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聚光燈|黎明
在纏繞和虯結中,我們都是兄弟姊妹;我們既是陌生的,又是熟稔的一群人。
凌晨一點半。
帶著表演後的興奮,我與希特勒三步併作兩步往演講社準備區走。接替詩朗隊上台的是中山女中樂隊,只見她們一傢伙八九十個人,個個頭戴黃穗黑帽、足踏雪白長靴,身穿黑衣白裙搭配黑披風,銀色樂器在燈下奪目生輝。比之紅衣白裙的北一女樂隊,另有一股英姿勃勃的神氣。
不禁想起下午才認識的梁文渝,她說要來當「標兵」,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到了?這個女生很有趣,恬靜中帶點神遊物外的氣質,高挑身材加上古銅色皮膚,跟想像中北一女儀隊的模樣頗有不同。
今天不知是什麼好日子,整天下來認識好多人,先是一眾演講社學姊,後有班聯會的楊淑芬與張子藝學姊,連躲危樓抽菸都會認識北一女儀隊,難怪希特勒說大表演就是大聯誼。抬頭往舞台邊緣看去,只見家鳳拿著麥克風,若有所思地望著台上的中山樂隊,身邊空無一人,男朋友不知跑哪兒去了。
上次還說好要開個「演講比賽代表聯誼會」呢,這陣子忙下來,倒是把這件事耽擱了。正自發愣,忽聽希特勒問:
「喂,在想什麼?」
「啊,沒什麼。」我回神說:「你之前說大表演就是大聯誼,今天才知道這話不假。」
「聽你這麼說,八成又有什麼豔遇了?」
「沒有沒有,」我連忙否認,不知為何覺得不該跟他說起梁文渝的事:「就那些傢伙,什麼楊淑芬的,你知道啊。」
「那學妹長得很好看呀,臉蛋很精緻,胸部又大。」希特勒笑道:「你啊,被小箏寵壞了,看誰都『那些傢伙』,其實就北一女平均水準來說楊淑芬已經算是大美女了。」
「哈,『算』是大美女,」我譏笑一聲:「美女就該和顏悅色的,她長得的確不錯,可惜吵起架來一樣是八婆。」
「那也是,」希特勒似乎十分認同,揪著鼻子說:「不過楊淑芬已經算不大會吵的了,你幾句話下去馬上堵住。你沒看過北辯那些人,吵來吵去誰也攔不住,去年我跟小達都見識過,想想真是餘悸猶存。對了對了,聽說你認識她們七字頭社長?」
「喔,認識啊,」我點點頭:「王藝嵐,她是阿義女朋友。你怎麼知道我認識?」
「我看你書包上有個銀色的鑰匙圈,本來以為是小箏給的,想請你幫忙買一個。」希特勒說:「今天你忙,跟小社長聊天,她才告訴我那是北辯小社長送你的禮物。」
「呃,巧怡這個大嘴,」我忙道,不知道幹嘛跟希特勒解釋:「那也只是回禮啦,有一天在公車上遇到她跟阿義,人家看我書包上演講社社徽好看,就跟我換了一個。」
「哈,阿義倒不吃醋?」
「北一女社徽換北一女鑰匙圈,他吃什麼醋?」
「那可不一定,你小心點。」希特勒大搖其頭:「有關王藝嵐學妹的傳聞很多,聽說人家是花蝴蝶,好像跟演辯社胡財貴也有一段。阿義追人家不容易,既然追上保證看得緊,你這種情場高手一進入警戒範圍馬上拉警報,我看你還是保持一點距離,省得阿義多心。」
「嘿,阿義才不是那種小心眼咧。」
「每個人小心眼內容不同,不要疏忽大意。」希特勒正色道:「凱子,不是學長說你,跟女生往來要有分寸,你在這種事上比較隨性,可能要多用點心。」
「哦?我又怎麼了?」
「其實你沒怎樣,我都知道,」他解釋:「問題是別人不懂,尤其是女生,很喜歡胡亂解釋男生的行為。這就是女生麻煩的地方,對人家好說是別有企圖,站遠點又被講成沒風度,麻煩得要命。反正重點是保持距離,有些瓜田李下的行為不要做。」
