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終日的浪漫 (中)

我不喜歡這首歌,聽起來直讓人心碎。就像眼前的她,一切都那麼美好,卻是傷感的、即將消逝的。

四月二十三日。凌晨一點四十五分。

水聲從浴室傳來,我坐在房間裡等薇洗澡。音響播放著巴哈的「C大調前奏曲與賦格曲第一號,BWV 846」。琴聲迴盪在四周,悠揚又乾淨。

薇在裡頭已經半個小時了,隔著一道霧玻璃,水聲與各種屬於她的氣息飄在房內。想到正在裡頭的她,那好比波提切利畫作中長髮飄逸、一絲不掛的維納斯,我不由自主吞了口口水。

水聲朦朧不清,就像霧玻璃後的身影。房裡很涼,我卻渾身燥熱,一股控制不住的衝動,正在身體裡蠢動。

門沒鎖。氤蘊從門縫流洩瀰漫,飄著暖暖的清香。

待不下去了,我逼自己起身,走到星空花園裡抽了根菸。之後又在夜風中站了好一陣子,這才回來放了這張唱片,試圖讓自己寧定下來。

她是薇。不只是一個高中女生。她不是我的女朋友、甚至不能用一個女孩子來看待她。我對自己說。

她是「純粹的朋友」、家人,世界上最瞭解我、最包容體諒我的人。對於薇,不可以有這樣的情緒。

我已經有小箏了,一個美艷動人的女朋友;詩聖小光口裡的「辣妹」,總是仰慕著的「最漂亮的社長學姊」;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讓我連續嚐到人生裡最夢幻的三次長吻的,別人夢想都追求不到的女朋友。

我告訴自己。

想到小箏,情緒總算緩和了些。她那白玉般的面龐,恍若天仙的神韻,總算把我從煩躁的情緒中抽離出來。我喘了口氣,帶著內疚,開始聽到了音響中的鋼琴聲。

又過了好一陣子,水聲停了,一陣唏唏嗦嗦的聲音,浴室門開處,薇穿著一身雪白浴袍,用毛巾包著頭髮走出來。

她的臉紅紅地,剛洗完澡的肌膚顯得既濕潤又嬌嫩。浴袍下是修長的腿,赤裸足踝走在地毯上。像是十分輕鬆,沒有防備地站在我面前。

見我站在門口,她頑皮地笑了起來。

「咦?你在這裡『偷聽』喔?好傢伙,我以為你很乖,結果還是一個青春期小男生。」

「我才沒有偷聽呢!」我連忙解釋:「只是外頭有點冷,我進來坐坐。」

「呵呵,你聽就聽,我才不怕。」薇笑了起來:「你本來就是個青春期小男生,這種行為一點也不奇怪,我才不怕你拿我幻想什麼呢。就不要讓小箏妹妹知道你這種行為,覺得上當,後悔找了個黃益誠第二。」

「喂,妳別胡說好不好?」我抗議:「誰拿妳幻想什麼啦?少把我跟那個傢伙比,這不是罵人嗎?」

「好好好,欲蓋彌彰,我不說就是。」她笑道,解下毛巾,露出蓬鬆的頭髮。嘻嘻一笑,伸手亂撥一通,弄了個十分搞笑的女鬼造型:

「喂,妖怪來了喔!」

「是,我好怕。」我笑道:「這簡直是聊齋情節,辣妹變女鬼,快把我嚇死啦!」

「呵呵,你小心點吧。」她把頭髮順了順:「別鬧了,你累了嗎?」

「還好,剛剛有點睏,看到女鬼之後全醒了。」我笑道。

「那我先吹頭髮,待會兒煮杯咖啡邊喝邊聊,累了就睡,反正明天不急著起床。」

「好,妳去吧。」

「不用,我就在這裡,你等等。」

她一笑,在書桌前坐下,伸長雙腿架在桌上,擠了一點乳液也似的不明液體在還沒乾的頭髮上,用梳子梳開,拿出吹風機,吹起頭髮。

我好奇地望著她,只見她輕鬆自在地邊吹邊哼歌。隨著動作,長髮在梳子與熱風間起落。浴袍下不時露出白皙的肌膚,架在桌上的雙腿既長又漂亮,開衩處幾乎已經快到大腿根了,浴袍垂到地面,有種馬上就要解開的錯覺。

她對我完全不設防。我忽然想。

這就是所謂的「家人」吧。如她所言,我是個青春期小男生,她卻不在乎讓我看見這麼私密的自己。與我獨處一室、放心洗澡,甚至還不鎖門。衣著如此寬鬆,毫不在乎讓我見到沒有修飾的模樣。

比較起來,穿著制服的她反而成熟得多,眼前的薇是個真正的家人,或者該說,是個年齡相近的小姊姊。兩人彷彿一起生活了很久,既沒有矜持,也沒有尷尬或羞澀。

這就是薇,只是一個小小的動作,馬上就調整了我的情緒。洗澡的她讓我心猿意馬,吹著頭髮的她卻讓我倍感溫馨。即使穿得少,浴袍下說不定一絲不掛,我卻還是很自在,可以輕鬆欣賞她的美麗,不會受到興奮的情緒干擾。

吹完頭髮,她把吹風機放回抽屜,回到浴室拎起洗衣籃,拉我走回十六樓。

穿過廚房走到後陽台,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裡。陽台很大,玻璃天蓬包覆著乾淨的空間。外頭很涼,窗台上種著幾盆花。檯子上整整齊齊擺置著清潔用品;除此之外,只有一台很大的洗脫烘三用洗衣機。

她一邊教我怎麼操作,一邊把衣服丟進洗衣機中。這台機器操作起來很複雜,薇大致說明了一下,見我一頭霧水,忍不住笑了起來:

「唉,呆頭鵝,我看算了,你就別在我家洗衣服好啦。」

「我本來就不能在妳家洗衣服啊。」

「哦,為什麼?」

「我不會燙衣服,」我有點糗:「再說了,都在妳家洗,我媽媽一定會發現我都沒有換洗衣服啦。」

「嗯,這也說得是,」她點點頭:「那還真幸福。」

我搔了搔頭沒說什麼,薇把洗衣機蓋上,讓籃子留在外頭,牽我走回廚房。本來以為她會回去換件衣服的,不料她卻走到冰箱前,笑著問道:

「來煮杯咖啡吧?」

「咦?」我呆了呆:「妳不穿件衣服啊?」

「啊?」她一怔,隨即會意,笑了起來:「好啊,你偷看我的身體,是不是啊?」

「呃,哪有。」

「那你怎麼知道我沒穿內衣褲?」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忙道:「我是看妳穿浴袍很麻煩,寬袍大袖的,誰知道妳沒有穿內衣褲啊?這可是妳自己說的。」

「呵呵,你少來。」她笑道:「你說的是不『穿』衣服,而不是不『換』衣服,這還不是知道我沒穿內衣褲嗎?你看就看,我才不在乎,我在家裡都這樣,回來先不換下衣服,洗完就直接穿浴袍了,這樣很舒服。」

「所以真的不穿內衣褲?」

「又沒人看。」

「今天有我啊。」

「那又怎樣,我怕你嗎?」薇嘿嘿一笑:「我才不會因為你改變規矩呢。這是我家,家裡我最大。我習慣這樣穿,你想偷看就偷看,改變規矩我睡不著。」

「那妳也穿浴袍睡覺嗎?」

「會換睡袍或睡衣。」她說:「你又不是天天來,家裡只有我一個人,不穿衣服根本沒關係。人生下來就是不穿衣服的,在家要舒服,我才不肯把自己綁得緊緊的。」

「要是出去玩呢?」

「那不一樣,外頭髒,當然要多穿一點。」

「不穿內衣褲睡覺很奇怪耶。」

「那是你的習慣,怎麼可以說人家奇怪?」她一笑:「這樣吧,我問你,你現在也沒穿內衣褲,覺得很不舒服嗎?」

「呃,怕曝光啊,很不習慣。」

「所以嘍,都是習慣,那就習慣一下好了。」她聳聳肩,微笑著說:「我懂啦,男女構造不同,或許你覺得很不舒服也不一定。以前我也不是這樣,裸睡是老外的習慣,不知道什麼時候染上的。」

「妳在加拿大也這樣嗎?」

「是啊。」

「爸爸不是在?」

「我又沒有脫光光,」她笑了起來:「在家總是會穿件睡袍的,爸爸睡得早,多半我還沒換下衣服他就睡了。再說我是他帶大的,人家什麼沒見過?才不在乎我那些事呢。」

「妳也大了啊,不會不方便嗎?」

「不會,」她搖頭:「我跟爸爸感情很好。這是沒有媽媽的必然發展,我們只有彼此,這叫相依為命,也就不管那麼多了。」說著輕嘆一聲:「小時候他幫我換尿布、幫我洗澡,我過敏他幫我擦藥,這些都是不能避免的。後來我長大了,他帶我買內衣褲,教我月經該怎麼處理,女生要怎麼照顧自己,也都從來都沒有避諱過什麼。有一次我在浴室抽筋摔倒,他進來幫我沖乾淨身體、背我走出浴室,幫我按摩,甚至還幫我打肌肉鬆弛針,那時候不也都沒穿衣服?」說著笑了起來:

「想想這些當兵的真厲害,什麼都能自己治,小到擦傷扭到,大到斷手骨折,人家當海軍連CPR都會。小時候我被車門夾斷這隻手指頭骨頭,」說著伸出左手無名指:「就是他先幫我接好上繃帶,之後才帶去醫院的。榮總的老醫生還唸了他一頓,說什麼『你都弄好了來幹嘛』。你說好不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我看著她好端端的手指頭,不禁說:「妳還真容易出事,又是抽筋又是斷骨的,小時候一定非常調皮,虧妳有這這麼好的爸爸。妳剛剛說CPR是什麼?」

「我很愛玩啊,真的常常出事,不然白白有個好爸爸豈不是無用武之地?」她笑嘻嘻地說:「CPR是心肺復甦術,Cardiopulmonary resuscitation,就是所謂的人工呼吸。」

「妳別告訴我妳還溺水過。」

「哈,我還真的溺水過。」她笑道:「我家外頭就是海,沒事就去游泳,問題是我常抽筋,一抽筋就動不了啦,之前就是這麼溺水的。幸好那次爸爸在,他把我拖上來,也沒做什麼CPR,吐幾口水就沒事了。」

「妳還真讓人擔心。」

「少把問題轉到我身上,剛剛說的是在家裡不用穿得好好的。」她嘿嘿一笑:「我還沒問完呢,你說不習慣沒穿內衣褲,就算你穿了好了,其他只剩一件浴袍,那就不怕曝光了嗎?」

「呃,也會。」

「那我要是穿了內衣褲,你就不覺得怪怪的了嗎?」

「呃,其實還是會。」

「所以嘍,問題在你的習慣,一定要包得緊緊的。」她輕嘆一聲:「那我知道了,下次幫你準備一套運動服還是睡衣,省得你不自在。凱啊,家是一個人最私密的地方,只要進了家門,那就不該再有任何束縛。我把你當成家人,這才讓你進來陪我過夜。如果一直這麼緊緊張張、什麼都要以禮自持的,那你以後就別來,我們約在外頭好啦。」

「好嘛好嘛,別生氣。」

「我不是生氣,只是覺得你的邏輯有問題。」

「怎麼說?」

「你已經有女朋友了,卻還是願意過來陪我;」她解釋:「如果不是打算腳踏兩條船,那就應該用朋友或家人的角度來看待彼此的關係。如果在乎男女有別,那你就得目不斜視,而不是在我穿多少的問題上囉嗦;如果沒把我當女生,那麼即使看到我的身體也應該覺得無所謂。」她頓了頓:

「反過來說,如果把我當成家人,那就更不用在乎了。家人就是最親密的人,別說只是穿得少,即使不穿又怎麼樣?如果我是你的親姊姊,要是我像之前那樣洗澡洗一半摔倒受傷了,那你來不來扶我,要不要幫我穿衣服叫救護車呢?如果我需要你幫我擦藥、請你幫忙擦背上的乳液,甚至上廁所上到一半發現沒衛生紙了,你都肯不肯來幫忙呢?這就是家人,你把我當成一個女生,所以會想東想西的;如果把我當成家人,那就一切都自然了,不是嗎?」

「呃。」

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這番話乍聽有理,仔細想想卻又有點不大對頭。我沉默半晌,這才說:

「或許妳是對的,不過呢,就像妳說的,一來我是個青春期的小男生,二來我們這個『家人』也不是天生的,就算要調適一下,也不算很過分吧?」

「好吧,這也是。」她一怔,笑了起來:「那你就慢慢調適好了。嗯,這才像句人話,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了,我打從心裡就覺得你是家人而不是男朋友,這麼一說似乎你還需要更多時間。好,反正本來就要當一輩子朋友,你有這種自覺我很高興,我不催你,你慢慢來。」

「薇?」

「嗯?」

「妳真的很在乎我,對吧?」我忍不住問:「不管關係是什麼,我的存在,對妳來說真的這麼重要嗎?」

「是的。」她回答,毫不猶疑。

「唉,謝謝妳。」

「謝我幹嘛嘆氣?」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值得妳的重視。」

「因為你就是你啊,親愛的凱。」她笑了起來:「別鑽牛角尖,你是我的家人,是一個難得的『純粹朋友』,這就已經很值得了。純粹是什麼意思?就是沒有別的事情干擾,也不被一般規矩或定義所限制呀。你別忘了,包含你我才只有兩個家人,純粹的朋友更是只有你一個,這還不該珍惜、不該重視嗎?真是的,問這種笨問題。」說著又笑道:

「好啦,講了這麼多,我可以煮咖啡了嗎?」

「可以可以,」我忙道:「對不起。」

「不用說對不起,」她笑道:「不過我也不會因為你愛亂想就去穿內衣褲,您老人家同意嗎?」

「是是是,妳高興就好。」

「哈,高興的不知道是誰咧。」

她一笑,伸手摸了摸我的頭,走到一台金色的咖啡機前。

這台機器很大,透體金光閃閃,上面有個很大的把手,像是電影裡煮義式咖啡用的咖啡機。薇問道:

「要不要喝一杯latté?」

「那是什麼?」

「就是拿鐵啦,唉,又是翻譯問題。」她輕嘆一聲:「台灣還不常見到賣latté的咖啡店,要不要試試我的手藝?」

「好啊。」我點點頭:「咦?不是滿街都有這種咖啡在賣嗎?」

「哪有?」

「土豆那種店啊。」

「土豆?」薇一怔。

「呀,就是都鐸咖啡啦,」我笑了起來:「上次跟老二去那邊,他把Tudor這個字唸得很像土豆,以後我們就把那間店稱為土豆咖啡。重慶南路的叫做四川土豆,中華路的叫做大陸土豆,漢口街的就是湖北土豆。」

「呵呵,真好玩。」薇笑道:「那不是三十五元咖啡嗎?哪有可能賣latté啊?」

「不只他們,一堆三十五元咖啡店都有賣。」

「那種奶粉咖啡泡泡水哪叫latté啊?」薇打開機器的電源開關,笑道:「你喝我煮的,哪天再帶你去月光和狗試試胡大哥的,包你日後出去沒辦法喝外頭的咖啡啦。」

「我已經是這樣了,上次喝過妳煮的咖啡,之後去麥當勞都很痛苦。」

「那是麥當勞的咖啡差,金橋的就好點。」薇笑道:「速食店標榜美式咖啡,其實美式咖啡根本不是那麼回事。caffè americano指的是espresso加水,麥當勞的咖啡充其量只是用滴漏機大量沖泡的爛豆子咖啡水,沸水下去豆子都燙壞了,沒悶蒸又沒預熱,磨好的豆子放在塑膠袋裡不知道放了多久,悶一悶味道全變啦,工讀生亂倒一通連粉都沒有鋪均勻。喝起來毫無味道,反而保麗龍杯子的味道還比較濃。難怪給人續杯,果然便宜沒好貨。」

「嘿,說得太狠了吧?」

「我才不狠,賣那種咖啡才狠,這麼難喝還要錢。」薇哼了哼:「你在台灣不覺得,我在國外最難適應的就是他們的食物。不說『咖啡渣泡水』吧,就說caffè americano好了,你知道這玩意兒是怎麼搞出來的嗎?一次大戰的時候美國士兵跑到歐洲,看到人家喝espresso,附庸風雅想學,卻又嫌苦,還要喝大杯,於是就把好好的espresso加上一大杯熱水,搞出這種既無香味、又苦得要命的東西。歐洲人覺得可怕極了,美國人還沾沾自喜覺得很聰明。」說著嘖了一聲:

「這種例子不勝枚舉,美國人有個特性,擅長把好食材煮成噁心食物。taco啊、spaghetti啊,好好的東西一到美國都成了四不像。中國餐廳尤其恐怖,紅燒用番茄醬、宮保加chilli、蔥油餅沒蔥卻有高麗菜;吃蝦子不去腸、吃蘆筍不去皮、吃芹菜不去筋,最可怕的是吃魚不去鱗。不管青江菜、花椰菜都是整顆整顆的連切都不切,甚至還用奶油泡,飯硬得像口香糖,餃子裡還有整塊帶筋的肉塊。爸爸說了,看一個文明只要看吃的就知道了,美國人根本是野蠻人。」她似乎餘悸猶存:

「日本料理更是可怕到家,生魚片有腥味,切起來比嘴還大塊,海苔咬不斷,還在壽司上加Tabasco。好啦,你說人家不會吃外國菜,問題是美國人有什麼自己的菜呢?不是Italian就是Mexican,要不然就是大塊魚大塊肉。肉好牛排硬,魚好魚排腥,再好的食材都加上一堆dressing,沒有原味只有份量,要三分煎成七分,明明死肉一塊還裝出一副人間美味的樣子,服務生穿著背心打著領結,端上來囉嗦半天給你一份比臉還大的牛排,配上廉價紅酒,還好意思問你滿不滿意。你說滿意要付小費,不滿意他重新弄更可怕。那些老美倒是吃得很開心,一個個吃得比豬還肥。我一想到就倒胃口,你再拿我的咖啡比麥當勞,下次我可不煮了。」

「好好好,別抱怨。」我哈哈大笑,難得看到薇這樣罵人:「我可沒拿妳的咖啡比麥當勞,這叫曾經滄海難為水,之前還可以喝兩口,之後可被妳寵壞啦。」

「嘿,在台灣不管吃什麼,跟美國的食物比起來都是人間美味。」

「妳對,反正我沒去過美國。」我笑道:「別嘆氣,妳馬上就要去大陸啦,北京烤鴨涮羊肉,回來告訴我原產地味道如何。這總好點了吧?」

「唉,只怕也是五味剩鹹了。」

「五位聖賢?」我一呆:「這是什麼大廚師嗎?」

「啊?」薇一怔,隨即反應過來,哈哈大笑說:「什麼五位聖賢?我說的是五種味道,酸甜苦辣鹹。不是都說南甜北鹹東辣西酸嗎?這幾年大陸改革開放有錢了,大魚大肉什麼都有,鮑魚河豚燕窩魚翅,好個社會主義新中國。問題在不會吃,味道重就是好。爸爸說他們那邊不是鹹就是油,五味俱喪只剩鹹,所以說五味剩鹹,吃飯等於吃鹽喝醬油,多住幾年等於泡在鹹湯裡,死了風乾一下說不定還可以把自己當臘肉賣,資源重複利用,不失貧下中農勤儉本色。」

「我的天老爺,妳這都什麼台詞啊?」

「所以啊,唉,你說我怎麼能不回來呢?」薇歎道:「天下之大,西有死肉東有鹹湯,只有台灣什麼好吃的都有,我不回來吃自己包的餃子,可以說是死不瞑目啊。」

「放心好啦,回來一定剩一點給妳。」我笑道:「先別想那些噁心玩意兒了,來吧,妳的latté,讓我開開眼界。」

「不敢,請多指教。」

她嫣然一笑,打開冰箱,拿出裝著咖啡豆的密封罐。

兩點二十分。

一人拿著一杯latté,我們走回「星空花園」,在滿天星斗下邊喝咖啡邊看星星。夜已深,台北市一片寧靜,路上什麼聲音都沒有,整個世界彷彿只有我們還是醒著的。

薇的latté真好喝,咖啡與牛奶的香味像是完全融合在一起,形成某種既喝不出咖啡也喝不到牛奶的獨特味覺。奶泡厚厚一層膨脹在表面,飄著香味,外觀像是一層平滑而厚實的固形物;她用咖啡與牛奶的色差在奶泡上拉了一套玫瑰圖案,我一開始還捨不得喝,生怕一喝就破壞了這個精緻漂亮的作品。

坐在星空花園裡,夜風沁涼地吹在身邊。花園裡滿是沙沙聲響,像是某種奇妙的背景音樂。

這棟房子的方位是坐西向東,由於樓層較高,視線不受別棟大廈遮蔽。薇指著漆黑的夜空,教我認識天上的星座與星星。她說這幾天正好有天琴座流星雨,教我從北斗七星找出北極星,再從北極星往東北方延伸,沿天鵝座找到天琴座。

我們邊聊天邊等待,沒過多久果然看到一顆流星劃過天際。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流星,瞬間不禁興奮莫名。流星速度極快,無聲地在星海中消逝,感覺起來既神祕又奇幻。薇表示其實天天晚上都有流星,只要有耐心,順便記得「偶爾看看天空」,說不定就能看見。

兩人繼續看著天空。我暗暗許了一個希望薇能平安回台灣的願望,只是流星速度太快,即使看到下一顆,也來不及在它消逝前許完願。因此我把願望化成「平安」兩個字,希望能再看到一顆流星,讓我有機會對它許願。

兩人等了許久,卻再也沒有看到第二顆。我們都穿著浴袍,冷澈的夜風吹得我們都在發抖。只好放棄流星走回房間,薇把杯子拿到樓下,回來後說:

「凱,該睡了。」

「我還不睏。」

「我也不睏,不過我們不要熬夜。」她說:「今晚早點睡,起來還有整天可以出去玩。你什麼時候要回家?」

「明天晚飯前吧。」

「所以了,不要睡太晚,不然起來都下午啦。」她微微一笑:「這樣好了,我陪你躺在床上說說話,睡著就睡著了,好不好呢?」

「好,那就下樓吧。」

我當即起身,她卻拉住了我,搖頭說:

「不,今晚我們睡一起。」

「咦?」我一怔,不禁有點緊張:「妳要我睡妳房間喔?」

「不只我房間,我們睡在一起。」她笑咪咪地說:「別多想,我的床很大。我會在床上放一堆枕頭隔開我們,你別亂來就好。」

「這……」

我為難了一下,不由自主想起了小箏,卻又不知道如何拒絕她。只聽她說:

「凱,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覺得不方便就跟我說,不用擔心傷害我的情緒。」

「呃,」這話一說我就不能拒絕了,忙道:「也不會啦,妳別亂想。」

「呵呵,不知道是誰在亂想呢。」她笑了起來:「你放心,我不是那種小人。陪你說說話,待會兒我打地鋪還不成嗎?難得有個不受干擾的晚上,我不希望跟你分開。」

「我睡地上好了。」

「別客氣,早上我會走來走去的,你睡地上反而不方便。」她笑道:「你先去盥洗一下,你的睡袍在浴室門上,我先去鋪床。」說著微微一笑,把我推進浴室。

刷牙洗臉、換好衣服出來,地鋪已經完成了。她要我坐在床上,自己跑進浴室盥洗。我有點緊張,卻也捨不得跟她分開,逕自胡思亂想半天,就見她走了出來。

她換了一套淡紫色的睡衣褲,袖口褲腳都滾著深紫色的邊。衣服寬寬鬆鬆地,雖然合身,卻遮蔽了身材。她一樣沒有穿內衣,睡袍不比浴袍,絲質的光滑表面貼在胸口,隱約可見胸部的形狀。

我心中一熱,連忙轉開視線。

她嘻嘻一笑,抱起一個枕頭,輕輕地說:

「凱,不要亂看。」

「呃,知道了。」

「那快睡吧。」

她微笑著安頓我躺下。我有點靦腆地望著她,讓她幫我蓋上被子。

果不其然,她拿了幾個枕頭堆在中間,趴在「枕頭牆」另一邊,雙手撐著下巴,笑咪咪地望著我,什麼話都沒有說。

面對她的凝視,我忽然想起了認識的那一天。當時她也這麼看著我,水亮的眼神裡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只是,與當時不同,今天的我,早已習慣這種凝視了。

之前她的眼神一直給我某種心理壓力,像是隨時可以穿透心思,讓我毫無防備與隱藏。每次被她這麼望著,我總想趕快躲開,望向別的地方,像保護什麼祕密一般,不讓她輕易滲透我的內心。

然而,不知何時開始,我喜歡上了這份眼神。彷彿不用說話就能溝通,只要互相望著對方,即使一句話都不說,都能完成許多莫名的交流。換句話說,我早就對她開放了自己,任她看穿我、掌握我,瞭解我的心情。

這是一種奇怪的關係,我不禁想,不能用任何詞彙來解釋。她不是我的女朋友,卻又跟我這麼親密,兩人在心靈層面早就「在一起」了,那些身分關係的,都只是多餘的形容。

在她面前我是透明的,這也是她從來不感到尷尬的理由。或許她穿得少,但我卻是赤裸的,任她輕易進出,任她一眼望盡。我是「家人」,即使身處靜夜,在這麼浪漫的環境裡,就算兩人如此親密,情侶般地躺在同一張床上,對她來說都沒有任何差別。她只是看著我,帶著微笑,與我進行沉默的交流。不論身處何方,我們都緊緊靠在一起,就像在澎湖拿到的那張畫一般,「心心相映」著。

然而,我們即將面臨分離。四十幾天是一段漫長的時間。認識她才……五十二天,我恐懼了起來,兩人約好要當一輩子朋友,但所謂的「一輩子」卻又有多長呢?才五十二天就有這麼多變化,接下去的四十幾天,卻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一輩子。這個概念對不到十六歲的我來說實在太虛幻了。兩個月的變化就這麼難掌握,面對漫長未知的人生,我和眼前的她,又將如何面對呢?

