「我以為你早就跟陳天義翻臉了?」
「嗯,講開了。」我搖搖頭:「再說翻臉與否是我跟阿義的事,我只是單純評價阿貴的行為。」
「唉,這我們早就料到了。」王又勤道:「還是凱子你人好,願意一再給他機會。反正我聽你的,先觀察他的行為,之後再作主張吧。」
「哈,」我笑了起來:「屆時如果真的是貪汙,你可別又來找我大小聲。」
「厚,什麼話嘛。」
王又勤臉一紅,講起其他幾件疑似阿貴貪汙的跡象。我假裝輕鬆,只聽三人你一言我一語講了好多T恤如何、書包怎樣的事。尤有甚者,陸醒哲等他說完,又針對代聯會包辦校慶廣告、海報等情事說了更多內幕。顯然鑰匙圈只是冰山一角,當選至今,阿貴當真幹了不少「好事」。
所謂無風不起浪,我暗暗心驚,一兩件事還能說辦事不力,連串下來連我都覺得阿貴的確是在貪汙了。然而,倘若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阿貴所貪金額已然高達數十萬,這個數字對我們高中生來說非常離譜,如果當真拿了那麼多,那他不是膽大包天,就是被利益沖昏了頭。
我默默盤算,一時拿不準這件事與說唱藝術社的厲害關係為何。見三人講到一個段落,決定回去好好想想,暫時不要明確表態。於是道:
「好吧,那我大致知道了。大家保持聯絡,等事情明朗了再做決策,如何?」
「看樣子也只能這樣了。」管樂詹點頭:「董兄謝了,你的意見我們會認真想想。」
「隨便想想就行啦,認真想想太累了。」
我嘻嘻一笑,告別三人。轉身正要走,王又勤忽道:
「凱子?」
「嗯?」
我轉過頭去,只見他坐在原地,定定地望著我,不放心地說:
「我們當你是自己人,你可……」
「當我是自己人,就不要提醒這麼多。」
「呃。」
「呵呵。」
我嘻嘻一笑,心裡嘆氣,離開了管樂社社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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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午間靜息時間已經快要結束了。校園裡安安靜靜地,忠孝樓前高聳的椰子樹在風中響著婆娑的聲音。或許因為剛剛那席話吧,明明是個空氣乾淨、微風和煦的禮拜一中午,校園中卻帶著點暴雨前夕的不穩定感;像是預兆著什麼,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
帶著心事回到教室,鐘響了,同學們慢慢醒來。洗臉的洗臉、上廁所的上廁所,揉著眼睛準備上課。下午連兩堂軍訓課,這是齊教官回來後第一次上課,他的課一向嚴格,除了教學還會順便檢查內務。幸好戒菸了,我心道,否則又得忍上兩個小時啦。
回到位置上坐下,碩彥向我走來,臉上帶著睡痕,開口說:
「凱子,今天還沒機會跟你講到話,很高興你康復了。」
「呃,謝謝。」
「剛剛王又勤找你幹嘛?」
「這個嘛……」我吟哦半晌,決定保持秘密:「他跟陸醒哲找我談下次選舉的事,怎麼了?」
「喔,所以跟阿貴無關?」
「阿貴怎麼了嗎?」
「唉。」
碩彥搖頭不答,又問:
「你知道阿貴已經把司儀跟樂聲揚都讓出來給你們了,對吧?」
「早上學弟剛跟我說,對。」我點點頭:「算他有信用,就是拖拖拉拉的。他要你轉達是嗎?」
「沒有。」他搖頭,考慮半晌:「凱子,我就直說了,這些東西沒什麼了不起的,建議你別接。」
「哦?為什麼?」
「你懂的,這是酬庸。」
「我知道啊,之前我幫他,這是講好的條件。」
「不。」碩彥還是搖頭:「我說的是別的事。」
原來他也知道,我心想。表面上故作不知,問道:
「那是什麼事?」
「不是好事,你聽我的就是。」碩彥果然不好開口,為難地說:「我是演辯社社長,他是演辯社支持的代聯會主席,很多事情我沒辦法告訴你。可是你是我朋友,之前你又幫了我很多忙,我不提醒你一聲就是沒義氣了。反正記得,阿貴的好處不要拿,省得弄一身腥,破壞了你們長期以來建立的形象。」
「你們演辯社秘密多,我不追問就是。」我不動聲色,繼續試探:「所以你是想說,只要我接了司儀跟樂聲揚,就代表跟阿貴站在同一條陣線上了,是吧?」
「總會有人這麼想的。」
「那你呢,站在什麼陣線上?」
「我啊,唉,」他皺起眉頭:「我看也只能站在演辯社的『陣線』上了。反正你考慮我的意見,我不會害你的。」
「我知道了。」
「你要相信我。」
「我會的,別擔心。」我笑道,假裝狀況外:「司儀樂聲揚我不能放棄,這是說唱藝術社爭了好久才爭取到的權力,說是酬庸,其實齊教官早就答應過我,訓導處那邊都知道。如果有什麼流言……反正關於我的流言也沒少過,清者自清,其怪自敗,我也不放在心上。至於阿貴那邊,嗯,你放心好了,我會保持距離的。這就是你想提醒我的,對吧?」
「對。」
他點點頭,不再多說,走回自己的位置。
思考間打鐘了,跟之前一樣,齊教官在鐘聲結束的瞬間踏進教室。嘟嘟高喊:「起立!」全班同學無論是不是還在睡覺,同時都站了起來。
「敬禮!」
全體敬禮。
「坐下!」
大家依照口令,推椅子的推椅子,倒下的倒下,一個個坐了下來。
「起立!」
說時遲那時快,教官聲如洪鐘地發了號令。這一聲響徹雲霄,大家觸電般地連忙站起來。
「太散漫了。」教官冷冷地說,臉上一層寒霜:「幾個月不見,紀律竟然壞到這種程度。董子凱!」
呃,竟然頭一個就找上我。
「是!」
「據槍八大要領是什麼?」
「這……」我稍稍慌亂,連忙努力思考,好不容易想起之前背的口訣:「報告教官,是『托抵握貼瞄停扣報』。」
「各自是什麼?」
「左手虎口向上托槍、槍托抵緊肩窩、右手虎口向前握住握把、槍身穩定貼腮、通過準心瞄準目標、暫停呼吸、徐扣板機,還有預報彈著點。」
「好,你坐下。」教官鬆了口氣,似乎擔心我背不出來:「謝炎暉!」
「是!」嘟嘟立刻回答。
「用槍時機是什麼?」
「是。」嘟嘟氣定神閒,想也不想地說:「用槍時機:生命身體受暴行脅迫,非使用武器不能扺抗或自衛時;群眾暴動,非使用武器不能制止時;所警衛之人員、物資、車船、航空器受危害脅迫,非使用武器不能保護時;因防衛駐守之土地、場所、建築物受襲擾或擅闖,經警告仍不聽從,非使用武器不能制止時;要犯脫逃,非使用武器不能制止時。」
「幹,真厲害。」小光低聲道。
「紀衡光!」教官耳力極佳,果然聽見了小光的嘟噥:「你愛講話,那就背國軍基本教練準則的立正姿勢。謝炎暉你坐下。」
「謝謝教官。」
嘟嘟依言坐下,小光嘿了一聲,毫不含糊地唸:
「聞口令兩腳跟靠攏併齊,腳尖向外分開四十五度,以兩腳掌內緣計算。兩腳挺直、兩膝靠攏、上體正直微向前傾,體重平均落於腳跟及腳掌上;小腹微向後收,胸部自然前挺;兩肩宜平,微向後張,兩臂自然下垂,手心向內,兩手五指併攏伸直,手掌及指與腿相接,中指貼於褲縫,手肘微向前引,頭要正、頸要直,口要閉,下顎微向後收,兩眼凝神向前平視。以上,呵呵,報告完畢。」
我忍不住暗中偷笑。小光背準則跟背趟子一樣,說是隨堂抽考,聽起來簡直是表演串口活兒。不愧是說唱藝術社第一逗哏,還「以上呵呵報告完畢」咧,下面怎麼沒有「下台一鞠躬」啊?