「我有這種『瓜田李下』的行為嗎?」
「多得是呢,」希特勒道:「像你跟戴雅馨,早上吃早餐,走在路上還牽手,知道的佩服你們定力好,不知道的只怕覺得你有了小箏,卻又打算染指人家學妹。」
「嘿,我跟馨馨只是『挽著』,不是『牽著』。」我哼了哼,心想其實馨馨覺得那是「摟著」:「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早傳遍啦,只是沒機會跟你說而已。」
「媽的,到處都有耳報神。」
我哼了哼,沒多說什麼。希特勒知道我不愛聽,也就不繼續多講。兩人走了幾步,眼見即將抵達演講社,希特勒停下腳步,轉身說:
「學弟,你要小心小箏。」
「呃,」我也停下腳步:「我知道啊,你下午講過,馬上治國很困難。」
「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思考半晌:「怎麼講呢,小箏當然有她難搞的地方,不過問題其實出在你自己的身上。」
「這話怎講?」
「我聽了很多,也不知道哪個是真的哪個是假的,」他搖搖頭:「當然,你是我學弟,學長不會因此批評你。你要想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該做的又是什麼,而不是對每個人都一視同仁,或者都不能放手。」
我不語,沒有肯定或否認他的話。
「或許我不懂吧,」希特勒見我不說話,換個方式說:「感情是要交換條件的,或許你跟誰都沒怎樣,但有些事情天生就帶著特殊意義。你請我吃早餐誰都沒意見,請馨馨馬上跳出來一堆人說三道四。要是哪天換成請王藝嵐學妹吃早餐呢,你覺得阿義又會怎麼想?」
「所以呢,我的作為讓小箏不舒服了,這是你的意思嗎?」
「她沒這麼說,我只是舉例,」希特勒忙道:「先不管小箏介意什麼,光我觀察就知道你還有別人。小光說了,一個麥當勞認識的對不對?我想說的是,如果打算跟小箏走下去,那就必須有所取捨,即使跟別人的關係再好、再特殊,你也不能總是循戴雅馨模式,跟對方當『純朋友』。」
「嘿。」
「唉,你自己參考,我不勉強你。」希特勒搖頭:「小箏其實很好相處,壞就壞在她太敏感了,你心裡有事怎麼可能瞞得了人家?所以說問題在你,而不是在她。」說著不禁轉頭看看演講社的準備區。
準備區裡很熱鬧,演講社同學擠在一起,不知在跟誰講話。小箏見到了我們,帶著巧怡快步走來。希特勒點點頭,低聲說:
「好啦,時間也不夠,咱們別講了。等一下還有表演,你靜下心來準備。剛剛的話不重要,不要影響心情了,知道嗎?」
「是。」
「那我們走。」
希特勒微笑一番,轉身的同時表情已然轉換,換上一副平素嘻嘻哈哈的模樣,拉著我向小箏走去。我甩甩腦袋,強迫自己回到現實,大步隨希特勒前行。
孰料,才剛踏進準備區封鎖線,還來不及伸手跟小箏打招呼的瞬間,腰際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動。
尚未意識到這是什麼,就聽尖銳的蜂鳴聲響起,瞬間劃破夜空,硬生生煞停了我的腳步。
沉寂了四十四天,呼叫器響了。
是薇嗎?我大吃一驚,連忙掏出call機按掉聲音,興奮地看著上頭的訊息。
「61385146637」。
啊?
這是什麼?