薇笑了起來。

「凱,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睏了嗎?」

「還沒有。」

「那我問你一件事。」

「妳說啊。」

「假如沒有認識我,」她低聲說:「或者說,假如當時我沒有聽阿楠的話到麥當勞找你,現在這個時候,你會在哪裡?」

「嗯,大概在家裡睡覺吧。」我一愣:「怎麼了,為什麼問這個呢?」

「嗯,我覺得不是。」她不答,繼續問道:「你會乖乖待在家裡,還是在小箏妹妹那邊呢?」

「應該還是待在家裡。」

「為什麼?」

「因為小箏的生活方式跟妳不大一樣,她比較……」我想了想:「比較正常吧,像一般的高中生,不像妳這麼自由自在的。」

「是嗎?我反而覺得她比較自由呢。」

「為什麼?」

「她一個人住外面啊。」

「妳不也是一個人住外面嗎?」

「是啦,」她笑了起來:「這不是重點,我的意思是說,假如今天沒有我,你大概會在她那邊過夜吧?」

「我想不會,」我搖了搖頭:「孤男寡女的,她跟妳不同,我沒辦法這麼輕鬆。」

「為什麼沒辦法?」她追問:「你跟她是什麼感覺,還當人家是學姊嗎?」

「不是。我覺得她有種……怎麼說,不能亂碰的感覺。」我想了想,覺得很難措詞:「我不會說啦,反正沒事不會去她家,我希望跟她一直保持現在的樣子。」

「什麼樣子?」

「就是有點距離。」我嘆了口氣:「不要還沒準備好,就一時衝動什麼的。」

「咦?為什麼?」薇笑道:「別人都怕沒機會,你卻不要喔?」

「我不知道,或許真的不敢吧,我覺得如果做了那檔事,我們搞不好都會後悔。」

「後悔什麼?」

「我真的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或許怕感覺變了,或者有什麼別的理由,反正我不能亂碰她,好像碰了就會弄髒了她。」

「呵呵,你還真的很敬重她呢。」

「不知道耶,我就是這麼覺得。」

「因為怕亂來,所以不願意去她那邊,」薇點點頭:「可是你卻願意來我這邊,那我問你,你跟我是什麼感覺?」

「嗯,怎麼說,就像妳說的,家人吧。」

「那跟她呢?」

「她是女朋友嘛,總有點尷尬啊。」

「跟我就不尷尬嗎?」

「嗯,有的時候還是會。」

「什麼時候?」

「像是剛剛洗澡的時候啊。」

「你洗澡還是我洗澡?」

「都有,」我想了想:「還有妳穿得比較少的時候。剛剛說了,我還沒適應好,這種時候妳會突然變回一個女孩子,反而其他時候我都不會往那邊想。」

「我懂,」她點點頭:「那我問你,所謂『其他的時候』,你覺得我是什麼樣的『家人』?」

「這要怎麼說啊?」我笑了起來:「就是家人嘛,很親近的人。」

「家人也有很多種啊,父母兄弟姊妹,住在一起的親戚,是哪一種呢?」

「呃,這個嘛,」我想了半晌:「不知道耶,我跟妳的關係很特別,找不到一個可以比較的。」

「我找得到。」

「哦?那妳說。」

「我們像夫妻。」

我一怔,只聽她續道:

「你看,我們在這裡,像是本來就住在一起一樣,自由自在地,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她一笑:「好吧,是我沒有什麼奇怪的想法,你還是會亂看。我們不像姊弟,因為真正的姊弟沒有這麼專注在彼此身上,畢竟生活在一起那麼久,就算看到什麼也早就習慣了。」她笑嘻嘻地說:「我們熟歸熟,卻還是會感覺到對方是個異性,你會因為一些小事臉紅,我也會察覺到你的情緒變化。如果我們是男女朋友,卻又不會這麼隨便,所以比較像是夫妻。嗯,還是老夫老妻。」

「呃,薇啊,妳到底想說什麼呢?」

「沒有啊,」她搖了搖頭:「只是形容一下我的感覺而已。」

「妳不是說過,這兩天我們要謹守分際嗎?」

「是啊,我沒有嗎?」她笑道:「除了要你睡在我的床上以外,我們做的事,跟以前也沒有什麼不同啊。」

「那妳提到夫妻什麼的……」

「那只是一個比喻而已,你想太多啦。」

「好吧。」

「凱啊,再過兩天我就要走了。」薇把聲音放輕了些:「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講,如果你一直這麼想東想西的,那就沒辦法說啦。」

「好啦,對不起,那妳說。」

「不用對不起,你放心,我沒有要干擾你跟小箏妹妹的意思,你別想太多。」薇點點頭,又說:「這樣好了,我換個方法說,看你能不能瞭解我的心情。」

「妳說。」

「你知道我很愛你,可是,我也說不上來對你的感覺是什麼。」她嘆了口氣:「這段時間我試著把你當成好朋友、男朋友、弟弟,卻都覺得不大像,你我之間很像家人,雖然親切舒服,卻又有點尷尬。所以我不要跟你在一起,不然一當了男女朋友,這種感覺就會被破壞了。」

「嗯,我懂。」

「所以了,我很高興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畢竟她比較有個女朋友的樣子,也很照顧你,社團活動上更可以幫你很多忙。」她又說:「反過來說,跟你維持今天的關係,雖然有點小缺憾,卻也很開心。」

「什麼小缺憾?」我問。

「你對我的態度不同啊,」她說:「如果你是我的男朋友,那你就會很自然地跟我在一起。會抱抱我、親親我,甚至跟我做愛,不用準備一堆枕頭。」她笑著說:「不過這種形式的親密並不重要,我只要看著你就已經覺得很親密了,想想也不是什麼缺憾啦。倒是你自己,對這樣的關係好像很難適應,還好我要走了,等我回來之後,大概又會不一樣了。」

「會有什麼不一樣?」

「你跟小箏妹妹啊,你們剛在一起,被我要走這三天,乍看之下好像沒什麼差別,其實等於小別勝新婚,再次見到面的時候只怕更甜蜜了。我這一走,你就會天天陪她,我們的關係也就跟著結束了。」

「妳又不是不回來了。」

「沒錯,不過到時候應該就會冷卻了。」她想了想:「這樣也不錯,畢竟我們也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等我回來,我們就要當回一般的朋友,之前的尷尬情緒也就會結束了,其實還蠻平順的。」

「喔。」

我應了一聲,不禁有些落寞。

「凱,你放輕鬆,反正即使你要不規矩,我也不會讓你得逞的。」她笑了起來:「我有三天,你乖乖聽話,我們好好玩一玩,回去後對小箏妹妹好一點,別忘了我,這樣就行啦。」

「薇啊,」我不禁道:「妳為什麼要說這些呢?這些話讓我很不舒服呢。」

「因為我們會有變化嗎?」她問:「還是說,你覺得對不起小箏妹妹呢?」

「都不是。」我搖了搖頭:「妳說得對,我們不能這樣下去;至於對小箏,我覺得我沒有對不起她,我跟妳清清白白的,之後也會向她交代這幾天的事。」

「那還有什麼不舒服的呢?」

「嗯,怎麼說,我不喜歡這種馬上就要分開的感覺。」

「我懂,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她點點頭,又說:「凱,從你跟小箏妹妹表白開始,我們就已經註定要分開了。無論在行動上,或者心理上都是這樣。我非去大陸不可,你也該好好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不能三心兩意。」

「可是……」

「沒什麼好可是的,你選擇了她,就要好好跟她在一起。」薇看著我的眼睛:「我之所以要跟小箏妹妹要這三天,就是希望好好跟你說聲再見,結束這段關係。你懂嗎?」

「再見?」

「是的,說聲再見。」她輕輕地說:「或許你不懂我想幹嘛,可是小箏妹妹卻懂。我要跟你告別這樣的關係,之後用一般人的方式來交往。雖然日後你還是可以來我家,我卻不能讓你過夜,也不能再像現在這樣惹人誤會,一切都必須按照規矩來。知道了嗎?」

「唉,知道了。」

「別嘆氣,你該珍惜這三天的時間。」她點點頭:「就當成告別一段戀情好了,算是浪漫的分手,雖然我們從來沒有在一起過。」

「知道了。」我點點頭,嘆了口氣:「浪漫的分手,虧妳想得出來。」

「我聰明呀。」

她說,把臉靠在我的胸口上,笑了起來。

三點四十五分。

兩人不再繼續剛才的話題,隔著「枕頭牆」隨意聊天。她已經很睏了,卻捨不得睡,聲音越來越小,卻依舊一直聊、一直講。

她講了好多故事。她的生活、在國外的生活、南非參訪團、班上的同學、北一女跟北師專之間的圍牆很好爬、危樓的鬼故事、弘道國中屋頂可以偷看北一女僑生宿舍、滅絕師太其實人很好、Ansery另外兩個成員叫做「森怪」與「小嘟」、她最喜歡的歌是「The Rose」、最喜歡吃的巧克力品牌、胡大哥的咖啡功力、她的生日是五月二十五日,還有爸爸送她回台灣之前,在加拿大機場依依不捨的事。

沒有什麼邏輯,想到什麼說什麼。片斷的故事、片斷的人生,有種隔著柵欄看火車的感覺。火車倏忽而過,柵欄阻擋著完整的面貌。我默默地聽,像是想掌握什麼,卻什麼也掌握不住,只好盡力把這些故事都記在心裡,不讓它們一閃即逝。

薇說起剛回國的事。她是在國三那年回台灣的,當時的她比班上同學大一歲,語言隔閡加上習慣差異,一開始完全無法跟老師同學相處。多數時間都是默默坐在一旁,像個局外人,靜靜觀察同學們互別苗頭,在各種小心眼間在意著對方的模擬考成績。

從來沒有面對過填鴨教育,她很快就瞭解了自己不可能應屆考上高中,索性跟後段班男生好好玩了一個學期,畢業後也不報考,直接進了重考班,準備閉關用功,認真面對考生身分。

進入重考班,她更不能適應了,她既不懂為什麼大家都這麼沉悶,也不能理解班導師為什麼天天穿著迷彩服又揹著值星帶。天性幽默的她用某種荒謬的角度看著眼前的一切,在震驚中首次接受體罰,體會「台灣學生的生活」。

本來就很苦,自由慣了的她比別人更苦。很多時候她想放棄,離開這裡,回到滿是楓樹與紅葉的加拿大,實際情況卻不容許她這麼任性。新房子落成了,她從暫住的眷村搬進尚未裝潢完畢的敦化南路新家;爸爸開始對台灣投資了,從宜蘭到澎湖、從彰化到高雄,事業越做越當真,一副就要搬回來,打算落葉歸根的模樣。

新房子空無一人,油漆味瀰漫在尚未清掃的房間裡。回家總是深夜,要讀書、要整理,也要在溫水裡泡開白天被體罰的瘀青。薇爭取著時間,一點一滴佈置著房子,希望看到爸爸驚喜的神情,認同這裡是自己的家,願意就此留下,陪伴唯一的女兒,再次感受從小就相依為命的溫暖。

地板慢慢乾淨了、牆壁漸漸粉刷好了,傢俱逐項就定位,細軟一一出現在櫃子中。這是薇第一次佈置房子,一切都不就手,白天必須上課的她只有掃地阿姨可以託付,只能依照想像列出清單,一應聯絡監工都得交給阿姨處理。每天回家都是一場賭注,結果是否滿意,設計是否得宜,只有開門的瞬間才能揭曉。

說是慢慢地,其實時間並不多。交屋是七月,重考班開學也是七月,爸爸十月就回來了,「家裡只有我一個女人」,薇對自己說,「沒有媽媽照顧,爸爸只能靠我疼」。於是她更努力了,一個個熬夜到天明的晚上,一個個不見天日的重考班日子,四個月下來,瘦得只剩四十公斤的她,首次用被打得紅腫的雙手,在爸爸臥室放下了第一瓶白玫瑰,心滿意足地微笑著,等待爸爸的出現。

國慶日,爸爸回來了。久違的父女在新家見面,薇笑咪咪地展示著自己精心佈置的家,神氣地帶爸爸上下參觀,同時也用寬鬆的長袖長褲,隱藏著身上的籐條痕跡。

不知情的爸爸溫言獎勵,父女促膝長談過了整夜。隔天一早要上課,爸爸卻要她別去,事假一請就是整個禮拜,兩人遊山玩水過了難得的七天。星空下的帳篷,小溪邊的釣竿,馬公港第一次見到的國盛叔叔與阿德大哥,爸爸帶她去了好多地方,見了好多好多的人。

「這是我的寶貝女兒,薇薇。」

爸爸驕傲地說。

「國盛叔叔您好」「是!艦長!」「咦?您不是上校嗎?為什麼叫您前中校啊?」

薇一個個認識爸爸的朋友,那些言必稱「好漂亮的女兒啊」,對爸爸恭謹又稱兄道弟的,軍中的好朋友們。

十七歲了,爸爸對自己也不同了。牽手時有了距離,擁抱的接觸比以前短又比以前輕。不在房裡洗澡,總是等她上桌才拿起筷子;寬闊的肩膀開始疲憊,提起媽媽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七天七夜,七個夜深人靜的晚上,爸爸講了十幾年的故事。那些故事都很遙遠,也很浪漫,講起沒有印象的媽媽,爸爸總是淡淡地說個頭,隨即把已經喝完了的杯子端起來擺擺樣子,轉移話題說:

「嗯,妳的咖啡不怎麼樣,要多多用心。」

爸爸總是這樣,軍人出身的他不習慣表露情緒,講什麼都扯到兵法、帶人或國家。跟人相處的「戰術」是什麼,「待人就是帶人,帶人就像帶兵,要先帶心」,或是「讀書可不是為了賺錢,是為了報效國家,幫國家多一個受過教育的、有能力的人」。說了很多大道理,卻總是沒有回答那些薇最想知道的,要不要回來台灣住,想不想要女兒回加拿大陪他,一個人生活有沒有很寂寞,自己做的菜有沒有媽媽那麼好吃之類的問題。

假期結束,爸爸要回去了。臨走前留下好多「任務」,摸著她的頭,微笑著說:

「薇薇加油,爸爸等著看妳穿綠制服。」

「嘻嘻。」

薇笑著點點頭,把行李箱交給爸爸,目送他走進出境大門,消失在海關櫃檯後方。

於是,重考的日子繼續。

一個禮拜的落後,卻要用一個月來補。家裡再度只剩下自己,每天的白玫瑰卻不斷換新。薇有了自己設計的書桌,「綠制服」卻依然遙不可及。爸爸是軍校出身的,對北一女的堅持來自媽媽年輕時的照片。每個自我安慰的晚上,薇總是拿出相本裡陌生又熟稔的黑白照片,對長得跟自己一模一樣,留著西瓜皮,沒有絲毫印象的甜美女生說,「媽媽,請妳一定要保佑我變成妳的學妹,讓爸爸看到我穿上綠制服,看到當年的妳。」

媽媽只是微笑著,黑白相片裡的綠制服上縫著當年的名條,那是爸爸認識的她。薇把頭髮剪短,收起閒書與樂器,咬牙過著日復一日的重考日子。薇跟別人不同,每本書都是「新」的,以往欽羨的本國歷史地理從來沒有這麼龐大複雜,過去的化學實驗變成了今天的公式背誦;數學難得不可思議,公民教育邏輯與國外完全不同,文言文怎麼背也背不起來,就算背起來了,卻也不及「作者」或「註釋」來得重要。甚至唯一有信心的英文,看起來竟然那麼陌生,文法比數學公式還難懂,克漏字怎麼答都是紅字,枉費八年來的世界經驗,一肚子的優美英文,都不是空格裡應該填進去的答案。

薇的國文不行,偏偏國文比重最高,比理化、地科、生物、健教加上公民合在一起還多出二十分。兩百分分成一百二十分測驗與八十分作文,作文又分成七十分作文與十分「引導寫作」。別科不說,光這八十分的作文,傳說總分能夠拿到七十分以上的打從有聯考以來只有一百多人,前三志願平均得分是四十九分,北一女去年平均是五十四分。換句話說,以北一女的一般水準,光作文這一項就扣掉了幾乎半數的理化分數。

薇開始沮喪了,這種差距不是僑生加分可以彌補的。班上座位依成績分配,成績越好坐得越前面,因此她也就越坐越後面。爸爸走了才不到兩個禮拜,她的位置換到了最後一排,依照「前三志願魔鬼保證班」歷年記錄,此種成績足以讓她退費,即使奇蹟出現,最多也只能考上板中或中正左右的學校。

就在這個時候,她認識了一個人。

柯秉楠,一個奇怪的名字。大家都叫他詩聖,是班上年紀最大的同學。當然,像是保護著大家,這個滿臉鬍渣子,身上總是帶著一股菸味與酒氣的傢伙,一直替同學們確保著最後一名。打他也不怕,罵他也只是笑笑,一手漂亮的字跡,寫出來的東西卻只是亂七八糟的打油詩。

薇對這位傳說是高職退學的同學十分過敏,雖然座位相鄰,卻總是與對方保持距離,從未主動交談過一句話。

只是,想跟詩聖保持距離並不容易。這個看起來滿臉不在乎的男生每天上課除了一張活頁紙之外什麼也不帶,課本原子筆都跟她借。聽課習慣更有趣,只要一張活頁紙寫完,他就趴下來睡覺,要不然就蹺課出去打撞球,毫不顧慮後頭上了什麼課,老師講了什麼內容。即使被糾正、受責罰,此人依然故我,一副你揍就揍,老子受過更狠的,這種程度只能當搔癢的德性。

他每天都在嚼口香糖,從沒見過他換一片吃,感覺起來有種整天只吃一片的錯覺。他在班上沒有朋友,跟她如出一轍;他固定在禮拜一刮鬍子,當天身上會出現某種刮鬍水味。上衣口袋裡總有一包剛買的菸,打火機天天不同;禮拜四保證遲到,禮拜天自息絕對不到。最明顯的特徵,則是他的指尖上長了一層厚厚的繭,看樣子不是吉他就是貝斯,一定在練什麼樂器。

薇日復一日觀察著他,每天應付對方嬉皮笑臉借東西還東西順便搭訕的公式。有一天對方寫完了當天的活頁紙,正打算趴下睡覺,薇決定遞給他一張新的活頁紙,希望他繼續認真上課。沒想到對方只是奇怪地望了她一眼,隨即笑了起來,刷刷刷在紙上畫了一堆東西,隨即把活頁紙遞回來。

薇接過一瞧,不禁又好氣又好笑。紙上畫了幾個女生,看樣子應該都是自己。神情畫得很好笑,有的正在皺眉頭想事情,有的正在傻笑流口水,還有一張更畫了自己咬著指頭睜著眼睛,伸出一隻手,手中遞出一張活頁紙。

看著看著,薇忽然發覺他對自己的觀察十分仔細,不但髮型、輪廓神似,連動作都是自己慣用的姿勢。當下忍不住望他一眼,只見對方也正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只好紅著臉轉開視線,心裡怦怦跳個不停。

下課休息,她從洗手間回來時,桌上出現了一張口香糖的包裝紙,寫著「明早麥當勞見,0630柯秉楠」。薇看了看他的座位,只見什麼東西也沒有,對方已然蹺課離開。

忐忑不安過了一天,第二天她起了個大早,剛開始營業就到了麥當勞。孰料一直等到七點十分,這個東道主才搖搖晃晃抵達。她有點不高興,坐在位置上一聲不吭;他則是酒醉未醒,喋喋不休地講述自己昨晚去敲桿,把那一票小混混宰了一頓的英勇事蹟。

七點半她打算離開,豈料他立刻緊張起來,千拜託萬請求地要她留下。她表示不願遲到受罰,對方聞言卻笑了起來,表示打算帶她蹺課玩一天,今天說什麼也不會「遲到」了。嚇了一跳的薇打算拒絕,卻在他熱切的注視下放棄,接受了這場異想天開的邀約。

兩人沒去哪裡,只不過騎車出去兜兜風,看了場電影,又在Pub混了一個下午。薇和他聊著聊著,突然發現自己早已接受了這個人。尤有甚者,她發現這個不修邊幅又自由率性的大男生,跟自己其實十分投緣,兩人都跟環境格格不入,都聰明樂天,也都沒有任何朋友。

敏感的她試圖迴避自己的情緒,轉移話題講起蹺課的嚴重後果。對方聞言只是一笑,拍拍她的肩膀說不要緊,出了些聽起來爆笑無比的餿主意,卻讓她的感覺更加強烈。

隔日,兩人不出意外地同時遭到體罰。籐條一如往日打在手心,她卻覺得不像以往那麼疼了。站在講台上,與他站在一起,當著全班同學被導師抽打著,薇卻只覺得甜蜜,只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又是一天上課,他問她有沒有什麼「好看一點」的紙,說要寫封信給她。薇笑道有什麼話早上麥當勞說不就得了?他則一臉正經地說,這些話用講的表達不清,非用寫的不可。於是她就給他一張漂亮的信紙。

他接過紙筆,神秘兮兮地一笑,埋頭寫了起來,還用手臂護住四周,不讓她瞧見自己寫了些什麼。她十分好奇,卻又裝做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寫了一節課,等下課鐘響,這才把活頁紙翻過來,用課本蓋住,對她聲明還沒寫完,要她不准偷看,這就跑到外頭抽菸鬼混去了。

兩堂課過去了,他一直沒有回來。薇不斷望著課本下的信紙,終於忍不住偷看的衝動,把課本與活頁紙都拿了過來,讀起了其中的內容。

這是一封情書,不改詩聖個性,頭幾句先取笑她一定會偷看。接下來就很直接地在信裡表白,表示自己早就喜歡上她,希望她變成自己的女朋友,「大家以後一起玩」。同時也承諾「不蹺課」、「每天刮鬍子」以及「考上前三志願」。

薇馬上做了決定,抽出便利貼寫了一個「OK」貼在他的桌上。中午他回來了,見到便利貼時笑得好柔和,在她肩膀上拍了拍,隨即把紙條收進褲子口袋裡。

於是,兩人變成了情侶。

他帶她去了許多地方、認識了很多朋友;兩人常常蹺課出遊,也常常一起讀書讀到深夜。她學他抽起了菸,每次點火卻都被他搶走,從來沒有辦法好好地抽完一根。

他遵守承諾,天天都刮鬍子,她則每天花時間在鏡子前。

他開始載她上下課,她則偷偷買了一台一模一樣的追風,顏色彼此搭配,一紅一藍,還被他嘲笑是「廁所的顏色」。

兩人在深夜的中正紀念堂彈吉他唱歌,在清晨的松山機場外看日出與飛機起降。

他的活頁紙開始增加,從一張變成一疊,終於帶起活頁簿,不再蹺課。

她走進廚房,挖空心思準備便當,再也不讓他在外面亂吃。

兩人在南陽街牽起了手。

他帶她走到深夜的北一女門口,站在鐵門前說:

「明年,我會每天都在這裡等妳」。

她帶他走到華燈初上的愛國東路,指著整排的婚紗店:

「總有一天,我們要一起走進去」。

大中至正的牌樓下,他們嚐到了對方的吻。

她寫了一首歌給他,他則帶她跑到月光和狗,在週日午後寂靜空蕩的舞台上唱給她聽。

歌聲迴盪在舞台上,他拿出一朵乾燥玫瑰花送給她;她把花插在十六樓門口,期待有一天他來到這裡,第一眼就可以看到那朵花。

兩人終於有了第一次。在某個霪雨的下午,風與草的擎天崗,狗弟寬敞的吉普車裡。

薇告別孤獨的生活,第一次地,覺得在這塊久違的土地上,找到了一個真正愛她的人;一個率性自由,不給她拘束限制,只是輕輕鬆鬆地,笑語如珠地,愛著她又陪著她的人。

就這樣地,靠在我胸口,薇小聲地,告訴了我她與詩聖的故事。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輕輕地摟著她。四點十五分了,窗外微微透出了深藍色的天光。薇把故事停在這裡,不再繼續往下說;閉起眼睛,我的胸前卻早已一片濡濕。

這是另一個「第一次」,我讓她躺在懷裡,嘗試給她一點從未來自我的溫暖與陪伴。

四周一片寂靜,天明之前的氣息像是一股化不開的濃霧,籠罩在沉默的我們身邊。薇悄悄睡著了,第一次地,讓我見到了熟睡中的她。

她的呼吸很輕、身體也很輕,閉著嫣紅的雙唇,睫毛上沾著幾許未乾的淚珠。

我理了理她的頭髮,幫她蓋上被子。

她微微動了動,卻沒有醒來。

她真的累了,經歷這麼多事情,克服了那些我已經知道的,她卻還沒有說出來的故事,在跟我認識了五十二天,行將離開台灣,獨自遠赴北京前,她終於累了,流下未曾一見的眼淚,在我懷裡睡著了。

我抱著她,感受著她越來越暖的身子,閉上眼睛。

或許以後不再有機會像這樣「在一起」了,或許這是我這輩子唯一的,也是最後一次抱著她。然而,此刻的我卻只想就這樣睡著。或許明晨一切將有所不同,或許這只是人生中的一小段插曲,在這個黎明前的昏暗時刻,我唯一想做的,卻只是抱著她,陪她進入夢鄉。

也許,從三月二日至今,發生在我們之間所有的故事,全都只是一場夢而已。她睡著了,我也即將睡去。等明天一到,或許就該醒來。

就這樣地,我們在意想不到的對話中,包了兩百五十個餃子,看了流星,相互擁抱著,度過了三個晚上的第一夜。

隔天上午。

醒來時薇不在身邊,看看鐘剛過十點半,我連忙起身,拉緊身上唯一可用作遮蔽的散亂睡袍,這才走下樓,看到也穿著睡衣,捧著咖啡看電視的薇。

她的精神很好,眼睛都是亮的。睡衣下依然是裸著的,紫色的絲綢下浮現著胸部的形狀。我臉一紅,只見她一笑,按下遙控器靜音鍵:

「醒啦,睡得好嗎?」

「好啊,所以才會自動醒來。」

我點點頭,走到她身邊坐下,移開一個抱枕,順手交給她。

薇一笑,把抱枕抱在胸口,笑咪咪地說:

「昨晚不好意思,想不到我會先睡著,結果那些枕頭都用不著啦。嘻嘻,你怎麼辦?」

「反正我們也沒幹什麼,沒關係啦。」我忙道。

「就跟你說吧。」她笑道:「早上我還看到不該看的呢,你有沒有很害羞?」

「呃。」我臉一紅,羞得連忙轉移視線,只見電視螢幕上一個外國主播正在用英文報導著對岸的消息,背景是一群抗議示威中的學生正在衝撞警車:「對了,這是天安門那邊的報導嗎?」

「是啊。」

「情況怎樣了?」

「早上的最新消息,」薇皺起眉頭:「聽說北京有一間報社突破新聞封鎖,在頭版刊登學運新聞,又發表了一篇支持無限期罷課的社論。看樣子沒過多久,整個中國都會知道北京的事了吧。」

「咦?別的地方不知道嗎?」

「當然啊,那邊新聞有管制,所有消息都靠口耳相傳,除非私下裝設小耳朵。」

「這是很嚴重的事嗎?」

「嗯,算是一個警訊。」薇點點頭:「這代表中共的新聞管制出了問題。或者在政府與公營事業裡,學運已經在某種程度上獲得黨員同情了。」

「這是件壞事嗎?」

「對民主運動來說是好事,對局勢的穩定來說卻是壞事。」她解釋:「如此一來,越來越多這樣的報導也會出現,民情會越來越激憤。政府不是給大家一個滿意交代,就只能等失去控制之後開始動粗。」

「怎麼個『動粗』?」

「鎮壓吧,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總而言之,這代表了衝突即將升高,搞不好戈巴契夫到時候去不了,那我這邊可就麻煩啦。」

