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金扣子
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這樣的事。
四月二十七日。
早上跟馨馨在麵攤吃早餐,才碰頭她就拿了一包東西給我,裡頭是一千個社徽,還有一封來自演講社的「感謝信」。
信紙很精緻,封在淺綠色信封裡。信頭印著「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其下是英文校名地址。背景有整片的籐蔓,畫著個木牌子寫著「綠園」,不知出自何典 。
很漂亮,北一女的認同物還真不少。內容倒是很簡單,「感謝成功高中董子凱同學義賣本社社徽,演講社全體社員敬上」。後頭是一堆簽名,從巧怡到馨馨,從小雪到斌斌,家鳳宜君,阿珍小箏,認識的加上不認識的寫得密密麻麻。
馨馨等我看完,笑嘻嘻地祝我銷售順利,又說:
「先講清楚,這可是賣斷的,賣不好概不退貨,你好好加油吧。」
我笑了笑收進書包。她又說:
「對了,明天下午有公假練習,你知道了嗎?」
「不知道,」我一怔:「練什麼?」
「樂聲揚啊。」
「已經開始啦?」
「喂,你們學校公文都來了。」馨馨一副「拜託」的模樣:「你少狀況外,這叫什麼負責人啊?昨天我就請好公假了,回去記得幫小光阿丹請喔。」
「妳們那邊來多少人?」
「有我、巧怡、小雪、斌斌,還有小箏學姊。」
「咦?不是只有小雪斌斌上台?」
「有機會就出來玩嘍。」馨馨頑皮地說:「我跟巧怡要盯場,其實只是藉故蹺課而已。小箏學姊那邊幫她請著放,她高興就出來跟你約會。」
「哈,原來妳們也會搞這套。之前不是還怕訓導處生氣?」
「社團聯展後是有點狀況,這兩天沒事了。」馨馨點頭:「巧怡斌斌做了很多公關,學姊都有跟你講對吧?反正我們認真辦事,加上你們學校有公文來,主任並沒有為難我們。」
「那就好。」我點點頭:「明天約在哪?」
「介壽公園,」馨馨說:「中午先集合吃飯,金橋門口見。」
「沒問題。」我說:「別忘了,叫妳學姊一起來。」
「誰敢忘記她啊?」
馨馨一笑,拿起筷子。
春意正濃,四月早晨空氣很涼,陽光透過蒸氣,在騎樓外灑滿騰騰的光幕。馨馨吃得很開心,短髮晃啊晃地,雙頰通紅,蒸氣撲了滿臉。她們早就換季了,她卻還穿著冬季制服外套。
北一女的外套十分厚重,前襟有兩顆金色的扣子,穿起來不大容易活動,不像成功制服外套是夾克,雖不保暖,卻很輕便。
吃麵不比麥當勞,吃完就走,不能繼續坐著聊天。我閒聊幾句,照例送她去北一女。回學校時不到七點二十分,難得早到,我也不急著進教室,跑去訓導處請公假,剛喊報告就見到希特勒。
「咦?」他站在賴小姐身邊,愣了一愣:「學弟啊?早早早,這麼早來幹嘛啊?」
「我來幫小光阿丹請公假。」
「哈,你慢了一步。」希特勒笑道:「我剛請好。拿去吧,記得好好練功。」
「咦?怎麼是你來請?」
「阿丹忙著寫段子,他要我幫忙。」希特勒笑咪咪地說:「你老人家忙,這種小事交給學長就得了。呵呵。」
「呃,不好意思。」
我臉一紅,順手接過公假單,就聽賴小姐說:
「喂,董子凱?」
「是?」
「聽說你今天要去參加管樂社會議?」
「是啊,怎麼了?」
「劉致達會去嗎?」
「會。」
賴小姐點點頭,揮手要我們離開。我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麼,隨希特勒走出訓導處。剛要詢問他就開了口:
「凱子,你知道賴小姐為什麼問你管樂社會議的事嗎?」
「不知道。為什麼?」
「她在注意我們的動向了。」希特勒左右張望,壓低聲音說:「班聯會把樂聲揚交給管樂社,擺明就是不給演辯社面子。過去只要演辯社派主持人就是演辯社主導,這次主持人換我們當,班聯會又沒邀請演辯社去開會,這是個警訊。」
「什麼警訊?」
「表示音樂性社團打算要跟演辯社翻臉了,」他認真地說:「如果我猜得沒錯,這一定是成青社的主意。他們想出來競選代聯會主席,跟糾察隊結盟是最好的組合。問題是糾察隊七字頭總隊長王又勤看成青不大爽,糾察隊又跟吉他社、弦樂社、慈幼社、口琴社,還有合唱團都有交情,光這幾個社團就幾百人了。成青結盟不成,只好拉攏管樂社分裂音樂性社團,先收拾糾察隊,再整合音樂性社團,之後才有實力跟演辯社一爭高下。」
「真複雜。」我皺眉想了想其中的關係:「那干我們什麼事?」
「說唱藝術社小,這種高層運作可輪不到我們,」希特勒點點頭:「問題是,身為『打演辯急先鋒』,加上又是樂聲揚主持人,我們註定跟管樂社站在同一邊。今天你要好好留意,說不定可以知道管樂社動向,決定將來站在哪個陣營。」
「你不是說管樂社支持成青社嗎?」
「還不一定,成青太小了,手段又奸,管樂社不見得想跟他們合作。」希特勒搖頭:「管樂社剛換社長,新社長叫做詹信雄,聽說這個學弟很海派,說不定不想跟其他社團打對台。音樂性社團很團結,勢力又大,這次竟然沒派人競選,我猜私底下正在運作,你要瞭解一下。」
「你那麼多朋友都打聽不到嗎?」
「就是因為朋友多,人家才不跟我講。」希特勒歎道:「唉,都怪我平常太大嘴,大家跟我好雖好,敏感事情可不會跟我說太多。你比較安全,去打聽打聽,也算滿足我的好奇心好不好?」
「小達不會跟你說嗎?」
「他那個人,一廂情願,只怕他的觀察不大可信。」
「好,我知道了。」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你的確大嘴,小心被他聽到了不爽。目前一共有幾組人在選?」
「三組,成青、糾察隊,當然還有演辯社。」希特勒解釋:「演辯社不用說,勢力龐大,連候選人都還沒選出來,就已經有一堆游離社團表態要支持。糾察隊內聚力很強,跟音樂性社團關係也好,說不定也可以整合出跟演辯社旗鼓相當的力量。」
「為什麼糾察隊跟音樂性社團關係好?」
「因為不管什麼活動,都需要糾察隊維持秩序。」希特勒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當然,糾察隊的天敵是儀隊。儀隊兩屆一百多人,比糾察隊稍微大一點,兩個都嘛校隊,彼此看不順眼。另外音樂性社團也不見得全都支持糾察隊,管樂社動向不明,國樂社本來就是演辯社的人,糾察隊想贏,我看還有一條很長的路要走。」
「為什麼國樂社是演辯社的人?」
「因為跟詩朗隊的關係啊。」
「那合唱團怎麼說?詩朗隊的骨幹不都是合唱團的嗎?」
「這不一樣,」希特勒大搖其頭:「詩朗隊跟國樂社合作是社團對社團的合作,一般都是詩社跟國樂社接洽,跟合唱團都是團員以個人身分參加詩朗隊不一樣。你想想就知道,像河馬、小沙、小楊那掛人誰會買小丁的單啊?交情好是一回事,我跟小丁也不錯,在詩朗隊都是兄弟,出來不是一樣打翻天?」
「呵呵,有理。」
「所以了,換成我是成青社,現階段最需要爭取的票源就是管樂社跟儀隊。」希特勒又說:「這兩個社團本來就在合作,人多勢眾,加在一起很唬人。管樂社講話大聲,搞定他們,說不定連國樂社都會倒戈。這麼一來糾察隊就慘了,弄不好音樂性社團通通集合到成青那裡去,那就只能退選啦。」
「為什麼要退選,不能跟別人整合嗎?」我皺眉:「鷸蚌相爭,到頭來還不是演辯社得利?票源分散不對吧?」
「你說得容易,」希特勒一怔, 哈哈大笑:「糾察隊跟誰整合?成青嗎?別忘了還有儀隊,如果儀隊站在成青那邊,那麼糾察隊就只能投靠演辯社。問題是如果成青真的有能力拉攏到儀隊,其他音樂性社團就會西瓜偎大邊,這麼一來演辯社保證輸到脫褲,那糾察隊又幹什麼跟他們合作呢?」
「那就跟成青整合啊。」
「那儀隊呢?」希特勒搖頭:「跟成青整合不是不可以,前提卻必須先逼儀隊投向演辯社那邊,這麼一來演辯社就贏定了,所以說管樂社的動向很重要。糾察隊必須先取得管樂社支持,跟成青各自拉一點票,最好儀隊配成青,管樂配糾察,之後整合就容易得多。就算儀隊不肯配合,跑到演辯社那裡,音樂性社團迫於形勢也只能團結,形成兩強對決態勢,這才有跟演辯社一拚的本錢,就能達成你說的票源不分散。當然,也要看整合之後是誰來競選,不管主席或者副主席,有儀隊就沒有糾察隊,除非是管樂聯盟配成青,不然一定會跑掉一邊。」
「聽你這麼說,你是支持糾察隊的?」
「我自己是,小達比較支持成青。」希特勒嘆了口氣:「唉,幸好都是跟演辯社作對,我們也不用整合意見。」
「他為什麼支持成青?」我追問:「或者說,你為什麼支持糾察隊?」
「我跟吉他社交情好,吉他社支持糾察隊我就支持糾察隊。」希特勒解釋:「再說我也比較喜歡那個王又勤,聽說這位學弟還蠻正派的,不像成青那掛人滿肚子壞心眼。不過小達之所以支持成青也是這個理由,他覺得成青的比較奸詐,容易成事,對他來說只要打垮演辯社就好。」
「嘿,說到演辯社,他們的人選到底什麼時候要出來啊?」
「要等社長選完。」
「誰在選?」
「胡財貴、你的好朋友陳天義,」希特勒說:「還有一個意外的,一一四班張志皓。」
「咦?」
「想不到吧?」希特勒感嘆不已:「不但這樣,張志皓甚至還暫時領先。就說演辯社瞬息萬變吧,原本六字頭屬意胡財貴,不過陳天義做人好,大家覺得他當上社長比較安全,又是詩社中堅幹部,以幹部經驗來看比胡財貴強。演辯社你也知道,詩社社長有江湖地位,算是第二把交椅。想不到今年還能殺出一個張志皓,說來還真稀奇。」
「張志皓是憑什麼出線的啊?」
「憑他兩個同班,金國強和林文雄、還有你們班關公,加上林碩彥的支持。」希特勒道:「這叫後生可畏,高一辯論隊才十個出頭,他這邊倒佔了五個,真是一匹黑馬,跌破學長我老人家的眼鏡。」說著忍不住扶了扶眼鏡。
「好個張志皓,連碩彥也支持他啊?」
「很奇妙,是不是?」希特勒認真點點頭:「這叫兩害相權取其輕,胡財貴太兇猛了,林碩彥在詩朗隊裡從來不服氣陳天義,這才轉而支持張志皓。聽說張志皓本身都是被林碩彥慫恿才出來選的。」
「瞭解。」
「所以賴小姐才會先警告你一聲。」希特勒認真起來:「凱子,我有幾句話跟你說,你認真聽,有空想一想。」
「你說。」
「你剛跟小箏在一起,應該是很快樂的了,」他慢慢地說,像是在整理思路:「小箏跟小蘇有交情,你在詩朗隊表現很讚,獨誦冠軍明年又要出任總隊長,從陳天義到小丁都跟你好來好去的。嗯,小丁的馬子是施慧心,她跟你總算有交情了吧?陳天義的馬子叫做……我忘了那個學妹叫什麼,反正是北一辯論的,你不認識沒關係,小箏跟她很熟。」
「所以?」我一怔。
「黃肥是你同班,林碩彥對你有敵意;」希特勒不直接回答,續道:「魏治平剛接合唱團副團長,你的麻吉柯秉楠是吉他社地下總指揮;阿龍當年跟胡財貴翻臉跑來說唱藝術社,待會兒小達要帶你參加管樂社會議。更別提我們自己馬上也要選社長了,阿強是一定會跟你搶的,偷偷跟你說吧,他也是口琴社的地下幹部……」說著停了停:
「嗯,差不多就這樣。你知道這些事情彼此的關係是什麼嗎?」
「呃,不知道。」我聽得一頭霧水:「是什麼?」
「就是你一定會被捲進代聯會選舉的。」他正色道:「我剛剛講的每個人、每件事都跟選舉或多或少有點關係,你處在這些人中間,一不小心就會被拉進去當砲灰。我不希望你參與得太深,賴小姐也是這個意思。你是小達傳人,小達一心想對演辯社復仇,保證會拉你介入選舉。我阻止不了他,只能勸你有個限度,不要一頭鑽進去,知道了嗎?」
「嘿,我才不想管這種事情呢。」
「只怕事到臨頭身不由己。」他的表情有點擔憂:「凱子,你要小心。這場選舉關係太大,各路人馬殺紅了眼。我們社團小,置身事外不容易,跳進去又只有死路一條。這一年來你表現優異,又是獨誦冠軍又在北一女社團聯展,光憑這兩戰你就份量十足了,演講社不用說,從北一女班聯會、龍吟詩社,甚至演辯社的外緣關係來說誰都惹不起你。不蓋你,敢在社團聯展上親小箏,就算滅絕師太不爽好了,但畢竟是一件很誇張的事,你從此名震江湖,誰都知道說唱藝術社有顆明日之星,變成不是社團給你資源,而是你給社團資源啦。」他頓了頓:
「照理說,這樣的你是社團的寶,不但不該捲入代聯會選舉,更該保持超然地位,讓大家繞過說唱藝術社省得搬石頭砸自己的腳。不是我吹牛,今天光憑你董子凱三個字,即使演辯社選上代聯會主席,未來說唱藝術社一樣過得開開心心的誰動不了咱們。可惜小達執意要利用你的影響力來報仇,我勸了好幾遍他都不聽,我是他朋友,不能一味反對他的意見,只能勸你適可而止,剩下的你自己看著辦,不要因為小達的期望傷了自己。懂嗎?」
「你放心,我對這件事情沒那麼熱衷。」
「你不熱衷,只怕熱衷的人不放過你。」
希特勒輕嘆一聲,也不多說,問了幾句樂聲揚的事,拍拍我的肩膀,轉身往忠孝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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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班上,詩聖依然沒來。我跟小光扯了幾句,只聽擴音器裡響起音樂,班上同學不甘不願地離開教室,整隊下樓升旗。今天輪我當值日生,升旗不用去,我跟狗腿賢留在教室打板擦擺粉筆。忙到一半,狗腿賢忽然說:
「凱子,待會兒你要去參加樂聲揚會議,對不對?」
「咦?」我一怔,想不到狗腿賢也在問這件事:「會啊。你要去嗎?」
「慈幼社沒表演,我們沒被邀請。」
「那幹嘛問?」
「我要問的是陳天義。」他說,表情似乎有點遲疑:「先問一句,這人是你詩歌朗誦隊的朋友,對吧?」
「對啊。」
「交情很好嗎?」
「還可以。」我不置可否地說:「怎麼了?你也認識他嗎?」
「認識,」狗腿賢肯定地說:「我跟他是國中同學。」
「哦,那還真巧。所以?」
我應了一聲,不知道他跟我說這個幹嘛。只聽狗腿賢說:
「我只是要提醒你一聲,待會兒開會別多講話,起碼在陳天義面前別多說,別讓他發現你在參加代聯會選舉了。」
「我沒參加代聯會選舉,」我搖頭:「而且他也不會參加。這次會議是管樂社辦的,只邀請了實際上台的社團。今年沒有演辯社,阿義不會去,再說就算找了演辯社也是學長去,阿義不會去的。」
「這你就不懂了。」他一副毫不認同的模樣:「代聯會選舉是七字頭的事,演辯社這陣子內鬥很激烈,陳天義是龍吟詩社幹部,又是七字頭,出席起來比較不顯眼。」
「好啊,你說是就是。」我不想跟他談這些演辯社內部的事,又問:「就算這樣好了,那我小心什麼?他去他的,我才懶得管演辯社想幹什麼。我是去討論樂聲揚的,再說主角是學長,也輪不到我講話。」
「嘿。」狗腿賢哼了一聲:「凱子,你知道嗎,陳天義這個人很陰險,外表看起來笑笑的,轉頭馬上戳你一刀。人家正在選演辯社社長,你們是演辯社仇家,不該小心一點嗎?」