看不懂的號碼,不是約好的「SAFEAP」,只有一串數字。我努力思索,硬要解譯成英文字母的話,就會變成「M38J46O7」。
不是薇。我失望透頂,這串數字不能這樣解,看上去應該是電話號碼,國碼61、區碼3、電話號碼則是八碼的85146637。這不是我的薇,她在台灣不用打國碼,大陸國碼是86;若在加拿大,那麼國碼跟美國一樣是1。
再說,上頭也沒有薇的代號,沒有AP。
我完全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然而無論如何這都不可能是薇。或許是一個打錯了的糊塗蟲,或許那不是電話號碼,只是某種錯誤代號或系統訊息。
倘若也不是,那就是某人要找我,要我打國際電話到這個不知道在哪裡的「61」,卻沒告訴我應該找誰。
我愣了許久,這才發覺自己站在準備區入口處,面前是正要迎接我的小箏。
小箏身邊站著巧怡,馨馨帶著約好要來的,由大姊領軍的Ansery四個人,站在巧怡身後。
小光站得更遠,機伶地眨著眼,像是想要提醒我什麼事。
而在小箏身後不遠,被社員包圍著的,則是才剛趕走藝人,巾幗不讓鬚眉的北一女訓導主任,滅絕師太丁亞雯。
這就是我回到演講社那一瞬間所發生的事。一點半,「歷史的傷口勸募晚會」進行到一半,成功詩朗隊剛下台,還有一個多小時演講社就要上台。我在小箏與其他人面前,迷惘地看著call機,忘了自己是誰,也忘了此刻該做些什麼。
巧怡嗯了一聲,乖巧地走到身邊,滿臉堆笑地說:
「凱子?」
「呃,嗨。」
我回過神來,就見她笑容可掬,神態自若地說:
「你朋友來了,我們找主任談過讓他們上台的事。主任原則上同意,卻要問你一句話。」說著壓低聲音:「主任有點疑慮,好像一定要等你說沒問題才放行。我們沒跟主任報告大姊跟馨馨的關係,所以主任認為他們四個都是你的『外面朋友』。別忘記了。」
「為什麼要這麼說?」
「等會兒解釋,快去。」巧怡催促。
我點點頭,吸了口氣,看了小箏一眼。
小箏表情如常,一樣帶著微笑,什麼話都沒說。當下不便耽擱,我整整身上的衣服,往滅絕師太走去。
滅絕師太看上去十分輕鬆,不像有什麼不爽的事。我心緒混亂,又不知道巧怡在搞什麼飛機,決定見招拆招,走到滅絕師太跟前站定。
「主任好。」
「董子凱,你們的詩歌朗誦很精采,」她說:「不過你要辛苦了,暫時還不能休息。」
「是,應該的。」我忙道。
「社長跟我說過關於你想找朋友上台的事了,」她又說:「這些都是什麼人?」
「呃,」我眉頭一皺:「報告主任,他們都是外頭認識的朋友。」說著看了一眼森怪那搶眼的怪頭。
「你朋友還真有特色。」
滅絕師太似乎有點不以為然,好在態度溫和,沒擺出個嗤之以鼻的樣子。眼前解釋什麼都不合適,只得說:
「報告主任,他們是一個專業樂團,比今晚跑來打歌的傢伙厲害很多,應該可以替演講社加分,所以我才找他們。」
「是嗎?」滅絕師太不置可否:「這些人會不會抽菸吸毒?」
「抽菸會,吸毒是不至於。」
「那你要他們不要在同學面前抽菸。」
「是,我會要求。」
「嗯,既然是你朋友,那就趕快安排吧。」她點點頭,嚴肅地說:「我不喜歡這種什麼熱門樂團,之前學校辦活動你們學姊請了一堆牛鬼蛇神,把好好的節目弄得烏煙瘴氣。今晚是公開場合,你要注意成功跟北一女的校譽,不能加一大堆亂七八糟的東西進來。知道嗎?」
「是,謝謝主任。」我忙道,心想什麼叫做「你們學姊」,什麼又叫做「牛鬼蛇神」?當下連聲保證:
「我會注意的,他們只是打扮奇特,其實是很嚴肅的樂團。請主任放心。」
「那就這樣,等你們表現了。」
滅絕師太這才滿意,跟小箏巧怡打過照面,獨自離開準備區。
我鬆了口氣,還沒開口,小箏跟大姊已然來到身邊。
