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終日的浪漫 (上)

「我會回來的。這裡有你,有我的家,也有我的朋友。」

四點半。

交接儀式結束,大夥兒各自玩樂。小箏帶我回到溫莎小鎮,走進學妹陪大家聊天。我沒有共同話題,一時也沒有人想要找我聊天,於是坐在一邊,望著眼前滿滿的綠衣女生發呆。

每個聯誼活動都有這種片刻,一向缺乏小團體的我對這樣的空檔並不陌生。阿珍見我一個人坐著,從學妹中脫身走來,坐在我身邊說:

「凱子,怎麼一個人悶坐在這裡啊?」

「沒事啊,」我搖搖頭:「姊姊在忙嘛。」

「咦?你還叫她姊姊啊?」她一愣,笑道:「喂,你別看小箏一副冰山美人的樣子,人家是很浪漫的。建議你趕快換一個稱呼,什麼達令寶貝的,包準比叫姊姊來得開心。」

「呃,我看還是姊姊吧。」

「呵呵,小學弟。」她笑得很有趣:「昨天那招真炫,一舉兩得,我真是服了你,可惜沒看到阿誠的表情。」

「唉,不知道後來會怎樣呢。」我嘆了口氣:「對了,學姊啊,問妳一件事,不方便講的話就不要講,純粹好奇。」

「姊夫請講。」

「別鬧啦,」我哭笑不得:「我想知道,詩聖跟妳是怎麼分手的?」

「咦?幹嘛問這個?」

「我看他昨天都沒跟妳打招呼,你們的關係這麼不好嗎?」

「其實我早就不介意了,是他自己心裡有鬼。」阿珍笑了笑:「去年他忽然移情別戀,躲我躲得不見人影,之後就不大好意思見我了。我們本來就有問題,分手是一回事,這麼一來連朋友都不能做了,想想也有點可惜。」

「他真的移情別戀喔?」

「是啊。」

「妳倒不生氣?」

「唉,怎麼說呢,」她想了想:「柯秉楠這個人,看起來一副海派專情的樣子,其實跟阿誠也半斤八兩。跟我談戀愛之前有一個女朋友,結果還不是把人家甩了來找我。這叫做現世報還得快,我也沒得怨。」

「呃,真的假的?」

「是啊,這傢伙才是真的愛玩。」她微微一笑:「女朋友對他的意義其實比較像是……怎麼說呢,像是溫柔一點的哥兒們吧,今天跟妳玩一玩,明天跟她玩一玩,反正就是一起玩,最好大家都不要獨佔他的時間。這麼一說阿誠比他好得多了,起碼玩歸玩,一次也只有一個女朋友,對小箏也是從一而終,這段時間以來都是單身。不過,哈哈,柯秉楠也不是沒有剋星就是了。」阿珍笑道:

「這就叫一物剋一物,他的剋星就是小箏。當時介紹大家給柯秉楠認識,這傢伙一邊跟阿誠稱兄道弟,一邊馬上就煞到了你這個姊姊。一天到晚要我拉著小箏一起吃飯,沒過幾天我就瞭解他在想什麼啦,一番逼問當場承認,之後就躲我躲到死了。」

「我的天,這沒有影響妳跟姊姊的交情啊?」

「有一點,可是後來我發現那是我的錯。」阿珍說:「你想想,我的男朋友喜歡上我的麻吉,這不是給小箏找麻煩嗎?所以不該怪小箏,完全是那個三八大男人的錯。後來我特別跑到他唱歌的舞廳去抓他,跟他講個清楚,好笑的就來了。」

「發生什麼事了?」

「這傢伙平常老愛擺出一副大哥樣子,被我抓到很不好意思,說什麼就是沒有辦法忘記小箏,已經私下找過她好幾遍了。」她哈哈大笑:「正好那時候小箏跟阿誠發生……那件事,這傢伙就趁虛而入,跟小箏混得很熟,又礙於我跟阿誠不敢真的追人家,只能天天裝成一副純好友的樣子,私下煩惱得不得了。你說好不好笑?」

「妳都不生氣啊?」

「不會啊,說起來小箏也不愛多講自己的事,因此並不是每件事都跟我說。拿她去婦產科的事來講吧,也是柯秉楠講了我才知道的。」阿珍歎道:「小箏習慣好事大家分享,壞事自己扛,這種人啊,認識這麼多年了我還不瞭解嗎?」

「所以你們就分手啦?」

「其實他一躲我就算分手了,他喜歡小箏,無論有沒有行動,我都不能跟他在一起了。」阿珍點點頭:「沒錯,我們當場講好分手,之後他也沒有再去找小箏,聽阿誠說反而小箏找過他好幾次,多半都是照照相什麼的,要不然就是跟阿誠吵架,找他當中間人。」阿珍又笑了起來:

「小箏阿誠一吵架就找中間人,不是柯秉楠就是我,這兩個傢伙都死要面子,不像你這麼能屈能伸。小箏跟你在一起幸福多了,起碼你脾氣好,對女生也不會擺架子,真是個新好男人。」

「呃。」

「你看,又不好意思了,你這樣子還真有趣。」她嘻嘻一笑:「我很高興那兩個大花痴都不見啦,省得我跟小箏看了心煩。你的介入方式很炫,一個是好朋友,一邊你又嗆聲他的好朋友,有時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站哪邊的。」

「我是站小箏這邊的。」

「沒錯,男人要保護女人,這才是男子漢。」她豎起大拇指,卻又哼了哼:「哪像那兩個光會講,事情上門照樣狼狽為奸。巧怡說柯秉楠昨天站在阿誠後面,反而小箏這邊都是你的人。是這樣嗎?」

「是啦,那也要謝謝小光,動員我們社團的人來助陣。」

「說到這個,」她忽然道:「你跟小光學弟交情很好,沒錯吧?」

「是啊,怎樣?」

「告訴你一個八卦,」她又笑了起來:「你知道小光學弟認識巧怡嗎?」

「知道,不過兩個人都神秘兮兮地,詳情我不清楚。」我說:「說也奇怪,之前開會兩個人都不像認識的樣子,後來有一天小光請巧怡、小雪、馨馨跟我去吃極品軒吃飯,之後巧怡就要我幫忙轉交東西,搞出一副跟小光有什麼特殊交情的德性。妳知道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嗎?」

「知道。」她點點頭:「這件事情也很好笑。巧怡是文文學姊的妹妹,巧怡跟她一起從南部轉學到台北來,念了復興小學。」

「我聽她說過,」我點點頭:「一家兩個念復興,還通通住校,家裡一定很有錢。」

「她們家的確有錢,聽說還是南部地主什麼的。」阿珍點點頭:「巧怡跟文文學姊差兩歲,文文學姊為了直升復興中學所以先轉到復興小學念六年級,她們誰也沒住校,都在光復南路租宿舍,巧怡才小四,倒是自己住一間,跟文文學姊住隔壁;文文學姊考上北一女先搬到這附近,巧怡考上了又搬過來,一樣一人一間,住的都是套房,哪像別人住什麼分租隔間的,這才叫有錢。」

「嘿。」

「巧怡很獨立,也很聰明,吃飯睡覺都不用姊姊照顧,聽說家裡還比較放心她自己生活。」阿珍續道:「當然了,這樣的人必然心高氣傲,這段時間大概你也見識到了。人家在南部本來什麼都是最優秀的,功課又好人又漂亮,參加比賽樣樣得冠軍,會彈鋼琴、拉小提琴又會芭蕾舞,模範生從小一就當個沒完。結果一進復興,好啦,台北人沒那麼好講話,她厲害別人更厲害,一開始連成績都趕不上,天天看著門口賓士凱迪拉克接送的,自己回家哭幾天,想不到馬上又振作起來,拚了小命就想趕上別人。結果也還算不錯啦,小五總算開始拿前三名,小六整年都是全級冠軍,模範生也到手了,當啊當地當到小學畢業。才藝方面也強,書法珠算加演講,也是沒事就代表學校出去比賽。」

「那很厲害啊。」我吐了吐舌頭:「這個傢伙,還真是不服輸呢。」

「問題是好景不常,一升國中部,就遇到了你這個好兄弟。」

「小光?」

「沒錯。小光學弟也很優秀,雖然功課不是頂好,不過才藝競賽樣樣傑出。國小還沒個動靜,一上國中開了竅,馬上變成學校裡的風雲人物。從國一開始代表學校參加校際國語文競賽演講組,一連參加了兩年。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知道。」我一愣,追問道:「學姊,妳確定嗎?」

「巧怡是這麼說的,」她皺眉道:「怎麼了嗎?」

「嗯。」我心想自己也是一直代表學校參加國語文競賽,難道跟小光交過手卻忘了嗎?決定回去好好問問他,於是搖搖頭,對阿珍說:

「沒事沒事,妳繼續說。」

「好。」她又說:「巧怡一進去就參加校內比賽,結果輸給小光學弟,因此校外賽自然就由小光學弟代表學校。巧怡優越慣了,覺得小光學弟根本不如她,只是他爸爸是家長會長,學校裁判不公,因此跑去跟小光學弟嗆聲。」

「真的喔?」我笑了起來,沒想到巧怡竟然幹過這樣的事,追問道:「然後呢?應該被小光虧到死吧?」

「是啊,」阿珍偷看了巧怡的方向一眼,見她正開心地聊著天,壓低聲音道:「你這個好朋友當場海虧她一頓,什麼沒本事就要有錢、沒錢就要有本事,有錢在南部跟沒錢一樣,本事不如人就乖乖站在台下拍手不要廢話。講得巧怡又羞又氣,毫無還口餘地,甚至還在一張便利貼上簽了名,歡迎她隨時拿這張紙找他挑戰,挑戰什麼都可以,吃飯睡覺、唱歌跳舞、跳高跳遠,光著身體游泳看誰快,還是什麼一人打一拳看誰先倒地之類的,亂七八糟,反正他一律奉陪。」

「哈哈,」我捧腹大笑:「這的確是小光的作風,沒想到他國中就這樣。」

「巧怡覺得很受辱,又拿他沒辦法,難過了好幾天。」阿珍續道:「好啦,哈哈,愛吹牛的也沒好下場,小光學弟出師不利,出去比賽只拿了第三名。回來後巧怡覺得很開心,跑去笑他,你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嗎?」

「什麼事?」我忙問。

「小光學弟當場給了她一巴掌。」阿珍忍不住又笑了起來:「你這個麻吉啊,說起來也是很臭屁的。被巧怡取笑幾句,面子掛不住竟然動起手來。打完之後拍拍屁股就走,之後兩個人就沒再打過交道。你說這件事扯不扯?」

我笑得喘不過氣來,對阿珍說:

「學姊,妳趕快叫巧怡來,我還有更勁爆的可以跟她說。」

「哦?是什麼?」

「妳叫她來就是了,我一起講。」

阿珍一臉狐疑,起身把巧怡帶了過來。只見巧怡毫不知情,微笑著對我們說:

「你們在講什麼啊,笑得這麼開心?」

「我們在聊妳跟小光的事,」我笑道:「聽說他當年打了妳一巴掌,是不是?」

「哼,對啊,沒風度的傢伙!」巧怡一聽就變了臉:「怎樣,你這個搭檔,也想來笑我是不是?」

「冤枉啊大人,」我笑道:「聽我問完。那妳說說看,為什麼之前開會的時候妳都沒認出他來啊?」

「當年有髮禁,國中男生都是理平頭,他又戴眼鏡,不像現在大概是戴了隱形眼鏡。」巧怡解釋:「本來國中時代也就只見過兩三次面,三年下來根本是陌生人。這段時間跟他見面沒幾次,他又沒參加寒訓,一開始完全沒有想起來。四月初那次多聊了些,我才覺得這個人好像在哪裡看過。」她頓了頓:

「後來不是去介壽公園練習嗎?那天聽他表演,我越想這人越眼熟,晚上讓他請吃飯,你送馨馨回基隆先走了,我問他國中念哪裡,聽他說是復興,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就是這個傢伙。想想天下哪有這麼巧的事,回去又找出便利貼確定名字真的是他,所以請你幫忙轉交。」

「咦?那他怎麼也沒認出是妳?」我又問。

「哼,那種目中無人的傢伙,哪會認出我這個手下敗將啊!」巧怡又哼了一聲。

「呵呵,那我跟妳說吧,他也是別人的手下敗將。」我笑道:「當年他出去比賽第幾名?台北第三對不對?」

「咦?你怎麼知道?」巧怡吃了一驚。

「呵呵,我知道的可不只這樣,」我大笑道:「第二是個女的,北安國中的,至於第一名嘛,哈哈,就是小弟我本人。」

「真的假的?」巧怡跟阿珍同時叫出聲來。

「真的真的,不信我拿獎狀給妳們瞧。」我笑道:「國語文競賽嘛,我從國小開始就參加這個,除了小五一場青年節即席演講比賽,加上小六國語文競賽敗過一場,其他全是北市第一。一直比到國三才沒有參加。」

阿珍笑了起來,巧怡睜大眼睛,似乎十分驚訝。我又說:

「老實說吧,比來比去就是那幾個人,從國小比到國中都沒有多少變化。國二因為是最後一次,所以特別記得比賽的情況。那個北安的從國小就跟我拚得要命,連輸我好幾年,跟妳一樣在比完之後跑來嗆聲,只是我沒打人家巴掌而已。」

巧怡臉上一紅,皺眉問道:

「你說的北安選手,叫什麼名字?」

「我忘了,好像姓陳。」

「不,你聽錯了,她姓岑,上面一個山下面一個今天的今,叫做岑家鳳,也是我們演講社的。」

這話一說,我跟阿珍學姊都吃了一驚。巧怡起身走到姊妹們中,不由分說拉出一個頭髮自然捲的女生。只見對方輪廓好熟,滿臉狐疑被巧怡帶過來,疑惑地說:

「咦?巧怡妳幹嘛?」

「家鳳,問妳一件事。」巧怡指著我:「妳認識這位學姊夫嗎?」

「啊?」家鳳一呆,圓圓的娃娃臉像是什麼也不明白,笑道:「凱子啊,誰敢不認識,連主任都認識了不是嗎?」

「哈,凱子,叫得好親熱。」巧怡嘿嘿一笑:「我問妳,之前妳跟我聊紀衡光那次比賽的事,不是提過一個老對手,還說人家是『不知道哪個沒聽過學校跑出來的亂講男』嗎?」

「是啊,怎樣?」

「讓妳驚喜一下,這個『亂講男』,」巧怡笑道,指指我說:「從國小到國中讓妳四敗一勝的傢伙,就是這位學姊夫大人,你們多親近親近吧!」

家鳳一聽就愣了,扶了扶眼鏡,滿臉驚奇打量了我半天,不敢置信地說:

「凱子,你就是那個穿短褲的喔?」

此話一說,我當場放聲大笑。沒錯,眼前這位個子小小的,一張娃娃臉卻又眉清目秀的女生,就是那位當年總是不服輸,六年級時曾經一度打破我常勝記錄的老對手。

見我笑了,她也當場確定了我的身分。大吃一驚說:

「喂,你也變得太多了吧?」

「我只是頭髮長了,妳才變得太多了好不好?」我笑道:「當年妳好凶惡喔,今天倒是越來越漂亮啦,真是女大十八變啊。」

家鳳一聽就紅了臉,阿珍嘿嘿一笑,推我一把說:

「好啊,凱子,這麼會說好聽的,難怪騙走了咱們小箏。來來來,說個清楚,什麼叫做穿短褲的?跟大家分享一下好不好啊?」

「呃,這就糗了。」我臉一熱:「就學校嘛,我們學校小,出去比賽難得得名,所以對衣著也不是那麼講究。國小就算了,國中組大家都穿長褲去比,只有我們學校那麼蠢,說是比賽在夏天就得穿夏季制服,要我穿短褲白長襪,卻又要求穿黑皮鞋,那個驢樣子就別提了。」我轉頭看了家鳳一眼,模糊的印象越來越清晰:

「國一那次我贏得很驚險,妳們這位……貴社菁英不大滿意,跑來說我買通裁判,又說我上國中還穿短褲很白痴,要我搶名次就回國小組搶。」說著忍不住一笑,對家鳳道:

「自己承認啦,有沒有這件事?」

「唉,有,只怪當時年紀小,」家鳳也笑了起來:「好啦好啦,世界就這麼小,怎麼都上了高中了還得跟你這個傢伙打交道啊?沒錯,當年小女子很不服氣,說話難聽,在這裡跟您道個歉啦。你是學姊夫,又是巧怡搭檔,我惹不起你,哪天有種再來比一次,一樣是演講,不能靠講相聲作弊。」

此話一說,大家又是哈哈大笑。阿珍追問:

「凱子你還真是真人不露相,原來我們兩社兩大高手都是你的手下敗將啊?好傢伙,這事兒小箏知不知道?」

「呃,不知道,我也是剛剛才知道的啊。」

「嘿,說來聽聽,你拿過幾次台北市冠軍?」

「呃,很多次。」我搔了搔頭:「真正重要的是國語文競賽,什麼教孝月那種小場面就不用管了。我從小四開始比過五次,除了小六那次輸給家鳳,其他都是第一。」

「搞了半天大家都是熟人。」巧怡點點頭,難以置信地說:「小四那屆我沒趕上,小五小六我是第四第三,小光國一第三、國二第四;家鳳妳呢?」

「我從小三就開始比。」家鳳嘖地一聲:「一二二一,國中以後都是第二名,只要第二的全是敗在凱子手下。」

「哈,這麼一說凱子真的是妳的剋星。」阿珍笑道。家鳳有點不好意思,卻又覺得很開心,對我說:

「凱子,那我問你,你記得國二那次第三的那個人嗎?」

「呃,不記得,我連國中組小光有去比也不記得。」我搔搔頭,忍不住又補了一句:「講實話啦,多年以來我只記得妳。」

「哦?為什麼?」

「妳給我的壓力很大,四五年級那兩次我很緊張,根本沒管對手怎樣,王八蛋贏了就跑,自己高興就好。當時沒注意到妳也參加了,直到五年級下學期之後,才注意到了妳。」

「咦?國語文競賽是上學期比的啊?」

「妳忘了五年級下學期的即席演講比賽了,」我說,又看了看她,只覺得眼前的家鳳,跟當年那位燦爛又有自信的女生差別好大:「我就是從那次開始注意到妳的。」

「咦?那次你也有去喔?」她一怔:「那次是什麼,年度愛國教育比賽?」

「青年節慶祝活動。」我嘆了口氣,見大家一臉糊塗,當下解釋:「是這樣的,我小四代表學校比賽,學校第一次拿台北市冠軍高興得不得了,之後不管什麼項目,只要演講比賽全找我。那年學校派我參加青年節即席演講比賽,那是我第一次參加即席演講,比賽當天老師的車子跑一半出問題,送去修車廠,比賽場地又遠,好不容易到場的時候一半選手都比完啦。我們去報到,只剩一個題目,我一看就傷腦筋,結果那次只拿第六名,回去之後還難過了好久。」

「什麼題目這麼難啊?」巧怡好奇地問。

「『假如我是一個清道夫』。」我唉聲嘆氣地說:「別說那是我第一次即席演講了,這他媽什麼題目,又不忠勇又不愛國的,誰想當個清道夫啊?像她吧,」我指了指家鳳:「她那個題目多好,『自強年五週年紀念』,我不大記得副標題是什麼了,『學生如何自強救國』,是嗎?」

「我的天,沒錯沒錯,我都忘了,虧你還記得!」家鳳吃了一驚:「凱子,你這記憶力也太可怕了吧?」

「不,那是因為妳講得太好了,我的題目又太爛了,印象特別深刻。」我搖搖頭:「那次我很緊張,拚命想如果我是一個清道夫該怎樣,想來想去只知道要好好掃地,掃乾淨才能回家洗澡,不然怎麼辦,說我不想當清道夫,所以要好好用功,將來出人頭地,就不用當清道夫了嗎?」

此話一說,大家當場笑成一團,巧怡笑道:

「凱子,你有職業歧視喔!」

「當年那麼小,又不像今天,嚇都嚇死了,誰還管歧視不歧視啊?」我哼了哼,續道:「好啦,反正我遲到,不用抽就是最後一個上台,準備時間倒是比較多。我在那裡想破頭,結果突然看到一個女生上台,這就是家鳳了。」我望著她,試圖將眼前亭亭玉立的女生與當年的對手聯結起來,回憶著說:

「她一上台就嚇了我一跳。人家一看就經驗豐富,臉上帶著笑容,好像一點也不緊張,走得又慢又穩,跟國父遺像敬禮敬個沒完。轉過身來,頭髮反射著講台上的燈光,有種閃閃發亮的感覺;穿了一身紅色連身長裙,還有一雙亮得跟鏡子一樣的黑色蝴蝶結皮鞋。」我望著家鳳,輕輕地說:

「這個對手笑容很甜,也很有自信,聲音又清楚又漂亮,站在台上的樣子好像是個混血兒。裁判怎麼想的我不知道,我看得目瞪口呆。要說這輩子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驚艷』,大概就是從那天開始的吧。」

大家都忍不住轉頭看著家鳳,她臉紅透了,咬著嘴唇羞得不得了。我續道:

「好啦,長得漂亮還是其次,人家的表現多好啊。一開口就打斷了我的思緒,老師各位同學大家好,才破題就破得漂亮,不講什麼卡特政府斷交,政府要我們自強團結這種老套,反而講了一個小故事。家鳳,妳還記得嗎?」

「呀,我忘了。」

「沒關係,我通通都記得,記得一清二楚。」我點點頭:「妳當時說,妳家隔壁有個老伯伯,是個跟政府撥遷來台的老榮民,轉進台灣三十年,每天省吃儉用,每年國慶掛出來的國旗都是舊的。當年跟美國人並肩作戰,粉碎日本鬼子的侵略野心,用的裝備都是美國人給的,在眷村裡也總是把美援奶粉送給家裡有小朋友的鄰居。從小妳就覺得這個老伯伯很和氣,是妳見過最值得尊敬的長輩。」我頓了頓,模擬她當年的語氣:

「可是,一夕之間風雲變色,卡特政府背棄中華民國,於民國六十七年與長期盟友斷交。六十八年中美共同防禦條約失效,台澎金馬頓失屏障,共匪積極準備,打算進犯自由中國的最後一塊復興基地。在這種時刻裡,許多失去信心的國人紛紛抱著家產遠逃海外,寧願寄身異鄉,不管國家正需要大家,只想受洋人保護,再也不回來了。」我嘆了口氣:

「大家聽聽家鳳多會講,她話鋒一轉,馬上又回到那位老伯伯。她說眷村裡大家都很難過,有的人也很生氣,只有那位老伯伯總是笑咪咪地,要大家不要緊張,說什麼天塌下來還有政府頂著,鬼子都打跑了,幾個共產黨又沒飛機又沒航空母艦的怕什麼?平常靠政府吃飯,今天政府餓了,那就靠咱們來吃飯。就這麼又過了一陣子,突然有好多記者跑到村子裡找那位老伯伯,還有一輛空軍司令部的軍車開進來,大家一問才知道老伯伯把財產全捐出去了,身上只有那台賣包子饅頭的腳踏車,連眷村房子都租給了別人,自己跑到附近山邊找了沒人要的貨櫃住,一共湊出十一萬塊錢,說是要幫政府買飛機反攻大陸。」

大家都聽呆了,我加快速度:

「於是,大家都感動了,村子裡捐錢的、捐米的,一個個發動熱心募捐。連村子外頭幾個剪頭髮的、賣菜的、賣魯肉飯的本省人都深受感動,跑到村長那裡捐了好幾千塊錢說要幫忙。」我換了口氣:

「說到這裡,比賽時間也快到了。家鳳突然接回題目,表示自強年至今邁入第五年,共匪沒打來,大家卻過得越來越好。老伯伯還是每天一早就出去賣包子饅頭,饅頭也跟以前一樣好吃。國慶一年比一年熱鬧,老伯伯的國旗也總是掛在那裡。這就是她所知道的自強年五周年,也因為這樣,她也明白了自己該做的事。」我一笑:

「接下來就八股啦,學生該做的就是好好讀書。老伯伯從小當兵沒唸過書,卻能存下十一萬塊錢給國家買飛機。民國六十七年中美斷交,六十九年自強年開始,當年國慶日就有十八架民間捐款買到的F-5E戰鬥機飛翔在總統府上空。試想,如果老伯伯就能對國家做出這麼大的貢獻,那麼身為時代青年的我們更該用功讀書,以期未來有更好的能力來報效國家。『自強就是讓自己變成有用的人』,這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今天的學生會變成明天的國家主人翁,我們要向老伯伯看齊,貢獻自己的力量,紀念這幾年來的自強成果,在學生的崗位上充實自己,以期將來作為國家棟梁,『齊家治國,一肩雙挑』。」

「有最後這兩句嗎?」阿珍笑道。

「哈,這是我加上去的。」我笑了起來:「本來嘛,這麼小就立志讀書報國,長大以後當然有資格穿綠制服唱北一女校歌。大致過程就是這樣,家鳳一口氣說完這個故事,場中每個人都愣在那裡,她一副沒事人的樣子,帶著穩穩的笑容下了台。從那時開始,我就知道自己非輸不可了。」

「呃。」家鳳羞得幾乎想找個地洞鑽進去,卻還是訝異地對我說:「凱子,你太客氣了,這些話真的是我說的嗎?」

「都把我嚇死了,想忘都忘不掉。那個故事是真的嗎?」

「是真的,那位老伯姓路,道路的路,現在還在賣饅頭。」家鳳歎道:「但是我不記得我是這麼講的了,你這是什麼記憶力啊,我佩服你佩服到家啦。」

「那是妳厲害,小時候只要聽到什麼好聽的,我就會通通記住。」我一笑:「好啦,這下子信心崩潰,本來就沒經驗了,講的又是什麼清道夫,我講得只怕連自己都不敢聽。幸虧妳記憶力不好,否則像剛剛那樣背出來,我就只好承認那次其實是去表演相聲的,不幸走錯會場啦。」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搔搔頭:

「那次給我的衝擊很大,我輸得心服口服,也就記得了妳這個人。畢竟臨場抽題才能看出本事,事先練過的有什麼了不起?」說著嘆了口氣:「餘悸猶存,隔年我一看到妳就緊張,上台之後忘東忘西,之後果然輸給妳,那可是國小最後一次比賽,回去之後我還嘔了好久。」

「之前你也贏過我兩次了啊。」家鳳忙道:「偶爾輸一下,也算換換口味嘛。」

「呵呵,妳說得輕鬆。」我笑道:「之後就上國中了,我總是記得妳,比賽前就擔心妳跑出來,結果直到比完都不知道妳在哪裡。我以為這關過了,下次不知道妳會不會來。想不到隔年也沒看到妳,拿了獎盃甚至還覺得很落寞,剛這麼想妳就跑出來嗆聲了。」

「咦?我都有去啊。」

「是,可是妳變了好多。」我又看了她一眼:「剛剛說女大十八變,這可不是跟妳拍馬屁。小學的印象只覺得妳很漂亮,有種童星啊、大家閨秀的感覺。國二那次妳變了,不像小學那麼耀眼,反而有種……怎麼說呢,很成熟的感覺。妳變得好快,每次見面都不一樣,我只能記得妳是一個可怕的對手,不是妳跳出來嗆聲,光看臉我是記不得的。」

「那今天呢?」

「又不同了。」

「那是怎樣?」

「今天嘛,覺得反而小了一點,」我想了想:「我不會說,覺得比較可愛,比較像女孩子,也沒那麼兇啦。」

「唉,給人一種很兇的印象,這還真不是好事。」

她歎道。巧怡半天沒講話,這會兒終於開了口:

「家鳳,妳剛剛問凱子的事情還沒問完呢。」

「咦?有嗎?」她一怔,隨即想了起來,忙道:「對對對,凱子啊,剛剛還要問你呢。你記得國二那次比賽的第三名嗎?」

「呃,不記得了。」

「好吧,那算了。」

「怎麼啦?那是誰?」

「就是我的男朋友呢,」她羞澀地一笑:「我也是辦活動認識他的,聊一聊才發現大家都有共同記憶。這還真巧,那幾年的對手今天都是好朋友,乾脆哪天來個聚會好了,你把巧怡說的那位沒風度搭檔帶來,就巧怡、你、你的搭檔、我跟我男朋友,大家聚一聚,說說往事如何?」

「哈,只怕小光聽了不服輸,一傢伙也給我一巴掌。」

「喂喂喂,不要再講這個了啦,你們男生都愛取笑別人。」巧怡不好意思地叫了出來:「凱子你也真是的,只知道看人家漂亮女生,連自己搭檔參加都不記得了。」

「妳都被打一巴掌都要那麼久才想起來,好意思笑我嗎?」我哈哈大笑:「我記得家鳳不是因為人家漂亮,而是因為人家本事好,把我嚇了好幾年;妳也很漂亮啊,再說小光當年也不是我的搭檔,反正都是對手,誰會記得那麼多啊?」

「哼,對啦,你冠軍厲害嘛,我們這種人有什麼好記得的?」巧怡哼了哼:「那小子目中無人沒有認出我,你目中無人沒有認出他,一堆臭男生,每個都嘛目中無人。」

「喂,我可沒得罪妳喔!」我哈哈大笑:「當年大家都理平頭,我看就是這個原因。」

「妳也沒記得凱子嘛,」家鳳笑道:「我們也不記得對方啊,要不是之前聊天,我看誰都不知道當年的對手就在自己身邊。想想這也蠻有趣的,所以說要辦個聚會,讓大家重新認識一番。」

「哈,好啊,那我去跟小光說,看他來不來。」我笑道。

「你記得去講,結果一定要告訴我們喔!」阿珍笑道:「真好,兩個社團竟然有那麼多人都參加過同一個比賽,我們這邊就算了,考上北一女的個個不是省油的燈,會演講的來演講社並不稀奇;你們兩個說相聲的原來也是同好,真是無巧不成書,難怪大家能合作。」

「哈,就不要我去問小達,他也參加過就好玩了。」

「那倒不必,」阿珍嘿嘿一笑:「你們都嘛前幾名,我看還是別問他了。不過小達好像不是台北人,大概沒跟你們交過手。」

「對了,」巧怡又問:「那天你跟我說,小光拿到便利貼的時候好像有點不高興。是嗎?」

「其實不是不高興,他的意思是說,原來妳還不服氣,那麼再比一次也沒關係。」

「比什麼?」巧怡又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我說:「我會問看看。不過你們當年比的是演講,今天妳是演講社社長,什麼慎思善言的,我看他大概不敢跟妳挑戰了吧?說不定人家真的要比比唱歌跳舞,還是什麼不穿衣服游泳看誰快的,妳要不要接招?」

「哼,你不要也這麼無聊。」

巧怡瞪我一眼,轉頭又瞪了阿珍一眼。阿珍噗哧一笑,巧怡長歎一聲,輕輕地說:

「唉,你不瞭解他這個人。」

聞言大家都笑了起來。阿珍笑道:

「是是是,凱子不瞭解小光,妳最瞭解。」

巧怡一聽也覺得很好笑,紅著臉,輕輕低下了頭。

五點半。

慶功宴結束,小箏在依依不捨的氣氛中宣布解散,大家像是再也不會見面般地各自話別。我靜靜坐在一旁看大家離去,家鳳還特別跑來跟我說了聲再見,彷彿還有很多話想說,一時卻不知道該怎麼講。