「我小心什麼?」我一愣:「狗腿賢啊,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嗎?阿義人很好,我們一起打比賽,過程中他幫了很多忙,對人一向客客氣氣的。你說你們是國中同班?」
「同班三年。」狗腿賢冷笑一聲:「人很好?嗯,看上去是這樣沒錯啦,陳天義喜歡跟有利用價值的人交朋友,用完就甩在一邊,這還算好的。你本事大他不敢拿你怎樣,說不定還會假惺惺地跑來跟你拉關係,看看能不能在選舉的事上幫他一把。碰上我這種沒用的,只能被踩在腳底下,用完就丟,小罐保特瓶連退瓶都不必。」
「這是什麼形容詞啊?」我笑了起來,又問:「這麼說來,你們曾經有什麼不愉快嘍?」
「嗯。」
「是怎樣的事?」
「小事,不重要。」他搖頭不答,卻說:「國中生嘛,我又不是什麼重要人物,事情都不大。只是提醒你一句,你是說唱藝術社的,詩歌朗誦比賽又打敗過他,人家沒當上演辯社社長則已,要是當上了,那就要提高警覺,小心被這傢伙暗算。」
「多謝提醒,不過詩歌朗誦比賽我是輸家,是他打敗了我。」我笑道:「瞧你說的,危言聳聽這麼可怕。我跟他除了詩朗隊並沒有什麼交集,他想暗算我也沒東西暗算。不過謝了,我會自己注意。」
「那你就注意著吧。」
狗腿賢觀察半晌,見我不以為意,也不多說,轉身繼續打板擦。
沒過多久升旗結束,同學散散漫漫回到教室。第一堂是數學,老師慣例來得遲,我抽空跑了一趟哈草樂園。出來時正巧遇到詩聖,只見他一樣搖搖晃晃迎面走來,滿臉睡眠不足的模樣。
狹路相逢,兩人擦身而過,只見他默默鑽進第三間,砰地一聲關上門。我心中不快,大步離開,豈料一出廁所馬上見到齊教官。
我一驚,下意識縮了縮身子。教官大步走上,冷笑一聲,嗅了嗅說:
「小子,剛抽完是吧?」
「呃。」
我搔搔頭,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平常抽完菸總會漱漱口的,適才只想儘快離開,一時偷懶,哪知道就這麼倒霉碰上他。只見教官哼了哼:
「沒當場抓到算你好運。廁所還有人嗎?」
「呃,沒有。」
「少來,你去叫他們出來。」
「是。」
我忙道,見他站在門口動也不動,只得硬著頭皮跑進哈草樂園,敲了敲第三間的門,低聲道:
「詩聖,出來。」
「幹。」詩聖哼了一聲,探出頭來,一陣煙霧飄出:「他媽找我幹嘛?」
「我才懶得找你。」我沒好氣地說:「教官在外頭,好像要進來『臨檢』,叫我通知一聲。」
「是嗎?」
他哼了哼,皺起眉頭,把菸頭丟進馬桶,只聽菸頭「嘶」地一聲熄了。正要出去就見教官已然走進廁所。詩聖心知不妙,連忙吐口大氣,彷彿這樣就可以湮滅證據一般。
教官瞇起眼睛,看著他嘴邊噴出的煙霧,嘿了一聲:
「裡頭還有人嗎?」
詩聖看看我,我也看看詩聖,兩人都搖了搖頭。
「那我的『業績』還真差。」教官笑道:「好吧,董子凱你回教室上課,柯秉楠你跟我去訓導處。今天算你倒霉,督學要來,主任下令全校大禁菸。」又對我道:
「董子凱,待會兒記得不要蹺課。管樂社會議改到中午了,訓育組已經取消了你們的公假。給督學看到上課亂晃,樂聲揚的『大頭』們就一網打盡啦。」
「呃,你也知道我要去開會啊?」
「這件事我還要找你談。」他點點頭,神色嚴肅:「先回去上課,我再找你。」
「是。」
我忙道,一聲「謝謝教官」展步就走。轉頭見兩人站在原地,遲疑半晌,停下腳步。
「幹嘛?」
教官問,嘿嘿冷笑,像是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
「呃……」我思忖片刻,覺得很難找到合適的說辭,只得直話直說:「教官啊,這次就算了吧?」
「算了?」
他譏嘲一聲,不置可否。
「大家都嘛抽菸,」我鼓勇繼續:「你要我進來通知,不就是放人一馬的意思嗎?好人做到底,人家才剛點起來,這支大過就免了吧?」
「我已經免過很多支了。」
「我剛剛也抽了啊。」
「我沒抓到。」他神情銳利地望著我:「怎樣,想跟好朋友一起記過是不是?」
「媽的,誰是他好朋友?」詩聖忽然開口:「教官,你少跟這傢伙廢話,我抽好幾年了,又不是沒在別的地方被退過學。要我戒是沒有的,要我滾倒是很容易,用不著這個娘娘腔幫我求情。」
教官一怔,看了看我們,皺眉道:
「你們怎麼了?翻臉啦?」
我跟詩聖都不答話。教官察言觀色,知道我們誰也不願意開口,笑了起來:
「好傢伙,這有意思。柯秉楠?」
「三小?」
「跟師長不要這麼衝,」教官不以為忤,笑道:「你跟董子凱翻臉,人家倒是對你不錯,還肯幫你講話。怎樣,要不要接受人家的好意啊?」
詩聖面帶慍色,我搶在頭裡:
「教官你少雞婆,是你要我進來叫人的,這裡沒有什麼好意不好意,他要死要活不干我事,我只是說你不能朝令夕改,要我打招呼,招呼打了又給人家記過算什麼?」
「哈,」教官不以為忤,對詩聖說:「瞧,人家連面子都幫你顧了。你怎麼講?」
「媽的,我回教室收行李就是了。」
「咦?」教官一愣:「你已經兩支大過啦?」
「沒錯,爽吧?」
「哪來的兩大過?」
「上學期騎機車、爬牆,還有穿制服在校門口喝酒,」詩聖嘿了一聲:「三小折一大,加上前陣子『那件事』又一支。媽的,你不知道嗎?」
「我沒幫你算。」教官嘖地一聲:「小子講話客氣點,『那件事』按校規要直接開除,是我幫你說情才只有一支大過,有什麼好不爽的?」
「記過不爽怎樣?你霸道個屁,共產黨啊?」詩聖豁出去了:「反正就這樣,你想記就記,我他媽入伍當你學弟行不行?」說著往我一指:「至於這傢伙,他的恩惠我是不收的,你有種就記,沒記就是小孬種、娘娘腔。」
「嘻嘻,激將法沒用。」教官哈哈大笑,看了看我說:「柯秉楠,你的臭脾氣要好好改改。之前不是好朋友嗎?就算有事翻臉,衝著人家幫你講話就該一笑置之了。嗯,好吧,你不怕記過,那我換個方法懲處你。今天看董子凱份上饒你不死,滾回去上課,是男人就不要又爬牆什麼的刻意被抓,學小女生一樣小心眼。」
「幹。」
「哈,我也不介意你辱罵師長。」
教官笑得有趣。詩聖又氣又無奈,嘴裡不乾不淨,幹聲連連出了哈草樂園。
教官笑嘻嘻地等他離去,我正想藉故溜走,他卻叫住了我。
「喂。」
「呃,怎樣?」
「你們兩個怎麼了?」
「唉。」
「都是男生,不要小心眼。」教官知道我不肯說,也不勉強:「人家對你不錯呢,上禮拜不是當著一堆北一女建中的出頭挺你嗎?這件事跟那個美女小學姊有沒有關係?」
「唉。」
「那就是有關。」教官一笑:「董子凱,你還真沒良心,人家幫你抬轎,你小子一入洞房馬上翻臉。好好好,真是模範兄弟,是男人就去把話說開,今天幫你做了面子,同學之間不要大眼瞪小眼。」
「誰跟他大眼瞪小眼了?」我哼了哼:「還有,你剛剛說什麼『那件事』,詩聖上學期幹嘛被記大過?」
「這件事嘛,嘿,就不能跟你說了。」
「嗑藥被抓?」
「那就送勒戒啦。」
「那就是把誰的肚子搞大了。」
「嘿,你倒真是他的好朋友。」教官一怔:「好傢伙,怎麼知道是這件事?」
「他我還不瞭解嗎?」我沒好氣地說:「女人緣好得很,也不知道人家看上他什麼。是誰去墮胎了?」
「一個中山的女生。」教官長歎一聲:「柯秉楠以為自己十八歲了沒關係,簽字簽得龍飛鳳舞。好啦,醫院不知道怎麼洩密到學校來了,幸好沒鬧上警局,搞得我不知道說了多少好話才把事情壓下去。講到這個你自己小心,不要五十步笑百步,再度傷害了那位小美女學姊。」
聞言我一怔,「再度」,教官似乎知道小箏墮過胎。想問個究竟,卻還是忍著不說什麼。
教官沉默半晌,回過神來:
「好啦,回教室吧。記得中午要去開會。」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開會?」
「賴小姐,還能有誰?」
教官一副「廢話」的模樣,像是有話還沒說完,卻只是輕推我一把,趕我回去上課。
.
中午十二點。
鐘響下課。地理老師收起課本,嘟嘟高喊起立敬禮,同學們擠在蒸飯箱前領便當。老二照例幫我把便當拿來,唸著什麼「不要交了新女朋友就忘記找小鳥」;小光慢條斯理地擦拭筷子、鋪好桌墊餐巾。
三兩下扒完便當,才剛收拾好,就見小達氣喘吁吁出現在教室門口。我連忙走出教室,就聽他說:
「嘿,吃得這麼慢,要開會啦。」
「地方在哪?」
「演辯社。」
小達看起來氣鼓鼓地,二話不說轉頭就走。我連忙跟上,兩人一前一後沿行政大樓四樓往蝴蝶館走。過了好一陣子,他才放慢腳步,轉頭對我說:
「你們班真遠,爬五樓累死人了。」
「呵,你也該運動運動啦。」
「我哪有時間運動?」他嘆了口氣:「你這麼散,希特勒這陣子又不大幫忙,代聯會的事情超難打聽的。你知道今天為什麼改在演辯社社辦開會嗎?」
「想必是演辯社在搶主持人嘍?」
「這倒不是。」他搖了搖頭,瞪我一眼:「你這傢伙,知道什麼也不跟我講。小箏找小蘇談過了是不是?」
「呃,是。」
「那幹嘛不說?害我窮緊張。」小達哼了哼:「早上會議延期,管樂社忘記通知我們,害我一下課就跑到二樓會議室等,混半天沒半個鬼影子。我以為自己去早了,順便看看校史展示打發時間,看著看著看到去年跟小箏小丁打比賽的獎盃,哪知道還是這座獎盃救了我。」
「這話怎麼講?」
「我看獎盃髒,拿出手帕擦一擦,門忽然開了,一掛人跑進來。」小達似乎餘悸猶存:「你猜是誰?竟然是校長、教務主任、訓導主任、主任教官跟督學。我一看有人穿西裝就知道慘了,當場又逃不掉,只好繼續擦獎盃裝死。哪知道督學竟然跑來跟我聊天,問我在這裡幹嘛,我唬爛他我的外掃區在這邊,沒事就會來掃掃灰塵什麼的,這才遮掩過去。」
「那時候已經打鐘了嗎?」
「還沒,不過一出來就打鐘了。」
「那你怕什麼?」
「喂,我怎麼進去的?」小達瞪眼:「記得中新友誼之夜嗎?當時我們借會議室,我私下打了一把鑰匙。這可是犯了天條,下節下課果然被找去問話了。」
「主任教官?」
「曾傳真,就是他。」
「你怎麼掰的?」
「本來就要在那裡開會啊,我過去不奇怪,怎麼進去的才是重點。我唬爛說門沒鎖,一推就開了。」
「他買單嗎?」
「買單,」小達點頭:「雖然有點懷疑,卻也沒多問什麼。就說平常記錄要好,這要是換成演辯社可沒人信啦。」
「對了,講到演辯社,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麼會議改在那邊開呢。」
「喔,是啦,岔開話題了。」小達搔了搔頭:「唉,簡單說是這樣。我發現大家都沒來,覺得事情很詭異,跑去問管樂社小社長發生了什麼事。詹信雄學弟人還不錯,客客氣氣說了半天對不起,這才告訴我督學要來,會議改在中午。說到這裡小蘇小丁就帶著胡財貴學弟出現了。」
「咦?他們也去找管樂社?」
「沒錯,這叫冤家路窄。」小達悻悻地說:「小丁就算了,小蘇一見我嘴裡就不乾不淨,說什麼樂聲揚也要搶,搶馬子還輸給學弟的一大套。那個胡財貴也很白目,怎麼講好歹我也是學長,竟然在旁邊搭腔搭得跟唱雙簧一樣。有這種本事幹嘛不來說唱藝術社,跟小蘇混有什麼出息?」說著呸了一聲:
「我不肯示弱,跟他們對罵幾句。後來還是小丁出來打圓場,說我們遠來是客,不要在管樂社算舊帳之類的,這才少了幾句廢話。小丁說他們不是來搶樂聲揚的,主持人那邊小箏已經跟小蘇講好了,還說你也知道,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不過總歸是讓了我們,只好回來跟你求證。」
「沒錯,是有這件事。不過小箏是自己去找小蘇學長的,而且也只有今年,她昨天才跟我講。」我扯開話題:「那後來呢?演辯社找管樂社幹嘛?」
「還不是拉票,有什麼好問的?」小達嘆氣:「成青動作慢,糾察隊不知道在拖些什麼,竟然給我目睹了演辯社跟管樂社的合作。唉,管樂社這一點頭下去,只怕演辯社就坐穩了代聯會主席啦。」
「管樂社答應了?」
「其實還沒,」小達搖頭:「問題是,人家連開會都借演辯社社辦,你說這還有什麼搞頭?」
「那可不一定,」我笑了起來:「學長啊,管樂社沒那麼笨,當著你的面跟演辯社談什麼百年大計。依我看這是慢軍之計,畢竟管樂社是音樂性社團,表面上跟演辯社麻吉麻吉,私底下搞不好已經跟成青或糾察隊談好了。」
「咦?是這樣嗎?」
「我只是隨便猜猜,」我搖頭:「換成是我就這麼做。選舉在下學期,今天跟演辯社胡說一通有什麼關係?我猜那個詹什麼說不定還會講幾句好聽的,加油加油,管樂社惟演辯社馬首是瞻這種屁話也說不定。」
「嘿,」小達一怔:「他的確這麼講。難道這些都是裝腔作勢嗎?」
「我猜是。」
「那倒是我會錯意了。」小達恍然大悟,高興了起來:「呀,就說你很聰明吧,我可看不出來他們的陰謀詭計。好好好,這才像話,待會兒你要好好表現,讓人家看個精采的。」
「只怕輪不到我們來『表現』吧?」
我喃喃地說。就這麼來到忠孝樓。演辯社社辦位於忠孝樓中央樓梯地下室,入口正對學校後門。此處是著名的蹺課聖地,聽說許多高二學長都有後門鑰匙。忘了誰曾經說過,「學校鑰匙是身分地位象徵,蒐集越多本事越大」。演辯社地處要衝,勢力之大可見一斑。
已經有很多人來了,多半是學長帶學弟,六、七字頭各半,散在門口閒晃。我細心觀察,只見各路學長都在跟學弟交頭接耳,學長認真交代,學弟專心傾聽。有人神情嚴肅,也有人神情高傲,大抵都是該社新任幹部。
眾人都是音樂性社團,彼此招呼像是十分熟識。小達人脈不佳,陪我站在一邊,似乎有點侷促。
就在此刻熟人出現,小楊學長帶著魏治平走來。學長英風如昔,個子雖矮,一張女人似的嫩臉卻帶著微笑;魏治平高大斯文,走在學長身邊,彎身聽學長說話,一瞥已然見到我。
「呀,凱子,」他笑容可掬地打起招呼:「你也來參加會議啊?」
「是啊。」難得看到熟人,我揮手笑道:「平平,小楊學長你們好。」
「冠軍學弟,好久不見啦。」小楊學長笑咪咪地說:「比賽到今天三個月啦,學校這麼小,竟然從來沒有碰上一面。聽小丁說你搞上一個北妖學姊了是不是啊?」
「呃。」
我臉一紅,偷看小達一眼。只見他皺著眉頭,於是忙道:
「學長,平平,給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說唱藝術社六字頭社長劉致達,也是說唱藝術社的創辦人。」又對小達道:「學長,這位是合唱團的楊維民學長,在詩朗隊裡給我很多指導。另一位是我的好朋友,合唱團七字頭魏治平同學,我們也是詩朗隊認識的。」
小達點點頭一言不發。小楊學長伸手笑道:
「哈,原來是希特勒的大老闆。久仰久仰,聽說你之前是演辯社的?」
「沒錯。」
小達神情戒備,與他淺淺一握。小楊學長察言觀色,見小達「只握手指不握手掌」,面帶微笑,收回手道:
「嗯,那敢情好,今天我跟治平勢孤力單,幸好碰上同路人,也算有個照應。」
「咦?」小達一怔:「這話怎麼講?」
「選舉嘛,」小楊學長一派輕鬆地說:「合唱團支持糾察隊天下皆知。就說我們笨,人家都還沒登記我們卻已經急著表態。糾察隊跟成青合不合作得成還不知道,管樂社倒是把大家抓來演辯社開會。這豈不是鴻門宴嗎?原本覺得是來送死的,好在碰到你們,一個是有史以來第一個反出演辯社的革命先鋒,一個是咱們詩朗隊的成功之光,光憑你們兩位,今天合唱團就可以全身而退了。豈不妙哉?」