「凱,幾天沒見啦,」大姊熱情地說,老外也似地抱了抱我,一把捏著我的臉,笑道:「有這麼大的表演也不通知一聲,幸好馨馨跟我說了,否則別說幫忙,連你上台都看不到。」
「嘻嘻,那是馨馨上台妳看不到。」
演講社的都在看,大姊也不看看場合。我臉一紅,連忙脫出她的「懷抱」,偷看小箏一眼。
「對啊,你就算了,我的寶貝小妹子怎麼辦啊?」大姊轉頭對小箏說:「妳這男朋友重色輕友,上次沒跟妳在一起就記得找我們捧場,這次有了妳,可把朋友們都忘光啦。」
「他就是這樣,妳揍他好啦。」小箏笑道。
「我真揍他,妳可有意見啦。」大姊笑道。
「沒關係,小學弟揍揍比較乖。」小箏依然笑著說。
兩人簡單對話幾句,顯然大姊已經看出小箏情緒有異,這是在幫我做球,當下忙道:
「等等,揍我的事可以慢慢來,現在時間不多,是不是該開始討論一下啦?」
「我們早就討論好了,」大姊笑道:「你前腳走,我們後腳就到了。小社長客氣招待了我們一會兒,找了幾個聰明小妹妹,把該想的都想完啦。」
「沒錯,」小箏終於開了口:「凱凱,我們決定了一些做法,正在等你定案。你別想東想西的,趕快進入狀況吧。」
聽她這麼說,我不禁有種「現在到底是什麼狀況」的感覺。忽然發現手上還拿著call機,連忙順手別回腰間,又問:
「大姊,你們是怎麼設計的,馨馨跟妳說過我的想法嗎?」
「有,計畫得不錯,原則上依你的想法,我們變成演員,」大姊點頭,留到腰際的馬尾晃動不止:「第一首我們扮台灣歌手,灌錄『歷史的傷口』;第二首我們變成學運份子,狗弟演侯德建,彈吉他清唱『漂亮的中國人』。」她頓了頓:
「學妹派了第十組部分人員當成廣場靜坐學生,短劇最後一段不是要搞什麼回顧性場面嗎?我們就圍在一起唱那首歌,唱著唱著背景音樂放出來,之後全部上台人員一齊合唱,等氣氛抵達最高點時熄燈,歌聲也同時結束。」
「呃,妳確定錄音帶跟得上合唱嗎?」
「所以森怪不上,他去DJ那裡幫忙指揮,有他在一切沒問題。」大姊笑道:「你不用擔心,錄音帶跟現場之間不必同步得那麼剛好,怕是怕斷掉,錄音帶一出來我們就會接回去,效果不會有差。」
「好吧,妳專業。」我又問:「那范胖呢?就是我們成功的一個胖胖學長,他在後台負責燈光音效。」
「我知道他,這個大蕃薯跟森怪合作愉快,你不用管他們。」
「嘻嘻,妳叫他大蕃薯。」我笑道,這形容還真生動,又問:「森怪不上,那keyboard怎麼辦?」
「用吉他清唱,其他靠大家合唱加錄音帶;」大姊笑道,晃晃手中一張磁碟片:「『歷史的傷口』的伴奏,森怪都輸入好了存在這兒呢,這就是科技進步,有了MIDI都不用他啦。」
「這話可別給他聽見了。」
「這是他自己說的,哈。」大姊笑道:「好啦,大導演,該你了,練一次吧?」
「問題是要怎麼練呢?」我皺眉:「燈光音響都在台上,這能練嗎?」
「嘿嘿,有大姊在,還用得著你來擔心這種事嗎?」大姊推我一把:「你以為我們幹嘛這麼晚到?這不就已經把傢伙都帶來了嗎?」說著拉我走到一旁,伸手一指。
我順著她的指尖一瞧,只見除了吉他貝斯、小嘟的活動電子鼓、森怪那把KORG M1,以及好幾個AMP,外加內置電池的活動式小型電源供應器,一台台整整齊齊擺在那裡。
呵,帶得還真齊全。只見演講社女生們圍在小嘟身邊看他組合電子鼓,狗弟拎著一瓶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嘻嘻哈哈正與幾個學姊聊天。帥氣的金髮飄來飄去,學姊們面露崇拜之色,跟著也飄來飄去。
我嘻嘻一笑,點頭又問:「那燈光呢?」
「這就沒辦法了,」大姊笑著說:「還是你學長有主意。大蕃薯跟森怪商量,要你的幾個學長這次練習都不上台,站在一旁拿手電筒充當燈架,亮不亮由你決定,回頭森怪跟大蕃薯去後台把該喬的喬好。」說著對我一笑:
「別廢話啦,有狀況邊走邊修。趕快開始吧?」