不一會兒人都走完了,只剩下小箏、阿珍、巧怡、馨馨跟我。阿珍提議續攤,於是我們五人改換陣地,跑到重慶南路鄉村看MTV。這是馨馨第一次看MTV,高興得沿路都在說笑,聽阿珍說起剛剛的事,小箏跟馨馨也是嘖嘖稱奇,一傢伙又問了好多細節。

外頭雨停了,幾個人走在週末傍晚的西門町街頭。路上人好多,到處都是往來的情侶。我走在四人身後,只見她們穿著一模一樣的綠衣黑裙。小箏最高,馨馨次之,阿珍跟巧怡比較矮。這是兩屆的演講社正副社長,每個人的制服都穿得很整齊。制式的白襪白鞋,漂亮細緻的四雙小腿,在滿佈水塘的人行道上並肩前行。

經過整個下午的相處,我對這些女孩子們開始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過去的我不是沒有跟一堆女生相處的經驗,卻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多既能幹、又聰明的女生齊聚一堂。果然聯考還是有篩選效果的,從下午小箏口中的斌斌,多年後重逢的家鳳,每個演講社的女生都很特別,都有著讓人驚奇的「另一面」。

想著想著來到鄉村。週末下午,裡面滿滿都是人。我跟小箏想起了上次的事,不約而同地偷偷望了對方一眼。馨馨高興地選著片,我們等了將近半小時才排到包廂。我一個箭步跑到櫃檯付錢,阿珍衝來跟我搶著付,兩人吵鬧一番,「我是學姊夫,妳別跟我搶」「小箏比我小,你這叫學妹夫,小學弟閃一邊涼快去」「今天已經白吃過一頓溫莎小鎮了,這回輪到我」「平常馨馨白吃你的多了,你有錢省下來照顧姊姊吧」「我跟馨馨是私交請客,溫莎小鎮可是社費支出」「哈,溫莎小鎮也是收了你兩萬五才有得吃,不然今天只能去法院餐廳」。

兩人爭執不下,看得小箏連連搖頭,櫃檯小姐嘻嘻哈哈。最後還是巧怡分開兩人,作主讓我幫小箏付、阿珍幫馨馨付,她有錢自己吃自己的,這才總算搞定。

小姐帶我們進包廂,馨馨少見多怪地囉囉嗦嗦,「哇,這麼豪華啊」「嘿,我家客廳都沒這麼大」「咦?還可以吃麥當勞喔」「哈,吃麥當勞就要凱子請客啦」。見大家各自坐好,連忙後知後覺地擠進巧怡跟阿珍中間,笑嘻嘻地看了我跟小箏一眼,正要說話,就被阿珍踢了一腳。

我們看的影片是一部五年前的舊片「The Neverending Story」,改編自Michael Ende的同名小說。這部片子看過好多遍了,算是最自己喜歡的電影之一,內容是一個受人欺負的小孩偶爾得到了一本神奇的書,隨情節發展進到書本裡頭,得到能夠使夢想成真的能力,卻必須克服一個又一個的冒險,尋覓重返人類世界之路的奇幻故事。

第一次看這部片子的時候是國小六年級,當時只覺得電影好看。國三聯考前有一天留在學校念書,被夏天午後濕悶的天氣搞得心煩氣躁,跑去租書店想找幾本漫畫來轉換心情。沒想到漫畫沒挑著,反而找到了這部電影的原著小說。於是,我就坐在陰暗潮溼的租書店裡,如痴如醉地,一口氣讀完了這本皇冠翻譯的,充滿創意與幻想的小說。

我說不上來對這本書的感想是什麼,但從那個濕悶的下午之後,這本譯名為「神奇的王國」的小說就此成為我最愛的一本書。我跟租書店買下了它,在之後苦悶的聯考壓力中,每當我撐不下去,很想放棄的時候,這本書就是我最私密的避風港。我會躲進書中的故事裡,沉浸在童話世界直到最後一頁。像是追隨著書中的主角,在無數奇遇中踏上未知的旅程,在持續的探索裡學會如何付出關切與愛,藉以找到返回人類世界的途徑。

投影機在大螢幕上投射著鮮豔的藍色,包廂裡是熟悉的靜謐。我想起了跟小箏看「似曾相識」的那一次,想到當天的緊張與慌亂,也想起了與她握手的感覺。

浪漫的氣息尚未飄散,我們又回到了這個地方。只是過了幾個禮拜,當時MTV裡如同仙子一般的她,竟然已經變成我的女朋友了。

螢幕出現了「Open」「Close」與「Play」。

我們再度牽起手。

小箏的手依然冰涼,跟過去一樣。

於是,我握得更緊了些。

兩人都沒有說話,服務人員將飲料送來,影片開始。

上次我很緊張,整部片子我都與她保持著距離。今天她已經是我的女朋友了,加上又有阿珍她們在,這次的情緒反而很輕鬆。小箏靠在我身上,飄著香味的髮梢拂過耳際。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摟住了她的腰。

小箏很高,腰很細。沒有皮帶的百褶裙邊夾著個燕尾夾,軟軟的制服上衣,透著身體的溫度。

她輕輕地動了動,沒有排斥的意思,反而把上半身靠得更緊。

我開始緊張了,有種不知道該把手掌放在哪邊的猶豫。抓著她的腰部好嗎?她會不會不舒服呢?

小箏無聲地一笑,輕輕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腿上。我正緊張,就見她毫不猶豫,把兩人握著的、隔開彼此的手,緩緩貼在她的胸前。

我更緊張了,不知所措地把手握得更緊。彷彿這樣就可以隔開她的胸部,不要隨便觸碰一般。

小箏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什麼話都沒有說。

她的胸口隨呼吸起伏,感覺起來有些急促。我握著她的手,兩人的手都暖了起來。

不知因為緊握,還是緊張。

我們緊緊靠著對方,小箏整個人都縮在我的懷裡。她坐在左邊,我的左手整個環抱著她;右手十指緊扣,靠在她的胸口。我一動也不敢動,生怕碰到了不該觸碰的地方,也怕被坐在小箏旁邊的阿珍發覺。

小箏的身子好軟。

是的,好軟,這是我們第一次靠得那麼沒有距離。平常她是學姊,個子又高,感覺起來有種英挺的氣質。如今摟在懷裡,這才發現她這麼嬌小,是個柔媚又精緻的,小小的女人。

兩人保持這種姿勢看完了整部電影,在燈光亮起之際悄悄分開。片子很好看,大家都很滿意。馨馨聒噪地又笑又講,阿珍倒是安靜了許多,顯然剛剛什麼都看到了,卻什麼也不說。

離開鄉村,我們又跑到肯德基吃晚餐。小箏跟我不約而同地走到「那張」座位前,相視一笑,依照當時的方位各自坐下,反而沒有坐在一起。

另外三個很識相,一齊下去點餐。小箏等她們消失在樓梯口,這才吁了口氣,溫柔地說:

「凱凱,我好喜歡你抱我。」

「我也喜歡啊。」我臉一紅:「阿珍好像發現了。」

「那有什麼關係,你是我的男朋友呢。」她說,語氣裡帶著驕傲:「其實她什麼都發現啦,要是沒發現,嘻嘻,那還麻煩了呢。」

「怎麼說呢?」

「之前她幫了很多忙嘛。」

「呵,這也是。」我點點頭,看著一直微笑著的她,忍不住說:「姊姊,妳真的好漂亮。」

「因為凱凱愛著我啊。」

「妳本來就很漂亮。」

「凱凱愛我,我就更漂亮了。」她笑道,伸手又牽起我:「所以要謝謝凱凱,讓姊姊變漂亮。如果凱凱永遠都愛姊姊,那麼姊姊就會一直這麼漂亮,就算變老了也沒關係。」

「妳才不會變老呢。」

「我當然會變老的,」她輕輕地說:「今天你看到的姊姊,總有一天也會變成老太婆的。我希望能盡量讓自己不要變難看,這樣你才能一直看到漂亮的我,可惜這是做不到的。」

「不會,有的女人越老越好看。」

「少來,這樣說就太誇張了。」

「奧黛莉赫本?」

「嗯,好吧,你還真舉得出例子。」小箏噗哧一笑:「姊姊哪能跟奧黛莉赫本比啊?那種模樣可不是想要就有的。」說著輕嘆一聲:「但願我們能夠相處得那麼久。」

「當然能啊,為什麼這麼說?」

「即使奧黛莉赫本,也是離過婚的呢。」她緩緩地說:「之前我們就聊過了,九月姊姊就高三啦,到時候好多問題要解決,我們也沒辦法長時間膩在一起。凱凱,你都不擔心嗎?」

「妳擔心,是不是?」

「是啊。」

「如果我們真的愛對方,那就一定有辦法的嘛。」我說:「聯考又不是一輩子的事,或許妳考上大學之後我們沒辦法那麼常常見面,不過那也只有一年,再說妳這麼能幹,一定能夠考上台北的大學的。」

「那也要你也考上台北的大學啊。」

「為了妳,我會努力的。」

「不行。」她笑了起來:「凱凱啊,你太愛混了,姊姊才不會讓你自己努力呢。要是我考上台北的大學,那就天天找你讀書,反正我們各讀各的書,讀書的時候卻要在一起。」

「好啊。這主意不錯。」

「所以問題不在考上大學之後,而在下學期。」她說:「你高二了,事情一定很多,說唱藝術社有那麼多計畫,也不容許你天天放學來找我。這反而是問題,我還在想怎麼解決,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我也不會天天有活動啦。」

「可是會常常有活動。」她看著我,忽然說:「問你一件事。你家管得緊嗎?」

「呃,還好。怎麼了?」

「如果不回去睡覺,家裡會發現嗎?」

「這個喔……」我一句「會」就要出口,忽然想起今晚就要去找薇,小箏是知道的,如果回答「會」,豈不代表去薇家沒關係,去她家就不行嗎?當下連忙改口,搖搖頭說:

「……還好。」

「還好是什麼意思?」她追問。

「就是不要天天這樣,看機會做。」我說,反問道:「妳的意思是什麼?陪妳晚一點嗎?」

「到我那裡過夜。」她低聲說:「我自己一個人住,你偶爾有空就過來。這樣我們就可以相處,也可以陪伴對方,又不干擾你的活動。你說呢?」

「呃。」我臉一紅:「這……妳不會不方便嗎?」

「對我愛的人,不會。」她毫不猶豫:「再說,你也不是第一次跟別人這麼做。」

「呃,我在薇家都是聊聊天而已啦。」

「哈,我就知道你要緊張了。」小箏笑了起來:「好呀,凱凱,原來你想的是這種事,所以如果來我家,你要的不只是『聊聊天』,是不是?」

「等等,妳別誤會。」我忙道:「我……我的意思是說,我在薇家沒幹嘛,喝喝咖啡聊聊天而已。我可不是要討妳便宜,妳……妳別誤會啦。」

「就算那樣,也不是討我便宜。」她淺淺地笑著,凝視著我說:「凱凱,你別緊張,我只是不想繞著彎子說話而已。記得我早上跟你說過的話嗎?」

「呃,哪句?」

「姊姊是凱凱的。」她的眼神柔柔地,像是融化著我:「什麼地方都是。包含姊姊的身體,你懂嗎?」

「呃。」

「懂嗎?」

「懂啦。」我忙道:「關於這個喔……我們是不是下次再討論啊?」

「好啊,不討論。」她嫣然一笑,搖了搖頭:「看看你,小男生一個,臉紅成這樣。你緊張我就不討論啦,不過呢,凱凱,記得姊姊一句話。」

「好,妳說。」

「像個男人。」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要勇敢拿走屬於自己的東西。」

她認真地說,嘴角帶著微笑。

我緊張得連心臟都要跳出來了,小箏只是笑著,緊緊抓著我的手不放,就這麼凝視著我,彷彿欣賞著什麼美好的事物一般,目不轉睛地瞧著。

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阿珍等人回來了,馨馨笑嘻嘻地捧著餐盤回到位置上,對我們眨眨眼,笑道:

「呀,我們是不是回來得太早啦?」

小箏一笑,這才收回眼神,緩緩放了手。

我流了滿背的汗,糗糗地對她一笑。手中是忽然放開的空虛感,站在身邊望著我們的,則是笑嘻嘻的阿珍,以及捧著另一個餐盤,微笑著的巧怡。

小箏沒有轉頭,依然微笑地望著我。我搔了搔頭,就見大家紛紛坐下,盤中滿滿地都是炸雞,冒著令人垂涎的氣味。

於是,我連忙打開「五福餐」的紙桶蓋,抽出一隻炸雞,逃避似地啃了起來。

眾人吃飯聊天,由於有馨馨與阿珍在,氣氛一下子就熱絡了起來。大家聊著演講社、社團聯展與今天的交接,偶爾也談談之後要辦的活動。八點前後馨馨表示要離開了,小箏跟我咬了幾句耳朵,我點點頭,等馨馨道別大家,送她走到肯德基門口,開口說:

「我送妳去車站吧?」

「咦?」她愣了愣:「學姊還沒走耶。」

「我知道,沒關係。」

我微微一笑,當下一起往台北車站的方向走去。

台北車站附近都是圍籬,新站工程進行到一半,馨馨必須走到位在以往公車總站的臨時車站搭車。圍籬把附近搞得跟迷宮一樣,幸好雨已經停了,不然擁擠加上泥水,真的會把兩人搞得全身狼狽。

我們走上天橋,沿著彎曲折返的路線往臨時車站走去。我見馨馨都沒說什麼,開口說:

「馨馨?」

「嗯?」

「妳今天怎麼都不跟我說話?」

「呃,這麼明顯嗎?」她皺了皺眉頭:「學姊也發現了,是不是?」

「是啊。怎麼了呢?」

「嗯,怎麼說呢,」她想了半晌,歎道:「凱子啊,我覺得我跟薇姊姊的關係,讓我跟學姊之間變得有點尷尬耶,我看以後跟你也要保持一點距離了才是。」

「我就知道,」我笑道:「妳想太多了。姊姊一點也不介意,反而還要我跟妳把話說清楚。」

「啊?她怎麼說?」

「嗯,這樣講好了,妳跟薇的關係,其實只是朋友而已,是不是?」

「是啊,所以呢?」

「我跟她也是呀。」我說:「如果姊姊連我跟她的關係都可以接受,那妳就更沒有什麼影響了。她還特別交代我,要我之後還是繼續跟妳吃早飯,不要改變。」

「咦?為什麼?」

「她說她不希望我因為跟她談戀愛,就斷掉了跟妳們之間的往來。」

「嘿,這裡的『我們』是誰呢?」馨馨搖頭:「如果你說的是演講社,那『我們』還有很多合作,本來就不會斷掉啊。我跟薇姊姊就是另一回事,我跟薇姊姊跟你的關係不同,這是不能類比的。如果你要問我的意見,我反而覺得你要多跟她相處,少花時間跟我們往來。畢竟學姊跟你才剛開始,兩個人還有很多要磨合的地方。」

「我原本也是這麼想,只是她說希望我跟她慢慢來,不要一下子有很大的變化。」我說:「我覺得她對這段感情的態度很謹慎,畢竟大家都在看,而且之前也有一些不好的經驗。」

「這也是。」

「所以啦,反正就是吃個早餐,不用想太多。」

「那成,我知道了。」馨馨拍了我一把:「凱子你自己加油,跟學姊要幸福喔。」

「我知道,謝謝。」

「薇姊姊那邊你不要擔心,昨天我們一起去廟口,她看起來很正常。」馨馨又說:「我覺得你們這樣的關係很好,本來還很擔心的。」

「不用擔心,大家都很好的。」

「好吧,那你不要送我了,趕快回去陪學姊吧。」她停了下來,站在天橋的出口旁邊:「開會的事我再跟你打電話約時間,明天下午見。」

「好,明天見。」我點點頭。

馨馨笑著揮了揮手,快步走下天橋。

回到肯德基時阿珍巧怡已經離開了,只有小箏一個人坐在那裡。見我回來,她拿起書包說:

「凱凱,我們也走吧?你的書包呢?」

「在學校,我今天沒有帶出來。」我說:「等一下我先送妳回家,再回成功拿不遲。」

「我陪你去好了,順便也可以走一走。」

她說,於是我們離開肯德基。走出大門的時候小箏看了肯德基一眼,忽然說:

「凱凱,我覺得很有趣。」

「什麼事?」

「麥當勞跟肯德基。」她說:「你跟我的感情發生在肯德基,跟阿薇發生在麥當勞。你這個人跟女孩子往來,都是在館前路的速食店,甚至連馨馨也不例外。」

「呃,這是巧合吧。」

「是啊,隔著馬路面對面,就像我跟她的關係。」她嘆了口氣:「對了,今天晚上你幾點要過去?」

「嗯,大概午夜之後吧。」

「那我知道了。」她點點頭:「這樣好了,你可不可以隨便找個理由,跟你家先講一聲不回去了。等一下到我家來繼續聊,我陪你到午夜,之後再過去她那邊?」

「呃,」我稍一遲疑,這個要求非答應不可,於是點點頭:「好,我打電話回去說。」

「會不會不方便?」

「呃,不會,我想辦法找個擋箭牌就是。」

我說,當下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撥起老二的電話號碼。響沒兩聲他就接了,聽到是我當場一愣。

「咦?凱子喔,什麼事啊?」

「呃,怎麼說,」我想了想:「今天晚上我要跟別人出去玩,想跟家裡說在你那邊,你可以幫我擋一下嗎?」

「呵呵,這種事就想到我啦?」

「行不行嘛?」

「可以是可以,但是如果你媽媽打電話來找你怎麼辦?」

「那你說呢?」

「乾脆這樣,你就說我帶你去小鳥家玩,他約你住在那邊,你看如何?」

「嗯,」我想了想:「好,就這樣。謝了。」

「等等,」他忽道:「那你今晚要去哪?」

「跟朋友出去玩啊。」

「朋友?我看是女朋友吧?」他笑了起來:「早上小光說的北一女學姊對不對?聽說你昨天搞得很誇張。」

「唉,對啦。」我承認。

「聽說她很漂亮?每天都有建中的站崗等她?」

「是啊,又是小光說的?」

「我問我姊的。」

「喔,對。你姊也是北一女高二的。」我偷偷望了小箏一眼:「她這麼出名喔?」

「是啊,還有一堆好玩的,下次見面再跟你講。」他笑道,又提醒說:「你小心,跟女孩子過夜,不要出什麼事。」

「我知道了,多謝多謝。」

「等等,既然講到這個,」他又說:「那你跟小鳥的約會呢?到底什麼時候要去找他啊?」

「這個嘛,禮拜一再跟你約好不好?」

「好,開學到今天已經兩個多月了,你快點決定時間吧。」他笑道:「省得全建中都被你得罪光了,我也不用介紹你們認識啦。」

「好啦好啦,禮拜一再說。」我忙道:「那拜拜了喔?」

「好,拜拜。」

老二收了線,我又打電話回家溝通半天,等到一切搞定,才把電話掛上,對站在一旁的小箏道:

「好啦,搞定。」

「真是麻煩你了。」她笑咪咪地說:「沒問題吧?」

「沒有沒有,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挽起我的手,穿過南陽街,從青島東路往成功的方向前去。

我們一路挽著手,她緊緊靠著我。沿路我們都沒講什麼,只是靠在一起,感受著彼此的存在。

八點出頭,街上依然很熱鬧。我們走過人聲鼎沸的南陽街,穿過公園路,沿公保大樓旁停滿機車的人行道往成功方向走去。平常這條路都是我一個人走,學校到麥當勞,麥當勞到學校,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摟著自己愛的人,走在這個時刻裡。

才八點啊,我忽然想,昨晚告白時已經十點多了,原來還沒有滿一天呢。

這是個豐富的二十二小時,我得到了小箏,吻了她,參加了演講社的交接儀式,跟當年的對手「相認」,甚至還看了一場電影。不到一天的時間,所有關係都在變化,就像天上被重雲掩蓋的星空,如此燦爛,令人目不暇給。

小箏不知道在想什麼,離開肯德基後一直很沉默。或許馬上就要分開了吧,我要去找薇,她還是會介意的。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讓她緊緊摟著,像是某種表述,希望通過這樣的動作,讓她對我放心,不要擔心。

兩人沿青島東路走到成功,這時已是晚間八點半了。濟南路上空空蕩蕩地一個人都沒有,滿路都是樹蔭中掩映的昏黃街燈。我們進了校門,爬上五樓,走在寂靜的漆黑長廊,腳步聲在四壁迴盪。

經過一間間暗沉沉的教室,爬過一階階靜悄悄的樓梯,我們來到一二四教室門口。

我放開她的手,走進黑暗的教室,打開電燈開關,等著日光燈管一個個亮起來。小箏尾隨我走進教室,我看了看教室一片狼藉,要她不要隨便亂走,「省得踩到蟑螂」。快步走到我的位置上,打算收收東西儘快離開。

才翻起抽屜就是一怔,裡頭有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紙袋是密封的,上面貼著一張便條紙,寫著:

「凱子,裡頭是程嘉箏的照片,收好一點。詩聖。」

我一愣,撕下便條紙丟進抽屜,把牛皮紙袋放進書包,偷偷看了小箏一眼。

她站在我身邊,望著四周一句話都沒說。我揹起書包:

「好啦,我們走吧?」

她點點頭,看了教室一眼。

「凱凱,柯秉楠坐在哪裡?」

「那邊。」我一指詩聖的座位:「妳要去看看嗎?」

「嗯,我留張字條給他。」

小箏點點頭,被我帶著走到詩聖的座位。她在他的位置上坐下,拿出筆記簿寫了幾行字,撕下來摺好,放進抽屜,又把筆記本收進書包,站起身來說:

「好了。走吧。」

我頗感異樣,卻也沒有多問。兩人一起關好燈離開教室,默默走下樓梯,離開了空蕩蕩的成功校園。

從成功送她回宿舍必須穿過中正紀念堂,去中正紀念堂又必須經過紹興南街。走在剛過九點的路上,沿途都是靜悄悄的住家,這一帶晚上沒有什麼行人,也沒有店面,夜風帶著涼意,有種深夜的錯覺。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一路靠得緊緊地,往小箏宿舍的方向前行。

我很想問她寫了些什麼,只是不敢開口。小箏靠著我,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許久之後,她開了口。

「凱凱,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你想問我剛剛寫了什麼,是不是?」

「是啦,不過妳不想講也沒關係。」

「想問就問嘛,我們都在一起了,有什麼話不要悶在心裡。」她低聲說:「凱凱,我說了好幾遍了,你不要再拿以前的態度來跟我相處,我可沒有把你當成學弟或弟弟。我們之間不該有這樣的隔閡。」

「好,我會注意。」我點點頭:「那姊姊,剛才妳寫了什麼?」

「呵呵,問得還真直接。」她一笑,搖了搖頭:「這樣吧,我先跟你講件別的事,你答應我不要打岔,說完之後再告訴你我寫什麼。」

「好,妳說。」

「凱凱,」她停下腳步,放脫了手,定定地望著我:「我說在前頭,以下的事情很重要。我不知道你聽了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希望你能好好聽完,冷冷靜靜地聽,不要衝動。可以答應我嗎?」

我一怔:「好,我答應。」

「還有,」她又說:「之所以現在才說,並不是為了要瞞著你,昨天之前我根本沒有想像到你會變成我的男朋友,自然就不會想到要跟你說。這一點必須講清楚,不是我故意要瞞你的。知道嗎?」

「知道。」我又點了點頭:「昨天是我突然表白的,這點我很清楚。」

「最後一點,」她又說:「如果你聽完之後沒辦法接受,那就直接跟我說,即使離開我也沒有關係。無論如何都不可以悶在心裡。可以答應我嗎?」

「姊姊,我不會離開妳的。」我搖了搖頭:「無論妳說什麼。」

「話不要說太快。」她點點頭,轉開視線,再度挽起我的手:「我們邊走邊講。」

於是我們繼續前行。她沉默半晌,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詞。良久才說:

「凱凱,你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婦產科的事?」

「記得。」

「今天你是我的男朋友了,我要再一次問你,你會不會介意?」

「不會啊。」

「為什麼?」

「那是之前的人生,而且妳是受害人,介意這個沒道理。」我說:「反倒是那個黃益誠,我對他意見很多。」

「我們不要提阿誠。」她搖頭:「你對他的意見也是偏頗的,等一下就知道。」

「好,那妳繼續。」

「嗯。」她又沉默半晌,接著說:「那我問你,在知道這些事情之後,你還會……還會想要我嗎?」

「當然要啊,」我微笑道:「之前妳就跟我說過那件事了,我要是覺得不舒服,昨天還會對妳表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妳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都這樣了,你還願意……」她咬了咬牙:「你還願意跟我做那件事嗎?」

我一怔,沒想到她又提起了這件事。一時心跳加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凱凱,請你不要不說話。」她又說:「你必須正面回答這個問題。」

「呃,姊姊啊……」我為難了一下,嘆了口氣,對她說道:「我不知道妳要問這個,所以想了一下。那我這樣說,妳聽聽看。」

「你說。」

「我從來沒有想要跟妳……那個,」我搔了搔頭:「可是,理由不是因為之前妳跟誰怎樣,純粹只是沒有想到而已。這樣……妳瞭解我的意思嗎?」

「很清楚。」她微微一笑:「辛苦你了。」

「呃,不會。」

我傻笑一番,試圖化解這樣的尷尬。只聽她又說:

「凱凱,你真可愛,真是為難你了。那我要說了,說完之後,你必須再跟我確認一次剛才的答案。」

「好。」

我吸了口氣。

「柯秉楠帶我去婦產科以後,有一陣子我都沒有跟阿誠聯絡。」她低著頭:「那時柯秉楠天天來陪我說話,有一天,他帶我跑到一間舞廳去喝酒,我跟他都喝了很多,結果我們都喝醉了。之後他陪我回家,那天晚上……我們就發生了關係。」

我一怔,她又說:

「第二天早上我們都醒了,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兩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她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很下賤,把他趕了出去,決定要跟阿珍坦白,然後找個地方去割腕。」

我心裡非常緊張,雖然她還好端端地在身邊,卻還是感到一股不由自主的寒意,不自禁地把手握得更緊。

「當天我跟阿珍承認了這件事,結果阿珍竟然沒有介意,反而說這叫做報應,連續陪了我好幾天,看起來已經發現我要去尋死了。」她咬了咬下唇:「凱凱,這就是我,不但對不起自己,對不起阿珍,甚至也對不起阿誠。之前因為你是柯秉楠的朋友,我不想跟你說這件事,可是今天你已經是男朋友了,我非得跟你承認不可。」

「沒錯,妳是該跟我說。」我冷靜下來,想了半晌:「姊姊,妳說完了嗎?」

「嗯。」

「就這件事?」

「嗯。」

「所以,」我停下腳步,看著低著頭的她:「從昨天到現在,尤其是剛剛去學校,妳心裡想的,在煩惱的,都是這件事情是嗎?」

「是。」

「那有什麼關係?」

「啊?」

小箏一怔,抬起頭來看著我。

「那是妳跟他們的事,與我無關。那時候妳又不認識我。」我說,盡力保持著溫和的語氣:「原來是這樣的事,難怪妳這麼奇怪。問題是我一點也不介意,妳早點說出來不就舒服多了?」

「可是……」

「等等,現在輪我講,讓我說完。」我緩緩地說:「姊姊,妳說過兩個人要把心事說出來的,想想真有道理。剛才我一直覺得妳有心事,原來是這件事,現在妳說了,我也知道了,那就不用再煩惱啦。」

「你不介意嗎?」她詫異地問。

「不介意啊,這有什麼好介意的?」我連連搖頭:「我說了,那是妳跟他們的事。我既不會介意妳,也不會介意詩聖。這麼一說好像還有點同情那個黃益誠。」

「為什麼?」

「嗯,怎麼說,先講詩聖好了。」我想了想:「這傢伙一直不希望我跟妳在一起,原本我也不懂他幹嘛反對的,這下子終於明白啦。」我苦笑一番,想著詩聖的模樣:「這是他表達義氣的一種方式,他跟妳有這段過去,如果鼓勵我們在一起,他大概會覺得很對不起我。每個人個性不同,評斷的準則也不同,要是他沒有反對,說不定我還會覺得這個傢伙很陰險。」我頓了頓:「至於那個黃益誠,老實說我還是不喜歡他,但畢竟他戴了綠帽,而且對方還是他的好朋友。」

「呃。」

「姊姊,妳不要介意我這麼說,不過這種事情對黃益誠來說應該是個很大的傷害,不管知情不知情。」我緊緊地握住她的手:「至於妳這邊,那只是個意外而已。我為什麼要介意呢?這跟那些其他的事情都一樣,妳是受害人,保護妳都來不及了,我有什麼好有情緒的?應該在乎的是妳的情緒吧?」

小箏怔怔地看著我,無聲流下了眼淚。

「唉,姊姊,怎麼最近老是哭呢?」我從書包拿出面紙,幫她擦了擦:「還有呢,剛才妳問我是不是願意跟妳……那個。我想說的是,我當然願意,只是不是現在。」我想了想措詞:「我對這種事情比較古板一點,總覺得這件事情意義重大,應該想清楚一點再說。」

「所以你不嫌棄我?」

「呵呵,講這樣,」我笑了起來:「姊姊妳家沒有鏡子對不對?嫌棄妳,哪個男的那麼笨啊?妳不能用這些事情來亂想一通,是不是跟妳那個,與之前發生過什麼毫無關連,想這些對我們的感情有障礙,妳越少想起來越好。」

「是對你有障礙?還是對我有障礙?」

「對妳。」我想了想:「嗯,對妳有障礙就是對我有障礙,其實是一樣的。」

「怎麼說?」

「因為妳只要一直想著這些事,那就沒有辦法輕輕鬆鬆地跟我在一起。妳是我的女朋友耶,老是想著別人,我們怎麼輕鬆得起來呢?」

「那該怎麼辦?」

「別去想就好啦。」我說:「既然都是過去的事,那就不用去想它。其實我覺得妳有點小題大作,那件事充其量是個意外而已,想辦法忘掉就好了。如果忘不掉也沒關係,反正這種事情只有男朋友才會介意,當時我不是妳的男朋友,黃益誠又不知道,詩聖應該也很懊悔,所以才會一直幫妳的忙,想辦法彌補妳。這麼一想誰都沒受傷啊,唯一受傷的只有妳,疼妳都來不及了,再跟妳介意,惹得文文學姊跑來教訓人就糟啦。」

「真是亂講。」小箏忍不住笑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凱凱,謝謝你。」

「妳不要謝我,是我要謝謝妳。」

「為什麼?」

「因為妳什麼都跟我說,而且聽完妳說的話,我也知道該怎麼對待妳了。」我解釋:「姊姊,那些過去太沉重了,剛剛說不希望現在就跟妳那個,也是因為覺得妳一直被過去影響著,我不希望妳拿我去覆蓋那些不好的記憶。」

「覆蓋?」

「是啊,就像立可白,一層新的覆蓋掉寫錯的字。妳拿我蓋掉過去,這卻是不對的。」我認真地說:「我是我,跟黃益誠或詩聖是兩回事。我不是一個替代品,我們應該建立全新的記憶。這麼講好了,上次不是幫妳畫過透視圖嗎?妳說我畫得不對,要改,卻也沒還我原來那張。我該做的不是拿回原來的擦掉塗改,而是另外畫一張新的。這麼一來舊的怎麼辦?撕了嗎?燒了嗎?扔在一邊假裝沒畫過嗎?那下次不小心看到怎麼辦,難過一番,懊悔自己當時怎麼畫得那麼爛嗎?生自己的氣,以後再也不畫了嗎?」

「這都是什麼例子嘛。」小箏一笑,搖了搖頭。

「這是很好的例子,就是在說,過去的錯誤不必否認,甚至可以留下來當紀念品。」我緊了緊握著的手:「姊姊,放下那些事吧。我希望哪一天真的跟妳……那個的時候,我們都是開開心心的,很浪漫的,不要有什麼陰影才對。不然我可吃虧了,因為跟別人的事影響到我們開心,那我多划不來啊,妳可不能這樣對我。」

她咬著下唇,點了點頭。

「唉,我不要再說啦。」我抱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姊姊,我愛妳,我希望妳一直快快樂樂的,好不好?」

「凱凱……謝謝你。」

她又哭了起來,把頭埋在我的胸口,無聲啜泣著。

陪小箏走進中正紀念堂,我們在黑暗的廣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小箏情緒好了些,哭過的睫毛上帶著淚,淚水反射著路燈。彷彿小了些,也近了些。

奇怪的感受。過去的她總是堅強的、冷傲的,很少像這兩天一樣,總是在我面前流露著真正的自己。我想勸她不要動不動就哭,畢竟我們剛在一起,沒事就哭實在不是什麼好兆頭。轉念又想,這卻是她的「洗滌」過程,我該好好陪著她,讓她把所有著的包袱一一卸下,「抖」開來,這樣才能真的放輕鬆,打從心底微笑出來。

是啦,抖包袱本來就是捧哏做的事嘛。我一笑,覺得這種比喻很好玩,決定把這個冷笑話記起來,下次她再哭,我就拿來哄她開心好了。

廣場一如往常沒什麼人,沿著花圃是兩排比平常暗的路燈。這是一個很尷尬的時間,九點多,午夜就要去找薇了。小箏有情緒也是正常的。天下哪有像我這樣的男朋友,告白才一天,就去陪其他女孩子三個晚上?