「他去不了,那妳不就不用去了?」

「正好相反,加拿大那邊會想其他辦法,結果還是得去。」她嘆了口氣:「這更慘,我的身分設計得很精巧,原則上不會出問題;臨時要搞個新的就會弄得人仰馬翻,到時候只要出一點小差錯,我的麻煩就大了。」

「那怎麼辦?」

「不怎麼辦,邊等邊擔心。」她嘆了口氣:「不過你也先不用陪我傷腦筋,等我去加拿大之後自然會知道詳細情形。現在說的都是瞎猜,這種事是need-to-know basis,我在台灣不會知道那邊怎麼安排。」

「妳說的英文是什麼意思?」

「就是只告訴你該知道的,其他的不跟你講。」

「喂,妳不是只要去送個東西而已,怎麼搞得跟真的特務一樣啊?」

「這本來就是特務行為呀,只是規模小一點而已。」她笑了起來:「凱啊,你不要東想西想,人家說有備無患,我去那邊跟你在電影上看007是不一樣的,放心好啦。」

「妳都不放心,我哪能放心?」

「嘻嘻,多謝關心。」她微微一笑:「凱,你別緊張,爸爸不會犧牲我的,之所以擔心不是因為害怕被抓到,而是怕那邊太亂,我的安全有問題。」

「那還不是一樣?」

「所以了啊,我答應你不會去學運現場,待在旅館裡不會怎樣啦。」

「那是匪區耶,誰知道啊?」我哼了哼:「再說啦,到時候妳不遵守諾言,我又沒辦法阻止妳。」

「你還真好笑,『匪區』都出來了,這是什麼年代的名詞啊?」薇笑道:「那裡是學運現場,不是戰場。台灣有記者在那邊,如果我好奇心發作,那就去找他們套交情打聽消息,這總成了吧?」

「喂,當然不行啊!」

「為什麼?」她一怔。

「妳忘了嗎,妳是加拿大華僑,可不是台灣人,哪有什麼交情可套?」

「對喔,這倒是,」她笑了起來,拍拍我的肩膀,讚許道:「不錯嘛,你倒是記得這些事。看起來要不是不能出國,我應該帶你一起去才對。」

「少來,」我哼了哼:「妳看妳,只要有熱鬧看,連這點小事都不注意,我哪能放心啊?」

「好好好,別囉嗦了啦,我注意點還不成嗎?」她笑道:「你的衣服沒穿好,下半身曝光了啦!」

我一怔,連忙檢查衣服,只見睡袍束得好好地,什麼都沒有露出來。這才知道她在轉移話題,不禁笑了起來。

「哈,只知道偷看我,自己卻不小心。」她哈哈大笑,卻把抱枕抱得緊了點:「你算了吧,一雙毛腿有什麼好看的?今天早上比較精采,要不要我形容一下啊……」

「喂喂喂!不要不要!」我連忙喊道:「好好好,妳對妳對,我不亂看就是啦,不是也拿了枕頭給妳了嗎?」

「那是看完才拿的,以為我沒發現嗎?」她笑咪咪地說:「你好笨,偷看就偷看嘛,幹嘛還拿枕頭給我?有些事情不說破沒事,一說破就害羞啦。」說著伸手捏捏我的臉:

「要偷看就要早起,不是都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嗎?嘻嘻,你睡覺很不老實,翻來翻去的衣服都解開啦。一早我什麼都看光了,你的腿很好看,我不喜歡男生腿毛太長像大猩猩,不過沒有也不行,你不賴,像是個男人。」

「好好好,求求妳別再講下去啦。」

我連聲哀求,只聽她笑道:

「放心放心,我只會講『上去』,下去就沒什麼好講的啦。」

「好嘛,上下都別講。」

我忙道,心想再講下去我就得鑽個洞躲起來了。只好轉移話題問:

「少奶奶,我的衣服洗好沒?」

「洗好燙好啦,大爺。」她笑道:「在樓上浴室擺著呢,趕快去盥洗更衣吧,要不要小女子伺候你啊?」

「唉,少來這套,我去換衣服啦。」

我嘆了口氣,心想搞她不過,連忙走回浴室刷牙洗臉。

換好衣服時她已經整理好了床鋪,依舊穿著睡衣,對我一笑,走進浴室梳洗。我坐在書桌前等她,沒過多久她就出來了。整整齊齊的樣子,綠衣黑裙白短襪,穿著制服。

我一怔。

「咦?妳要去學校啊?」

「沒有啊,你穿著制服,我也穿制服跟你配嘛。」她笑道。

「有必要嗎?」

「當然有啊,省得別人覺得姊姊帶弟弟出去玩,多沒意思。」她笑了起來:「想想我真虧,女朋友當不成,連姊姊的身分都被小箏妹妹搶走,真是糟糕,就說幹什麼都得動作快,一慢了就妾身不明啦。」

「拜託,妳別鬧了。」

「呵呵,你真好笑,只要講這個馬上就可以把你disable掉,這就叫做罩門吧?」她笑道:「走,我們去樓下,我教你怎麼煮latté。」

「教我?」

「是啊,省得我這麼吃虧,趕快教會你,以後換你煮。」

她笑著牽起我的手,兩人一起下樓,進了廚房。

薇打開咖啡機電源,等預熱完成,一步步教我如何煮一杯latté。從磨豆子、填壓咖啡粉、預熱咖啡杯、萃取咖啡的訣竅直到如何目測萃取液,說明得非常仔細。之後又教我蒸氣加熱、打綿、發泡與靜置牛奶的方法,如何混合發泡牛奶與萃取液。

除此之外,她也在過程當中指導我熟悉每個工具,從活塞式咖啡機的操作與清潔,填壓器的壓實技巧,如何隔水加熱咖啡杯,如何使用手動發泡器等等,幾乎是無所不教,絲毫沒有不耐煩。

我一言不發跟著學,她試圖把整個步驟盡量簡單化,每一個動作都設定好了標準程序。等到煮完之後,她迅速把所有工具清潔完成,又指導我依法重頭操作一遍,自己完成我的「latté處女作」。

好不容易搞定整個流程,她面帶微笑地測試了我們兩人的「作品」,針對兩杯咖啡的不同處加以分析說明。我默默記住所有她提到的重點,接過兩杯咖啡自行比較。

喝著兩杯她喝過的咖啡,我心裡有些異狀,不由自主地喝著杯緣她啜飲過的地方。她似乎沒有發覺,繼續說明兩者的差異,直到發現我都沒有說話,才開口笑道:

「喂,到底喝出來沒啊?怎麼都不講話?」

「呃,」我呆了呆:「有,的確有點差別。」

「差別在哪裡?」

「嗯,怎麼說,妳煮的這杯沒那麼苦,感覺起來甚至有點甜甜的,像是喝茶回甘的感覺。」

「不錯。這是因為萃取的時間有差異,這要靠手感,另外你的奶泡太燙了,牛奶的甜味超過一定溫度就會被破壞。多煮幾杯你就懂了。」她點點頭:「手動咖啡機比較麻煩,除了水溫以外全部都靠手感,不像外面半自動的espresso機器全都設定好的。」

「那怎麼辦?」

「不要緊,多試幾杯就是了。」她微微一笑:「以後你在我家,有空可以煮幾杯試試,等我回來之前應該就會練成啦。」

「好,我會試試。」

「那其他呢,還有什麼差別嗎?」

「還有,妳這杯的泡泡比較實,像是棉花糖一樣;」我想了想:「我這杯的感覺就比較鬆散,喝得出泡泡來。」

「那是因為你只有發泡沒有打綿,」她解釋:「剛才發泡完靜置的時間不夠久,所以泡泡沒有聚集到一起,表面也有許多大泡泡。」

「咦?妳不是說放五分鐘嗎?剛剛算過了啊。」

「我發泡的時候並沒有弄出一堆大泡泡來,你不習慣使用蒸氣頭,搞出一堆大小不規則的泡泡,跟肥皂水一樣,當然要靜置得比較久。」她解釋:「這裡有個訣竅,如果等半天還是有一堆大泡泡在表面,那你可以把鋼杯輕輕敲一敲,讓較大的泡泡破掉,這樣整杯奶泡就會變得比較均勻。」

「喔,是這樣,」我點點頭:「那下次我再試試。」

「不用等下次,這杯給我。」她接過兩杯咖啡,把她自己煮的那杯倒掉,喝著我那杯說:「來,你再試一次,這次我不講話,有問題再提醒你。」

「喂,幹嘛倒掉?好好一杯咖啡,要倒掉也倒我那杯啊!」我忙道。

「我們在練功,一直喝豈不撐死?」她笑了起來:「再說你這杯才要留下來,一方面做對照組,一方面也是你的第一個作品,給我喝算榮幸。」

「榮幸?」我一愣,問道:「是妳榮幸還是我榮幸?」

「是這杯咖啡榮幸。」她一笑。

我也笑了起來,重頭煮起第二杯。

十二點二十五分。

我們在廚房待了一個多小時,前後一共煮了六、七杯。我覺得自己頗有進步,薇也稱讚我「對這種東西有天份」。我心想這不知道是稱讚還是虧我,陪她每杯都喝了幾口,喝到後來真的覺得有點飽。

這麼一來也不用出去找吃的了,我們決定不出門,窩在家裡繼續聊天。她拿出了一個小紙箱,裡頭擺了一大堆東西,從各種證件、房地契、存摺印章、水電瓦斯電話帳單,一直到保全鑰匙卡什麼都有。她抽出存摺與提款卡交給我,說道:

「凱,這個帳戶是我的生活費帳戶,你幫我保管,裡頭有將近四十萬,你需要就拿來用。」

「不用啊,」我一怔:「妳幹嘛給我錢啊?」

「不是給你錢,是要你幫忙繳錢。」她搖了搖頭:「維持一個家很麻煩的,水電瓦斯費、電話費、管理費、垃圾處理費、信用卡帳單都得繳,阿姨的薪水也要付。我把帳戶留給你,一收到帳單就幫我繳,待會兒我一個個講。你肯幫這個忙吧?」

「沒問題。」

「還有,你的確可以用我的錢。」她又說:「平常出去也是我付錢,你一個窮學生,用不著跟我客氣,就當成是我請客好了。」

「不要啦。」

「我說真的,你剛剛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不要老是被錢限制,玩起來不開心。」她想了想:「再說啦,她是學姊,本來就比較容易跟你搶帳單。你要在這方面趕快搶到氣勢,我可不希望你老是用那種看姊姊的角度來對待她。」

「為什麼?」

「嗯,這樣說好了,」她嘆了口氣:「你我之間是不是能正常交往,端看你跟她是不是能夠正常交往來決定。你越快把她當成女朋友,而不是姊姊或學姊,那我就能越快跟你恢復正常。這麼說你懂了嗎?」

「唉,好啦。」我點點頭:「只是,我還是不要花妳的錢。」

「反正我說可以,你愛花不花。」

她笑道,繼續解釋各種帳單。

我聽著她的說明,不禁覺得這樣交待似乎有點太過鄭重其事了。等她講到一個段落,打斷了她,問道:

「薇,等等,我有件事情要問妳。」

「你說。」

「妳為什麼把這些東西交給我?」我問道:「帳單存摺我懂,畢竟要維持家的運作。可是妳把房地契都給我,教我煮咖啡,幫我包餃子,我覺得有點奇怪。」

「哪裡奇怪?」

「妳不要介意我這麼說,」我遲疑半晌,說道:「妳做的這些事,給我一種不祥的預感。」

「喔,是這樣。」她笑了起來,點點頭道:「嗯,難怪你這麼彆扭,原來在想這個。跟你說吧,這沒什麼了不起的,待會兒我還要把遺囑給你。」

「遺囑?」

我吃了一驚,跳了起來。

「別緊張,聽我說。」她伸手按住我:「我每次出國都會準備遺囑,這是爸爸教我的習慣,省得到時候大家幫忙擦屁股擦不乾淨。你應該最懂了,畢竟你也怕坐飛機不是嗎?」

「這也太誇張了吧?」

「一點也不誇張,我還會去買平安保險呢。」她嘿嘿一笑:「這次受益人會寫你,我大概會買三千萬左右,要是我有個什麼三長兩短,那你可就發財啦!」

「喂,這個不好笑啦!」

「我沒在說笑啊,」她認真起來:「凱,很多事情都要有備無患,這也是一種。不然我問你好了,假如我真的出了什麼事,再也不回來了,你願不願意幫我處理這邊的事,直到我爸爸回來接手?」

「妳才不會出什麼事呢。」

「我是說假如。」

「好啦,」我哼了哼:「願意啦。」

「如果是那樣,你要不要一點我的東西當成紀念品?」

「喂,妳很討厭耶,幹嘛一直這樣說?」

「要不要嘛?」

「好啦,當然要嘛。」

「那你要不要知道,我還有什麼話要跟你說呢?」

「不要,真討厭!」我實在受不了這個話題了,大聲道:「薇,拜託妳,算我懂了就是,請妳不要再一直這樣說了好不好?」

「好,我不說,反正你一定得幫忙。」她輕輕地笑了起來:「凱,別生氣,看你有情緒,我很開心的呢。」

「幹嘛開心?」我瞪她一眼。

「因為你在乎我啊,才講講這種假設性問題你就翻臉了,當然很開心嘛。」她甜甜地說:「我承諾會回來,那就一定會回來。我的承諾有不算數過嗎?」

「哼,有。」

「哪有?」

「妳說要找一天出去走走,可是妳馬上就要出國了,沒時間一起出去玩啦。」我說:「妳也說過,等妳回來之後我們就要變回一般朋友,那麼不就不能這樣出去玩了嗎?」

「一般朋友就不能出去玩喔?」她笑道:「那我才不要跟你當一般朋友,我的意思是不要像現在這樣曖昧,並不是打算跟你當個無聊朋友。我的朋友都是好朋友,沒一個是酒肉朋友。」