我點點頭,轉頭問小箏:
「嘉嘉,妳說呢?」
「凱凱放心,」小箏微笑著,低聲說:「嘉嘉大開眼界,你別亂想,快點進入狀況,大家需要熟悉新的安排。」
「好,謝謝妳。」
我情緒複雜,自行寧定半晌,與眾人討論幾句,起身對表演隊伍說:
「各位學姊同學。」
眾人倏地安靜,一齊往我望來。
「有勞各位久等,現在開始練習,請大家按照分組排好。」
上台在即,眾人早已摩拳擦掌。言罷立即整隊,瞬間完成準備。
「各位,」我看著手錶:「現在是一點四十分,以下起碼練兩遍。第一遍針對新加入的部分進行修正,另一遍是完整排練,從道具佈景到燈光音效全得走過一次。時間不多,第一遍練完全員著裝,道具組開始拆卸包裝,加入第二次總複習。我們沒有時間搞第三遍,請大家務必全神貫注,一次就搞定。有沒有問題?」
「學弟,那教唱部分什麼時候進行?」某個高二學姊問。
「教唱?」
我一怔,馨馨幫我回答:
「學姊,教唱是小事,等這兩遍練完後找時間,總會安排好的。」
「喔,好。」對方點頭坐下。
我不知道她們在說什麼,想必是「漂亮的中國人」大合唱吧,反正有大姊他們加上錄音帶,即使唱不好也沒關係。於是說:
「好,沒問題的話現在開始。我們邊走邊修,除非我叫停,不然就一直下去。」
「等等,我還有問題。」另一位高二學姊問。
「學姊請說。」
「上台前有沒有時間去洗手間?」
「有,這是一定要的。」我一笑:「放心,這種問題不用問。台灣播報組預備。」
小箏跟貓咪早已來到定位,兩人對望一眼,對我點點頭。
「好,開始。」
我大聲宣布,兩人說起台詞。
.
兩點二十分。
第一遍走完修完,大家鬆了口氣,我卻頗為緊張。適才排練走走停停,由於加入之處比想像中多很多,這邊加加那邊修修,加了又改改了又刪,雖然大家都很配合,動作迅速確實不愧是北一女學生,但連我都不見得記得住每項修正了,接下來的練習,只怕情況不如想像中樂觀。
場中每個人,包含一向閒適自在的貓咪學姊都默不作聲,各自低頭默唸劇本,低聲背誦各項細節。我不禁有點後悔,心想演講社又不是我跟小光,臨場修正未免壓力太大,懷疑自己是否應該冒這種險。然而修改已經完成,此刻後悔也來不及了,只得默默忍耐,讓大家繼續複習。
就這麼等了五分鐘,我站回眾人面前,雙手一拍:
「好,時間到。現在是兩點二十五分,各組帶開著裝,道具佈景預備,兩分鐘後排練最後一次。」
兩分鐘著裝,大家都有種「咬牙感」,起身快速動作,有戲服的穿戲服,有道具的拿道具。小達等人拿著手電筒站在一旁待命,森怪坐在keyboard前調整各種按鈕,范胖把錄好的錄音帶放入我的隨身聽,接上AUX接頭。
大姊、狗弟各自抱起吉他,插上AMP待在第十組;小嘟獨自晾在遠方,坐在寶貝電子鼓中間。巧怡、馨馨、思晴、毓秀、宜君、曉育、小雪、碧禎、幼欣、燕玲、斌斌、阿珍、宜津……所有之前或今天才認識的朋友,無分學姊學妹,不論年級分組,皆已完成準備,排好了上台隊形。
小箏與貓咪站在隊伍之首,跟在一堆龐然大物的道具後方。該拿麥克風的紛紛拿起筆盒、飲料罐權充實物,只有我沒有入列,站在預定的「虛擬舞台」中心點,等待眾人完成準備。
兩分鐘準備完成。我各組巡視一圈,每組領隊學姊都點了點頭。狗弟彈幾下吉他試音,笑咪咪比了個OK手勢;森怪照例沒有表情,只是微微頷首。
學長們舉起手電筒,小嘟輕鬆自在地晃著腦袋,手握鼓棒,蓄勢待發。
小箏這才一笑,緩緩點了點頭。
開始了,我對宜津使個眼色。權充司儀的宜津朗聲說:
「以下讓我們歡迎今晚最後的表演節目,由北一女中演講社帶來的時事話劇『天安門學運紀實:五十天的奮鬥』。」
一樣的報幕介紹,聽來格外令人緊張。小達諸人同時亮起手電筒,巨大的佈景緩緩移動。我深吸一口氣,帶著期待興奮,開始今晚最後一遍的,演講社壓軸表演的完整彩排。
.
