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生盃

許許多多和自己身分相同,年紀相若的人來來去去,或許在某個特別的日子裡,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一九八八年,民國七十七年。九月二十三日。

標準的秋天中午,太陽高掛天頂,背景是沒有一絲雲朵的藍天。夏天剛過,柏油路在暑氣中蒸起陣陣游絲。坐在台北市城中區成功高中行政大樓五樓一年廿四班教室裡,我跟班上同學一樣,昏昏欲睡聽著蟬鳴,等待下課鐘響。

下午就是「新生盃」比賽了。我轉過頭去,瞧了瞧坐在右手邊的小光。

他正閒閒望向窗外,雙手撐著下巴,帥氣的臉上一副百無聊賴的神情,看樣子不只我覺得狗絹的國文課很無聊。見我望著他,小光嘻嘻一笑,從筆記簿撕下一張紙,刷刷寫了幾個字遞來。

「凱子,下午不要丟臉,鐘響記得叫醒老二。」

我點點頭,在紙條上寫了「放心」正要傳回去,就聽講台上傳來狗絹的吼叫聲。

「董子凱、紀衡光,你們在幹什麼?」

我還沒反應過來,小光已經一笑起身,不慌不忙地說:

「報告老師,劉仁豪在睡覺,我叫董子凱叫醒他。」

我眉頭一皺,小光還真不顧老二死活。只見狗絹一怔,點點那菜場阿嬤般的爆炸頭:

「好,董子凱,那你叫醒他。」

「是。」

我忙道,推了推坐在左邊的老二。

老二睡得滿臉呆滯,瞇起小鳳眼,咕噥著說:

「呵……下課了嗎?」

聲音不小,四周同學哄笑起來。狗絹吼道:

「劉仁豪,你給我起立!」

老二霎時搞清狀況,觸電般地起身,胖嘟嘟的身體把桌子撞得乒乓作響,臉上猶有睡痕。

「劉仁豪!你又在上課睡覺了!這禮拜已經是第幾次了?這麼愛睡覺,到底是怎麼考上第三志願的啊?老師認真上課,你竟然……」

狗絹開始碎碎唸,小光藉機坐下,幸災樂禍笑出了聲。這傢伙還真壞心眼,不過總算是幫我解圍,唸他幾句也沒立場,只得轉頭看看老二的慘狀。

狗絹最會罵人了,開口就把老二罵個狗血淋頭。離下課還有五分鐘,這下子顯然不會停啦。就見老二望著桌面,在狗絹怒吼聲中一動也不敢動。台上台下就這樣一個罵一個呆的,直到鐘聲響起。

狗絹這才停止,哼了一聲,闔起課本,滿臉不爽地說:

「好吧,今天就上到這裡,班長下課。」

後排班長嘟嘟高喊「起立!」全班同學拖拖拉拉起身,桌椅晃動不絕。

「敬禮。」

「謝……謝……老……師……」

五十一個要死不活的聲音,拖泥帶水敬了禮。狗絹似乎不大滿意,瞪大家一眼,頭也不回地步出教室。

狗絹一走,老二馬上苦著臉,抱怨道:

「凱子,怎麼不早點叫我?害我被狗絹罵。」

「誰叫你上課睡覺?」我笑道,幫小光掩護:「你不到下課不會醒,哪次叫你醒來過啦?」

「唉,好吧。」老二哼了一聲,伸個懶腰問:「你什麼時候來的?」

「第二節下課。」

「又蹺課,」他揉了揉眼睛:「奇怪,我怎麼不知道你來了?」

「那時你正睡得香呢。」我笑道,搖搖他的腦袋:

「快去洗把臉,要吃飯了。」

吃飯時間班上照例一團混亂,值日生擦黑板,大家擠著拿便當,間而有之進來兩三個「跑班」的校內社團宣傳隊,要我們這些高一新生參加那些「又好玩又有公假,蹺課哈草打牌都沒人管」的各類社團;一會兒訓導處廣播,一會兒有人咒罵值日生不該在教室內打板擦,吵吵鬧鬧地,活像大拜拜時的廟會。

成功教室小,一掛人擠來擠去真恐怖。老二拚了半條命從蒸飯箱前擠回來,捧著兩個便當狼狽回座。

「拿去,」他把便當遞過:「明天自己拿!」

「好人做到底嘛。」我笑道:「每天晚餐都吃我的,中午幫忙擠擠也不過分啊!」

「早上去哪兒啦?」

「麥當勞,約會。」

「那怎麼第二節下課就來了?」

「下午有新生盃,我得準備。」我說。小光拿著便當走來,打斷我們:「喂,凱子,午間靜息別偷懶,我們先練一下,不要到時候又出搥。」

「好啊,去哪?」

「隨你。」

「中午有巡堂教官,不要被抓到才好。」

「那沒關係,帶你去個好地方。」

小光一笑坐下,從書包拿出雪白布墊鋪在桌子上,取出一個小小的塑膠盒子,拿出筷子擺在一旁,再從抽屜拿出一盒衛生紙放在桌角,抽出幾張,仔細摺好墊在筷子下,這才打開便當,悠哉遊哉吃了起來。

老二呆望著他,半晌後又問:

「你們下午要去比賽?」

「是啊,複賽。」我打開便當盒,一股蒸氣撲面而來。

「上次成績怎麼樣?」

「打進前八強了,」我從便當裡抽出油膩膩的湯匙,湯匙很燙,我跟小光借張衛生紙包起來:「今天比較簡單,四對四,只比一場。」

「那怎麼分名次?」

「聽說是比分數。」我想了想,轉頭問小光:「喂,下午只比一場對吧?」

「嗯。」小光點了點頭。

「那怎麼分名次啊?」

「一對一,選出勝的四隊,」小光頭也不回:「演辯社學長打分數,按照分數分名次。」

「這樣客觀嗎?」老二問。

「客觀?哈哈,這種事有什麼客觀可言?」小光終於回頭:「辯論賽嘛,本來就沒有絕對的輸贏,學長看誰帥就讓誰高分,所以我們贏定了,懂了沒?」

「為什麼?」老二一怔。

「我帥啊,不然哩?」小光嘻嘻笑道:「其實上次一一六班那幾個講得也不錯,加上關公又他媽的忘了要說什麼,本來以為非輸不可,後來還不是贏了?所以我說這種事根本沒個準,就看那些學長高興而已。」

「我看那些學長都陰陽怪氣的,」我皺眉:「只有那個龍吟詩社的小丁學長算是客氣,另外還有一個聳不啦嘰的學長講話很搞笑。」

「誰?」

「劉文朗。」

「喔,他啊,」小光嘖地一聲:「就是那個被演辯社趕出去的希特勒對吧?我看他三八兮兮的,說話哪能信?被演辯社趕出去剛好而已。」他頓了頓:「對了,聽說他們在暑假搞了一個新社團,叫做『說唱藝術社』。」

「哦?講相聲的社團?」

「沒錯,明天有個招生發表會,也在軍訓視聽教室。」小光嘖地一聲:「海報弄得很遜,不過聽說魏龍豪是指導老師。如果不是唬爛的,那我倒是會考慮加入。」

「魏龍豪?」老二睜大眼睛:「就是那個禮拜天下午廣播電台講相聲的,還有一個叫吳兆南,是嗎?」

「沒錯,原來你也聽相聲。」小光點點頭,不理老二,問我說:「怎樣,想不想去看看?」

「好啊,明天可以。」我慫恿老二:「那你要不要也去聽聽,有興趣的話一起加入?」

「我沒興趣表演相聲,」老二搖頭:「我要去卡漫社。」

「那是幹嘛的?」

「看漫畫的。」

「呵呵,看漫畫幹嘛加入社團?還要交社費?」我笑了起來:「去租書店不就得了,一本才兩塊,一千塊可以看到死。」

「聽說卡漫社還教我們畫漫畫啊。」

「呵呵,你愛畫畫倒是真的。」我點點頭,心想老二愛畫畫不假,畫得卻不怎麼樣,畫起漫畫不知道會是什麼德性,當下又說:「那也不要緊啊,又不是去聽發表會就一定要加入說唱藝術社,去看看魏龍豪也不錯嘛。」

「再看看吧。」老二不置可否:「對了,你下午比賽完要做什麼?」

「沒事啊,怎樣?」

「你不是每天放學都會去那個什麼書店嗎?」

「金橋。」我點點頭:「今天有比賽,不知道要搞到幾點,你要問的是小玫吧?我已經跟她請過假了。」

「女朋友這麼好說話?」

「早上蹺課陪過人家啊。」

「好啊,那一起吃個飯?」

「去哪?」

「麥當勞行嗎?」

「行,有什麼不行?」我點點頭:「那你在班上等我,比賽完回來找你。」

「好,一言為定。」

老二這才笑了起來,打開便當。

吃完午飯約莫十二點半,小光跑去洗手台沖便當,拿出牙刷刷完牙,拉我跟關公一起跑體育館。三人爬到看台觀眾席,我將資料分給兩人,針對今天的題目「是否應賦予班聯會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開始討論。

小光、關公和我是我們班辯論賽代表,小光一辯,關公二辯,我則是三辯,參加的是由成功演講辯論社舉辦的「新生盃辯論賽」。之所以挑上我們三個,乃是因為班長嘟嘟表示「他們是一二四班秩序比賽的三顆老鼠屎」。因此,當導師狗絹選拔代表隊時,我們就有理沒理被推作代表了。

三人搭檔很有趣,小光表達能力好,關公論述能力強,我則擅長整理資料。關公名叫關永慶,因為姓關加上臉色紅潤,從小就被人暱稱為關公。他是個很有「辦法」的人,各種小道消息靈通,從教官什麼時候抽查書包違禁品,到各科老師隨堂考試內容無所不知。小光戲稱「有關公在,過關斬將都不用大家傷腦筋」。不過關公本人倒是挺和氣的,跟凡事銳利的小光可謂南轅北轍。

小光是班上的風雲人物,打從新生訓練就是眾人矚目的焦點。剛上高一全班都很乖,只有他老人家已經訂做好一套上下無不合身,顏色鶴立雞群的卡其制服,一進校門就被教官逮個正著。開學至今,班上同學蹺課要嘛爬牆,要嘛像我這樣乾脆不來請點名員幫忙。只有小光,擁有人所不及的直闖校門膽量。他上課可以看A書,下課可以溜到校外買零食,彷彿所有校規對此君皆不適用。

小光是個富家子,在貴得出名的私立復興中小學一路念了九年;班上只有他有信用卡,便當裡清一色全是好菜。無論手上戴的雷達錶、腳上穿的喬登鞋或筆盒裡擺的派克筆,無一不是同學做夢也不敢想的精品名牌。他的個子不高,卻有一顆不成比例的大頭;長得白白淨淨,似乎有點潔癖;講話幽默風趣,一副大嗓門喜感十足,什麼話被他一講,都成了讓全班哄堂大笑的笑話。

小光個性很溫和,跟他怎麼胡說八道都不會介意;卻也像所有被寵壞的小孩一樣,絕不輕易忍氣吞聲。他在班上很受歡迎,什麼好事都有他一份。既是大家眼中的開心果,又是個敢於跟師長據理力爭的小霸王。

我跟小光的交情打從新生訓練那天就開始了。當時誰也不認識誰,一進教室每個人都很拘謹,就他老兄一屁股坐下立刻高談闊論,老實不客氣地「自我介紹」說:

「哈囉,我叫紀衡光,紀政的紀、平衡的衡、光明的光,意思就是紀政跑得雖然快,但要跟我比平衡木的話還是會輸光光。算了算了,不扯紀政,你叫我小光就成了。喂,你叫什麼?啊?董子凱喔?哈哈,那不就是凱子嗎?好,以後就叫你凱子。嘻嘻,算你倒霉,以前我在國中都被人凹請客,這下子遇到你可太好了,以後就歸你請了嘍……」