小箏還在恢復情緒,沒有說話,一天下來彷彿也累了。我忽然發現自己完全沒有話要跟她講,此時此刻說什麼都不大對。談心時間不夠,甜言蜜語幾句氣氛又怪怪的。聊點公事吧,她已經卸任了;隨便找個話題,一定又會被她看出來。

於是,只能沉默著。什麼也不要說。

就這麼又走了一會兒,小箏似乎不想立刻回家,折了個彎往大中至正走去。這麼一來回家就更晚了,剛才她要我去她家坐坐,對我來說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只剩這麼點時間,第一次去她家不該在這種情緒之下才對。

她開了口。

「凱凱,問你一件事。」

「嗯?」

「下午慶功宴的時候,你覺得家鳳跟你印象中不大一樣了,是吧?」

「哦,」我點點頭,怎麼講起這個了:「對啊。怎樣?」

「哪裡不一樣?」

「差很多啊,當年是小學,現在都高中了,總會不一樣嘛。」

「不一樣的地方在哪裡?」

「成熟很多。」

「就這樣?」

「嗯,這很難形容,」我想了想:「小時候她有種有富家女的感覺,穿得跟洋娃娃一樣,講話很……很雕琢,不過那是演講比賽,我想也是難免的吧。」

「雕琢?」小箏一笑:「很有趣的形容。其實她現在還是這樣,不過那也是演講的需要。你說說看,今天的她又有什麼不同呢?」

「比較沒那麼富家女了吧。」

「什麼是你說的富家女?」

「就是那種打扮得跟洋娃娃一樣的感覺嘍。」

「每個媽媽都會把女兒打扮成洋娃娃的,女兒越小,越像個洋娃娃。」小箏忽然說:「當然,也要女兒漂亮才好打扮。所以換句話說,你覺得家鳳今天沒那麼漂亮了?」

「嗯,還是不錯啊,」我怔了怔:「只是沒那麼嚇人了吧。」

「什麼叫做嚇人啊?」

「像妳這樣。」我笑了起來:「長得跟小龍女一樣,無論走到哪兒都會讓人多看兩眼。」

「別拍馬屁。」

「真的,」我忙道:「我常常覺得很奇怪,明明大家都是兩個眼睛一張嘴巴,有些人長得就是不一樣。這可不是我在說好聽的,當時小達說要使美人計,學妹們還不是推妳出來?」

「學妹們一樣會拍馬屁。」她輕笑著問:「所以,我很『嚇人』?」

「起碼不能視而不見。」

「而家鳳卻沒有?」

「沒妳嚇人。」

「那我問你,」她又說:「妳是不是因為我長得好看,所以才喜歡我的?」

「如果妳問的是為什麼特別注意妳,那是這樣沒錯。」我點點頭:「至於喜歡妳嘛,嗯,也是。雖然不是唯一理由,卻還是很重要、甚至是最主要的理由之一。妳長得這麼漂亮,我當然很喜歡啊。」

「嘿。」

「怎麼啦?」

「你倒是挺誠實的。」她看上去有點訝異:「沒錯,我知道自己長得好看,比較能夠吸引男孩子。可是,你卻是第一個正面跟我承認這件事的人。」

「哦?」我一怔:「這很正常吧,幹嘛不承認?」

「是啊,幹嘛不承認?」她嘆了口氣:「可是,過去追我的人沒一個承認的。大家都說我很好啊,對人很用心啊,很有氣質什麼的。其實我對人一點也不好,也不用心,人又兇,氣質什麼的根本談不上。所以,只要聽到這種話,我就對這個男生打叉叉,不跟對方交往。我跟男生做朋友之前一定會先問這個問題,答錯的就再見了。」

「等等。」

「嗯?」

「我覺得這種問法是妳預設了答案,挖陷阱給別人跳。」我笑了起來:「其實妳對人真的很好,也很用心,氣質更是沒話說。問題在妳希望別人不單純只是因為妳好看而喜歡妳而已。所以這些人還蠻冤的,投妳所好,說的也不是謊話,卻被打叉叉。」

「我哪有對人很好?」

「我喜歡妳就是從肯德基開始的,」我說:「當時妳對我多好,照顧我、安慰我,讓我覺得很受到陪伴。」

「我哪有用心?」

「光是社團聯展幫我安排的事,妳就用了多少心?」我笑道:「對我跟學長的狀況、跟妳學妹的相處,教我當社長該怎樣怎樣,都是妳用的心。不說妳我談戀愛的事了,光是以學姊立場栽培我所花下的心思,那就不少了吧?」

「我喜歡你嘛。」

「所以啦,對喜歡的人,妳很用心呢。」我點點頭:「氣質妳就別拷問我了,這種事情憑感覺,我說妳氣質很好就是很好,沒道理可講,妳別問。」

「呵呵,哪有這樣賴皮的?」

「我是小學弟嘛,」我笑道:「別打岔,我沒問完。妳說妳跟人家交往之前會先問過這個問題,然而妳卻沒有問過我。還有,妳說以前從來沒人跟妳承認,那妳卻跟黃益誠交往,難道妳也沒問過他嗎?」

「他跟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我從來不問他這種問題。」

「為什麼不問?」

「因為我是自己先喜歡上他的。」小箏看了我一眼:「其實對你也是。唯一的差別是我從來不敢問他,卻敢問你。」

「為什麼不敢問他?」

「怕答案是錯的。」

「那為什麼敢問我?」

「就算錯了我也要知道。」

「卻不想知道他的答案會不會錯?」

「他一定錯。」小箏毫不猶豫:「可是,我喜歡他,所以寧願不知道。」

「現在就不一樣了?」

「嗯。」

「因為我們才剛開始?」

「不。」她搖頭:「我學會教訓了。如果你的答案也跟別人一樣,那我會花時間讓你喜歡上真的我,不光只是喜歡漂亮的我。以前我不知道要努力,或許是太驕傲了,覺得別人應該捧著我、按照我的喜好來作為。經過這段時間,我才發現這樣不會帶來幸福,所以改變了。」

「那沒關係,反正我的答案一樣是對的。」

「對是對,卻沒有答完。」她又說:「好,你覺得我漂亮,被我吸引,可是沒來追我。後來你真的喜歡我了,覺得我有那些值得喜歡的地方了,卻還是不來追我。你發現自己既喜歡阿薇又喜歡我,也知道我們都喜歡你,卻也一樣沒有採取行動。反而是不要跟你當姊弟了,你就生了氣;講好要你不要出來,跟你道別了,你卻挺身而出把我追走。我問你,在這段時間當中,你的理由是什麼?」

「咦?這是什麼問題啊?」

「嗯,我沒講清楚。」她一笑:「你看姊姊啦,講話東一句西一句的。我的意思是說,你喜歡我卻不追,那一定有讓你不能追的理由。反過來說,如果追了,也一定是不能追的理由消失了,或者出現了非追不可的理由。我想知道這些理由是什麼。」

「呃。這可不好講。」

「因為阿薇嗎?」

「不是啦,」我搔了搔頭:「我沒想過這個問題,所以不大容易一下子想清楚該怎麼回答,不是不方便講。」

「那你隨便講。」

「我想想再說好嗎?」

「不要,隨便講講嘛。」

「呃,好啦。」我點點頭,想了半晌:「嗯,或許是覺得快要失去妳了吧。覺得很捨不得,老實說也是被薇推了一把,她說我快來不及了,我都跟妳說過了啊。」

「為什麼昨天會覺得『快要』失去我了?」她追問:「本來就講好不在一起了,那不是『已經』失去了嗎?」

「嗯,不一樣。」

「怎麼說?」

「這樣講好了,沒跟妳在一起是一回事,可是我們之間也有我們的感情。昨天表演完,妳問我喜不喜歡妳為我做的,又說這是妳能為我做的全部,要我不要忘記這一天,也不要忘記妳愛我。我聽了很難過。」

「這都是真的啊,」她一怔:「為什麼要難過?」

「因為,這不是全部。」我輕輕地說:「我不要只有這一天,也不要只有我一個人記得妳愛我。」

她怔怔望著我,我轉身面對她,又說:

「姊姊,昨天妳跟我道別,在那個瞬間,我有種很強烈的感覺,覺得妳從此就要收回妳的感情了。問題是,我們之間的感情,不是只有妳對我的,還有我對妳的。聽妳那麼說,我才發現我從來沒有把感情交給妳,都是自己收得好好的,變成只有妳一個人付出,等到妳覺得付完了、沒東西可付了,那就離開了。這不是我想要的。」

她不語,等我繼續。

「我不大會講這種心情,」我望著她:「打個比方好了。我們就像火柴,妳是火柴棒,我是火柴盒旁邊那一條黑黑的東西,兩個都很好,卻沒有打出火來。以前外公教我用AB膠,兩罐都是好東西,問題是必須混在一起才會黏。這跟妳的付出一樣,只有火柴棒、一罐膠水是不夠的,我不追出去,那我們永遠只能是那樣,甚至妳就要收回去了,馬上就要沒有了。這是個莫大的遺憾,我不能讓妳遺憾,也不要自己遺憾。」

「可是,火柴一下子就會燒完的。」

「那就再點一根,」我搖搖頭:「膠水也可以再買,妳別執著在例子上,重點是要發揮功能,不能就這麼讓火柴變潮了,讓膠水變硬了;我們要發光發熱,要黏在一起。我必須讓妳知道我愛妳,我們不只有一天。只要在一起,就會有很多很多天,那就沒有遺憾了。」

「這樣就會沒有遺憾嗎?」

「不知道,所以要好好努力。」

「嗯。」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又問:「好,那我明白了。不過你剛剛也說,你喜歡我不只是因為我漂亮,那其他還有什麼理由?」

「說『理由』其實不大對。」

「那你說。」

「嗯,應該說是喜歡妳什麼。」我點點頭:「其實剛剛說的都是,氣質好啦、很用心的。不過我最喜歡妳拍著我,像在肯德基那樣。」

「哦?」

「簡單說就是喜歡被妳照顧。」我說:「姊姊,妳很會照顧人,不管是我、學妹都這麼想。平常妳總是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其實非常體貼,不用特別做什麼,光是一個動作我就覺得了。」

「所以,你喜歡被我照顧?」

「所以也想照顧妳。」我點點頭:「或這該這樣講,所謂的照顧並不是學姊對學弟那種,而是一個男孩子跟一個女孩子之間的照顧。這裡沒有年紀,只是單純的我對妳、妳對我而已。」

「還有嗎?」

「暫時是這樣。」

「所以我漂亮,你想照顧我,」她想了想:「那是不是能這麼講,對你來說,我是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女生,你喜歡一個楚楚可憐的小女生,所以要跟我在一起?」

「當然不是這樣嘛。」

「可是你說暫時是這樣。」

「暫時。」我強調:「姊姊,我不想說一堆好聽的,可是妳不能把事情這樣拆開來看。我們在一起了,不管之前是什麼理由讓我們吸引彼此的,在一起之後必定跟之前不同。才一天呢,我就覺得我們更親密了,很多感覺都不同了,這就是在一起之後的變化啊。談戀愛不是講條件,不是條件消失了就要分開了。在一起可以創造很多很多以前沒有的經驗,這些經驗又會變成我們在一起的樂趣,這是互相吸引的階段所沒有的,也是一開始不能預見的。」

「同意。」她點點頭,卻問:「那我問你,為什麼要選擇我,跟我一起建立所謂的經驗樂趣,而不是跟阿薇?」

「因為我想跟妳建立這些經驗跟樂趣,」我毫不遲疑,果然這就是問題所在:「而不是跟她。」

「我不相信。」

「那我換個方法說,」我點點頭:「我跟薇,打從認識起就是很特殊的朋友,我可以跟她在那種友誼基礎下發展經驗與樂趣,並不因為在不在一起受影響,也跟與妳的感情不衝突。」

「可是跟我卻不能,必須是男女朋友?」

「是的。」

「為什麼?」

「我不知道,但就是這樣。」我說:「不然我問妳好了,昨天妳改變主意說還是要當姊弟,如果這樣就夠了,那麼下台之後為什麼要跟我道別?為什麼那就是『全部』?為什麼要我不要忘記妳愛我?卻又為什麼明明知道滅絕師太和那麼多同學都在看,卻還是要上台吻我?」

「因為我高興,我偏要這麼做。」

「妳騙人。」

「我才沒有騙人。」

「有,妳騙人。」我毫不退讓:「妳覺得我們沒有可能在一起了,所以那就是結束,之後就沒有了。妳不要否認,我也是這麼覺得的。所以我們註定要在一起,不然就沒有了。」

「沒有什麼?」

「什麼都沒有了。」

「那又怎樣?」

「不行,」我哼了哼:「我不要沒有妳。」

這話一說,小箏當下長歎一聲,眼淚又流了出來,歎道:

「凱凱,我也不想沒有你啊。」

「好嘛好嘛,」她說哭就哭,我慌了手腳,緊緊抱著她,溫言道:「所以啦,我們這不就在一起了嗎?姊姊,妳別哭嘛,我們不會沒有彼此的,好不好?」

她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把臉埋在我的懷裡,哭得更傷心了。

九點半。

小箏在懷裡哭了一場。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像當時她拍著我一樣,輕輕地拍著她。我發現自己錯了,不讓她哭並不是個辦法。在一起不到一天,過去經歷了那麼多,光躲黃益誠就躲了十一個月,說不定還受過什麼別的委屈。作為她的「男人」,我應該讓她把情緒發洩出來,給她依靠;不是逼她強顏歡笑,要她維持一個「最漂亮學姊」的形象。

可是,這樣的肩膀,卻只能提供到午夜。

小箏哭了許久,終於緩緩收了淚,見我胸口都濕了,拿出手帕幫我擦了擦。我一笑,抓住她的手腕,搖頭說:

「姊姊,沒關係的。」

她似乎也覺得這個法子沒什麼用,臉一紅,笑了起來,輕嘆一聲說:

「唉,都是姊姊不好。」

「就一點濕,有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是指這個,」她搖了搖頭:「你等一下就要去找阿薇啦,只有這麼點時間,我還在這裡影響心情,真討厭。」

「那我還是別去了吧。」

「不行,你一定要去。」

「我說過了,我跟她不是這種交情。」

「所以去也沒關係。」她堅持:「凱凱,你不要擔心我,我明白你們是什麼交情,要不是這樣我才不讓你去呢。換成阿誠只要去了就別想回來,姊姊不是那麼好欺負的。」

「呃。」

「所以了,去吧。」她看了看錶:「也晚了,你就別陪我回家了吧。你快點去,別讓她一直等你。」

「咦?」我一怔,沒想到她說趕人就趕人,忙道:「不要啦,起碼也要送妳回去。」

「我自己會回去,你還是走吧。」她搖搖頭:「你待得越久,姊姊越捨不得。其實只是幾天沒不見而已,人家說小別勝新婚,我們本來就……剛在一起,你快去快回,姊姊等你。」

「可是……」

「該做的事,不要逃避。」她認真地說:「你跟她必須有個了斷,這樣我們才能沒有負擔。懂嗎?」

「呃。」

「這是不可避免的,」她續道:「姊姊對我們的愛有信心,我不擔心你跟她怎樣。我擔心的反而是你們沒有把話講清楚。就像你說的,遺憾,你跟她有遺憾,我們就會有遺憾。」

「唉,好吧。」

「那你走吧。」

「現在?」

「嗯。」

「時間還沒到啊,幹嘛急著走呢?」

「沒關係,我們『不只有一天』。」

「唉,好吧。」我點點頭,知道沒有辦法再多說什麼了:「那我就走了?」

「嗯。」

「姊姊放心,我保證會乖乖的。」

「我知道。我信得過你們。」

「那妳早點睡,我們明天下午見。」

「不,你多陪陪她吧。」她搖了搖頭:「明天我幫你去。等一下我打電話通知小雪她們,難得你不用回家過夜,明天就不要見面了。」

「有這個必要嗎?」

我一怔,小箏說變就變,決定下得好快。

「有。」她點點頭,語氣十分堅定:「凱凱,多陪陪她,這三天很重要,你不要被別的事情分心,也不要東想西想。阿薇很孤單,你對她的關心太少了。我只能說到這裡,剩下是她自己的事。我從她手上搶走了你,這三個晚上是我欠她的。你懂嗎?」

「不懂。」

「懂不懂不重要,反正對她好一點。」小箏嘆了口氣:「還有,記得多跟她聊聊。有一些事情你問她吧,她有很多話想跟你說。」

「好。」

「那你走吧。」她似乎不願多說,催促道:「禮拜二放學後見,四點半,在金橋。」

「嗯。」

我點點頭,卻沒有移動腳步。

「唉,快去吧,別捨不得。」她終於笑了:「晚安,記得當個好朋友,不要笨笨的。」

「好吧,姊姊再見。」

「親愛的凱凱,拜拜了。」

她一笑,對我揮了揮手,轉身離開。

十點十五分。

我在原地佇立良久。望著小箏的背影走在廣場上,她的身影越來越小,直到消失在一片黑暗裡,這才嘆了口氣,轉身離開中正紀念堂。

帶著莫名的情緒,攔計程車來到薇家。我在樓下站了片刻,先不進門,打算轉換一下心情再上去,豈料警衛立刻發現了我,面帶微笑跑來打招呼。他似乎知道我要來,不但毫無留難,甚至還笑咪咪地扯了好幾句。

這下子不上去也不行了,拿出薇給我的鑰匙卡,坐電梯上十六樓。電梯開處,熟悉的白色鐵門映入眼簾。

經過這樣的一天,我不禁有些疲倦。然而接下來是薇的時間,無論多累都得拿出最好的自己來跟她相處。薇可不比小箏,一來我「背棄」了她,二來她的反應太快了,精神不好的我很容易說錯話,觸動敏感神經,傷了她的心可就糟了。

我站在門口,緩緩沉澱一下心情,這才伸手按下電鈴。

門開了,出現了訝異的薇。只見她穿著圍裙,圍裙下是還沒有換掉的綠制服。

「咦?這麼早?」她問,表情很高興:「不是約好午夜見嗎?」

「我跟家裡說過了,今晚不回去。」我一笑:「有朋友擋著,媽媽以為我跟老二出去玩了。」

「是這樣喔?」她點點頭,領我進了門:「那正好,我在做飯,你陪我一起弄。」說著轉身就走。

我一怔,連忙換上拖鞋,跟著走進廚房。

廚房裡到處都是弄到一半的食材,有個小電視正播著新聞。薇走過去正要關掉,我連忙叫住她。

「等等,這是天安門的新聞嗎?我想看一下。」

「沒什麼好看的,全是一堆喪氣事。」薇搖搖頭,按下電源鍵:「想知道什麼我跟你說好了,新聞沒什麼內容,翻來覆去講都是差不多的事情。眭浩平好囉嗦,結果畫面都是CNN的。」

「誰是眭浩平?」

「一個台視記者,跑去北京採訪學運,」薇說:「認真是很認真啦,就是畫面不好拍。台灣記者畢竟沒那麼方便採訪,直接看衛星台就好了。」

「妳家有裝小耳朵喔?」

「有啊,在陽台上。」薇笑道:「這就是住頂樓的好處,小耳朵不用掛出去,不會被取締。不過這兩年也不大管了,聽說對面大樓還被拆過。嘿,都解嚴了,報紙翻翻厚厚一疊,電視還這麼落伍。」

「好好好,先不說這個。我問妳啊,都幾點了,妳還沒吃飯啊?」

「我吃過了,這些是為你準備的。」

「我也吃過了啊。」

「不是今天吃的,」她笑了起來:「我禮拜二早上的飛機,之後這個家就交給你了。幫你準備一點餃子滷菜冷凍起來,想吃的時候就可以吃,還可以一邊吃一邊想我,不是挺好的嗎?」

心裡一陣甜意。我又問:

「妳說要把家要交給我?」

「是啊,出去一個多月,沒人管也不好,就委屈你當個管家吧。」她一笑:「哈,你慘了,要負責掃地澆花倒垃圾,還要幫我繳水電瓦斯電話費。怎樣,餃子滷菜很貴吧?」

「妳要我幫妳看家?」

「是啊,你肯不肯?」

「肯是肯,問題是妳放心嗎?」

「放心啊,記得煮完東西關瓦斯就好。我等會兒教你,外頭有個瓦斯定時開關,你平常不煮東西不用設定持續開,煮個水什麼的只要開十分鐘就好。真要漏瓦斯也漏不了多少,廚房陽台有雨遮不用關窗,漏幾分鐘的瓦斯也不會爆炸。」

「為什麼瓦斯要定時開關?」

「怕爐子燒燒忘了。」她解釋:「我有一次用慢火燉東西,結果忘了就跑去月光和狗,早上回來滿屋子都是焦味。還好那次用的是康寧燉鍋燒不破,不然可慘了。大樓主委好好罵了我一頓,以後就裝了這玩意兒。」

「瞭解。」我點點頭:「我媽媽也常這樣,以前舊的燒水壺不會嗶嗶叫,也是把壺燒破,差一點就搞出瓦斯爆炸,回頭跟她講有這種設備她一定很高興。這很貴嗎?」

「不貴,只是個小小的定時器而已,幾百塊了不起了。」薇搖搖頭:「可是你不能回去講啊,要是媽媽問你在哪裡看到的怎麼辦?」

「呃,也是。」

「所以嘍,講話不要太快,想清楚再說。」她笑道:「你交女朋友都不會讓媽媽知道,對吧?」

「其實也還好,小玫她就知道。」我搖搖頭,想起薇並不是我的女朋友,連忙轉移話題:「嗯,扯遠了。妳剛剛說還有什麼事情要我做的?」

「瓦斯要小心,其他都還好,沒什麼要注意的。」她想了想:「冰箱也清空了,除了正在弄的這些東西,只要記得買牛奶跟蛋就行啦。不過那也看你要不要吃,記得在我回來之前買一點放冰箱就好。」

「那我要怎麼掃地呢?」

「開玩笑的啦,掃什麼地?我請了一個阿姨幾天來一次,這段時間你在,我會要她先別來,你弄髒什麼看不順眼就清一清,忍耐得過去就算了。回來之前我會聯絡她過來掃,不用傷腦筋。」

「那怎麼行,妳家這麼漂亮,弄髒了可不好清。」

「放心好了,你看得乾淨,其實也是有很多死角的。」薇笑道:「牆我每年都會重新粉刷,地毯只能吸一吸。你平常都太小心了,這樣怎麼過生活?什麼咖啡打翻了之類的都別放在心上,拿抹布吸乾就好,這種東西送到乾洗店很容易洗,他們有一種神奇噴霧劑一噴就掉,國外賣場都有賣,台灣比較少見到,不過去天母也可以買得到。」

「嘿,花樣真多,」我點點頭:「那澆花呢?」

「這也不用你幫忙,」她笑了起來:「陽台有定時灑水器,我會先設定好時間,你老人家什麼也不用做。」

「要是花死了呢?」

「那就放著好了,回來我再弄。」

「要不要我幫妳清?」

「不用不用,開什麼玩笑,剛談戀愛的人多忙啊,還跑來我這裡當園丁?」她嘿嘿一笑,我暗自心虛,只見她走到流理台前,又問:「凱,你會剁肉嗎?」

「會啊,家裡包餃子都是我剁。」

「那就交給你。」她拿條圍裙幫我穿上,交給我一把菜刀,指著檯子上剁到一半的絞肉:「你剁肉,我剝蝦。」

我點點頭,拿起菜刀開始剁肉。一邊剁一邊覺得氣氛轉變得好快。剛剛還在中正紀念堂陪著小箏,此刻卻已經在薇的廚房裡剁肉了。當下問:

「妳準備了多少種餡啊?」

「五種。韭菜、牛肉、韭黃蝦仁、旗魚還有高麗菜豬肉,每種包五十個,這樣夠吃了吧?」她微笑著說:「你也不能天天吃這個,我們包一包,放到冰櫃去冷凍。我去四十幾天,回來的時候應該還沒吃完。記得留一點給我,下飛機吃水餃最幸福了。」

「妳都不嫌麻煩喔,出國前不是有很多事情嗎?」

「都弄得差不多啦,」她從冰箱裡拿出了一包草蝦,捲起一個塑膠袋丟蝦殼,邊剝邊說:「行李已經打包好了,我要先回加拿大,該有的東西那邊都有,不用傻傻地從台灣帶過去。其它就是跟學校請假,參訪團那邊今天下午也跟Amy交接完畢了。說起來只有跟你的事還沒結束,其它都完成啦。」

「跟我什麼事?」

「好多呢。」她笑了起來,剝蝦動作毫無停頓:「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了,一定馬上就想跑來跟我界定關係,那就要來『界定』啊,你這個人沒弄清楚就會一直亂想,那要想到哪時候呀?再說我答應帶你去月光和狗還沒去,說要教你煮咖啡也還沒教,家裡有些雜事要交代,還有兩百多個餃子要包,想想還真忙哩。」

「這些事情都不重要啦!」我忙道:「妳馬上就要走了,我們相處一下不好嗎?又不是不回來了。」

「沒錯,不過有些事還是早點做比較好。」她嘿嘿一笑:「之前跟你慢慢來,結果你就愛上別人啦。」

「呃。」

「好啦,不鬧你。」她笑了笑,稍稍嚴肅了些:「真正的理由是不放心。你剛剛提到又不是不回來了,我這兩天看新聞,覺得事情沒有這麼簡單,所以想在出國之前把該說的都跟你說清楚,省得發生意外,到頭來又遺憾。」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陣緊張:「那邊局勢很嚴重嗎?」

「現在還好,不過好像越來越緊繃。」她點點頭,認真了點:「事情很難講,我這個人永遠是準備十分用一分,所以還是交代清楚比較好。再說我們只有晚上,白天你不是要上課就是跟人有約。」

「等等,我的行程有變。」我說:「明天我整天沒事,可以從現在起陪妳到明天傍晚。晚上回去吃飯換衣服,混幾個小時又可以出來。」

「哦?真的嗎?」她眉頭一揚,笑了起來:「那好極了,這樣時間就多了點。等於你只有禮拜一白天不在,剩下的時間都可以陪我。」

「我禮拜一也不去了。」我說:「蹺課陪妳。」

「不用這麼拚啦。」她哈哈一笑:「嚇到你了對不對?別擔心,我一定會回來的,再說你跟小箏妹妹也不能連續幾天不見面,畢竟你們才剛在一起。」

「不用,我們講好了,禮拜二放學才見面。」我搖搖頭:「她要我多陪陪妳,似乎是覺得對不起妳。」

「唉,大家都想太多了。」她嘆了口氣:「其實根本不用這樣,你們越這麼做,大家的關係就越難正常化。不過既然她這麼好心,那就先這樣吧。你禮拜一別蹺課,我們晚上見面就好。」

「不要,我想陪妳。」

「好好好,陪陪陪,蹺蹺蹺。」她笑了起來:「我也喜歡你陪。倒是記得之後對小箏妹妹多關心一點,她可沒有對不起你。我希望回來的時候你們還在一起,不要有什麼意外。」

「為什麼這麼說?」

「我覺得你跟她之間的情況很詭異,一點也不像剛剛在一起的男女朋友。」她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我的關係吧,所以我離開一段時間也好,你們可以好好跟對方相處,不要一開始就搞得亂七八糟的。」

「呃,不會啦。」

「會,你不要不相信我的話。她的過去太複雜了,很多事情你不知道。這兩天有空我跟你說說,你就知道她那種彆扭個性是怎麼來的了。」

「咦?那妳是怎麼知道的?」

「不急,我會一次講清楚。」她嘆了口氣:「這次出國心情不大一樣,我會把該說的都說完,省得當真出了意外,未來沒人跟你說。」

「薇,妳很擔心,是不是?」

「擔心什麼?」

「去大陸啊。」

「不瞞你說,的確。」她停了半晌,說道:「本來以為只是去送個東西而已,誰知道只有一兩天的時間,那邊就已經發生很大的變化了。」

「怎麼說?」

「這幾天北京越鬧越兇,每間學校都開始組織學生運動指揮部,警民衝突也開始了。」她說:「前天幾所學校串聯組織了一個什麼『團結協會』,還搞了糾察宣傳部門,打算一直抗議到五四運動紀念日,全面性罷課也開始了。」

「這麼嚴重啊?」

「嚴重的還在後頭。你知道中共的報紙都是傳聲筒吧?」她續道:「當天社論說得很嚴重,把學生活動定義為『製造事端』。結果全國學生被激怒,到處都有遊行示威。」她頓了頓:

「昨天下午天安門已經累積到二十萬人了。凱,你想想,二十萬人耶,拿我們學校來換算可以塞滿四十幾所北一女。很多人絕食靜坐,也有一堆人在搞衝突。今天早上更嚴重,」她皺眉道:「今天是胡耀邦的追悼會,天安門廣場聚集了六七十萬人。中共對學生不理不睬的態度讓大家都很生氣,學生們決議無限期罷課。看新聞北京很和平,可是長沙跟西安已經發生好幾次暴動了。有人放火燒房子,警察也在抓人,搶劫打人的什麼都有。我看這種亂象馬上就要擴散到北京啦。」