教官隨口抽考,內容盡是這兩年教過的軍訓課程。同學們有的背得出來有的背不出來,背完的可以坐下,背不完的只好罰站。難為教官有這麼多「題目」,一個個抽問的模樣根本就是在給我們收心。堪堪問完五十餘人,教官忽然要嘟嘟喊口令,再度起立敬禮,結束時鐘聲恰好響起,一堂課竟然就這麼過去了。
教官戴上軍帽,冷笑一聲,走出教室,站在門口說:
「董子凱,跟我出來。」
「呃,是。」
唉,又要找我了,今天是在紅什麼鬼啊。我搔搔頭,乖乖跟在他後面。只見他走出幾步,經過哈草樂園,帶我走過化學視聽教室,這才停下腳步,笑道:
「不錯嘛,沒撞壞頭,據槍八大要領都背出來了。」
「嘿,背書可難不倒我。」我嬉皮笑臉地說:「你好厲害,一回來就給大家下馬威,幸好小弟我安全過關。」
「輕浮毛病還是沒改。」他瞪我一眼:「其實我沒什麼事,只是要稱讚你一句。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你倒是做了很多好事嘛。」
「嘿,『好事』,這算稱讚我嗎?」
「我問你,」他不理會我的嬉皮笑臉:「那三十五萬是哪裡來的?」
「呃,」原來是因為這個:「我的啊。」
「少來。」
「好啦,」我搔頭:「我馬子的。」
「你馬子,」教官一笑:「就那個『麥當勞』,是吧?」
「媽的死小光。」
「失而復得,讓好搭檔講講又有什麼關係?」他笑道:「你好不好意思,拿女朋友的錢去跟另一個女生賣好,你女朋友怎麼講?」
「她說我做得好極了。」
「小心人家心裡不舒服。」
「我是先借給梁文渝,後來等人家回國才在一起的。」
「所以之前對方把錢交給你保管?」
「沒錯。」
「這麼多錢,人家信任你?」
「我值得信任啊,人家連房地契都讓我保管。」我哼了哼:「再說啦,我馬子富家千金,這幾個錢還不會大驚小怪的。」
「哈,講話還帶刺的。」教官冷笑一聲:「這叫先斬後奏,一樣不是好東西。這件事情很誇張,一開始聽訓導主任講我還不信。聽說北一女丁主任對你嘉獎有嘉,你卻要她不要告訴我們?」
「事關人家隱私,告訴你們幹嘛?」
「所以很難得,為善不欲人知,我就是稱讚你這一點。」教官點頭,忽然又說:「可是,你這小子,不是答應我不參加代聯會選舉的嗎?怎麼一回來就聽每個人都說是你操的盤,遊走兩大陣營,最後關頭靠你翻盤,胡財貴才當上主席的。這都有沒有?」
「有。」這些事情太大了,想賴也賴不掉:「教官,人在江湖啊。」
「哈,知道了吧?」他譏笑:「那麼好吧,『小諸葛』,做完之後有什麼感想啊?」
「唉。」
「嘆什麼氣?」
「還感想咧,事到如今我什麼都不敢想。」我低下頭:「教官,我承認你是對的,走過這一遭,我發現自己根本只是在胡搞。阿貴選後……倒行逆施,搞得我心灰意冷。下次絕不參加了。」
「好,如果這是你的體悟,那也沒白費你走這一遭。」教官點點頭,想了片刻又說:「你說他倒行逆施,都是什麼事情?」
「反正就處事不公、假公濟私嘍。」我避重就輕。
「所以,你知道很多『事情』,對不對?」
「那要看你指的是哪些『事情』。」
「一樣,我該知道的事情。」教官嘿嘿一笑:「去年北一女社團聯展你答應幫忙結果黃牛,後來在漢堡王表現很好,兩相折抵,我都記在心裡。之後一樣幫我注意注意,有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嗯,懂了吧?」
「唉,又來了。」
「你不是說嗎,人在江湖,這就是『江湖』。哈哈。」
教官大笑,拍拍我的肩膀離去,留我獨自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
十分鐘倏忽而過,下一堂總算開始上課。今天教保防要訣,我越聽越覺得這跟剛才教官要我做的事情簡直息息相關。教官肯定已經盯上阿貴啦,中午的討論言猶在耳,眼看又將捲入一場是非,身為「準爸爸」的我,忽然覺得,這些事情已經離我好遠好遠了。
鐘響下課,齊教官一打鐘就離開教室。兩堂課下來大家都很緊繃,連帶使最後一堂公民課更顯散漫。掃除完畢上課鐘響,萬歲爺帶著難得的笑容走進教室。本來同學們照例的屁話已經讓他開心了,孰料此公一見我就大發雷霆,吼著叫我起立,連珠砲也似地罵了一堆「連續不上課,這叫尊師重道嗎」「老師尚且勤勞、學生怎可散漫」之類的。後來還是碩彥幫忙緩頰,發揮演辯社唬爛精神,起立表示「老師他上禮拜出車禍」「躺在醫院還不忘請同學送公民課本過去」云云,這才平息張炳炎怒火,平身免禮,饒我過關。
疲憊的一天,不知因為傷沒好還是什麼別的理由,放學鐘響的瞬間,我忽然覺得累得好想先睡一覺再走。然而今晚跟薇有約,放學後她會出現在校門。因此還是收好書包,拖著沉重的腳步往穿堂走去。
我走得慢,走廊上已經沒人了。經過訓導處時遇到賴小姐,她抱著整疊公文,一見我就喊了起來:「喂喂喂,你回來啦?」說著不由分說拉我走進訓導處,來到座位上說:「回來也不講一聲,你身體還好吧?」
「呃,還好啦,謝謝關心。」
「關心,唉,關心你的可不只我啊!」她唉聲嘆氣地說,小小的個頭彷彿想跳起來跟我比高:「中等運動會還沒開始準備哩,你這個總隊長,到底什麼時候才要跟北一女那邊安排練習啊?」
「呃。」我暗道糟糕,一再提醒自己一到學校就要處理,竟然還是忘了:「是,不好意思。請問中等運動會是哪一天啊?」
「好個迷糊小子。」她一副被我打敗的模樣:「五月十三禮拜天,已經不到一個月啦。這可是你答應丁亞雯主任的,這點時間練得成嗎?」
「可以可以。」我忙道:「這不是比賽,詩稿不用太長。學校有公假嗎?」
「公假當然有,北一女那邊也在等我們回覆。所以怎樣,需要多少堂?」
「其實不用太多,」我連忙思考:「依我看只要四分鐘上下的詩稿就好,實際練習時間跟詩朗隊差不多,平均一分鐘十二小時,頂多四十八小時就夠了。」
「喂,四十八堂?」賴小姐大叫:「你當北一女是成功嗎,人家怎麼可能讓你請四十八堂公假啊?即使從今天算起也不可能會有……」
「等等,妳別急啊,」我笑了起來:「我說的是四十八小時,不是四十八堂公假,我們可以週末練啊,從現在算……有四週時間,換言之有三個週末,每週末可以練……九個小時,所以只剩二十一堂要請。這樣吧,四週每週選兩天,每次兩小時,一共八次十六小時,安排在放學前,剩下沒練完的我跟恭班商量留下來練,這不就夠了?」
「嗯。」賴小姐想了想:「好,我去溝通看看。那你希望是哪兩天?」
「只要不要是禮拜四就好。」
「對啦對啦,聯課活動最重要。」賴小姐噗哧一笑:「你來學校根本只是為了玩社團。那要在哪裡練?」
「北一女方便出來嗎?」
「這要問,不過我覺得你們過去比較好。」
「一堆男生上課跑北一女,滅……丁主任不知道會怎麼想。」
「那看她吧,人家是……」賴小姐忽然一笑:「……掌門,就讓她作主好了。等一下我就聯絡,明天第二節下課你來找我,說不定下午你就要帶隊過去了。」
「是。」
「是你個頭啦,詩稿呢,決定沒?」
「放心,我今天會處理好。」
「哦?」她一怔:「已經寫好了啊?」
「還沒。」
「好傢伙,你是曹植嗎?說寫就寫,明天一早交來給我看。」她哼了哼:「你喔,總愛把事情拖到最後一分鐘,就不要哪天陰溝裡翻船了才好。那就這樣,回去好好寫,我看你明天寫出什麼來。」說著放下卷宗,唉聲嘆氣地要我離開。
這麼一來壓力更大了,我見時間不早,連忙奔至校門口。小吃街快收攤了,外頭一輛紅色追風,薇身穿綠衣黑裙,笑吟吟地站在車旁,書包掛在龍頭上,手中捧著雞排。
一整天了,制服依然筆挺,白襪白鞋一塵不染,長髮整齊得像是洗髮精廣告裡的美女。
瞬間有股熟悉感,我走上前去,帶著歉意說:
「對不起,出來晚了,剛剛被訓導處找去講了一下。」
「中等運動會,是不是?」
她笑道,把雞排交給我。我怔了怔,接過雞排問:
「妳怎麼知道?」
「主任在找你呢。」薇輕笑著,笑聲飄在晚風中:「其實她已經找你整個禮拜了,上禮拜你住院,她只能等著。今早葫蘆問我你出院沒,說是主任要找你決定兩校公假時間。你已經安排好了,是嗎?」
「嗯,剛剛就是在訓導處討論這個。」
「那好,你先吃點東西,剩下的等明天再說。」她一笑:「待會兒還有節目,我們暫時不回去,晚上有功課嗎?」
「成功很少出作業的,為什麼問?」
「今晚忙啊,」她笑得很開心:「之前說好養烏龜,昨天你回家以後我跟阿玟跑了一趟水族店,買了缸、假山跟一堆器材。烏龜要等你選,待會兒一起去水族店逛逛,買兩隻烏龜。如何?」
「哈,真要養啊?」
「當然,講好的。」薇認真點頭:「你邊吃邊聽我說。這陣子生活變得好快,加上阿玟懷孕你出車禍,我的心情一直起起伏伏的。昨晚我就在想,面對這麼多狀況,我們應該趕快恢復正常生活,把原本計畫好的事情做一做,這樣心情才會慢慢定下來。你說是嗎?」
「嗯。」我望著那陽光般的笑容,心裡百感交集:「薇,妳說得對。」
「所以要養烏龜。」她揚起頭,滿臉都是笑意:「之前講好一隻叫凱,那另外一隻只能叫做薇啦。哈,凱跟薇養凱跟薇,這可真是好笑。我們趁時間還早趕快去,回家後你弄烏龜我做菜,我們三個好好吃頓晚餐。」
「我們三個?」
「阿玟住我家啊,忘啦?」
「呃,是。」
我搔了搔頭,這種感覺真奇怪。薇接過我吃了幾口的雞排,把鑰匙交給我。我確定門口沒有教官,這才發動車,拍拍後座讓薇坐上來,轉頭說:
「水族館在哪裡?」
「民權東路,過光復北路後整條街都是。」
「沒問題。」
我點點頭,催動油門,駛入黃昏時分的台北街頭。
.
