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雨落的聲音
「以前我都不懂妳,妳真是個溫柔的女生。」
八點十五分。
跟薇回到家,她要我回房餵烏龜,圍上圍裙跑去廚房做菜。今晚大姊不在,據薇表示原來她「想家」了,打算回家住幾天再過來。我心想這保證跟我有關,再不然就是薇爸爸也「想家」了,大姊在不方便,所以先避幾天再說。
這還真尷尬,都是我不好,把大家搞得亂七八糟。我望著缸裡的「薇」跟「凱」,想起上次大姊說才不要「買一隻烏龜當電燈泡」的事。就見「凱」把「薇」扔在一邊,自己游上來吃得很開心。我嘿了一聲,伸出指頭把牠按到水裡去,心想你這小子就這麼沒出息,禮拜一來的時候還要「薇」鼓勵,結果一有吃的就打先鋒,真是把我的臉丟光了。
幾天沒來薇家,周遭空氣裡隱約飄著大姊的味道。大姊身上很香,成熟的女人氣味跟薇身上的香氣很不一樣。這種對氣味的分辨能力是我的專長之一,小時候不敢跟同學說,其實我可以矇著眼睛,光憑味道分辨全班每位同學。就算附近雜味很多,從蒸飯箱到打板擦,從壁報的白膠到教室樓下的熱食部,我都能夠從混在一起的氣味中清晰分辨來自每個人、每樣物件的味道。
想想我的確是個「耳聰目明」的人,聽力很細緻、視力很好、嗅覺很敏銳,辨味力也強。這種能力不見得總是好事,像我就很不喜歡到別人家吃飯,不管同學媽媽多會做菜,那些不熟悉的廚房味、跟媽媽不同牌子的醬油味、放久的醬油膏、沾了冰箱雜味的飲料、陳舊的木筷子油耗味、一點點蔥薑蒜上的差別,每每都會把我弄得很不舒服。作客總得有點禮貌,飯要吃完菜要挾完,想起來就是件苦差事。
說也奇怪,去餐廳反而沒有這種問題,吃薇的菜更是比在家吃還香甜。或許都是心理作用吧,到外面吃就是到外面吃,吃薇的菜更是吃老婆的愛心,總而言之不是到別人家吃,那就不會覺得辛苦,只覺得好吃了。
大姊前晚住薇的房間,仔細分辨一下,床上有種殘留的、奶油般的香氣,房裡飄著某些洗髮精或保養品的味道,濕潤的空氣裡也帶著那種「即將下雨」的氣息。魚缸的味道、晚間的味道、喝完咖啡沒收杯子的味道,還有應該是吸塵器吸過地毯的味道,通通跟印象中只有薇的味道不同。
我洗了手,拎著一個用過的咖啡杯走到樓下。熱騰騰的晚餐上桌了,薇正忙進忙出地端盤子走出廚房。見我下樓,把盤子交給我,轉身走回廚房,又端了幾個空碗出來。我們一起鋪桌子,在久違的感受中坐在久違的餐桌上,薇幫我斟了杯茶,還遞給我一張餐巾布。
「呵呵,」我一怔,笑著把餐巾別起來:「怎麼這麼正式啊?」
「啊,不用圍在脖子上呢,」她笑道,伸手把餐巾拿走,鋪在我的腿上:「今天阿姨來過,前天馨馨她們吃得滿地,剛剛回來一看地毯連點印子都沒有,不好意思讓人家這麼麻煩,還是小心點吧。」
阿姨果然來過,我點點頭:「大姊什麼時候離開的?」
「大概剛走不久,怎麼了?」
「沒事沒事,只是問問。」她一定是在避著我,讓我們今晚可以好好相處,搞不好這還是薇的想法,只得說:「快吃吧,我們邊吃邊聊。」
「嗯。」
薇一笑,伸出筷子,幫我挾了一個獅子頭。
今天吃得很簡單。當然,那是薇所謂的簡單:獅子頭熬白菜、紅燒牛肉燉胡蘿蔔,還有像是江浙店吃的奶油焗白菜,加上一鍋燉雞湯,剩下就是白飯了。她弄得真快,我才上去洗個手、上個廁所,打開共筆日記寫了二十分鐘左右,餵餵烏龜跟「凱」過不去,這桌菜就通通搞定了。
想到剛才在露天表演台講的話,不知道未來震澤是不是也吃得到這些美味的佳餚。屆時餐桌上有薇、有大姊、有我,還有一個坐在兒童椅上的兒子,卻又是什麼場面呢?
之前詩聖轉告大姊的話,我跟薇一開始必須隱姓埋名,裝成是跟他媽媽很熟的「董叔叔董嬸嬸」。如果是這樣,說不定震澤還真的吃不到這桌菜呢,想著想著不禁有點感傷,連忙逼自己轉開思緒,避免繼續想下去。
「怎麼啦,」薇打破沉默:「你不喜歡今晚的菜嗎?」
「呃,怎麼會?」我忙道:「每個都是我最愛吃的菜,幹嘛問?」
「那你在想什麼?」
「唉,」我嘆了口氣,決定實話實說:「還不就這個兒子,不知道將來有沒有機會讓他吃到妳的菜。」
「想吃我就做啊,這有什麼難的?」
「可是已經約好一開始不相認的。」
「就算不相認也可以一起吃飯啊,」薇安慰:「當成來我家作客嘛,以大家的關係我看我家跟他家也差不了多少,阿玟那個地方可危險了,等快要生之前還要好好幫她弄一下。」
「嗯。」
「講到這個跟你討論一下,」薇又挾了幾塊牛肉到我碗裡:「依照阿玟之前第一次做產檢的預估,震澤的預產期應該落在九月底,醫生說是九月二十八日,換句話說那時候你已經高三了。」
「呃,對。」
「上次你說你高三以後在一位閻羅王老師的班上,是吧?」
「是。」
「九月二十八日是禮拜五,教師節放假,如果就這麼準或者晚一兩天那還好辦。要是時間提前或延後,你就有可能沒辦法陪產了。」薇看著我:「我覺得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你應該去,連我都很想去。所以要安排一下,事先想好請假藉口盡量空出那幾天,記得不要被家裡知道,否則就複雜了。」
「嗯,我會注意。」
「另外就是阿玟的經濟問題,」薇又說:「月光和狗的收入養她自己已經很勉強了,再加上一個小孩絕對不夠。我跟她討論過好幾次,每次談她都翻臉,有一次氣起來還說什麼那就回去重操舊業之類的話。要說跟她認識到今天,我們兩個還真的只吵過這一次架,還好前天晚上總算被馨馨說服,決定讓我爸爸幫她想辦法。」
「哦?」我皺起眉頭,大姊說的那是什麼話,轉念卻又覺得為她高興:「林伯伯願意幫忙嗎?」
「怎麼說呢,你兒子嘛。」薇苦笑一番:「我還沒跟他講,不過總有辦法可以溝通。問題在阿玟的態度,我爸爸有好幾間公司,總有一間可以給她一個工作,阿玟做事既仔細又體貼,人漂亮更不用講,到哪裡應該都會很受歡迎,更別提還有我爸爸罩著。」
「那問題是什麼?」
「解決經濟問題的代價是自由,」薇歎道:「阿玟從來沒有過過一天正常日子,我爸爸可沒有白天睡覺晚上上班的工作可以給她。另外帶小孩也是問題,上班就不能帶孩子了,那就得找保母。阿玟對這件事情很抗拒,她想自己帶小孩。」
「那就不能找個自由一點的工作嗎?」
「帶小孩哪有這麼簡單?根本是全職工作,想自己帶就不能兼職任何工作。」薇搖頭:「不說別的,一生下來就是自己的責任,剛出生的孩子幾個鐘頭就要餵一次,奶瓶要不要洗?奶要不要擠?自己要不要吃飯睡覺?小孩要不要哄睡?尿布要不要換?阿玟做沒幾天就要發瘋了,我看她除了給你兒子一張漂亮的臉,另外搖籃曲唱得很好聽之外根本就沒有一個媽媽的樣子。還工作咧,活得下去就了不起了。」
「那怎麼辦?」
「是啊,傷腦筋。」薇嘆了口氣:「說是愛小孩,其實你也搞不定這些事。主要是時間不對,要是晚一年還好,大學畢竟自由,我們可以三個人分開照顧。我是打算跟爸爸商量,一開始先養她兩三年,等孩子上幼稚園了再來工作,到時候人力也比較不那麼吃緊。」
「妳爸爸大概不會同意吧?」
「你也覺得,是不是?」薇點點頭:「不錯,不枉他疼你一場,這岳父的性格你還是明白的。之前我已經旁敲側擊問過了,爸爸也擔心她的經濟狀況,看樣子怕餓著了你兒子。但是他既沒有提到介紹工作也沒有露出任何金援的意思,我就在想,或許他也想看看阿玟自己怎麼打算,幫忙可以,賴給他不行。」
「但他卻沒有打算問我的意見?」
「那不關你的事。」
「啊?」
「是啊,不關你的事。」薇搖頭:「對爸爸來說,你是不得不接受這個兒子的。他只在乎你是不是因為不得不接受就排斥震澤,卻不認為你該去帶孩子。阿玟並沒有讓你選擇,也不打算在這段時間裡讓你們相認,你只是個高中生,不像阿玟是成年人必須為自己的決定負責,所以一聽你把名字取好了就沒事啦。他認為男人要負『最後』責任,至於什麼是最後責任,人家林將軍倒是沒說,我猜八成也沒什麼想法。」
「不關我的事算是負責任嗎?」我皺眉:「妳怎麼知道他是這麼想的?」
「你在醫院打電話,之後他就要我提醒你,既然決定成年後相認,那就絕對不能被這個孩子影響你既有的道路。」薇輕輕地說:「孩子有孩子的人生,你的人生才剛開始,爸爸要你優先替自己打算,不能有了孩子就不管自己了,這樣孩子跟你都會完蛋,與其兩個完蛋不如一個完蛋,再說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那他自己呢?」我不禁說:「他能把妳撫養長大,我就不行嗎?」
「媽媽過世時我已經兩歲了,雖然記得的很少,可是最困難的時候媽媽都在啊。」薇輕輕地說:「爸爸養大我的確很辛苦,但一來他本來就是個成年人,再來高級軍官收入很穩定,開始幾年當駐外武官,外館會安排我的保母跟學校,根本不用他操心,只要天天回家陪我就好了。之後調回國內就不是那麼方便了,可是我也很獨立,加上眷村一堆老將軍個個疼我,每天晃來晃去我還找別人麻煩咧。當時我也上小學啦,不像震澤這麼小,除了有點寂寞以外都還好。後來國艦國造不搞了,他退伍當商人,我跟他移民加拿大,陪他走天涯,他需要我還超過我需要他,到這個階段已經是相依為命了。」
「瞭解。」
我點點頭,話是這麼說,卻還是很辛苦啊。
「所以阿玟必須想清楚,」薇續道:「她要全職帶小孩還是要工作,這是選擇生下來必然面對的問題。」
「那妳有沒有什麼建議?」
「其實這根本沒得選擇,」薇搖頭:「沒錢只好工作,除非月光和狗養得起她。」
「月光和狗養不起嗎?」
「養得起,只要所有股東都不拿錢,全給阿玟拿。」薇說,卻還是搖頭:「問題是這是不可能的,這是股東的錢,本來就不該給阿玟,再說……反正不能就對了。阿玟自己知道,所以你就不用再問了。」
「如果是狗弟他們,我不信誰會不願意。」
「是,但是阿玟不要,狗弟那幾個又不是沒提過。」薇嘆了口氣:「月光和狗的股東不只他們幾個,真正的大股東你沒見過,這也是前天仔仔來的理由,大家三對六面談了一下,結果反而是仔仔跟阿玟吵了一架,要不是馨馨在還會更複雜。」
我不作聲,想到那天亂發脾氣,實在覺得很羞愧。
「唉,你也不用多想,很多事情你不知道,我也不方便跟你說。反正阿玟的事情還有變數,從現在到九月底還有時間,慢慢勸她就是了。」
「那能不能讓她先用借的,」我提起勇氣問:「妳先借她,等未來孩子上幼稚園了再慢慢還妳?」
「這我想過,但是我的錢不夠。」薇搖頭:「這樣,也讓你知道一下我的財務狀況,你一邊吃我一邊說,不要一講話就停下筷子。爸爸一個月給我十六萬塊,扣掉家裡必要開支、房屋貸款之後大概剩兩萬多一點。爸爸很忙沒辦法每個月匯給我,所以都是一次匯半年,我自己控制著用。」說著頓了頓:
「上次離開前還剩四十萬左右,其中十二萬是一期未繳的房貸,剩下的二十幾萬是我回國以後存下來的。你說我愛花錢,其實我的消費很少,多半是維持這個房子用的,這才能在三年每個月兩萬多裡存出將近三十萬,當然這跟我刷爸爸的副卡他會直接繳掉有關。那期房貸我忘記跟你交代,後來想起來我就在加拿大直接用爸爸的錢處理,多出來的爸爸說給我,所以等於有完整的四十萬,可惜你一筆就借給梁文渝啦,加上去澎湖跟去太平山又用掉了一些,只好重新存,說穿了就是把老本花光了。我算過一遍,如果四十萬還在,加上每個月陸續存一點,就能按月支持她一萬多,阿玟在月光和狗的收入每個月平均大概三萬上下,這樣就接近五萬了,可以維持大概三年。現在沒這個錢,她只好去上班,假設爸爸給她三萬五薪水,那就是六萬五,扣掉大概一萬五的保母錢,結果還是差不多五萬。」
「呃,對不起。」
「不用,阿玟懷孕在你把錢借給梁文渝之後,借了就借了,那也沒辦法。」薇嘆了口氣:「很多事情都是這樣,原本我以為有四十萬天下沒有處理不了的事,當然那也是上高中以後比較緊。剛回來的時候爸爸固定存一百五十萬在帳戶裡,只要用了就補,後來也是因為阿玟的事,他覺得我花錢無度才開始控制的。不過控制就控制,我並不在乎,只是現在就很難再跟爸爸調錢了,除非……」
「除非?」
「算了,沒事。」她搖搖頭:「餿主意,當我沒說。」
「我知道了,」我接口:「除非我跟妳爸爸開口,對吧?」
「呃,不是。」
「少來,妳就這個意思。」
「唉,好啦好啦,對啦。」薇歎道:「凱,這是你的兒子,光憑『你』和『兒子』爸爸一定會借你,可是這樣就難為你了。你覺得呢?」
「我不要跟他借。」我搖頭:「借了這筆錢,這輩子我在他面前都抬不起頭來。錢我不是沒有,我自己出就是。」
「你哪來的錢?」
「我跟妳說過啊,歷年的壓歲錢從來沒動過,都在郵局的存摺裡,提款卡印章我都有,原本沒想過大姊這麼窮的,這麼一說當然該我付。頂多沒那麼多,可是讓大姊撐一下還是可以的。」
「你有多少?」
「二十幾萬吧。」
「這麼多啊?」薇一怔:「好傢伙,原來自己就有,可是你不是說這個帳戶是你媽媽管的,不能動用嗎?」
「原則上是這樣,不然小渝的錢我也不會用妳的了。」我嘆了口氣:「說是媽媽管,其實一上高中就給我了,只是從來沒有動用的必要,也就沒有想過要去提。妳別擔心,那畢竟是我的錢,真被發現我就拿出小渝那封借據來,移花接木一番我看也解釋得過去,真有什麼問題頂多抬出滅絕師太,她問過我錢是哪裡來的,我也拿這份存款來說,當時她也要我跟家長報告,這個藉口還真沒破綻。我媽疑心什麼還可以直接打電話到妳們學校去,北一女訓導主任好嗎?這麼大靠山,很好用的。」
「嘿,」薇笑了起來:「好厲害,騙媽媽倒是靈活得很。」
「沒這點本事活得到今天嗎?」我也笑了起來:「當然啦,其實破綻還是有,一來存摺裡沒有三十五萬,二來提錢的時間也不大對。我看也可以說先跟妳借的,之後我提出來還妳,差額妳願意出,橫豎這是借的不是送給小渝的。反正藉口先想好,到時候比較好應變。」
「好,那就這麼說好了。我們先假設有二十萬,如果一個月補助阿玟一萬,可以支持一年八個月 ……」
「等等,」我遲疑半晌:「其實我有快三十萬。」
「哦,真的嗎?」薇一怔:「凱,你剛剛說二十幾,現在又說快三十,到底是多少?」
「二十幾快三十啊,都是一樣的,只是說法上的差別。」
「真的嗎?你不是在動什麼歪腦筋吧?」
「喔,不是不是,妳說假設有二十萬,我覺得不用假設這麼緊,這樣好了,二十八萬一定有,先這麼算好了。」
「那你把存摺給我看。」
「我又沒帶在身上。」
「那你先給我看過,我再跟你討論下去。」
「幹嘛,不相信我啊?」我笑了起來,薇還真精,瞬間就發現我有別的想法:「我沒辦法拿給妳,存摺放在媽媽那邊,我有的是印章和提款卡。一開始媽媽怕我亂花錢會去刷本子,後來刷幾遍發現我都沒動用就不去刷了。我真的有二十八萬,分幾天就領得出來,我才不要冒險去拿本子,到時候被抓到反而得不償失。」
「好吧。」薇點點頭,不放心地說:「凱,你不要打腫臉充胖子,真的沒有我們再想辦法,不要動歪腦筋。」
「幹嘛這樣說,妳老公是這種人嗎?」我哼了哼:「如果妳擔心的是我會去找胡財貴一起貪汙,那妳趁早不要我這個老公得了。」
「幹嘛這麼說?我又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不要亂猜一通,我說有就是有。」
「好,那我相信你。」薇停了半晌,看起來不是那麼相信:「那要不要分開拿,被抓到的時候還有得講?」
「如果藉口是小渝家的借據,那就非得一次拿出來不可。」
「嗯,好吧。唉。」
「嘆什麼氣?」
「我在感嘆事情就是這麼陰錯陽差。如果當時你沒借給梁文渝,今天一切就順利了。」
「那也只是三年內勉強過關,用的還是妳的錢。」我搖頭:「小渝家有他們的困難,通過妳的錢加上順子他爸,問題已經徹底解決了。這個忙我幫得不後悔,又不是幫她之後震澤就餓死了。我的想法是把錢領出來交給妳,妳陪我決定什麼時候該支出多少,這是救急的錢,我覺得不該拿來一個月一萬這樣消耗掉。小孩生出來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如果有需要還是應該有點準備金,短時間就苦一點,不然我跟妳調一點來補貼,不用多,一個月幾千塊就好。妳的錢是活水,我的只有這麼多。」
「不,不要拿我的補貼,也不要放在我這邊。」
「為什麼?」
「既然你出錢,那就全部給阿玟,我一毛也不出。這對她來說是最好的來源,你是爸爸,用你的錢心安理得,也不用跟人低聲下氣。」
「可是總有用完的一天。」
「是,但那也不是立刻會發生的事。」薇想了想:「這麼說好了,我們誰也不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錢,還是等孩子出生再慢慢看吧,山窮水盡的時候自然講究不了尊嚴面子,阿玟自尊心太強,需要時間慢慢磨,你有錢先給她,我相信之後還是會有變數的。」
「咦?」
「怎麼了?」
「我以為妳凡事都會預作準備,想不到妳也會有到時候再看的一天。」
「唉,」她長歎一聲:「這件事的確超過我的能力範圍啊。」
「好吧,那先不談錢的事。」我心裡盤算一番,我的存摺裡應該湊得齊二十萬,剩下的等明天再說,於是道:「我有件事問妳。大姊今天回家住,跟我昨天早上發脾氣有沒有關係?」
「有。」
「她是體貼讓我們獨處,還是不高興我發脾氣?」
「唉,都有。」
「那妳就讓她回去啊?」
「不然怎麼辦呢,夾在你跟她中間,我也很為難啊。」薇嘆了口氣:「凱,你的情緒阿玟都知道,昨天她下樓發現你不在,加上馨馨那個樣子,連問都沒問就說你一定是想跟我獨處。後來馨馨先去上課,我跟阿玟聊了一下,她很體諒你的情緒不穩定,加上一個禮拜下來她也煩了,每天被我唸也不是辦法。我就跟她商量好,每週五六日晚上她回去,一到四住在我這裡。正好時間也跟你錯開,你想見她就過來,有事就自己去忙。我們可以傍晚見面,六七點我再回家幫她煮飯。」