「那妳還要去嗎?」我擔心地問。

「都安排好了,不去不行。」她嘆了口氣:「凱,我也很害怕。只是如果我不去,我要幫的人一定出事,叛國罪是死刑,人命關天非去不可。」

「喂,妳的命就不是命嗎?」

「我是外國人,不會怎樣的。」她柔聲說:「凱,我承諾絕對不去參加學運,一定會乖乖回到你身邊,好不好?」

「好,這可是妳說的。」我提醒道:「不要去天安門廣場,不要跟學運的人混在一起,也不要冒任何險。妳要控制妳的好奇心,不要到時候又說什麼活在歷史裡之類的話。」

「好啦好啦,知道了嘛。」她輕笑一聲:「真是的,我要講的話都被你講完啦。放心,我會回來的,畢竟你在等我。再說你佔據了我的家,我也得回來宣示主權呀。」

「沒錯,妳假如沒有回來,我就把這裡搞得一團糟。」

「是是是,我怕你,別亂揮刀子。」她笑了起來,接過我手上的菜刀:「一言為定,別再囉嗦啦。剁得差不多了,你去洗洗手,我們一起包餃子。」

我點點頭,解開圍裙,自顧自地跑去洗手間。

十一點整。

兩人坐在餐廳長桌上包餃子聊天。我們穿著圍裙,滿桌都是麵粉、餃子皮與包好的餃子。薇的動作很快,包起來頗有職業水準,跟我這種只有過年才玩票一下的簡直有天壤之別。

我們不再討論天安門,也沒有提到任何跟小箏有關的話題。她說了一堆關於月光和狗的趣事趣聞,也聊著南非參訪團的各種細節。感覺起來似乎在迴避敏感話題,不讓難得的獨處時間受到干擾,被那些複雜的情緒打亂心情。

我既內疚又心疼。她禮拜二就走了,不知何時方能見面。三月二日認識以來,我們一起度過許多快樂時光,想不到只是一個社團聯展,彼此之間竟然變得這麼尷尬,真是始料未及。

都是我的錯,我不禁想。薇是個乾淨俐落的女孩子,一切複雜難明的關係都是被我搞出來的。由於我的遲疑猶豫,她與小箏都變得怪怪的,兩個人都不快樂,都沒有因為我的存在變得比較幸福。

只是,不管我怎麼想,一切都已經是結論了,不能再改變了。

我沉默著不說話,薇發覺我在想心事。停了手,問我說:

「凱,你怎麼了?」

「對不起,」我搖了搖頭:「我在胡思亂想,沒有在聽妳說話。」

「嗯,沒關係,反正只是閒聊。」她微微一笑:「那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說給我聽嘛。」

「嗯,好吧,」我點點頭:「那我就直接說了,妳別介意。」

「不會,你說。」

「薇啊,我想知道,我跟小箏在一起,是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我說:「我並沒有後悔,對她的感覺也沒有改變。可是我卻覺得,跟她表白之後,很多事情都變得很奇怪了。」

「哦,哪裡奇怪?」

「我也說不上來,不過就是這麼覺得。」我想了想:「最明顯的是跟妳的關係,其他像跟演講社同學啦,跟詩聖啦,還有一些別的,都覺得很不適應。」

「跟我當然會有點尷尬,不過這只是暫時現象,不要放在心上。」她微笑道:「跟演講社學妹們有變化也不稀奇,畢竟大家都很八卦,習慣就好。詩聖的事等等再聊,你說還有一點別的,都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我又搖了搖頭:「或許沒什麼吧,只是覺得有點怪怪的,也不知道是什麼事。」

「那跟小箏妹妹呢?」

「也有一點,不過應該是因為剛在一起吧。」

「剛在一起怎麼樣?」

「我不會說。」我搖了搖頭:「其實只過了一天,或許是我太敏感了。我覺得她變了一個人,情緒起伏很大,一下高興一下難過的,完全無法掌握。」

「這是難免的。」

「為什麼?」

「凱,你是她的男朋友,要設身處地幫她想。」薇說:「過去她經歷了這麼多,難得找到像你這樣的好男生,人家馬上就要高三了,又有我在旁邊給她壓力,加上一堆其他干擾因素,要她不患得患失是不是有點強人所難?」

「什麼叫做『其他干擾因素』?」

「演講社啊,詩聖啊,你跟黃益誠的決鬥啊,她過去的歷史啊,這些事情都很討厭,對她來說都是壓力源。」薇解釋:「你跟她的關係在演講社是大事,她要面對學妹,角色很尷尬;詩聖的存在對她來說是一個更大的壓力,因為對方瞭解她的過去,卻又是你的死黨。」她頓了頓:

「你跟黃益誠對她來說是兩難抉擇,她不希望你這麼做,卻又不能阻止你;至於那些過去發生在她身上的事,也會讓她覺得在你面前抬不起頭來。」

「為什麼?」

「你很陽光啊,可可愛愛的,不像她那麼複雜。」薇想了想:「對她而言你是一張白紙,而她自己卻不是這樣,跟你還在一起之前就滴了許多墨汁在上面。她不能把最好的自己給你,當然會覺得對不起你。」

「呃,我又沒有介意。」

「你會的,只是你還沒有仔細想而已。」

「為什麼這麼說?」

「如果你真的一點都不在乎,那你也就不會想東想西的了。」薇笑道:「你的情緒太明顯了,誰都看得出來。無論你怎麼說,你對她之前的複雜關係還是有芥蒂的,連我都知道啦。」

「妳當然知道,我什麼都跟妳說了。」

「其實你沒有,很多事情我是自己知道的。」

「是嗎?」

「是。」她點點頭,忽然問:「凱,你知道為什麼我要跟小箏妹妹要這三天嗎?」

「妳希望跟我有點時間相處,不是嗎?」

「是,不過這不是唯一的理由。」薇鄭重地說:「有一些事情我想要跟你講清楚,我沒辦法放在心上就離開台灣。」

「那妳說。」

「好,我說。」她點點頭:「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不管我跟你說什麼,你一定要知道,所有人對你都是善意的。瞭解嗎?」

「瞭解。妳說吧。」

我點點頭,心中狐疑,態度如此鄭重,一點也不像平常的薇。

「好,這樣,我先問你一件事。」她說:「你知道我之前就認識小箏妹妹,是吧?」

「是啊,妳跟她都說什麼對某人有承諾,所以不能告訴我是怎麼認識的。」

「你知道我們跟誰有承諾嗎?」

「跟誰?」

「柯秉楠。」薇緩緩地說:「詩聖,你的麻吉。」

我吃了一驚:「妳也認識他啊?」

「我不但認識,我還曾經是他的女朋友。」薇輕輕地說:「你這個同班同學,我現在叫他阿楠,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在重考班認識的『他』。那個忽然離開我,讓我難過很久的傢伙。」

「那……」我一時無法反應,張口結舌地什麼也說不出來。

「凱,不要急,聽我說完。」薇溫和地說,試圖撫平我的情緒:「我一次跟你說完所有的事,你先不要多想,好不好?」

「呃,好……」

「我進重考班沒多久就跟他在一起了,之後鄭麗珍跑來補習班打工,他們兩個有點糾纏不清。」薇嘆了口氣:「我本來忍著什麼也不說,有一天發生一件事之後,他就知道我知道了,之後就開始躲我,我跑到月光和狗抓到他,跟他講清楚,約好繼續當朋友,於是就分手了。」

「他也混月光和狗啊?」我一愣。

「那裡是他帶我去的。」薇點點頭:「後來他就跟鄭麗珍在一起了,本來這樣也好,不過之後鄭麗珍介紹他認識小箏妹妹跟黃益誠,事情就有變化了。」

「你是說他又愛上小箏妹妹的事吧?」

「呵呵,原來你知道?」薇笑道:「他自己跟你說的?」

「小箏說的。」

「嗯,她倒是什麼都說,看來對你一片真心,你要好好記得。」薇停了半晌,又道:「阿楠帶小箏妹妹去打胎,之後有過一夜情,小箏妹妹很後悔,覺得對不起黃益誠,反而因此原諒了他。本來這樣也很好,可惜黃益誠不知檢點,發生了中正紀念堂的『冬瓜茶事件』,兩人終於鬧僵,之後不用我說,你大概也知道了。」

「等等,」我打岔道:「薇,我有一個問題。」

「你問。」

「這些事情妳為什麼都知道?」我問道:「都是詩聖說的嗎?」

「不一定,有的是他說的,有的是小箏妹妹說的。」

「妳跟小箏的關係原本就這麼近嗎?」

「沒有,」她搖搖頭:「我跟她雖然不算有敵意,不過因為阿楠,大家都很尷尬。之所以會有往來全是因為你。」

「我?」

「是的,你。」薇笑道:「別急,聽我說完。阿楠躲我沒躲多久,我可不是黃益誠,想躲我沒那麼容易。我們正式分手之後倒是交情越來越好,他跟鄭麗珍的往來、跟小箏妹妹的關係都讓我知道了一些。」

「呃。」我搔了搔頭:「那都是什麼時候的事啊?」

「其實很短,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是十月底,十二月他就跟鄭麗珍糾纏不清了。我很難過,趁聖誕節我回Vancouver,他在那段時間陪小箏妹妹打胎,後來又發生了一夜情。」薇嘆了口氣:「一月底我回國,那時他已經開始躲我了,問題是我們都在重考班,他想躲也躲不到哪兒去,我們冷戰兩個月,中間還發生了一堆事情,差不多三月多才言歸於好的。」

「呃,瞭解。」我點點頭,那段時間正是我跟小玫最開心的時間:「妳繼續說。」

「本來這樣就算了,沒想到之後我考上北一女,阿楠進了成功,這一切又都糾纏在一起了。高一上我非常忙,參加樂隊、學校搞國慶排字、認識琪琪、跟一些社團玩來玩去,甚至還學起bass,跟月光和狗的朋友們改組了Ansery沒事就唱歌。當時我跟阿楠常常在月光和狗見面,我唱歌給他聽,倒是比在一起的時候更開心。後來想想,其實之前不一定該跟他在一起,如果他也跟你一樣就好了。」

「呃。」

「別呃了,輪到你上場啦。」薇笑道:「大約在校慶過後吧,有一天他跟我提到你,說把你當成好朋友,要介紹你給我認識。一開始我沒放在心上,畢竟阿楠跟誰都是好朋友,他所謂的好朋友不見得都是什麼值得認識的人,頂多只是中新友誼之夜上你相聲講得不錯而已。他跟我堅持了一下,說什麼你真的很好玩,說不定可以也跟我變成好朋友。我就答應他認識你,等我從Vancouver過冬回來之後找個時間見面。」

「等等。」

「嗯?」

「妳每年都會回溫哥華『過冬』喔?」

「這只是一個說法而已。」她點點頭:「聖誕節回去很有氣氛,那邊又有朋友,難得見個面,爸爸也會想我嘛。」

「是,對不起,妳繼續說。」

「對嘛,別打岔,精采的來了。」她笑道:「好啦,期末考我回來了,辦跳級、退樂隊,忙得一塌糊塗,跟阿楠都沒見到面。本來寒假跟他約好出去玩的,結果他突然認識了一個女孩子,連講都不講一聲就把我扔在一邊跟人家去爬雪山。我生氣了,他老人家倒是忘得乾乾淨淨,回來還跟我吹噓那個中山女中的女生有多『辣』,什麼在帳篷搞了好幾個晚上,結果還把人家當乾妹妹之類的事。」

「呃,他也跟我說過。」

「你瞧,這人啊,真是讓人生氣。」薇一副拿詩聖沒辦法的模樣:「我聽了很不舒服,他發現了,跟我說了一堆好話。我回家想想也有點小題大作,畢竟他已經不是我男朋友啦,跟別人怎樣我有什麼權力生氣呢?該生氣的是鄭麗珍,畢竟當時雖然也躲著人家,卻沒有講好分手。」

「嘿,這倒是老毛病。」

「是啊,你小心別被帶壞,男人不能這麼當。」薇輕嘆一聲,續道:「好啦,我決定不跟他計較,就說原諒他了。不過他也知道我心裡不舒服,扯東扯西,竟然就抬出了你,說什麼這個小男生很有趣,是他兄弟,我心情不好可以鬧鬧你,搞不好馬上就會覺得很有趣了什麼的。」

「好傢伙。」

「哈,這就是你兄弟,你趁早習慣吧。」薇一笑:「當然,他也跟我說了你跑到機場的事,還講了一堆你跟小玫相處的細節。我聽了覺得你這人很特別,一時好奇,所以才在三月的時候去麥當勞堵你,想認識認識這個『又會唸詩又會講相聲,對女孩子溫柔體貼,只有對方沒有自己,很有誠意的笨蛋』到底是什麼樣的人。」

「他這麼形容我啊?」我訝異道:「所以,麥當勞的見面並不是巧合?」

「不是。」她搖了搖頭:「當天你跟阿楠一起蹺課,他打call機給我,正好我公假在外頭,所以先你一步到了麥當勞,跟你開個小玩笑。」

「那妳……」

「為什麼不跟你說,是不是?」薇嘆了口氣:「我跟你聊天很投緣,卻也發現了你的敏感,一時找不到機會跟你說實話。之後幾天我跟阿楠在月光和狗見面,我們聊起這件事,這才決定一直瞞著你,不跟你講。」

「為什麼?」

「因為你愛想東想西,我們擔心你覺得這是大家在鬧你。」薇認真地說:「凱,你想想就知道,當時你的情緒並不穩定,我們跟你說實話,你會怎麼想?」

「可是……」

「別急,我還沒說完。」她又說:「凱,我剛剛說過,大家都是一片好意。阿楠希望我跟你認識,純粹是覺得我可以幫助你走出小玫那件事,說不定也覺得你可以陪陪我,幫他轉移一下我的情緒也未可知。一開始我沒有多想,也沒有料到我們的感情會發展得那麼快速。」她放輕了聲音:

「凱,原本我只是想認識你,頂多是出了個餿主意,想把認識你的方法搞得很好玩罷了。想不到認識你之後會投入這麼多感情,也就因為這樣,我就越來越不知道要怎麼跟你承認這件事了。」

「那妳還說那是『邂逅』。」我喃喃地說,心裡一片混亂。

「我們的確是邂逅啊,」薇溫柔地說:「萍水相逢,兩個人相知相惜。『邂逅相遇,適我願兮』,不是註定要碰到面,我們又怎麼會繼續交往呢?見面的理由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見面之後我們喜不喜歡對方。凱,你還記得我們是『純粹的朋友』嗎?一個被安排的開始,並不會改變這個事實。」

「嗯。」

我點點頭,心裡既感動又感傷,不知是什麼滋味。

「讓我繼續說完。」她輕聲道:「凱,你是一個很特別的男生。跟你出去過幾次,我就愛上了你。你別怪阿楠,事後我常常想,要說認識他有什麼意義,那就是通過他的介紹認識了你。他是一個你我之間的橋樑,如果沒有他,我的人生會有多麼大的遺憾呢?」說著放下手中的餃子,也不管滿手都是麵粉,緊緊牽起我的手:

「我們認識、一起看降旗,之後去陽明山,你又來了我家。你知道嗎,那天夜裡我們一起看照片,看著看著我幾乎要對你表白了,後來冷靜下來,知道你還沒走出『天涯』,所以才安排了『海角』。當然,那時候你已經對小箏妹妹有了感情了。」她輕嘆一聲:

「很多事情是要緣份的,我們從認識到相愛速度很快,可惜你的社團活動讓一切都發生了變化。一開始我知道你跟演講社在合作,只是我並不知道小箏妹妹在寒假的時候就對你有了感覺。聽你說起社團聯展,我就猜到你們註定會在一起。於是我就藉著參訪團的機會,主動找程嘉箏聊聊你,再決定之後該怎麼辦。」

「妳們聊了什麼?」

「兩個女人聊男生,說出來的話只怕嚇死你。」她笑道:「其實我跟她並不熟,因為阿楠的關係,我對她的瞭解比較多,對她而言我卻只是阿楠的前女友。再說因為鄭麗珍,她對我很有防衛心,因此我找她的方法也比較單刀直入。」她微微一笑:

「你記得之前有一天你深夜找我,跟我聊你們兩個去MTV的事嗎?就是你睡在我家的那一晚。」

「嗯,我記得。怎樣?」

「那天我沒有睡,坐在你旁邊一直到早上。」她望著我的雙眼,柔柔地說:「我看你睡得好香好可愛,睡夢中還笑咪咪的樣子,我就在想,如果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應該會很快樂才對。」

「為什麼?」

「因為她是一個很好的女孩子,既聰明又堅強,雖然摔倒卻也站得起來,對你更是一片真心。長得又那麼漂亮,難得人家喜歡你,一定會把你照顧得很好。」薇輕輕地說:「她不像我這麼隨便,是個外剛內柔的女孩子,如果你們在一起,你應該能夠得到幸福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默默看著她。

「因此,第二天我就開始動作。」薇續道:「我先通過訓導處佔了校史室,強制要求演講社參加參訪團,逼她必須跟我打交道,這也是當天她不得不出席會議,一定得跟我見面的理由。」

「原來如此。」

「會後我把她留下來,問她跟你的關係。」薇笑了起來:「她聽我說認識你的確吃了一驚,我很坦白地什麼都跟她說了,甚至也讓她知道了所有我跟你、你跟阿楠之間的關係。」她頓了頓:「說起來小箏妹妹的確是個人物,聽我說完馬上鎮定下來,正面問我是不是要逼她『退出』。如果是這樣的話,她不會理會我的警告,大家各憑本事看看誰贏好了。」

「呃,」我一怔:「那妳怎麼說?」

「說實話,這是唯一我能做的事。」薇說:「我說我喜歡你,但不會跟她搶。希望她好好對待你,這樣我就不會介入你們的發展。」

「那她怎麼說?」

「她這個人很有意思,聽我這麼說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把所有跟你交往的過程都告訴了我,什麼照片啊、白色情人節糖果呀,還有MTV之類的,簡單來說就是不要佔我便宜。」薇笑道:「這麼一來,我跟她之間反而有了某種奇怪的交情,沒過多久就姊姊妹妹了。這就是為什麼昨天我要她『禮讓』我三個晚上,她二話不說就答應的原因。」薇頓了頓:

「凱,跟你說這些事,其實只是要你別再亂想了。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已經確定下來,沒有轉圜餘地,也沒有任何尷尬或為難之處。你沒有對不起我,也沒有對不起她,放心跟她在一起,這是我最希望看到的事。」

我無話可說,低下了頭。

「凱,怎麼了呢?」她溫柔地說:「我什麼都告訴你了,結果也是美滿的,你還有什麼不開心的呢?」

我沒說話。

「唉,傻孩子,你在想什麼,跟我說說不行嗎?」她又道:「不論我們是什麼關係,彼此之間的感情是不會變的。你懂嗎?」

我點了點頭。

「那就是了,放心跟她在一起吧。」她輕輕地說:「我要離開幾天,但總會回來的。你要快快樂樂跟她在一起,不要擔心我。這一切都是註定好的,她會對你很好很好的。」

「可是,我捨不得妳。」

「我知道,我也捨不得你。」她點點頭:「可是,就像我說過的,你跟我,並沒有失去什麼。」

我搖了搖頭。

「不,我們失去了很多。」

「不是這樣的。」她緩緩地說:「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你卻也要知道,我們之間,並不只是那種男女情愛的關係。」

「我說的不是這個。」

「那是什麼呢?」

「我……」我心裡很亂,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只得嘆了口氣,對她說:

「我說不出來。」

「那就不要勉強,你慢慢體會,等我回國再說不遲。」她微笑著說:「凱,讓我再提醒你一件事,之後我們就不要再談這件事了,好不好?」

「好,妳說。」

「你跟小玫的過去,會影響到你跟小箏妹妹的發展,這點一定要注意。」

「為什麼?」

「因為你怕失去,怕再像上次一樣,忽然之間什麼都沒有了。」她說:「這也是你一直沒有辦法做選擇的理由,並不是因為腳踏兩條船,而是你根本不敢上船。」

「我……」

「我想提醒的是,你不要怕,我們都愛你,絕對不會離開你的。」薇笑道:「我跟小箏妹妹都知道她對你的影響,也都知道你為什麼害怕。你放心,我們都在你身邊,不會突然消失,也不會瞞著你什麼事。」

「薇,謝謝妳這麼說。」

「不用謝,你是我最愛的人,這場緣份我會好好珍惜。」她又說:「小箏妹妹也是。你的出現,對我們來說都是一個意外,讓我們的人生都有所改變。你讓我走出阿楠,也讓她走出黃益誠。這可不是任何人安排得了的。你懂嗎?」

「嗯。」我點點頭。

「那我們就不要再談這個了,繼續包餃子吧。」她笑了起來,放開了手:「兩百五十個可不是小數目,你一個人吃不完。這樣吧,既然今天你已經知道了我跟小箏妹妹的關係,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以找她一起來吃,不用有什麼顧慮。」

「不。」我搖了搖頭:「這是我跟妳之間的事,我不要她參加。」

「那也好,反正家給你顧,一切由你作主。」

她微笑著說,輕輕嘆了口氣。

包完餃子已過午夜,我們把餐廳廚房整理好,將「成果」放入冰櫃冷凍,總算完成了一件大工程。

望著一盤又一盤放入冰櫃的餃子,我的心裡滿是幸福感。白天還在擔心薇的態度,想不到她早就安排好一切,也找時間買好所有材料了。要不是來得早,對我來說,這兩百五十個餃子,簡直像是憑空變出來的一般。

望著脫下圍裙,正在流理台洗手的薇,看著她仍舊一身的綠衣黑裙,我不禁想起上次她說的「家人」。或許此刻我跟小箏在一起,她卻還是把我當成「家人」,始終不變地照顧我,疼惜著我。

想到這裡她已經洗好手了,把手擦乾,對我說:

「凱,等一下你想做什麼?」

「看妳,」我聳聳肩:「我沒什麼計畫。」

「那先去洗澡好了,弄得舒服一點,我們煮咖啡聊聊天。」她微微一笑:「晚上終於放晴了,我們到陽台上去聊。」

「好啊,那妳先去洗。我等妳。」

「不用,你先。」她牽著我往樓上走,一邊說:「我去陽台整理整理,等你洗好我再洗不遲。」

「妳家只有一個浴室喔?」

「本來有兩套半的,樓上一套,樓下一套半。」她笑道:「樓下一間有浴缸另一間只有廁所跟沖澡間。有浴缸的那間比較大,被我改裝成工作室了。」

「工作室?」

「是啊,我拿它來當成錄音間。」薇笑著說:「其實這棟房子我們去年才搬進來,一開始就只有我一個人住。樓下是大馬路很吵,又怕打擾到鄰居,找來找去只有浴室可以練歌。所以我就改造了一下,上次還被爸爸罵一頓,說什麼整個家裡只有我有浴缸,他不好意思在我房間洗澡,結果必須用客人的廁所。」說著一笑:

「你想看的話,等一下可以帶你去參觀。」

「好啊,我是真的挺想看的。」

「那先這樣。你的盥洗用具都在浴室裡,」她帶我來到房間浴室門口,指著一個籐編的籃子說:「那裡有兩條毛巾、浴巾、還有睡衣浴袍,你換下的衣服丟在旁邊洗衣籃,等一下我再幫你洗。」

「啊,」我突然想起一事,臉紅了起來:「糟糕。」

「怎麼啦?」

「今天我沒回去,沒帶換洗衣服耶。」

「我說過會幫你洗啊,」她笑道:「反正有烘乾機,早上燙一燙就可以穿了。怕什麼?」

「我說的是內衣褲啦。」

「喔,那有什麼關係?」她笑了起來:「反正還有浴袍可以穿,不然我再幫你準備一件睡袍等到睡覺的時候用,帶子紮緊別曝光就是了。」

「呃,這樣很不習慣耶。」

「外國人都這樣,有什麼好不習慣?」她嘿嘿笑道:「我們女生穿裙子也都是這樣,唯一的差別只是裡面有沒有內褲罷了,搞不好你還會覺得很涼快呢,嘻嘻。」

「唉,好吧。」我嘆了口氣:「等一下妳教我使用洗衣機,我自己洗。」

「不用啦,客氣什麼?上次去澎湖的泳褲還不是我幫你洗的,有什麼好害羞的?」

「這很糗耶,」我搔了搔頭:「還有啊,妳爸爸都不好意思用這間,結果妳卻讓我用,這是不是有點太過分啦?」

「那就別告訴他嘛,擔什麼心?」她笑著把我推進浴室,關上了門,隔著門說:「凱,蓮蓬頭水力很強,記得把淋浴間關好。待會見啦!」

「好,知道了。」

我也隔著門說。只聽她腳步聲走遠,這才輕輕鎖上了門,喘了口氣。

我沒有立刻洗澡,在浴室裡呆了一會兒。薇的浴室很溫馨,四壁都是米黃色的防潮壁紙,盥洗台是同色的大理石,地上鋪著厚厚的米色地毯。瓶瓶罐罐收得很整齊,台子上是乾的,面紙盒是個胖胖的小獅子娃娃,其他諸如化妝棉、棉花棒、擦手紙、女生用的粉紅色剃毛刀、各種梳子、裝滿髮圈的透明塑膠盒、用一次就丟的浴帽、一個裝著衛生棉的金色金屬盒,乃至牙膏牙刷牙線漱口水等等,全都整整齊齊地收在盒子裡或吊掛著,感覺起來跟五星級飯店一樣。

薇真是個講究的人,連馬桶蓋上都鋪著毛茸茸的座墊。所有的金屬件都擦得又亮又乾淨,真不知道她哪來這種美國……加拿大時間把家裡維持得如此整潔。什麼咖啡灑在地毯上沒關係,這可不行,她不在的時間裡我得天天掃房子,省得回來之後家裡一片凌亂,她嘴上不說,心裡覺得很糟糕。

我小心翼翼保持著浴室原狀,三兩下快速洗完澡,有點不好意思地穿上浴袍,緊緊紮好束帶;把脫下來的制服摺好,再把內衣褲與襪子都塞到衣褲中間,這才把整疊髒衣服放入洗衣籃,走出浴室。

薇不在房內,我湊到落地窗前看了看,見她正蹲在陽台的花圃前面,於是打開落地窗,喊了一聲:

「薇,我好了。」

「喔,我也好了,」她抬起頭笑道:「凱,門口有拖鞋,出來看看吧?」

我依言穿拖鞋走上陽台。一出來只覺得風很大,還沒乾的頭髮透著冷意。

薇站起身來,手中拿著一把小鏟子,制服裙子上沾著泥巴,襪子卻很乾淨。

「咦?妳在種花啊?」

「沒有啦,只是移盆而已,白天我沒時間弄,只好晚上來。」她撢了撢身上的土,把鏟子放回工具箱。在旁邊一個小水龍頭把手洗乾淨,走到我身邊說:

「凱,你看一看,這裡跟上次有什麼不同?」

我聞言環顧四周,只見滿地都種得都是花,跟上次看到的時候一樣。黃色圓形燈罩的「路燈」亮著,頗有一種夜間花園的浪漫感。除此之外,就是一張打著大洋傘的木頭桌子,以及四把椅子坐落在花園中央。

「呃,我看不出來有什麼不同耶。」

「呵呵,小男生,真是白費心了。」她嘆了口氣,笑道:「你看看花呀,我不是正在弄花嗎?」

我依言一看,這才發現在五顏六色的花叢裡,她用各種不同顏色的花組成了一副圖案。因為光線太暗,一時看不出來圖案是什麼。

我又仔細瞧了瞧,終於看出了她的設計。只見她用某種我叫不出名字的白色花朵,排出了「K」與「A」兩個英文字母。我心中一緊,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傻傻一笑,對她點了點頭。

「上次我就想跟你講,這個陽台,從今以後就屬於我們兩個人了。」她甜甜地笑著,又說:「我一直想找個有星星的晚上請你過來,可惜要不天氣不好,不然就是沒空買花,一直沒有機會好好佈置一下。幸好今天雨都下完了,又趕上禮拜六,我一早就跟建國花市訂了花,下午趕著跟Amy交接完去拿,終於來得及把這裡都佈置好啦。」

「薇,妳這麼忙,幹嘛又……」

「等等,你不要又來那套了,我種花很開心,而且這種機會也不多。」她打斷了我,笑道:「凱,你這個人還真不懂浪漫。知道這時候該說什麼嗎?」

我望著她略帶疲倦,卻依然古靈精怪的頑皮表情,感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搖了搖頭,說道:

「不知道。我該說什麼?」

「你該說,『薇,這裡很漂亮,我很喜歡』。」她笑道:「凱,有時候你說太多客氣話了。做這些就是希望你開心,你該回報我的,其實也就只是開心而已。知道嗎?」

「知道了。」我點點頭,乖乖地說:「薇,這裡真的太漂亮了。」

「還有呢?」她笑咪咪地問。

「我非常喜歡,」我望著她,認真說:「我很開心,謝謝妳。」

「這就對嘛。」她似乎很滿意地點了點頭。正要說話,我卻又說:

「我還沒說完。」

「那你說。」

「薇,我真的很愛妳。」

她一怔,咬著下唇,無聲地笑了起來。走到身邊牽起我,手中傳來一陣沙沙的泥土感,緩緩地說:

「你看天上,今天有星星。」

我依言抬頭望起夜空,只見天上的確有許多星星。雖然市區看不到太多,但就台北的夜空來說已經算是滿天星斗了。

我最喜歡看星星了,夜空裡一顆又一顆閃爍的星星,沉默地守護著屬於宇宙的神祕感。仰望難得一見的星空,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很久很久都沒有這種閒情逸致了。

薇沒有說話,牽著我的手,陪我望著星空。

我凝視良久,轉過頭去,看著一身綠衣黑裙的她。

長髮在夜風中飄動,沾著泥土的百褶裙隨風起落。夜空裡沒有金星,身邊卻有著美麗的,溫柔的維納斯。

認識她才兩個月,我們去過那麼多地方,談過那麼多話;她帶著我做過那麼多好玩的事,在浪漫的相處中,替原本平淡無奇的人生,打開了一扇扇充滿驚奇與奧祕的窗戶。

望著身邊的她,那既是一個俏麗聰敏的高中女生,卻又是讓人不敢逼視的四月之神。薇用澄澈的雙眼望著我,眸子裡帶著包容與體諒,還有一抹溫暖的笑意。

禮拜二就要走了,不到十八歲的女生,肩負著不是她的年齡應該承擔的責任,遠赴動盪的北京,從事我所不能理解的間諜活動。或許那是一件非做不可的事,對岸也即將發生一場前所未有的歷史事件;然而這樣的責任,卻偏偏必須落在那嬌柔脆弱的她身上。

薇把她的家、她的留戀、她的愛情全都託付了給我。兩百五十個餃子、排出我倆名字的花園、位於精華地段的華廈、她的摩托車、她的吉他、她的電腦、她的書包與綠制服……所有屬於她的一切,都在離去前託付了我。

而那個接受了囑託的我,卻已經跟小箏在一起了,只能陪她三天,只是一個呆呆站在精心佈置的花園裡的,內疚著的我。

她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跟每次享受完她花盡心思的安排後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也像每個這種時候一樣,透視著我的心思,諒解地微笑著。

我無法自制,緊緊地抱住了她。

我會回來的。她說。

妳一定要回來。我說。

我會回來的。這裡有你,有我的家,也有我的朋友。她說。

我等妳,這是妳對我的承諾。我又說。

她輕輕巧巧離開了我,低聲說:「凱,還有三天,不要急著告別。」說著又是一笑,看看四周:

「凱,以後這裡就是屬於你跟我的地方了。我希望你能給這裡取一個名字。」

「星空花園。」我毫不考慮地說。

「好,那就星空花園。」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點了點頭:

「那我去洗澡了,我們待會兒見。」

她快步走進屋內。我站在原地沒有移動,心裡百感交集,獨自在花團錦簇的「星空花園」裡,靜靜等她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