背對逐漸沉落的夕陽,殘霞中的街景一片昏黃。彷彿遺忘多年的老照片,又像戴著在萬年買的橘色太陽眼鏡。奔馳在下班時分的民權東路上,我們在夕陽與車陣中穿梭。薇緊緊抱著我,暖暖的身子、細細的手臂,長袖綠制服圈在腰際,長髮在風裡飄香。
騎著騎著,我忽然發現,其實這就是我一直想找的幸福。
輕輕鬆鬆,薇在身邊。沒有爾虞我詐、沒有當爸爸的心理壓力。我只是個高中生,不知為何搞出這麼多事情,把自己壓得喘不過氣來,卻都不是我要的。
我動了動,讓她靠得更緊。
彷彿在確認,或許依然有點懷疑。這是個溫暖的四月天,我載著她去買烏龜。換成上次寒假、或者去年此時,我大概已經覺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然而,此刻的我,卻總覺得十分不安定,像是眼前的幸福只是假象,馬上就要消失一般。
一個紅燈。薇開了口。
「凱?」
「什麼事?」
「別擔心。」
她柔和地說,抱得緊了些。
我不知如何回應。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她就能夠察覺我的擔心嗎?當然,她是薇,就算能也不奇怪。然而事情都已經變成這樣了,為什麼她還能像當時一般,那麼瞭解我呢?
咦?
「都已經變成這樣了」,我一驚,這是什麼意思?都變成哪樣了?
突然的恐慌襲上心頭,我想回答什麼,卻找不到該說的話。
怔忡間,紅燈再度轉綠。
於是我們繼續。
經過敦化北路,機場前的八線道路擠滿了車。警察在路口指揮交通,我沒有駕照,混在下班車陣裡試圖避開。就這麼又走了一段,薇忽道:
「凱,找個地方停車吧。」
「到了嗎?」我愣了愣,周遭圍牆高聳,不是軍營就是機場,卻聽她說:
「沒關係,我們走走。」
我點點頭,依言駛向路邊。這附近十分空曠,路邊擺著幾個「外星寶寶」回收桶,紅黃藍綠,卡通表情帶著點無奈,想必是因為吃太多回收垃圾的關係。我把車子停在外星寶寶旁,下車鎖車,薇站在一旁,打量著與人同高的巨大垃圾桶,忽然問:
「凱,這東西實用嗎?」
「報上說很難用,」我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體積這麼大,不是每個地方都能擺,像我家附近就找不到。這一帶根本沒有住家,又有誰會來丟空瓶子呢?」
「只能丟空瓶子嗎?」薇仔細瞧瞧:「紅的丟塑膠瓶、黃的丟金屬罐、藍的丟紙類,咦,綠的丟什麼?」
「玻璃。」我回答,綠色外星寶寶招牌髒了:「就說難用吧,口這麼小,丟瓶子可以,前陣子我媽媽打破花瓶就丟不進去了。」
「環保很重要的。」
薇不置可否地說,挽起我的手,沿人行道向前走。
太陽下山了,周遭泛起暮色。空氣中帶著濕氣,霞光照耀下的街景一片朦朧。民權東路很擠,公車汽車摩托車,險象環生爭奪著水洩不通的路面。人行道倒是很安靜,整條路上除了薇跟我,就是四個逐漸變小的外星寶寶。
薇把書包揹在右肩。我順手取過,只覺沉重異常。
「妳帶這麼多書啊?」
「是啊。」薇笑著,小小的體貼讓她很開心:「高二下了,也該用功啦。」
「連妳也開始擔心嘍?」
「這什麼話,當然擔心啊。」她點點頭:「你別忘了,我少上一年的課呢。這就是跳級的壞處,高一下和高二上的課都沒上到,只能自己讀。平常我會把書放在書包裡,有國文課就帶之前的國文課本、有歷史課就帶之前的歷史課本,書包當然重。」
「真辛苦。」我提醒:「妳要小心,書包不能總揹在同一邊,會影響脊椎。」
「嘻嘻,好啦。」她一笑:「擔心的倒是不少。其實重還是其次,看不懂沒人問比較麻煩。」
「看不懂?妳說課本啊?」
「是啊。」
「妳也有看不懂的嗎?」
「當然啊,不然去學校幹嘛?」她一笑:「為什麼這樣問?」
「妳數學好、英文更不用說,」我解釋:「剩下就是國文跟史地,那有什麼難的?」
「你忘了,我是第二類組。」
「那幹嘛看史地?」
「聯考不考,課還是要上,段考也還是要考啊。」她笑道:「喂,上學是為了求知好不好?就算不為考試,國文史地我還是有興趣啊。」
「所以是物理化學生物難?」
「不,最難的還是國文,」她搖頭:「尤其是中華文化基本教材。我文言文能力不夠,這學期讀孟子,他的話又臭又長,還會前後矛盾。之前讀論語倒是比較短,不過有些內容很奇怪,我看不懂。」
「孟子囉嗦是真的,不過也還好,從考試角度來看不用全背,又不是古代科舉每句都得會。」我搖頭:「論語很好懂啊,什麼地方奇怪了?」
「咦?對呀,這種問題可以問你嘛。」薇笑了起來:「這就叫捨近求遠,竟然忘了還能找你問。舉例來說好了,這幾天我讀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句話就很怪。」
「哪裡怪?」
「按照課本的解釋,『可以叫人民做事,卻不必讓人民知道理由』,這不是愚民政策嗎?」
「妳誤會課本的意思了,」我一笑,解釋道:「註釋說『從政者使民,可以告訴人民做法,卻毋須解釋理由』,意思是針對人民自己想做的事情提供解決之道,像是如何耕種、怎麼造橋修路這種的,是人民自己的事,並不是要人民幫政府做什麼事。古代缺乏基本教育,很多道理大家聽不懂,作為菁英份子,政府不必強求一定要解釋到大家聽懂為止。換個方法說就是理由不重要,做法是對的就好。」
「這一樣是愚民政策啊。」
「沒錯,」我點頭:「不過這是課本上的解釋,之前讀這句的時候想過一遍,我認為是國立編譯館誤解了孔子的意思。」
「哦?」
「古代沒有標點符號,」我解釋:「斷句都是讀者自己斷的,這也是私塾開蒙先學『句讀』的理由,學生先學如何斷句,之後才能讀書。妳們學校要寫週記吧?」
「要啊。」
「老師批改時會不會在標點處點紅點?」
「會,」薇點頭:「不過我一直不懂那是為什麼。」
「那就是『句讀』。老師批改一路往下點,點到不順就幫忙糾正,這是古代傳下來的習慣。」我笑道:「說不定師大有在訓練這個,不過現在大家都會用標點符號,也就沒必要這麼做啦。扯遠了,剛剛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認為問題在斷句方法錯誤。孔子說的應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裡的『由』字當『放任』解;意思就是說,人民想做什麼,政府就讓大家自由去做不要多管;遇到政府非做不可而人民又不理解的事,那就得好好溝通,讓他們知道政府為什麼要大家這樣做。這不但不愚民,反而是很民主的。」
「咦?對耶。」薇笑了起來:「這解釋好!是你想的嗎?」
「我一直覺得是這樣,課本解釋很奇怪,我不認同。」
「『一直』是多久?」
「嗯,好問題。」我想了想:「不記得了,不過也不是很久以前的事。我是從高一中華文化基本教材上看到這句話的,也就幾個月吧。這是哪一冊?」
「第二冊。」
「那就是高一下。」
「瞭解。」
薇點點頭,像是想說什麼,卻道:
「那我問你,你的解釋跟課本不同,聯考考到這題怎麼辦?」
「哈,那就只好跟著『愚民』嘍,」我笑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聯考不爭對錯,分數高才是真理。倒是妳自己,可別在聯考考卷上發揮個人意見才好。」
「我哪會那麼笨?」薇笑著搖搖頭:「這還蠻好玩的。你還有這種『凱式句讀』嗎?再來幾個聽聽吧?」
「什麼凱式句讀,笑死人啦。」我一笑:「嗯,講個笑話給妳聽好了。妳知道紀曉嵐吧?」
「知道啊,怎樣?」
「這人學問很大,就是愛開玩笑,不大正經。」我說:「有一次乾隆皇帝要他抄寫王之渙的『涼州詞』,這首詩妳會背嗎?」
「聽過,背不完全。」薇點點頭:「就『春風不度玉門關』那首,是不是?」
「是。」我點點頭:「原詩是『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這個紀曉嵐啊,聽皇帝要他寫字,拿起筆來刷刷刷一筆而就,寫得龍飛鳳舞,滿紙漂亮好字,連皇帝都連聲叫好。」
「可是?」
「他少寫了一個字。」我換了語氣,拿出寒訓練的說書口吻:「這傢伙寫得高興,把第一句的『間』字漏掉了。好啦,啊哈,乾隆本來就想找件事尋他開心,見狀臉色一沉,裝出一副生氣模樣,怒道:『大膽,你身為大學士,竟然欺君枉上,該當何罪?』說著指出紀曉嵐缺字之處,問他:『一句六個字,這算是七言絕句嗎?』」