「停!」
我大聲說,沒等音樂放完,中斷了這次的排練。
大家都是一怔,歌是唱完了,下台台步卻還沒練習。我搖搖頭,對眾人道:
「下台不用練了,現在是兩點五十分,我們休息十分鐘,請各位自行喝水上廁所。」轉頭對大姊他們道:「小嘟拆卸鼓具到舞台附近預備,有機會就上去安裝,狗弟你們過去standby,森怪跟范胖趕快去找DJ。」我頓了頓:
「馨馨,妳陪范胖他們去,跟舞台那邊證明他們的身分,證明完立刻歸隊不要聊天。道具佈景組開始搬運,先在台階上佔好位置,斌斌陪道具組,要班聯會糾察隊幫忙清場佔位置,記得站對邊,上下台不同邊。」
「凱凱,我代替斌斌去。」小箏說:「那邊可能很混亂,還是我來坐鎮吧?」
「好,那妳去。」我點頭:「阿珍學姊負責人員管制,十分鐘內點名完成,不可以有任何遲到的,排隊上廁之類的理由都不行。」
「知道。」阿珍學姊說。
「對了,還有一件事,」我笑了起來,對沒有參加表演,留守準備區的高一社員說:「請大家準備飲料跟紙杯,下台後保證很渴,而且還要慶祝。」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轉頭道:「巧怡到我這邊來,其他人各自解散就定位。記得不要遲到,現在動作。」
眾人迅速解散。小箏滿意地一笑,轉身指揮佈景組動作。
我喘了口氣,小光巧怡並肩走到身邊。我問巧怡:
「剛剛情況怎樣,姊姊是不是有點生我的氣?」
「你說馨馨大姊的事,還是call機?」
「都是。」
「馨馨大姊那邊我看還好,倒是那通call機來得不是時候。」巧怡皺眉:「小箏學姊反應很快,大概不太舒服吧。」
「是麥當勞那個,對不對?」小光問。
「我不知道,」我往小箏的方向瞧了瞧,把call機拿給小光:「這不是我跟她的代號,我看不懂。」
小光接過call機看了一眼,愣了愣,把call機還給我:
「這是澳洲的號碼。」
「啊?澳洲?」
「對啊,61是澳洲國碼,之前我爸媽去澳洲玩,跟他們打電話都得先撥00261。」小光想了想:「她怎麼會給你一個澳洲的號碼,又是從台灣發出來的啊,真難懂。」
「這通訊息是台灣發的嗎?」
「是啊,你到底會不會用call機啊,澳洲不能打台灣call機好嗎?」小光一笑:「急著看內容,發訊人就不管了是不是?上面寫著02,這是從台北發的。」
我又是一怔,翻來覆去看了看。號碼有點熟悉,感覺起來在哪看過,卻又不是任何跟薇有關的號碼。
正在思考,巧怡又說了話。
「凱子,要上台了,你別想那麼多。等下台再說不遲,你現在不能分心。」
「嗯,說得也是。」小光勸道:「有訊息就是好消息,起碼人家活得好好的沒出事。你快別想了,越想越露馬腳,你以為小箏看不出來嗎?」
「呃,知道了。」
「對了,」小光又說:「通知你一聲,詩聖也來了,他要我轉告你下台後到建中營區找他。」
「建中?」
「對,他跟滅絕師太有過節,你小心走,別讓兩人碰在一起。」小光哈哈一笑,推我一把:「好啦,該專心工作了。等一下看你表現,可別丟我們說唱藝術社的臉。」
「知道了。」
我點點頭,兩人一起離開。
.