當時我目瞪口呆,一句話也接不上。小光講得高興,三兩下把我的「身家」全都問得清清楚楚:哪間國中畢業的、聯考幾分、家住哪裡、兄弟姊妹幾個人、嗜好興趣是什麼、有沒有馬子……哦,興福國中,沒聽過,是流氓學校嗎?576分喔?那你考得還不錯嘛,換成是女的也有北一女分數咧,這就叫歹竹出好筍嗎?住景美,咦?景美在哪?喔我知道,台北縣對不對?獨子是吧,哈哈,我也是獨子,跟你說喔,一個人最好了,有兄弟姊妹的話將來遺產不好分,沒事還要拍老爸馬屁煩死了;喜歡寫詩是吧?哈,我國中有個兄弟也愛寫詩,不過他寫的都是打油詩,一隻雞叫雞一,兩隻雞叫雞二,八隻雞叫雞八,八隻公雞加一隻母雞叫什麼,叫雞八下蛋……你說這種詩多白痴,你他媽可別搞這種玩意兒;你馬子唸哪裡?北一女補校?補校是個什麼東西?夜間部是吧?嘿,高中還有夜間部喔?那你平常怎麼找她玩?不用說,保證是要蹺課了對吧?好不容易考上前三志願,還沒開學就打算蹺課真不是個好東西。不過也沒關係啦,我聽說高中可以留級兩次,那你盡管蹺吧,當成念五專,只要五年內考上大學還不用去當兵啦……

這就是我第一次跟小光的對話。說是「對」話,其實都是他在講,我只有乖乖聽的份。由於兩人身高相若,座位被分在一起,上課聊天下課打屁,沒過幾天就熟得不得了,加上新生盃培養的默契,更是名符其實的形影不離。幾個禮拜下來,已經變成全班公認的「連體嬰」了。

放下資料,小光皺起眉頭,開口問道:

「喂,凱子,這麼多東西都得講啊?」

「多半是補充資料,大概記得就好了,你愛講不講。」

「凱子有寫標題,你把標題記一記,剩下的自由發揮。」關公對小光說:「反正你是一辯,講多少算多少,剩下交給我跟凱子處理。」

「東西是凱子寫的,他記得不稀奇,」小光反問:「那你呢,這麼多東西都搞得定嗎?」

「我昨天就背完了。」

「呵,好認真。」小光嘲笑:「怎樣,想加入演辯社,打算給學長留個好印象是吧?」

「是啊,演辯社可是成功第一大社呢。」關公認真地說:「我希望你們也來,這樣就可以搞個三人行了。」

「我沒興趣。」我搖頭:「那幾個學長我不喜歡,看起來亂自以為是的。」

「會嗎?」關公忙道:「他們很客氣啊,看起來對你也很器重。」

「他們器重的是你們兩個,我的表現並沒有多傑出。」我還是搖頭:「你跟小光比較能講,上次我講得結結巴巴的,除了希特勒學長以外誰也沒正眼瞧我一下。」

「呵呵,吃醋了嗎?」小光笑了起來:「凱子你少假仙,小丁學長對你可是讚譽有加,那個講話沒重點的小達學長也說你表現優秀。」

「哪有?」

「哪沒有,誰叫你只顧找馬子玩,自己先跑掉?」小光笑道,推了關公一把:「喂,你跟他說。」

「的確是這樣。」關公一本正經地說:「那天凱子你先走了,小丁學長跟希特勒學長都在找你,後來希特勒學長找上小光,小丁跟小蘇兩個學長找到我。小丁學長看樣子很希望找你加入演辯社,說你的資料很精采,組織力強,論點很有說服力。」

「呵呵,那兩掛人還真有趣,明明都是一家的,搶起人來倒是一步不讓。」小光接口:「凱子你不知道,小達跟希特勒兩個人都是演辯社出來的。」

「咦?」我一愣:「小達學長不是演辯社的人喔?」

「高一是,後來鬧翻了。」

「你怎麼知道?」

「希特勒講的,他是個大嘴巴。」小光笑道:「他們兩個都是說唱藝術社的,小達是社長。」

「那還來當評審?」

「這是演辯社傳統,」關公插口:「只要高一參加過辯論隊,高二就是新生盃評審。」

「即使鬧翻了?」

「個人意見不能破壞傳統,」關公點頭:「這就是演辯社厲害的地方。」

「所以我們高二以後也會被邀請當評審了嗎?」

「不,我說的辯論隊是演辯社裡的精英團體,你我這種叫班隊,不算什麼。」關公解釋:「演辯社人多,最強的十幾個人會被選為辯論隊,校際辯論比賽就是從演辯社辯論隊裡頭選人去打,性質等於校隊。」

「咦?」我一呆:「所以不是校內班隊冠軍代表學校去比賽?」

「當然不是,新生盃只是選拔人才加入演辯社的工具而已。」關公耐心說明:「我們要先在新生盃表現好,被學長邀請加入演辯社,之後憑實力選進辯論隊,再從辯論隊裡打敗其他對手,這才能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另外演講比賽也是這樣,由辯論隊指派,頂多只是沒那麼嚴格,可以從辯論隊選,也可以從演辯社社員選。除非運氣超級好,否則大概不會選校內比賽冠軍。當然,校內演講比賽冠軍大概也會被選入演辯社吧。」

「嘿,」我嘖地一聲,校內冠軍不能代表學校出去比賽,這還是第一次聽說:「那我們這種不想去演辯社的,豈不是來湊熱鬧的嗎?」

「說起來確實是這樣。」關公歎道。

「所以,」我追問:「那如果我們直接表明不想加入演辯社,大概新生盃也別想拿名次了,是不是這樣?」

「呵呵,你說到重點了。」小光開了口:「這就是上次我跟關公分開跟他們聊的理由。關公想加入演辯社,所以他負責跟小丁小蘇扯;希特勒跟小達想找我去說唱藝術社,那我就跟他們聊,順便給演辯社一點壓力。搞不好為了吸收我們當社員,演辯社那堆人會給我們更高分也說不定。」

「你們還真奸詐。」我一笑:「那我懂了。咦?那今天如果被他們找上,我要負責跟哪一掛聊啊?」

「早就幫你分好啦,」關公笑道:「你負責對付北一女學姊。」

「啊?」我一怔:「北一女學姊?」

「沒錯。」關公解釋:「每年校際賽都是成功配北一女,對戰建中中山聯隊。景美有時候站在建中那邊,有時候站在我們這邊,多數時候不跟大家合作自己打自己的,只有北一女永遠是成功的好朋友。」

「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搞定北一女的,比搞定演辯社學長還有用。」關公嘿嘿一笑:「學長都嘛色狼,只要學姊們說『呀,這個叫做凱子的學弟真不錯啊,趕快給他這隊第一名吧,別讓他們跑到別的社團去了喔』,那麼學長們一定二話不說,乖乖給我們第一名。」

「呵呵,原來如此。」我笑了起來,又問:「咦,那為什麼搞定學姊反而是我的工作啊?」

「喂,把女的交給你還不好喔?」小光推我一把:「這裡只有你有馬子,又是北一女的,我看資格最符合吧?」

「我那個是補校的啦。」

「補校又怎樣?都嘛北一女,一樣的綠制服。」小光笑道:「少說廢話,反正你記得,等一下只要看到綠的,從郵差到民進黨都是你的工作,知道了嗎?」

「是,遵命。」

我點點頭,三人相視一笑,繼續研究比賽資料。

一點十分。

下午第一節鐘響,我們把東西收好,快步走到比賽場地。複賽在科學大樓一樓「軍訓視聽教室」舉行,那是一間階梯形狀的大型教室。才進去就看到一大堆同學,除了高一八個複賽隊伍一共二十幾人,還有所謂的「辯論隊」學長十個上下,外加小達學長、希特勒學長,以及「北一女學姊」五、六個人。

教室另一角有幾個建中跟中山的學長姊,還有幾個看起來應該是銘傳的女生,黑壓壓一大群人,不知道都是來幹什麼的。只見眾人熟識地聊著天。小蘇學長穿梭在人群裡,瞇著小眼睛,以演辯社社長身分跟外校貴賓寒暄。

人真多,我心想,莫名感到一絲壓力。關公跑到某位演辯社學長桌子前報到,小丁學長走來。

「紀衡光、董子凱,兩位學弟你們好。」他彬彬有禮地說,瞇著小小的眼睛,瘦高的身材像一根細細的竹竿。

「學長好。」我們同聲說。他竟然記得我們的名字,就聽他說:

「你們上次表現不錯,今天也要加油了,期待你們有更好的成績。」

我對這位學長頗有好感,他跟其他演辯社學長不同,一點架子也沒有,講起話來斯文客氣風度瀟灑。小光問:

「學長,今天只有八組,應該比很快吧?」

「一組十幾分鐘,兩堂課就比完了。」小丁學長點頭:「之後有友誼示範賽,我們演辯社三個學長,對戰建中、中山跟銘傳聯隊。你們一定要留下來聽聽看喔。」

「那北一女的學姊們呢?」我問。

「她們是來捧場的,今天不會出馬。」小丁學長一笑:「這可是我們成功演辯社的場子,還要她們支援,豈不是貽笑大方嗎?」

「這倒是。」小光點頭。關公走回來,對小丁學長致意:

「學長好。」

「關永慶。」小丁學長微笑回禮。關公說:

「抽好籤了,我們是反方,最後一組,對一一九班。」

「啊,好極了,這個壓軸精采。」小丁學長高興了起來:「學長們對你們期望很高,加上對手很強,正好讓這次最厲害的兩隊對決,真是太棒了。」

「他們很厲害嗎?」我問。

「沒錯,」學長說:「以分數而言上次你們是第二,胡財貴他們是第一。這次你們要好好加油,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呢。」

我們三人互望一眼,小丁學長拍我一把:

「好吧,你們先坐,我去跟別人打招呼,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可別緊張喔。」

說完他就先行離開。我們找到標有「一二四」的位置坐下,我對兩人道:

「我去洗手間,你們等等吧。」

「又要哈草啦?」小光皺眉。

「對啦,很緊張耶。」

「自己小心,這裡離訓導處很近。」關公提醒。

「別擔心,這附近有一個『哈草樂園』。」我說,從書包裡摸出菸,走出軍訓視聽教室。正要往科學大樓二樓走,就聽後頭有人叫住我。

「董子凱學弟,等一下。」

我回頭一看,原來是希特勒學長。他笑咪咪地對我眨眨眼,油油的頭髮披在前額上,模樣活像照片裡二次大戰時的納粹大魔頭。只見他不由分說拉著我,帶我走到軍訓視聽教室外籃球場邊。左右確定四下無人,這才嘻嘻一笑,悄聲道:

「學弟你好,我是劉文朗學長,上次比賽見過,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我點頭:「你是希特勒學長,上次講評說我們的表現很『新鮮』。」

「呵呵,是啊,」他笑道:「從來沒有聽過人家一邊打辯論賽一邊說笑話的,你們真是創意十足。」

「謝謝學長,有事找我嗎?」

「嗯,有。」他點點頭,小心翼翼地說:「簡單問你一句話,你們三個打算參加演辯社嗎?」

果然是在講這個,我心道,決定先套他的話:

「有在考慮,如果學長覺得我們合適,那搞不好就會去演辯社了。」

「呃,」他眉頭一皺,連忙搖頭:「演辯社也不一定是最好玩的社團,沒有考慮參加其他社團嗎?」

「暫時沒想到什麼有趣的耶。」我說,心中好笑,反問道:「學長不是演辯社的嗎?怎麼反而不希望我們加入演辯社呢?」

「我不是演辯社的。」他搖頭:「嗯,以前是,今天不是了。」

「那學長是什麼社?」

「我們剛剛辦了一個新的社團,叫做『說唱藝術社』,是個說相聲的社團,你對相聲有興趣嗎?」

「有。」我正面回答:「所以學長想找我去說唱藝術社?」

「是啊,你小聲點。」他吐了吐舌頭:「這裡是演辯社的場子,我們不能這麼大聲。怎樣,你要不要來?」

「紀衡光有提過,不過他擔心我們太早表態會影響今天的比賽成績,再說還沒有決定,所以暫時還是以演辯社為第一優先。」

「紀衡光,就是那個小光對不對?」希特勒眼睛一亮:「他的表現也很棒,上次跟他聊過,講起笑話真是一流人才,這種人最適合說相聲了,不然你們三個一起來吧?」

「關永慶已經決定去演辯社了。」

「那你們兩個也行,」希特勒興奮地說:「太好了,那就一言為定,你們一定要填說唱藝術社喔!」

「學長你也小聲點吧,」我不禁好笑:「這裡不是演辯社的場子嗎?」

「對對對,你對。」希特勒吐了吐舌頭:「學弟啊,其實你們根本不用擔心今天的比賽,成績早就決定好了。你們不會拿冠軍的,頂多是第二名,冠軍早就內定是一一九班啦。」

「叫我凱子就好。」我哼了哼:「為什麼我們頂多是第二名?」

「演辯社就是這樣,搞什麼都嘛黑箱作業,這也是我跟小達退出的理由。」希特勒歎了口氣,像是想起很多往事:「一一九班表現傑出,小蘇對那個胡財貴學弟志在必得,本來人家已經答應小達要填說唱藝術社了,結果小蘇承諾他進辯論隊,也答應讓他當儲備幹部,派他出馬打今年校際賽,這學弟就不來啦。」

「好傢伙,這麼厲害?」我一怔,心想關公說得那麼難,看樣子這位一一九班的同學果然手腕高明,還沒決賽就「搞定」了學長:「那也沒關係啊,你們不是也可以承諾他一些東西嗎?」

「我們不搞這套,再說說唱藝術社是新社團,也沒那麼多東西可以承諾。」希特勒嘆了口氣:「不管那邊了,反正你們的名次已經內定好,你參加哪個社團根本沒有影響。要不要考慮一下呢?」

「好啊,反正我們本來就在考慮。」我點點頭,心裡不禁對演辯社產生幾許反感。正想多聊幾句,就見小蘇學長走了出來。

看到我們,他哼了一聲,瞇著小小的眼睛,緩步走近身邊,冷冷地說:

「希特勒,怎樣,又在想辦法拉我們的準社員了,是不是啊?」

「呵呵,什麼年頭他已經變成你們『準社員』了啊?」希特勒不以為忤,嬉皮笑臉地說:「我的確是在找他進說唱藝術社,有本事你們自己拉啊,哈哈。」

「學弟面前不跟你抬槓。」小蘇學長面無表情:「反正你專心評審,學弟你也專心比賽,要加入哪個社團,並不是今天要決定的事。」

「嘿嘿,好啊。」希特勒一派輕鬆地說,拍我一把:「學弟,那你自己考量一下吧,我先進去了。」

說完他就一溜煙走進軍訓視聽教室。小蘇學長仍是一臉漠然,對我說:

「董子凱學弟,怎麼還不進來?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去洗手間,馬上回來。」

我忙道。小蘇學長面無表情,轉身走進會場。

我跑到科學大樓二樓的「哈草樂園」抽了根菸。這間地處偏僻的廁所是成功有名的「九大樂園」之一,終年煙霧繚繞,可謂香火鼎盛、信徒眾多。我在洗手台漱了個口,快步走回軍訓視聽教室。

比賽已經開始了,講台兩邊各有一張長桌子,一〇二班在左邊,一一四班在右邊。站在台上質詢的是反方的一一四班二辯,瞧這位尖臉猴腮的二辯問得滿臉通紅,模樣十分投入。

我看了看手中的簡介,這位反方二辯名叫林文雄,聲音既尖又機車,看起來很適合打辯論賽。不知道小蘇學長是不是也相中他了呢?

沒過多久輪到反方一辯申論,只見一位個子小小、滿臉精氣的一一四班辯士走上講台。他叫做金國強,才開口就把我嚇了一跳。想不到這傢伙個子不高,聲音倒是不小,每句話都講得餘音繚繞,有種青蛙投胎的感覺。

講到青蛙,我忍不住向那群身穿綠制服的北一女瞧了瞧,只見幾個女生聚精會神地聽,跟上課聽老師講話差不多。我心想第一志願的女生果然不同,連聽學弟比賽都這麼認真,彷彿台上是她們學妹一般。

輪到正方三辯質詢。我有點不耐煩,這種所謂的「奧瑞岡式辯論」很麻煩,新生盃採「三三三制」,即申論三分鐘、質詢三分鐘、結論也是三分鐘。正反兩方皆有一二三辯共三人,彼此交互申論質詢,加上結論一共得上下台十四次。不說過程流於形式,大家也都在台上假客氣打高空,講起話來不能立刻回應或吐槽,想想還真憋死人。

真要加入演辯社,我心想,那豈不得天天搞這種偽君子辯論兩年嗎?還是加入說唱藝術社算啦,講相聲就是說笑話,還有名人加持,應該比演辯社好玩得多。

正方二辯申論,言不及義,講半天也不知道他在講些什麼,鈴聲連續響了兩次,這傢伙早就超過時間了。只聽他不理會鈴聲繼續囉嗦,隨即在三分二十八秒、三分二十九秒以及三分半時各被按了一次鈴。我心想反方那幾個辯士個個身懷絕技,你這邊一直扣分,看樣子非輸不可。

六個辯士上上下下一共十二次,經過三分鐘靜候時間,開始進行結論。正方兵敗如山倒,結論不知所云;反方結辯是三辯張志皓,人長得既高又帥,話講得有條有理,學長們聽得連連點頭。這段比賽就在他的三分鐘結論後告終,相信不用宣布結果,大家都知道是誰贏了。

第一場比完,第二組上台。我聽得老大不耐煩,心想反正我們已經內定最多第二名,當下也不管學長高興不高興,決定走到外頭透透氣,混個半小時再回去。

軍訓視聽教室的門是一扇大鐵門,由於歷史悠久,無論開關都會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開門時大家都轉過頭來,關上門又是嘰嘎連聲,我連忙把門輕輕靠上,沒有關緊,這才吁了口氣,走到籃球場邊發呆。

沒過多久,身後嘰嘎聲再響,回頭一看,只見兩個北一女學姊走了出來。走在前面的圓臉學姊比較矮,看起來笑咪咪地很有親和力;走在後面的那位身材頗高,一張雪白臉蛋既細緻又粉嫩,卻是淡淡地沒有表情,透出幾分冷傲的氣質。若非長著一對小小虎牙看起來比較可愛,簡直讓人覺得有種雜誌封面模特兒的錯覺。

這位學姊長得實在好看,整群女生中就屬她最漂亮。我呆呆望著她,就見兩人向我走來,圓臉學姊開了口:

「學弟,不好意思請教一下,女生廁所在哪邊?」

「走廊到底右轉,教職員廁所,女廁在裡頭。」我忙道。

「謝謝你。」她一笑,拉著最漂亮的學姊的手,往洗手間方向走去。

我望著她們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發了半晌呆,沒過多久兩人又回來了,一推之下才發現鐵門已然鎖上。我心裡好笑,這個門只能從裡面開,外頭開要用鑰匙,她們出來時直接把門帶上,這下子除非敲門請裡頭開,否則絕對進不去。

兩人互看一眼,都覺得不好意思敲門,圓臉學姊再度走到我身邊,開口問道:

「學弟,不好意思,請問這個門要怎麼開哪?」

「關上就打不開了。」我聳聳肩:「敲門吧,只能這樣了。」

「咦?那你剛才就不打算進去了嗎?」

「我是最後一組,中間有休息時間,自然有人開門。」我說:「再說剛剛我也沒把門關死。」

「啊,那真不好意思,這下子連你也進不去了。」最漂亮的學姊開了口。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清脆乾淨,像水一般的剔透感。見她微笑致歉,我連忙搖頭:

「沒關係,反正我也不想進去。」

「咦?你不也是辯士嗎?」圓臉學姊問:「怎麼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

「我是班上派的,不來也不行。」

「不喜歡辯論賽嗎?」

「嗯,怎麼說,挺無聊的。」我歎了口氣:「準備一堆,講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妳們是北一女演辯社的喔?」

「北一女只有辯論社,跟成功不一樣,演講跟辯論是分開的。」最漂亮的學姊笑道:「我們都是演講社的,這位是副社長,我是社長。」

「是,學姊好。」我肅然起敬,又問:「咦?那妳們來觀摩辯論比賽做什麼啊?」

兩人聞言都笑了,圓臉學姊說:

「這位社長大人以前參加過我們學校辯論社,高一時跟你們學長合作打過校際賽,所以我們就被邀請過來『觀摩』啦,看看學弟們有沒有什麼可以指導我們的。」

「呃,不好意思。」我臉一紅。

「學弟真可愛。」最漂亮的學姊一笑:「我剛剛看到你跟希特勒聊天,你跟他很熟嗎?」

「還好,」我搖了搖頭:「初賽上聊過幾分鐘,他還蠻有趣的,妳們認識他?」

「是啊,我們認識。」圓臉學姊指了指漂亮學姊:「去年她跟希特勒的好朋友,一個叫劉致達的,加上龍吟詩社社長丁維揚一起打過校際賽。希特勒找你做什麼,是不是要你加入說唱藝術社呀?」

「咦?妳怎麼知道?」我一愣。

「他就這件心事,我們能不知道嗎?」圓臉學姊笑嘻嘻地問:「怎樣,要不要加入啊?」

「這這這……我還在考慮。」

「加入吧,說相聲蠻好玩的。」

「學姊啊,妳還真好玩,」我忍不住笑了:「妳連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幫希特勒學長拉我去說唱藝術社。我合不合適講相聲呢?搞不好去了之後反而變成社團的負擔呢。」

「呵呵,少來,假客氣。」她格格嬌笑:「你叫董子凱,外號凱子,是你們班三辯,還會在結辯的時候說笑話,對不對啊?」

「呀,妳怎麼知道?」

我吃了一驚,兩位學姊都笑了起來,圓臉學姊得意洋洋地說:

「哈哈,嚇到了吧?告訴你就是了。本來不知道你是誰,不過看了你制服上繡的名字也就知道了,誰叫你們男校都繡名字毫無隱私。希特勒提過幾個想在新生盃找的學弟,你就是其中一個。他說打辯論賽還會開玩笑的人很適合說相聲,要我們今天特別看看你們表現。等一下記得好好說笑話,讓學姊們『觀摩』。」

「呃,別嘲笑我了,」我臉一紅:「原來如此,學長還真是處心積慮呢。」

「那你見過小達了嗎?」漂亮學姊問:「劉致達,說唱藝術社社長?」

「見過,他是上次我們這組的評審,」我點點頭:「不過我沒有跟他說過話。」

「嗯,跟他聊聊吧。」

學姊簡潔地說。我反問:

「請教學姊,妳們不是演辯社貴賓嗎?怎麼反而站在小達跟希特勒學長這邊啊?」

「呵呵,怎麼說呢,我們是站在說唱藝術社這邊。」她輕輕一笑,漂亮的臉蛋浮著小小的酒渦:「小達跟我們很熟,暑假創社我們也幫過忙。講起來大家都是說唱藝術社的朋友,自然偏心小達多一點。」

「再說啦,小達也很幫演講社的忙,可以說是互相互相。」圓臉學姊接口:「這次也是小達找我們來的,他要我們幫忙看看學弟,跟你們聊聊什麼的。又說搞不好可以抓一點人去說唱藝術社,不要讓好的人才通通被演辯社拉走啦。」

「原來是這樣。」

「你好好考慮吧,說唱藝術社是新社團,不像演辯社規矩多,應該比較好玩。」圓臉學姊又說:「你們學校每個人都要加入一個社團,人家說寧為雞口不為牛後,演辯社人那麼多,我看不如加入說唱藝術社,發展性還大一點。你快點答應我們,這樣我們就可以跟希特勒交差啦,哈哈。」