「那怎麼辦?」薇緊張地問。
「好個紀曉嵐,」我一笑:「不慌不忙,雙手一抱,對皇上說:『啟秉聖上,這不是七言絕句,是詞。』」
「詞?」
「『是的,是詞,待我唸給皇上聽。』紀曉嵐笑著說,就見他姿勢不動,口中吟哦,毫無停頓地唸:『黃河遠上、白雲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唸罷連乾隆都呆了,只得心悅誠服,放他過關。」
「咦?真的可以這樣切句子啊?」薇一怔,訝異地說:「真的耶,連意思都差不多。」
「宋詞有固定的詞牌,不能隨便亂切,這只是個笑話而已。」我笑道:「當然啦,紀曉嵐這麼聰明,真的少寫個字皇帝也不會跟他計較,頂多虧虧他就算了。剛剛講到句讀,其實樂趣就在這裡,很多首詩都能照這個法子改,只要意思對就可以了。」
「那你舉個例?」
「哈,妳又來了,」我早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每次跟妳聊國文都聊不完。像是李白的『下江陵』:『朝辭白帝、彩雲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照樣刪第一句最後一字。 好玩的是刪掉的字跟剛剛的『涼州詞』一樣,恰好也是『間』,文意也是完全相同。還蠻有趣的。」
「真的耶!還有其他的嗎?」
「多得是。」我笑道:「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刪的是『天』字。意思有點不同,原詩霜滿天,改成霜滿江楓,其他意思不變。要不要再來一首?」
「要要要,」薇忙道:「這好玩,我還要聽!」
「這次換劉禹錫的『烏衣巷』:『朱雀橋邊、野草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刪掉的是『花』這個字,原本『野草花』對仗『夕陽斜』不見了,變成用野草形容烏衣巷的破敗狀況,卻也跟原詩相合。就是『前燕』稍微有些勉強,不過也能解釋成『堂前燕』,燕從堂前大門飛入之意。」
「解釋得好!」薇拍手笑道:「那還有嗎?」
「前面幾首比較好改,其他的嘛,嗯,就有點勉強了。」我心知薇絕對沒這麼好打發,想了想說:「林升的『題臨安郡』:『山外青山、樓外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醉,遊人直把,杭州作汴州』。刪掉『樓』字,換了一下『醉』跟『遊人』的順序,這樣才通。」
「這首我沒聽過,原詩是什麼?」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暖風熏得遊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這在講什麼?」
「諷刺南宋朝廷只知道偏安江南,過得太爽了,在杭州玩得樂不思蜀,不顧靖康之恥,連國都汴州還在金人手裡都算了不計較。」
「那只怕氣死岳飛了。」薇說:「杭州我知道,汴州在哪裡?」
「河南開封。」
「不是在北京啊?」
「不是。元朝才在北京奠都,之前那裡是金朝的『中都』,後來被蒙古人燒毀了,不是妳之前去的那個紫禁城。」我回答,想了想又補充:「金中都的舊址是現在的天安門廣場以南的部分,元朝後來在廢墟北面蓋宮城,改名字叫大都,到了明朝才叫北京。妳考試不要寫錯了。」
「哈,你忘了我不考歷史。」薇笑了起來:「不過謝了,還是來改詩吧。還有更難的嗎?」
「真是的,怎麼都逃不掉這個話題。」我笑道,薇的記憶力真不是蓋的。決定摸出看家本事,看看能不能讓她打退堂鼓:「好,來一個難的。不過這首就不是絕句了,是七言律詩。杜甫的『詠懷古跡』,內容是懷念諸葛亮,由於是律詩所以有八句,改起來有刪有對調,不過味道完全一樣,我就不一一點出來嘍?」
「就是『諸葛大名垂宇宙』那首對吧?」薇開心地說:「好,你唸來聽聽。我喜歡諸葛亮。」
「我也喜歡,」我點點頭,突然想起我的「小諸葛」外號,唸道:「『諸葛大名、宇宙宗臣,遺像肅清高;三分割據、籌策萬古,雲霄一羽毛。伯仲伊呂、指揮之間,若定失蕭曹;運移漢祚,難復志決,身殲軍務勞。』如何?」
「這首好!」薇大聲稱讚:「這首我會背,當年爸爸教我背,還說了好多三國故事。我有個問題。」
「妳問。」
「原詩說『大名垂宇宙』,你改成『宇宙宗臣』,大名可以在宇宙傳撥,宗臣講不過去吧,星際聯邦的大臣嗎?」
「哈哈,才不會講不過去,是妳不懂『宇宙』兩個字的意思。」我笑了起來:「宇是上下四方,宙是古往今來,一個是空間一個是時間,妳不要瞧不起老祖宗,倉頡造字的時候就知道時空是連續體了。所以宇宙宗臣的意思,就是放眼世界,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政治家啊,諸葛亮當得起呀。」
「原來如此,」薇恍然大悟,笑道:「領教了。再來一首?」
「真是的,沒完的喔?」
我唉聲嘆氣,本想來一首難的,結果人家竟然會背。見薇笑嘻嘻地望著我,決定換個冷門的試試:
「好,來就來,下一首是陸游的『示兒』:『老去原知、萬事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日,中原家祭,毋忘告乃翁。』刪『空』,調動『日』跟『中原』的次序讓文氣通順。如何?」
「這不難啊,再來一個?」
「嘿。好吧,程顥的『春日偶成』:『雲淡風輕、近午傍花,隨柳過前川;時人不識余,心樂將謂,偷閒學少年。』這裡只刪了個『天』字。」我毫不停頓,續唸:「另外又是陸游,這首叫做『夜吟』:『六十餘年、學詩功夫,深處獨心知;夜來一笑寒,燈下始是,金丹換骨時。』刪『妄』字。怎樣,還要不要聽?」
「呀,這幾首我就沒聽過了!」薇終於投降,難得吐了吐舌頭:「我還真服了你,這些都是臨時想到的嗎?」
「當然不是。」
「那是?」
「是特別去找的。」我解釋:「紀曉嵐的故事是從某段相聲段子裡聽來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在台上講相聲偶爾要臨場發揮,所以就去翻詩選,找幾首大家都聽過的改一改。本來只是這個目的,後來改上癮了,這才搞了好多首出來。」
「原來如此。」薇恍然大悟:「我就說呢,你會背詩不稀奇,改這麼快才叫可怕。有遇過不能改的嗎?」
「大多數不能改,絕句比較隨便,律詩一般改不動。」
「那五言絕句能不能改?」
「不能,字太少,改起來沒味道。」我搖頭,想了想笑道:「不過律詩可以玩個別的。古文是文言文,詩的重點在言簡意賅,我們試著拿一首簡單的詩,平均刪掉句子裡的某些字,看能刪掉多少還保持基本文義,要不要玩玩看?」
「我聽不懂。」
「我舉個例,」我解釋:「就拿剛剛那首『下江陵』來玩好了。原詩是『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每句各刪第五個字,那就會變成『朝辭白帝雲間,千里江陵日還;兩岸猿聲不住,輕舟已過重山。』刪了七分之一的字數,結果意思還是差不多。」
「咦?這好玩。」薇一怔,問道:「還能再刪嗎?」
「可以,不過就不能堅持是第五個字了。刪兩字是『辭白帝雲間,江陵一日還;猿聲啼不住,輕舟過萬山。』平仄可對,對仗就不行啦。」
「嗯,比較隱喻了,不過意思還在。」薇點點頭,一臉佩服模樣:「那刪三個字呢?」
「『朝辭白帝,江陵日還;兩岸猿啼,輕舟過山。』」
「刪四個字?」
「『辭白帝,江陵還;岸猿啼,舟過山。』」
「還能刪?」
「再刪就真的抽象了,」我一笑:「本來還能講出地點,這下只剩狀況跟動詞啦:『朝辭,日還;猿啼,過山。』不過這真的離文意太遠了。朝辭日還,變成一日遊晚上回家,就不是跑去千里之外啦。」
「哈,有意思。」薇連連點頭:「那光剩一個字可以嗎?」
「『辭、還、岸、舟』。」
「為什麼不是『辭、還、啼、山』?」
「啼山也不像話,對著山大叫嗎?」我笑道:「用岸、舟兩字,也勉強寫出了正在坐船。不過改到這樣就沒意思了,畢竟重點在看能省多少字文意還能保持,再說押韻也不對。」
「原來如此,」薇拍手大笑,興奮地說:「這個有趣!為什麼要這樣玩啊?」