「唉,」我長歎一聲:「搞得這麼麻煩,都是我不好,生了孩子束手無策還亂發脾氣。」
「凱,夠了。」薇嚴肅了起來:「再說一遍,孩子是她要留的,那她就必須負責任。或許你也有責任,但那也是基於你的責任感,不是你的『錯』。連醫生都說阿玟沒辦法懷孕了,是她要謝謝你,不是你對不起人家。你的責任在未來而不是現在,對象是震澤不是阿玟。到底清楚了沒?」
「是是是,知道了。」
「那就不要一直拿這件事干擾我們相處了。」薇嚴肅地說:「凱,從現在起我不再跟你討論這件事了,我們可以針對問題研究怎麼解決,也可以規劃未來怎麼照顧你兒子,就是不要一直陷入情緒裡走不出來。你看,」說著指了指整桌的菜:「好好燒頓飯給你吃,結果你只吃幾口就不吃了。這不是我要的生活。請把我的凱還給我,他很單純也很疼我,會因為跟我在一起而開心,也會被我的努力感動,那才是我愛的凱,不是眼前這個只擔心未來,卻不把握現在的你。」
「呃。」我一怔,薇要不高興了,忙道:「好好好,別生氣,我知道了。」
「知道就趕快吃,我們換個情緒,不許再談了。」
「好啦。」
我點點頭,嘆了口氣,拿起筷子。
兩人不再觸碰這個話題,在有點壓力的氣氛中吃完了飯。薇要我自己去靜靜,她捧著沒吃完的飯菜收回廚房。我心下歉疚,本來想幫忙的,她卻只是搖搖頭,把我推出了餐廳。
獨自走上十七樓,我打開落地窗走進星空花園。花園裡依舊是藍紫色的羽扇豆,跟其他不同顏色的花共同拼出「K」與「A」字樣。我望著滿園的花,想著去年第一次看到時的感動,還有那些曾經跟薇一起做過的事,在帶著濕氣的晚風中怔怔出神。
不知過了多久,薇打開落地窗走出來。
「凱,怎麼一個人在這裡發呆?」
「嗯,」我回過神來:「我在想去年的事。」
「想什麼呢?」
「看著這個花園,想著去年的妳。」我輕輕地說:「薇,這段時間妳辛苦了。」
「不會。」
「剛剛讓妳不舒服,是我不對。」我認真地說:「我會振作起來,以後不會再這樣了。」
「你不用『振作』,」她微笑著說:「有我陪著你,只要開心就好了。」
「要一直陪著我。」
「我會的,」她點點頭,認真地說:「這些都是過程,未來回想起來都會覺得很幸福的。你跟我,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找到彼此,也經歷過許多波折,這樣培育出來的感情是堅韌的,也是值得開心的啊。」
「希望是這樣。」我點點頭,決定從這些話題裡跳脫出來,於是問:「對了,問妳一件事。」
「嗯?」
「為什麼要種羽扇豆啊?」
「呵,你知道這是羽扇豆啊?」她一笑:「真好,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在對牛彈琴呢。羽扇豆的花語是母愛,是一種溫暖的花。我希望媽媽看看你,所以用這種花來排出我們的名字。」
「為什麼羽扇豆的花語是母愛?」
「這個說來複雜,很硬喔,要聽嗎?」
「呵呵,好啊,少瞧不起人。」
「好,那我講。」薇一笑:「嗯,簡單來說羽扇豆是豆科植物,它的根部有一種共生細菌叫做Rhizobium,這種細菌很有趣,它會侵入豆科植物的根部,利用植物供應必要的養分,刺激植物的根部長大,變成像腫瘤一樣的凸起物,所以叫做根瘤菌。」她停了停:
「根瘤菌裡含有豐富的Nitrogenase,這是一種生物酶,存在在生物體內,可以讓空氣中的氮氣轉化成硝酸鹽或二氧化氮這種含氮化合物肥料,再注入到土壤裡,這個過程叫做固氮作用。大氣層裡最多的元素就是氮,氮氣通過固氮作用變成肥料,土壤才能生生不息,提供一代又一代的植物充足的養分。」
「原來如此。」
「但是,根瘤菌跟其他固氮菌一樣,在土壤中由於有氧氣,固氮作用會被氧化作用阻止,所以必須跟特定植物形成共生關係才有固氮效果,這就是羽扇豆的功能了。台灣很多茶園都會在茶樹旁種羽扇豆,當成天然的施肥,跟媽媽一樣,用自己的乳汁供養孩子長大。」薇放輕聲音:「但是,羽扇豆的生命很短,不像茶樹那麼長,就像媽媽照顧孩子,等孩子長大,自己就先一步離開了。」
我一怔,連忙牽起她的手。
「所以,我選擇種羽扇豆,」薇讓我握著,小小的拳頭縮在掌心裡,認真地說:「我用它們排出我們的名字,就像讓媽媽看著我們,保護我們的感情。這件事我沒有告訴爸爸,他不懂花,頂多只會看到兩個字母覺得我在耍浪漫而已。請你千萬不要多嘴講出來,省得他又傷心了。」
「我知道了。」我點點頭:「所以下禮拜爸爸應該會回來,對吧?」
「之前阿玟在,他說他住外面就好,但我還是希望他回家住。」
「那我該迴避吧?」
「你可以來,但是不要過夜。」
「妳會幫我約他嗎?」
「你要見我就約。」薇點點頭,神情流露著嘉許:「那先約禮拜三晚上,禮拜二剛回來大概也累,說不定不能好好講話,還是讓他休息一下。」
「知道了。」
「對了,再跟你確認一次,」薇又問,似乎不怎麼放心:「你不會跟他借錢吧?」
「我不會,」我搖頭:「但是如果他問,那我也會照實回答,不管是我的存款或者大姊的經濟狀況。要是他主動說要借,甚至說要出,那我就會不客氣收下了,更不會去管大姊的意見。」
「這沒問題。」薇點點頭:「我爸爸喜歡這樣的回答,你還真的知道怎麼面對他。」說著又是一笑:「說也奇怪,平常你跟誰都婆婆媽媽的,就是跟爸爸最爽快,這就叫做投其所好,見鬼說鬼話嗎?」
「妳才最會說鬼話啦。」
「不然怎麼唬得了你,哈哈。」
薇笑了起來,每次講到爸爸她的心情馬上就會變好。這個爸爸實在難得,既有原則又有成就,既是嚴父又是慈母,可以教育出薇這樣的女兒,還能在心理上給她如此安心的感受。
想想自己,唉,不知道將來我會是怎樣的爸爸呢?震澤見到我的時候,又會是什麼樣的眼神呢?
我不讓自己繼續想,老實說現在想這些也沒有意義。相處是互相的,我有我的個性,震澤的個性還是未知數,交情要看相處,不單純看個性。薇或我的爸爸都是嚴肅的男人,有著高大又值得信賴的背影,我能做的只有趕快長大,讓震澤在認識我之前,變成一個像他們那麼可靠的父親。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也是現階段唯一要努力的事。只有這樣而已。
我們在星空花園待了好一陣子。晚間的風終於涼了起來,濕氣在涼風中逐漸凝結,重甸甸地覆蓋在我們的制服上。今晚不用回家,我也不著急,陪著好久沒有獨處的薇,跟她說了好多話。
感覺起來,從知道大姊懷孕至今,好像直到今天我們才真正地跟對方好好相處了一晚。之前不是帶著心事就是旁邊有人,醫院那幾天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時的無奈與擔憂,經過今天傍晚與吃飯時的「面對」,感覺起來稍微有了一點轉機。總是要面對的,我鼓勵著自己,等到九月底,當我第一次把孩子抱在懷裡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有任何餘地,就必須是一個能讓兒子驕傲信賴,能夠幫他遮風避雨的爸爸了。
跟薇聊到深夜,周遭空氣濃烈了起來。我們回到房間,在莫名的陌生感裡褪去了濕重的制服。薇的房間好溫暖,地毯毛茸茸地踩著很舒服,我們在明亮的燈光下,帶著奇妙的情緒,望著彼此赤裸的身體。
好久沒有看到薇的裸體了,她臉一紅,用浴袍擋住了我轉不開的視線。走到浴室裡放熱水,彎著身子站在浴缸邊,用手測試水的溫度。
我走進浴室,來到她身後,輕輕脫掉她的浴袍。
她嗯了一聲,沒有拒絕,只是低著頭,任我解開袍帶,任我將浴袍取走,讓自己一絲不掛的背影,再一次展現在我的面前。
於是,我又伸手抱住了她。
「薇,這段時間辛苦妳了。」
「不要這麼說。」
「謝謝妳,一直陪伴著我。」
「我愛你啊。」
「不要對我失望,好不好?」
「嗯,我不會。」她依然搖頭,低聲說:「凱,你才是辛苦了。認識你一年多,你進步了好多。」
「我不辛苦。」
「是啊,真正辛苦的還在後頭呢。」她忽然笑了起來,轉身抱住我,把小小的臉蛋埋在我懷裡,兩人赤裸裸地接觸著對方的身體,感受著從溫度到觸感的差異。她又說:
「然而,即使再怎麼辛苦,你還是永遠都會有我。無論在澎湖的海角,或者Point Hope的天涯。我會永遠陪伴著你,也會一直像今天這樣,沒有保留地愛著你的。」
「謝謝妳,薇,」我抱得更緊了:「希望我值得妳的愛。」
「你值得,所以不可以老是搞外遇。」她笑了起來:「前兩天我發現這件事,一邊覺得很心疼,一邊又覺得很好笑。你這人愛出軌,連兒子都可以是外遇對象,將來喔,恐怕還有吃不完的醋呢。」
「才不會。」
「好啊,不會最好。」薇笑著說:「那走吧,我們去洗澡。」
「嗯。」
我開心地笑了,陪著裸著身子的她,走進了冒著氤蘊的淋浴間。
.
兩人在浴室待了好久,我們一起沖完澡,泡在香氣四溢的泡泡浴中聊天。泡泡浴帶著椰子的香氣,隨著不斷流洩的熱水滑落地面。原本以為薇很有錢的,原來她一個月也只有兩萬多,想來大概泡泡浴也算是「維持這個房子用的」,跟咖啡豆、星空花園,或者薇爸爸書桌上的白玫瑰一樣。
洗完出來已經午夜了。我們照例幫彼此吹頭髮,薇要我跟上次一樣幫她全身擦乳液。濕潤的空氣飄進房間,揉合著浴室飄出的水蒸氣,讓薇的肌膚摸起來有點阻力,於是我又幫她擦了一遍。
小小的薇,玲瓏的身材,赤裸的肩膀比印象中嬌小。我感嘆地撫摸著她,在滑膩的手感中感受著每一吋肌膚。她似乎很舒服,毫不害羞地伸展著身體,修長的雙腿毫無遮蔽,漂亮的胸部驕傲地在空氣中展示著自己。我興奮了,抱起她回到床上。薇對我一笑,閉上眼睛,摟著我的脖子,柔柔地吻起了我。
寬敞的房間,小小的床。被窩裡是再度結合的我們。今晚的薇好順服,絲緞般的身子再度接納了我,我們緊緊擁抱,在汗水與呻吟聲中確認對方的陪伴。夜深了,外頭的世界起了濃霧,被子裡的我們卻已下起大雨,在交織的節奏中,拾回了失落已久的肌膚之親。
咕咕鐘傳來整點報時,享受著彼此的我們不知如何已經過了一個小時。她俯臥在柔軟的床上,我從背後壓著她,扣住她的雙手,讓她在滿滿的貫穿中感受我強烈的熱情。薇咬著下唇,美艷的臉龐上是滿足的神情,她滿足的是什麼呢,是難得的獨處與私密的性愛,抑或是再度確認了我的愛呢?
咕咕鐘再響,稍事休息的我們都是一怔。薇轉過頭來,在喘息聲中對我甜美地笑了,於是我再度轉身,任性地要她開放自己,接納永遠不知滿足的我。
已經不知道是幾點了,外頭依然一片寂靜,期待中的雨並沒有落下,於是我們只好自己來。我緊緊抱著她,在交纏中執拗地佔有著,任性地在她的身子裡來回衝突。
薇是愛我的,在這樣的靜夜裡毫無保留。以往她都是克制著的,不讓聲音表述她的感受。今天卻不同,我放肆地予取予求,她也用嬌柔又信賴的聲音回應我,讓我感覺到她的柔弱、她的喜悅,以及那只有給自己丈夫的,她的信任。
就這樣地,我們在濃得化不開的深夜裡,擁有了從澎湖回來以後的第一次。時間已晚,疲憊的我們終於給出了最後的甜蜜。她縮在胸口,輕輕喚著我的名字,聲音越來越小,也越來越柔和。我們都滿足了,在終於靜下來的漆黑裡,結束了這波瀾四起,卻又相偎相依的一天。
.
凌晨。四月廿一日。小箏生日。
又是一個四點多自動醒來的清晨。這禮拜很奇怪,每天都醒在天亮之前。薇還在睡,裹著被子蜷曲在床上,赤裸的小腿露在被子外,睡得很香。
薇睡覺很少翻身,她喜歡側睡,也喜歡像這樣縮得小小地,把被子或枕頭抱在胸口。每次與她共枕,她總用這個姿勢窩在我懷裡,睡前是這個姿勢,醒來還是這個姿勢,有種整夜沒動的錯覺。
她很容易醒,平常都不用鬧鐘,像是心裡有一個鬧鐘,睡前說好幾點到時候就自動醒。她睡得不多,過去總是比我先醒,每次都靠她叫,醒來時看到的她都是整整齊齊地,精神煥發的模樣。
我小心翼翼下床,試圖不要晃動那彈性極佳的床墊,地上有厚重的地毯倒是不會發出聲音。披上她為我準備的睡袍,安安靜靜稍作盥洗,我走出房間,輕輕開了門。
薇的房門是拉門,門上有個小小的鈴鐺,她說這是一個人住的「安全感」。由於很容易醒,只要鈴鐺一響就會立刻發現,畢竟房子大,家裡又鋪了地毯,加上愛裸睡,「只能靠鈴鐺當成最後一道防線」。想讓鈴鐺不發出聲音也很簡單,拉門用的是隱藏門把,等於一個狹長的洞,只要輕輕把鈴鐺放入門把中就能突破「最後防線」。
來到門外,打開落地窗,一陣帶著濕氣的暖風襲來,外頭是天明前尚未退散的濃烈黑暗。
風很大,推著天幕中的烏雲快速飄移;空氣裡是熟悉的昨夜氣息,濕氣在拖鞋、牆壁與花草上灑了一層薄薄的露水。星空花園有兩扇落地窗,一扇直通薇房內,一扇從薇門外出入。我轉頭望向薇的房間,只見裡頭黑漆漆地,這才放下心,走到圍牆旁邊。
很少在這個時候看到台北的街景。不知為何,雖然同樣是一片漆黑,黎明前的氣氛跟深夜很不一樣。敦化南路亮著橘色的街燈,濕氣如氤蘊般籠罩,在燈光周圍泛起一圈圈的光暈。一個燈是一圈光暈,整排光暈就像元宵節燈會,無休無止地向遠方延伸。都市裡看不到天際線,只有大樓明滅中的紅燈;路上沒有車,連早起的清潔隊也不見蹤影。這是個安靜的週末清晨,整個世界,彷彿只有我是醒著的。
今天一定會下雨的,濕氣預告著我。中午還要跟小箏見面,一個下雨的週末午後哪裡都是一片混亂。我沒有幫小箏買蛋糕,就像馨馨說的,我自己就是最好的禮物。再七十幾天她就要上考場了,我警告自己,今天該做的是讓她滿足與開心,絕對不能讓她戀戀不捨或心情低落。我只是個喘息或調劑,讓她通過我休息一個下午,以便面對接下來的最後衝刺,好好考上一所理想的大學。
這時候的她應該還在睡吧,窗口也依然亮著那盞微弱的小燈。再兩個月她就要搬出去了,那間原本可以住兩個人,卻被她獨自包下來的宿舍將不再有她清麗的身影。未來經過那裡會帶著什麼心情呢?回想起來,高一下春天裡的印象彷彿都是澄澈的陽光,午後的寧波西街與植物園、一大早滿街建中人的重慶南路,冰店或早餐店,走到北一女前滿滿綠制服的人行道,在樹梢的青綠中,透出濃蔭間的點點晨光。
當然,偶爾也會下雨的。
連續兩年的今天都是這種天氣,去年也是整天的雨下下停停,直到社團聯展開演前夕終於下了個過癮。當時的雨好大,屋簷倒水般地傾瀉著瀑布,曾經擔心詩聖手中的菸,也曾在悸動的告白下,望著所有人散場離去,這才撐起那把已經不知道丟到哪裡去的舊傘,任雨水滑落肩膀或頸子,保護著才剛屬於我的小箏,讓她維持著乾爽的白襪白鞋,維持著她那飄逸出塵的氣質。
然而,當夜的她卻是轉變的開始。濕透的肩膀、沾濕的短髮,開啟了完全不同的形象。隔天清早雨下完了,陽光中的她變成了未來的嘉嘉,陪我走過一段戀情直到暑假結束,在不知何時消失的蟬鳴聲中悄悄離開。
一年了,彷彿才是昨天的事,今天又要跟她見面了。
我嘆了口氣,這時候要是來根菸就好了。禮拜二跟薇去西門町,薇還買了幾包沒有看過的菸說是要蒐集菸盒。好想抽一根啊,我深深吸了口氣又吐出來,彷彿這樣就可以稍稍解癮,驅散心裡這些濃得化不開、重得卸不下的情緒一般。
天要亮了,漆黑的周遭開始清晰,雲的輪廓越來越明顯,風裡的暖意逐漸增強。我的高二也要結束了,迫在眼前的樂聲揚是現階段最重要的事。社團要安排交接、代聯會選舉要小心處理,還有不得不面對的小光,都在接下來的幾天內必須完成。
就像薇說的,這次樂聲揚是最後一戰。或許中間有省賽、中等運動會與相聲社表演,社團交接後還有戲劇社公演與我們的成果展,但這些都很容易處理,也不只是我一個人的責任。唯有樂聲揚,不但是個史無前例的活動,也像六七晚會一樣是個既能成就光榮、也可能一敗塗地的關鍵決戰。
已經很好了,我對自己說,較之六七晚會,這次樂聲揚不但時間充裕、授權完整,更有當時沒有的各路人馬直到兩校訓導處的火力支援。當年要在一天之內搞定兩個表演、要克服演講社學姊的懷疑與挑戰、要在有限的時間裡組織完全憑空想像的劇本、要通過演講社學姊同學協助取得其他社團支援,不但小箏一直給我莫名壓力,連順個劇本都得躲去危樓,好不容易過關斬將到最後,還殺出一個通乳丸嚇得肝膽俱裂。
真的不一樣了。經過這一年,我可以跟滅絕師太關說、可以讓音樂性社團禮讓說唱藝術社表演時間、有北一女儀隊禮賓、有學弟負責表演,連主持人都不用爭取,反而還要傷腦筋讓巧怡或者薇來搭配我。去年此時的薇是要去大陸冒險的,現在她卻躺在房裡舒舒服服尚未醒來。不要不知足了,我對自己說,這一年得到的遠遠超過失去的,想想下午即將見到的小箏,我根本什麼都沒有失去,兩年來我得到了一切,作為一個高中生,現在是我還大家人情的時候,沒有倦勤或置身事外的資格。
或許,今天以後就真的不再會見到小箏了。
說什麼日月潭,那是不可能的。我怎麼可能跟她獨自出遊,放著薇在家裡面對大姊與震澤呢?今天是她十八歲生日,之後即使她想見面我都必須拒絕,一切等聯考後再說。然而,這身學生制服還是很重要的,無論是什麼顏色,從小學開始就一直限制著我們的想像力,褪去綠衫後的她將會走入一個更寬廣的天地,我只能祝福,卻不再有任何理由挽留。換句話說,七月二日之後,當小箏把卷子交出去的那一瞬間,我就註定不會再見到她了。
不知為何,心裡忽然冒出當年小玫穿著補校制服、站在教會裡的模樣。牆上的基督聖像如此清晰,周遭卻是當天下午斜陽中的霞光與陰影。抬頭望著四周,天際已然泛白,新的一天即將開始,我振作起精神,把自己從各種回憶中抽離。抖落身上並不存在的露水,走進房間。
.