「好啦。但妳還是要先走啊,還說什麼留遺囑。」

「呵呵,不要撒嬌,我們明天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好啦,」我嘆了口氣:「薇,對不起,我只是……」

「只是在乎我,我懂。」

她微微一笑,靠在我的身上,輕輕地說:

「凱,我也在乎你呢。」

我十分不捨,嘆了口氣,伸手抱起了她。

一點半。

薇帶我回到十七樓,走過房間,推開了書房的門。這是我第一次進來,之前房門都是關著的。裡頭有一張非常長的桌子,沿轉角形成「L」型。書桌所在的兩面牆各有一扇敞亮大窗,此外則是書櫃與鋼琴。

不愧是書房,這間是全家最大的房間。幾座巨型書櫃立在牆邊,其間留有走道,有種圖書館的感覺。每個櫃子都標明了分類,中英文分開,文學非文學互不混淆。有個櫃子專門擺放大本的精裝書,有攝影有地理,也有大本的琴譜。

與家裡佈置相同,所有的家具都是黑白色系的。白色的牆、白色薄紗的窗簾、白色黑框的書櫃、白色的厚重地毯。只有書桌是柚木的深褐色,而那架佔用最多空間的三角平台式鋼琴,則是傳統的鋼琴黑。

鋼琴的蓋子是關上的,黑亮的琴身上一點灰都沒有,雖然很舊,卻擦得比鏡子還亮。

薇拉了張兩張椅子,與我坐在書桌前。見我一直望著那架鋼琴,問道:

「凱,你在看什麼?」

「喔,沒什麼。」我微微一笑:「妳的鋼琴好帥氣,這台不便宜吧?」

「嗯,應該很貴。」她笑道:「不過我也不知道價錢,這台是我媽媽的鋼琴,年紀比我還老。」

「那還可以彈嗎?」

「可以啊,鋼琴越老越好。」她點點頭:「近幾年的新琴木材都比較差,這種老琴聲音很棒,比日系品牌好多了。」

「這是哪國的琴?」

「奧地利的,Bösendorfer的 model 200,算起來應該是同級鋼琴第一名。」她想了想:「其實我也不大懂,爸爸只跟我說過一點點。不過這台鋼琴很貴倒是真的,是他買給媽媽的結婚禮物。」

「妳媽媽是鋼琴家嗎?」

「鋼琴家應該算不上啦,」她笑了起來:「爸爸說她彈得很好,只是家裡窮買不起琴。後來他們談戀愛,爸爸發誓要幫她買一台世界上最好的琴,聽說還賣了一部車子呢。」

「這麼貴喔?」

「是啊,歐洲琴嘛,老公司的琴都很貴。」

「現在歸妳彈嗎?」

「我的琴藝很差,彈這個蠻浪費的。」薇笑道:「一般來說我都用房間那台Korg的keyboard就算了,想媽媽才會來彈,不過也是很小心。畢竟這台已經二十幾年了,台灣找零件也不容易。只是鋼琴要常常彈,不彈反而容易壞。」

「妳彈給我聽好不好?」

「你要聽喔?好啊。」她笑著點點頭:「想聽什麼歌?」

「嗯,昨晚的巴哈平均律好了。」

「哪一首?」

「就C大調第一號吧,這首最有名。」我笑了起來:「聽妳這麼說,每一首妳都會嗎?」

「大致上可以,反正我有譜,以前在加拿大也練過。」她站起身來:「巴哈最難彈了,彈來彈去能彈完就不錯了,你倒是會挑,幹嘛不找個Paganini狂想曲什麼的,不是簡單的多?」

「巴哈不好彈嗎?」

「這首還算簡單,只是曲子太工整,彈不出什麼名堂,只能跟譜而已。」薇拿出了一本樂譜,邊翻邊說:「如果我媽媽在,那她一定能詮釋得很好,我就不成了。」

「那妳彈Paganini也行啦。」我忙道。

「不用,點都點了,彈給你聽就是。」她微微一笑,翻到樂譜的某一頁,架起琴蓋,把樂譜在譜架上擺好,拉開椅子坐下。

我望著她,她朝我點點頭,轉身望向樂譜。

她閉上眼睛,靜默幾秒,隨即睜開眼睛,雙手放在琴鍵上,隔了半晌,按下第一個音符。

琴聲傳出,我一愣,她彈的不是C大調平均律第一號,卻是布拉姆斯的搖籃曲。

薇閉著眼睛,面帶微笑,神情柔和地彈著盡人皆知的催眠曲。她的表情十分安詳,像是個聽著搖籃曲的小女生,隨著自己演奏的樂曲,輕輕擺動著身軀,沉醉在悠揚的旋律當中。

她彈得好輕、好慢。彈琴的手變成了推動搖籃的手,溫柔地、溫暖地,愛護著熟睡中的孩子。

一曲奏畢,她睜開眼睛,收斂起臉上的笑容。雙手舞動,這才開始演奏巴哈平均律。

她的神情變化很大,搖籃曲的她像是很開心,演奏平均律時卻變得很嚴肅。這首曲子一向給我很寬廣的空間感,她的演奏卻十分濃烈。只見她認認真真地敲擊著琴鍵,像是在完成什麼重要工作一般,專注得有點如臨大敵的感覺。

四分半的樂曲奏畢,她喘了口氣,表情輕鬆下來。轉頭問我說:

「好啦,彈得怎樣?」

「很好聽。」我點點頭:「妳多久沒練這首歌啦?」

「兩年了吧,怎麼了?」

「我覺得妳有點緊張耶,」我笑道:「還有啊,為什麼要先彈一首搖籃曲啊,這算同場加演嗎?」

「這是我的習慣,」薇認真地說:「琴是媽媽的琴,從小練琴前我都會先彈這首歌,像是先跟媽媽說說話,之後才開始彈。」

「難怪了。」

「難怪什麼?」

「妳的表情啊,」我解釋:「搖籃曲的時候妳一直微笑,不像平均律那麼嚴肅。」

「真的嗎?我倒是沒有發覺。」她想了半晌:「或許是這樣吧。不過我從小就怕巴哈,覺得他的音樂太嚴肅了,其他的曲目都不會這麼緊張。」

「彈琴會緊張喔?」

「會啊,尤其是彈這台鋼琴,總覺得媽媽在看著我。」她輕輕地說:「所以我最不喜歡彈巴哈了,因為我彈得不好,怕她笑我。」

「才不會,妳彈得很好,」我搖搖頭,又說:「不過如果妳放輕鬆一點,搞不好會彈得更好。」

「或許。」她點點頭,又說:「那就這樣啦,你還要聽什麼?」

「看妳了喔,想彈什麼彈什麼,妳彈得很好聽,琴聲也很棒,我都愛聽。」

「好,那我找幾首比較熟的,這樣就不用看譜了。」

她想了片刻,忽然露出一個想到了什麼主意的表情,再度演奏了起來。

布拉姆斯的匈牙利舞曲第五號。與平均律不同,這首曲子節奏輕快變化多端。薇像是非常熟悉樂曲的諸般變化,每個變奏都詮釋得頗有特色。該快的快,該慢的慢,聽起來韻味十足、非常痛快。

一曲奏畢,接下來是貝多芬的綺想迴旋曲。這支曲子速度更快,薇毫不遲疑地把整首歌彈完,毫無滯澀生硬。琴聲行雲流水,雙手運轉如風,讓我佩服得不得了。

貝多芬的月光奏鳴曲。旋律像是挑動著心裡每一根神經,慢板飄蕩在空曠的書房裡,填滿胸臆的寂寞感。

拉赫曼尼諾夫的帕格尼尼狂想曲。紓緩悠揚,讓我想起跟小箏一起看「似曾相識」,男主角彈奏時既浪漫又悠長的時間感。

之後是莫札特的土耳其進行曲。這首曲子我更熟,國小時我是學校「小小廣播電台」的主持人,每天中午都會播放這首歌當成主題曲。心裡滿是泛黃而遙遠的回憶,也想起了小燕學姊畢業後,播音室裡安安靜靜,只剩我一個人的寂寞感覺。

最後,她停了數秒,吸了一口氣,雙手一振,彈起了理察史特勞斯的「查拉圖思特拉如是說」。

我一怔。這首歌的氣勢雄壯,是首著名的交響曲。我在MTV裡看「2001年太空漫遊」時第一次聽到,當時還頗受震撼。卻萬萬沒想到,薇竟然可以用鋼琴彈這首歌。

曲子很短,只有一分鐘不到,氣勢卻是無與倫比。薇像擊鼓般地高舉雙手,凌空而下,重重敲擊著最後幾個音符。整個身體都離開了椅子,用盡全力按下琴鍵,直到回音逐漸散去,這才緩緩坐了下來。

我不禁大聲叫好,這個結尾實在是太讚了。薇轉過頭來,擦了擦額角的汗,微微一笑說:

「謝謝。」

「哇,這真不是蓋的!」我興奮地說:「每一首都好,尤其是最後這首『查拉圖思特拉如是說』,沒想到可以用鋼琴彈耶!」

「是啊,很特別對不對?」她笑道:「跟你說個小故事,這幾首曲子都是我媽媽當年的比賽曲。爸爸說那時媽媽為了出奇制勝,決定在最後改編這支曲子當成結尾曲,後來果然拿到冠軍。」

「應該的,太特別了。」我點頭表示贊同:「當年她比什麼啊?」

「我不知道,爸爸沒說過,只知道差不多也是高中時候比的。」她搖了搖頭:「小時候爸爸看我練得不錯,就把媽媽的手抄譜給我,要我練會之後彈給他聽。只是我彈得不好,他聽了不滿意,之後就沒要我練了,也不再提起這件事啦。」

「真的嗎?」我一怔:「他希望妳彈得跟妳媽媽一樣好,是嗎?」

「是啊,可是我媽媽太厲害了,我沒辦法做到。」薇嘆了口氣:「唉,其實他是在想媽媽,即使我彈得一樣好,在他心目中大概也比不上媽媽吧。」

「嗯,」我想了想:「或許不是這樣。」

「哦?」

「我問妳,他有直說妳彈得不好嗎?」

「這倒是沒有,他聽完後只是搖搖頭,什麼也沒說。」

「那就是了,」我說:「妳彈得很棒。搞不好他覺得妳跟妳媽媽的感覺很像,心裡難過,所以只能聽一遍,之後就不敢再聽了,怕觸景傷情。」

「咦?」薇一呆,點點頭道:「這麼說也有道理。這次我回加拿大問問他,搞不好你是他的知己也說不定。」

「對啊,妳好好問問他吧。」我點點頭:「畢竟妳媽媽走了,妳又不在他身邊,難得回去一趟,好好跟他說說話,多陪陪他。」

「好的,我會。」薇一笑,望著我的眼睛,輕輕地說:

「凱,謝謝你。想不到你會跟我說這樣的話。」

「不用客氣,應該的。」

我也望著她,認真點了點頭。

三點整。

我們回到廚房,薇又教我煮咖啡。這次我們換成Melitta式濾杯,用手沖法煮曼特寧。薇一樣從磨豆子開始,教我如何使用三孔的Melitta濾杯,如何擺放濾紙,如何設定手沖壺的熱水溫度。之後示範三階段的螺旋手沖法,一步步指導我如何在第一階段微量注水,讓咖啡粉膨脹「悶蒸」,第二階段注水萃取,以及第三階段如何依照咖啡粉量與研磨粗細調整水量,修正咖啡的濃度與香氣。

薇認真教完所有步驟,也跟中午一樣,只喝了一點就全部倒掉,要我依法再操做一次。她耐心指正著我的諸般錯誤,提醒我不要注水太快,水溫不要太高或太低,注水時如何建立「悶蒸層」等等。

我試了五六杯,終於看到薇臉上浮出了滿意的微笑。我突然發覺咖啡並不是重點,對她而言,教我煮咖啡只是一種延續這段時間的辦法。通過教授過程,兩人創造了另一個「第一次的回憶」。從今天起,只要我自己煮咖啡,就是回到了這段時間,在這個屬於彼此的空間裡,回憶著這段溫馨的、只有我們兩個人的親密時光。

我們的回憶太少了,我忽然覺得,比琪琪或詩聖都少。對她而言,跟小箏在一起的我,只有這麼一點微不足道的,兩個月的記憶而已。

她把廚房收好,兩人捧著咖啡回到星空花園。此時正是一天裡最熱的當口,在有空調的房裡待了整個上午,走出戶外馬上見到刺眼的午後陽光。我們穿著制服,在微風與驕陽下享受著閒適的下午茶與日光浴。就像過去每一個沒有負擔的日子,我們天南地北、天高地闊地,無拘無束地談天說地。

隨著熟悉的交談,我們忘卻了這原本該是個獨處的週日下午,忘卻了彼此的關係,也忘卻了兩人即將面對的,未知而無奈的分離。

四點半。

薇想出去走走,於是我們出了門。離開前我看了一眼十六樓大門,卻沒見到詩聖送的那朵乾燥玫瑰花。本想問問她的,遲疑半晌還是沒有開口。

薇換了一個背包,背包很大,裡頭鼓鼓地。她把背包交給我,重量很輕,有種裡頭都是棉花的感覺。午後陽光很亮,我們在暑氣中來到北一女。薇把車停在貴陽路圍牆邊,要回背包,帶我走到大門傳達室。