「呀,這話說的,不敢不敢,說唱藝術社是小社,還要請合唱團多多支持。」小達心花怒放,滿臉笑容地說:「原來是自己人,虧學弟認識你們,大家多多幫忙、多多幫忙。」
小楊學長微笑不語。我心下佩服,小楊學長果然城府夠深,三言兩語就把小達摸了個透。不過這一來也的確「有個照應」,合唱團支持糾察隊,小楊學長跟小丁學長交情好,不怕演辯社仗勢欺人。
平平笑嘻嘻地陪我敘舊,不久身後開門聲響,一陣嘰嘎過去,鐵門後方出現小丁、小蘇兩位學長,另外還有站在兩人身邊的,滿臉笑意的阿義。
四人站得近,他們一出來就跟我們碰個正著。小蘇嘿地一聲,小丁搶先開口:
「呀,人都來啦。歡迎歡迎,小達、小楊、平平、凱子,來來來,趕快進來吧!」
小丁學長一一招呼,禮貌周到,招呼順序親疏主客兼顧頗堪玩味。小楊學長大剌剌帶著平平當先走進,我讓小達先走,只見小蘇學長面帶譏嘲,揶揄小達說:
「哈,好久沒回來啦,想家嗎?」
「想啊想啊,你這老骨頭,還不讓學弟自由嗎?」小達哼了哼。
「大家半斤八兩,你學弟快單飛啦,聽說最近江山打得很穩。」小蘇學長冷笑一聲:「可惜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要是凱子當時來了演辯社,說不定今天就是他在選社長。」
「老不死垂簾聽政,你家社長我看也不值兩個錢。」小達從齒縫擠出聲音:「你慢慢得意,沒幾天就高三啦,就看到時候我學弟怎麼抄了你的『家』。」
「好啊,我拭目以待。」
小蘇伸手一推,把小達推了個蹌啷,只見小達差點跌下樓梯,好不容易站穩身子,狼狽萬狀走進演辯社社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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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辯社很大,樓梯下去還有一扇門。佔地比一間教室稍大,用公文櫃隔出了幾個小空間。中央是一張大桌子,周圍團團圍著十幾張椅子,不是教室用的學生桌椅,卻跟二樓會議室一樣,是那種籐編椅背、上鋪座墊的教職員用椅子。
四壁都是公文櫃,櫃裡擺滿資料夾。「社務」「辯論隊」「龍吟詩社」與「比賽」,分成四大種類,斗大的標籤貼得整整齊齊。四種資料顏色不同,「社務」為黑、「辯論隊」為紅、「龍吟詩社」為綠,「比賽」為藍。其中「比賽」最多,「龍吟詩社」最少;「辯論隊」則寫著「第幾屆某某某」「第幾屆誰誰誰」,分屆分隊員,每個人都有一個專屬的資料夾。
我在「辯論隊」的部分看了看,只見「第三十四屆60148劉致達」與「第三十四屆60928劉文朗」依然在列,並未因兩人離開而除名。轉念又想,演辯社至今三十五屆了,比我的年齡大上兩倍有找,確實是個歷史悠久的「阿公社」。
桌子是長形的,前後各一個位置,「演辯社社長」與「龍吟詩社社長」各據一方,桌上擺著壓克力製的藍底白字塑膠牌。另兩側面對面設了整排座位給今天到場的各社幹部,透明立牌寫著社團名稱與出席人員名字。每人桌前都有印著演辯社字樣的草稿紙、紙杯,以及一支原子筆。
管樂社是召集人,位在中央背對入口,只有一張座位,立牌寫著「管樂社社長詹信雄」;後頭用括號標示著「七」,表示他是七字頭高一社長。我跟小達被安排在最靠龍吟詩社社長那端,彼此面對面,而不是坐在一起。我的牌子寫著「說唱藝術社準社長董子凱」跟「七」,小達的只有「說唱藝術社社長」,既不寫名字,也沒有年級字頭。
好個小動作,我心道,準備得如此周到,卻還不忘記陰損小達一下。小達似乎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只是望著四周,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社辦裡都是演辯社的人,高一辯論隊全數到齊,高二只有小蘇小丁兩位學長。林碩彥、張志皓、金國強、林文雄都來了,黃肥關公也在,卻沒看到胡財貴。眾人忙於接待各社貴賓,見到我只是沉默地點點頭,沒有交談。
陸續有人進來,不一會兒連嘟嘟也來了。他是國樂社的,被一位少年白的六字頭學長帶著,在林碩彥導引下入座。嘟嘟的牌子上寫著「國樂社準副社長謝炎暉」「七」,原來他是內定的國樂社副社長。
我要陪小達,只能隔著老遠眨眨眼。嘟嘟還是那副德性,嚴肅認真地點了點頭。
詹信雄進場時熱鬧了起來,只見他身材高大,在阿義跟胡財貴的簇擁中翩然蒞臨。此人長得一表人才,面孔方正、精神煥發,笑容豪爽大方,有點白的卡其服一看就知道是訂做的。頭髮稍捲,頻頻與眾人招呼,倒是一點驕氣也沒有。
嘿,好個演辯社,竟然把兩位七字頭大將派來接待詹信雄。想起希特勒的話,我不禁看了看號稱是演辯社社長選舉的「黑馬」張志皓。只見他表情木然,斜眼盯著阿義跟胡財貴,帶著另一位學長入座。
胡財貴導引詹信雄來到主位,詹信雄謙遜一番,彬彬有禮地跟小蘇與小丁兩位學長打過招呼。四下環顧半晌,忽然朝我們的方向走來。
小達一怔,只見對方已然來到面前。聲如洪鐘地開了口:
「劉致達學長。」他伸出手,恭謹客氣地與小達握了握:「早上我那邊忙,沒有時間好好接待學長,這裡跟學長致歉了。這位就是董子凱同學嗎?」
「我是。」我微笑著接口,對此人頗具好感:「叫我凱子就成了。」
「是,凱子你好,」他禮數周到,轉而跟我握手:「大家都叫我管樂詹,你也別客氣,這麼叫親熱點。聽國樂社說你是本屆校際獨誦冠軍。這次很榮幸能跟說唱藝術社合作,等一下還有很多事情要拜託兩位配合,主持人是樂聲揚的靈魂,之後還要靠你們大展身手了。」
「哈,說得這麼客氣。」
我笑道。只見他點點頭,轉身回到座位。
這麼一來,眾人都望向我們,彷彿見到什麼罕見的事物一般。我有點不好意思,只見胡財貴湊到小蘇學長身邊,低聲交談幾句。
小蘇學長點點頭,胡財貴走到管樂詹身邊,朗聲對眾人說:
「各位學長,各位同學。」
大夥兒一齊靜下來,不約而同看著他。
「歡迎光臨演辯社,」胡財貴道,神態從容穩重,不虧是演辯社七字頭第一人:「今天難得有這麼多貴客,演辯社招待不周,請大家見諒。以下我們不耽誤時間,敦請管樂社主持本次會議。會中需要什麼請盡管跟我們說,茶水、小吃,或者想哈一管之類的都能安排。謝謝大家。」說著伸手一讓,把場面交給管樂詹。
管樂詹禮讓一番,起身道:
「謝謝演辯社。各位學長同學,難得大家今天聚在這裡,管樂社承蒙班聯會要求主辦樂聲揚,盧社長要我主持會議。小弟身為學弟,不敢麻煩各位學長,在此列出幾件重點討論事項,其餘雜項工作就由本社一肩承擔,總之盡量減少各位的麻煩就是。」說著拿起白板筆,刷刷刷在白板上寫下了幾個重點。
我定神一瞧,只見白板上寫著「副標題」「主持人」「場地」「補助」「節目單」「公假」以及「預演時間」一共七項,簡單明瞭,字體漂亮。就聽他說:
「各位,這幾項是最重要的決議事項。以下逐項討論,如果有什麼未竟事宜,請各位討論完再行提出。有問題嗎?」
大家都搖了搖頭,管樂詹道:
「好,那就正式開始。首先是副標題。各位都知道,歷屆舉辦樂聲揚都會取一個副標題。以往都是龍吟詩社負責,不過這次演辯社系統沒有參加樂聲揚,我就在想,是不是也該依照傳統,讓負責擔任主持的社團,也就是去年剛成立的說唱藝術社來負責提出呢?」
我聞言一呆,沒想到頭一個就是這種敏感話題。尚未出聲,一旁林碩彥開了口:
「嘿,那個講相聲的,禮讓主持人是給他們面子,難道連這個也要搶詩社的嗎?」
好傢伙,學長都沒開口,林碩彥竟然當先發難。小達當場就想反唇相譏,我連忙按住他,低聲道:
「先看情況再說。」
「可是……」
「對方只是一個學弟,你不能失了身分。」
「哼。」
小達這才閉上嘴。管樂詹笑容可掬,回應林碩彥說:
「這位是龍吟詩社林碩彥同學吧?嗯,主持人既然禮讓了,這點小事是不是也可以從善如流呢?」
「哈,小事?」林碩彥瞧瞧一臉漠然的小蘇學長,知道學長不禁止,冷笑一聲說:「管樂詹你倒大方。說唱藝術社是本社叛徒,本社學長念在詩朗隊交情把主持人讓給他們玩,卻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讓他們為所欲為。副標題詩社是不讓的,他說唱藝術社都還沒有開口,你就這麼偏袒他們了嗎?」
「這是維護傳統,並非偏袒。」管樂詹搖頭:「過去一向都是主持人負責想副標題,我們第一次負責舉辦,不敢隨便破壞成規。」
「過去樂聲揚都是演辯社派詩社幹部當主持人,這也是『成規』不是嗎?」
「喂,你們不是『禮讓』了嗎,你一個學弟吵屁啊?」
某人嗆聲,名牌上寫著「吉他社社長沈克剛」「六」。林碩彥一怔,正不知該不該跟學長抬槓,就聽阿義開了口:
「嗯,學長的話也有道理。碩彥,主持人是我們禮讓的,說唱藝術社遠來是客,講話客氣點。」又對管樂詹道:「詹社長抱歉,龍吟詩社沒有意見,一切悉聽尊便,尊重各社團決定。」
我聞言一怔。演辯社尚未選舉,阿義既不是詩社社長也不是演辯社社長,竟然可以用這種語氣「命令」林碩彥。只見林碩彥滿臉不服,卻不作聲,轉頭看看胡財貴,似乎想請他助拳。
胡財貴微笑不語,高大的身影站在小蘇身邊,彷彿什麼都沒有聽見。
「好吧,那就多謝龍吟詩社支持了。」管樂詹笑道:「還有什麼社團有意見嗎?」
眾人左看看、右看看,看了看小達跟我,一致搖頭。
「那麼,」管樂詹問我們:「請問說唱藝術社,你們需要多久時間提出?」
「一個禮拜。」小達不加思索地回答。
「不不不,我們明天就提。」我忙道。
「呃,」小達愣了愣,我對他眨眨眼,他連忙改口:「好,明天。」
「謝謝,那就麻煩你們了。」管樂詹毫不遲疑,拿起白板筆在「副標題」後寫上「4/28」「說唱藝術社提」:「第一個議題就這樣,接下來是主持人。各位,」說著看著四周:「這次承蒙演辯社禮讓說唱藝術社主持人位置,奉班聯會指示,說唱藝術社必須事先提出名單供本社審核。請問劉社長,說唱藝術社打算提出什麼樣的人選?」
小達一呆,看了看我。
「是,」我接口,連忙起身:「各位學長同學,我是說唱藝術社董子凱,這個問題由我回答。這次是本社頭一次參加樂聲揚,在此提出一個小建議。我們覺得除了本社社員,不妨也邀請一個女校同學共同主持,以便炒熱氣氛、嘉惠畢業學長。不知道是否可行?」
眾人一聽就熱鬧了,七嘴八舌地,彷彿女生已然出現了一般。林碩彥忍不住又開了口:
「好呀,凱子你一把到馬子,就想把學姊推出來搶鋒頭是吧?」
我一笑,並不接口,阿義輕嘆一聲,表情有點抱歉。管樂詹問:
「這主意有趣。凱子啊,你想找北一女演講社嗎?」
「是的。」我一怔,消息傳得真快:「不過並非我的……好朋友,演講社那邊可以提供一位高一同學出任。該員實力堅強,絕對可以達成任務。」
「怎麼個『堅強』法?」
「她是北一女演講社七字頭社長候選人之一,有實力競爭北一女司儀,目前是演講社演講組組長,下學期北一女新生訓練演講也由她負責。」
「哦?」管樂詹一愣:「可以競爭北一女司儀喔,這麼厲害?」
「沒錯。」
「這位同學的名字?」
「黃宜斌,草頭黃、事宜的宜、文武斌。」
「好,那貴社呢,你們打算派誰參加?」
「我們打算派本社七字頭第一高手,跟我同班的紀衡光同學出任。」
我說。只見胡財貴微微一動,關公轉頭看別處。
「這位同學本事如何?」管樂詹問。
「嗯,他是本社社社員,我不便自稱自讚,」我看著胡財貴:「只是呢,去年演辯社舉辦新生盃辯論比賽,這位紀衡光同學代表本班結辯,帶領本班獲得冠軍。我想應該夠資格吧?」
「那是學長讓你們的,你臭屁什麼?」林碩彥哼了哼。
「那就謝謝你們一再禮讓了。」我一笑,林碩彥竟然連「暗盤」都可以說出來,真是口不擇言:「以上是本社提出的人選,請詹社長裁示。」
「裁示不敢。」管樂詹點點頭,對眾人說:「嗯,有女生參加,這倒是破天荒頭一遭。各位覺得呢?」
「學校能同意嗎?」
有人問,名牌上寫著「口琴社社長簡昭雄」「六」。
「學校那邊沒問題,」管樂詹信心滿滿:「人家凱子今年也上過北一女社團聯展,這叫禮尚往來,由我負責跟訓導處溝通。」
「這就不叫破壞傳統嗎?」
國樂社社長問,少年白學長叫做路志偉。
「傳統是社團指派主持人,沒有限制不能是外校女生。」管樂詹答。
兩位社長不再接口。管樂詹見大家都沒有意見,馬上在「主持人」後方寫上「說唱藝術社紀衡光」以及「北一女中演講社黃宜斌」。
接下來是補助與場地。場地方面,管樂詹提供中山堂與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讓大家選擇,難為他們可以把兩個場地都預先保留了時段。眾人決議中山堂,又決議將學校提供的三萬五預算扣除場地費、印刷費後平分給各社團。過程中口琴社表示「說唱藝術社是主持人,出的人少,又沒有樂器維修耗材之類的支出,不應該分配到預算」,管樂詹則援引過去龍吟詩社都有拿的成例表示反對。小達與我商量一番,發言表示說唱藝術社不需預算,把錢給大家均分。
之後是節目單、公假與預演時間。節目單方面,管樂詹要求大家在週六前提出,以便配合印刷作業。又要求各社團指派代表一名代表與說唱藝術社聯繫,討論過場台詞內容。公假方面,在眾人一致要求下,管樂詹承諾週一到週五每天下午三堂共十五小時直到活動結束,樂聲揚當天整天公假。預演時間則定在樂聲揚前的週末下午,當天上午四堂課也有公假。各社團必須在明天放學前提出公假名單,逾時或有疏漏者,必須自行向訓導處申請,主辦單位不另行補請。
七個議題,不到一小時已然討論完畢。這就是大社團的本事,我不禁佩服管樂詹的處理速度,只聽管樂詹又問:
「以上感謝大家配合。接下來是臨時動議,不知道各位有沒有什麼問題要提出來討論的?」
「本席有意見。」
口琴社社長舉手。管樂詹點頭:
「簡社長請說。」
「我的問題是關於經費的,」簡昭雄並未起立,大剌剌地坐在位置上:「如果我的印象沒錯,過去樂聲揚學校都會提供一筆特別預算給班聯會拿來製作紀念品,什麼紀念徽章之類的,對吧?」
「對。」
「那這次呢?錢到哪裡去了?」
「在班聯會啊。」管樂詹一怔:「我們這次幫忙辦活動,經費都是班聯會撥下來的。紀念品是畢聯會召集小組負責,不在本社處理範圍之內。」
「你們家十三太保不也是畢聯會的?」
「所以?」
「難道沒有互通有無嗎?」
「當然沒有。」管樂詹嚴肅了起來:「學長參與畢聯會是學長個人的事,這也是學長為什麼把樂聲揚交給我獨立負責的原因。管樂社清清白白,絕不會『互通有無』。」
「清清白白?」口琴社社長冷笑一聲:「你們互通有無也不是新聞了。上學期省賽預算用光了沒?打著修樂器名義跟學校拿了九萬多,結果『修』的竟然是一人一個新吹嘴。幾次朝會我都看了,吹嘴發亮樂器生鏽,我倒問問你,錢都用到哪裡去啦?」