獨自寫著共筆日記,直到薇拍我一把才發現她醒了。她微笑地望著我,稍稍散亂的長髮下是雪白的肩膀。我對她一笑,她彎身親親我的臉,這才披上睡袍,走進浴室。
盥洗完畢出來剛過六點,薇要我先換衣服,自己下樓做早餐。我穿上放在她家的制服走到廚房幫忙,她卻只是笑著跟我聊天,要我負責煮咖啡,在愉悅的笑語中快速完成兩顆煎蛋、一個西式蛋包,煎了幾片培根與臘腸,榨了一壺芭樂汁,還有烤了一個不知哪裡生出來的、完完整整的土司麵包。
我們把餐桌擺好,她端了一碟牛油出來坐下。微笑著說:
「呵呵,昨晚住五星級飯店,今早吃美式早餐。」
「飯店哪有妳家好?」
「這當然嘍,」她點點頭,笑道:「所以就別一直說『妳家』了。凱,這是我們的家,這個家裡已經有很多你的味道了呢。」
「我的味道?」
「是啊,很多。」她想了想:「這是一種感覺,進門擺著你的拖鞋、星空花園也有一雙、衣櫃裡有你專屬的角落、浴室有你的洗髮精、冰箱裡是你用的豆子、咖啡壺簡直都是你專屬的了、睡袍浴袍都是為你買的,原本我一個人用整張書桌,現在變成兩張椅子兩個人共用。」她甜蜜地笑著:「有了你每天床單都很亂,床上也有你的頭髮……還有你的氣味。」
「呃。」我臉一紅。
「這禮拜你很忙,我才明白你之前的感覺。」她又說,聲音好溫柔:「你不在,家裡就覺得少了什麼。即使多了阿玟跟烏龜,還是有種男主人不在家的空虛感。每天回來看到你的拖鞋擺在門口,我都會偷偷跟拖鞋說『你先等一下,他馬上就回來了喔』,如果當天你沒來,隔天出門的時候我就會跟它說對不起,總要跟它說點什麼,好像這樣才有個交待,沒有置之不理。」
「唉,別這麼說話嘛。」我心疼地說:「我一直都陪著妳啊,我懂了,這是我的家,謝謝妳接納我,讓我變成其中的一份子。」
「是啊,謝謝我呢。」薇一笑:「昨晚很甜蜜,我睡得很舒服。」
「沒有太累吧?」
「不會,很甜蜜,少在這邊吹牛男性雄風。」薇噗哧一笑,忽然說:「今天你要跟小箏妹妹見面,我不影響你的情緒。反而是你要注意她的情緒,只剩兩個月人家就要聯考了。」
「放心,我會守分寸。」
「嗯,這不是我的意思。」薇想了片刻:「怎麼說呢,重點不是守分寸,而是不要影響她的情緒,與其在那裡想東想西的還不如抱抱她呢。我的意思是說,陪她就好好陪她,不要為了守分寸而彆扭,牽牽手靠在一起走路什麼的都不要緊,你越自然她就越平靜,就當成她還是你的女朋友也好,真的需要親親人家也沒關係,分寸你掌握得住,所以我不擔心。」
「我會注意的。」
「這個『注意』啊,就是影響情緒的來源呢。」她輕嘆一聲,搖搖頭說:「算了,我就提醒到這裡,剩下你自己看著辦吧。對了,有個東西一直忘記拿給你,想到了要快省得又忘了。」說著忽然起身,跑到客廳書櫃上拿了一個牛皮紙袋交給我,摸起來重甸甸地不知何物。
「這是什麼?」
「你打開來看啊,」她笑了起來:「打開就知道,幹嘛問我。」
我依言打開紙袋,只見裡頭是一本厚厚的相簿。翻開封面,只見裡頭寫著「董子凱學弟惠存」,落款是「常秀如」。
我一怔,原來是她。這是北一女攝影社學姊,六七晚會時跟慧心學姊合作取材,後來用一張我跟演講社同學上台前夕的照片拿了台北市冠軍。之前就說要加洗給我,這下子竟然洗了整本啦。只見裡頭都是當夜的照片,我一頁頁翻看,除了演講社或詩朗隊,更有其他七間學校的表演隊伍、台上的滅絕師太、台邊的家鳳跟她男朋友、台下的工作組或「書包陣」、觀眾全景或側寫,散場後的垃圾與音響器材,天明時的大中至正,可說是一份既完整又生動的活動攝影記錄。
「這怎麼會在妳這裡啊?」我忙問。
「怎麼說呢,這要怪演講社。」薇笑了起來:「祕書處不好好工作,聯繫窗口就轉移到我這邊來啦。這是慧心要我轉交的,說是遇不到你,還要我幫忙跟你約個時間,她要在畢業前跟你見個面。」
「咦?我每個禮拜有三天下午都在妳們學校,她比誰都知道啊。」
「大概是她自己沒時間吧,」薇聳聳肩:「都要聯考了,沒事跑去看學弟妹練習只怕又手癢下場陪你們玩。我看她很有自知之明,這人分心超嚴重,還是別去了。」
「原來妳也知道她很會分心,」我笑了起來:「妳觀察力真好,之前我都覺得她做什麼都很專心,後來聊聊才知道她覺得自己超會分心,還說我做什麼都很認真。」
「你的確認真啊,」薇點點頭,又是一笑:「可惜認真不了多久。建議你少做一些花很多時間的事,多找一點這種當場見勝負的機會來表現,那就可以年年拿獎章了。」
「唉,今年底大概沒辦法來領了。」
「咦?你又有一顆獎章喔?」她一怔:「又有什麼英雄事蹟啦?為什麼不能來領?」
「就小渝的事啊,什麼英雄事蹟,三十五萬加順子,她爸爸寫了一封感謝信給妳們呂校長,把來龍去脈都講了,妳們校長就說要表揚。」我解釋:「本來覺得不必的,後來想想反正連校長都知道了我幫小渝瞞什麼?那就來一顆吧,我倒是很好奇司儀要怎麼講這件事。可惜高三我在閻羅王班,妳們校慶那天只怕出不來。」
「學校會發公文啊。」
「我知道,還有預演,去年就這樣。」我歎道:「不過我看那個閻羅王並不好惹,他連我們導師都不甩了,北一女訓導處算哪根蔥?」
「你覺得很可惜嗎?」
「嗯,以領獎來說是還好,」我想了想:「領獎的當下很緊張,又是唯一的男生非常不好意思,領完了趕快跑也沒有感覺哪裡神氣了。」
「那你可惜什麼?」
「不能去妳們校慶吧。今年都有妳了,總想跟妳在裡頭走走,逛逛攤位什麼的。」
「這倒是,今年是光復後第四十五屆,逢五逢十有園遊會,難得可以遇上。」薇點點頭,笑道:「你喔,算了吧,小鬼不怕閻王,到時候總會生出辦法來的。」
「好啊,看情況吧。」
我點點頭,心裡卻覺得這是絕不可能的事。不禁又想起下次的詩朗隊,北一女校慶或許還有機會,畢竟人家會出公文邀請,加上只有一天,死皮賴臉頂多被閻羅王罵幾句就沒事了。詩朗隊可是要練習的,閻羅王說過高三再搞社團就會被趕出三〇三,這可不是小事情。
見我不出聲,薇忽道:
「對了,問你一件事。」
「嗯,什麼事?」
「我的獎狀呢?」
「呃,對,還有這件事。」我猛然想起,薇要我找出來,至今還不知道當時的獎狀是被誰領走的,忙道:「對對對,我找機會問問滅絕師太,反正一定會幫妳找出來,妳放心。」
「這是我回來第一天就跟你聊過的事喔。」
「好啦好啦,我會記得的。」
「根本就忘了,還好意思說。」
她一笑,露出一副拿我沒辦法的表情,幫我倒了一杯芭樂汁。
晨間的時光過得很快,我們邊吃邊聊,不知不覺已經是六點四十五分。今天應該會下雨,我們決定不騎車,兩人收好餐桌離開,坐計程車來到北一女。
把車子停在介壽公園旁,我陪薇下車,兩人沿著介壽公園往大門走。薇的教室在中正樓,其實走貴陽街側門比較近,不過她總愛走大門,有種特別走過去給教官看的味道。
空氣很濕悶,不知道待會兒什麼時候會下雨。我們在校門對面的紅綠燈道別。薇接回我幫她揹的書包,望著我,輕輕地說:
「今天你們好好玩,我下課就直接回去了。」
「呃,知道了。」
「不要讓她情緒波動。」
「我會注意。」
「再提醒你一次,跟她做什麼不要緊,一定要注意她的情緒。」薇似乎有點不放心:「她很敏感的,做多了她會感受到,刻意保持距離她也會感受到,只要感受就有波動,那就會有情緒。」
「放心啦,我會注意的。」薇的態度有點奇怪,我想了想:「這樣,我順著她就是。反正今天是她生日,順著她比較自然。」
「那也是。」薇沉默半晌,又問:「晚上會回來吃飯嗎?」
「嗯,沒把握,說不定小箏想找我一起吃。」
「那就當成你不回來吃。」她點點頭:「正好昨晚有剩,我就一個人吃了。」
「呃,」我搔搔頭:「大姊不是會回來嗎?」
「不會,」她搖頭:「直到爸爸離開之前她都不會過來住。記得禮拜二要陪她產檢,要先請好假。」
「知道了。」
「那就這樣,晚上見面再說。」她溫柔地說:「晚上會下雨,記得別太晚回來。」
「我有帶傘。」
「重點在別太晚啦,傻瓜。」
她笑道,揮手道別,轉身過了馬路。
我站在原地,望著一頭長髮的她消失在滿滿的綠衣同學裡。天是陰鷙的,熟悉的街景帶著奇異的陌生。我轉身離去,在濃重的濕氣中,獨自離開了上學時分的北一女校門。
.
天氣很熱,加上濕氣極重,趕著走回學校滿身都是汗,幸好趕在遲到前進了校門。今早連續兩堂英文課,本來覺得很閒的,想不到剛升完旗馬上聽到廣播,「報告、報告,請全體代聯會幹部、樂聲揚籌備小組、參與樂聲揚社團代表,以及說唱藝術社董子凱至第三會議室報到,報告完畢」。
我怔了怔,才要起身,就聽小光問:
「喂,聽說這次樂聲揚跟北妖合辦啊?」
「對啊,就那個楊淑芬搞的。」
「才怪,我聽大家說是你搞的。」小光嘿嘿一笑:「這有什麼好不承認的?很屌的事啊。我知道你在傷腦筋主持人人選問題,跟你說啦,這次大概真的沒辦法了,有需要的話你就找個演講社的或者你馬子來主持好了。這不是表演,不用顧慮我,也不要搞什麼以私廢公,巧怡跟我之間有一堆事情還沒時間跟你講,你找誰主持都好,就是別找我跟她,我看乾脆你跟她好了,社長對社長,這還蠻門當戶對的。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呃,」我呆了呆,本來還在傷腦筋怎麼跟小光啟齒,這下子反而不用說了,忙道:「好啊,那就多謝禮讓了,本來我也覺得既然是合辦就不能都是我們在主持,總得留個名額給北一女。人選方面找巧怡的確比較好,也省得滅絕師太那邊多心。」
「唉,這種事不能光仗著自己紅啦,的確要顧慮對方的面子。」小光一笑:「別跟我扯了,去開你的會吧,幫學弟爭取個表演機會,不能只顧自己出鋒頭。」
「昨天已經爭取到了,你放心啦。」
我忙道,連忙離開教室,跟嘟嘟、平平等人一齊趕去第三會議室。
天氣濕悶有冷氣真是享受,今天與會成員比昨天更多,整間會議室的椅子都用光了。詩聖尚未到校,吉他社代表是那位汪明益學弟,一見我出現馬上滿臉堆笑,走來打招呼道:
「學長,終於又見到你啦!」
「學弟你好。」
我點頭致意,這學弟是我推薦進吉他社的,阿義說他正跟管樂社、成青社與演辯社的競爭對手爭奪候選人提名,目前甚至還佔上風。我對他頗有好感,一來學弟長得眉清目秀,加上人家是詩聖學弟,即使未來必須跟別組整合犧牲小黑,卻也不會變成說唱藝術社的敵人。於是微微一笑,對他說:
「學弟,聽說你在爭取代聯會主席提名?」
「是啊,」他一怔,似乎沒料到我頭一句就問這個:「學長聽若澤說的?」
「是別的學長說的。」我搖頭,又問:「目前為止你的把握如何?」
「唉,比不上管樂社的競爭對手。」他搖搖頭:「石頭……就是管樂社石中倫啦,他跟我交情很好,加上本來就是他最強,我跟另外三個都是後來加入戰局的,所以應該還是他最強吧。本來我跟家駒都可以整合的,但大家都知道副主席是若澤,變成沒有整合空間。學長是詩聖學長的好朋友,大家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我最擔心的倒不是哪個對手比較強,而是若澤表態支持哪一方。」
「哦?為什麼大家對我們家小黑這麼客氣?」
「這個嘛,呵呵,」學弟爽朗地一笑:「若澤人是沒話說了,但當然還是看學長的面子啊,上屆選舉學長威震四方,管樂詹學長還特別交代石頭不可以跟你們說唱藝術社過不去,昨天我們開了一個整合會議,大家三對六面談好了君子之爭,各自爭取資源,到時候看各社團交接後的票數再來比較,一切攤在檯面上,看誰票多就是候選人。反正不管怎樣若澤都是副主席,中倫有管樂詹學長交代,我跟若澤交情好,即使不論交情我也欠學長情,成青那邊唐宇同學長也交代過不能與學長為敵,目前為止只有演辯社動向不明,不知道他們對若澤的態度是什麼。」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打我的旗號就合理了,不然小黑哪來這麼多人脈資源,又問:「那要是票少的又獨立參選,豈不白忙一場?」
「那也不怕,反正本來票就少,剩下的人還是佔多數。」
「瞭解。你跟石中倫交情比較好?」
「比跟成青霍家駒好,這人我不熟,談不上交情。」學弟毫不隱瞞:「至於演辯社的陳偉業就更不熟了,本來大家都沒在管演辯社的,後來還是通過小黑介紹才跟他們有些接觸。」說著遲疑半晌,又道:「學長,若澤人太好了,很容易受人欺騙,本來演辯社根本沒有發言權,結果反而在若澤的引薦下變成第四組候選人,石頭就在講,這根本是引狼入室,學長有空還是提醒一下他,不要好好一個人被人利用,變成分裂大家的箭靶了。」
「嘿,你講話倒是很直接。」我一笑:「我會提醒他,你們好好合作就是。」說著又補充了一句:「有什麼困難就來跟我說,我跟詩聖交情是沒話講的,你跟小黑不要因為選舉影響交情,記得代聯會只有一學期,同學還是三年。」
「是,謝謝學長。」
「那就這樣,你先去忙吧。」
我揮揮手,學弟認真鞠躬離開。我一怔,發現自己被人家鞠躬,心裡有點不舒服的感覺,轉身走到阿貴身邊。
阿貴獨自坐在主席位置上,左右各路人馬都在聊天,唯獨他是孤伶伶的一個人。見我走來微微一笑,拉過身邊的椅子,對我說:
「凱子你坐這邊,待會兒多幫忙。」
「別這麼說,講一句話就好了,我還是坐財委那裡吧?」
「你學弟也會來,你的身分是樂聲揚主持人,不是代聯會幹部。」他搖搖頭,笑道:「什麼事要跟我說啊?」
「這裡不方便細談,」我坐了下來,低聲道:「簡單說就是訓導處已經知道韓若婷的事了,他們要我轉告你不會記你過,要你放心。」
「哦?」他眼睛一亮:「這是誰跟你說的?」
「陳組長,還有主教。」
「他們幹嘛跟你說?」
「韓若婷的事滅絕師太知道,這兩天我跟她聊天聊到,順口說一下你是我朋友、一時糊塗之類的,她從善如流打電話來我們訓導處幫忙緩頰,你也知道我們訓導處,滅絕師太都打來了自然就做個順水人情,再說人家女校都沒意見了我們幹嘛雞婆。大概就是這樣。」
「呃,你還真的敢跟滅絕師太『聊天』哩。」他不可置信地嘆了口氣,低聲又問:「那後面的事該怎麼辦,不理總務處嗎?」
「你就去跟他們把話講清楚就好了呀,王牌出盡誰怕他們。」
「好,那要找機會,」他點點頭,認真地說:「凱子,大恩不言謝,這件事我欠了你。學弟那邊我會幫忙照顧,有任何可以幫忙的請務必跟我說。」
「沒啦,幹嘛這樣客氣。」我搖搖頭,忍不住又說:「後續針對紀念品、書包那些東西的價格,在說法方面你可能要再斟酌一下。畢竟之前報價已經出去了,之後怎麼跟又勤他們交代,還是要搞得平順一點。」
「這我懂,未來說不定還要你幫忙緩衝一下。」他點點頭:「那先不講這個,昨天去北一女怎樣,還順利嗎?」
「順利。待會兒給我幾分鐘,我一起報告。」
「沒問題,也差不多了。那你先坐,我開個場。」
他點點頭,站了起來。
阿貴個子很高,這一站氣勢十足。他先不說話,默默望著場內眾人。訓導處今天不會出席,各路人馬差不多也到齊了,見主席已然就位,各自覓座坐定,亂哄哄一陣子才逐漸靜下來。
阿貴一笑,朗聲開口道:
「各位同學大家好,謝謝今天大家的踴躍參與。我們先確認與會人員,之後再開始今天的討論。志皓?」
「沒問題。」
張志皓起身,拿起一份公文夾,裡頭是與會的人員名單。他一一點名確認人數,對阿貴報告說:
「報告主席,除吉他社柯秉楠、管樂社石中倫學弟以外全員到齊。」
我轉頭一瞧,只見財委位置上小彬不知何時已經出現了,倒是沒來跟我打招呼。
「好,」阿貴對志皓點頭致意,又說:「以下我們開始開會。今天的會議有幾個議題,待會兒我們會發下議程讓大家過目。首先我們請說唱藝術社董子凱社長針對昨天與北一女訓導處開會的結果跟大家報告一下,董社長請。」
「是,謝謝主席。」我起身面對大家,笑道:「各位同學大家好,本席昨天受大家委託去找滅絕師太,目前已經取得了幾點共識,以下跟各位報告,如果有不清楚之處請隨時打斷我別客氣。首先是昨天謝副社長提出的問題,北一女那邊對兩校是否合奏、上幾個節目或者表演時間都沒有任何限制,端看各位怎麼跟對口社團合作,但滅絕師太要求不能因為合奏增加預算,什麼表演服之類的都不同意,必須穿制服上台。」
「不好意思問一下,」管樂詹開口:「所以意思是如果我們不打算合奏,那就算成兩個節目,是不是這樣?」
「呵呵,對。」我笑了起來,管樂詹似乎還是搞不定北一女樂隊:「滅絕師太說表演內容由雙方『學生組織』決定,換句話說哪些社團上台的最後決定權在代聯會跟班聯會。我們可以一校一社算兩個節目,兩邊合奏算一個節目,也可以單一社團參加跟以往一樣,這些是兩校社團各自決定的範圍。但如果有哪個單獨社團想參加,就必須通過代聯會跟班聯會協調,不是代聯會單方面同意成功某一社團上台就可以了。」
「這個我聽不懂。」阿貴說:「麻煩解釋一下。」
「我拿說唱藝術社舉例好了,」我笑道:「昨天我們說想要一個節目,你們都很客氣說沒問題,但是光代聯會決定沒用,北一女班聯會那邊也必須同意,不然我們還是不能上台講相聲給大家笑。大概是這個意思。」
「所以北一女哪些社團要上台也要經過我們同意,是吧?」阿貴追問。
「是。」
「這有點……凱子不好意思我直說了,喪權辱國耶。」阿貴皺眉:「要是她們找麻煩,讓我們特定社團沒辦法上台該怎麼辦?」
「呵呵,大概不會有人這麼白目吧?」我笑了起來:「樂聲揚有樂聲揚的傳統,她們要合辦總不能喧賓奪主啊。滅絕師太說了,有任何困難大家彙整意見跟我講,我負責轉達,她會出面主持正義。當然如果你們跟北一班聯會談好就沒事了,所以主要還是你的責任,我算是個安全措施,其實我覺得只要搞定那個楊淑芬就差不多啦。至於喪權辱國什麼的的確有一點,這是我必須賣滅絕師太的面子,不過既然有我在中間折衝應該就沒有太大問題了。在場有任何社團反對嗎?」