「這是小時候我訓練自己背詩、看懂詩的辦法,這樣可以精確瞭解每一個字。」我解釋:「不是說嗎,小時候家裡沒有幾本書,媽媽要我背唐詩,背啊背地忽然想到要這樣玩,玩久了發現可以幫助我瞭解文言文。妳要不要試試看?」
「啊,只怕不成。」
「別害羞,試試看。」我鼓勵:「我們找首簡單的,就孟浩然的『春曉』吧?『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這首很好改,從五言開始比較不費力。來?」
「好,那就先刪一個字。」薇認真思考:「嗯,『春眠覺曉、處處啼鳥;夜來風雨,花落多少。』如何?」
「第一句不對,」我笑道:「『春眠覺曉』,那是知道天亮了,原詩是不知道天亮,所以應該是『春眠不曉』。」
「那為什麼不是『春眠不覺』?」
「意思不對。如果說不覺,那不是睡昏了就是根本還沒睡。」我笑道:「如果改成『不曉』,既可說是不知道已經天亮了,也可以說成是天亮了也當成不知道,繼續睡大頭覺,比熬夜沒睡好多啦。」
「有理,」薇也笑了:「那我繼續。刪兩個字是『眠不曉、聞啼鳥;風雨聲,知多少。』怎樣?」
「妳被韻腳帶走了。」我笑道:「這麼玩主要是為了保持文意,是否押韻並不重要。『知多少』,變成在問別人風雨有多大。改成『花落多』意思比較對。」
「為什麼?」
「因為夜來風雨,花落不會少,這裡說『知多少』的意思其實是『如此之多』,跟台語說黑白講其實是黑講,來去只有去是一樣的。」我解釋:「不過啦,能兼顧韻腳當然比較好,我這樣改就沒辦法了,這就叫不能兩全其美。接下來試試兩個字?」
「好,這可難了。」薇認真想了想:「『不曉、啼鳥;風雨、花落。』怎樣?」
「換成是我,就會變成『春眠、聞鳥、夜雨、花少』,這不是兼顧內容跟韻腳?」
「咦?」薇一怔,隨即會意,大聲拍手道:「漂亮!凱,真有你的,只剩兩個字意思竟然一點也不少!那一個字是不是就該是『眠、聞、風、落』?」
「這是最好玩的地方,」我搖頭,笑道:「我會選『曉、啼、雨、花』。曉時聞啼,我自然還在睡,啼者自然是鳥;下雨時鳥不會叫,所以雨是昨晚下的;『雨花』相連有『落』之意,唸起來也比較好聽,是不是?」
「沒錯,我還真佩服你。」薇讚嘆,摟著我的手臂:「那再來一首?」
「可以,但真的是最後一首了,」我歎道:「妳別每次都這樣,這只是好玩,不能唐詩三百首都玩完啊。」
「好啦好啦別囉嗦,」她嘻嘻一笑:「那你出題,我來挑戰,我們玩哪首?」
「五言七言?」
「五言。」
「哈,其實七言比較簡單。」我笑道:「讓妳一步,妳選個詩人。」
「李白好了。」
「好呀,兩首給妳選,『獨坐敬亭山』還是『靜夜思』?」
「敬亭山好了,床前明月光太簡單啦。」薇一笑,開口就背:「『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我先刪一個字,『眾鳥飛盡,孤雲去閒。相看不厭……有敬亭山。』如何?」
「『只敬亭山』比較好。」
「呃,對。」薇一怔,毫不氣餒:「刪兩字,『鳥飛盡,雲去閒。看不厭,敬亭山。』怎麼樣?」
「『雲獨閒』、『只有山』。」
「『只有山』太白話了啦,又看不出是什麼山。」
「題目已經有敬亭山了,『只有』才是重點。」
「好吧,你看得比較深。」她想了半晌,再度出擊:「刪三字,『鳥飛,雲閒。』呃……剩下兩句好難……」
「『不厭、有山。』」我搖頭:「前面也不好,『高飛,獨閒。』比較有意境。」
「嘿,好厲害。」她皺起眉頭,想了老半天,輕嘆一聲說:「只剩一字我真的做不到了,你說說看。」
「『高,獨。看,山。』」我笑了起來,解釋道:「薇啊,不要勉強從字句刪,要看整首詩想表達的精神。沒錯,一個字很難,但若從李白的詩意來看,不就只是記錄他獨自看山的感受嗎?『獨』才是真正的內在感受,用『高』來形容『獨』,不也符合李白自傲的個性嗎?」
「對,這的確是他的詩意。」薇大聲讚嘆:「凱啊,你這詩朗隊總隊長真不是當假的。你曾經跟別人玩過這個遊戲嗎?」
「沒有,妳是第一個。」
「那真好,」她笑得好開心:「又是一個『第一次』。以後我們常常這樣玩,好不好?」
「幹嘛以後?有事沒事玩一下,沒幾天妳對文言文的瞭解就會深入很多了。」
「好啊,不過我要跟你一起玩,這樣比較有趣。」
薇高興地說。我任她摟著,走在逐漸暗去的人行道上。
這段路很長,路上沒什麼人,周圍亦無店家,想來是機場附近使然。不禁想起之前跟老二找小鳥的事,他家好像就在附近,不過這一帶我很少來,搞不好差很遠也未可知。
跨越光復北路,兩人走過怎麼走也走不完的軍營圍牆,經過民權國小,終於回到了鬧區。走沒多久眼前忽然出現整排賣魚的店家,放眼望去水族招牌林立,人行道上擺滿魚缸與各式水族用品。五顏六色的魚兒在櫥窗裡游動,精緻漂亮的造景,在缸中模擬著原野山林的情狀。
這裡是台北知名的「水族街」,兩人一家家逛,這裡看看那裡問問,逛了好久好久。
水族店種類很多,賣紅龍的、賣金魚的、養鬥魚的、養七彩神仙魚的,各有各的學問。這一帶店家很齊,有的以設備為主,有的講究魚種齊全。兩人邊逛邊問,聽每間店老闆說明養魚的門道。簡單來說這裡賣的都是熱帶魚,大致分海水缸與淡水缸:海水缸養珊瑚跟養魚的不同,淡水缸單純養魚與水草造景各異;水草缸照太陽燈打二氧化碳,礁岩缸打黑燈去水面浮油。水質硬的養慈鯛、水質軟的養孔雀魚;養水母要水質乾淨,繁殖鬥魚須注意水面靜止;打二氧化碳須搭配圓筒過濾器、不打二氧化碳要注意水中溶氧問題。
飼料分成加工與天然兩種:加工的有薄片、漢堡與顆粒;天然的有冷凍、活蟲或小魚;幼魚吃豐年蝦,龍魚餵朱文錦。荷蘭式水草缸不打氣,卻要注意底砂過濾;軟體動物缸不能養太密,更得留心水溫、比重、pH值、GH值、KH值與TDS值諸般變因。林林總總,看得薇目不暇給,聽得我目瞪口呆。
我們走進一間專業賣場,老闆熱情地與薇聊了起來。他表示由於台灣處於熱帶,就自然環境而言養魚並不困難,一般只有夏天要注意水溫太高造成水質惡化之類的,不像日本光魚缸加溫就是個大工程。然而,他又說,日本人養魚名堂多,從燈光到過濾器,一堆器材都是日本人做的最好,價錢也特別貴。
兩人聊得開心,把我冷落在一旁。薇不經意提起她在溫哥華也有一個魚缸,我這才知道原來她也養過魚。卻不知養的是什麼魚,養了多久,卻又為何從未對我提過這件事。
當然,這個年紀的我常常忘記問問題,很多事情薇都說過,只是說的時候我沒留心聽。直到很久很久之後,一九九八年,當我第一次走進薇在溫哥華的家時,這些問題才終於有了答案。
那是一個飄著雪的聖誕節清晨,我剛退伍,三個月後就要邁入禮堂,跟相戀五年的巧怡連理終身。我趕在婚前跑了一趟溫哥華,除了必須親口跟老爹交代,也希望在結婚前,最後一次地,跟薇好好說幾句話,向她道別,結束這段曾經刻骨銘心的,改變我一生的「邂逅」。
薇家在溫哥華北方的西溫哥華市,從市中心開車過去約莫半小時。那是我頭一次在國外開車,雪中開車的新鮮感,加上馬上就要看到薇的緊張,整條路上心臟一直跳得好快。
下了高速公路,才過兩個路口就到了。她家藏在一條綠蔭隱蔽的小徑裡,左右是圍牆高聳的華麗洋房。天上飄著雪,隆冬之際,原本的綠蔭覆蓋著一層浪漫的銀白。
薇家靠海,位在小徑終點。車子抵達盡頭,眼前出現薇曾說過的海灣,以及一段據說是她小時候曾經爬上去又跌下來的,後來被雷電劈斷倒地的巨大枯木。
枯木倒在雪地中,冰霜凝結其上;天地安靜無聲,聖誕節的早晨,世界沉浸在甜蜜的夢境裡。
薇家沒人,老爹他們去參加什麼「溫哥華經濟文化辦事處」的聖誕活動了。由於是第一次來,他要我直接推門進去,顯然附近治安極好,連門都不用鎖。
依指示找到房子、確定信箱上頭寫著「LIN」,我把車子開進寬敞的前門,在積雪的院子中停下。
這是薇長大的地方。
我下了車,扛著行李走上洋房正門。雪地很難走,不知老爹平常會不會跌倒。他們家是木造房,玄關前有個小小的迎客陽台,幾階上去一道華麗鐵門,還有一盞熄滅的燈。
吸了口氣,我轉動門把,開了門。
跟所有外國人的房子一樣,裡頭乾淨極了,大大的客廳、開放式廚房,壁爐邊緣鋪著地毯,還有柔軟的沙發,以及玻璃透明的客廳茶几。
一片雪白。
熟悉的感受,我怔怔望著眼前的景象。跟敦化南路的房子一樣,這裡到處都是白色的。白沙發、白地毯、白窗櫺、白桌椅……與窗外雪景相連,在溫暖中帶著冷澈的寂靜。