「這不是樂聲揚的問題,原本不該在這裡討論,」管樂詹耐下性子:「不過事涉本社名譽,我好歹說明一下。省賽預算號稱九萬多,其實只有六千塊撥給本社更新吹嘴,另外幾千塊是樂器運送、遊覽車,還有攝影錄音的費用。樂器維修花了七萬多塊,都是學校自己開標採購的,總務處也在穿堂上貼過公告。新樂器還沒發下來,因此只看得到舊的。以上跟學長解釋。」
此話一說,場內立時傳出嘰嘰喳喳的聲音。眾人竊竊私語,彷彿聽見了什麼稀奇的事情。我正在疑惑,就聽國樂社路志偉說:
「嘿,你管樂社還蠻有錢的嘛。」
「不敢,這是學校的錢。」
「學校的錢你們用,這還不是惡勢力嗎?」少年白毫不放鬆:「在場都嘛音樂性社團,大家評評看有沒有這種道理?班聯會副主席是你們的人、畢聯會你們把持、搞個樂器都要花上七萬多塊?好嘛,我們還真是進錯了社團。」
「話不是這麼說,」管樂詹連忙解釋:「班聯會代表是班長,不是社團幹部,我家學長是以二一七班班長身分出任副主席的。至於畢聯會,那是十三太保學長以個人身分參與,裡面也只有他一個管樂社的,怎麼能說是管樂社『把持』呢?樂器方面是實際需求,錢多錢少不是重點,學長不能混為一談。」
「錢多錢少正是重點,你狡辯什麼?」少年白哼了哼:「好個學弟,當我不懂是不是?管樂器吹嘴不過一塊鐵,用不爛打不壞的幹嘛換?一個省賽就要全面更新,這不是消化預算嗎?」
「學長有所不知,吹嘴也是會壞的。管口變形會漏風,之後就沒辦法吹。生鏽、掉漆更嚴重,吸進去身體會出問題,這可不是玩的。」
「哈,好嬌嫩的管樂社啊,領教領教。」少年白冷笑一聲:「那樂器舊又怎麼說?早上升旗不是照吹不誤?好呀,我們家嗩吶壞三年了,bass還要找弦樂社借大提琴,你們倒有錢換樂器,還不承認是惡勢力?」
「我們換的只是一小部分,銅管樂器很貴,七萬多只處理了兩支長號、一支圓號,補充兩支巴里東,還有維修兩支蘇沙號而已。這幾支都是Jupiter的,沒有特別買貴的品牌,維修根本是凹人家廠商送的。」管樂詹搖頭:「學長明鑑,這是社團實際需求,不花這些錢低音部只能廢了,再說我們也沒有全面更新,說惡勢力未免過分了點。」
「過分?」口琴社社長接口:「你們買五支修兩支,同樣的錢給我們可以全社買一套新口琴還有找。學弟啊,得了便宜又賣乖,還嫌學長過分嗎?」
「這就是管樂社的德性,」少年白唱雙簧:「聲音大、資源多,做事又霸道。說『討論』樂聲揚,結果題目通通事先訂好,也不讓大家發言。演辯社好意借場地給你,你反而支持說唱藝術社支持得這麼露骨。我看這就是在收編社團,打算當代聯會選舉的幕後黑手,是不是啊?」
「沒錯。繼續這樣下去,只怕不管誰出來選代聯會主席,最後都是你們在把持了。」口琴社社長道:「乾脆這樣,明人不說暗話,一句話問你。代聯會選舉管樂社到底支持哪邊?」
我恍然大悟,原來兩人糾纏一番,根本就是為了代聯會選舉的事要管樂社表態。這兩位都是音樂性社團的學長,看來所謂的「音樂性社團大團結」根本只是個口號。卻見管樂詹不慌不忙,微笑著說:
「學長們,我們討論的是樂聲揚,不是代聯會選舉。管樂社並未參選,這話你們問錯人了吧?」
「好個學弟,推得乾乾淨淨。」口琴社社長譏嘲道:「好啊,問錯人了是吧?那我問地主好了。」說著轉頭對小蘇學長說:「喂,蘇康節,你們這次參選不參選?」
小蘇學長一笑,點點頭。
「人選呢?」
「還沒決定。」他一樣笑著:「老簡啊,問得這麼明,不是擺明叫我為難嗎?我們會先選完社長,之後再讓新社長指派人選。老骨頭是看守內閣,這種事輪不到我拿主意。」
「好,那我這麼問,」口琴社社長一笑,問在場眾人:「各位,目前有三組人競選,演辯社還沒派人,成青那邊兩個流氓學弟,另外只有糾察隊的王又勤。在場不支持演辯社的請舉手。」
我呆了呆,此人問話一點餘地不留,不知仗了誰的勢。不料原該一片嘩然的大家,聽到此話,竟然當場鴉雀無聲,瞬間靜了下來。
我訝異不已,這才發現演辯社的勢力有多麼可怕。早上希特勒分析過,音樂性社團原則上跟糾察隊有交情,除了國樂社跟演辯社交好、管樂社動向不明外,包含口琴社都是糾察隊的基本票源。孰料這麼一問,大家竟然全都噤若寒蟬,跟想像中的狀況完全不同。
小達與我對望一眼,同時舉起手:
「我們說唱藝術社,不支持演辯社。」
「哈,芝麻小社,就那三十三票誰在乎?」口琴社社長冷笑一聲:「好啊,除了這掛演辯社叛徒,還有誰不支持演辯社的?」
我一驚,還來不及觀察眾人反應,低聲問小達:
「學長,我們高一有幾個社員?」
「嘿,你沒聽到嗎?三十三個。」
「他們怎麼知道的?」
「我猜是阿強,」小達哼了哼:「他是口琴社社員。」
「靠,他出賣我們啊?」
「看樣子是這樣。」
「可是希特勒說口琴社支持糾察隊啊?」
「那是高一口琴社,簡昭雄跟小丁同班。」
原來如此,我心道,只見吉他社沈克剛學長站了起來,呸了一聲:
「喂,簡昭雄,你他媽屌個屁?有人這樣問話的嗎?」
「哈,我問我的,你罵人是怎樣?」
「幹,演辯社的狗腿子。」沈克剛怒道:「好啊,老子回答你。咱們吉他社不支持演辯社,你怎麼樣?」
「哈,不怎麼樣,」口琴社社長笑道:「你們支持不支持誰在乎?聽說去年九三九掛了好幾個回去重考是不是?就不要下學期真投票了,你家已經沒剩幾個人啦。」
「媽的,你嘴賤,會議結束外面講。」沈克剛面帶慍色,一把拉起身邊一位名叫吳世峰的「吉他社準社長」「七」高一學弟,對管樂詹道:
「學弟,我不受這小子審問,這就先閃了。你幫本社代理投票,你的意見我都支持。勸你趕快散了這場鳥會,省得好人沒做到,反而被這堆沒卵蛋的阿魯巴。」說完拂袖而去,走時甚至重重摔了演辯社的門。
管樂詹滿臉尷尬,留也不是,不留也不是,眼巴巴瞧著沈克剛離去,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我心下大奇,按裡說,演辯社力邀管樂社在這裡開會,其目的不外爭取管樂社支持。這個簡昭雄百分之百是跟演辯社串通好的,想來少年白亦然,然而兩人當面吐槽管樂詹卻又為了什麼?豈不是弄巧成拙嗎?
正自思忖,就聽少年白跟簡昭雄又唱起雙簧。兩人一言一語,繼續攻訐管樂詹。管樂詹很想發作,卻礙於學弟身分,又是會議主席,一時只能忍氣勉強對答,甚至還擠出了幾絲禮貌的微笑。至於身邊各社團,則各自默不作聲,靜觀事態發展。
我聽得很不耐煩,很想打斷他們,卻知身分不合,強出頭只會壞事。眼見小達也是一臉不滿,雙手叉在胸前,眉頭皺在一起,卻也沒有動作。
就在此刻,我見到了胡財貴。
他站在小蘇學長身後,面帶微笑,神情輕鬆,像是欣賞什麼有趣的表演般地看著他們,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
作為「演辯社第一人」,我忽然發現,這場戲根本是為了他演的。下學期學長升上高三,吵來吵去,得利的都是這些七字頭學弟。胡財貴是小蘇學長愛將,演辯社確定要競選代聯會主席,換句話說,這些架,都是為他吵的。
我恍然大悟,難怪小蘇小丁主動找上管樂社出借場地。這場會議演辯社是沒份的,若非身為地主,只怕旁聽的資格都沒有。這麼一想他們還真聰明,不但可以作壁上觀,順便還能給在場社團帶來壓力。可謂一舉數得。
甚至,我又想,把主持人讓給我們也是他們的計策。這些音樂性社團都不好搞,樂聲揚又是年度大戲,開個會才知道裡頭有這麼多麻煩事要處理。我們跟各大社團都沒有淵源,演辯社退可靜觀我們處理,進可運作親演辯社音樂性社團找我們麻煩。萬一稍有疏漏,咱們當場就黑了,不但主持人不保,甚至在訓導處也會被列入黑名單。
問題是,這麼一來,他們也得罪管樂社了,難道他們不在乎管樂社的票源嗎?
不,這不重要。看著站在小丁身後的阿義,我發現這是一種兩手策略。演辯社尚未選舉,兩組人馬競爭得很激烈,更別提又殺出了一個黑馬張志皓。今天都是這些走狗社長在吵鬧,演辯社那邊放任林碩彥亂講話,卻讓阿義出頭當好人,看來是在幫阿義做球。桌子兩頭坐著小蘇跟小丁,小蘇有胡財貴,小丁有阿義;胡財貴英姿颯爽、阿義溫和迷人,無論誰當選都是演辯社贏。這是對他們的教育,讓他們認識各社團的菁英人物,觀察眾人動態,學習面對尖銳問題;卻讓管樂詹出來當砲灰,自己毫髮無傷。
這就是演辯社的本事,我不禁讚嘆,連社長都還沒選出來,卻可以這樣「擺佈」一眾音樂性社團。
場中吵鬧依然,兩位社長看樣子一點也不打算放過管樂詹。就在此時,忽見小楊學長站起身來,清朗地開了口。
「主席,本席要發言。」
不愧是詩朗隊高人,一開口腹音響徹四周,瞬間壓下各大社長的七嘴八舌。少年白一怔,管樂詹忙道:
「是,楊副團長請講。」
「喂喂喂,我還沒講完啊!」少年白吼道。
「那就抱歉了,」小楊學長不慌不忙,微笑著說:「路志偉,咱們好兄弟可別翻臉,高一打『李白傳奇』的時候你還欠我一罐可樂還沒還,待會兒記得福利社見。小弟舉手發言,您老人家可沒有,這個嘛,您只好讓一讓。」
少年白一怔,小楊學長不等他回應,對管樂詹說:
「詹信雄學弟,本席動議散會。請列入正式議程。」
「呃,」管樂詹呆了呆,隨即會意,忙道:「是。合唱團動議散會,請問有沒有人附議?」
「說唱藝術社附議。」我忙道。
小楊學長一笑,意示嘉許。管樂詹又問:
「請問有沒有人反對?」
「我還沒說完。」少年白說。
「你的話上班聯會說去,」小達終於跳了出來:「現在是樂聲揚動議時間,你有什麼跟樂聲揚有關的動議嗎?」
少年白一呆,自知程序不合,沒有堅持繼續。眾人見狀鬆了口氣,也都搖了搖頭。
「好,全體一致通過散會。」管樂詹忙說:「感謝大家今天的參與,本席在此宣布散會,請各位遵守各項決定,明天一早我會把會議記錄提供給各社團參考。謝謝大家。」說著馬上起身擦黑板,結束了這場會議。
.
一點四十分。
會議結束,與會社團紛紛離開,管樂詹鬆了口氣,擦著汗坐下收拾東西。小達不願久待,起身立刻要走。我低聲道:
「學長,你先走,我還有點事。」
「什麼事?」他皺眉問。
「我跟詩朗隊學長講講話,順便打聽打聽內幕。」
小達思考片刻,微微點頭:
「那也好,你去打聽吧。小心演辯社的人,不要被圍攻了。」
「放心好了。」
我笑著說。小達似乎對我很有信心,當下動身離開,消失在鐵門後方。
裡頭沒剩多少人了。少年白帶著嘟嘟剛走,簡昭雄還在跟小丁學長講話。阿義忙著送客,胡財貴陪在小蘇學長身邊跟管樂詹寒暄。至於關公黃肥他們,則因學長還在,不便跟我閒扯,只是默不作聲地收拾場地。
小楊學長還沒走,慢條斯理喝著演辯社準備的飲料,一副沒喝完不打算走的模樣。魏治平招手要我過去,笑道:
「哈,凱子,表現不錯嘛,有模有樣的。」
「唉,眾目睽睽,不開口也不行啊。」
「就是眾目睽睽,才可以不開口。」小楊學長放下杯子,慢慢地說:「學弟,你們今天表現不錯,明天起要開始工作了。記得小心處理跟各社團的關係,別把事情搞砸了。」
「是。」
「你朋友多,演辯社不會為難你。」他又道:「從阿義到黃肥,演辯社沒有把你當成敵人。今天的場面你看到了,說唱藝術社不是重點,他們在圍攻管樂詹,知道為什麼嗎?」
「提到這個,我還真的要跟學長請教。」我問:「就算為了選舉吧,圍攻管樂詹有什麼好處?這不是自毀長城嗎?」
「自毀長城?」小楊學長一笑:「學弟啊,正好相反。這叫表態,是在逼管樂社做出決定。」
「怎麼說?」
「從簡昭雄跟路志偉的行為,就知道演辯社已經跟他們談好『暗盤』了。」小楊學長解釋:「不是副主席就是重點幹部,反正少不了什麼好處。口琴社不大,或許只是個抬轎的;國樂社是一等大社,演辯社不能不用力爭取。」
「國樂社不是跟演辯社很好嗎?」我看看四周,學長聲音還真大。
「好歸好,問題是國樂社很自閉,平常不會捲進這種事。如果沒有承諾什麼,說不定還會開放社員自由投票,豈不是變成海鷗社了?」小楊學長哈哈一笑,旁若無人地說:「俗話說二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管樂社很大沒錯,問題是動向不明,換成我是演辯社也會選擇先把國樂社搞定。」
「那要是管樂社決定站在對手那邊呢?」
「不會的。」學長搖頭:「三組勢力,只有演辯社成氣候,除非另外兩組整合才有一拚的本錢。管樂社不肯表態就是在待價而沽,這也是演辯社今天找管樂社來這裡開會的原因。」
「為了展示實力?」
「正是。」
「給管樂社看?」
「是啊,順便也讓各社團知道,演辯社光用兩個打手就可以制服管樂社了。很讚吧?」
「嘿,制服說不上吧?」我哼了哼:「好吧,假設管樂社決定投奔演辯社,那國樂社又該怎麼辦?」
「那就會被『搓』掉了,」學長嘆了口氣:「國樂社很溫和,又是大社,放他們鴿子沒什麼關係。學弟你聽我勸告,說唱藝術社很小,你們最好不要參加在裡頭,省得人家合縱連橫,到頭來拿你們當祭品,就像今天一樣。」
「今天?」
「我就知道你沒看出來。」小楊學長笑了起來:「傻瓜學弟,聰明絕頂一個人,就是懶得在人際關係上動腦筋。管樂詹為什麼一開頭就搬你們出來?還不是拿你們來測水溫,看看演辯社會有多大反應。好啦,演辯社派碩彥那個呆頭鵝出來放砲,又要阿義出頭賣好,不動聲色地『勸』了一下管樂詹。可惜管樂詹不領情,堅持不表態,於是改派兩個打手來硬的,這叫軟硬兼施,懂了沒?」說著又道:
「合唱團大,又是詩朗隊中堅,他們不敢拿我開刀;吉他社主意堅定,丟著不管也沒差。只有你們最合適拿來當靶子,因此一開頭就衝著你們來,反正就算出了事也是說唱藝術社黑,兩邊都無所謂。」
「嘿。」
「說起來也是托了這次北一女社團聯展的福,」學長笑道:「你辦法還真多,竟然可以跑到人家那裡上台,這下子誰也不敢小看你啦。你說有女生就是有女生,你說女生本事好就是本事好,不錯不錯,這叫先建立信用,畢竟在場沒一個人有膽子當著滅絕師太表演接吻秀,跟你嗆聲說不定還會被你羞辱當相聲講,哈,那也不好看,這才不招惹你們,否則剛剛保證被大家公幹到死,還說什麼協調各社團,幫大家寫主持稿呢?」說著惋惜地嘆了口氣:
「唉,你是咱們詩朗隊的頂尖人才,這幾天紅成這樣,加上明年的總隊長,真的好好發揮一番也可以替說唱藝術社爭取更大空間。可惜你家社長硬要跟演辯社作對,否則光憑你跟小丁、阿義他們的關係,進可跟演辯社合作,退可止戰休兵,這不是很好嗎?不過這也是我個人意見啦,演辯社勢利得很,你們是叛徒,我想也沒資格跟人家談什麼合縱連橫。」
「那合唱團呢?」
「這就要看學弟的主張了,」他搖頭道:「我不贊成攪和在裡頭,合唱團沒有天敵,還有一隻大河馬會咬人,哈哈,未來也不怕誰當選拿我們開刀。不過我不是團長,學弟看樣子也很想出來組織組織,通過選舉撈點好處什麼的。你也聽蘇康節說了,我們這些六字頭的已經是看守內閣啦,學弟自有學弟福,是成是敗,反正成功拉縴人不會倒社。」
「那當然嘍。」