我環顧四周,只見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搖了搖頭。
「呵呵,那就靠你啦。」阿貴一笑:「不好意思,請繼續。」
「不會,」我續道:「其次是合作練習的方式。滅絕師太同意讓學生組織自治,意思是說大家要怎麼安排練習看大家高興,如果需要公假就要各自向學校申請,我聽滅絕師太的意思,她並不打算管太多,公假也會放,如果真有需要去北一女練功也可以,只要時數不要太誇張,北一女社團通過班聯會申請大概都會放行。」
此話一說全場登時歡呼掌聲大作。這是千年難得遇到的超大福利,在場各社多半從來沒有這種機會。我等眾人稍微安靜,這才又說:
「剩下的就看大家怎麼跟對口社團運作了。另外,這次北一女會派出儀隊進行禮賓任務,就像他們校慶或社團聯展一樣,讓儀隊在中山堂門口站崗禮賓。」
眾人聞言更是興奮,鼓掌的鼓掌,敲桌子的敲桌子,好像北儀是為了他們來的一樣。我笑道:
「這是禮賓任務,昨天談的小隊表演還沒決定要看情況,不過應該也會通過。所以,」我轉頭對阿貴說:「請代聯會這邊妥善安排上台順序,算是本席的一個小要求,給人家北儀一點面子,如果真的有小隊表演麻煩讓人家壓軸或開場,不要放在表演中間。我建議壓軸比較好,一來有面子,二來禮賓完畢人家需要一點過場時間。再說也是個高潮,讓人家穿短裙的表演給高三學長看,這才值回票價,現場人氣也比較不會散。」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阿貴連忙承諾。
「另外有件事,」我對管樂詹說:「詹社長,據我所知過去北儀小隊表演很少出隊,即使有也是室內表演,所以沒有樂隊都是放錄音帶。這個嘛,屆時人家如果真的有表演,有需要你跟我說,我幫你喬。」
「啊,真的嗎?」
管樂詹興奮得臉都紅了,我的意思很清楚,如果管樂社有意願,我可以協助他跟儀蘋溝通,讓管樂社擔任北一女儀隊的伴奏,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加上這掛都嘛色鬼,有這個機會鐵定不會放過。只見管樂社眾人連聲叫好,其他社團各自羨慕,場內熱鬧得不得了。
老實說,這件事不是沒有風險,北儀內規多,這麼做說不定會踩到誰的敏感神經。不過安排上卻不麻煩,北儀的曲目都很簡單,樂聲揚我們是主場,管樂社可以在台上安排演奏包廂,等於是整場表演的「成功大樂隊」,跟慣例的國歌演奏一樣,只要儀蘋同意,幫北儀伴奏也不會太突兀,更符合這次活動「合辦」的精神。
更重要的是,這是我對管樂社的甜頭,小黑要在這掛人當中生存,作為學長的我必須展示實力。我用韓若婷的事擺平阿貴,演辯社學弟可以通過他跟阿義進行控制;吉他社有詩聖照顧,剛剛也跟汪明益做了公關。如果伴奏一事可成,管樂社欠我的人情就大了,之後不管他什麼石頭學弟木頭學長的,小黑這邊總得幫我照顧一下。
至於成青社嘛,豬哥糖那掛人的確不好惹。不過小黑選的不是主席,若能成功收編管樂社、吉他社與演辯社,屆時無論誰是主席候選人,就算硬碰硬也不怕那個什麼霍家駒。阿義昨天話說一半,他並沒有告訴我他跟豬哥糖的聯盟到什麼程度,不過他的目標是阿貴不是主席,對我而言只要護得住小黑,阿貴是死是活並不是我在乎的事。
沒錯,既然餘威猶存,那就要像小丁學長說的「多幫學弟存一點」,這次樂聲揚開風氣之先,兩校都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作為「欽差」,不利用這個機會幫小黑一把還要等到什麼時候?我在眾人歡呼與掌聲中結束了報告,阿貴照例與我客氣一番,終於開始今天的議程。
後續就囉嗦了,由於臨時決定合辦,之前討論的場序、經費、廣告、文宣、印刷、場務到公假等等全都亂了套。阿貴一項項與大家協調,其中還有王又勤提議既然有北儀禮賓,糾察隊這邊也想出面列隊;阿貴詢問我的想法,我一邊表示此非表演節目不須徵得北一女班聯會同意,可代為與北儀協調分工,一邊又提醒糾察隊還是要先行與成功儀隊溝通以取得諒解。這次選後兩隊關係有重大改善,聽我這麼說,王又勤連忙表示他會先去協調,要我不要跟北儀先講,省得惹火自己人就得不償失了。
阿貴雖然人緣不佳,處理事情的能力卻強得令人佩服。許多複雜議題都能迎刃而解,在場社團人人服氣他的決策。我心下感嘆,人家是演辯社、甚至可以說是我們這屆的頂尖人才,人又英俊辦事能力又強,可惜被一場選舉搞得灰頭土臉。等明天問過娃娃後還是找一下小黑,要他仔細考慮是不是要繼續參選,這麼完美的一個男生,要是變成阿貴這樣就真的可惜了,我不禁想。
會議繼續進行,由於機會難得,大家爭奪資源得毫不手軟。阿貴倒是秉公處理,並不因哪個社團跟演辯社交情好就給較多好處。我的角色很特殊,每到爭執不下時,總有人提議問我的意見。跟阿貴不同,我沒有必須解決大家問題的責任,所以只要解決一件就是建立一次人情,尤其是與北一女相關的議題更是如此,其中無論公假安排策略、北一女練習場地可能性評估,直到如何與滅絕師太溝通,沒開這場會還沒發現,原來我真的知道很多他們不知道的內幕,掌握了很多他們沒有的關係網路。
說是兩節課,這場會一直開到第三節下課才結束。眾人開得精疲力竭,光是結論整理就花了半個小時。會後小彬跑來找我,拉我跑到福利社,拿出一份「代聯會資金整理表」給我看,表示這是他兩個月來觀察到的問題支出,花了整整一堂課跟我報告,「提醒學長要注意主席動向,不要被蒙蔽了」。
我收下資料,好好嘉獎了他一番。小彬做事穩重仔細,這個財委當得稱職又專業。我要他先不要有動作,表示我還在觀察阿貴,請他持續蒐集資料,「有需要的話我會帶你去訓導處報告」。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我沒有告訴他斌斌或娃娃的話,只是聽他說明一些小黑參選的過程。聽完後想了半晌,要他跟小黑約好週一上午開會,順便先幫我跟小光請公假。小彬逐項答應,卻嘆了口氣。
「怎麼了?」我問。
「學長啊,不是我在說,小黑最近心事很多,您有空還是多關心他一點。」
「是選舉的事,還是因為白珛靈?」
「都有,不過白學姊影響比較大。」
「今天下午他要跟白珛靈約會,對吧?」
「唉。」
「他們是不是搞定了?」
「我不知道,他不肯承認,問什麼都說沒怎樣不用擔心。」小彬搖頭:「可是人家整顆心都在學姊身上,只要遇到白學姊每件事都沒有下文。我希望學長開導他一下,接下來那麼多事情要做,哪件搞砸了都很慘。他最聽學長的話了,請學長務必多關心他,起碼要他先把手上的工作完成,之後要談戀愛要擺爛都有我撐著沒關係。」
「你勸不動嗎?」
「如果他願意跟我討論,那說不定勸得動。」小彬嘆了口氣:「平常我們配合得很好,但就是這件事他守口如瓶,他不討論我也沒辦法啊。」
「好,那我知道了。」我點點頭:「一切等禮拜一再說。我會安排公假,你們聽到廣播來找我就是。」
「是,謝謝學長。」
「那你先回去拿書包吧,」我對他一笑:「週末快樂。」
「學長週末快樂。」
他認真地說,揮了揮手,高大的身材消失在合作社門外。
.
一早上就這麼過了。中午跟小箏有約,我回教室拿書包離開。走出校門好遠都攔不到計程車,只得加快腳步往北一女走。陽光很亮、空氣很悶,二十分鐘的路程走得渾身大汗。實在應該騎車來的,我不禁後悔,還沒見到小箏就把自己搞得這麼狼狽,待會兒要怎麼跟她相處嘛。
好不容易來到北一女,時間剛過十二點半,門口還有一堆尚未離開的同學。榮服團已經收隊了,正門鐵門關閉,只有傳達室旁的小門可以進出。我一眼就見到了小箏,她站在鐵門前,揹著書包,雙手背在身後,制服整齊鞋襪雪白,熟悉的姿勢與俐落的短髮,帶著微笑,望著快步走來的我。
我連忙趕上前去,小箏一笑,對喘著氣的我說:
「凱凱別急,怎麼這麼趕啊?」
「呃,開了一早上會,直到剛剛才結束,不好意思讓妳久等了。」
「不會,我也才出來。」她搖搖頭:「所以呢,等一下要去哪裡?」
「先不說這個,」我喘了口氣,笑著對她說:「姊姊,祝你十八歲生日快樂。不好意思今天沒準備禮物,馨馨說的,我就是禮物,那就請姊姊笑納了喔。」
「謝謝凱凱。」她笑得很開心:「這禮物很棒,姊姊很開心。」
「從今以後妳就成年了耶。」
「也老了呢。」她說,聲音帶著柔柔的甜意,挽起我的手:「其實二十歲才算成年,姊姊只是可以考駕照而已。當然也可以買菸,不過你不許抽。」她笑得好愉快:
「好啦,生日快樂說完了,待會兒要帶姊姊去哪裡?」
「我們先吃飯,然後去金橋喝咖啡。」我說:「今天沒有安排任何節目,純粹只是想跟妳聊一聊,安安靜靜陪妳過個生日,這樣好嗎?」
「這樣最好了。」
她微笑點頭。美艷的面龐上多了點以往沒有的紅潤,不知因為天氣熱,抑或是心情好。
兩人過了馬路,走在總統府長長的紅磚道上。她走得不快,步履跟印象中一樣不疾不徐地。她挽得不緊,像是個真正的姊姊,輕輕勾著弟弟的手臂走路。時值正午,四周亮得很刺眼,我的額頭上都是汗,被她挽著的手臂也濕成一片。
小箏一笑:
「凱凱,你很熱嗎?」
「唉,是啊,對不起。」
「那我不拉著你。」
「不用不用,」我忙道:「天氣太悶了,跟妳無關。」
「你還真的很怕熱呢,」她一笑,沒有放手:「以前跟你在一起,你常常滿身大汗的。不過說也奇怪,你的汗沒有什麼味道,乾了摸起來也不會粗糙,不知道是什麼道理。」
「大概喝水喝得多吧。」
「你喝很多水嗎?」
「嗯。每天兩三公升總是少不了的。」
「你多重?」
「妳說體重嗎?」我一怔:「好久沒量了,去年年底是五十八,這陣子應該胖了點。」
「因為阿薇餵得好嗎?」
「也不是,」我搔了搔頭,聽她提薇有點彆扭:「上個禮拜住院,每天好吃好睡又不動,連昏迷的時候都打點滴吸收葡萄糖,想不胖也難吧。」
「你還真不小心。」她輕嘆一聲,語帶責備:「幸好沒留下什麼後遺症,出院之後身體好嗎?」
「很正常,唯一有點不同的是起床時間。這幾天起得特別早,不管幾點睡四五點就醒了,這還真奇怪。」
「早起是好事啊。」
「但也要早睡啊,這兩天忙學校的事情,總有種力不從心的感覺。」我嘆了口氣:「像打擂台的那兩天,去妳們學校之前已經很累了,還好表演很精采,加上跟妳見面很開心,不然一結束就想回去,一點也不想在外面混。」
「回去是回自己家,還是阿薇家?」
「我只有週末會去她家。」
「那她會不會也去你家過夜?」
「這個嘛,偶爾也會。」
「姊姊很吃醋的。」她忽道:「我都沒有去過你家,也不認識你家人,唯一見面的機會就是上禮拜在醫院。」
「呃,」我不知道她的情緒是什麼,決定把話題帶開:「媽媽說妳跟她聊了一下?」
「其實也沒聊什麼。」小箏搖頭:「我去探病的時間很短,第一天阿薇跟馨馨在,大家都很忙,我只能幫忙顧著你,讓她們去辦手續、跟醫生談什麼的。第二天我到的時候大家正好都去吃飯,只有你媽媽在,你睡睡醒醒的跟我說了幾句話,等你終於睡著了,你媽媽才跟我聊了幾句。」她頓了頓,忽道:
「凱凱,你媽媽知道我是你的前女友,她說你沒跟她講,但她都知道。她問我你是不是對我不好,我說你對我好得不得了。你媽媽卻說,她知道你覺得自己對不起我,趁你睡著了,幫你跟我說一聲對不起。」
「呃。」
「其實你一點也沒有對不起我,不知道你跟你媽媽說了什麼。」她又說:「你記得當時跟我說的話嗎?」
「不記得了耶。」
「你一直說『姊姊不要走』,說了好幾遍。」小箏嘆了口氣,微笑著說:「你說你這人,連昏迷了都會撒嬌,教人怎麼不心疼呢?幸好這話是跟我說,要是被阿薇聽到你這麼說,不知道會有難過呢。」
「唉,」我有點糗,卻又覺得十分感傷,忙道:「姊姊妳別這麼說,等妳考完聯考我們多見見面,如果妳願意的話也可以來家裡吃個飯,媽媽說妳很溫柔,想多認識認識妳。」
「凱凱,」她搖頭:「有些話其實是不用說的。你覺得過意不去,代表你是在乎我的,這樣就可以了。你要知道,即使像你這麼聰明、反應這麼快,還是有一些狀況是你講不過去的,你懂嗎?」
「呃,我……」我想了想,決定放棄:「唉,好,知道了。」
「知道就好,我並不想談這些過去的事,好好的一天,你陪著我,不該開心點嗎?」她搖了搖頭:「算了,不講這個。你剛剛還沒說完呢,一天真的喝那麼多水嗎?」
「咦,是啊。」
「我怎麼都沒看到你在喝?」
「有啦,我最愛喝水了。」我一怔,笑了起來:「那是妳沒注意,每次見面不管去哪裡吃飯,只要餐廳送水來我都一次喝兩杯。我在學校放了一個寶特瓶,每次上廁所就會去裝水。寶特瓶是兩千CC的,大概三四節課就會喝完,平均上一次廁所喝一瓶,一天一定會喝到兩瓶。」
「那就四公升啦,你剛剛說兩三公升。」
「這個嘛,因為我不常在班上呀,」我笑了起來:「我不會把瓶子帶出教室,在學校就喝,公假什麼的就喝飲料。我只在學校這樣喝水,離開學校就算了。這是從國中開始建立的習慣。」
「為什麼離開學校就不喝水?」
「不是不喝,是不帶水壺,渴了就出去買。」我解釋:「我這人很隨便,真有個水壺就會忘記帶、忘記洗,掉在外面什麼的。之前掉了好幾個水壺,所以乾脆放個寶特瓶在學校抽屜,不但可以裝很多,壞了也很容易換,加上有個瓶子就不會忘記喝。人的飲水量是訓練出來的,喝得多就會更想喝,老是口渴不喝,久一點就會忘記口渴,反而越喝越少。」說著又是一笑:
「其實不只喝水,吃東西也是這樣,擺在旁邊就會一直吃。所以只要放長假我就胖得很快,因為家裡總是有吃的,不管瓜子花生還是水果的都有一大堆,媽媽會裝個盤子扔給我,我坐在書桌前看書,書沒看幾頁倒是可以吃一大盤。」
「那怎麼還這麼瘦?」
「從小就這樣,媽媽說只長心眼不長肉,這叫想太多。」我反問道:「妳覺得我太瘦了嗎?」
「五十八太瘦了。」她搖頭,輕輕地說:「之前你躺在我身上,我都感覺不到你的重量,大概你是自己撐著怕壓到我吧。其實你太小心了,你並不重呢。」
此話一說,我不禁滿臉發燙。她臉一紅,低頭說:
「呀,討厭。」
我心裡甜甜地,卻又有點失落感,連忙把眼前浮起的景象排出腦海,轉移話題說:
「反正啊……我喝水喝很多,大概就是這樣汗水的味道比較淡,這也不錯嘛。」
「是啊,」她微笑著點點頭,似乎在謝謝我把話題帶開:「這樣最好了,臭男生我不喜歡。」
瞬間的尷尬,兩人一時不再接口。我心裡浮起各種情緒,忍不住轉頭看看她。她的面容跟記憶中一模一樣,安靜又精緻,即使天氣濕悶也不流汗,俏麗的短髮柔順又整齊。真要說有什麼差別,大概只有今天的她很溫和,不像去年剛認識時那麼嚴肅,即使對我再好,相處起來卻總是帶著點距離感。
當年的她是很威嚴的,最漂亮的學姊是個難以親近的形象,連走在一起都十分小心避免碰到她的身子。之後我們在一起了,我牽過她、抱過她、吻過她,甚至擁有過最私密的她。每個與她親暱的瞬間,我都還是帶著某種不敢褻瀆她的情緒。即使都袒裎相見了,都結合了,還用繩子綁過她了,那種小心翼翼的情緒卻從來不曾改變。
之後我們分手了,我只能通過照片上的影像,或者整瓶紙鶴想念當時的觸感。常常提醒自己不要去想她,偶爾想起來也覺得恍恍惚惚地,彷彿一切都是夢境,分不出自己是否真的擁有過她,擁有過那麼多如夢似幻的,與她相偎相依的瞬間。
暑假後歷經起伏,曾經想見面卻見不到,也曾見到了卻不知如何相處;新生盃窗外的影子、九三九樹蔭下的誤會,金橋偶遇時一隻紙鶴的尷尬,校慶當天光復樓矮櫃前的感嘆,每一次都是飄忽的、游移的,帶著情緒的,不像今天這麼真實,可以自由自在地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談著那些曾經或以後的話題。
週末中午,重慶南路人很多。小箏的手比平常暖,軟軟的手,細細的手指,飄著熟悉的香味。她的制服舊了,三條槓的學號褪了色,雖然整潔依舊,卻沒有那麼挺,也不像當年有著嚴肅的墨綠色。
有點陌生的形象。再隔一個多月,我忽然想,她就不會再穿這件制服了。
瞬間的失落感浮上心頭。我停下腳步,忍不住說:
「姊姊,有件事情跟妳商量一下。」
「什麼事?」
「等妳畢業,可以送我一套制服嗎?」
「咦?」她一怔,笑了起來:「為什麼?」
「我不會說,」我臉一紅,她的眼神很乾淨,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只是單純想要一件妳的衣服,算是個紀念吧。」
「小色鬼。」
「不是那樣的啦。」
「才怪,就是。」她笑著說:「看著姊姊的衣服,想著跟姊姊在一起的樣子。送你就是,什麼時候要?」
「呃,我不急啦。」
「那要裙子嗎?」
「呃。」
「看,還不承認。」她笑得好開心:「好啊,都送你。還要什麼,襪子?鞋子?整套內衣褲?要不要附贈燕尾夾一盒?」
「唉,妳別鬧啦,不方便就算啦。」
「好好好,不鬧不鬧。」她笑著說:「人都給過你了,一套制服算什麼。想要就慢慢等,我畢業那天你會不會來?」
「妳們畢業典禮在學校辦吧?」
「是啊。」
「那應該沒辦法。」
「即使你這麼紅?」
「還是小心點比較好,」我搖搖頭:「這次樂聲揚已經很誇張了,最好不要太招搖。妳希望我來嗎?」
「還好,」她搖頭:「反而是今天看到你比較開心。」
「為什麼?」
「一年紀念嘛,又是十八歲。」她停了停:「還有,我也有些話想跟你說。那天晚上本來要說的,結果被你一番話說得很感動,就忘記了。」