「呵呵,知道了。」我笑了起來:「妳們真有趣,明明是北一女的,反而幫成功社團拉人。」

「我們算是『姊妹社』,」圓臉學姊笑道:「當然啦,嘻嘻,我們是姊姊,你們是小弟弟。」

我正要說話,就聽鐵門嘰嘰嘎嘎又開了,出現小丁學長瘦高的身影。

「咦?妳們怎麼在這裡?」他一怔,對漂亮學姊說:「小箏啊,門鎖上了嗎?」

「是啊,不好意思敲門,還好學弟在這裡,聊了一下。」

「呵呵,我們先讓開。」小丁學長笑著離開鐵門,裡頭陸續湧出一群人,看來已是中場休息時間。他帶我們走到一邊,對學姊們說:

「妳們聊了什麼,該不會是幫小達拉我們學弟吧?」

「哈,『你們』學弟,」漂亮學姊笑道:「小丁啊,你老毛病不改,一樣是還沒到手就先慶祝喔!」

「唉,別提了,」小丁學長歎了口氣:「誰知道去年我們會輸啊,那次還真的很對不起妳呢。」

「別這麼說,」漂亮學姊搖頭:「比賽有輸有贏,搞不好我沒參加,你跟小達、小蘇默契夠,反而贏了建中他們也不一定。」

「才怪,還不是因為小達……」小丁學長剛開口,警覺地看了我一眼,看樣子是不想在我面前說這些,不動聲色改口道:「反正去年輸了還有今年,今年高一人才多,這次不會再輸了。」

我微微冷笑,心想這些人有一堆往事要談,也別在這裡討人厭了,當下插嘴說:

「學長學姊們,我先進去準備,你們慢聊。」

三人都點了點頭,圓臉學姊對我偷笑一番,看樣子是覺得我很識相。我笑了笑,走回軍訓視聽教室。

關公不在裡頭,小光坐在位置上,問道:

「喂,剛剛去哪啦?」

「太悶了,出去走走。」我說:「戰況如何?」

「第二組更悶,六個白痴。」小光一句話講完「戰況」:「你跟希特勒聊得如何?」

「不錯啊,他要我加入說唱藝術社。」

「那你怎麼說?」

「我說我考慮看看。」我想了想:「喔,還有,剛剛在外頭跟兩個北一女演講社學姊聊了幾句,她們也要我加入說唱藝術社。」

「哦?」小光眉頭一揚:「這關她們什麼事?」

「她們是小達學長朋友,成立說唱藝術社的時候幫過一些忙,」我解釋:「還有,學姊也說什麼演講社跟說唱藝術社是『姊妹社』。」

「姊妹社?真好笑,女生也能講相聲嗎?」小光嘖地一聲,似乎不是很認同女生說相聲:「我倒想看看那是什麼模樣。那你怎麼說,決定去說唱藝術社了嗎?」

「我說啦,考慮考慮。」

「嗯,那你好好考慮吧。」小光點點頭:「我剛剛也在想這件事,打辯論賽超無聊的,如果你要去說唱藝術社,那我就跟你同進退,也去說唱藝術社。」

「好啊,那我決定了再跟你講。」

「也不用那麼快決定,」小光搖頭:「明天先去看發表會,如果感覺不錯就參加,不行的話再找別的社團。反正關公一定會去演辯社,我們兩個多看看,找個喜歡的再說。」

「沒問題。」

「那就這樣,你收收心,比賽還是好好打。」

「等等,剛剛希特勒還跟我說了一件事,」我壓低聲音,俯耳道:「他說這場比賽是為了找社員辦的,成績早就黑箱作業內定好,我們再強也只能拿第二名。」

「我知道啊。」

「你知道?」

「早就知道了。」他嘿嘿一笑:「你的訊息過時了。關公打聽過,小蘇那幾個學長屬意一一九胡財貴,所以我們不可能拿第一名。不過關公也有『暗盤』,所以我們一定是第二名。」

「呃,那你怎麼不告訴我?」

「你這個人比較衝動,如果先講了,搞不好今天就不來比賽了。」小光哈哈一笑:「跟你直說無妨,我是來玩的,等一下你看我表演,爽的話也可以配合演出。」

「你想幹什麼?」

「別擔心,等會兒就知道。」

「講一下啦!」

「不要,這樣就不精采了。」他笑道:「反正我們都不要去演辯社,開個小玩笑無傷大雅,那些學長又不能把我們怎麼樣。」

「喂,講一下不行嗎?」

「不行。」小光眨眼道:「先別急,等一下看看我們的默契如何,哈哈。」

我歎口氣,搖了搖頭。

休息時間結束,眾人回到軍訓視聽教室。天氣很熱,小丁學長開了冷氣,裡頭響起嗡嗡聲。小蘇學長走上講台,清清喉嚨,朗聲道:

「各位嘉賓,各位學弟,剛剛已經進行了兩組,現在繼續比賽。下面是一一五班對一二一班,請大家掌聲鼓勵。」

眾人乖乖鼓掌,小蘇學長步下講台。一一五班一辯走上講台,鞠躬介紹,開始申論。

馬上就輪到我們了,我擦了擦手心的汗。小光發現我的動作,遞了包面紙給我。

我看看他,他對我一笑,表情帶著鼓勵,也有點取笑意味。我抽出面紙擦指縫,關公拍我一把。

「凱子,」他悄聲道:「緊張嗎?」

「嗯。」

「看那邊。」他輕聲道,指指坐在我們前面的一一九班座位。

我定神一瞧,只見我們的對手,跟小蘇學長有暗盤的一一九班胡財貴,也像我一樣拿著手帕正在擦汗。擦完額頭擦手掌,擦完手掌擦指縫;指縫擦完,又回去擦額頭。

我心下好笑,關公悄聲道:

「看吧,大家都一樣,沒啥好緊張的。」

「你呢,不緊張嗎?」

「不會啊。」

「因為有『暗盤』嗎?」

「呵呵,你也知道了?」他笑道:「死小光,大嘴鳥一隻,說好不跟你講的。」

「幹嘛不跟我講?」

「你這個人太正直,跟你講只怕意見一堆。」

「我才沒有,反正我不要進演辯社,這種事與我無關。」我悄聲道:「倒是你自己,進演辯社只怕沒好日子過。」

「怎麼說?」

「胡財貴啊,」我解釋道:「你可以搞暗盤,他也可以。可是人家為什麼內定第一,你卻是第二呢?」

「因為那邊三個人都表態了,我只有一個人,你跟小光都沒興趣加入演辯社。」

「所以是我們連累你了喔?」

「快別這麼說。」他嘻嘻一笑:「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我只怕你們兩個都進說唱藝術社,那麼以後我們就是敵人了。」

「敵人?」

「是啊,我跟小蘇學長聊過這個,演辯社最討厭叛徒,未來一定會封殺說唱藝術社的生存空間,如果你們兩個都進去了,未來我可難做人啦。」

「真是的,只不過搞個社團,幹嘛弄成這樣?」

「這是他們的事,等我們高二就可以休兵啦。」關公笑道:「反正你們也還沒決定,現在聊這些未免太早,等我進演辯社再說。」

「這也是,你進去才沒好日子過,我看演辯社這些人都不好相處,你自己小心。」

「嗯,多謝提醒。」

他微微一笑,似乎覺得這種事情很好玩,轉頭望向台上,不再多說。

比賽持續進行,這組題目跟我們一樣,也是「是否應賦予班聯會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只見一二一班二辯嘰嘰呱呱進行著他的質詢,神色嚴峻用詞犀利,一副不跟一一五班代表甘休的模樣。我再度覺得參加演辯社真是一件很煩的事,每天的活動就是跟人吵架,比起學習說笑話的說唱藝術社真是大大不同。

就這樣一路吵了二十幾分鐘,反方三辯完成結論,兩方辯士起立,在小蘇社長引導下走到場中央,貌和神離握完手,頭也不回離開講台。

小蘇社長轉過身來,對眾人說:

「經過三場精采的比賽,接下來是最後一組,也是初賽的最強兩班。請兩方辯士就位。」

該上場啦。小光、我、關公魚貫而出,走到講台右方就位。胡財貴他們走到講台左方,坐了下來。

「以下歡迎最後一組,」小蘇學長續道:「一一九班對一二四班,請大家掌聲鼓勵。」

眾人一陣掌聲,小蘇學長走下講台。我趁著這個空檔往台下望去,只見小達、希特勒,以及兩位北一女演講社的學姊,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們三人。

我們是反方,首先是正方的一辯上台申論。只見胡財貴站起身來,一派輕鬆走上講台,微微頷首,朗聲開口:

「國父說軍人、學生與公務員沒有自由,這樣的想法一直主導著我國法律的制定。因此軍人有海陸空三軍刑法,公務員有各種行政法,針對具備這些身分的國民進行規範。然而,作為學生,除了因尚未成年,須受家長監護外,我國並無任何現行法令針對學生的自由加以限制。代表國家對於我們學生,尤其是離成年只有一步之遙的高中生,是充滿著期待與期許的。」

我愣了愣,一時不知道他說的這番話跟「應賦予班聯會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有什麼關係,只聽他又說:

「然而,作為教育單位,各級學校皆自定校規,對學生進行嚴格的管控限制。我們可以同意學生在學習過程中,因缺乏社會歷練與不具備完整行為能力,當然必須進行某種程度的被管理。然而,作為即將成年、接受高等教育的我們,是不是也該學習如何自我管控,學習民主式的意見表達呢?」他頓了頓:

「就算是國父,也針對民主進程設計了軍政、訓政與憲政三個階段。吾人成年在即,沒過多久即將擁有投票權,可以決定整個國家的人才選拔。如果二十歲的我們處於『憲政』,那身為高中生的我們理當進入『訓政』。也就是說,學校不應只拿未經民主程序制定出來的校規對我們進行管制,也當開放部分學生機關,例如各校皆有的班聯會,使其具備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讓學生們接受民主洗禮,學習自我管理,同時培養尊重少數、服從多數的民主風範。」

我點點頭,終於聽懂了他的切入點。心想這傢伙夸夸而談,倒也言之成理。看來流汗歸流汗,人家作為小蘇學長欽點的「準社員」確有真材實料。

「有鑑於此,今日針對『是否應賦予班聯會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本隊忝為贊成的一方,將針對這個論點進行詳細的分析,也歡迎反方辯士任何疑難挑戰。我是一一九班一辯胡財貴,謝謝各位今天的參加。以下容我分成三點,開始討論班聯會的……」

好傢伙,跟我的招數一模一樣。我從小參加大大小小各種演講比賽,每次都先找一段驚世駭俗的話來破題,之後才開始報題報名,把前言的大道理跟自己連結在一起,創造某種帶著權威性的說服力,想不到眼前的胡財貴也會這套,看來實力不容小覷。當下仔細打量對方,記錄他的論點,準備思考其中的矛盾弱點,待會兒再來組織反攻。

三分鐘不多不少,鈴聲未響他就講完了。只聽司儀報道:「兩分五十七秒,請反方二辯質詢。」

只差三秒,胡財貴掌握節奏的能力很強,我暗想。只見關公從容起身,不慌不忙走上講台,似乎完全不受胡財貴先聲奪人的影響,在講台上站定,對台下鞠了個躬,聲音清亮地說:

「各位貴賓,各位同學大家好。我是一二四班二辯關永慶,針對適才正方辯士高論,本席有幾點甚感不解,在此提出質詢,期待正方辯士解惑。」他頓了頓,自信滿滿地說:

「首先,校規如同校內的法律,本次辯論的題目是『班聯會的完整民意機關功能』,因此正方辯士之申論,似有將班聯會作為民意機關的『完整性』,擴大到制定或修改校規的層面上去了。倘若如此,那麼針對所謂的『完整』,正方辯士卻未提出任何說明,告訴我們班聯會這個單位的權力上限應該及於何種層面。班聯會可以制定校規嗎?可以任免校長或教職員呢?可以決定讓學校退出北聯自行招生嗎?正方辯士滿口高唱民主機能,卻對國家現行依循憲政機制制定之教育法規置之不顧,如此可謂『民主風範』嗎?這是本席第一個問題。第二個問題,則是針對現行班聯會的設置方式……」