「總之自己小心,學長提醒到這裡。」小楊學長似乎有話想說,考慮半晌道:「嗯,有件事順便講一聲。依照慣例,明年你就是詩朗隊總隊長,問題是總隊長提名權在龍吟詩社,詩社又是演辯社附庸。如果阿義當上演辯社社長就算了,雖然演辯社一樣會搞小動作,不過反正阿義也是詩朗隊的,逼他擺平就好。但要是選了別人,那就會有變數,必須事前先運作,你要多用點心。」
「這很嚴重嗎?」
「當然嚴重,」小楊學長一怔,嚴肅地說:「詩朗隊總隊長耶,你是獨誦代表,又拿了市賽冠軍,加上你又是準社長不是那種什麼資優生海鷗的,真沒當上總隊長可是破天荒頭一遭。學弟啊,這是傳統,當不上是天大的恥辱,海祭的仇還沒報,總隊長魔咒要靠你來破。你怎麼可以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呃,我沒有無所謂啦。」我忙道:「只是覺得,在這種關係下,演辯社絕無可能同意讓說唱藝術社社長出任詩朗隊總隊長的。」
「所以就放棄了?」
「其實我根本還沒開始想這件事。」
「那你好好想想,」學長輕嘆一聲:「能和平相處最好,就算立場必須對立,也可以盡量用私交方式維持跟阿義小丁他們的關係。反正一句話,總隊長不能放棄,你是詩朗隊菁英,詩朗隊復仇之戰全在你身上。」
「學長言重了。」
「不,一點也不『言重』,你這樣想才叫嚴重。」小楊學長鄭重地說:「你別看我對別的事情嬉皮笑臉的,詩朗隊不是兒戲,要放在所有事情之上來考慮。你是七字頭第一人,必須傳承學長教你的東西。記得當時的『我在長城上小班』嗎?老烏龜他們花多少時間心血訓練你,還有那個施慧心教你的也是,這些訓練成果是詩朗隊的資產,不是你個人的戰利品,傳承下去是義務而不是權力,沒有你任意放棄的空間,更不能因為什麼跟演辯社的小恩小怨造成傳統中斷在你這裡。總隊長是責任,既然你這麼強就要站出來,不能只是躲在第一部搶獨誦句。成功詩朗隊只有團隊沒有個人,誰不讓你當總隊長誰就是詩朗隊罪人,管他什麼演辯社龍吟詩社,只要我在成功一天,誰敢從中作梗你叫他來找我。反正你絕對不准放棄,聽到了嗎?」
「是。」
「好,你答應的,我會盯著你實現承諾。」他點點頭,放緩語氣:「你好好努力,需要合唱團配合什麼只管跟我說,平平這邊也可以幫忙,跟演辯社的關係、打聽小道消息都很簡單,憑合唱團面子,演辯社也不敢真的拿你怎樣。」
「謝謝學長。」
「那好吧,我們走嘍?」
「呃,等等。」我連忙叫住他:「學長,我這邊也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
「是關於這次樂聲揚表演的。」我解釋:「除了主持人,這次說唱藝術社也有一個節目要上台,我們這邊需要合唱團小小抬個轎,算是替說唱藝術社表演加分。」
「哈,這樣嗎?」他一笑:「好啊好啊,相聲加合唱,這倒新鮮。這樣好了,管樂詹要大家指派人選跟你們討論表演內容,我先回去決定人選,明天再跟你們商量。就找你嗎?」
「嗯,找一一九班一位叫做姜誠的,他是這次活動的主要負責人。」
「咦?」平平一怔,接口說:「姜誠是你們樂聲揚負責人嗎?他跟我同班啊。」
「喔,對對對,你也是一一九的。」我忙道:「這次由他上台,段子也是他寫的。不然這樣,平平你直接找姜誠,他有一些idea,問他最清楚。」
「嘿,奇怪,他倒沒跟我說。」
平平點頭,跟著學長離開,沒再繼續多說什麼。
這一來熟人都走光啦,我正打算跟阿義打聲招呼,忽見胡財貴跟小蘇學長低聲說了幾句話,隨即大步向我走來。
他來得好快,瞬間已到身邊,連閃都閃不掉。高大的身影比我高半個頭,彬彬有禮打起招呼:
「董子凱,好久不見了。」
「是啊,你好。」
我警覺地說。
「呵呵,這就叫相敬如賓了。」他爽朗地一笑:「我們沒多熟,不敢叫你凱子。有件事情請教一下方便嗎?」
「請說。」
「學期要結束了,你我兩社都要選舉,董兄眾望所歸,必將出任貴社社長。」他一字一句,說得不慌不忙:「我的問題是,等你當上社長後,我們兩社還要繼續敵對下去嗎?」
「嘿,」他問得直接,我決定先擋一擋:「這個嘛,可能要看你們社長是誰來決定了。」
「換句話說,如果不是阿義,說唱藝術社就還是演辯社的敵人,是嗎?」
「不。」我搖頭道:「敵人是兩方共同定義的,所謂一個巴掌拍不響。胡兄很爽快,我也不跟你裝死。演辯社大,說唱藝術社小,你們要與我們為敵,我們只好奉陪;你們要與我們休兵,我們也不敢上門踢館找場子。總而言之一句話,演辯社的態度,會決定將來說唱藝術社的作法。」
「所以不必是敵人?」
「當然不必。可惜這只是理想狀態。」我笑道:「胡財貴,你的處境我明白,身為演辯社第一人,你的『敵人』未免多了點。光社長選舉就有阿義跟張志皓,就算勝了還要爭取辯論隊支持出任代聯會主席候選人。糾察隊、成青社都不好惹,一個管樂詹就搞不定,以你的立場當然不想多樹敵,問題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再說我也不覺得你的『提議』有多麼好心。」
「這話怎麼講?」
「你要爭取演辯社社長,當然沒時間對付我們這種小小的社團。問題是,我怎麼能相信當上社長、候選人甚至代聯會主席之後的你,依然會持續保持這樣的善意呢?」
「嘿,那你要我怎麼證明?」
「你還是專心選舉吧。」我一笑:「今天的你沒辦法證明,也不用跟我證明。說唱藝術社要的你給不了,再說我也沒辦法相信你的承諾。」
「我胡財貴的話,從來沒有不算數的。」他哼了哼:「你們要什麼?」
「我要什麼不重要,倒是想請問你,為什麼要跟我化干戈為玉帛?」我笑嘻嘻地問:「從我的角度來看,現階段你最不用擔心的就是我,這份好意反而讓人懷疑。」
「沒問題,我跟你說。」他點點頭,模樣十分誠懇:「你跟小丁學長、黃肥或碩彥都是詩朗隊的交情,下學期詩朗隊總隊長必然是你,七字頭龍吟詩社都會買你的單。加上跟關公同班,跟你有關係的辯論隊隊員已經有好幾個人啦。這次小蘇學長破天荒把樂聲揚讓給說唱藝術社,證明程嘉箏學姊面子大,光憑這一點我就不敢惹你。」他說得很直接:
「詩朗隊、辯論隊到處都有你的人,學長讓學姊三分,你在演辯社的人緣甚至比我還好。我競選代聯會主席的時候你在帶詩朗隊。詩朗隊內聚力強,我更不能得罪你,省得我在外頭打仗,你在後頭扯後腿。」
「哈,我倒沒想到還可以這麼做。」我笑道:「想得真遠,小弟佩服。不過這也要等你當上社長之後才能發生,沒錯吧?」
「我一定會當上社長的。」他自信滿滿地說:「這也是我先來跟你示好的理由。董子凱,你的本事我早有耳聞,你又是阿義好朋友,學長的恩怨不必在我們身上繼續下去,這是我對你跟貴社的誠意。說句難聽的,說唱藝術社這麼小,演辯社根本不在乎你與我們為敵。我的『好意』只能是現在,之後於公於私,我都不能再跟你這麼開誠布公了。」
「瞭解,多謝你的『開誠布公』。」
「那你的意思呢?」
「這樣吧,我也提出我的條件,你看著辦。」
「請說。」
「樂聲揚主持人長期化。」
「可以。」
「讓出朝會、校慶與新生訓練司儀。」
「呃,這不行。」
「為什麼不行?」
「因為我們是『演講』『辯論』社。」他認真地說:「雖然辯論一直是重點項目,然而演講也是本社核心。典禮司儀是訓練社員的重要管道,所以不能讓。」
「那就沒什麼好談的了。」
我冷笑一聲。胡財貴面有慍色,卻只是一閃而過,馬上又微笑著說:
「董兄何必這麼絕?凡事都有個商量,你的條件過於苛刻,即使阿義當選,也是不會同意的。」
「或許。但是如果是他當選,那我就可以自己跟訓導處爭取,不用擔心被他在後頭捅一刀。」
「那是你不瞭解他。」胡財貴嘆了口氣,似乎拿我無計可施:「你看著辦。我們六月初選社長,結果出來前我的態度不會改變。你好好想想,把握時間就是了。」
「哈,原來你的善意還有『保存期限』呀。」
我一笑,轉身離開了演辯社社辦。
.
開了一個多小時的會,出來時已經上課二十幾分鐘了,我決定不回教室,跑到福利社發呆。回教室時詩聖不在,連小光都不見人影,直到第二堂結束時才一齊回來,詩聖拎起書包就閃,小光取了掃具,拉我往圖書館走。
四月即將結束,再兩個月就是聯考。圖書館滿是高三學長,掃起來十分不便。兩人胡亂掃了幾分鐘,決定窩進「小走道」裡聊天。
「小走道」是圖書館後方的一塊區域,有道上了鎖的門,門上有個髒得不得了的玻璃窗。四周堆滿雜物,倒是十分安靜,跟學長們隔得也遠。掃了整年,我跟小光一直把這裡當成秘密基地。只見小光把掃具擱在一邊,對我說:
「喂,你去開個會,回來竟然找了這麼多工作給我做。」
「啊?有嗎?」
「哪沒有?」小光瞪我一眼:「小達一開完會就來找我,說什麼各社團會來找我談主持人的事,這都有沒有?」
「呃,我沒要他們直接找你啊。」
「不然呢,找你,你幫我寫稿子嗎?」小光哼了哼:「算了,找就找吧,反正先知道一下那些音樂性社團在搞什麼也不錯。我跟詩聖談過了,他帶我去找吉他社社長,一個叫沈克剛的,你知道這人嗎?」
「中午開會有見到。」
「這傢伙蠻爆笑的,講起演辯社幹聲連連,講得跟串口活兒一樣。」小光笑道:「人倒是挺熱心,一堂課時間帶我跑遍忠孝樓,樂聲揚要出席的社團我都見了。這些傢伙有的親熱有的翻白眼,想必都是你跟小達的傑作。不過這也省事,他們會陸續來找我談稿子內容,你倒是樂得輕鬆,還沒開口事情就搞定了。」
「嘿,你的動作還真快。」
「不然呢,都像你拖拖拉拉,準備好都畢業啦。」小光又說:「中午你去開會,希特勒拿公假單來給我。喂,他媽明天怎麼有這麼多人要去練習啊?」
「藉機打混嘛。」我笑道:「馨馨的主意,中午一起吃飯,之後去介壽公園練習。如何?」
「好啊,人多熱鬧。」
「對了,講到馨馨,她已經把社徽拿給我了,你什麼時候要去賣?」
「咦?已經做好了嗎?」小光一怔:「好啊,待會兒回班上拿給我,你自己有沒有要留幾個?」
「留一百個給我好了。」
「這麼多?你要賣誰啊?」
「先留著,說不定東西搶手,日後拿來加價賣。」我笑道:「開玩笑的,我是想留一些當成社團禮物,給學弟啊,送演講社學妹這種。」
「演講社學妹用得著你送啊?」
「她們小氣得很,跟你賭,下學期學妹保證沒有。」
「好啊,我倒要看看是不是這樣。」小光點點頭:「好個大社長,送學弟學妹,這可是要賣錢的。不扯這些,有件事情問你。小達找你去開會,他有要你參加代聯會選舉嗎?」
「他一直要我參加啊。」
「做什麼?」
「說真的我不知道。」
「你要小心,」小光嚴肅了起來:「剛剛跟沈克剛跑了一圈,這裡頭文章很大。以前都覺得音樂性社團很團結,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麼回事。」
「沒錯,他們之間也在爾虞我詐,說不上團結。」
「所以了,你少管閒事,省得惹一身腥。」小光正色道:「你知道我對這種事情的態度,小達要卸任了,之後你想跟演辯社親熱一點他也管不著。」說著停了停:
「對了,一直忘了問,你開始準備選舉了沒?」
「你說社長啊?」
「對啊。」
「要準備什麼?」
「嘿,我哪知道?」他噗哧一笑:「你這傢伙還真混,一副手到擒來的樣子。小心點,阿強一定會參選,就不要到時候陰溝裡翻船。」
「他選得上才有鬼。」
我搖頭岔開話題,兩人又談了一陣樂聲揚。不久上課鈴響,最後一堂是自習課,兩人決定不回教室,窩在小走道繼續打屁。好久沒跟小光聊天了,他問起我跟小箏的近況,也提醒我「記得要跟那個岑什麼鳳約時間聚會」。聊著聊著,話題又轉到了詩聖。
下午詩聖陪他找沈克剛,小光發現詩聖跟我正在冷戰。小光反應快,當場也不說破,只是旁敲側擊一番,卻被詩聖糊里糊塗一番話說得滿頭霧水。我擇要解釋一番,小光這才明白,皺著眉頭說:
「唉,跟女人有關的事情就不能問我了。」
講著講著鐘又響了,時間過得好快,不知不覺又是一堂課結束。兩人回教室拿書包,詩聖早就走了,倒是狗腿賢跟黃肥、關公圍成一團正在聊天。見我進來,黃肥笑道:
「呀,大社長回來啦。來來來,凱子,我們才在聊你呢。」
「聊我什麼?」
「就你剛剛的『表現』啊。」黃肥笑道,推了推關公:「你說吧。」
「唉,小光,我還真佩服你這麻吉。」關公拉著小光的手臂,歎道:「當初跟你們打比賽,誰能料想得到你們可以在說唱藝術社混得這麼好?我才在跟狗腿賢講,我們學長連人家社長都不屑一顧,對凱子倒是尊重得很,還讓阿貴跑去拍馬屁。嘿,他選社長要我們投票,對我們卻沒有這麼客氣。」
「我是客人嘛,」我笑道:「關公你少來,你自己有什麼打算?要參加社長選舉嗎?」
「就我這個料,還是回家吃自己的吧。」
「你屁啦,」黃肥哈哈大笑,強大的腹音響徹教室:「凱子你別聽他胡說,跟碩彥密謀拱出志皓的就是這個人,說他扮豬吃老虎一點也不過分。好啦,本來是兩強對決的,現在變成三國鼎立啦,還不是便宜了阿貴?我看你啊,根本就是阿貴的臥底。」
「你少胡說,我臥底個屁。」關公臉都白了,嚇得連忙搖手:「志皓很好啊,他的話我比較相信。阿貴不把人當人,阿義是笑面虎,兩個都不是好東西。勸你趕快放棄阿義吧,他又選不上,你只會被他拖下水當替死鬼,就不要到時候落得兩頭不是人。」
「我是詩朗隊的,跟我講這個沒用。」黃肥指指我:「你問凱子,我能不支持阿義嗎?」
「不能。」我說。
「唉,浪費義氣,跟你們說不通。」關公搖頭長歎:「你沒聽狗腿賢講嗎?阿義從國中就是兩面人了,人家同班三年比我們知道得多,你還是小心點吧。」
「哦?你跟那個詩朗隊的同班三年啊?」
小光插口,狗腿賢咦了一聲:
「你也認識陳天義啊?」
「我認識他馬子。」小光解釋:「北一辯論的,我國中隔壁班,長得很辣,同學會上聊過一下子。她說她男朋友是成功詩朗隊的,我說我們班也有兩個,問幾句就知道了。」說著指指我:
「凱子,她還說認識你呢。」
「認識我?」我一怔:「哪裡認識的?」
「我哪知道?你問她去。」
「你幹嘛不順便問一下?」
「媽的,你男女關係太複雜,我才懶得搞清楚。」
「這是真的,凱子快軟腳了,還是別惹桃花吧。」黃肥哈哈大笑,問小光:「喂,你還真是交遊廣闊,跟隔壁班開什麼同學會?」
「人多熱鬧啊,你不爽嗎?」
「靠,王藝嵐那女的,有她一個就夠熱鬧了。」黃肥說:「世界真小。這女的很猛,是內定的下屆北辯社長。」
「長得辣的女生都會吵架,這有什麼稀奇的?」小光笑嘻嘻地說:「這麼說來凱子慘了,我見過的女生裡就小箏學姊最辣,你知道為什麼她是演講社社長而不是辯論社社長嗎?」
「不知道,為什麼?」
「辯論社吵架,演講社罵人。因為她最辣,所以沒人敢跟她吵,都她一個人講,凱子只能乖乖聽。」
「靠,你嘴壞。」我笑道:「有種待會兒別跑,今天小箏要來,夠膽的當面笑她去。」
「咦?你馬子要來嗎?」關公問。
「是啊。」
「那我們趕快出去看看,」關公笑了起來:「太好了,聽說這位學姊超正的,走走走,大家都去瞧瞧,看看人家凱子享的是什麼豔福。」當下不由分說揹起書包,驅趕大家走出教室。
「媽的,什麼『聽說』?」我被他推著向前走,沒好氣地道:
「新生盃你是沒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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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走出校門,一出去就見到小箏。她一樣把手背在身後,明豔亮麗地站在校門口最顯眼的地方。見我們出現,她微微一笑,毫不猶豫地走到身邊挽起我,當場讓大家口哨聲不斷。
小箏微笑不語,看來對這種場面很熟悉。黃肥關公在班上講得開心,一見到這位「連學長都怕」的學姊馬上變乖,一個拍馬屁一個傻笑;狗腿賢帶頭問小箏「是不是就是小光說的那個學姊」,小箏落落大方地跟幾個「小學弟」說笑了幾句。大家問東問西,甚至還買雞排請小箏吃。
我有點不好意思,知道這是小箏給我面子,也不讓大家浪費時間,連忙帶著她逃離。
兩人邊吃雞排邊往台北車站走。小箏見我走得很有定見,問道:
「凱凱,你要帶我去哪裡?」
「出去玩啊。」我笑著說:「我們去政大。」
「為什麼要去政大?」
「那裡很舒服,也有好吃的東西。」我解釋:「最重要的是反正妳考不到那邊,所以趁有機會去逛逛。」
「為什麼我考不到那邊?」
「政大都嘛文科的。」
「也有應數跟心理系。」
「妳想念那個喔?」
「沒有。」她一笑,似乎覺得很有趣:「姊姊跟你鬧著玩。那兩個科系很無聊,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咦?姊姊?」
「呃,是啦,我是嘉嘉。」小箏臉一紅,粉嫩的雙頰透著一層水氣:「你還真嚴格,說錯一次都不行。凱凱,剛剛怎麼那麼多人啊?」
「只是放學一起走而已。」
「我在門口等你,這樣不害羞嗎?」
「呵呵,」我笑了起來:「妳這麼漂亮,我有什麼好害羞的?裡頭都不是外人,小光不用說了,胖子叫做黃肥,他是詩朗隊的,也是演辯社的辯論隊員,妳的大名在演辯社可是如雷貫耳無人不知。另外有個關公,上學期跟我一起打新生盃辯論賽,他也見過妳。」
「我記得那個人。」小箏點點頭:「眼睛小小的,看起來很會鑽營。」
「嘿,」我一怔,小箏眼光真犀利:「沒錯,他也是辯論隊的,總在找機會,常常羨慕我跟小光混得很好。」
「成功演辯社的都這樣。」小箏搖搖頭,似乎不大認同:「那剛剛跟我說話的那位呢?」
「他叫洪繼賢,因為對誰都狗腿,大家都叫他狗腿賢。是慈幼社的。」
「為什麼對誰都狗腿?」
「其實只是有禮貌,」我解釋:「狗腿賢人很好,對別人的事情都很關心,難怪會參加慈幼社。這人講話很客氣,從來不跟人家爭辯,總說什麼『你對你對』,久而久之就被叫狗腿了。」
「慈幼社很好呢,活動很多,也很有意義。」
「喔,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事:「問妳一下。妳在北一女辯論社待過對吧?」
「對啊。怎麼樣?」
「跟妳打聽一個人,」我說:「有個七字頭的辯論社同學,叫做王……王什麼的,說是要接下屆北辯社長?」
「王藝嵐。」
「妳跟她很熟嗎?」
「嗯,算熟。」小箏轉過頭來:「怎麼啦?」
「沒什麼,這個人是小光國中隔壁班,剛剛小光說她認識我,問題是我不認識她,所以跟妳打聽打聽。」
「嗯,她的確認識你。」
「怎麼認識的?」
「上次陪你坐公車,車上不是遇到一個學妹嗎?那就是藝嵐學妹了。」
「有這回事嗎?」我想了半晌,只記得當天在公車站第一次遇到馨馨,車上什麼的一點印象也沒有:「嗯,我不記得了。這樣就算認識我了嗎?」
「或許認識你的『身分』了。」
「這話怎麼講?」
「我們一起坐公車嘛。」小箏微笑著說:「那天我只坐一站,所以你坐著我站著。說不定學妹覺得你很大牌,不然就是後來你來學校支援的時候有碰到。」
「喔,對對對,有這回事!」我這才想起來,當天小箏先下車,坐在身邊那個北一女跟我扯了幾句,我嫌她煩,決定下車坐另外一班:「原來是那個人啊,她竟然是阿義的女朋友。」
「阿義?」
「陳天義,我詩朗隊的朋友,龍吟詩社的,也是演辯社辯論隊隊員。」
「嗯,那還真是門當戶對了。」
小箏點點頭,不再接口,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
我沉默半晌,開口問道:
「嘉嘉?」
「嗯?」
「妳是不是不喜歡這個人啊,王什麼的學妹?」
「咦?」小箏一愣,停下腳步:「凱凱,你怎麼知道?」
「看妳的樣子就覺得。」
「唉,你的觀察力還真好。」小箏輕輕點了點頭:「怎麼講呢,我也沒有不喜歡藝嵐。我是在上學期班際辯論賽認識她的,當時我是評審,藝嵐表現最好,思路清楚口才又棒,比她們班另外兩個強得多。我一見就喜歡,不但給她們班最高分,也跟辯論社社長推薦這個學妹。」
「然後?」
「後來藝嵐就加入辯論社了。或許是萍兒……就是辯論社社長啦,跟她講過這回事吧,藝嵐還特別跑到班上來找我說謝謝。之後有事沒事就找我聊天,也會拿一些辯論社的事情請教我的意見。」
「那很好啊。」
「嗯,不一定。」小箏搖頭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我跟辯論社有交情是一回事,既然退出了,就不該在人家的事情上發表意見。藝嵐很聰明,從頭到尾都沒讓我感覺到她想選社長,聊天就是聊天。直到這學期才發現她別有企圖。」
「怎麼發現的?」
「只是一種感覺而已。」
「她想選社長,又有什麼關係呢?」
「她想選當然沒關係,問題是不該問我。」小箏嚴肅地說:「有意願就直接跟萍兒說,不該旁敲側擊找我打聽。其實我根本沒有參與辯論社的事,問我也問不出什麼所以然來,這麼做只是陷我於不義。」
「所以才對她不理不睬?」
「我有嗎?」
「上次在公車上妳就這樣。」
「唉,那也不是因為這個。」小箏臉一紅:「我是不好意思。被學妹看到跟你走在一起,回去又會謠言滿天飛,並不是對她不理不睬。」
「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妳也太害羞了。」我笑了起來:「當天遇到馨馨也是,妳一見到她馬上換個表情,當時我不知道妳喜歡我,不然啊,就會笑妳了。」
「當時你才不敢笑我呢,哪像現在,當了男朋友就神氣啦。」
「嘿,我哪有神氣?」我裝模作樣地把手往口袋裡一插,抬起胳膊:「這才叫神氣。來,嘉嘉,挽著男朋友的手。」
小箏一笑,甜甜地說:
「是呢。」
說著摟起手臂,輕靠在我的肩膀上。
.
兩人沿青島東路往台北車站走。天氣已經暖了,她的手臂卻還是涼涼地。傍晚的風很舒服,路上比平常還擠。不禁想起寒假的時候,一樣走在這裡,當時我必須跟在左後方;怎能想到,才不到一個學期,兩人卻已經如此親暱了。
來到南陽街時小箏鬆開了手。這裡太多熟人了,我心想,她又不好意思啦。忍不住頑皮起來,驀地伸手摟住她的腰。只覺她微微一扭,靦腆地說:
「呀,凱凱,別這樣呢。」
「有什麼關係?」我嬉皮笑臉地說。
「這裡太多認識的人啦。」小箏低聲道:「巧怡、小雪都在這邊補習。還有一堆其他人,被看到多不好意思?」
「社團聯展更多人看,妳還不是親我?」
「討厭。」
小箏更不好意思了,想要掙脫,卻被我摟得更緊。只得放棄掙扎,乖乖讓我吃豆腐。
南陽街騎樓很小,路旁停滿機車,還有許多賣小吃的佔用過道。周圍滿是各校學生,各式制服四下竄動。高中制服還蠻單調的,不是卡其色就是黑白配,還有像我們學校這種黯淡的藍色外套。難得有個景美的經過,才稍有鮮豔,不會那麼沉悶。
到處都是情侶檔,有的牽手,還有男生會幫女生揹書包。忽然發現男女合校的學生多半都跟自己學校的同學談戀愛,而那些男女分校的,像是北一女、中山或景美,則多半跟我們或建中的交往,鮮少見到女校的走在男女合校的男同學身旁,或者男校的牽著男女合校的女生走。
我跟小箏講起這個發現。小箏想了想:
「或許是近水樓台先得月吧。男女合校機會比較多,我們這幾所男校女校只能靠社團或聯誼。找啊找地,就會找到對方了。」
「所以跟成績無關?」
「也不能說無關。」小箏想了想:「男女分校的都是前三志願的,考上同一所大學的可能性比較高。我想很多人找男女朋友的時候也會把這層考慮進去,不然就會發生我們的狀況,將來很難說的。」
「妳不是說會努力考上台北的學校?」
「那也要你也考上才算啊。」
「我會加油的啦。」
「你喔,算了吧,」小箏嘿嘿一笑:「你說說看,多久沒跟小雪研究數學啦?」
「最近比較忙嘛。」
「只怕等忙完,就要來這裡報到啦。」小箏看著南陽街:「算了算了,不講煞風景的事。你不是要帶我去政大嗎?那也好,你自己感受一下大學的氣氛,說不定就會奮發圖強了呢。」
「嘿。」
我搔了搔頭,不敢繼續這個話題,走到開封街等公車。
台北車站往政大有兩路直達車,二三六跟二五一。等沒多久兩部車同時進站,我跟小箏對看一眼,不約而同決定坐二五一。從台北車站坐往政大,總站到總站,把每站都坐到了。
抵達政大時是五點半,大學放學得晚,附近熱鬧非凡。小小一條指南路上人車爭道,公車橫衝直撞險象環生。我跟小箏穿著高中制服,走在這裡有種矮人一截的感覺。兩人牽著手,走進大門。
政大在木柵,算是比較偏僻。所謂的「大」門也只有個兩人高的柱子,嵌著毫不起眼的「國立政治大學」牌子。校門附近建築很舊,矮矮兩層灰色水泥建築,加上陳舊的木頭窗框。
學校蓋在山邊,分山上山下兩個區塊。山下是商學院、行政大樓、圖書館、運動場和一堆看不出來是什麼的老房子,山上則是法學、文學和傳播學院,以及一座建在河畔懸崖上城堡般的藝文中心。 一條小溪穿越校區,溪畔是堤防,堤防兩岸蘆葦飛舞。沿上山坡道有一排遮雨走廊,走廊跨越小溪,通往山上校舍與宿舍。
男生宿舍在山上,女生宿舍在山下,有種能隔多遠就隔多遠的感覺。
兩人走在環山步道上,夕照泛著霞光。眼前暗沉沉地,彼此面目都很朦朧。政大依山傍河,耳邊傳來蛙鳴蟬聲,身邊飄著帶有草木氣息的暮靄。
「這裡好暗喔。」小箏說。
「白天挺漂亮的。」我說,覺得她的手很冷:「今天晚了,不然後山還有個行健道,將近四百階,可以走上去一直到登山口。」
「這麼高啊?」
「再上去就是樟山寺、貓空了。」
「你怎麼對政大這麼熟?」
「嗯,我家離這裡不遠,國中常來。」我說:「還有,國中時有個實習老師是政大教育系的,我們會來找她玩。她會帶我們爬山、去貓空喝茶,多來幾次就熟了。」
「跟實習老師那麼好啊?」小箏笑道。
「她對我們很好啊,長得又漂亮,我們幾個都很喜歡她。」我也笑道:「當時還有個同學愛慕到給老師寫情書,可惜文筆不佳,還要我幫忙捉刀。現在想想也真蠢,老師都二十出頭了,我們才十三四歲,追得上才有鬼。」
「哈哈,其實是你自己想追吧?」
「沒有沒有,開什麼玩笑?」我連忙解釋:「真的是我們班同學,當時我……當時老師有個師大美術的男朋友,頭髮留得好長,不知道他們結婚了沒。」
「只不過兩三年,男生剛退伍,大概不會結得那麼早。」小箏忽道:「談戀愛也不一定會結婚,中間變數太多了。你剛剛說當時你怎樣?」
「呃。」
「哈,說溜嘴了。」她笑道:「當時有女朋友了,是不是啊?」
「沒有沒有,妳別瞎猜。」
「那就是有心儀的對向?」
「呃。」
「趕快招來,是誰啊?」
「好啦,是一個學姊。」我搔搔頭,心想小箏還真精:「我國一參加學校朗誦隊,當時有個學姊跟我感情很好。不算是男女朋友,不過就是很好。」
「所以是朗誦隊認識的?」
「其實國小就認識了。」
「好嘛,原來你比較喜歡老女人。」小箏笑道:「實習老師啦、我啦,還有那個朗誦隊學姊。那糟了,看樣子以後要多介紹一些學妹給你認識,隔絕你跟其他學姊接觸的管道才會比較安全。」
「別取笑我啦。」
「好好好,不笑。」她笑得更開心了,聲音飄在暮色裡:「快帶老女人逛逛,看看你未來的學校吧。」
「最好是考得上啦。」
我沒好氣地說,牽著她繼續前行。
兩人沿環山步道走到文學院,這裡有個廣場,附近只有教室的燈光。廣場雖大卻很暗,有個小小的池子。小箏坐在池畔,聽我聊著中午開會的事。我講到小楊學長的「意見」,她似乎想說什麼,頓了頓,卻沒有開口。
我又聊到胡財貴。小箏似乎聽過這個人,偏著頭想了半晌。我追問幾句,她卻說「只是聽說過這個學弟很優秀」,就沒再發表什麼意見。
沒過多久兩人都餓了,起身下山,跑到校門口一間叫做「紅高粱」的餐館吃了小米粥與餡餅。紅高粱東西很好吃,粥濃餅香,份量也不少,飽得我們不得不回政大散步。時間已經七點半了,校園一片漆黑,人也不多,氣氛越來越安靜。
兩人走到溪畔,這條小溪名為「醉夢溪」。小箏問起名稱的由來,我表示這是政大人的笑話,因為大家都在這裡約會,「醉生夢死」,因此有了如此雅號。
小箏一笑,輕輕地說:
「只可惜,將來我們不會在這裡『醉生夢死』。」
我不知如何接口,只能傻笑著,看著漂亮的她。
在堤邊覓地坐下,對岸亮著整排的光。河堤外是棒球場,黑暗的草地空無一人。小箏有點冷,拿出外套披上。我摟著她的肩膀,彼此依偎著,不知不覺聊到了九點出頭。
一個安靜的晚上,點點燈火閃耀在河面上,像是傳說中的螢火蟲。小箏穿著百褶裙,雪白的小腿在黑暗裡格外修長。風很大,兩人的聲音在風裡飄著;夜涼似水,望著靠在我胸口的她,我終於提議離開。
小箏讓我拉著起身,軟軟的手掌比適才更冷。兩人離開政大,跑到便利商店買了一杯熱的罐裝咖啡分著喝。公車站牌人不多,幾個夜歸族站在微弱的燈光下。等了很久車才來,小箏要我直接在我家附近下車,我卻堅持把她送回宿舍。沿著安靜的寧波西街,兩人都有點捨不得,站在騎樓下又聊到十一點,這才依依不捨道了晚安。
夜深了,我決定不回成功拿車,獨自走到南門市場搭公車。街燈孤伶伶地佇立在無人的馬路上,泛著朦朧的光圈。這是個變化很大的一天,早上跟馨馨碰頭,到校後分別跟教官、希特勒、詩聖、小光說過話;中午會議開得火爆異常,傍晚跟狗腿賢、黃肥他們聊得嘻嘻哈哈。之後見到小箏,兩人也是一直談天。直到此刻,總算安靜了下來。
公車出現在路口,黯淡的招牌寫著二三六。我想起上回的事,卻一點也想不起那個王什麼嵐的模樣。公車擠得莫名其妙,不知道大家為什麼都這麼晚回家。我拉著拉環打瞌睡,午夜前後終於進了家門。
大家都睡了,家裡黑漆漆地像是只有我自己。桌上擺著媽媽準備的水果,我去洗了個澡,把水果裝進塑膠袋裡,從冰箱拿出便當,換上制服,跟過去兩天一樣離開了家。
攔計程車回到濟南路,我去校門口牽車。從來沒有這麼晚來學校,幾個小時前還很熱鬧,原來夜裡的成功如此冷清。
追風停在校門對面,整排人行道只有一輛車。我看著紅色追風孤伶伶的模樣,心裡頗有一種對不起薇的感覺。當下決定,以後不管再怎麼不方便,我都不要把車留在外面了。
就這樣地,帶著罪惡感,我把車停回薇家。一樣幫她收信、一樣幫她開窗透氣,一樣煮了杯咖啡給自己喝。直到三點前後,才帶著莫名的情緒在她的床上睡去,度過了第三個幫她看家的晚上。
.