「那妳說。」
「不急,待會兒吧。」
她搖搖頭,緊了緊挽著的手。
於是我們繼續走。她沒有問我要吃什麼,卻很有默契地陪著我走到肯德基。我們擠進根本不可能有位置的二樓,當年的位置坐著一對情侶。一個景美一個建中,兩人面對面坐著,各自用一根吸管插在同樣的飲料杯中,桌上是吃完的殘餘,看樣子暫時不打算離開。
小箏一笑,推我一把。
「凱凱,這次不要打擾人家了吧?」
「呃,好吧,」我搔搔頭,本來的確想出頭趕人的:「那妳要吃什麼?」
「我們買外帶,去我宿舍吃。」
「呃,這樣好嗎?」
「凱凱又變成小色鬼了。」
「呃,」我臉一紅,忙道:「好啦好啦,妳生日,都依妳。」
「如果不是我生日呢?」
「那還是依妳。」
「這才是乖凱凱。」
她嘻嘻一笑,牽起我的手,跑到樓下排隊。
不知為何,今天的小箏很像剛認識時的她,無論說什麼都讓我無法拒絕。我們排了好久的隊,買了滿手炸雞飲料,她讓我用左手提著,握住我的右掌,十指互扣牽著我,離開了人潮洶湧的肯德基。
沿館前路走到新公園,我們在無風的綠蔭中走過露天表演台,她問起演講社與戲劇社後續的合作,我撿了些重點跟她講。從兩方的「整合」到林宥潔的配合,小笙妹妹即將接任戲劇社社長到巧怡對庭安的託付與布局;之後的戲劇社公演,我對下屆演講社的期望與三社可能的配合,許多已經在進行或者埋藏在心裡尚未公布的盤算,一一告訴了她。
從新公園走回重慶南路,已經結束下班人潮的書店街帶著點荒涼,我聊起這次合辦樂聲揚始末,從楊淑芬到阿貴、從滅絕師太到儀蘋,我的角色與顧慮,找巧怡搭檔的原因,直到如何運用我的「特使」身分協調兩校表演隊伍,藉此建立說唱藝術社更深一層的影響力,進一步幫助小黑在選舉裡存活,林林總總的計畫與安排,通通告訴了她。
週末下午的街景是安靜的,也帶著點寂寥,車聲人聲聽起來都隔了一層,只有掌中她的小手,是此刻唯一清晰的感受。小箏安安靜靜地聽,既不表示意見也沒有什麼回應,彷彿只是想聽聽我的聲音,在那些當年曾經一起討論過的、此刻已然遠去的話題裡,重新感受被她牽著的,已經長大了的我。
總統府前便衣有點沒精打采,北一女校門口有幾個站崗的男生。我們牽著手,彷彿還是當初的情侶,走在那條過去不只走過一回,卻又早已被我們遺忘了的路上。
午後天氣更熱了,整個早上沒喝水的我在濕氣中流了更多的汗。小箏毫不介意,輕輕靠著我的手臂,汗水透出衣袖,染濕了她的制服。
夏季制服都是短袖,染濕的只是一小部分,其餘只有兩人手臂的肌膚。她比我冷一些,卻還是溫暖的,赤裸的手臂在汗水潤滑中變得熱切而私密。彷彿曾經一絲不掛的我們,沒有遮蔽地分享體溫與心跳,通過肌膚的觸碰,交換著帶有彼此氣息的汗水。
呃,不能再亂想下去了。
應該是個溫馨的午後的,我提醒自己,我是來陪她聊天的,不是來誘惑她分心、或者被她誘惑出軌的。今天很奇怪,不知為何一見到她就心猿意馬。三天前夜裡的小箏那麼柔和,此刻的她卻又為什麼讓我如此激動呢?
驀地,小箏緊了緊手掌,停下腳步。
「凱凱。」
「嗯?」
「你在想什麼?」
「呃,沒什麼啊,就一點社團的事。」
「真的嗎?」
「嗯,真的真的,」我忙道:「頂多也想起一點之前跟妳……走在這裡的事,就這樣。」
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又說:
「約你去我宿舍,是不是讓你緊張了?」
「呃,有一點。」
「你覺得我們會發生什麼事嗎?」
「應該不會吧?」
「什麼叫做『應該』不會?」
「這個……」我皺起眉頭,歎道:「幹嘛一定要問呢?我們都分手這麼久了,今天我是來陪妳的,好好的一個下午,別留下遺憾吧?」
「的確是這樣。」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今天能夠再見到你,我是很高興的。我也希望我們之間不要留下遺憾,所以才找你去我宿舍。」
「這話怎麼講?」
「很多事情,是在那裡開始的,」她緩緩地說:「我們分手得太急了,很多話沒有講完。就像你找巧怡上台主持的原因,從哪裡開始就從哪裡結束,四月二十一日開始的就要四月二十一日結束,在宿舍開始的,也應該在那裡結束。」
「所以找我去宿舍?」
「是啊。」她輕笑著說:「所以不要再彆扭了。姊姊喜歡這樣牽著你,在一起的時候你反而不會想這麼多,我希望今天的你可以自然一點,讓姊姊好好把所有的話都跟你說,如果有任何還沒有放下的感受就讓我們一起處理掉。這樣一來,未來見面的時候就沒有遺憾了,可以重新建立彼此的關係,不被這段高中時代的戀情影響,好嗎?」
「好。」
「真的,一切都是從這一天開始的呢。」她抬起頭,望著周遭的景象:「你記得嗎?社團聯展那天早上,我們還走了一大圈呢。」
「是啊,」我點點頭:「我記得的。」
「那天本來打算跟你道別的,」她輕輕地說:「想不到反而是一切的開始。就這樣一年過去了,結果直到今天,還是沒有跟你好好說聲再見。」
「這一年真的發生了好多事。」
「是啊,很懷念呢。」
她柔聲說,再度邁開步伐。
去年的今天,我們一早見了面,繞過一圈兩人曾經走過的地方,在無聲中憑弔與告別。之後回到北一女,在門口遇到緊張的小雪,小箏帶我走進中正樓地下室,當著演講社好朋友們,帶我認識了滅絕師太。
那是個讓人感嘆的日子,當天下午我獨自跑到日新戲院看「上班女郎」,出來時下著大雨,雨大得讓人心驚,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雨水打在傘面上的重量感。那把傘是臨時跑去便利商店買的,後來社團聯展結束,我在眾人前贏得小箏,當夜送她回去時用的卻是我的舊傘。那新買的傘呢,怎麼就不見了呢?
思考著傘的去向,我陪小箏繼續走在重慶南路上。天氣很熱,濕氣高得讓人焦躁。小箏講起了自己,從高三的心情講到讀書的進度,從班上的趣聞聊到即將搬離宿舍的準備。話裡有Miko或貓咪、有儀芬或芳瑩,也有阿珍和秀茵。一個個熟悉的名字,從她輕柔的聲音裡跳出來,揉進過去的記憶,在亮得刺眼的紅磚道上飄著行將消逝的不捨。
默默聽著她的聲音,我努力感受著每一個字句,珍惜每一個與她同行的瞬間。這是一股難以形容的氣氛,穿著制服的她走在身邊,指縫跟回憶中一樣融合著兩人的汗水。她的聲音既柔和又愉悅,綠色領口下是白皙的頸子,在熱氣中蒸著熟悉的氣息。這是真實存在的小箏,比過去少了些冷傲,多了點親暱,卻又帶著恍惚,彷彿是多年後的回憶,在刺眼的日光中漂浮著朦朧的印象。
走過愛國東路,整排圍牆不知裡頭是什麼黨國高官的家。便衣憲兵帶著手提包,邊緣露出無線電對講機天線。過了南海路,植物園周邊人煙稀少,印象裡透著朝陽的樹梢靜止不動,像是一張張相簿裡泛黃的古老照片。熟悉的街景、熟悉的她,真實得讓人感到虛幻,在強烈又緩慢的日光中透散夢境似的感覺。
這是小箏的魔力。走在她身邊,彷彿陷入某種帶著魔法的空間。讓現實不再現實,時間也不再流動。
於是,我們走到寧波西街,回到了熟悉的宿舍樓下。
安安靜靜的迴廊,對面冰店傳來隱約的喧鬧聲。
陽光照在周圍,無人的街道有種過曝相片的蒼白。蒼白的馬路、蒼白的招牌,蒼白的行道樹與紅綠燈,還有蒼白的綠制服。
我們站在門前,小箏望著我,莫名的眼神裡帶著莫名的笑意。
我望著她,有點緊張。
「凱凱,確定會上來吧?」
「呃,都依妳。」我忙道。
於是,她笑著掏出鑰匙,打開鐵門。
我心裡浮浮晃晃地,陪她走進那扇曾經拒絕過我、也曾歡迎過我的鐵門,爬上狹窄的樓梯間來到二樓。跟印象一樣的黑暗長廊,盡頭是她的宿舍。小箏轉鑰匙打開木門,微笑中牽起我,走進這間曾經與她甜蜜相處,讓我從男孩子變成男人的,一度以為再也不會回來的地方。
.
走進宿舍,熟悉的景象浮現眼前。摺得好好的被子、整理得乾乾淨淨的書桌,窗台上的小燈,還有門口整排擺好的鞋子。
即使是小箏,依然擁有好多雙鞋:一雙備用的白色皮鞋、兩雙冬季的黑色皮鞋、學校用的白色運動鞋、外出用的灰白色帆船鞋、白色紅邊的高筒球鞋、棕色綁帶的羅馬鞋、黑色亮面的皮短靴、黑色霧面的皮長靴,還有兩雙塑膠拖鞋。
一雙是她的,一雙是我的;她的已經舊了,我的還是那麼新。
換下鞋子,帶著某種「重逢」情緒,我穿起那雙屬於自己的拖鞋。她招呼我坐在書桌前,打開冷氣,要我稍等,拿了肯德基走進廚房。
沒過多久她出來了,兩個盤子裡擺著熱騰騰的炸雞、比斯吉與薯條。之後又回到廚房,出來時多了兩個杯子。玻璃杯是我的可樂,白瓷蓋杯則是她的熱茶。
她把杯子放下,拿了兩個軟木杯墊墊在杯子下,微笑著說:
「你先吃,我換個衣服就來。」
我怔怔望著她,只見她一笑,打開衣櫃拿出一個小袋子,走進浴室關上門。
轉頭望著桌上的杯子,玻璃杯在陽光下反射沁涼的水珠。可樂冒著氣泡,彷彿聽得見氣泡的聲音。浴室裡很安靜,才回過神她就出來了,手中拎著百褶裙,制服尚未換下,制服下是嫩綠色的短褲,短褲很短,微微透出制服下擺,露出雪白修長的雙腿。
她也脫了襪子,穿上只在家裡穿的白色帆船鞋,走到衣櫃拿出衣架,把百褶裙夾在衣架上,掛進櫃子裡。
同樣的四月天,一樣是亮成一片的街景。當年第一次走進這裡她就是這個模樣。嫩綠色短褲、白色帆船鞋,桌上的可樂、水珠與軟木杯墊,什麼都沒有改變。
當然,小箏是很有規律的。由於衣服不多,她回家不會脫制服,只會換下容易皺的百褶裙。她很愛乾淨,制服天天洗,所以會一直穿到晚上洗澡才換。外頭穿的皮鞋不會踩進家裡,白色帆船鞋只在家裡穿算是室內拖鞋,玄關擺的拖鞋反而很少穿,多半是臨時下樓收掛號信,或者已經洗好澡卻有東西不得不出門買,又不想穿外出鞋怕弄髒腳的時候才穿。
夏天在家她都穿這件嫩綠色短褲,這是北一女的夏季運動褲。她有兩件,一件是學校體育課用的比較寬鬆,身上這件比較合身。當年買制服的時候她買錯尺寸,這件怎麼穿都有種熱褲感,小箏不喜歡穿得太性感,所以只在家裡穿,當成居家短褲用。
至於冬天穿什麼我就不知道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很短,從來沒有與她度過一個冬天,印象中甚至沒有她穿制服長褲的記憶。總而言之,眼前的小箏,跟一年前的她完全相同,雖然很合理,符合她的習慣與紀律,但就是相同,彷彿回到那一天,剛跟她表白不久,頭一次來到她的宿舍,走進她最私密的地方。
「凱凱,你在發什麼呆啊?」
「呃,」我回過神來,忙道:「沒事沒事,我在等妳一起吃呢。」
「呵呵,我才是在等你呢。」她笑了起來,伸手捏捏我的臉:「看著我發呆,小色鬼,早知道就穿長褲了。」
我臉一紅,小箏太瞭解我了,任何一點細微的神情都逃不過她的觀察。今天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叫我「小色鬼」了,以前她從來沒有跟我開過這種玩笑,難道我今天有任何行為偏差嗎?還是說,她的心裡有什麼別的想法呢?
「沒有啦,幹嘛一直叫我小色鬼?」
「因為你就是。」
她笑得很開心,走到一旁拿了一盒抽取式面紙放在桌上,笑道:
「好啦,趕快吃吧,放了半天別涼了呢。」
我呆了呆,搔搔頭,拿起一隻雞腿。
兩人坐在書桌前,跟以往一樣吃著午餐。小箏宿舍裡有一張小小的餐桌,以前只有吃早餐才在餐桌上吃。她不喜歡把家裡搞得油膩膩地,卻總愛在書桌上吃便當,愛乾淨的她吃完連桌子都不用擦,不像我總是沾得滿桌。
我一邊吃,一邊望著她的模樣。長得漂亮真好,連吃東西都可愛。炸雞這種東西最大的問題就是吃相很醜,當年寒訓跟她去館前路肯德基,回來後我還想過「慘了,被學姊看到我的吃相了」這種問題。跟小箏吃飯很多次了,幾乎都是面對面坐著,印象裡卻沒有她的吃相,到底她是怎麼保持這種奇妙形象的呢?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開了口:
「姊姊,問妳件事。」
「嗯?」
「妳的皮鞋好乾淨,」我轉頭看了一眼門口的鞋子:「這幾雙制服皮鞋穿多久了?」
「咦?問這個幹嘛?」她一怔,想了想:「白色這兩雙都是去年買的,一雙是跟你們合辦寒訓之前,一雙是三月初。之前兩雙穿了一年半,正好高中過了一半,所以就淘汰了。黑色的兩雙倒是從新生開始就是它們,一雙上學用,一雙比賽或者儀隊訓練時用。怎麼想到問這個?」
「妳的鞋還穿真久。」我點點頭:「沒什麼,只是很好奇妳是怎麼穿的,鞋子這麼白,都不會弄髒啊?」
「當然會弄髒啊。」她一笑:「弄髒就保養嘛,姊姊窮,不能一直買新鞋啊。」
「那淘汰的鞋呢,丟了嗎?」
「一開始還有穿,」她搖頭:「不是不能穿,只是太舊了,原本打算開學後繼續穿的。當時跟你們合辦寒訓,我身為學姊總得有個樣子,衣服鞋子不能破破爛爛的,除了不想給學妹丟臉,也算是對小達的尊重。」說著一笑:「不過都是白拋媚眼,他才不會注意到這種事呢。」
「『原本』打算繼續穿,」我又問:「那後來呢?」
「唉,你都知道,幹嘛問得這麼清楚呢?」她臉一紅:「後來就喜歡你了嘛。每天都想找藉口看到你,那就不能一直穿舊鞋啊,你天天在金橋晃來晃去,真要碰到了多不好意思,所以乾脆兩雙都淘汰,又去買了一雙,鞋子要換著穿,天天穿同一雙壞得快。」
「所以是穿給我看的啊?」
「怎麼說呢,在喜歡的學弟面前,總要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點呀。」她笑咪咪地說:「姊姊很窮,沒辦法弄弄頭髮或者訂做制服什麼的。又不是馨馨,她真的很有自信,鞋子襪子都隨便穿,乾淨是很乾淨,就是破破的,要她買雙新的就喊窮。之前我說要買幾雙學校襪子送她,你猜她說什麼?」
「不知道,」我搔了搔頭:「她說什麼?」
「她說『沒人會看到啦,又不是哥天天盯著女生的腳』。」小箏噗哧一笑:「你這人,說是聰明其實根本是小色鬼,連妹妹的腳都偷看,幸好那時候我們分手了,不然姊姊又要吃醋了呢。」
「那是她亂講話啦,」我臉一紅,她又說我「小色鬼」了:「姊姊妳少聽她胡說,妳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啊。」
「咦?我回答啦。」
「我問的是妳是怎麼讓鞋子不髒的。」
「我說啦,當然會弄髒,那就要保養。」她說:「我知道啦,你覺得我在外頭走一天,鞋子都乾乾淨淨的很奇怪對不對?那就是小心啊,遇到水塘不要踩、不要走有泥巴的地方,下過雨人行道紅磚會濺水,所以要走在磚塊旁邊,反正小心一點就不會髒了。」
「可是我從認識妳開始,妳的鞋子總是那麼乾淨耶。」我追問:「像去年今天好了,社團聯展結束送妳回來,雨下得那麼大,妳身上都濕一半了,結果鞋子還是很乾淨。」
「原來那天你還有時間看我的鞋啊,」小箏笑嘻嘻地說:「我都只記得甜蜜了,你喔,真是個小男生。其實那天鞋子全濕了,不踩水是一件事,那麼大的雨光打在鞋面上也跟泡了水一樣啊。所以回來馬上要保養,我上來之後就在做這件事,坐在窗邊拿衛生紙吸水,一邊吸一邊想你,看看自己的腳,想一些如果怎樣就會怎樣的事。」
「什麼叫做『如果怎樣就會怎樣的事』?」
「就是……」她臉一紅:「唉呦,幹嘛問呢。反正就是如果那天沒讓你走,要你上來陪我,那我們會不會……」
「呃。」
「好呀,那我問你好了,」她又是一笑:「凱凱,那天我們在一起了,如果我邀請你上來,你會不會來?」
「呃,會吧。」
「那我全身濕,跑去換衣服,你會不會亂想?」
「唉呀,怎麼可能不會嘛。」
「那你會怎麼辦?」
「厚,那就只能亂想,什麼都不能做啊,」我忙道,問這種問題簡直是欺負人嘛:「妳是什麼人啊,被妳親一下我都緊張死了,能跑到妳的宿舍坐一坐,看看妳住的地方、看看妳穿除了制服以外的衣服,或者一些平常看不到的樣子已經很好了好不好,哪敢得寸進尺啊?」
「所以還是想啊。」她笑道,又問:「什麼是『平常看不到的樣子』?」
「就是……」我搔搔頭:「唉呀,講這個多糗。舉例來說好了,那天妳頭髮都濕了,跟平常的模樣很不一樣啊,也會擦擦頭髮吧?我就沒有看過妳擦頭髮的模樣呀。鞋襪都濕了就會換下來,那就會看到妳的赤腳啊,都回家了總不會又換上一雙新的吧?掛一掛衣服,倒杯水泡杯茶請我喝,妳去……上廁所之類的,都是平常看不到的嘛。」
「對啊,換個襪子,你就會色色的了。」她笑咪咪地說:「記得有一次我們去永康街吃飯,回來的時候下大雨,那次我一脫襪子你就……」
「呃,好好好,對啦對啦。」
「那我問你,」她頑皮地一笑:「當時你是看到我脫襪子興奮,還是看到我的腳趾頭才覺得興奮的?」
「姊姊,拜託妳別再問了啦。」
「說說嘛,姊姊很想知道嘛。」
「唉,真是的,」我無計可施,看著她撒嬌的模樣,只得承認:「好啦,都有嘛。妳穿著裙子坐在椅子上脫襪子,那總得抬起腳來啊,裙子拉起來腿那麼漂亮,要人不要亂想很難吧?再說妳的腳又好看,小小的趾頭又香又漂亮,沒亂想才有問題好不好?妳幹嘛為難一個小學弟啦。」
「那時候我是小嘉嘉耶,你算什麼小學弟?」她笑了起來,紅著臉說:「你哪有為難了?前一天下午人家第一次給你,結果夜裡又跑來要,要完隔天下午又要,姊姊一個小女生,是我才為難好不好?」
「呃,好好好,妳為難,我小色鬼。」
「就是說嘛。」
她一笑,把話題打在此處,拿起一個比斯吉。
我吁了口長氣,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大口吞了一口可樂,啃起手中一直咬不下去的雞腿。
.