週日沒什麼人,只有平常那位大媽。我們都穿著制服,對方毫不留難地放了我們進去,甚至還特別瞧了我幾眼,似乎依然記得過去幾週天天在此出沒的我。

兩人跑到中正樓,爬樓梯上到三樓。中正樓有四層,每層六班,兩道樓梯夾著五間教室,剩下一間獨處西側角落,卻可以獨享一個可以俯瞰菁圃的、陽台也似的走廊盡頭。

二年樂班在三樓正中央,想起小箏的話,我突然發現薇的教室正好在小箏班正上方。薇要我在門口等著,自己進去看了看,確定裡頭沒人,這才招手要我進去。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北一女教室,女生教室很整齊,不像男校都是一片狼藉。黑板擦得乾乾淨淨,角落寫著下週值日生的名字。垃圾桶是空的,桌椅標齊對正,教室佈置生動活潑,壁報板上除了各種娃娃圖形,也貼著成績表與各種「模範作文」之類的東西。

每個抽屜都塞滿了東西。抽屜可以看個性,有人擺得整整齊齊,也有人堆得雜亂不堪。許多桌子下都放了鞋,有的放黑皮鞋、有人放運動鞋,還有人把綠制服、黑外套掛在椅背上,不知道是穿過的還是備用的。還有樂儀隊的白靴子,敞開著拉鍊,像是擺著通風。

薇的位置在第四排後面,作為個子不高的女生,說不定會被前面同學擋住。她讓我在她的位置上坐下,笑咪咪地說:

「凱,這就是我的位置。」

「還蠻整齊的嘛。」我笑道:「可以偷看一下妳的抽屜嗎?」

「好啊,你看。」

她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看了半晌,只見她的抽屜有點亂,裡頭什麼都有;課本、考卷、筆盒、一包包用塑膠袋包起來的不明物體、幾本小說有英文有中文,還有一些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像是黑管用的簧片、吉他撥片、一包顯然是琴弦的東西,甚至還有一個打火機。

「嘿,還真多東西。」

「是啊,」她點點頭:「馬上就要走了,不知道學期末來不來得及回來,今天也是來收拾一下的。你幫我把東西都拿出來。」

「呃,好。」我點點頭,邊拿東西邊問:「妳不是才去一個月嗎?北一女什麼時候放假?」

「六月底,我們要提供場地給大學跟高中聯考,好像還有什麼試務會議要在這裡召開,闈場在學校,連僑生宿舍都要提供給試務委員住,所以比你們早幾天放假。」

「嘿,北一女還真熱鬧。」

「是啊,『第一』嘛。」她嘻嘻一笑,整理著擺在桌上的東西:「高一進來不讀書先排字,高二社團玩不完,比賽一堆、競試一堆,每個活動都要交報告,也不知道交了之後有沒有人在看。」她忽然說:

「喂,小心,裡頭有玻璃。」

我一呆,小心翼翼把手上那包東西捧起來交給薇。她打開來檢查半晌,只見裡頭是個Melitta濾杯,還有一個薄得跟卡紙差不多,外觀精緻流線的玻璃咖啡壺。

「呀,妳在學校煮咖啡啊?」

「合作社沒賣呀。」她嘻嘻一笑:「還有個小水壺,幫我拿出來。」

「好,我找找。」

我點點頭,翻起抽屜,找出一個錐型帶著尖嘴的鋼製小水壺,水壺長得很熟悉,依稀就是薇家的注水壺的縮小版。我把水壺交給她,讚道:

「這個壺好可愛。」

「越小越貴,只有一杯份。」

她應了一聲,從背包取出一個摺疊包,打開摺疊包拿出一大疊氣泡袋,把陶瓷的濾杯、玻璃的咖啡壺以及鋼製的注水壺都用氣泡袋包好,用橡皮筋固定住,再放進摺疊包中。

「薇?」

「嗯?」

「妳過得還蠻舒服的嘛。」

「你說煮咖啡嗎?」她輕笑一聲:「是啊,小小享受,閒著也是閒著。」

「同學會不會很羨慕?」

「羨慕?」薇笑了起來:「幹嘛羨慕?她們都直接開口要。我是跳級的,本來二樂就是學姊班,班上沒幾個知道我的年紀,只覺得我是學妹,疼歸疼,打起秋風毫不客氣。」

「咦?她們還把妳當學妹啊?」

「有的是,有的只是叫小一點聽起來比較可愛。」她笑道:「至於要我請客的時候,嘿,那就更像學姊了。『學妹乖乖,學姊想喝咖啡提神喔』,笑死人啦,害我每天都得帶好多豆子,很麻煩的呢。」

「全班都喝嗎?」

「其實也沒有,拿杯子來才有。」

「那妳怎麼煮得完?」

「這節下課煮一煮,那節下課煮一煮,有分到的就喝,沒分到的就等下次。」薇笑嘻嘻地說:「老師偶爾也會要,不過時間不多,只有老畢每次都有,只要他來學校,我就會端一杯過去給他。」

「老畢?」

「就樂隊教練啦。」

「喔,妳跟他那麼好啊?」

「老人家嘛,其實也不是那麼喜歡喝咖啡。」薇說:「毛病不少,幫他煮咖啡不大容易。人家喝咖啡會睡不著,所以煮起來還挺麻煩的。」

「所以要帶低咖啡因的豆子?」

「不,那很難喝,這要靠煮法來解決。」薇搖搖頭:「水溫不能太熱,速度快一點,豆子也要選稍微烘久一點的。不過烘太熟的豆子會太苦,所以只能『稍微』,剩下的就得靠手感來處理。」

「這麼麻煩?」

「還好,用心點就是了。」薇輕笑一聲:「要嘛就別煮,既然煮了就得讓人家滿意啊。同學都怕苦,又要提神,跟老畢正好相反。我懶得帶那麼多不同的豆子,再說磨豆機很吵,又很大台,不能在學校磨,必須事先磨好帶來。豆子一磨就要趕快煮,不能老是擱著,只好寧缺勿濫啦。」

「真是的,享受變義務啦。」

我笑道,只見薇一怔,忽然停了幾秒,望著我似乎想起了什麼。我一呆,開口道:

「咦?怎麼啦?」

「啊,沒事沒事。」她回過神來,笑了笑說:「沒錯,真的是享受變義務啦。」

「我只是隨口說說,妳別當真了。」

「喔,我不是指煮咖啡。」她忽道:「我是在想我們的關係。」

「呃,」我又是一呆:「我們的關係?是我讓妳覺得有了什麼『義務』嗎?」

「是啊。」她點點頭,理所當然地說:「對你,或者說我對待你的方式,想想其實也跟女朋友差不了多少。本來相處是很愉快的,是不是男女朋友都不要緊,可惜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之後大家都變尷尬了,我既不能少做一點卻又不能更進一步,維持原樣又沒那個身分,豈不是享受變義務了嗎?」

「呃,」我訝異地看了她一眼,見她也在看著我,連忙低頭道:「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她搖搖頭:「我只是隨便說說,這樣的關係很好,你別放大解釋了。」

我搖了搖頭,沉默半晌。

「算了,幹嘛說這個呢?」她把剩下的東西都收進背包裡,站起身來說:「時間不多,我們還是好好珍惜著手中的幸福比較實際。來,趁著天還亮著,帶你去走走。」

「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牽起她的手,走出二年樂班。

兩人下了樓,沿中正樓旁的水池往操場走。水池看起來很舊了,水泥做的環形池子,邊緣砌成弧形的座位。池子顏色很深,飄著浮萍與藻類;沒有漣漪的水面像一面鏡子,深邃而幽靜,倒影著澄淨的天空。

水池後頭是涼亭,一樣有幾個座位,四四方方地有種花棚感,上頭爬滿籐蔓,透著陽光,映著嬌嫩的鮮綠色。涼亭外有幾棵松樹,松樹旁是低矮的闊葉木,後方則是高大的椰子樹;濃密鮮翠與遮蔭,不同海拔的樹種混在一起,有種置身植物園的錯覺。唯一刺眼的是一個塑膠垃圾桶,淡黃色巨大桶身,橘紅色投入式桶蓋,卻用墨綠色噴漆漆了「北一女中總務處」,算是某種保護色。

穿過新民樓與光復樓之間的過道,兩人來到操場邊。下午有儀隊在練習,應該是學姊吧,穿著制服與黑皮鞋,戴著白手套,熟練地轉著槍。天氣不熱,她們卻流了滿身大汗,汗水浸濕制服,在原本的墨綠上染了一層更深的顏色,透出內衣形狀,在哨音與隊長的口令中變換著隊形。

忽然覺得不該盯著她們看,難怪女校門禁森嚴,當下連忙轉過頭去。只見操場上另外還有人在打排球,穿著北一女的夏季運動服,在紓緩的陽光中嬌叱呼喊,與儀隊形成截然不同的對比。

薇像是不以為意,帶我沿紅磚跑道走進活動中心。活動中心大門開著,裡頭卻沒有人。兩人走上階梯,來到看台最高層。看臺階梯很陡,兩人爬得氣喘吁吁。最後,終於走到某個偏遠的位置前。

薇拿出手帕擦了擦汗,招呼我坐下,幫我也擦了擦。她的動作很親暱,微濕的手帕帶著她的氣息;擦在臉上,盪漾著莫名的感覺。

她的動作很柔和,彷彿生怕弄痛我;說是擦汗,卻只是拿手帕沾著我的臉。她把手帕抓在手心裡,坐得近了些,把身子靠在我的手臂上,暖意透過制服傳來。

忍不住地,我伸出手,摟住她的腰。

薇沒有抗拒,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長髮從肩上落下,垂到我的胸前。

兩人都沒有說話,四周安安靜靜地,這是個孤單的午後,操場上傳來儀隊與打球的聲音。陽光的軌跡在空曠的活動中心裡偏移,彷彿慢了下來。

我們無聲坐了許久。薇才開了口:

「凱?」

「嗯?」

「這個位置,」她說,聲音震動在肩膀上:「是我上個月想你的地方。」

「想我的地方?」

「是啊。」她點點頭:「活動中心比較偏僻,不會被別人打擾,我常常一個人跑來這裡想事情。想想跟你說過的話,想想之後要帶你去哪裡玩,之類的。」

「妳都是什麼時候過來的呢?」

「都有啊,午睡、蹺課,早上下午,想來就來。」

「沒有巡堂的嗎?」

「不會巡到這裡。」

「除了想我,妳還會做些什麼?」

「沒有,只是想你。」她輕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角落,就像你總愛坐同一個位置一樣。我來這裡只會想你,不會做別的事。」

「薇啊,」我忍不住說:「妳這樣說,我會很難過的。」

「因為我們不能在一起了嗎?」

「是啊。」

「不用難過啊,」她慢慢地說:「我們有我們的人生,今天在一起不能保證明天還是這樣。這裡不會變,我們的感情也不會變,我們有一些別人沒有的東西,不會因為分開而消失的。」

「可是,如此一來也就不會增加了。」

「別貪心,」她輕笑一聲:「我們有的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我又不是不見了,也不是死了,之後我們還會是朋友,還是可以常常見面,回憶也會一直增加的啊。」說著停了停:「其實就算不見了,甚至死了,那些屬於我們的回憶還是在。凱,愛情有很多形式,不一定非得是男女朋友才能實踐的,你懂嗎?」

「我卻覺得妳馬上就要消失了。」

「我的戀情,或許;」她接口:「對你的愛,卻不會。」

「這又有什麼差別呢?」

「我不知道,」她想了想:「我只知道,戀人的愛是很辛苦的。我只想跟你輕鬆相處,不想辛苦呢。」

「即使我跟小箏在一起?」

「是的。」

「這樣就不辛苦嗎?」

「也辛苦,」她點點頭:「因為我們還有戀情。等我這次回來,等我們把這段感情忘了,就不會那麼辛苦了。」

「我不要忘。」

「總有一天你還是會忘的。」她離開我的肩頭,轉頭望著我:「是不是情侶都不能改變這一點,這份感情只在我們兩個人心裡。別說你要跟小箏妹妹走下去,就算跟我在一起好了,就算我們永遠不分開,一路終老好了,有一天我也會死的,等我死了很久,甚至連你也死了,那就會通通消失了,是不會留下來的。」

「幹嘛一直說什麼死不死的?」我皺眉道:「薇,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妳的。」

「別這麼篤定,一輩子很長呢。」

「我就是不會忘。」

「那可不好,」她輕嘆一聲:「如果你真的一直把我放在心裡,那你就會陷入一種長期的情緒裡,我可不希望你變成那樣。我爸爸就是個例子,他很愛媽媽,年輕的時候很風流,媽媽死了之後卻連女性朋友都不肯去認識。有個阿姨是媽媽當年的同學,本來跟爸爸很有交情的,想不到媽媽一死爸爸就不肯跟她聯絡。這就是我說的情緒,你不能這樣。」

「為什麼不肯聯絡?」

「爸爸說,本來大家都是一起認識的,三個人的回憶都是『一起增加』的。今天媽媽過世了,他不願意跟任何認識媽媽的人繼續做朋友,這樣別人的回憶就比媽媽多了。」

「妳爸爸真是癡情。」我歎道。

「癡情很苦,」她搖了搖頭:「我很心疼他那樣,所以不希望你也變成那樣。我們年紀太小了,將來還要一直當朋友下去,你越早忘記這段感情越好。我們才相處這麼短的時間,很容易忘掉的,你不能一直強化自己的情緒,這樣不但會傷害你自己,也會傷害到小箏妹妹。」