四月二十八日。
昨晚睡得晚,今早果然起不來。到校時是第二節下課。若非點名員相救,狗絹絕對跟我沒完。接下來兩堂課小光一直不在位置上,直到下課鈴響,他才抱著滿手文件走進教室。
「喂,你去哪了?」
「跟那些音樂性社團鬼扯啊,」小光好像有點累,喘了口氣:「靠,你倒輕鬆,早上還能蹺課。我一早就跑去找那掛死傢伙們,結果還是跑不完。」
「你跑了幾個社團?」
「九個。」小光翻翻手上的東西:「剩下管樂社還有合唱團。管樂詹說要直接跟我研究,結果他老人家蹺課不在;至於合唱團嘛,你那個詩朗隊楊什麼學長要我去問一個高個子娘娘腔,我跑一一九找人遇到阿丹,他說他跟那個魏什麼請了公假要『排練』,要我們中午自己跟演講社吃飯,他會直接去介壽公園等我們。」
「哦?他已經跟阿丹在練習啦?」
「這我還要問你呢,阿丹跟合唱團混什麼?」
「這是我的安排,要合唱團來支持我們樂聲揚的段子。」
「阿丹的段子不是在取笑合唱團嗎?」
「所以才找人家當佈景啊。」
「哈,那我下午問他。」小光點點頭:「媽的,搞這些事情還真累。幸好這次不是你上台,否則跟你沒完。」
「我該做的可都做了。」
「是啦,老闆嘛,通通用講的。」小光嘖地一聲,拿起書包:「好啦好啦,趕快走吧,不是約在金橋嗎?可別讓你馬子等了。」
我點點頭,拎起書包,兩人離開學校。
抵達金橋時正好十二點半,斌斌巧怡已經到了,站在門口聊天。斌斌一見我馬上揮手,打招呼說:
「呀,你們來啦,好幾天不見了呢。」
「是啊,其他人呢?」
「小雪跟馨馨去買便當了,學姊說到介壽公園吃,不要跟上班族擠。」斌斌看看巧怡,笑著推她一把:「喂喂喂,妳怎麼啦,連招呼都不打一個?」
巧怡有點臉紅,看了看小光,又看了看我,對我說:
「凱子。」
我心裡偷笑,只見小光當做沒瞧見,於是對巧怡道:
「既然糗就別出來嘛,又不是妳上台。」
巧怡瞪我一眼,別過臉去不答話。斌斌跳出來撐腰:
「哈,凱子,你倒是很不識相。怎麼不抓你的搭檔來跟我們家社長請安啊?」
「嘻嘻,這麼說算是幫妳們家社長嗎?」我哈哈大笑,轉頭對小光說:「喂,跟人家社長請個安吧?」
「媽的。」
小光伸手就給了我一拳,搥得還挺用力的,我邊喊痛邊笑,就見小箏從金橋裡走出來。
「好啊,被我看到啦。」小箏笑咪咪地說:「小光學弟,你好大膽子,竟敢欺負我們家凱凱喔?」
「呃,學姊,冤枉啊。」
小光搔搔頭,滿臉解釋不清的模樣。巧怡像是來了救星,拉著小箏嘰嘰呱呱把話題扯開。不一會兒小雪馨馨都來了,兩人拎著幾個便當,我跟小光接手幫忙拿,眾人往介壽公園走去。
下午天氣很好,初春的氣味飄在身邊。總統府前廣場空無一人,長長的紅磚道上蒸著剛起的暑氣。憲兵銀色的鋼盔在陽光中亮得跟電燈泡一樣,空氣裡彷彿罩了一層稀薄的霧氣。幸好出來了,我心想,要是留在學校,保證又要打一下午的瞌睡。
七人走成一條拖曳的長龍。馨馨小雪走在最前面,嘰嘰喳喳聊得旁若無人;巧怡跟斌斌走一起,兩人身高相若,髮型相同,穿著一模一樣的綠制服,有種雙胞胎姊妹的感覺。小箏精神很好,把手背在後頭走在她們後方;小光則落後得遠遠地,像是想跟巧怡保持距離。
小箏低聲開了口。
「凱凱?」
「嗯?」
「小光學弟怎麼了?」
「就巧怡嘛。」
「有什麼不愉快嗎?」小箏一怔:「還是不好意思?」
「應該只是害羞吧。」
「所以他們的確對彼此有感覺?」
「本來只是隨便猜猜,現在看起來好像確有其事。」我點頭道:「今天沒巧怡的事,她又知道小光要來,真彆扭別來不就結了?」
「巧怡我知道,」小箏追問:「我問的是小光學弟的感覺。」
「小光從來沒有直說。」
「所以只是你猜的?」
「瞧那模樣,我看也不用『猜』吧?」我笑了起來:「多明顯呢,只是小光這人愛面子,他沒主動講我不會問。妳要我幫忙打聽嗎?」
「不用不用,」小箏忙道:「這是他們自己的事,我們可別插花。就不要弄出什麼尷尬來,反而把事情搞砸了。」
「呵呵,別人插花,不一定會搞砸事情吧?」
我笑道,小箏臉一紅,沒有搭腔。
來到介壽公園,這裡反常地十分熱鬧,除了我們,另有一群賞鳥的人躲在附近。其實說「熱鬧」有點言過其實,這些人一聲不吭,穿著極不顯眼的衣服,蹲在假山後頭透過相機盯著樹叢窺視,顯然是不欲驚擾鳥兒。剛開始我們毫無知覺,直到走近才發現這裡有一群人,馨馨「哇」地一聲叫了出來,只見對方露出不滿之色,紛紛轉頭瞪視,「噓」「安靜」地,要我們不要發出聲音。
賞鳥人態度不佳,小光冷眼瞧著對方,望著滿坑滿谷的專業相機轉起眼珠。我心道不妙,搶上一步,眼明手快地在他高喊「喂,鳥在這邊」前按住小光嘴巴。小光沒料到我有這一手,話是說出來了,卻被我按得支支吾吾地;眾人方才會意,瞬間放聲大笑,終於還是吵到了人家,樹叢裡應聲響起鳥兒飛走的聲音。
小箏連聲道歉,押著我們快速逃離,窩進涼亭裡吃便當等阿丹。大夥兒都覺得很好笑,馨馨笑得聲震屋瓦,小光唸著那掛人「憑什麼不讓人家在公園裡講話」;巧怡斌斌跟我聊著那些人的設備,小雪則爬到假山後偷看對方動靜。
小箏微笑著看這群學弟妹,忍不住連連搖頭。她真的卸任了,我心想,這才任由學妹胡鬧,大家也不再害怕在她面前露出真實的模樣。
眾人吃飯聊天。老實說今天巧怡、馨馨、小箏與我都是閒雜人等,真正上台的是阿丹、小光、斌斌與小雪。小光斌斌已有默契,鬥起嘴來十分精采;我有小箏陪,馨馨邊吃飯邊跟巧怡報告一堆社務進度。只有小雪一個人安安靜靜吃著便當,沒跟任何人說話。
一點半左右阿丹到了,流著滿頭大汗,制服前襟濕成一片。原來他跟平平約好討論段子,不料平平竟然約了一堆高一團員在合唱團社辦「腦力激盪」。阿丹知道我們在等,卻不好意思急著離開,只能跟他們聊到午休結束,這才趕著出來,幾乎是用跑的來到介壽公園。
小雪見到阿丹很高興,翻開書包,拿出一個保溫瓶打開交給他。阿丹接過喝了起來,一邊還在跟小光講話。水蒸氣蒸在眼鏡鏡片上,瓶口飄著淡淡茶香。小箏望著他們,嘴角帶著莫名的微笑;我看看小光,卻見他渾然不覺,只是繼續跟阿丹聊天。
我讓阿丹稍事休息。小光跟阿丹聊了一會兒,走來把我拉出去,三人利用時間針對樂聲揚的事計議一番。小光表示今早小達找過我,見我不在,就去一一九班拉出阿丹,討論昨天會議上決議要我們想副標題的事。阿丹說這是第六十五屆畢業生,想了個「榮耀六五.再造傳奇」;小達打算預祝五字頭學長聯考順利,想的是「揚帆遠航.『五』向輝煌」;小光則笑道,由於這次是說唱藝術社第一回主持樂聲揚,所以應該叫做「勁歌金曲.唱得比說得好聽」。
其實三個都不賴,小光的主意有點胡鬧,卻也不失精神。小達決定不問我了,自己拿去給管樂詹決定。阿丹則皺眉提醒:「小達有點不爽,他覺得你該一早就去找他『報到』。」
小達常不爽,我也沒放在心上。兩點左右開始練習。小光斌斌躲到一邊去討論主持人內容,其他人圍著阿丹小雪,彷彿在「督導」他們練習。小雪有點緊張,阿丹看上去很有把握,練習起來卻走走停停。原來他跟平平修改了很多地方,這些都是小雪不知道的,搞得小雪有點沮喪,效果也不是太好。
巧怡知道小雪需要時間,拉著馨馨表示「下午有非上不可的課,我們還是回去吧」。孰料馨馨渾然不覺,笑道「那是妳,我下午兩節家政一堂自習」。小箏一笑,表示「馨馨妳陪學姊去金石堂,我們晚一點再回來看他們」,不由分說帶著馨馨、巧怡離開,留我一個人陪他們練習。
小雪跟我練過段子,她很習慣被我盯,這麼一來氣氛就輕鬆了。兩人一路練習到放學時間,小光斌斌這才回來加入我們。沒過多久小箏帶著馨馨回來,大家跑去金池塘吃飯,八點左右才各自解散回家。
巧怡回學校後就沒再出現了,解散時我把小光叫住,跟他站在衡陽路口聊了一會兒。我問他跟巧怡的事需不需要幫忙,小光臉一紅,搖了搖頭,歎道:
「唉,尷尬是有一點啦,不過八字沒一撇,也說不上幫忙吧?」
「所以你的確喜歡她嘍?」
「她還不錯啦,」小光搔搔頭:「很漂亮啊,講話有條有理的,就是機車了點。這就算喜歡了嗎?」
「不但算,」我笑道:「還是天作之合。」
「為什麼?」
「你也很帥,講話有條有理,機車更不用說了。」
「媽的。」
「誰叫你拿這種角度看女人啊?」我笑嘻嘻地說:「喜歡就喜歡嘛,講那麼多外在條件幹什麼?鄭少秋還娶了沈殿霞呢,巧怡可不是肥婆。」
「所以去年離婚了。」小光瞪我一眼:「媽的,這是什麼例子?小心我跟巧怡說你笑她像沈殿霞。」
「咦?他們離婚啦?」
「你都不看報的喔?」
「好好好,不關我事,」我忙道:「反正我話說到這裡,你看著辦,要我幫什麼忙你就說,跟兄弟不用客氣。」
「我跟她的確尷尬,只怕你幫不上忙。」小光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兄弟是吧?那你聽我說。男人女人之間只要有過往就會有尷尬,我的事我自己看著辦,你少管閒事,趕快跟詩聖和解才是正經。」
我呆了呆,他伸手一揮,轉身消失在轉角。我回金池塘接了小箏,見時間還早,兩人又跑去西門町南美咖啡喝咖啡。咖啡送上來時小箏問起我跟詩聖的交情,我心想原來她也知道詩聖常來這邊,想想不願多說,馬虎打發過去,沒有認真解釋兩人之間的僵局。
送她回家時是十點半,我依照慣例回家裝睡,十二點半出門跑去薇家。今天有一張電話費帳單,我把帳單收進書包,打算明天幫她繳。
打開電視看新聞,CNN播報著天安門的最新發展。自從前天一則「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的社論刊出後,兩天內學運聲勢忽然壯大起來。中共內部也發出了自我檢討的聲音,認為從市民到幹部對學運的同情值得共產黨自我警覺,於是今早又刊登了一篇名為「維護大局、維護穩定」的社論,稍稍修正之前的強硬態度。一時各方解讀不同,多數人認為有助於解決對立,緩和社會氣氛。
新聞繼續,我也睏了,坐在電視機前打起瞌睡。一樣飄著水涼的風,一樣滿天星斗,我在CNN的英文新聞裡睡了整夜,獨自度過了在薇家的第四個晚上。
.
四月二十九日。
就這麼地,白天跟小箏見面,晚上跑薇家睡覺的日子又過了兩天。今天是禮拜六,整個天空只有幾朵又白又亮的雲。早上跟馨馨吃完麵,兩人在朝陽中漫步到北一女。馨馨表示大姊已經告訴她我想學吉他的事了,她笑道真是浪漫,卻提醒我小心處理,省得小箏知道後多心。
我對她輕輕說了聲謝謝,馨馨很關心我,看上去嘻嘻哈哈地,其實想得很多,也比我更注意各種細節。兩人走到司法院門口,站在滿是北一女學生的紅綠燈下互道再會。不多久紅燈轉綠,我目送她過馬路,走到博愛路牽車,沒幾分鐘就回到了成功。
週末上午很安靜,四堂課倏忽而過,超好的天氣讓我瞌睡打個不停。中午跟小箏約好吃飯,今天輪到她來學校接我。下課鐘一響,我趕快掃完地,揹起早就收好的書包往外跑,打算先到校門口等她出現。
才走到樓梯口就見到詩聖,只見他似笑非笑地擋在路中央,對我說:
「凱子,可以談一下嗎?」
「我有事。」
他眉頭一皺,哼了哼說:
「我說談一下就是一下,花不了你多少時間。」
「沒空,請讓路。」
我堅持,腳下繼續前行。他一把拉住我,忽道:
「阿誠在門口。」
「哦?」我一愣,心想我沒去建中找他,此君倒是找上門來了。嘿嘿一笑,甩開他的手:
「你是他朋友,跟我說幹嘛?」
「凱子,我不希望你們衝突,好好跟他說幾句別衝動。」
「這跟你沒關係,他找的人是我,你少裝好人。」
我哼了哼,仍舊往樓下走。他長歎一聲,跟在後頭下了樓。
我當做不知道,擠在放學人潮中來到大門。還沒邁出去,就見黃益誠一身建中制服,站在小吃街旁往裡頭瞧。
身形高大的他非常顯眼,染了一點褐色的頭髮在驕陽中反射著金光。神色依舊從容不迫,只有自己一個人。
而在他的身後,隔著濟南路寬廣的馬路,則是隱沒在對街人行道樹蔭下的,一身綠衣黑裙的小箏。
詩聖前腳後腳也出來了,往圍牆邊一站,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靠在牆上靜觀其變。黃益誠皺起眉頭,展步向我走來。
他並沒有見到小箏,我心想,詩聖觀察力強,保證已經見到了。心想夜長夢多,也不遲疑,大步朝黃益誠走去。
兩人相距兩步左右站定。他看著我默不作聲,我開口道:
「找我?」
「沒錯。」他點點頭:「有空嗎?」
「幾分鐘可以。」
「我也只需要幾分鐘。」他說,從書包拿出一封印著建中字樣的牛皮紙袋,遞給我說:
「拿去吧,小箏的照片,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哦?」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並不是來單挑的,反而是拿照片來還我。順手接過紙袋,愣了半晌說:
「就這件事?」
「不只。」他搖了搖頭:「有幾句話請教你,說完就走。」
「請說。」
「小箏跟你是什麼時候認識的?」
「去年剛開學。」
「在北一女?」
「在成功。」
「因為社團?」
「不是。」
「那是怎麼認識的?」
「我參加校內辯論賽,她是成功演辯社貴賓。」
「當時跟她熟嗎?」
「不熟,第一次見面,我連名字也不知道。」
「那你們是什麼時候變熟的?」
「寒假。」
「這次就是因為社團了?」
「沒錯。」我點點頭,覺得他的態度很奇怪,於是說:「你想問什麼一次問完,能講的我都跟你說。」
「我已經問完了。」他搖搖頭,似乎有些落寞,瞇著眼睛說:「另外還有件小事。阿楠跟你說過『九三九』吧?」
「他說過。」
「小箏現在是你的了,所以我來跟你商量,」他的眼神亮了起來,恢復上次在社團聯展時看到的神氣:「你讓她去那邊逛逛,來看我們表演。可以嗎?」
「要是你問我,那我不同意。」我搖了搖頭:「只是我不能代表她回答。她要去我不會阻止。」
「她不接我電話,我沒辦法邀請。」黃益誠嘆了口氣:「在情在理,我必須知會你一聲。這樣吧,算是認識一場,麻煩請你幫我帶句話,就說我約她去九三九,要不要去她自己決定,這個忙你肯幫嗎?」
我一怔,完全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得問:
「我聽詩聖說,那邊有人嗑藥?」
「那是免不了的,但我不會讓她碰。」黃益誠似乎頗覺受辱,眉頭一皺:「董子凱,你跟我不熟,我不是那種人,信不信由你。」
不知怎地,聽他這麼說,我忽然覺得這個人十分值得信任。當下點頭道:
「好,我信得過你。我會幫你轉告,她去不去我不能保證。」
「沒問題,多謝。」他點點頭,指著牛皮紙袋:「裡頭有票也有邀請卡,都是兩份。你要賞光我也非常歡迎。」
「我會問她,她去我就去。」
我點點頭。只見他終於笑了起來,拍我一把:「那告辭了,希望九月初能夠見到你們。」想了想又說:「也祝福你跟小箏,之前是我對不起她,你好好待她,算我欠你一份情。」說完轉身離開。
我心裡浮起許多疑問,回頭望了詩聖一眼。只見他冷笑一聲,似乎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一般,獨自離開校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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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箏站在對街,直到黃益誠、詩聖離開之後才過馬路。來到身邊,開口就問:
「凱凱,阿誠來做什麼?」
「我也不懂,」我把牛皮紙袋交給她:「他把照片還我,號稱裡頭有什麼『九三九』的邀請函跟入場券,要我們一起去,也不知道用意是什麼。」
小箏接過牛皮紙袋,看我一眼。
「凱凱,你沒有看那張照片嗎?」
「沒有啊。」
「為什麼不看?」
「我對他跟妳之間的事情沒有興趣,」我解釋:「照片是幫妳要的,現在物歸原主,我就沒事啦。」
「你不好奇?」
「不好奇。」我搖搖頭,從書包裡拿出上禮拜詩聖給我的那疊照片,也是原封不動交給小箏:「這是詩聖給我的,他說也是妳的照片。原本打算去建中之後一起給妳的,今天正好一次搞定。」
她伸手接過,檢查了一下,見信封口也是密封的,這才吁了口氣,微笑著說:
「這些你也沒看?」
「是啊。」我點點頭:「嘉嘉,如果我想要妳的照片,那我就會直接跟妳要。再說上次那兩張妳也還我了啊。」
「可是,」她笑著點點頭:「我希望照片裡也有你。」
「好啊,那我們找一天帶照相機,找地方照幾張漂亮的照片。」我笑著說:「不過現在照片也不重要了,妳每天都在我身邊,看真人不是比看照片更好嗎?」
「嘻嘻,又來說好聽的啦。」
「本來就是這樣,照片又不會動,也不會跟我說話。」
「那如果你回家了,或者上課的時候想我怎麼辦?」
「那就想著妳啊,有什麼關係?」
「嗯。」
她似乎很滿意我的答案。我又問:
「嘉嘉啊,問妳一件事。」
「你說。」
「黃益誠是怎麼回事啊?幹嘛突然變得這麼好講話?」我不解地問:「原本以為他會鬥到底的,沒想到還親自送照片過來。」