外頭天氣更悶了,雖然開了冷氣感覺不到,光從窗外陰沉的天空就知道大雨在即。我們很有默契地聊起了別的話題,在冰店與宿舍房東的八卦中閃避適才的情緒,就這麼吃完了肯德基。
小箏說,這棟房子的房東人很好,是一個熱心過頭的阿姨,平常修繕維護都不用擔心,就是談到錢馬上六親不認。她不是沒有零用錢,只是為了獨佔這間原本可以住兩個人的宿舍,她幾乎把每個月可用的錢都花在租房子上了,導致過去三年如此拮据,「幸好馬上就要畢業啦,將來不知道會考到哪裡,如果不是台北大概就會省很多」。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滿是不捨的情緒,轉而問起當年選擇這間的理由。她笑了笑,「不是因為阿誠啦」,說起高一剛上台北的事。
小箏爸爸是清大教授,平常住新竹,家裡有間透天厝在中壢。透天厝是小箏爺爺的房子,新竹公寓則是小箏奶奶投資的產業。中壢房子有三層,一樓租給別人開小吃店,爺爺奶奶住二樓、小箏一家住三樓,後來爺爺過世,爸爸又有了清大教職,所以就近把奶奶接到新竹去方便照顧,留下小箏小笙,還有媽媽住在中壢老家。
之所以選擇不全家過去,還是因為小箏的關係。當時她剛上國一,由於國小表現優異一上國中就被分進前段班,加上從小同學都在中壢,小箏說什麼也不肯陪爸爸去新竹。她爸爸考慮再三,年邁的奶奶需要照顧,自己當教授時間有彈性,學區內的學校升學率較差,加上疼女兒,決定讓小箏媽媽留下照顧兩姊妹,自己跟奶奶搬去新竹,只有週末才帶奶奶回中壢跟大家團聚。
分居產生後遺症。小箏媽媽有個老情人,兩人藕斷絲連一直保持聯絡,原本住在一起限制多,這一分居馬上創造了機會。小箏很獨立,從小就會幫忙照顧妹妹,但是媽媽總是早出晚歸的舉動終於引起了她的懷疑。小箏開竅很早,國一就愛上了年輕的實習老師,後來被爸爸看到日記,聽爸爸說起媽媽的事,兩相印證確認媽媽出軌,之後才有去翻戶口名簿,餐桌上挑破小笙妹妹身世,導致父母離異的結果。
小箏嘆了口氣,後來媽媽帶走妹妹,兩人搬到台北來,只剩她自己住在中壢。當時已經快國三了,既不能搬家也不能轉學,小箏爸爸只好搬回中壢與她同住,每天新竹中壢來回跑。直到小箏考上北一女,爸爸才搬回新竹陪奶奶,讓僅剩的寶貝女兒出來住宿舍。
當時這間宿舍也是北一女學姊租的,兩位三字頭社學姊剛畢業,由於都考上台大所以一時尚未搬出去,小箏跟爸爸八月中開始在這附近找房子,原本爸爸覺得宿舍在建中隔壁絕沒好事,結果看房子的時候剛好遇到兩位學姊,台大國貿學姊是儀隊的、台大電機學姊是演講社的,兩位學姊一個英挺帥氣一個笑語如珠,爸爸看了龍心大悅,加上演講社學姊也是外地來的,既然考上台大就不用搬家了,爸爸這才放心讓小箏頂下儀隊學姊空缺,租了這間宿舍。
後來就開學了,演講社學姊又住了三個多月。這位學姊叫秦淑雯,是三字頭演講社議事辯論組組長,議事辯論組就是在她手中成立的,可見這位學姊的靈活與能幹。學姊剛上大學每天拚命玩,只有深夜才回家,每天回來就幫小箏帶一堆吃的喝的,兩人一聊就是兩三個鐘頭,三個多月的相處小箏學到了好多東西,從怎麼玩社團到北一女的「生存須知」,讓小箏馬上就適應了既豐富壓力又大的北一女生活。
北一女高一有「排字任務」,學姊密授小箏排字訣竅,教她主動爭取班上排字隊長。小箏代表班上參加演講比賽,身為演講社學姊當然全力幫忙,從制服怎麼穿、分數怎麼打到講稿怎麼討喜都是學姊的經驗談,尤有甚者,還特別交代當時已經高三的四字頭社長學妹,讓她找五字頭演講組組長幫小箏特訓。當然,演講社社規森嚴,學姊個個嚴肅,尤其討厭特權,這也是後來小箏加入時,一開始除了文文學姊,其他學姊都非常排斥她的理由。
雙料冠軍還有辯論賽,這就不用別人幫忙啦,三字頭議事辯論組組長親自加持,不單訓練小箏更同時訓練Miko與阿珍,三人代表的的高一誠班一出手立刻打下校內冠軍。從此以後,這位長得美若天仙、身材高挑又比賽冠軍的小學妹馬上紅遍北一女,每個社團都來找,也因此吸引了建青阿誠跑來專訪,之後熱情追求,終於得到了小箏,成為她的第一個男朋友。
當然,真正的問題也是因為男朋友。小箏還沒跟阿誠在一起,學姊倒是愛上了系上助教,談沒幾天戀愛馬上跑去跟助教同居,之後就搬離了宿舍。小箏本想找室友,但是一來時間不對,二來阿誠沒事就過來,加上房東太太三天兩頭就帶一堆酒店小姐粉領秘書單親媽媽外地女工來看房子,小箏一咬牙決定自己租,這一租就租到了今天。
「所以啊,這間宿舍裡,」她感嘆地望著四周:「還真的發生過很多事情呢。」
「妳很捨不得,是嗎?」
「這是還好。」她閉上眼睛:「我捨不得的是在這裡發生過的事,倒不是這個地方。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即使繼續住在裡頭,卻也不會再次發生了。」
「對了,」我試圖改變她的思緒,問道:「剛剛路上妳說有話要跟我講,是要講什麼呢?」
「嗯,對。」她回過神來:「先問一下,你今天可以陪我到什麼時候?」
「都可以啊。」
「阿薇放人到幾點?」
「沒有限制。」
「那好,時間還蠻多的。」
「倒是妳自己,我一直陪妳,會不會耽誤妳的讀書時間啊?」
「這倒是不會,我已經全部讀完了。」
「今天的進度嗎?」
「今天的進度?」她一怔,笑了起來:「不是不是,是整個聯考的進度。我的總複習已經通通做完了。你看。」說著指著牆上的日曆:「這裡有姊姊的用功記錄,請凱凱過目,呵呵。」
我呆了呆,起身看日曆。小箏用的是一本建材行送的厚重日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一張,大大的紅色字體寫著今天的日期。這種日曆近來已經很少見到了,只見日曆上還是一月一日,薄薄的紙上用空白處寫著當天要看的內容。我把日曆搬下來慢慢翻,只見從元旦開始,一直到六月卅日每天都有紅字進度,每天「國文第一冊4-9課」、「英文克漏字第三本p.35-48」,詳細既載當天進度。而在每條進度上,也都用鉛筆劃掉,看來是讀完就刪去的意思。
一路翻到這週一,字樣變成藍字,內容也不再詳細,變成「主義半冊」「數學半冊」「生物第二冊訂正回顧」等,以大略複習為原則的條目。顯然真正的苦工作已經結束,之後都是「保溫」,讓自己不要忘記或更加熟練。
我呆了呆,小箏真的太厲害了。去年還擔心只有十個月,加上懷孕的衝擊她會讀不完的,想不到才四月底她的複習工作竟已全部完成。這是什麼本事啊,我滿心欽佩,人家北一女高材生還真不是幹假的。
繼續往下翻,這禮拜三、四的日期上是空白的,「戲劇社學妹表演」「演講社學妹表演」,至於今天,原本的「作文習作兩篇」與「化學半冊」被劃掉,改成了「跟凱凱甜蜜相處說再見」。
我一怔,心裡瞬間冒出許多感受,停下了手。
小箏見我不繼續往下翻,輕輕嘆了口氣,把日曆掛回牆上。溫柔地說:
「凱凱別嘆氣,原本沒有要你看到這頁的。」
「呃,我知道啊。」
「你知道我為什麼不撕嗎?」
「不撕什麼?」我怔了怔,隨即會意:「喔,妳說日曆啊,對啊,為什麼不撕掉過去的日期呢?」
「因為這是留給你的。」她柔聲說:「你不愛用功,姊姊做計畫的時候有把你放在心上。從去年跟你分手後我就開始用功,中間是有些干擾,不過我會一直修正,整個用功記錄都在去年跟今年的兩本月曆上,等考完我就會送給你,希望能提供你高三以後讀書的一點參考。」她停了停,輕輕地說:
「當然啦,姊姊不是第一類組,唸的內容跟你不大一樣。不過你也可以把你的計畫寫在上面,就當成我真的留級陪你好了,同樣的科目我們一起讀,不同的就各讀各的,還有日期也會有出入,建議你不要看幾月幾號,只要看星期幾就好,頂多過年或春假放的日子差別比較大,你自己改一改就好。」
這番話講得好溫柔,我聽得心都碎了。去年她不只一次拒絕我一起讀書的提議,當時的態度都是「算了吧」,想不到一整年下來,她依然幻想著與我讀書的場景,每天望著月曆,一天天計畫著。
「姊姊……」
「唉,別說出來。」她低聲說:「這是讀書,不是跟你說情話。你要是會受到影響我就不送你了。」
「呃,不會不會,毫無影響。」我忙道:「姊姊妳這本太有價值了,請一定要送給我,拜託拜託,謝謝謝謝。」
「呵呵,『毫無』影響,小色鬼變成小騙子啦。」她笑了起來:「還拜託謝謝咧,你是在選議員嗎?董子凱、董子凱、大家的好朋友董子凱,勤政清廉為鄉親喉舌,請投董子凱一票,拜託拜託,望您牽成,謝謝謝謝。」
我哈哈大笑,小箏學得好有趣,「望您牽成」四個字台語說得字正腔圓,外面宣傳車哪有這麼好聽?這麼一來氣氛馬上輕鬆下來,兩人伸出手指打勾勾,約定了兩本月曆的去向。
「約好嘍,一定要送我。」
「等你考完我要檢查,看上面有沒有寫東西。」
「等考完才發現沒寫已經來不及啦。」
「還沒開始就打算偷懶啊?」
「我是說妳要檢查早點檢查,不能等聯考完再看啊。」
「讀書是為自己啦,又不是應付檢查。」
「我是為自己啊,」我笑了起來:「既然要檢查,那總得見面才能看到啊。日曆都掛在家裡,這樣妳就可以來吃吃飯見個面了。」
「所以還是為了看到姊姊,不是用功嘛。」她推了我一把,笑道:「你喔,就會跟姊姊說好聽的。你剛剛看到了,今天是跟你說再見的,是不是覺得有點難過?」
「才沒有。」
「真的嗎?」
「呃,好啦,有一點,」我嘆了口氣,考慮半晌,決定還是直接問出來:「姊姊,既然講到這裡,那我問妳一句話,妳可得老實回答我。」
「咦?」她一怔:「好,你說。」
「妳是不是已經決定再也不要見到我了?」
「嗯,你果然發現了。」她點點頭,望著我的眼睛:「我還在想,沒有決定。」
「為什麼要決定這種事呢?」
「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只是,我覺得我們真的不能再這樣一直見面下去了。」
「即使畢業以後嗎?」
「尤其是畢業以後。」她嘆了口氣:「考慮不見你不是因為怕影響讀書,過去這幾次見到你都會影響心情,但是回來後卻覺得更有動力,好像是為你讀的一樣,見面當時心情波動很大,見完之後反而覺得情緒很好。原本擔心高三會有低潮的,結果每次就要低潮了你都剛好跑出來,尤其是校慶那次,收你的花、拿你的獎章,跟你在金橋喝咖啡,之後就一直過到現在,說起來你還真是一種興奮劑,不但沒有影響我,反而幫了很大的忙。」
「真的嗎?」
「嗯,真的。」
「那為什麼又考慮以後不要見面了?」
「因為人生還是要向前走的啊。」她輕嘆一聲:「其實那天晚上特別找你,之前也跟阿薇報備過,就是要好好跟你說聲再見,告訴你我會一直愛你,可是也因為這樣的愛,讓我沒辦法再見到你了。」
「為什麼呢?」
「因為我得不到你。」她認真地說:「你是個很難忘記的人,見一次就更愛一分,問題你是阿薇的,這個戰場我早就退出了。既然退出了就不能一直跑回去,所以只好不要見面。」
「永遠嗎?」
「嗯,應該是。」她點點頭:「有緣份就會相見,不用綁在身邊勉強見。如果沒有緣份就算了,這是我們分手時就講清楚的事,不是嗎?」
「是。」
「所以我才這麼考慮啊。」
「那為什麼還要考慮?」
「我捨不得嘛。」她柔聲說:「跟你說再見那麼多次了,結果總是一直『再見』。說不定說永別了還比較好。」
「別這樣講話。」
「是。」她柔柔地應了一聲,說「是」的模樣根本就是當時的嘉嘉:「姊姊不這麼說。不過凱凱你也該長大了,既然選了阿薇,那就不能一直把我困在這裡啊。」
「可是我捨不得啊。」
「就是因為你捨不得,才會困住我啊。」她歎道:「每次見你,你都有一些讓我沒有辦法離開你的舉動。好好見個面你就拿出紙鶴來,校慶見到你在光復樓窗邊想我,看場戲劇社發表聽到你說永遠愛我,這要姊姊怎麼辦呢?」
「那就不能順其自然嗎?」
「凱凱,你不能這麼自私啊,」她柔聲說:「順其自然,就是要姊姊一直等一個不會回來的你。這是不負責任的,既然愛我那就該疼我,放姊姊自由,好不好?」
「呃。」
「好不好嘛?」
「好啦,」我心裡難受:「可是我真的捨不得。」
「姊姊知道啊。」
「就沒有可以好好做朋友的方式嗎?」
「好好做朋友,定義一種新的關係,讓我永遠都用新的關係面對你,是嗎?」
「是啊,剛剛妳也是這麼說的,難道真的不能嗎?」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再說就算我肯,卻又怎麼可能做到呢?」她輕嘆一聲,點點頭:「那這樣吧,來做個實驗好了。」
「實驗?」
「嗯,試試看就知道了。」
她點點頭。吸了口氣,驀地抓住我的手腕,迅雷不及掩耳地放在她的胸口上。
觸電般的震撼,掌心是她熟悉的乳房。她竟然沒有穿內衣,與我的手掌之間只隔著一層薄薄的制服。我急忙抽手,她卻緊緊抓住,硬生生壓在溫暖的胸口,靜靜地說:
「凱凱,不准走。」
「呃……」
「告訴我,你忘了我嗎?」她望著我的眼睛,認真地問:「你敢說你忘得了我嗎?你記不記得上次這樣摸著我的感覺?記不記得我的聲音?記不記得我的味道?」她頓了頓:
「你每個場面都記得。我敢說你一定記得第一次進到我身體裡的感受。沒錯,你有了別的女生,阿薇或者馨馨的姊姊,但你還是忘不了我,在我的身體裡,跟在她們的身體裡是不同的。對不對?」
「呃……對啦。」
「你記得我在社團聯展舞台上親你的感覺嗎?」
「記得。」
「你記得我坐在你背上,幫你按摩的感覺嗎?」
「記得。」
「你記得有一天我月經來,卻還是讓你舒服的感覺嗎?」
「呃,記得啦。」
「那你記得跟我牽著手走在中正紀念堂,我們手心裡的汗水,混在一起的感覺嗎?」
「當然記得。」
「你看,這裡你就說『當然』了,」她靜靜地說:「別忘了這個『當然』,待會兒再好好跟你講。那我問你,如果要講一個瞬間的感受,不管我們幹什麼都好,你能不能告訴我,我們之間,哪個瞬間是你最忘不掉的,感覺最強烈的?」
「可以。」
「是哪個瞬間?」
「就是妳在社團聯展下台後,對我說那句話的時候。」
「哪句?」
「妳說:『不要忘記這一天,也不要忘記,姊姊愛你。』」
「唉,」她輕嘆一聲,疼惜地笑了,手中卻抓得更緊:「你真可愛,要你不要忘記,你還真的就不忘記。你剛剛的『當然』很重要,因為前幾個問題都是跟我親熱的場面,你記得不稀奇,回答我也只有一個『記得』。但當時我們牽手,你跟我很有默契地覺得對方的汗水跟自己的混在一起很甜蜜,所以你說『當然』,代表這是更重要的,你不只在乎我的身體,更在乎跟我在一起那種……『在一起』的感覺。」
「是,沒錯。」
「所以,要是不能『在一起』,那我們記得這麼多豈不是折磨嗎?」她低頭望著我的手:「凱凱,這樣的肌膚相親,你真的能夠忘記嗎?我們可以定義任何關係,問題是定義之後呢?假設我們定義成姊弟,那你就是個每次看到姊姊就想著姊姊身體的壞弟弟;如果我們定義成好朋友,那我們這對好朋友簡直就是一夜情的色色床友。那我們要怎麼定義才能真正獲得平靜呢,我有個定義,你要不要聽?」
「我要。」
「我是你的前女友,就只能是這樣。」她低聲說:「然而,所謂的前女友,也會是潛在的外遇對象,是一個隨時可以讓你出軌的女生。畢竟這個女生曾經愛過你,也瞭解你,不用重新認識,連親熱都那麼自然。你如果能夠接受我是第三者,那你就平靜了,但我不要當第三者,我要全部的你,不要跟別人分享。」她停了停:
「所以,我不要再見到你,這樣才能永遠霸佔你的愛。那天晚上你說你會一直愛我,那我就要你一直愛我,停在這個情緒裡,這樣你才會真的永遠愛我。因為,」她頓了頓:「只要我消失,在你心裡的我就不會變化了。你永遠只有印象中的我,愛的也是那個我,因為忘不掉所以會一直愛,既不會停止也不會變化。如果哪天緣份又到了,我們就可以直接回到這一天,不管你變了多少,起碼『姊姊的凱凱』就會被保存起來,永遠不會消失了。這才是我要的你。」
「可是……」
「你對未來的緣份是懷疑的,對不對?」小箏接口:「是,不單你懷疑,我更懷疑。凱凱,你跟阿薇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只要有她在,無論我或者別人,都不會有任何『緣份』,就算誰有本事從阿薇手中把你搶過來,到最後你還是會跑回去的。」她望著我,靜靜地說:
「你跟阿薇很習慣把每個捨棄不了的關係編織進你們的世界,試著幫他們找到一個合適的定位,藉以不去面對選擇或捨棄。這也是為什麼你總是捨不得我,她也可以接受你跟我繼續往來的理由。但是凱凱,我並不想、也不能在你們的世界裡找一個定位啊。你們的關係很排外,感覺起來什麼都可以接受,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接受,任何試圖改變你們的人,到頭來不是傷害自己,就是傷害你們,姊姊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她停了停,又說:
「你跟阿薇很像,所以她可以陪你過一輩子,只要有她在,你就沒辦法跟任何女生建立正常的關係,所以我並不認為你跟我之間有什麼未來。既然沒有,那就真的說聲再見,讓我們把最好的對方留在心裡,好好呵護這份甜蜜的回憶,不也很好嗎?」
「可是……」
「還有什麼『可是』呢,親愛的凱凱?」她甜甜地說,抓住我的手腕毫不放鬆:「姊姊這麼愛你,什麼都給過你了,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是有話還想跟姊姊說?還是不忍心看姊姊孤孤單單一個人?還是說,你就是想要腳踏兩條船,不管姊姊喜不喜歡都要把姊姊綁在身邊,一定要姊姊一直傻傻愛著你才滿意?」
「我當然沒有想要這樣對妳啊!」
「那就是啦,」她微笑著說:「那就好好說說話嘛,把心裡的感覺、還沒說完的話都說給姊姊聽。姊姊也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啊,就算真的再也不見面了,起碼也要把這些話說完,否則放在心裡不舒服,將來還是不得不見面啊。」
「我只是捨不得而已嘛。」
「我知道呀,」她低下頭,微笑望著我的手:「我也捨不得啊。以前你都會這樣握著我,這是一個很男生的舉動呢。」說著紅起臉,鬆開了手:「凱凱,胸部是個不設防的地方,你握著我,就像對我說『姊姊是凱凱的』一樣,每次你這麼做,姊姊就覺得你很霸道,卻也覺得很幸福,你懂嗎?」
「嗯。」
我點點頭,本來想趁機放手的,聽她這麼說,又覺得不能就這樣離開她的身子。
「所以了,我們終將道別,」她依然微笑著:「不然姊姊就只能永遠被你欺負了。來,把手放開。」
我連忙放手。掌心瞬間傳入冷冷的空氣,帶著某種失落的依戀,就像她胸口被我抓皺了的制服。
她一笑,拉著我的手起身,來到床緣。
我呆了呆,只見她微笑著鑽進床裡,靠牆壁坐下,輕輕拍拍雪白的大腿:
「凱凱來,不要緊張,姊姊的腿給你躺,我們好好說幾句話。」
我稍一遲疑,見她只是微笑著,心裡完全不願拒絕,聽話躺下來,把頭枕在她的腿上。
熟悉的肌膚,小箏的腿既涼又嫩。我輕輕躺著,她低頭望著我。小小的身子與小小的肩膀,毫無距離的胸部飄著她的氣息。精緻的臉蛋泛著些許暈紅,一雙明亮的眼睛,望著躺在她身上的我。
「放輕鬆,別撐著。」
她輕輕地說,摸摸我的臉頰。
好舒服的聲音,我依言放鬆頸子力道,只見她輕笑著,俯身親了親我。
「凱凱,有沒有懷念躺在這張床上?」
「唉,有啊。」
「還記得那些陪著姊姊的日子嗎?」
「每一天都記得。」
「有一件事,我總是想跟你說。」她看著我,眼神裡是我的倒影:「你記得我們分手的那一天嗎?」
「在皇帝殿。」
「是,」她點點頭:「其實,當天原本並沒有打算要跟你分手的。只是後來爬一爬,忽然覺得那個地方跟我們的感情好像,覺得再也走不下去了,所以才提早說出來的。」
「嗯。」
「或許懷孕才是導火線吧,」她輕嘆一聲:「驗孕那天聽你那樣說,我就知道你會把所有的責任扛在自己身上,所以才會趕快跟你分手。原本覺得可以瞞過你的,想不到後來發生一連串的事,最後還是被你發現了。」
「姊姊,真對不起。」
「不要說對不起,那是我自己的選擇。」她閉上眼睛:「凱凱,你是個負責任的人,當時我覺得你一定會要我留下孩子,所以不得不這麼做。現在我可以承認了,其實我很想留下這個孩子,只是這會讓我們都留下遺憾,所以才忍痛放棄,請你不要怪我。」
「受苦的是妳,本來就該怪我。」
「是,我的確受了苦,」她柔聲說:「但不是因為墮胎,那點辛苦姊姊忍得過去。真正的苦是明明肚子裡有了你的孩子,卻還是要躲著你把他拿掉,姊姊覺得很捨不得……或者說很傷心,畢竟那是我們愛情的結晶,如果真的能夠生下來,養一個既像你又像我的孩子,姊姊真是不知道該怎麼疼他才好呢。」
我眼眶一紅,咬著嘴唇不說話。
「真的,如果能跟你有個孩子,那是多麼幸福的事啊。」她毫無預警地滑下一滴眼淚,卻又快速拭去,低聲說:「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很多事情對我們來說太早了。更別提你還在等阿薇,孩子生下來就是剝奪了大家的幸福,姊姊不能做這麼自私的事。我們本來就要分手的,不能因為我懷孕而改變。」她緩了口氣,又說:
「結果,現在你有兒子了。有沒有壓力很大?」
「唉,有。」
「也影響到你跟阿薇了,對不對?」
「嗯。」
「所以,當初要是我選擇留下來,或者讓你選擇,就會是現在的狀況。」她嘆了口氣:「當然,馨馨跟我說了很多,她姊姊的狀況跟我們有很大的不同,即使生下來你還是可以繼續你的人生,當然影響一定會有,卻都是可以控制的。姊姊想問你一句話,這也是前天晚上我找你的理由。」
「妳說。」
「你有沒有覺得,或許這個孩子,其實是註定會來找你的?」
「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講呢,之前馨馨跟我提這件事,回去我就有這種感覺,覺得這個孩子是註定現在就要來的。」她緩緩地說:「他先找上我,我不肯留,於是又找上馨馨的姊姊。反正你跟誰在一起他就跟來,如果大姊沒有懷孕就是阿薇,反正只要有機會他就來找你,想想真是個不屈不撓的孩子呢。」
我怔了怔,心裡百感交集,不知道該怎麼詮釋她的想法。
「跟馨馨聊完我想了一下,我覺得他真的就是我拿掉的那個孩子。」小箏認真地說:「當時他還不到兩個月,我查過資料,兩個月大的孩子剛開始發育大腦跟內臟,換句話說他既沒有感覺、也沒有任何記憶,只能算是個胚胎而已。如果我生下他,他就會生在一個很糟糕的環境裡,不像大姊,雖然馨馨說她也是個糟糕的媽媽,但是媽媽就是媽媽,她已經成年了,又這麼珍惜這個孩子,這種專注是我不能給的,所以比較好。」她停了半晌:
「凱凱,你沒有懷孕過,不知道那種感覺。懷一個孩子是女人最大的成就,之所以選擇放棄,我承認全是為了你。當時一聽你說要生下來,我馬上就下定決心非拿掉不可,畢竟我愛你超過愛孩子,你不能被這個孩子影響未來。」她望著我:「凱凱,這是我第一次正面跟你談這件事,以後也不會有機會講了。請你知道,我不是故意要把你的孩子拿掉的,姊姊是疼你,你可以原諒我嗎?」
「姊姊,是我不好,妳別這樣說話。」
「你原不原諒嘛?」
「這是我的錯,又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問題呢?」我聽得好心疼:「好嘛,我原諒就是,這是妳要我說的,其實我根本不覺得妳有錯。如果這是同一個孩子,那他選了一個新的環境又來了,那妳就沒有責任了,這樣好嗎?」
「可是,未來我們不會相見了,所以我也沒辦法幫你疼他了。」她咬著牙說:「凱凱,請你幫我疼他,除了你作為爸爸的疼,也記得姊姊也想疼他,幫我多疼一點,好不好?」
「好,我會的。」
「可是不要跟他說我們今天的話,可以嗎?」
「我不會說的。」
「要偷偷疼很多。」
「會的,我已經補償不過來了,」我心疼地說:「加上妳的份,我會是全世界最疼他的人。這個孩子絕對會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妳放心好了。」
「你一定會是的。」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你是個好情人、好男生、好弟弟,一定也會是個好爸爸。」說著笑了起來:「頂多是當學長很糟糕,沒事亂罵學弟,還覺得人家是密探。」
「妳還沒忘記那件事啊?」我呆了呆,笑了起來:「好啦,我最近已經有改善了嘛。前幾天開會學弟很認真,我覺得很羞愧,當人家學長沒個樣子,跟姊姊比起來真的差遠了。」
「呵呵,反正講什麼都有好聽話,小色鬼真會灌迷湯。」
「姊姊啊,」我實在忍不住了:「今天妳說了好幾遍我是小色鬼,到底為什麼一直這樣說啊?我做了什麼嗎?」
「你本來就是小色鬼,」她笑道:「不用做什麼,看到姊姊就色色的,當姊姊看不出來嗎?」
「哪有?」
「哪沒有?」她一笑,搖搖頭:「凱凱啊,今天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姊姊問你一句話。」
「嗯?」
「在過去這段時間裡,你有沒有任何事情是想跟姊姊說的,或者想跟姊姊一起去做的,結果因為分手就算了的,有嗎?」
「這個嘛,」我一怔,想了片刻:「是有一堆啦,怎麼了嗎?」
「都是什麼呢?」
「這該怎麼講呢,」我望著她,嘆了口氣:「我們分手太快了,很多話沒說完,也有很多想跟妳一起做的事情還來不及去做。問這個幹嘛?」
「既然是最後一次見面,那我們就把握時間說一說做一做啊。」
「唉,誰同意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啦?」我苦笑一番:「姊姊妳才霸道,每次都嘛這樣,說不見就不見,見到了也給我軟釘子碰。或許未來我們都會走上各自的路,但又何必一定要讓今天是最後一天呢?難道不能就出去玩一玩,跟那天晚上說的一樣,順其自然嗎?」
「當然可以啊,」她笑道:「我說我在考慮,並不是已經做了結論。我只是怕留下遺憾,能夠早點講早點做的事情可以先講先做,幹嘛拖?」
「好啊,如果是這樣。」我點點頭:「那我有個問題,也是一直要問的,我就現在問了?」
「你講。」
「我問妳,跟我分手以後,妳有沒有曾經想過要跟我復合?」
「每天都想。」
「呃,」我心中一震,她竟然答得這麼毫不猶豫:「那妳為什麼都躲著我?」
「分手的理由沒有變,復合還是會分啊。」
「那妳看到我在妳們學校晃來晃去,聽人家說我跟別的女生的八卦,有沒有覺得很難過?」
「這倒是沒有。」她搖頭:「你對她們,跟對我不一樣。」
「妳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她微笑著說:「像藝嵐吧,你對她很無情,其實人家很喜歡你的。那個儀隊學妹也是,我聽到好多風聲,別人不懂,我一聽就知道你在躲人家。你說實話,其實你真的很喜歡她對不對?」
「嗯。」
「可是為了阿薇,你就躲她了,是嗎?」
「是。」
「所以嘍,你對我不一樣。」她摸起我的臉:「凱凱最愛姊姊了,有機會就想跟姊姊見面,既不會無情又不會躲我,還敢跟阿薇承認。我們的愛是不一樣的,你給我的愛從來沒有給過別人,所以我不吃醋,你懂不懂?」
「原來如此。」
「那還有什麼問題?」
「還有,不過我先問個別的事。」我說:「妳為什麼要把我送給妳的獎章轉送給娃娃……王藝嵐啊?」
「你介意了,是嗎?」
「嗯,還蠻不舒服的。」
「為什麼要介意呢?」她柔柔地說:「你送我,是因為那是你跟我之間的回憶,對不對?」
「其實不能說是妳跟我之間回憶,應該說,那個獎章是妳不斷栽培我的結果,或許妳的理由是愛我,但是獎章本身代表的是……那些我們在社團裡的回憶,而不是妳跟我私下的回憶。」
「是啊,的確如此。」她點點頭:「所以我把獎章轉送出去,那些回憶就消失了嗎?」
「那倒是不會。」
「所以獎章本身就不重要了。」她說:「要說哪裡重要,反而是校慶那天你送給我這個舉動才重要。一個特等獎章耶,幾千個同學都拿不到,這是多麼不容易的事,你一個男生親自來領獎,當著那麼多師長同學,讓校長把這麼神氣的東西別在身上,換成是我就會好好欣賞一陣子,結果你轉手就送給我了毫不心疼。證明無論多大的榮譽,對你來說還比不上送給我,讓我開心來得重要,是不是?」
「當然是,」我認真地說:「送給妳的瞬間,其實我想到一件事。」
「什麼事?」
「妳記得嗎,社團聯展妳在台上親我,之後滅絕師太就跟妳過不去,」我回憶當天的事:「後來妳在社團交接的時候跟我說,跟我在一起,聽我說愛妳,即使抓去記過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妳還記得嗎?」
「不記得了,」她臉一紅,低聲道:「不過的確是這樣啊。」
「所以獎章也是這樣,」我續道:「妳問我會不會捨不得,當然不會啊,那個獎章頂多是紀念過去這一連串的合作,但那些事情都過去了,即使多發幾個獎章也不會重來一遍。把獎章送給妳的時候妳笑了,這個笑容可是新發生的,妳知道讓妳笑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嗎?」
「哪會啊?」她一怔,笑道:「我沒事就對你笑啊,幹嘛這麼說,呵呵,我又不是褒姒,你為我戲弄過誰嗎?」
「妳愛我,看到我當然會笑。」我望著她的模樣:「一開始那個學姊可神氣了,冷冰冰地都不講話,長得又那麼漂亮,結果誰都繞著大圈不敢走到她身邊。那個時候我常想,如果能讓妳笑一笑,即使再困難的事我都肯替妳做。可惜這些諸侯們都不爭氣,真的戲弄了誰搞不好妳還會覺得學弟太胡鬧,那就弄巧成拙啦。」
「呵呵,誰是你的『諸侯』啊?」她笑了起來:「你看看,跟姊姊談戀愛多好,沒事就對你笑,還不用亡國滅族什麼的,寫在歷史課本上被後人揶揄。」
「可是這個姊姊說以後不要見面啦,那以後怎麼看得到她的笑臉呢?」
「少來,這種招數沒用。」她嘿嘿一笑:「凱凱你最會耍賴了,話問一半就在這邊借題發揮。好好跟你講幾句話,得寸進尺我就不講嘍。」
「唉,好嘛。」我嘆了口氣:「姊姊。」
「嗯?」
「沒有,只是想叫妳一聲。」
「捨不得姊姊,對不對?」
「我從跟妳在一起之前就捨不得了。」
「那時候我又不是你的,你憑什麼捨不得?」她笑著搖搖頭:「你真的好可愛,躺在姊姊腿上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時間還早呢,我們還有好多時間可以說話,不要一直陷在這種情緒裡好不好?」
「那妳答應我,今天不是最後一次見面。」
「我不能答應。」
「那要是我拿紙鶴來換呢?」
「好吧,這個沒辦法。」她嘆了口氣:「那你拿來,我就答應。」
「好,妳等等。」
我說著就要起身,她一怔,連忙按住我,雙手緊緊壓在我的胸口,臉貼得好近。
「你真的有帶啊?」
「是啊,我一直放身上。」
「放在紀念書包裡嗎?」
「沒有,放在我的書包裡。怎麼了?」
「沒事。」她搖搖頭,凝視我的眼睛,微笑著說:「你真是的,姊姊都要畢業了,還一直把這種東西放在書包裡。是想要我答應你多少事啦?」
「四百七十七件。」我看著她:「妳答應的,只要拿紙鶴換,妳什麼都同意為我做。不見面是怎麼為我做呢?」
「不見面就拿不到紙鶴了呀。」
「有這麼賴皮的嗎?」
「嘻嘻,這就是你的姊姊。」她笑得很開心,忍不住又親了我一下。
好香的味道,滾燙的雙唇輕輕碰在臉上,心裡浮浮晃晃地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聽她笑道:
「別把話題扯開。你還有話想跟我說,對不對?」
「嗯,是啦。」
「那繼續說啊。」
「剛剛的話題還沒完啊。」
「哪件事?」
「問妳為什麼把獎章送給王藝嵐,妳還沒回答。」
「喔,對對對,」她一笑,這才坐直身子,卻沒有把放在胸口的雙手放開:「剛剛的確講一半,你還真記得。之所以把這個獎章送她,其實跟你的關係只有一半。你知道她的個性,很好強,也很在乎自己的成就。她國中念私立復興,是全校第一名畢業的,從小什麼都第一,所以念北一女是很辛苦的,你能理解嗎?」
「其實不能,我只能接受這個說法。」我搖頭:「我從小成績都在後面,考上成功是老天保佑,所以很難理解妳們這種都進了第一志願還在那裡跟同學比來比去的感覺。」
「好吧,那你就接受我的說法好了,」她笑道:「你們成功的都這樣,想想過得真快樂。藝嵐就不是了,她什麼都要最強,問題是在北一女想要『最』強真的不容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好不容易當上辯論社社長,那就只能在社團裡當老大啦。」小箏停了停:
「可是,女生比到最後還是少不了要比外貌,她是真的很漂亮啦,身材好膚質好,氣勢又強,我覺得已經是個大美女啦,可是她……」
「偏偏要跟妳比,對不對?」
「呃,」小箏一怔:「你怎麼知道?」
「妳是她學姊,她一副跟妳多熟的樣子。北一女裡面像妳這麼漂亮的真的一隻手就數完了,不跟妳比要跟誰比?」
「小色鬼,結果每個都喜歡你,有沒有很得意?」
「有。」我毫不遲疑:「跟妳在一起真的很得意。走到哪裡都被人家指指點點,所以說獎章有什麼了不起,又不能天天掛身上,跟妳走在一起才是引人側目呢。」