關公開始大放厥詞,我既佩服又好笑,這些東西全是唱高調,之前幫他們準備資料時全都模擬過。當時覺得寫這些東西很蠢,想不到關公竟然都背了起來,也正好用得上,讓每個胡財貴所提的東西全在我們的反駁範圍之中。

關公講完,笑咪咪下了台,該小光上台。只見他不改平素幽默風格,第一句就打個哈哈,從「班聯會難道不是民意機關嗎」開始破題,一路從「合理的班聯會」討論到「笑話的班聯會」,在帶有諷刺意味的申論中,針對「班聯會的民主功能」進行駁斥與嘲諷。態度輕鬆用詞犀利,讓人覺得我們討論這個問題本身就是個大笑話,強調作為反方的基本立場。

就這樣地,按照「奧瑞岡式」辯論規則,正反兩方辯士紛紛上台申論與質詢,我作為三辯被排在第六個質詢與第十一個申論。我規規矩矩地按照大綱走,手心掐指讀秒算時間,表現如何自己也不知道,只聽申論結束後司儀說「兩分五十八秒。請正方二辯質詢」,好歹時間掌握得還不錯,看來以前演講比賽練的功夫還沒拋下。

正方二辯質詢完畢,照規則靜候三分鐘。只見正方聚在一起密商結論,小光對我們輕聲道:

「表現得很好,大家半斤八兩,等一下我們在後面結論,你們不用擔心,我會痛宰他們。」

「喂喂喂,你打算怎樣?」我忙問。

「不要緊張啦。」小光笑道:「不是講好第二名的嗎?」

「有點運動家精神好嗎,即使知道會第二,也要輸得讓觀眾都不服氣,覺得我們比較強好不好?」

「放心啦,誰打算放棄啊?」他笑道:「你安心坐著聽,我說說笑,不會怎樣的。」

「你確定嗎?」關公不放心地問。

「確定確定,放心。」

「唉,好吧,那就看你的了。」關公點點頭。

「當然,」小光眨了眨眼:「看我的吧,哈哈。」

三分鐘結束,司儀宣布正方結論開始,胡財貴站起身來,帶著傲氣走上講台。

他先不講話,默默環顧台下一圈,吸了口氣,朗聲道:

「真理越辯越明,忝為本次辯論的正方,本人一辯胡財貴,在此代表作結論。」

底下鴉雀無聲,胡財貴滿臉嚴肅地說:

「說是真理越辯越明,在今天的辯論中,我們卻遺憾地看到了相反的例證。班聯會是否為民意機關、是否有民主功能,其實是個不證自明的常識。我們應當討論的不是它的立場,而是它的不足與補強。因此,針對反方無理反對,本人在此要提出四點看法,導正其中的邏輯錯誤,回歸本次辯論的核心價值。」

說著他如數家珍地把所謂的「四點看法」講了出來。老實說我覺得他有點打高空,所謂的「邏輯」不過只是個高中生唬爛水準。不過人家台風還真不是蓋的,看起來就像個政治人物,非常適合加入演辯社胡搞瞎搞。

三分鐘過去,胡財貴準準在鈴響前幾秒完成結論,在掌聲中下了台。這下輪到小光了,只見他嘿嘿冷笑,大步踏上講台,開口便說:

「大家好,我是紀衡光,反方的一辯。現在該我做結論了,那麼我就把握時間,把我的結論簡單說說。」

我跟關公對望一眼,我心裡期待,關公頗為緊張。小光說:

「作為反方,我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結論,那就是,其實辯來辯去,無論正方反方,大家都在打高空、唱高調。」

全場觀眾都是一愣,小光續道:

「何謂高空高調,就是辯了也沒有結論的東西。本次辯論正方談了一堆班聯會為什麼要具備完整民意機關功能的高調,但是辯來辯去,竟然忘記題目在說什麼。我們的題目是『是否應賦予班聯會的完整民意機關功能』,正方辯士只知道在什麼是班聯會、什麼是民意機關,以及怎麼樣才算完整上面打轉,卻忘了討論『賦予』二字。」他頓了頓:

「賦予,總有一個賦予者加上一個被賦予者。被賦予者不用說是班聯會,那賦予者是誰呢?學校嗎?教育部嗎?學生自己造反鬧革命嗎?是校長還是訓導主任?是老師還是工友?是總務處換燈泡的,還是福利社的貢丸阿伯?正方都沒有提供答案。」

講到這裡觀眾已然傳出了笑聲。小光又說:

「大家別笑,這是個很嚴肅的話題。班聯會如果要監督學校的資金使用,那麼總務處合作社就得配合;如果要插手公假申請、社團自治,那麼訓導處教務處都會跳腳;如果嫌校長每次朝會講一些有的沒的很討厭,那就得擁有叫校長閉嘴的權力。請問,這些權力,是誰來『賦予』給班聯會呢?」小光自己也笑了,越說越快:

「證諸歷史,沒有不流血的革命。套句正方一辯的話,國家對我們這種離成年只有一步之遙的學生充滿期待,因此我們當然不能鬧流血革命,否則怎麼算『民主的訓政』呢?再說啦,學校有教官這種受過軍事訓練的人物,真的起來鬧革命,流血的大概也不是他們,依我看還是別鬧為妙。這麼一想,有誰會那麼無聊,沒事找事『賦予』班聯會所謂的『完整權力』,讓我們這些還差一步才成年的、還不具備完整行為能力的學生,一邊唱高調談民主,一邊指著他們鼻子胡說八道呢?校長會嗎?訓導處教務處會嗎?貢丸阿伯想讓大家民主投票一顆貢丸多少錢嗎?這不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嗎?跟這些人談偉大的『訓政』,就像老鼠想在貓脖子上掛鈴鐺一樣,講得好聽,你不敢我也不敢,我猜正方三位辯士更不敢,只能躲在這裡胡思亂想說大話。正方辯士字字高空、句句虛幻,嘴上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這就是俗稱的廢話呀,頂多是在軍訓視聽教室講,鬧革命在人家教官的大本營,也算是扳回了一城。」

台下聽眾哈哈大笑,北一女及中山的學姊也掩口微笑,小光信心大增,又說:

「退一步說,就算講理真能講倒人好了,假設今天我方獲勝,那麼就代表我們說得對,很有道理,大家歡喜讚嘆,全校三呼萬歲一致同意班聯會不該被賦予什麼『完整的民意機關』功能;假設我方落敗,那麼正方看似獲勝,卻也沒辦法說服相關單位賦予班聯會任何『完整民意機關』的功能。這種無法施行的論點,即使說贏了也跟沒說差不多,所以一樣是打高空。據此可知,正方反方,結論皆是無法『賦予』任何人任何功能,這才是真理,而在剛才的辯論裡可沒有越辯越明。因此本席在此特別指出,同時也認為,正方所提的道理千瘡百孔,是個架設在假設前提上的無用詭辯,無論四點八點,立場為何,結論無一可行,實乃唱高調也,可謂『立場鮮明的廢話』。」

小光搖頭晃腦說著,我實在忍不住,當場笑出聲來。心想這其實也是個詭辯,簡直就是從根本處譏笑演辯社存在的價值。只聽他哈哈一笑,下結論道:

「本席以上言論純屬個人意見,作為一個未滿十八歲的、限制行為能力的、不敢流血鬧革命的,沒啥自由的受教育者小高一,此論無裨世道人心,亦無助班聯會擴權自肥。在此感謝正方辯士賜教,也謝謝大家耐心傾聽,胡言亂語到此結束,抱歉抱歉,本席下台一鞠躬。」

說完他真的深深一鞠躬,輕快步下講台。就見台下一片靜默,忽然一齊放聲大笑,響起了熱烈不絕的叫好聲。

比賽結束,胡財貴那邊被小光胡吹臭蓋一番,面面相覷似乎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我們在小蘇學長指揮下回到座位,等待著待會兒的「第二名」。小蘇學長走上講台,皮笑肉不笑地跟大家宣布暫時休息,我們三個跑到軍訓視聽教室外頭,這才一齊相視大笑。

希特勒跑了出來,興奮地拍拍小光的肩膀:

「學弟,好個『下台一鞠躬』啊,真是太妙啦!」

小光面有得色,對希特勒笑道:

「學長,這可幫你們做了廣告了吧?」

「是是是,感激不盡。」希特勒笑道:「學弟,這算是公開答應了吧?」

「你說加入說唱藝術社嗎?」小光一笑:「問凱子,我說過了,他加入我就加入。」

「凱子學弟,你怎麼說?」希特勒轉頭問我。我望了關公一眼,想起他所謂的「敵人」,對希特勒說:「我還在考慮,明天看你們發表會吧。」

「沒問題,絕不讓你失望。」他拍了拍胸脯,樣子信心十足。

「好吧,那我們先進去,還要恭候『第二名』哩。」

小光笑道,帶頭走進軍訓視聽教室。

會場亂糟糟地,演辯社學長們正在計算分數,建中、中山與銘傳的「貴賓」們湊成一堆,準備著等一下的示範賽。北一女學姊們坐在一起,笑嘻嘻地正在聊天。

八組高一辯論班隊都沒有離開,三三兩兩地寒暄打屁。關公像是已經變成演辯社社員一般,高高興興地跟大夥兒聊個沒完。小光與我坐在一旁,冷眼旁觀場中景像。不久後小蘇社長再度走上講台,對大家說:

「各位貴賓、各位學弟,接下來是今天的重頭戲,四校辯論隊的示範賽。請各位儘速就座,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

眾人聞言紛紛安靜了下來。小蘇學長又說:

「在示範賽之前,讓我們先宣布今天的比賽結果,小丁?」

小丁學長聞言出列,手中拿著一張小小的紙條。我跟小光相視一笑,期待著「內定的結果」。小丁學長朗聲道:

「以下是本學年度新生盃的比賽結果,第四名,一二一班。」

一二一班的同學拍手慶賀,小光嘿嘿一笑,哼了一聲:

「白痴。」

「第三名,」小丁學長繼續朗讀:「一一四班。」

這次沒有聽見歡呼聲。一一四班的金國強、林文雄與張志皓三人面面相覷,似乎完全不能接受自己只拿到了第三名。小光依然冷笑,似乎想說「你們傻傻的只會拚命準備,不知道要搞暗盤,真是一群大傻瓜」。

唸到這裡小丁學長忽然頓了頓,皺起眉頭,望著手中的紙條,隨即低聲跟小蘇學長咬耳朵。小光見狀一愣,轉頭對我說:

「你去問一下關公,看他是不是又搞了什麼花招?」

我一怔,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對關公悄聲道:

「喂,小光問你是不是又搞了什麼花招?」

「啊,沒有啊?」關公也是一怔,不解地看著我。

「他說沒有。」我回覆小光:「怎麼啦?」

「沒事。」小光搖了搖頭,嘴角露出一抹奇怪的微笑:「等著看吧,好戲來了。」

小蘇學長對小丁學長講了幾句話,小丁學長起初有點不明白,隨後像是忽然瞭解了什麼,對小蘇學長點點頭,走回台前微笑道:

「不好意思,我們繼續宣布接下來的名次。」

小光瞇起眼睛望著小丁學長,只聽小丁學長吸了口氣,宣布道:

「第二名,一一九班。」

我跟關公都吃了一驚,回頭看看小光卻仍是那副不屑的神氣。只見他把雙手插在胸前,彷彿早就知道了一切,冷笑著看著台上。胡財貴那邊像是完全無法接受這種「宣判」,三名辯士一句話也沒說,睜大眼睛,呆望著台上。

「現在,讓我們宣布今天的冠軍班級。」小丁學長再度開口:「七十七學年度成功高中新生盃辯論比賽,第一名,一二四班。」

關公高興地喊了出來,小光一樣那副表情,我則滿心疑問,不明白為什麼反而是我們拿了冠軍。只聽小丁學長說:

「以上是本屆新生盃的成績。請各位參賽班級代表會後到社長處領取出席證明以便核銷公假,感謝大家參加,接下來是講評時間,請各位學弟留在原處。謝謝。」

小蘇學長走上講台,發表了一篇關於這次新生盃比賽的感言。內容蠻八股的,不外乎是什麼「各位學弟都很有潛力」「未來一定大放異彩」等場面話。之後是演辯社學長講評。幾個高二學長分別針對各組的表現加以分析比較,甚至小達學長也受邀上台以評審身分發表感言。只聽他講了幾句什麼大家表現都很好之類的話,隨即開始大力稱讚我們這組。

老實說小達學長講話還真沒重點,作為演辯社的「前」核心成員,他的本事也不見得多麼驚人,我心想演辯社也不過如此,幸好已經決定不要加入了,否則不但學不到東西,反而每天得勾心鬥角,想來還真沒意思。

反過來說,小達學長這樣稱讚我們,也是因為希望找我跟小光加入說唱藝術社,不見得真的覺得我們的表現有多好。畢竟小光的結論十分無厘頭,第一名拿得名不符實。

小達學長講完後就是示範賽,賽前有五分鐘休息時間。我跟小光都不打算留下來看他們表演,跟關公交代一聲,趁亂離開軍訓視聽教室。還沒走遠就被希特勒叫住,只見他跟小達學長,以及演講社那兩位學姊一起走來,對我們說:

「學弟,恭喜啦!」

「有什麼好恭喜的?」小光冷笑道:「不過是個甜頭而已,還不是想要我們加入演辯社?」

「話是這樣沒錯,不過的你們表現的確不錯,」小達學長說:「作為高一學弟,你們不輸我們這些高二學長。」

「多謝稱讚。」小光皮笑肉不笑,一副「不輸你們有什麼了不起」的模樣。

「等一下你們要去哪裡?」希特勒問。

「回教室啊,反正比完了,我們也沒興趣聽什麼『示範賽』。」小光說。

「好,那這樣,」小達學長點了點頭:「你們陪我們送學姊到門口,之後找個地方聊聊如何?」

「不用了,」圓臉學姊笑道:「我跟小箏一起走,你們慢慢聊吧。」看了最漂亮的學姊一眼,只見她也點點頭,用那清脆漂亮的聲音說:

「小達你別客氣,學弟們很優秀,趕快努力吧。」

「好吧,那就不送了,我們明天見。」小達學長搔搔頭:「下午兩點,一樣在軍訓視聽教室。」

「沒問題,到時候見。」

最漂亮的學姊說,嫣然一笑,牽著圓臉學姊離開。

四個人跑到福利社聊天。小達學長買了飲料請我們喝,開門見山邀請我跟小光加入說唱藝術社。小光一副萬事好商量模樣,不著痕跡地問了許多關於說唱藝術社的問題。小達學長沒心機,問什麼講什麼。從他的回答當裡,我們得知說唱藝術社目前有二十幾個社員,魏龍豪是社團指導老師,副社長叫汪人傑,希特勒學長則是「什麼都管的社團總管」。

同樣地,我們也知道了許多關於這個社團的未來計畫。小達學長表示這學期社團將會加強招募並訓練社員,也會試圖向學校爭取某個新加坡交換學生團的表演機會。他興奮地說,倘若我們真的爭取到一個表演機會,那麼社團在訓導處的地位就會站得很穩,下學期無論資金或公假機會,都會比今天來得多。

小達學長力下說詞,極力爭取我跟小光加入說唱藝術社。表示社團剛創辦,如果現在加入,以我倆的實力必能脫穎而出,成為說唱藝術社的骨幹成員。他又說,反正成功人人都必須加入一個社團,與其加入一個混兩年的「海鷗社」,不如跟著說唱藝術社一起成長,成為社團的創始社員。這樣一來,不但可以學會如何從無到有建立一個社團,同時也能成為社團幹部,打從第一天起就參與社團決策。他熱情地表示,「與其在其他老社團裡當一個小學弟,為什麼不來說唱藝術社當核心幹部呢」?

想起剛才北一女演講社學姊說的「寧為雞口」,本想當場就答應他,小光卻表示還要再看看。他說自己沒有興趣當幹部,卻十分喜歡學相聲,也希望有機會當眾表演。因此「如果明天感覺不錯,我們就會加入」。

我心裡偷笑,小光這麼說就代表決定要加入說唱藝術社了。我當場附和,表示希望明天能夠看到「學長的本事」。兩位學長拍著胸脯,信心滿滿地表示「絕對不會讓你們失望」,彷彿我們才是學長,這些「學弟」正在報告什麼一般。

我跟小光相視一笑,見已過放學時間,當下告辭兩位學長。希特勒學長送我們到校門口,囑咐兩人快下決定。小光只是揮揮手,自顧自地離開了學校。

下午五點,我和老二有約,辭了學長趕回教室。這小子敢情又睡了一下午,神智不清坐在位置上發呆。

「又睡了一覺?」我搖搖老二。他伸個懶腰,慢吞吞地說:

「呵……我下課才睡的。現在幾點?」

「剛過五點,走吧?」我揹起書包:「班上有沒有什麼事?」

「有,今天發社團志願單,大家都在討論。」

「有沒有幫我留一份?」

「在這裡,還有小光跟關公的。」老二從抽屜拿出了三張紙,上面是學校七十六個社團的名單。他又說:

「下禮拜三交,社團課十月初才開始。」

「我知道,行事曆上有寫。」我點點頭:「去洗把臉,我們快走吧。」

兩人離開學校。此時正是黃昏,濟南路上都是人。下課的、下班的以及路邊攤湊在一起熱鬧非凡。高三第八節下課,學長湧出校門買東西吃,圍牆外攤販成群,人行道擠得水洩不通。

「要不要吃雞排?」我問老二。

「不要,我要吃麥當勞。」

「我問的是雞排。」

「我要吃麥當勞,不是有人要請客?」

「死傢伙,又沒說光吃雞排。」我哼了一聲,走到雞排長龍前:「不吃拉倒,我自己吃。」

成功圍牆邊沿濟南路有一排攤販,大家都戲稱他們為「成功小吃街」。這附近除了成功高中,另外有開南商工、台大法商學院、台大醫學院、台北商專、泰北高中城區部等五所學校,加上立法院、監察院、台大醫院、教育部、經濟部商檢局等公家單位,大家都在這裡買東西吃。

這票攤販什麼都有,名氣最大的就是陸家油飯、水煎包、鍋貼、三明治、鄭姑媽雞排等五大家族。之所以全數聚集在成功圍牆外,據說是因為周圍各機關學校都不願幫這些攤販打掃,只有成功本著自助助人的精神對他們特別友善,不但不驅趕,甚至還會派出同學幫他們收拾善後,讓這些攤販們不被取締開罰。

也因如此,他們和成功同學的感情也最好,只要穿著成功制服都可以插隊,價格也比別人便宜一截。尤有甚者,校刊「成功青年」常拿他們打趣,他們包東西也都用過期的成青。以致最近聽說成青要改用衛生油墨來印,否則同學每天吃太多油墨會中毒云云。

這裡頭我最喜歡的就是鄭姑媽雞排,甜甜辣辣極為美味。每天去買,老闆跟我混得挺熟,一見面就打招呼:

「嗨!今天這麼晚?」

「對啊,社團有事。買一個。」

「買兩個。」老二插口。

「不是不吃嗎?」我瞪他一眼。

「太香了。」

「死胖子。」我哼了哼接過雞排,遞了四十元過去。賣雞排的陪笑說:

「同學,今天正好漲價,一個廿五。」

我正要掏錢,老二遞出了個十元銅板。我一怔:

「嘿,反應倒是挺快。」

「放學已經吃過一個了。」

老二呵呵一笑,老實不客氣接過雞排。

我們啃著雞排,在明亮的秋天夕陽中沿青島東路走到館前路麥當勞。麥當勞擠得不得了,五點多正是放學時刻,各路英雄齊聚一堂,不管綠的北一女、黃的景美或者白的中山,或者清一色卡其服的建中成功中正,北市前幾志願高中生全在這裡,彷彿是一場大規模的高中聯誼活動。

我很喜歡種的感覺,許許多多和自己身分相同,年紀相若的人來來去去,或許在某個特別的日子裡,會發生一些有趣的事。

「我的媽呀,真擠。」老二與我堵在門口:「奇怪,怎麼這麼多人?」

「今天禮拜三,旁邊就南陽街,補習班次多。」我說:「怎麼樣,要不要改天來?」

「不要。」

「那換對面肯德基?」

「我看一樣擠。」

「不然這樣,你排隊,我去佔位置。」我掏出皮夾,囑咐老二:「幫我買一份麥香堡餐,飲料可樂,番茄醬多要一點,別忘記拿餐巾紙。」

「等一下,」老二忙道:「我看買外帶好了,這麼多人,你搶不到位置的。」

「放心放心,這是我的看家本領。」

我笑道,老二點點頭,胖胖的身材擠進人群。

我從櫃檯前擠出,四下張望半晌,只見每個位置上都有人,看樣子麥當勞不是個聰明決定。改到另一區瞧瞧,只見這裡小一點,約莫八、九張四人座位,倒有五桌是綠衣黑裙的北一女。

再仔細瞧瞧,有一桌只有兩個女生,餐盤上是吃剩的包裝盒。我心中一喜,知道這就是今天「獵物」,展步走到她們身邊,開口說:

「不好意思,同學……」我望了望兩人胸前的學號,一金一白。金字的是日間部高一同學,白字的是補校高二學姊。當即改口說:「學姊,請教一下,旁邊的位置有人坐嗎?」

「沒有。」

「有。」

繡金字的同學說沒有,繡白字的學姊說有,兩人幾乎同時開口。我一怔,只見兩人對看一眼哈哈大笑。補校學姊點點頭說:

「好吧,那算沒有,你坐吧。」

「呵呵,多謝多謝。」

我把書包放在對面位置上,老實不客氣坐了下來。兩人各自拿走放在桌面上的東西,繼續聊天。

麥當勞的位置設計很奇怪,所謂四人座其實是兩張兩人座的位置合併起來的。這麼一坐下,看起來我跟她們簡直是一路的。我坐在補校學姊旁邊,對面是那位金字同學。

由於是搶來的位置,我坐得很老實,離補校學姊遠遠地省得惹人討厭。平常我可沒這麼文明,在速食店搶位置,尤其是館前路麥當勞這種黃金地段絕對不能講究禮義廉恥,不管你的競爭對手是八十老伯或高齡產婦,有空桌子一定得搶,隨身更要預備得以佔據座位,卻又不怕人偷的各式障礙物如圍巾課本,以防點餐上廁所,回來卻發現位置上出現一堆鳩佔鵲巢的傢伙。

不單如此,即使幸運找到座位,還得面臨一次又一次外物與心魔的連番挑戰。在麥當勞坐一個小時,你會遇到缺手斷足的人求你買口香糖、會面臨服務生與廣播器一再要求大家不要佔據座位的心理壓力、會碰到長得又美又辣的女校同學問你「旁邊的位置是空的嗎」以便逐步佔據你的空間,最可怕的是當你一個人坐在四個人的位置,碰到一群一邊抽菸一邊大小聲的職校男生要求與你併桌。這一切的一切,都要靠淪喪的道德與堅決的意志,膽大心細厚臉皮,加上豁出一切的勇氣與拚勁,方能保有這小小一方的,得來不易的容身之處。

因此,能夠這麼順利地找到座位,我不禁覺得自己真是幸運到家了。老實說今天幹什麼都很順,早上蹺課跟小玫聊天聊得很愉快,下午新生盃拿冠軍,不但認識了幾個友善的學長姊,也聽了一堆大家的吹捧。待會兒要去北一女接小玫,希望她今天沒有很累,之後還可以去中正紀念堂走走、散散步什麼的。