然而,雪白之間,卻有一堵藍紫色牆面,淡淡透著微光。
隔開客廳餐廳,那是一座「魚缸」。整面牆高、寬約兩三公尺,厚度只有七八十公分,邊角是圓形的。
好大的缸,我放下行李,好奇地走上前去,這就是薇所謂的「也有一個魚缸」了。缸裡顏色奇幻,礁石佈滿珊瑚,幾條七彩斑斕的熱帶海水魚,穿梭在小小的水母與海葵之間。
水面藏在缸頂,光線透水而下,映起搖曳的波光。粼粼光影照在礁石上,突然間,某個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
缸裡有雙防滑鞋。
說是一雙,其實一大一小。兩隻鞋子靠在一起,鞋上沾著藻類。像是遺失在海底,過了許多年。
我心頭大震。這雙鞋,是我跟薇第一次去澎湖踏浪時,她幫我準備的。
已經在這裡躺了九年了。當年,鞋子的主人,曾經穿著鮮橘色的泳衣,帶著才高一的我,站在廣大的海洋當中,迎著呼呼作響的海風。
早已遺忘的場景驀然浮現,薇在晚風中哼著「Octopus's Garden」,帶我回到台北,兩人在松山機場道別。之後我跟小箏在一起,她則遠赴北京,消失在茫茫人海間。
歷劫歸來後的短暫相逢,薇決定回加拿大陪爸爸;兩人再度去了一趟澎湖,在藍天白雲的小白沙嶼與蒼涼遼遠的東台古堡間許下了一年之約。於是,在離開台灣時,她順便帶走了這雙鞋。
因為,她要準備這個魚缸。
珊瑚、海水、熱帶魚。薇的目標是重建「海角」。她曾在半潛艇艙底,當著碧綠的海底龍宮,對我表示「希望用我的海角,幫你克服你的天涯」;當時我們都不敢冒險,只有她柔美的歌聲,至今依然失落在遙遠的澎湖海底。
海底無法標定,縱使再怎麼努力,我們都不能回到當年同樣的座標,找回屬於我跟薇的「海角」。於是,回到溫哥華的薇,決心自己做一個「海角」,紀念那段曾經如此浪漫、長空碧海中的日子。
下定決心的薇是擋不住的,加上老爹又寵,一傢伙從設計到施工不知花了多少錢。薇非常講究,石頭是澎湖咕咾石,珊瑚魚兒都是台灣海峽原生種,除了海水是這裡的,其餘都從台灣運來。在我開始跟大姊有了第一次,也跟小渝在中正紀念堂研究「李白」到底是誰的時候,國盛叔叔與阿德大哥應老爹要求,不知運了多少材料到地球彼端,只為完成薇的「小小願望」。
於是,魚缸完成了。時間也到了該年冬天。
準備回國赴約,薇跟友人跑遍了歐洲與非洲,在我於隆冬的司令台上遇到蘭蘭時,她返回溫哥華,把防滑鞋放進「海角」,許下了一個重要的願望。這才又跟一群朋友遠赴阿拉斯加極西處,某個名叫「Point Hope」之處,著手準備送我一個這輩子最難準備的,必須等我們長大之後才能完成的禮物。
此刻,站在已然矗立九年的「海角」前,帶著整箱行李,即將遠赴阿拉斯加尋找「Point Hope」的我,望著缸裡一大一小兩隻防滑鞋,忍不住流下了淚。
魚兒在水裡悠然自得,靜得沒有任何聲音。幽暗的礁石上,珊瑚生機蓬勃,展現著瑰麗的顏色。
於是,薇笑了,指著另一個海水缸,問老闆說:
「聽說海水缸很不容易保養,光蛋白質油膜就很難處理了,是吧?」
「是啊是啊,」水族店老闆穿著雨鞋,戴著塑膠手套說:「同學妳內行,海水缸真的很難處理,沒有經驗還是先養淡水魚好了,不然弄個水草缸也很好玩啊。」
「我們要買的是烏龜呢。」薇笑道。
「那沒問題,」店員忙道:「來,這邊請。」帶我們往後方的「爬蟲類區」走去。
這一區更驚人,蜥蜴、樹蛙、蟒蛇、陸龜什麼都有,也不知哪個是保育類動物。我皺眉經過,只見一條渾身乳白色,比薇手腕還粗的蟒蛇正望著我們。
從小我就不大喜歡爬蟲類,不知道是因為看了太多叢林探險電影,抑或是家裡旁邊那片竹林造成的影響。以前跟晴晴去竹林探險,一開始覺得很有趣,後來某次上自然課聽老師講蛇,表示有種專門在竹林裡出沒的綠色毒蛇叫做「青竹絲」。從那時起,每當走進竹林,我就不由自主地疑神疑鬼,覺得這種渾身透綠、身懷劇毒的蛇會猛然出現,在晴晴雪白的脖子上咬一口。
影響所及,我甚至在國小三年級時加入童軍,學習「在野外被蛇咬時的緊急處理」,一傢伙學了一堆什麼用小刀畫十字、用三角巾或鞋帶綑綁傷口近心處,或者用塑膠杯保特瓶等創造負壓吸出毒液之類的本事。
然而,當時晴晴已然遠走異鄉,我也再也沒有走進竹林過了。
兩人隨老闆來到後頭,櫃上出現了好幾個大小不一的缸。分門別類是各種烏龜,有常見的小巴西龜,也有左營烏龜池裡那麼大隻的台灣澤龜;另外還有一些形狀怪異,叫不出名字來的兩棲龜或陸龜,一櫃櫃一箱箱地,彷彿是某種烏龜的監獄。
我們要買的是小型巴西龜,薇看了半晌,問道:
「老闆啊,烏龜怎麼分公母啊?」
「巴西龜比較容易分,」老闆想也不想,指著櫃子:「妳看,這是牠的爪子,爪子長的是公的、短的是母的。」說著拎出兩隻來,只見兩隻小烏龜嚇得連忙縮進殼裡,老闆拿出左手那隻,解釋道:「這是公的,爪子比較長,肚子也有點凹進去;」說著又展示起另一隻手上的烏龜:「這隻是母的,母的比較大隻,尾巴比較短。烏龜交配的時候公的在上面,所以肚子要縮進去一點,母的尾巴短比較方便。懂了沒?」
我跟薇對望一眼,不知為何都有點不好意思。老闆把烏龜放回去,笑道:
「你們慢慢看,看哪隻喜歡告訴我。要買缸嗎?」
「我們有缸。」
薇搖頭,開始選烏龜。
密密麻麻的烏龜,其實長得都一樣,說實在真不知道怎麼選才好。我看了半天,只見某隻母龜動也不動地停在某個角落,外型很漂亮,龜殼顏色健康。於是問老闆:
「那隻怎樣?」
「不錯啊,」老闆點點頭,伸出粗大的手指接近牠。只見牠迅速縮起身子,彷彿受了驚嚇。
「健康的烏龜反應要快,這隻很好。你要嗎?」
「等我找到公的再說。」
薇接口,笑嘻嘻地指著某隻跟很多烏龜擠在一起的雄龜,對我道:
「凱,你看這隻。」
我定神一瞧,這隻也很健康,學著老闆伸手逗牠,果然牠也快速縮進殼裡。老闆插口:
「女生選的這隻不錯。烏龜要曬太陽取暖,我們拿燈泡照,結果這隻爬在其他烏龜背上,證明牠比較有活力。」
「是啊,」薇一笑:「那就這隻好啦,很適合他呢。」說著看我一眼。
薇的笑容不懷好意,我望著那隻爬在別的烏龜身上的烏龜,只見牠正壓著其他兩三隻母龜,瞬間瞭解了薇的玩笑,哼了哼說:
「有活力總比自閉好。」
「是啊,眾星拱月,很有魅力的呢。」
薇噗哧一笑,決定買下這兩隻,指揮老闆結帳。
老闆動作很快,三兩下就把烏龜裝在兩個小塑膠盒裡包好。薇又要了一點飼料,付完錢,讓我拎著烏龜,詢問幾句飼養烏龜的要領,離開店家。
天全黑了,外頭依然擁擠。薇怕摩托車震動會驚嚇到烏龜,決定把車留在此處,改搭計程車回家。回程我一直想拿出來看,薇卻總是不讓我「嚇到牠們」,就這麼擠在車陣裡,花了四十幾分鐘才回到敦化南路。
上到十六樓,門一開就看到大姊坐在客廳裡看電視,身穿粉紅布袋裝,長髮綁在頭頂。見我們回來,笑咪咪地按下遙控器,也沒起身,大老遠就揮起手:
「回來啦,烏龜買到了嗎?」
「買到啦,兩隻活蹦亂跳的小烏龜喔!」薇笑著說。
「烏龜會活蹦亂跳,嚇死人了。」大姊笑道:「好啦,那妳快去弄點吃的,等你們等得都快餓死了。我跟凱去樓上弄烏龜,妳那些用具麻煩透頂,搞了整個下午才弄好。」
「嘻嘻。」
薇笑著放下書包,轉身走進廚房。
這麼一來只剩下我跟大姊了。老實說,直到目前為止我還沒適應跟她們兩人處在同一個屋簷下。大姊見我不講話,開口問道:
「怎麼了,還在尷尬嗎?」
「呃,總有一點啦。」
「快點習慣吧,還要這樣過很多年哩。」她毫不在乎地說:「走,我們上樓搞烏龜去。」說著轉身就走,一馬當先上了樓梯。
她的布袋裝很長,長得像是沒有穿褲子,赤腳走在雪白的地毯上,修長的雙腿依然美艷。走在大姊身後,只見她的步伐很慢,有種小心翼翼的感覺。
懷孕至今十七週,她好像胖了些,臉色紅噴噴地不像往日那麼透明,雙腿的肌膚透著奶油般的顏色。兩人走進薇的房間,我想起肚子裡的孩子,忍不住說:
「大姊?」
「嗯?」
「這幾天妳身體還好嗎?」
「呵呵,你關心的是我,還是孩子啊?」
「當然是妳嘛。」
「少來,關心孩子很好啊,幹嘛不承認?」她笑道,要我把烏龜放在一旁,伸手拉起布袋裝下擺,露出已然隆起的小腹。
我一怔,只見她只穿著一條短褲,赤裸的肚子鼓鼓地,跟原本婀娜細緻的模樣十分不同。
「來,摸摸看。」
她輕聲說。我稍一遲疑,伸手出去,摸了摸她的肚子。
暖暖的,硬繃繃地,脹脹的感覺。這是我第二次摸她的肚子,卻是頭一回沒有隔著衣服,直接觸摸她的肌膚。手中的感覺十分奇妙,彷彿摸著兒子的身體,有種他已經出生了,觸碰著嬰兒的錯覺。