「好呀,謝謝你,我看你馬屁要拍到什麼時候。」小箏噗哧一笑:「死凱凱別打岔。去年藝嵐沒事就跟我聊天,一開始我以為她想通過我去關說社長職務,後來發現關說是有,但她接近我更重要的目的是想要模仿我,學我的做事方式,以及……怎麼說呢,一種跟我一樣的感覺。其實這個根本不用模仿,我就是我,我沒有特別做出什麼樣子給別人看。有一次我花了好多時間跟她長談,我要她學著欣賞自己,這不是成績,沒有標準答案,把自己做好比學別人來得簡單,我之所以厲害純粹是因為我在做自己,這是最容易做的呀,所以才做得好。」
「很有道理啊,那她聽懂了嗎?」
「我想是懂了,否則就不會有後來的對話了。」小箏說:「她喜歡上你之後第一件事就是來找我,她說她會主動追求你,所以來跟我講一聲。當然,那是告知學姊,不是尋求我的同意,不說我們已經分手了,就算還在一起,我看也不會阻止她來跟我搶吧。」
「嗯,她的確很主動。」
「當時我勸她放棄,結果她跟我說了一句話,我就覺得說不定她也很適合你,所以就沒有特別阻止她了。」
「哦?」我一怔:「她說什麼?」
「她說,『會讓學姊愛得這麼深的人,配得上一個最好的王藝嵐。』」小箏輕嘆一聲:「凱凱,或許你跟她不來電,但我想幫藝嵐說句話。她看起來很強勢,其實是個自我要求很嚴、也很願意為人付出的女孩子。我跟很多女生相處過,但是藝嵐有種特質,她是個好惡分明又勇敢的女生,拿得起放得下,算是個女中豪傑。如果你能夠贏得她的心,她會死心塌地為你付出,也會在最重要的時刻變成你最重要的夥伴,為你犧牲奉獻還覺得很自豪,這是很不容易的。」她停了停,嘆了口氣說:
「老實講,你交往的女生都具備類似的特質,差別在其他人不像藝嵐這麼堅毅。姊姊看起來很有主見,其實一遇到你什麼主見都沒有了;阿薇也是,一顆心全在你身上,只會委屈自己讓你快樂。姊姊會逃避,阿薇也會,我會先離開你,阿薇比較聰明會把你推出去。可是藝嵐不會,她沒愛上你就算了,愛上你就會全心投入,得到你她就會不顧一切守護你,不能得到就會當場跟你劃清界線,不像姊姊這樣,總是捨不得又放不下。」
「我不知道妳想表達的是什麼。」
「說真的,我也不知道。」小箏搖搖頭:「或許只是想跟你說藝嵐不錯吧,但是不錯歸不錯,反正你也不接受她。凱凱,以前我以為阿薇很有主見,可是現在我就不這麼認為了。你要自己堅強起來,不能總是讓我們女生在後頭推著你,阿薇太愛你了,會容忍你的遲疑與膽怯,當個男生不能這樣,你要變成我們的靠山,不能躲在愛你的人的懷裡。」
「我知道了。」
「咦?這次不跟我抬槓啦?」小箏一笑:「嗯,有自覺最重要,姊姊好愛你,從來都不忍心對你板起臉來說重話。剛剛的話不是說你不像男人,只是要你主動點、遇到事情不要婆婆媽媽而已。畢竟人生雖然長,卻不是每天都有什麼重要的決定要做。當個男人只要在關鍵時刻扛得起來就好,其他時間還是讓自己輕輕鬆鬆的,就像個滅火器,平常都安安靜靜掛在牆上,只有在最危機的時候才發揮功能,這才是姊姊佩服的男人。」
「我會努力的。」
「其實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她搖搖頭,驕傲地笑了起來:「六七晚會就是最好的證明,那天姊姊真的好得意,你平常都散散的,結果當天一個人過關斬將完成了那麼多不可能做到的事,這就是我說的關鍵時刻站出來,那顆獎章你拿得實至名歸,千萬不要覺得是姊姊的功勞。」
「唉,很多時候想不管都不行呀。」我嘆了口氣:「妳還沒說完呢,獎章?」
「嗯,對。」她點點頭:「後來有一陣子都沒跟她聯絡,她的近況反而是巧怡找我聊天聊出來的。她當上社長了、辯論社變得好興旺、她開始追你了、她為你拋棄男朋友了,她跟儀隊學妹爭風吃醋,然後你們和好了,還帶她去舞廳。這些我都只是聽聽,直到這學期她知道你跟阿薇在一起了,這才跑來找我,跟我說她認輸啦,決定放棄你,不再跟你糾纏不清什麼的。」
「唉。」
「不要緊的,我剛剛說過,藝嵐拿得起放得下,或許比之前更愛你了,但是得不到的她也不會在那邊長吁短嘆。」小箏拍拍我的胸口:「你會嘆氣,代表你是關心她的,那就是個好男生。當時我也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只好默默聽她講,她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最後說了幾句話,我就是因為這幾句話才把獎章送給她的。」
「她說什麼?」
「她的實際用詞我忘記了,」小箏搖頭:「不過意思就是說,她很可惜沒有一開始就認識你。如果早在你認識我或阿薇之前就認識你,那她一定會追上你,然後你們就可以一起在這兩年的社團生活中表現得讓兩校驚嘆,更會變成有史以來最厲害的一對金童玉女。」
「呃,唉。」
「你在想什麼?」
「很多事情都是事前不會知道的。」我搖頭:「當然,再來一次我還是要跟妳在一起,就像那天晚上說的,我會更勇敢也會更主動,說不定我們會更甜蜜。但她說得沒錯,如果真的都不認識妳們,我從高一就跟她在一起,說不定真的會變成她形容的那種狀況。」
「那有什麼好嘆氣的?」
「我也不知道,有種對不起人家的感覺。」
「其實你心裡也喜歡她吧?」
「是有一點。」
「可是一想到就逃避,根本不去面對,是不是?」
「是。」我點點頭,認真地說:「姊姊妳果然瞭解我,跟妳承認就是。我還蠻喜歡她的,她帶著一種……怎麼說呢,我進高中以來一直在尋找的,某種……對這三年全心投入,讓自己無怨無悔的,知道自己在幹什麼的,最優秀的人的氣質。」我望著小箏,看著她的眼睛,試圖回想當年新生時的心情:「是啊,金童玉女,跟最優秀的人一起幹一些轟轟烈烈的事,尤其這個人是自己的愛人,那該有多好。當然,認識她的時候我已經有很多牽絆了,或許就是因為這些牽絆阻止了緣份,再說我覺得我的感情債也未免欠得太多了,所以每次遇到她,我總是把情緒藏起來,什麼也不去想,連跟妳都沒緣份了,我幹嘛跟她有什麼瓜葛呢?」
「原來你是這麼想的。」小箏點點頭:「那我懂了,這真的是一種隱藏著的遺憾。我是學姊、阿薇是……另一個世界的人,你想要的的確從我們身上得不到。」
「那也只是當年什麼都不懂的時候的一種幻想而已,妳給我的遠遠超過幾百倍,千萬不要這麼說。」
「嗯,希望是這樣。」她微笑著說:「那就不枉我這麼做了。當時我聽藝嵐那麼說,就把一直帶在身上的獎章拿出來送給她。我對她說,這個獎章裡的你是孤獨的,你送給我說是感謝,其實潛意識裡帶著如果我能夠跟你一起並肩作戰有多好的遺憾,可惜我是學姊,連巧怡都比我更貼近這個角色。既然她也是這種心情,那就收下這個獎章,讓兩個孤獨的人在心裡互相陪伴,或許你不知道她在陪伴你,但那也不重要,她如果喜歡這樣的你,那就把獎章拿去好了。」
「那她怎麼說?」
「她只是把獎章拿走,對我說聲謝謝,然後說『對不起學姊,以前我都不懂妳,妳真是個溫柔的女生。』」
「真的,」我心裡覺得好溫暖:「姊姊,妳真的好溫柔。」
「所以啊,不能一直被你迷惑呢。小色鬼。」
「又來了。」
「我愛小色鬼啊。」
「可是我明明就不是。」
「呵呵,」小箏又笑了起來:「那就是個大色狼。好啦不講這個,姊姊跟你講一些別的事。」
「哪有這種自己說完就換話題的。什麼事?」
「你還記得之前去日月潭嗎?」
「妳說的是哪一次?」
「就是我們畢業旅行,我跟你夜裡偷船去光華島那次。」
「當然記得啊。」
「禮拜三晚上你說還要去一次日月潭,那天回來之後就在回想當時的事。」小箏挪了挪姿勢,似乎有點腿麻:「當時我們之間的氣氛很奇怪,後來我發現自己的佔有慾太強,變成我們之間相處的障礙。」
「是,妳還說,只要沒有對我的獨佔心態,就會從我這邊得到一個屬於妳的,只給妳一個人的愛。」
「咦?」小箏一驚:「你連這個也記得啊?」
「記得可清楚了。」我說:「當時我一直擔心妳又要提分手,妳這句話我聽不懂,所以一直放在心上想。本來都想不通的,結果今天跟妳聊一聊我忽然就懂了。」
「那你講。」
「其實跟我禮拜三晚上說的是一樣的,」我望著她,覺得心裡好平靜:「我愛妳,永遠不會變。為什麼不會變呢,或許就像妳說的,我們之後不會再見面了,所以今天就是句點了,就是我們走了一圈的成績單了。分手之後妳一直祝福我,不管是薇、娃娃或小渝,妳都只是站在遠處看著我,並沒有要獨佔我的感情。結果是,無論我跟誰有什麼樣的感情,我依然這麼愛妳,而且會一直愛下去,不會把這樣的情緒分給任何人。」我嘆了口氣:
「想想妳真的非常瞭解我,要是當時我再成熟一點,說不定就不會辜負妳了。」
「凱凱,我好高興。」
「嗯?」
「你覺得我很漂亮,對不對?」
「當然。為什麼問?」
「你記得嗎,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你稱讚我很漂亮,」她甜蜜地笑著,沉浸在當時的感覺裡:「那時候我對你說,因為你愛我,所以我才漂亮。」
「才怪,妳本來就很漂亮。」
「你當時也是這麼說的,」她開心地說:「我就對你說,因為你愛我,所以我就會更漂亮了。如果你會一直愛著我,那我就會永遠都漂亮,就算變老了也沒關係。」
「對對對,我想起來了。」我也笑了起來:「我說妳老了還是會很漂亮,妳說老了不會漂亮,我就舉奧黛莉赫本為例,妳還說我真的舉得出例子來呢。」
「沒錯,就是那次的對話。」她笑得更開心了:「我現在相信了,你真的會一直愛我,那我就永遠都會這麼漂亮。如果有一天我們再度相見,請你再稱讚我一次。姊姊給你一個承諾,不管到時候我們是什麼關係,甚至已經變成陌生人了,只要我們再度見到面,你可以什麼都不講,不用彆扭也不用管場合,直接走過來稱讚我很漂亮,那我也絕對不會不理你,也會知道,即使隔了這麼久,你都還會一直愛我的。」她認認真真地說:
「那你也可以知道,我所有的漂亮,也都是為了你而保留的。」
「好。」我感動地說:「姊姊的承諾,從來沒有黃牛過。」
「我不會失信的。」她認真地說:「凱凱,我們年紀很小,人生長得什麼也控制不了。但是,今天我說的話,不管經過多少年,我都會永遠記得,這件事是我對你做的最大承諾。」
「所以我們總是會再見的。」
「是啊,」她輕輕地說:「我之前就跟你說過了,再見是一句很好的話,總有一天你會懂的。」
「我現在懂了。」
「但是我還沒要說。」
她嘻嘻一笑,忽然把我推了起身,自己一溜煙下了床。
我一怔,就見她穿上鞋子,快步走進浴室,關上了門。
.
小箏在浴室待了好一會兒,我坐在床上,望著她的枕頭與被子出神。窗外已經開始飄雨了,雨點灑在玻璃上,有種馬上就要瘋狂地下,一時卻還下不來的滯悶。
她出來了,一樣是原來的穿著,眼眶有點紅,卻還是帶著微笑坐回床上,面對面看著我。
「妳去幹嘛了?」
「上洗手間啊。」她臉一紅:「你都不用去的喔?」
「今天喝水不夠。」
「我看是汗流光了。」她笑道,看了看窗外:「快下雨了。」
「是啊,還好沒待在外面。」
「我們晚一點還要出去呢。」
「去哪?」
「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她微笑著說:「等下雨再出門,憑弔一下,怎麼開始的就怎麼結束。」
「真的要這樣嗎?」
「是啊。」
「可是我的制服不對。」
「沒關係的,」她笑道:「你忘了嗎?我這邊還有兩套你高一的制服。」
「啊,真的耶。」
「不單是制服,你的內衣褲都有。」她紅著臉說:「等一下說不定會很濕,你先換整套,等回來後再換回你今天的內衣褲,這樣就不會被阿薇發現你在我家換衣服了。」
「沒關係的啦。」
「真的沒關係嗎?」
「我衣服沒拿走很自然,真淋雨了換一下也還好吧。」
「是嗎?」她搖搖頭:「在女生家換衣服,從哪個角度來看都不會『還好』。」說著忽然轉了個語氣,問道:「凱凱,今天我邀你來我家,你以為我們是在幹嘛?」
「日曆上寫的,『跟凱凱甜蜜相處說再見』。」
「沒錯,」她望著我:「說再見是最後的事,所以現在還沒要說。可是甜蜜相處呢?」
「我以為我們已經很甜蜜了。」
「是,」她點點頭:「但我要問你,截至目前為止,你跟我,今天做的一切,都是對的嗎?」
「呃。」
「我們在做什麼?」
「面對彼此。」
「不,」她認真地說:「我們在面對彼此的愛。」
「差別在哪裡?」
「面對彼此就是面對彼此,」她解釋:「面對彼此的愛,是指我們面對的彼此,是那個曾經在一起的戀人,我們用當時的態度在跟對方相處。」
「是這樣沒錯。」
「所以,今天的我們,是在談戀愛。」
「是在談『我們之間的愛』這件事。」
「不,是在談戀愛。」她望著我:「你少用複雜化來逃避問題。我對你說愛你,你對我說愛我,我讓你躺在我的身上、讓你摸我的胸部,還親你,這裡的我們是什麼關係?」
「是分了手的情人。」
「所以我是前女友,」她忽道:「剛剛我說過,前女友是什麼?」
「呃,」我這才緊張起來:「是潛在的外遇對象,也是一個隨時可以讓我出軌的女生。」
「很好,這就是你今天面對的我。」她笑著牽起我的手,神情裡帶著熟悉的,一切都在她掌握中的無比信心:「凱凱,這是最後一天。我不要再假裝自己不想你了,本來禮拜三就該結束的,但是你硬要約,那就有了這個最後一天。我不管你怎麼面對我,今天從見面開始我一直把自己當成是你的女朋友,如果你不肯,那就到此為止,我們聊聊待會兒就說再見;如果你肯,那今天就是我的,你說你是生日禮物,那對不起,我會好好享用這份禮物,隨時可以出軌的女生,今天就要讓你出軌。」
我心跳加快,這樣的小箏,跟以往完全不同。
「很緊張,對不對?」她笑著說:「凱凱,一年了。這一年來姊姊對你好不好?」
「超級好。」
「你肯為我出軌一次嗎?」
「姊姊,這不是妳要的。」我手忙腳亂地說:「妳還沒考完試,準備聯考是有節奏感的,妳絕對比我更清楚。如果今天陷下去了,可就沒有時間爬出來了喔。」
「所以拒絕我,是不是?」她認真地問:「拒絕我的理由,是因為擔心我的聯考,怕我受你影響,無法控制情緒?」
「是。」
「而不是對不起阿薇?」
「我……」
「很難承認,對不對?」她輕輕地說:「那我幫你一把好了。我問你,社團聯展隔天晚上,你在哪裡?」
「呃……我在薇家。」
「那三天,你們在做什麼?」
「這個……」我啞口無言,完全找不到任何別的說法:「我們在『甜蜜相處說再見』。」
「跟我分手之後,復合之前,你又在哪裡?」
「我……也在薇家。」
「當時你們又在做什麼?」
「呃,還是『甜蜜相處說再見』。」
「所以,你很會出軌。」她望著我,神情認真犀利:「你非常知道如何技術性犯規,用這樣的行為閃避你腳踏兩條船的事實。我不一樣,既然是我十八歲生日,又是最後一次跟你在一起,那我就要你犯規。說你愛我。」
「我愛妳啊。」
「肯為我出軌一次嗎?」
「呃……如果這是妳要的。」
「我要。」她看著我:「凱凱,這是你跟她欠我的,我們復合前你們怎麼『甜蜜相處說再見』,今天你就怎麼跟我『甜蜜相處說再見』。你知道唯一的差別是什麼嗎?」
「我不知道。」
「我真的會說再見。」她嚴肅地說:「凱凱,姊姊要跟你道別了。你可以直接跟我道別,那麼我們的回憶裡,就是我們在這間宿舍裡好好聊了一個下午,然後就再也不見面了。如果你要跟我『甜蜜相處』,那我們的回憶裡就會是一對戀人,經過一整年的相聚與分離,在最後一天甜蜜在一起,之後各走各的路。你希望未來的回憶是什麼,今天就按照你的希望去做,姊姊不會強迫你。但是,我真的好想好想再做一次你的女朋友,再跟當時一樣能夠被你疼愛,再聽你叫我一次嘉嘉,這個你替我取的名字。」
「可是,姊姊……」我吸了口氣:「……嘉嘉,這會讓我們更難道別啊。」
「那不是趁了你的心嗎?」她微笑著說:「不管,凱凱,再叫我一次。」
「嘉嘉。」
「說愛我。」
「我愛妳啊,」我實在忍不住了,伸手抱住她,在她耳邊說:「嘉嘉,我一直愛著妳呢。」
「我好喜歡聽你這麼叫我呢,」她縮進我的懷裡:「凱凱,你曾經這麼愛過我,對不對?」
「我一直這麼愛妳。」
「從什麼時候開始這麼愛的?」
「從……」我怔了怔:「從我失去妳那一天開始的。」
「妳是什麼時候失去我的?」
「是從『那三天』的某個時候。」
「你很誠實,嘉嘉很高興。」她緊緊抱著我:「所以是從我們在一起的隔天,你就失去我了,對不對?」
「對。」
「那現在我就把自己還給你。」她輕輕地說:「凱凱,從哪裡失去就從哪裡找回來,既然第二天就失去了,那我們回到第一天就是。你記得當時是怎麼跟我表白的嗎?」
「當然記得。」
「那你再跟我表白一次。」
「好。」
我抬起頭,扶著她的肩膀,看著那從高一開始就遙不可及的她,認真地說:
「姊姊,妳願意跟我在一起嗎?」
小箏望著我,眼眶一紅,微笑著滴下眼淚,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於是,經過了一年的我們,終於再度回到那個激動的夜裡。在這間曾讓我從男孩變成男人的小小宿舍中,等待著即將降下的,記憶中忙亂又溫暖、震撼又冰冷的傾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