想到這裡我忽然覺得很奇怪,已經六點十五分了,這位補校學姊倒是沒有急著去上課,正與那位長髮的日校同學忘情聊著天。人家是北一女的,總不會像我一樣沒事就蹺課,應是學校有什麼活動,或者她們正在討論什麼重要的事情吧。

補校學姊頭髮很短,兩道眉毛又濃又細,活像個帥氣的小男生。她的聲音很沉,講話速度卻很快,又講又比劃地聊得十分開心。金字同學留著一頭漂亮又有點捲的長髮,順著肩膀流洩而下,微笑望著補校學姊,靜靜地什麼話都沒有說。

好漂亮的女生,我不禁多看了兩眼,只見她單手撐著下巴,雙眼像是看著補校學姊,眼神清澈靈動,似乎想著什麼有趣的事情。我暗自拿她與下午看到的「最漂亮學姊」比較。眼前這位同學看起來比較成熟,微笑間有種說不上來的魅力,神采飛揚卻又溫和內斂,既深邃又恬靜,跟「最漂亮學姊」的冷傲明艷可謂各擅勝場,誰也不輸誰。

眼前兩人都穿綠制服。補校學姊的制服比較舊,皺皺地有種不修邊幅感;金字同學一身鮮綠,嶄新又合身,甚至還有點腰身,應該是特別去訂做的。原本兩人都把書包擺在桌上,此刻皆已移開,金字同學把書包掛在椅背上,重甸甸的書包勾得鐵製椅背有點彎曲;補校學姊則將書包隨手放在地上,書包上蓋半開,裡頭是一堆課本參考書。

忍不住看看自己的書包。我習慣把課本扔在學校抽屜,書包裡除了隨身聽、錄音帶就是電池,此外就剩下午新生盃資料與一包還沒拆封的七星。想想有點不好意思,下意識把書包移至腿上,用手遮著。

就這麼會兒功夫,老二已經點好餐了,端著餐盤東張西望,餐盤晃啊晃地讓人擔心兩杯可樂的前途。我起身揮手,他卻沒有發現我,我不敢離開座位,只能眼巴巴地繼續揮手。

就在此刻,那位金字同學忽然轉過頭來,微笑著問:

「成功同學,那位是你同伴嗎?」

「呃,」我一呆,點了點頭:「是啊。」

「你去幫他忙吧,」她微微一笑:「別擔心,我們幫你顧座位。」

真是個大好人,我連忙道謝:

「多謝多謝,那我馬上回來。」

當下連忙起身,快步往老二走去。老二終於瞧見我了,鬆了口氣讓我拿走可樂,兩人一齊擠回座位,我對金字同學連聲稱謝。對方微笑一番沒有接口,轉頭繼續聊天。

「呼,真擠。」老二在金字同學身邊坐下,把皮包還我:「哪,一共一百九十元,兩個麥香堡餐一百五十八,我另外單點了一個吉士漢堡三十二塊。謝了。」

「不用客氣。」我微微一笑:「算得真清楚。」

「本來就該這樣,吃歸吃,錢歸錢。」

「反正是請客,你又沒跟我客氣。」我說,只聽他問道:

「對了,你皮包裡的照片是誰?長得好漂亮。」

「小玫啊。媽的,偷看我皮包。」

「誰叫你不收好。她也是北一女的喔?」

「她讀補校,」我小聲地說,老二聲音真大,旁邊坐著兩個北一女也不知道要小聲點:「小玫還在上課,待會兒我會去接她。」

「你都什麼時候和她見面?」老二問,打開麥香堡的保麗龍盒子。

「每天放學後在金橋,」我想了想:「不然就等她晚上九點半放學,或者早上蹺課陪她。」

「那你中間時間去哪?」

「重慶南路上逛逛,西門町走走,或者找速食店看看書。」

「你們怎麼認識的?」

「小學到國中都是同學。」

「在一起都在幹嘛?」

「逛逛街吧,」我想了想:「或者去看MTV。平常上課時間錯開,也沒什麼時間出去玩。」

「聽說MTV裡面可以胡搞。」

「少胡說,」我忙道:「只是看看電影,而且近來MTV門規定不能鎖,想胡搞也沒辦法。」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他笑道:「看樣子經驗豐富。」

「你別亂講,」我被他說得有點不好意思,看了看旁邊的兩個北一女:「我們真的沒怎樣,就看個MTV。」

「看MTV不無聊嗎,不都是一些老片?」

「很多沒看過的啊,又不是天天去,總有幾片能選的。」我搖頭:「其實我們也不常去MTV,貴得要死,一個禮拜去一趟就沒錢了,平常還要應付你沒事打秋風。我跟小玫多半只是在中正紀念堂走走而已,她下課晚,加上禮拜六下午有課,禮拜天又要去做禮拜,其實也沒什麼時間去MTV。」

「做什麼禮拜?」

「就教徒嘛,唱唱聖歌唸唸聖經什麼的。」

「做那些事幹嘛?」

「我哪知道?」

「所以你不信教?」

「我不信。」

「是不信基督教?還是什麼教都不信?」

「我信有鬼神,沒有特定信哪個教。如果你要問的是這個。」

「我不是要問這個。」老二搖頭,卻轉了話題:「那我問你,中正紀念堂有什麼好逛的?」

「氣氛很好啊,又不擠,很舒服的。」

「我覺得還好。」

「那是因為你住中正紀念堂旁邊,當然覺得沒什麼。」我笑道:「那裡簡直就是你家後院,想起來還真幸福。」

「幸福什麼?後院好幾公頃,家裡只有十幾坪。」

「所以更該常去走走。」

「走好幾年了,還不就那樣,要走過那麼大一片空地來上學還真累。」老二聳聳肩:「你們每天在一起鬼混,不覺得無聊嗎?」

「時間都不夠用了,哪會無聊?」我問道:「不然你覺得我們該做什麼?」

「我又沒女朋友,誰知道?」

「去交一個你就知道了。」

「呵呵,我才不要。」他連忙搖手:「女朋友很麻煩,花錢又花時間,最後一無所有。我有一個國中同學在建中,他的女朋友前陣子移民到國外去了,讓他難過了好久。」

「那算意外狀況,跟交女朋友又不相關。」

「可是就有意外的可能性啊,」他說:「一個人自由自在的,幹嘛一定要找人陪?」

「兩個人也沒什麼不自由啊。」我笑道:「你看,就算我沒有女朋友,現在跟你吃麥當勞還不是兩個人,那就不自由了嗎?」

「這是兩回事,我又不是女孩子。」老二搖頭:「談戀愛超麻煩,像我姊好了,她剛交了一個男朋友,每天光約會要去哪裡就跟那個男的吵半天。我覺得當她男朋友真可憐,好好日子不過找我姊做什麼,根本是找自己麻煩。」

「咦,原來你有姊姊喔?」我一怔:「倒是沒聽你說過。」

「臭臉女人,有什麼好說的?」老二聳聳肩:「我那個建中同學說我姊『不怒而威』,大家都很怕她。」

「她很兇嗎?」

「很兇。」

「兇誰?」

「專門兇我跟我的朋友。」

「我看她只是兇你,你朋友是池魚之殃。」

「兇我幹嘛?」

「你煩吧,要不然就是吃太多。」我笑了起來:「嘿,你看自己姊姊討厭,她男朋友可喜歡得不得了。你姊跟你差幾歲?」

「她比我大一年,也是個北一女。」老二大搖其頭,似乎完全不認同:「母老虎一隻,有什麼好喜歡的?」

「呵呵,把姊姊形容成這樣。你們長得很像嗎?」

「才不會,她長得很漂亮。」

「那就是啦,還是有優點嘛。建議你回去查查戶籍謄本,搞不好你們有一個是撿來的。」

「才怪。」老二瞪我一眼:「你講我幹嘛?我們是在聊女孩子。」

「是是是,您請講。」

「其實也沒什麼好講的,反正我覺得交女朋友很麻煩,」他續道:「就拿你來說好了,一下課就得趕去北一女,想找你說話也沒空。」

「哪沒空?你有良心沒有?開學才多久,這是第三次請你吃麥當勞了吧?」

「這倒是。」

「所以嘍,還是可以兼顧的。」我說:「剛開學還沒什麼事,沒過多久又有社團又有功課,到時候就忙不完了。」

「對了,你今天下午不是去比賽嗎?得第幾名了?」

「嘿嘿,冠軍狀元,第一名是也。」

「真的喔?」老二一愣:「哇賽,你們三個真不是蓋的,隨便就能拿第一名耶。」

「誰隨便了?準備資料很辛苦的。再說這個第一名也勝之不武,沒什麼意思。」

「這話怎麼說?」

「說來話長,反正就是學長有暗盤,想要用這個第一名來換我們三個進演辯社。」

「真的喔?」老二愣了愣,又問:「那你們會進演辯社嗎?」

「不會,我蠻討厭他們這樣的。」我搖頭道:「關公要去,我跟小光不去。明天我們會去看說唱藝術社的發表會,如果感覺不錯,那就去說唱藝術社。」

「那演辯社的學長不就很失望?」

「關我屁事?哪有這麼笨的,直接宣布我們第一名,也不先講好條件,一群白痴。」我冷笑一聲:「再說啦,演辯社學長不高興,說唱藝術社學長就高興了,這叫幾家歡樂幾家愁。」

「你認識說唱藝術社的學長嗎?」

「剛認識,兩個人,之前都是演辯社的,今天也去了新生盃。」我點點頭:「對了,今天還來了兩個北一女學姊,她們說自己的社團跟說唱藝術社是什麼『姊妹社』。」

「喂,應該是『兄妹社』吧?」

「說唱藝術社剛創辦,應該叫『姊弟社』。」我笑了起來:「其實北一女的社團都年代久遠,她們那個社團也不知道第幾屆了,說不定是個阿嬤社。」

「呵呵,你說得真好笑。」老二笑道:「說了半天,那個阿嬤社是什麼社啊,學姊是幹部嗎?」

「她們是正副社長。」我點點頭:「社團是北一女演講社,看起來應該……」

我才提到「演講社」三字,金字同學忽然望了我一眼,電光火石間兩人目光交錯,她迅速收回目光,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般,繼續跟補校學姊說話。

我呆了呆,老二渾然不覺,追問說:

「演講社,這跟相聲有關嗎?」

「我哪知道,搞不好她們只是學長的朋友。」我忙道,心想隔壁的搞不好認識演講社學姊,還是不要在大庭廣眾下道人短長,於是轉移話題:

「對了,你說你要去卡漫社?」

「是啊,成功又沒有電研社。」他點點頭:「怎樣,你有興趣嗎?」

「沒興趣,要看漫畫自己看就好。電研社是什麼?」

「研究電腦的社團。」

「你會用電腦喔?」

「會啊,我在Apple II的時代就開始用電腦了。」老二點點頭:「那你呢?會用電腦嗎?」

「以前家裡有一台,什麼小教授,不知道可以拿來幹嘛。」

「喔,那是宏碁的,」老二點點頭:「八位元電腦,現在大家都用十六位元的IBM PC,那種電腦早過時了。」

「那你用什麼電腦?」

「呃,」老二微微遲疑半晌:「我沒電腦。」

「咦?」

我一愣,老二有點糗:

「我打電動打太兇,電腦壞掉後媽媽就不幫我買新的了,說是玩電動才考上成功的。」

「呵呵,講半天電腦根本是你的遊戲機。」我笑道:「這麼說來你國中成績一定很好,原本該考建中是吧?」

「沒錯,我資優班的。」

「嘿。」

「嘿什麼?」

「人不可貌相。」

「是啊,瞧不起人。」他點點頭,也不在乎我的揶揄:「所以我沒事就去小鳥家,他有一堆電腦,玩他的就好了。」

「誰是小鳥?」

「就是剛剛講的建中朋友。」

「女朋友跑掉那個。」我點頭:「對了,講到好朋友,你倒是很少跟班上同學往來?」

「才剛開學啊。」

「那你卻跟我往來,」我問道:「我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你海派啊,沒事就請我吃麥當勞。」