「我不管。」

「這就是我說要跟你做一輩子朋友的理由。」她有點無計可施,放輕聲音說:「凱,有時候你還蠻任性的。對我任性沒關係,答應我不要跟自己鬧脾氣,好不好?我唱一首歌給你聽,這是我最喜歡的歌,你聽聽就懂啦。」

「The Rose?」

「原來你記得。」

「妳說的話,我通通記得。」

「那可不好,」她一笑:「有時候我會開你的玩笑,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你都記得就慘啦,還是過濾一下好了。」

「過濾?」

「是啊,就像煮咖啡,把想喝的萃取出來,其他就扔了。」薇點點頭,認真地說:「凱,時間是很有趣的東西,我們身在其中感覺不出來,久一點之後把某些細節忘記了,剩下來的回憶都會很美麗,這種感覺很好。你不要強迫自己把什麼都記住,只要記得一點感覺就好。知道嗎?」

「我才不要。妳自己明明什麼都記得。」

「我也不想啊,再說跟你在一起的記憶都是好的,我是不肯過濾掉的。」她笑著搖搖頭:「真是的,只會耍賴,到底要不要聽我唱歌啊?」

「要啊。」

「那還一直吵?」

她輕嘆一聲,閉上眼睛,握起了我的手。

她的手一樣很冷,我的感覺很複雜,緊緊抓著她,像是怕她跑了一般。

薇沒有立刻唱,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小小的身子凝頓在廣大的空間裡,像是一張沒有聲音的照片。活動中心沒有開燈,也沒有風,水磨石子地板很涼,刻著日光的痕跡。

於是,她幽幽唱了起來。

「The Rose」。曲子很熟,我卻聽不懂歌詞的意義。薇唱得很感性,也很柔和,清亮的嗓音裡有著莫名的滄桑,迴盪在廣大的空間裡,像是在紀念這一切,紀念這行將結束前的,北一女校園裡的片刻。

薇知道我聽不懂,唱完一遍,解釋了一遍歌詞。我默默咀嚼著歌詞裡的意思,只聽她又唱了起來。

薇的聲音好漂亮,歌詞卻是辛苦的;回音穿透著清涼的四壁,曲調又柔美又哀傷。我不喜歡這首歌,聽起來直讓人心碎。就像眼前的她,一切都那麼美好,卻是傷感的、即將消逝的。

我想掩起耳朵,卻捨不得不聽她那悠揚動聽的歌聲。我希望曲子趕快結束,卻又擔心,這是最後一次聽她唱歌了。

歌很短,結束在回音裡。薇輕輕嘆了口氣,放開牽著的手,起身整整裙子,緩緩地說:

「走吧。」

我點點頭,帶著複雜的情緒,跟在她身後,離開了活動中心。

五點四十分。

走出活動中心時已是傍晚,夏天在即,日落得遲,滿天盡是漂亮的霞光。樂儀隊剛結束練習,排著整齊的隊伍往我們的方向走來,看來她們的「基地」似乎在活動中心。

樂儀兩隊風氣不同,儀隊十分嚴肅,魚貫而過一言不發;樂隊比較輕鬆,三三兩兩扛著樂器聊得很愉快。我跟薇讓到一邊,薇拉著我快步往綠園走,像是不想跟她們打照面。

我沒有多問,陪著她往校門口走。天色已晚,原本陰暗的光復樓玄關看來更為冷清。薇沒有離開,反而順著菁圃又往裡頭走,沿中正樓靜悄悄的走廊來到了危樓。

這裡更暗了,西移日影掩沒在荒廢的教室後方。高大的樹木在晚霞中化成翦影,泛著苔蘚的牆壁在縫隙裡長著雜草。危樓下方是游泳池,裡頭沒有水,鐵絲網上爬滿籐蔓,池中盡是沙塵。

殘舊的危樓十分陰暗,頗有一種自外於世界的虛無感。薇帶我越過封鎖線,從佈滿灰塵的樓梯往上走。兩排腳印像是跟著我們,來到三樓中央某間教室裡頭。

久未使用,窗戶模糊髒污,凌亂的廢棄課桌椅擺得到處都是,其他還有用壞的掃具、生鏽的鐵櫃、缺了幾層的跳箱,以及堆得滿滿地,不知裝著什麼的瓦楞紙箱。

突然發現,薇好像很喜歡這裡。

她伸出了手:

「凱,你有菸吧?」

「喔,有啊。」

我忙道,掏出口袋的菸,自己叼起一根,遞了一根給她。

薇把背包掛在某張破舊的椅背上,接過菸,從百褶裙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上了火。

小小的火焰照亮四周,薇輕輕吸了一口,讓菸燒起來,把點好的菸塞給我,從我嘴上抽走我那根,又點了起來。

被她吸過的濾嘴有點濕,我心中一動,深深吸了一口。薇像是很開心,微光裡只見她帶著笑。我心想這裡簡直是北一女版本的哈草樂園,不禁笑道:

「好嘛,禮拜天,這叫造反了。」

「是啊,沒人嘛,不像平常都得躲在雜物後頭。」她笑道:「女校抽菸的人比較少,抽起來還挺麻煩的。」

「都沒被抓過嗎?」

「沒啊。」

「那菸味怎麼處理?」

「不用處理,只要別被教官當場抓到就好。」

「同學不會聞到嗎?」

「她們習慣了,」薇搖搖頭:「有人會唸我幾句,不過同學都很好,多半會幫忙遮掩。」

「老師呢?」

「我坐後面,老師聞不到。」

「我看他們只是放水吧?」我笑了起來:「不抽菸的人對菸味很敏感,哪會聞不到?妳說女校抽菸的人『比較少』,所以代表也有別人在抽嘍?」

「是啊。」

「都在這裡嗎?」

「多半在僑生宿舍後面,」她說:「那裡有烹飪教室,味道很亂,比較不容易被發覺。你說的也有道理,我想教官也知道哪裡可以抓,只是不想去抓而已。」

「這跟男校一樣,我們有九大哈草樂園,教官其實都知道,真的想抓只怕每天都會貼出記過單。」我歎道:「他們平常都會先放風聲,要不然就是跑到哈草樂園附近大聲嚷嚷一陣子,裡面聽到就趕快閃,沒被當場抓到就算了。」

「這是為什麼?」

「就是讓大家別抽了。」我解釋:「搞教育嘛,重點在防止,不在懲處,一直記過也不是辦法啊。」

「這也對,你們學校還蠻開明的。」薇點點頭:「不過北一女就沒這麼好說話了,所以我都躲危樓。這算心理戰,教官覺得大家都很乖,學校說不可以進來就不會有人進來。我們上軍訓課就在危樓下面,卻從來沒有看過教官往裡頭巡。」說著放輕語氣:

「凱,前陣子你每天都在我們學校,我常想找你來抽根菸,也希望你來班上找我。想不到社團聯展結束了,我反而實現了這個願望。」

我一怔,沒有接口,心裡頗感內疚。她一怔,笑了起來:

「啊,我沒有怪你的意思啦。我是在想,其實我們很像,有些地方是獨特的,只願意跟對方分享。像這裡啊、麥當勞啊,或者星空花園都是這樣。」

「所以?」

「所以我想跟你說,雖然我們就要分開了,我卻覺得我們都已經把一部分的自己留在那些地方。而那些『自己』又是專屬於對方的,是不跟別人分享的,留下來就帶不走了。像這裡吧,」說著指了指地上的腳印:「平常沒有人會來,我們的腳印就跟月球上的太空人腳印一樣,說不定會一直留下來,總會留在這裡。」她微笑著說:「你說這多浪漫,人家都說走過的回憶叫做足跡,我們卻能在這裡留下真正的足跡。可惜今天沒帶相機來,否則照下幾張,說不定很有味道。」

「都沒人會來嗎?」

「看起來是這樣。」

「所以會一直留下來?」

「直到危樓被拆掉的那一天為止。」

「咦?」我一呆:「危樓要拆啊?」

「危樓嘛,總有一天會拆的,」她點點頭:「放著也不是辦法啊。聽說校方正在跟市府談經費,不只危樓,這次好像要做個大工程,包含新民樓、至善樓、僑生宿舍跟科學大樓都要拆。」

「拆這麼多棟幹嘛?」

「其實很多房子都舊了,一起建個新大樓,也好規劃。」薇解釋,看著蒼茫中的四壁:「學校老,東西都很舊,重新規劃是必須的。不過這麼一來變動就大了,很多印象會消失,我們也看不到完工那天。這叫只有犧牲沒有獲得。」

「所以這兩年就會拆?」

「不一定,公家單位動作很慢的,危樓就已經擺了好幾年啦。」她像是有點感傷:「很奇怪,我來這間學校才不到一年,卻已經對危樓很有感情了。」

「因為常來抽菸嗎?」

「或許,」她點點頭:「不然就是害怕變化。我常常覺得,只要房子拆了,一切就都變了。」

「這話怎麼講?」

「房子是一種很特別的東西,」她望著四壁,緩緩地說:「所謂『不動』產,就是不會隨便變動的東西。房子是給人住的,住在裡頭的人會把記憶留在房子裡。要是拆掉了,那些記憶就不見了,我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妳有這種經驗嗎?」

「嗯,沒有。」她搖搖頭:「小時候我住眷村,那個眷村至今還在。之後就一直搬家了,搬來搬去,每次都是還沒熟悉就離開,從來沒有房子先我一步離去的經驗。」說著嘆了口氣:「每次搬家,我都覺得有一部分的自己被留在舊房子裡。以前覺得這還蠻不錯的,好像自己有好多分身,存在於世界各個角落。可是,這幾年我就不這麼想了。」

「為什麼?」

「我開始想要安定下來了。」她望著我,眸子泛著莫名的光澤:「這種感覺很難形容,就是不想再搬家了。說不定也是因為現在的房子是自己弄的關係,我總覺得我不再會搬離那裡了,會一直住下去,直到這輩子過完為止。」

「呃,薇啊,今天怎麼一直在講這種話呢?」

「哪種話?」她一怔。

「就是什麼死不死的嘛。」

「喔,你誤會了。」她搖搖頭:「我的意思不是死,是把這輩子過完。這是不一樣的,死是一種結束,過完這輩子是一種……嗯,怎麼說呢,一種完成吧。兩個意義很不一樣。」

「我覺得差不多。」

「那要看你從什麼角度來看,」她微笑了起來:「死是無可奈何的,完成卻是滿足的。有人怕死,活著卻不知道要做什麼;也有人不怕死,怕的卻是事情沒做完。我就是這種人,並不奢望活很久,只希望死的那一天能夠把想做的事情通通做完。不過這好像也很貪心,想做的事情那麼多,只怕到死也做不完。」

「妳想做什麼呢?」

「很多啊,讀很多書,去很多地方玩,」她輕輕地說:「認識很多朋友,結婚生小孩,學一些想學的東西之類的。」說著又是一笑:

「還有好好照顧爸爸,說不定幫他介紹個漂亮女生當老婆,我一直想這麼做,只是我認識的人都不合適,嘻嘻。」

我沒回話,怔怔地望著她。薇知道我在亂想,嘆了口氣,把菸熄掉,搖了搖頭說:

「算了,講這個太悶了。我一定會回來,你不要擔心,也不要被我影響你跟小箏妹妹的關係。未來的日子很長,我也會一直在你附近晃來晃去,只怕你想逃也逃不掉。你別忘了,我們有約定,call機一響就見面,不見不散,尾生之約又不能淹死。這是我的承諾,我從來沒有對你黃牛過,是不是呢?」

「嗯。」

「那就是了,別說啦,好好的一天,別被環境影響了呢。」她笑著說,牽起我的手:「來,把菸熄一熄,也晚了,我們這就走吧?」

「好。」

我點點頭,聽話地把菸踩熄,菸頭在滿是塵埃的地板上冒著微光。我默默看著火星逐漸熄滅,只見兩個菸蒂靠在一起,像是某種證據,證明曾經有過這樣的一天,我跟薇在一個無人的午後,穿著制服,躲在這裡,共享著分離前的短暫相聚。

薇順著我的視線看了半晌,揹起書包,帶我離開荒廢的教室。

走出危樓,外頭已然天黑。菁圃裡一片暗沉,樹蔭在牆外的街燈映照下響著沙沙的聲音。兩人步出北一女,薇回頭望了一眼燈火通明的光復樓,輕嘆一聲,開口說:

「凱,這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

「呃,幹嘛這麼說?」

「嗯,換個說法好了。」她點點頭:「回來的時候我就要高三啦。你要跟小箏妹妹在一起,只怕以後陪我的時間就更少了。」

我默然無語,低著頭,四周起了風。

「當然,這也是難免的。」她又說:「只是,不管未來怎樣,我希望你能夠永遠記得今天的事。」

「我會的。」

「也要記得危樓裡的那兩根菸。」

「為什麼?」

「因為,那代表了我們共同的回憶。」

她放開手,伸手捧著我的臉,細細地看了一遍,輕輕地說:

「凱,你很可愛呢。」

我不語,望著她的表情。早已熟稔的眼神再度深邃,像是下午看到的水池,深刻又平靜,倒影著我的影像。

「放心,我會回來的,」她又說:「其實我從來沒有離開過你。我的家、『海角』,還有危樓,我們都把自己放在好多好多地方,你說是嗎?」

「嗯。」

「請你記得,無論相隔多遠,過了多久,只要危樓還在,北一女裡就永遠會有個只屬於我們,沒有別人的記憶空間。懂嗎?」

「那要是危樓拆了呢?」

「沒關係,那我們就另外找地方,再抽一根。」

她笑著說,信心滿滿地。

我心中一緊,只見她點點頭,牽起我的手,往停車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