「很好摸,是不是?」大姊微笑著問。
「嗯。」我紅著臉說。
「這就是你的震澤了。」她道,聲音裡洋溢著幸福:「凱,他會在我的肚子裡『游泳』,有時候我只是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卻可以感覺到他像一條小魚一樣在身體裡滑來滑去喔。」
「不會不舒服嗎?」
「不會。」大姊搖頭,摸著自己的胸部:「不舒服的地方在這裡,這兩個禮拜開始脹了,有點痛。還有這裡。」說著按了按肚臍以下的部分:「這裡偶爾會痛痛的,不過都還好。震澤還不會踢我,聽說再等幾個禮拜,等他踢我的時候就會看到肚子凸出來。」
「大姊?」
「嗯?」
「這段時間辛苦妳了。」
「不要這麼說。」她微笑著閉上眼睛:「我一直想要個小孩,現在夢想成真,什麼辛苦都不要緊。你才真的是辛苦了,心理壓力一定很大,是不是?」
「今天好一點了。」
「那就好,總是會慢慢習慣的。」她點點頭,放低聲音:「阿薇還好吧?」
「呃,還好啦。」
「你多照顧她的情緒,這很重要。」大姊輕嘆一聲,把上衣下擺蓋回去,起身說:「走,我們去弄烏龜。」說著走到窗邊,只見薇的長桌子上,不知何時已經多了一個魚缸。
魚缸不小,約莫五六十公分寬,深度幾乎佔滿桌子,高度到我胸口。水約八分滿,有些不知名的管路沉在水中,連結到缸外一個方型桶子上,應該是水族店老闆說的過濾器。缸底鋪滿沙子,沙上種著植物,除了水蘊草小時候上自然課教過,其他的都叫不出名字來。
水面上飄著某種小型荷葉般的植物,還有一點浮萍;水色不算清澈,卻也不髒。除此之外,魚缸正上方還架著某個與魚缸同寬,長度比魚缸短,兩面開口的,小一點的玻璃缸。
玻璃缸裡沒有水,卻有個不算小的、扁扁的大石頭;石頭下緣延伸著某種黑色保麗龍材質的「橋」,一路伸進缸裡,看來是給烏龜爬上來的緩坡。正上方有盞檯燈,檯燈夾在缸邊,黃色的燈泡,燈罩集中光線,暖暖地照在石頭上。
玻璃缸底部也是黑色保麗龍材質,一條細細的水管從魚缸中汲水上來灑在玻璃缸底部。水管也是玻璃做的,掛在缸邊卻沒有固定;沖出來的水不多,看來只是保持玻璃缸濕潤而已。玻璃缸中頭除了大石頭,另有一個由陶瓷做成的,墊高了的「小房子」。這東西說是房子,其實更像是上次去澎湖看到的鯨魚洞,左右上方攔住呈ㄇ字型,底下空間很大,足夠兩隻烏龜「乘涼」。
好麻煩的玩意兒,果然是薇的手筆,這是一套「兩棲設備」,烏龜可以在魚缸裡游泳,卻又能通過緩坡爬進玻璃缸,登上石頭曬太陽。至於「鯨魚洞」則是讓他們休息處,不會直接曬到光,卻能保持體溫,也因墊高而乾燥,不像黑色保麗龍那麼濕。
那黑色保麗龍上為什麼要沖水呢?喔,瞭解了。烏龜會排泄,如果拉在玻璃缸裡,那就會自動被沖回魚缸中進入過濾系統,也就不用分開清理玻璃缸啦。我再觀察一下魚缸,只見隱藏在水草之後,另外有個毫不起眼的沉水馬達躲在魚缸一角,馬達上方有根透明水管連出缸外,水管盡頭是個可開關的止逆閥。
這是用來換水的,未來如果想幫烏龜換水,只要把水桶放在止逆閥下方,打開開關與馬達,就能直接把污水抽出來,不用搞得到處都是。
那新的水又要怎麼放進去呢?啊,有了,魚缸邊緣靠近玻璃缸處有個掛勾架也似的東西,架著個碗大的透明漏斗。如果想換水,只要把水緩緩倒進此處即可。
果然是薇,什麼都考慮到了。我把裝烏龜的塑膠盒從袋子裡取出,在大姊目視中打開盒子,一手一隻,輕輕捏著龜殼邊緣,把「薇」跟「凱」拎了出來。
兩隻小烏龜嚇得縮進殼裡,模樣十分逗趣,大姊笑嘻嘻地望著牠們。我感受著多年前的「手感」,打算讓牠們自己決定何時下水,於是把烏龜放進玻璃缸內,擺在濕潤的黑色保麗龍上。
這就是新的「家」了。「薇」跟「凱」一時還不敢出來,縮在龜殼裡一動也不動。我跟大姊對望一眼,兩人摒氣等著。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凱」終於小心翼翼探出半個頭,左右瞧了瞧。
哈,我心裡高興,果然是男生,打頭陣幫女生探路才是好男兒。孰料說時遲那時快,「薇」忽然伸出手腳,一溜煙爬到緩坡邊,「啪」地一聲,順著緩坡鑽進了水裡。
好個烏龜,竟然跑得這麼快。只見「凱」依然伸著半顆腦袋,傻不愣登望著左右,像是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大姊哈哈大笑,指著「凱」問:
「喂,這隻是公的母的?」
「呃,公的。」
「哈哈,沒出息。」大姊笑得直捧肚子:「我知道,牠是『凱』。真是什麼人養什麼龜啊,笑死我啦!」
「哼。」
我心頭火起,這小子太不給面子啦,伸手拎起「凱」,毫不客氣把牠扔進水裡。大姊見狀更是大笑不止。卻見「凱」立刻伸出手腳,死命般地游回緩坡邊,手腳並用,三下兩下又爬回了玻璃缸裡。
「哈,原來牠怕水啊?」大姊打趣。
「媽的,不是兩棲類嗎?」我罵道,正準備再度逼牠入水,就見「薇」已游到緩坡邊,伸長脖子往上看,像是關心著自己的夥伴,兩隻前鰭扶著「橋」,望著上方的玻璃缸。
「凱」沒有縮進龜殼,卻背對著魚缸,看不到下方的「薇」。大姊與我對望一眼,「薇」卻毫不遲疑,三下兩下爬了上去,來到「凱」身邊。
像是受到夥伴激勵,「凱」轉頭望望「薇」。「薇」先在「凱」身邊磨蹭半晌,隨即又一馬當先地往缸裡爬。一開始「凱」有點遲疑,見「薇」爬得很快,這才終於跟上;兩隻小烏龜一前一後地爬至橋邊,在「薇」帶頭下溜進水中,開心地游了起來。
我暗暗嘆氣,大姊也沒作聲。兩人望著水裡的烏龜,隔了好久,大姊才說:
「凱,這還真像你呢。」
「唉。」
「呵呵,嘆什麼氣?」大姊一笑:「你年紀還小嘛,小事要人推一把,大事上立場站得穩就行了。這烏龜真有趣,改天我也來養一隻。」
「妳也要養啊?」
「是啊,學阿薇這樣弄個缸,應該也不會太麻煩吧。」
「幹嘛不養在一起?」
「嘿,」大姊嘖地一聲,忽道:「那多煞風景啊?」
我一怔,忽然意識到這句話跟此刻的情景有多類似,臉一紅,就聽她笑道:
「你小子愛亂想,我說的是烏龜啦。你們兩個無聊到把自己跟烏龜比,我才不肯跟著當白痴呢。好啦好啦,趕快去洗手,下樓幫阿薇端端盤子去。」
「呃,是。」
我忙道,拎起桌上的袋子,看了一眼正游得開心的「薇」跟「凱」,走進浴室。
.
回到樓下時薇已經差不多完工了,大姊本想幫忙卻被薇攆了出去。薇穿著圍裙,把熱騰騰的盤子遞給我,笑道:「幾樣簡單的小炒,海瓜子、蒜泥白肉還有炒空心菜,就差瓶啤酒啦。」
「大姊能喝酒嗎?」我皺眉。
「喝一點不要緊,」她笑道:「你酒量太差,兒子要提早練練。要不要喝可樂?」
「呃,好啊。」
「那就進來拿冰塊。」
薇說,走回流理台。
我把盤子端出去,回來時薇正在解圍裙。我走到她身後幫忙解,她輕輕一笑,低聲問:
「怎樣,兩隻烏龜還好吧?」
「嘿。」
我哼了哼,簡單講了幾句剛剛的情形。薇哈哈大笑,轉身脫下圍裙,露出了原本的綠衣黑裙:「我就知道,連烏龜都得照顧你。來,去冰箱拿冰塊,別讓阿玟餓肚子啦。」說著走出廚房,在大姊身邊坐下。
我取了冰塊、可樂回到餐廳,大姊瞪我一眼:
「喂,啤酒咧?」
「妳真的要喝喔?」
「少管老娘閒事。」
「這可不只是……」
我正欲反駁兩句,想想薇在旁邊,到嘴邊的話又吞了回去。乖乖從冰箱拿了一罐啤酒,大姊見狀歎道:
「你還真是的,一罐怎麼夠喝?」
「喝完再拿嘛。」
「囉嗦,」大姊哼了哼,對薇道:「這小子太煩了,幸好我只是幫他生兒子,妳小心點吧,未來有得妳受的。」
薇笑著沒有接口。我把啤酒遞給大姊,忍不住偷看薇一眼。只見她輕嘆一聲,忽道:
「凱?」
「嗯?」
「你繼續不自在,以後就難相處了喔。」
「呃。」
我心中一凜,連忙拿起筷子。這兩個女人高來高去的我一個也搞不定,還是少開口吧。
三人開始吃飯。這是我們在一起「相處」的第一天,她們看上去好像很正常,其實兩人都很注意我的情緒。我邊吃邊想,這種日子還得過好幾個月,之後又加上一個震澤,真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狀況呢。
今晚的菜很簡單,卻很好吃。薇的手藝真是一絕,比起什麼都不做的大姊更像個媽媽。將來她要給震澤吃什麼呢,忽然有點擔心,大姊會做東西給他孩子吃嗎?還是天天外食,從小就吃一堆有的沒的?