「我也不知道啊,真奇怪。」小箏想了想:「他還說了什麼嗎?」
「他問我們什麼時候認識的,又說之前對不起妳,要我好好彌補妳什麼的。」
「還有呢?」
「就這樣,說完就走了。」
「是喔,那還真奇怪。」她看樣子也完全不明白,打開牛皮紙袋瞧了一眼。
就在此刻,小箏突然表情一變,像是看到了什麼意外的東西。然而這個表情只維持了短暫的瞬間,隨即立刻被她隱藏起來。只見她若無其事翻了翻裡頭的東西,隨即封好紙袋,收進書包。
我沒有說話,她轉頭對我說:
「嗯,的確是照片跟入場券。」
「有什麼特別的嗎?」
「沒什麼,」她搖搖頭:「看樣子他並不想跟你發生衝突,畢竟現在沒立場了,大概打算就這樣把我忘了吧。」
「是嗎?」
「我想是吧。」她搖搖頭:「唉,別說這些了,等一下要去哪裡吃飯?」
「去龐德羅莎好了,聽說那邊在打折。」
「好啊,那我們走。」她一笑,也不管附近都是成功的同學,伸手牽起了我。
我順從地被她牽著,不禁覺得紙袋裡一定有什麼讓她吃驚的東西,只是一來不干我事,一來她似乎也不打算跟我說,於是也不多問,牽著她的手,往青島東路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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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龐德羅莎吃過午飯。飯後走到公園路上,在陽光與微風中往小箏宿舍前行。下午天氣很好,路旁車窗反射著陽光,空氣涼涼地,像是春天尚未結束一般。
北一女早就換季了,小箏卻還是帶著冬天的外套。她把外套披在手臂上,用另一隻手牽著我,來到介壽公園旁邊。
下午兩點,四周靜悄悄地。我們步入公園,走進昨天的涼亭。她微笑著說:
「凱凱,你記得嗎,社團聯展之前我們來過這裡,當時講得很不愉快。」
「記得啊,那次真是抱歉。」
「不要緊,當時我們之間有很多尷尬,再說今天的關係也不同了。」她輕輕地說:「其實只是兩個禮拜之前的事,感覺起來卻像是隔了好久。」
「是啊。」
「我有一個禮物要送你。」小箏忽道,從書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透明封口袋,裡頭是個金色的、小小的扣子。
那是一個鈕扣,十元硬幣大小,看起來厚厚的,重量倒是很輕。透體金色,正面是北一女校徽浮雕。似乎在哪裡見過,模樣很眼熟。
「這是什麼?」我問。
「呵呵,小男生,果然沒有留意。」她笑著說,拿起外套晃了晃,原來是外套上的鈕扣。
「喔,對,是這個。」我恍然大悟,難怪很眼熟,前兩天還在馨馨外套上看過:「妳們外套真講究,連扣子都這麼漂亮。」
「是啊,這是我從外套上拿下來的。」小箏笑道:「別看漂亮,其實學校發的制服品質不是很好,扣子常掉,這顆已經是這件衣服上最後一顆原有的了,其他都是我另外買的。」
「為什麼送我這個啊?」
「紀念嘛,跟了我兩年,算是一種象徵。」她笑著說:「別看只是一顆扣子,它可陪了我這麼久。除了身上的制服,還有這個書包以外,這算是我在北一女最珍惜的東西了。」
「咦?那妳扣子掉了怎麼辦?」
「不要緊,福利社有賣。」
「喔,好,那就謝謝妳了。」我把袋子收進書包,又問:「嘉嘉,為什麼想到要送我這個東西?」
「嗯,這算我的一部分吧。」她微微臉紅,輕聲道:「送給了你,也算是對你的承諾。」
「什麼承諾?」
「唉,就別問這麼清楚啦。」她忙道:「就這樣了,你好好收好,別搞丟了。」
「才不會呢。」
「那等一下呢?來我家,沒改變主意吧?」
「妳覺得方便就好,我沒差。」
「好,那我們走。」她笑著站起身來,伸手拉起我:「看看能不能在傍晚前畫完,還可以早點吃個晚飯。」說著離開了介壽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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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沿貴陽街、經北一女校門,並肩走上午後的重慶南路。過愛國西路後就是總統官邸,附近空蕩蕩什麼都沒有。人行道很寬,行道樹濃蔭遍佈;涼風吹在身邊,周圍都是蟬鳴的聲音。
紓緩的下午,連雲都特別白。藍天深邃地像是個秋天,蟬聲卻預告著夏季的來臨。沐浴在行道樹間的陽光裡,我覺得身心都慢了下來。這才發現,上高中以來,好像從來沒有如此輕鬆地度過一個沒有事的週末午後。
小箏的手比平常暖,軟軟嫩嫩地牽著我。短髮在風中飄蕩,百褶裙隨步履擺動。
不禁多看她兩眼。小箏真的好美,艷麗的面龐透著緋紅的顏色,嬌小的身軀儀態端直。走在身邊,即使穿著制服,依然如此出眾。
「凱凱,你在看什麼?」
「看妳,」我不禁道:「嘉嘉,妳真的好漂亮。」
「我在談戀愛嘛。」她甜甜地說:「聽人家說談戀愛的女孩子最好看了。所以是你的功勞。」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能傻笑一番,望著她的身影。
她揹著兩個書包。一個是制式的草綠色帆布書包,另一個則是今年北一女班聯會製作的紀念書包「青城心事」,兩個書包都揹在同一個肩膀上。
我伸手拿走她的書包。
「很重喔。」她笑道,將兩個書包都交給我。
我搖搖頭,把三個書包都揹在同一邊,果然很重。於是問:
「妳帶這麼多書上學喔?」
「嗯,沒辦法,早上四堂課都不同,書比較多。」她停了停,提醒道::「下下禮拜就要段考了,還是用功點吧。」
「說得也是,看樣子這幾天我也要找時間去找小雪了。」
「還是搞不定數學?」
「這是我最弱的一科。」
「以後我教你好了,我的數學還可以。」她笑著說:「不像你,我的文科比較弱,數學倒是沒問題。」
「好啊,一起讀書最好了,」我點點頭:「只要不耽誤妳時間就好。又要教我又要讀書,北一女壓力畢竟比較大,再說妳又要高三了。」
「就是因為快高三了,所以才想跟你建立讀書計畫。」她說:「這件事之前就聊過了,我們都要聯考,趁高三前還有幾個月,我覺得我們應該多找時間一起讀書,建立一起讀書的默契,這樣未來即使在準備聯考,我們也可以常常在一起。你說呢?」
「當然好啦,」我笑道:「妳真的要加油,如果考上台大,那跟我也不會離得太遠,搞不好到時候見面的時間比現在還多也說不定。」
「台大,這可不容易呢。」
「妳是北一女的耶。」
「北一女怎樣?一樣有落榜的。」
「妳不會的,為了陪我,妳也要進台大。」
「好好好,我會努力的,這種事情耍賴也沒用啊。」
她笑著說。談笑間已經來到寧波西街,小箏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開了門,對我一笑,當先走了進去。
我有點緊張,畢竟這是第一次去小箏宿舍。吸口氣,跟在後頭走進去。
沿著陰暗的樓梯上到二樓。這棟房子很舊,樓梯過道都很窄,扶手的紅色塑膠黏黏地,生了鏽的鐵欄杆上鎖了好幾輛滿是灰塵的腳踏車。樓梯上去是一條通道,兩邊都是門,似乎隔了許多單位。
我們走到盡頭一扇木門前。木門很舊,只有一個喇叭鎖。小箏插入鑰匙開門,對我笑道:
「小地方,裡頭有點亂,你可別取笑我。」
「才不會。」我說。
她點點頭,帶我走進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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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箏房間在轉角,空間不大,最多只有七八坪。除了小小的廚房、一間廁所之外就沒有任何隔間。書桌倒是挺長的,一張上下舖佔了絕大部分空間。此外只有一個衣櫃,加上一座不算小的書櫃。
窗戶倒不少,沿書桌一共有三扇窗,襯著漂亮的陽光,房裡十分敞亮。小箏把房間整理得很清爽,桌上擺著筆筒、幾本參考書與透明墊板,地上也擱著幾個粉色系的地墊。
簡單俐落,這間宿舍就像小箏本人,有著明快又柔和的女生氣息。
書桌前有兩張椅子,她招呼我在其中一張坐下,接過書包掛在椅背上,對我說:
「渴了吧,你要喝什麼?」
「妳有什麼我喝什麼。」
「可樂好嗎?」
「可樂最好了。」
「嗯,那你等等。」她走到廚房,打開冰箱拿出一罐可樂。又打開櫥櫃拿了個玻璃杯,將可樂倒進杯子裡,用軟木杯墊墊著,擺在我面前。
陽光灑進房裡,在玻璃杯緣反射清涼的晶瑩。杯子外頭凝結水珠,透出琥珀般的顏色。
「我先去換衣服,你等我一下。」
她把外套掛好,從衣櫃裡拿出一個小袋子走進洗手間。我有點緊張,規規矩矩坐在位置上東張西望。洗手間隱約傳出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的臉有點燙,指縫滲著些許汗水。
沒過多久,她走出洗手間。手中除了小袋子,還拎著她的制服百褶裙。
小箏沒有換下綠制服,只是換了一條嫩綠色的短褲。短褲非常短,幾乎跟外頭賣的四角游泳褲有拚。微微透出制服下擺,露著雪白的大腿。
她也脫了短襪,足踝上套著一雙小小的白色帆布鞋。
制服沒有紮進短褲裡,雙腿潔白修長,在綠制服襯托下顯得粉嫩而青春,修長而勻稱。
我看呆了。平常她都很保守,一切依照學校規定,百褶裙長度與膝蓋切齊。我忽然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看過她穿制服以外的衣服,唯一有點變化的,只有照片上面那雙儀隊的白色金線長靴。
我怔怔地望著她,想不到只是換了一條短褲,她的感覺竟然如此不同,一時完全無法把視線移開。
她笑了起來。
「凱凱,怎麼不說話啊?」
「呃,」我回過神來:「不好意思,我只是……只是覺得妳很好看。」
「呵呵,又來說好聽的了。」她走到身邊,輕輕摸摸我的頭,隨即走到衣櫃前,拿出衣架掛起她的百褶裙。
我看著她把裙子夾在衣架上,踮起腳尖掛進衣櫃裡,關上櫃門,轉頭說:
「你熱不熱,要不要開冷氣?」
「呃……沒關係,開窗就好了。」
我說,拿起可樂喝了一口。
「嗯。」她點點頭,把兩扇窗戶打開,走到身邊,把我前面的那扇也打開。
開窗時她靠得很近,由於隔著書桌,她伸長了手去開,上半身離我的臉只有幾公分距離。
風吹進來,帶著她的氣息,涼涼暖暖地,飄著莫名的香味。
我心中一盪,登時感到暈眩。小箏走到自己的椅子旁,拿出一卷全開圖畫紙,又從書包裡拿出樸素的筆盒與一把米達尺,交給我說:
「那我不打擾你了。你先畫,我在旁邊看書陪你,畫完一起去吃冰。」
「喔,好。」
我點點頭,這才回過神來。只見她嫣然一笑,走到書桌前盤腿坐在椅子上,拿出課本開始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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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寧波西街靜靜地,雖然開了窗,室內卻只有鉛筆在圖畫紙上繪圖的聲音。我看著桌上放著的,小箏給我的照片,強迫自己專心畫圖,讓自己不要想到她,不要想到她修長而誘人的身材。
鉛筆刷刷地在紙上畫出一道又一道的線條,偶爾小箏那邊會傳出一點翻書的聲音。我越來越熱,額頭上淌著汗。小箏發現了,站起身來,走到衣櫃旁邊打開冷氣,把窗戶關上。
原來她一直在注意我。
小箏走到身邊打算關另一扇窗,身上的熱氣隨著動作傳來。一股只屬於她的,若有似無女孩子香味。
我連忙收斂心神,目光盯著圖畫紙。她關好窗,站在我身邊,俯身望著紙上的透視圖。
「哦,原來是這樣。」她說:「凱凱,你真的很會畫呢,快完成了吧?」
「呃,差不多了,只有幾條連接線畫完就行。」
「那你繼續畫,我不吵你。」
她說,卻依然站在我身邊,沒有說話。
她站得很近,前襟正好在我眼角高度。北一女制服開得很低,她又彎著腰,透明的肌膚下是隱約的乳溝,飄著香氣,如此接近。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把視線轉回紙上,正要繼續畫,沒想到一個不小心,鉛筆頭斷了。
「呵呵,你還真用力,」小箏一笑,拿走我的鉛筆。掌心難得如此溫熱:「等等喔,我幫你削。」說著走回自己的位置,從抽屜裡拿出削鉛筆機,幫我削好筆,拿回來交給我。
「謝了。」
我連忙接過,繼續作畫。
她依然站在身後,兩人一個畫一個瞧。半晌後,她驀地伸出雙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我一怔,就聽她說:
「沒事,你別理我。」
我依言「不理」她,繼續作畫。
她動也不動,輕輕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沒過幾分鐘圖畫完了,我放下筆,喘了口氣說:
「好啦,完成了。」
「唔。」
她應了一聲,沒有說話,也沒有任何動作。
「妳看看怎樣,有問題趕快跟我說,我好修正。」
「嗯。」
她依舊沒說什麼,還是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我想站起來,正打算起身,她忽然雙手用力,不讓我站起來。
「呃,嘉嘉,妳在做什麼?」
「你辛苦了,我幫你按摩一下。」
她笑著說,銀鈴般的聲音響在耳邊。
「不用啦,畫張圖有什麼辛苦的?」
我緊張地說,只聽她笑道:
「你的肩膀好硬,還說不辛苦?別講話。」
說著她就真的開始幫我按摩,也不管我說什麼,捏著我的肩膀,從脖子按到頸椎、從上臂到後背,順著背脊,一路來到腰際。
我緊張得不得了,忙道:
「嘉嘉,謝謝妳,我覺得可以了。」
「呵呵,你別緊張,站起來。」
她收回雙手,我連忙轉身面對她。卻見她走上一步,伸出雙手,迅速抓起我的制服,將下擺從褲子裡拉出來。
我大吃一驚,她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別緊張啦,衣服紮得這麼緊,根本按不到筋骨。」
「呃,沒關係啦。」
「怎麼沒關係?」她笑得眼睛都瞇在一起:「這樣吧,你有穿內衣嗎?」
「有,怎樣?」
「有就好,把上衣脫掉,這樣好按得多,也比較涼快。」
「呃,嘉嘉……」
才剛開口,她立刻伸出食指按住我的嘴唇。輕輕一笑,不由分說地開始幫我解扣子。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僵在原地無法動彈。卻見她毫不遲疑,緩緩解開了上衣的扣子。像是怕把我弄痛一般,將制服小心翼翼脫了下來。
我心跳加速,只聽她又說:
「還說不熱,內衣都濕透了。脫下來吧,小心穿濕衣服著涼。」
「呃,這樣不好吧?」
「你是男生怕什麼?」她一笑,望著我:「凱凱,你是我的男朋友,不要像個小學弟一樣扭扭捏捏的,來吧。」
說著伸手幫我脫下內衣,動作毫不猶豫,讓我打起赤膊。
我緊張得連動都不能動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女孩子面前坦胸露背,瞬間的冰涼讓我非常沒有安全感。小箏望著我,甜甜的笑容裡帶著主動,雙眼閃著光芒,逼得我喘不過氣。
她伸出手指,輕輕地在我胸口劃著。隨即轉身,把我的制服、內衣都掛在椅背上,牽手來到床邊。
「趴著,我繼續按。」
「嘉嘉,我坐著就好了吧?」
「乖,趴著,這樣很舒服。」
她柔柔地說。聲音充滿魅力,讓我完全無法抗拒。
我依言趴在床上。軟軟的床上有著極端媚惑的香味。枕頭很鬆軟,小小地像是個靠墊。
枕頭上有幾根頭髮,短短地、細細地,好輕好輕,像是漂浮在她的氣息之上。
小箏上了床。驀地跨坐在我的背上。
她的身子也好輕。
我緊張得全身僵硬。她在我的後頸上親了一下,隨即繼續按摩。由於沒有衣服屏障,即使是背上的肌膚,也能感覺到她那雙柔若無骨的,滑膩又親暱的觸摸。
她的雙腿緊夾著我。赤裸的大腿,接觸著赤裸的腰際。兩人身體觸碰,相接處傳來滾燙的感覺。
她溫柔地,按著我背上的每寸肌膚。
我趴在床上,枕著她的枕頭、聞著她的氣息,承擔著她的重量。
從來沒有過這種感覺,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這樣的事。她像伺候著我,卻也像主宰著我。不管小玫或薇,從來沒有任何人,像此刻的她跟我這麼親密。小箏主導著一切,在澄澈的陽光裡,在一個沒有人的、寧波西街的小小宿舍中,柔軟又細嫩地坐在我身上,用那雙動人的手,撫摸著我的背脊。
就在這一瞬間,我忽然明白,就是今天,我已不再能夠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