「我那是受不了你,」我笑了起來:「都什麼年代了,還沒吃過麥當勞,所以那天才請你吃。想不到你這傢伙不懂客氣,沒事就來打秋風。」

「你可以不請啊,」他笑著說:「我又沒有逼你。」

「沒關係,反正沒多少錢。」我點點頭:「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這麼窮啊?」

「我喜歡花錢買文具,還有買漫畫,這些都很花錢。」

「所以吃飯就吃我的?」

「對啊,誰叫你叫凱子?」他哈哈一笑:「講到這個,你倒是跟班上同學都挺好的嘛。」

「是啊,這很奇怪嗎?」

「對啊,開學才兩個禮拜,全班好像都是你朋友。」

「我又不像你,開學整整一個禮拜一句話都不說,之前還以為你是啞巴哩。」我笑道:「我也沒跟大家都很好啊,像後面那幾個,柯秉楠或者王添財那些傢伙,我就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什麼。」

話才說完金字同學又轉頭看我一眼。我一怔,心想她還真的很愛往這邊瞧。只見老二贊同道:

「沒錯,我跟他們也沒辦法聊天。一天到晚抽菸,抽得全身都是菸味。」

「我也抽菸啊,你就沒意見了?」

「你有嗎?」

「我有,只是沒癮,有事情才會抽一根。」我點點頭:「國中養成的習慣,總會帶一包在身上。」

「抽菸不好,沒癮就別抽了吧?被抓到可是會記大過的。」

「我也沒有常抽。」我搖頭:「學校有九大樂園,教官只有七個人,被抓到只能說是陰德太差。」

「什麼是九大樂園?」

「就是九個校內可以抽菸的地方,多半是廁所。」

「哪九個?」

「幹嘛問?」

「哪九個嘛?」

「嗯……我們那棟二樓、五樓廁所,『馬到成功』旁邊的小樓梯,忠孝樓一樓兩側的廁所,體育館司令台後面,蝴蝶館旁邊的廁所,忠孝樓樓頂,還有游泳池更衣室後面的腳踏車停車場。」

「好厲害,」老二歎道:「成功這麼小,竟然有這麼多死角。為什麼會在這些地方?」

「都有一些道理,」我解釋:「行政大樓五樓太遠教官懶得爬樓梯,二樓是303班管區聽說學校不敢招惹那班導師;馬到成功小樓梯比較隱密,真看到教官乾脆直接從小樓梯逃到校外去;忠孝樓一樓兩邊廁所道理也是這樣,外面四通八達容易逃,就算被堵在廁所也可以從窗子爬出去,畢竟在一樓不會摔死。體育館司令台後面是管樂社社辦,聽說裡面很深像迷宮一樣,蝴蝶館是成功之寶平常沒人去,忠孝樓樓頂離教官室最遠被稱為世外桃源,游泳池更衣室後面我就不知道原因了,之後找天去看一下再跟你說。」

「哇,你還真的知道!」老二睜大了他的小眼,身邊的金字北一女似乎也聽到了,嘴角忍不住微笑。只聽老二又問:「對了,聽說還有四大『A書天堂』,你知道嗎?」

「呃,我聽說過,」我臉一紅,怕被旁邊女生聽到,忙說:「只是不知道在哪裡。」

「你看那些東西嗎?」

「之前看過一點,」我心想老二口無遮攔,別再讓他問下去了,忙道:「那種東西很無聊,看來看去都是一個樣,我早就不看了。」

「聽說北門郵局地下道賣很多?」

「我哪知道?」

「光華商場也有賣。」

「多謝指教,反正我沒在看。」

「算了,你有女朋友,大概不需要這種東西。」老二總算換了個話題:「對了,你什麼時候要去北一女接她?」

「九點半,補校下課。」

「嗯,」老二看看錶:「已經七點半了,什麼時候要走?」

「我沒差,反正別讓她等就好。」我反問:「你呢,幾點回家?」

「八點半前到家。」老二站起身來:「我去洗手間,等一下再跟你聊聊我就要走啦。」

「嗯,你先去吧,不用跟我報告。」

老二傻笑一番,起身往洗手間走去。我望著他擠入人群,轉頭發現金字同學又在往這邊瞧。

我拿起可樂喝了一口,避過她的視線。她真的很愛往這邊看,不知都聽見了什麼。補校學姊還在說話,內容像是在聊某個叫做「阿男」的男生,什麼對方一個又一個女朋友換個不停,看樣子是要金字同學不要再跟那個男生糾纏不清了。

金字同學微笑著沒有接口。我偷偷打量她,她長得實在漂亮,真不知道哪個男生這麼白痴竟然追到她還移情別戀,忍不住看了她胸口學號一眼。

金色學號,繡著一條槓、「北一女中」、「71912」、「樂」等字樣。如同今天圓臉學姊所說,女校學號不繡姓名,因此我也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不過她叫什麼名字也不重要,就跟每個在此來去的男男女女一樣,無論是她、補校學姊,我跟老二,或者是周遭各據一角的學生,偶然聚於此處,時間一到自動解散,又將各自紛飛。

不禁想起小玫。小玫念補校,學號也是白色的。我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注意過她的學號,我既不知道她是幾號,也不知道她念哪一班。

老二不知何時回來了,推我一把道:

「喂,在想什麼?」

「呃,沒事啊。」

「剛剛聽你講起說唱藝術社,」老二說:「我還要問你呢,為什麼想學相聲?」

「喔,小光說魏龍豪是說唱藝術社的指導老師,難得有這種大人物,不去見識見識還真可惜。」

「只是因為魏龍豪?」

「其實是因為相聲本身。」我解釋:「國中我有一次表演相聲的經驗,當時覺得很有趣,既然學校有社團在教,那就去玩玩也很好啊。」

「哦?你講過相聲?表演一段來聽聽吧?」

「一個人怎麼講?下次吧。」我想起小達學長的話:「未來說唱藝術社有很多表演機會,如果我有機會上台,到時候再請你來聽好了。」

「好。」老二點點頭,看了看錶:「快八點了,我要回去了。」

「這麼早?」

「我不能太晚回家,媽媽會囉嗦。再說也吃過你兩頓了。」

「嘿,三句不離吃。」我笑道:「那就快走吧,最好真用走的,別搭公車,順便減肥。」

「這也是個主意。」老二拿起書包:「明天見,好好跟女朋友玩吧。」說著擠入人群,消失在麥當勞門外。

我望著老二消失,轉頭見隔壁兩位北一女也正起身離開,走之前金字同學還對我說了聲拜拜。我傻笑一番,對她揮了揮手。只見兩人走出麥當勞,適才的位置,一時顯得少了些什麼。

八點前後,麥當勞人少了些,隨著逐漸空出的座位,周遭也安靜下來。

拿出老二給的社團志願表,左看右看什麼名堂也看不出來。七十六個社團加上勾選欄,琳琅滿目卻毫無介紹,無法據以判斷社團品質如何。國中時我是學校管樂隊隊長,之前也帶過詩歌朗誦隊,加上愛寫點小詩小文,想想不管是管樂社、成功青年社或龍吟詩社都可以考慮。

不過,經過今天下午的事,我發現新社團有新社團的好處。成功從日據時代就成立了,學校老社團老,學長學弟制嚴重,「傳統」更是多如牛毛。只是參加個社團,幹嘛選個囉哩囉嗦的地方找自己麻煩呢?這麼一想,不禁覺得樂隊、校刊社或者詩社只怕也跟演辯社差不多。還是算了,難得學長器重,又有名人加持,說唱藝術社應該是比較好的選擇。

左想右想倏忽九點,揹起書包離開麥當勞,我獨自漫步在重慶南路上。此時正是補習班下課時間,路上到處都是高中生。男生女生穿著各校制服結伴而過,彷彿不是去上課,而是參加某種聯誼活動一般。

走在陰暗的騎樓下,望著這些跟我一樣的高中生,不知為何,心裡浮起了一絲羨慕。

從小被管得緊,活動範圍都在家附近,我總覺得世界很狹窄,來來去去就是那幾條街。考上成功後一切都不同了,離開了熟悉的生活圈,每天通勤的我,突然有某種枷鎖被解開的感覺。不知因為環境使然,或者同學來自四面八方,我發現自己進到了一個陌生卻繽紛的環境裡,每天都有好多有趣的事情正在發生,等著我去探索。

說來好笑,只不過上學而已。開學三個禮拜,成功的生活感覺起來非常刺激:公車上看著各校同學,一進校門就見到穿著軍服的教官;每天中午都有社團跑來班上招生,三不五時就有學長到班上來兜售各種徽章。合作社賣的東西比國中多太多了,早上傍晚校門口比夜市還熱鬧;加上一開學就被選去打新生盃,常常跟小光、關公留校準備資料,一個月不到,我已經覺得成功的生活十分豐富熱鬧,有種目不暇給的感覺。

高中生活跟國中很不一樣,老師幾乎不出作業,似乎覺得前三志願的學生不用囉嗦。雖然多了教官這種人物,卻也少了會揍人的老師。學校很開放,師長對學生也很尊重,反倒是學長對學弟比較嚴格,這些都是以往從未經歷過的。

成功是男校,這也是個新鮮體驗。以往男女合校不覺得,此刻校園裡清一色男生,反而特別感到女生是一種特別的生物。她們穿著跟我們不一樣的制服,北一中山景美,綠白黃各有特色,彷彿也分了類,變成帶著莫名魅力的團體。北一女嚴肅優秀、中山高傲銳利、景美熱情活潑,就跟人家說什麼「建中狂、附中傲、成功呆」一樣,每間學校都有每間學校的文化與氣質。

嘿,成功哪裡呆了?從小光到關公,那些學長,甚至今天跟我打對台的胡財貴那些人,看上去個個厲害。不管是誰,都十分「進入情況」,每個人都很忙,都有很多朋友,也都知道自己要玩什麼,看上去已經玩得很開心了。

這就是我羨慕的事情。開學不到一個月,怎麼大家都已經這麼開心了呢?我常常覺得自己是個鄉下老土,一腳踏入這間北市高中生大觀園,一時不知道自己該幹什麼。每當我走在放學後的重慶南路上,或者坐在速食店裡吃漢堡等小玫下課時,我總愛觀察那些穿著不同顏色制服的男生女生們,看看大家都在做什麼,都在忙些什麼事情。彷彿這麼一來,自己就可以快點進入情況,趕快加入大家,一起去「快樂」一般。

當然,社團是個切入點。不說別的,下午新生盃就看到了那麼多外校同學,北一女的、景美的、建中的、銘傳的,穿著各自的制服,有著各自的氣質。大家看起來都很熟,小丁學長、小蘇學長、小達學長或希特勒學長,親切的圓臉學姊,漂亮的社長學姊……每個人都認識一堆外校朋友。

不知道將來我會不會也認識很多人呢?認識後又會一起做些什麼呢?獨自走在街上,我對未來的生活充滿期待。還有漫長的三年,不知道有多少好玩的事即將發生,不知道有多少有趣的人,會在未來三年裡一一被我認識?

胡思亂想過了衡陽路,這裡沒有公車站,人也少多了,看得到的高中生全是北一女,有補校的,有日間部留校K書的,在橙黃色街燈中快步而過。此處霓虹燈少,街景也暗,總統府前兩盞聚光燈刺眼照來,路上的行人,都在燈光中變成一個個模糊不清的翦影。

穿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我跟這陣子每個晚上一樣,快步往北一女走去。我跟小玫從國三就在一起了,她是個安靜的女孩子,既溫柔又體貼,除了不大愛講話,跟她在一起的感覺總是那麼輕鬆。

轉眼已到北一女對面路口,我站在憲兵旁等著那道特別久的紅綠燈。北一女門口很暗,補校學生匆忙步出。我一眼就看到背著雙手、微微偏著頭,隔著馬路的小玫。她每天晚上都是這個姿式。雖然光線很暗,距離很遠,我仍舊看得到她的表情。那種淺淺的笑,明亮的雙眼望著我,總是那麼悠哉游哉的樣子。

呃,紅燈怎麼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