我獨自亂想,她們聊了起來。薇說了點學校的事,我聽著聽著,插口道:
「大姊啊?」
「嗯?」她轉頭望向我,薇也停下話題:「怎樣?」
「妳說之前妳家附近那間麵店,吃麵都不要錢啊?」
「你說阿雄啊,是啊,怎麼了?」
「他知道妳懷孕了嗎?」
「知道,」大姊一怔,像是沒想到我會問起這件事:「他們幾個都知道,頭幾天我有點害喜,都要他做乾麵,吃沒兩次他就發現嘍。」說著一笑:
「這人很巴結的,猜到也不問我,麵端上來順便送兩顆滷蛋,還被我取笑了幾次。幹嘛問?」
「沒事。」
「好。」
大姊溫然一笑,轉過頭去,繼續跟薇聊著適才的話題。
就這麼吃完飯,大姊上樓去星空花園散步消化,我陪薇把東西收進廚房。兩人各自收拾,不約而同沉默著。收著收著我覺得氣氛很怪,開口道:
「薇?」
「嗯?」
「有件事問妳一下。」
「問啊。」
「呃,」我小心地說:「大姊住妳家,那我們之前約好的……週末怎麼辦?」
「嘿,」薇一怔,皺眉道:「照樣來住啊,你會被她影響嗎?」
「會不會有點尷尬?」
「如果會,那也是你在尷尬。」她淡淡地說:「我把她當成閨中密友,並不代表她應該影響我們的生活。如果你覺得尷尬,那就別過來了。」
「呃,我只是問問而已嘛。」
「我也只是回答你的問題罷了。」
「這……」我猜不透薇的心思,不禁有點緊張:「薇,我不是說她會影響我跟妳的相處,而是……」
「而是什麼?」
「怎麼講,總會有些不方便嘛。」
「像什麼?」
「像是……」我臉一紅:「如果我們要……那個,給她聽到多不好意思?」
「哈,那也要我們有『那個』的情緒啊。」薇嘿嘿一笑:「這有什麼關係,將來我還要跟你生小孩呢,你有小孩就不跟我『那個』了嗎?」
「……」
「這是你心裡有鬼,」她歎道:「凱,我再說一次,阿玟幫你懷小孩,之後我必須面對一個不是我生的小孩,這些我都不介意。你如果繼續這樣下去,那就會影響我們的相處,這比什麼小孩不小孩的更嚴重。」
「不是這樣的,」我忙道:「我的意思不是妳會介意,我擔心的反而是相處本身。」
「是嗎?那也好辦。」
薇說,卻不繼續下去,默默把碗盤收好,隨即牽起我的手,二話不說回到樓上。
大姊還在星空花園散步,步伐很慢,身形在「路燈」照耀下有點朦朧。薇打開落地窗,牽我走進星空花園,開口道:
「阿玟啊,消化完沒?」
「呵呵,這要慢慢來。」大姊微笑著說:「肚子裡都是別的東西,東西吃不多卻要消化很久。幹嘛問?」
「我們要去洗澡嘍?」
「喔,」大姊一怔:「好啊,你們洗你們的,不用跟我報告啊。」
「怕妳一個人無聊嘛。」
「哈,一個人住多久了,還怕無聊嗎?」大姊笑嘻嘻地點了點頭:「你們快去忙,別因為我在就不自在了。」說著瞧我一眼,補充道:
「凱,你更是這樣,知道嗎?」
「呃,」我搔搔頭:「知道了。」
「嘻嘻。」
薇這才笑了,牽我回到房間,拉上窗簾。
.
我在薇的命令下放了洗澡水,薇坐在烏龜缸前觀察,聽我走出浴室,也沒回頭,只是問道:
「凱,你喜歡這個缸嗎?」
「喜歡啊,很麻煩吧?」
「不麻煩。」她搖頭:「為你做的事,都不麻煩。」
我呆了呆。她又問:
「怎樣,洗澡水放好了沒?」
「正在放。」
「好久沒有一起泡澡了。」
「還好吧,就兩禮拜左右而已不是?」
「而已?我們在一起也不過五個禮拜。」她這才轉過頭來,起身走到我面前:「凱啊,時間可以過得很快,卻也可以過得很慢。回國至今好像跟你在一起很久了,其實也就一個多月而已。」
「所以?」
「很奇妙。」她望著我,如水的眼神裡飄著難以言喻的表情:「原本以為跟你在一起時間會過得很快,現在想想竟然只過了這麼點時間而已。人家說快樂的日子總是一下子就過去了,我的感覺卻剛好相反。」
「所以是不快樂了?」
「不,我很快樂。」她閉上眼睛,像是體會著這段時間以來的感受:「回國至今,我每天都很快樂。說不定就是因為這樣,才覺得時間過得很慢。」
「這話怎麼講?」
「因為我不要它這麼快結束。」薇緩緩地說:「講得更精確一點,我希望每一刻都不要結束。我常常覺得,或許就是因為我們都很珍惜在一起的每個瞬間,所以每個瞬間也就都變成很清楚、很確實的印象。」說著一笑:「你我記憶力都很好,所以我們會記得很多在一起的細節。所謂快樂的時間過得快,是因為當我們在快樂的時候,往往只知道玩,卻忘記靜下心來體會每個瞬間的感覺。換句話說,如果我們都很珍惜每個細節,那麼時間就不會走得那麼快了。」
「我沒這麼想過。」我愣了愣:「所以,妳是很快樂的,是這樣嗎?」
「是。」
「即使發生了這麼多事情?」
「嗯。」她點點頭,睜開眼睛望著我:「然而,這段時間真的發生『這麼多』的事情了嗎?依我看其實只有阿玟懷孕一件事而已。我說句話你認真聽,聽完我們就去洗澡了。好嗎?」
「好,妳說。」
「我不介意。」
「不介意什麼?」
「什麼都不介意。」薇的眼神亮了起來,帶著第一次認識時,在麥當勞裡那股犀利又靈動的感受:「我不介意阿玟幫你懷小孩,也不介意小孩會介入我們未來的生活。老實說她懷的是她的小孩,不是你的,介入我們生活的也是阿玟跟她的小孩,不光是一個孩子。凱,這就是我們的人生,總在變動中學習適應。我要的是一起走,而不是任何特定的路。你到底懂了沒?」
「呃。」
「就這樣,我講完了。」她認真地說:「從阿玟告訴你到今天,你從來沒有過一天安穩日子。夠了,凱,我要的是原來那個體貼我、心裡只有我的你。請你把那個凱還給我,不再擔心顧慮,也不要再被任何事情干擾。我們能不能相處、會不會受影響,關鍵都在你的態度。『我們』是什麼?其實只是一個我加上一個你而已。如果我還是我,那你就必須為我們的改變負責,而這樣的改變,卻是我不樂見的。聽見沒?」
「好,我知道了。」
「那就趕快去洗澡,好嗎?」她放緩語氣,微笑著說:「別猜度我的心思,別因阿玟住在這裡改變。好好陪我,週末還是來這裡住。我們要讀書、要養烏龜,還要……嘻嘻……『那個』。充其量我們小聲點,就當成這裡是宿舍,別吵到同學就是啦,知道沒?」
我沒有回答,只是怔怔點了點頭。
「哈,傻傻的,這才像我的凱呢。」她一笑,拉起我的手,放在制服前襟:
「來,幫老婆脫衣服嘍。」
我心裡感動,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就著麼望著她,伸手解開她的扣子。
於是,兩人就這麼把話說開了。或者說,暫時把話說開了。我們摟著赤裸的彼此,像以往一樣走進飄著泡泡的浴室,在蒸騰的氤蘊間洗了個舒舒服服的澡。時間已經很晚了,出來後薇沒有挽留我,要我把髒衣服留下,用毛巾包著濕頭髮帶我走回客廳。大姊正在看電視,見我們下來只是一笑,點點頭說:
「該回家報到了,是不是?」
「呃,是啊。」
「那就快回去吧,」她笑著說:「明天還要上課呢。我幫你看著阿薇,放心走人吧。」
「嘿,誰不放心了?」
我忙道,揹起書包。
薇站在一旁,臉上都是莫名的微笑,淺紫色睡袍在燈光下泛著緞面的光。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只能對兩人說:
「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薇搖頭,忽道:「凱,『故事妻』買的日記簿在哪裡?」
「在我書包裡。」
「寫吧。」
我一呆。
「開始寫吧,」薇輕笑著說:「也該是開始的時候了。你一天,我一天,從你開始。」
「呃,好。」
「從買到簿子的隔天算第一天,你負責補齊到交卷為止。」薇笑了起來:「這些日子發生很多事,你別偷懶,限你週五交卷,把這段時間裡發生的事通通寫下來,我要檢查。」
「時間太短了啦。」
「不管。」
「好啦好啦,哪有這樣的?」我唉聲嘆氣,這段時間真的發生了好多事。這下可好,通通歸我寫啦。
「那就這樣,快回去吧。」薇催促。見大姊也對我笑著,只得乖乖走到門口,穿好了鞋。
兩人都沒移動,只是不約而同望著我。
我心中滿是莫名的情緒,對兩人揮手道別,離開了薇家。
坐電梯下到一樓,在管理員的招呼聲中走出玄關。外頭的空氣有點濕,像是剛下過雨。夜空是晴朗的,淡淡的雲在黑暗的天空中透著詭異的顏色。我獨自走了幾步,忽然想起了留在松山機場對面的摩托車。
忍不住想起去年停在小箏宿舍樓下的追風,我考慮半晌,還是去拿吧。明天開始就要恢復正常了,就像薇說的,要變回一個原來的自己。我該做的不是患得患失或疑神疑鬼,反而應該像這個月來一樣,早上接她上學,晚上送她回家,讀我的書、忙我的社團。這才是薇要的我,也唯有如此,兩人才能走回正軌,繼續我們夢想中的生活。
儘管,這樣的生活,再過半年以後,就將面臨重大變化了。
我搖搖頭,逼自己從憂慮的情緒中走出來,抬頭看看夜空,輕嘆一聲,攔起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