三點整。
休息結束,阿珍確定人員到齊,我帶各組一起離開,六十幾個人排成一字長蛇陣穿過各校營區,來到舞台左方的上台預備處。
這地方還真擠,所有人馬加上道具佈景,每個人都跟對方貼在一塊兒,有種站在懸崖邊緣的味道。台上是板中的扯鈴表演,中山女中樂隊早已下台,近百人隊伍圍在舞台另一側整隊,收拾樂器準備離開。
今晚倒是她們出頭,我心想,北一女卻派了我們,而不是她們揚名全國的樂儀隊。之前小箏說過,這兩年中山樂儀隊勵精圖治,接連幾次打得北一女抬不起頭。瞧著她們神氣的模樣,我不禁又想起了梁文渝。
小箏把隊伍集合完畢,走到我身邊。
「凱凱,大家都好了。等一下我會先上台,下面就交給你了。」
「我知道。」
「佈景那邊要記得指揮。」
「放心,妳專心表演。」我想了想,忍不住說:「嘉嘉?」
「嗯?」
「妳知道嗎,這是我第二次看妳上台耶。」
「嗯,對耶,」她點點頭:「上次是你們說唱藝術社去年的發表會。」
「後天成果展,妳準備好了嗎?」
「放心啦,」小箏一怔,笑了起來:「傻凱凱,都什麼時候了,還在亂擔心別的事情。」
「我不是擔心成果展,」我搖了搖頭:「只是忽然發現很少看到妳表演,而且妳每次上台,旁邊都會有小達。」
「哦?」小箏想了想,點點頭說:「是耶。怎麼樣?」
「沒事。」我搖了搖頭。
「嘻嘻,不只小達,」她笑道:「也都有阿珍、希特勒,更有你。」
「說得也是。」我搔搔頭,傻笑著說:「我只是胡思亂想,沒事。」
「別緊張,你的安排很好,等一下不會出狀況的。」小箏點點頭:「再說,即使出狀況,你我都在台上也就無能為力了。今晚表演本來就是臨時的,兩社精銳盡出,真有什麼意外狀況,反正我們也已經盡力了。」
「嗯,我知道。」
「凱凱,謝謝你,」小箏看著我的眼睛:「這是最後一次了。」
「什麼最後一次?」
「我們在一起並肩作戰。」小箏說:「我會永遠記得這段跟你一起奮鬥的過程的,謝謝你,我很高興。」
「呃。」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應,只能呆呆望著她。小箏的眼神在舞台燈光照射下泛著晶瑩的色澤,像是心情激動,卻又好像含著淚光。
就在此刻,家鳳忽然從舞台邊緣走了下來。只見她滿頭都是汗,汗水浸濕著墨綠色的制服前襟,手裡提著麥克風,漂亮的臉蛋泛著蘋果般的色澤,走到小箏身邊說:
「學姊。」
「家鳳,」小箏斂了眼神,恢復「學姊表情」,微笑說:「今晚辛苦妳了。」
「不會不會,是學姊辛苦,」家鳳對我一笑:「你也是,連上兩場,應該累壞了吧?斌斌說你幫了好大的忙,剛剛在台上看你們朗誦,我還想找機會跟你說說話呢。」
「別客氣,」我搖搖頭:「待會兒就換我們了,妳會打pass吧?」
「當然,看你需要什麼幫忙?」
「上頭表演要多久?」
「嗯,應該快了,」家鳳想了想:「說是二十分鐘,看樣子有點拖延。要我在結束之前通知你們嗎?」
「這倒不用,」我搖頭:「我需要的是佈景上台時間。等板中表演完,妳可不可以想辦法先撐一下?我們要用妳講話的時間把這些傢伙搬上去,不能打斷表演節奏。」說著指指身後的道具佈景,又笑道:「即席演講妳有本事,大概需要麻煩妳蓋個五分鐘,一切拜託了。」
「哈,起碼有一項曾經打敗過你,都這麼說了一切包在我身上。」家笑嘻嘻地說:「放心放心,剛剛學姊已經交代過了。你們準備好怎麼通知我?」
「那麼吵,只能靠燈光。」我說:「我用手電筒打光,連閃三次,妳就介紹演講社,講完我們就開始。」
「沒問題,我會注意。」家鳳嫣然一笑:「凱子你蠻厲害的,想得面面俱到,上次談的聚會別忘了要辦喔!」
「放心。」
「呵呵,差幾分鐘就要上台了,你們兩個有空再敘舊。」小箏一笑:「我要跟大家講講話,下台再說吧。」說著轉身站到大家中央,對所有人說:
「各位,請注意這邊。」
眾人紛紛轉過頭來。小箏四下看了看,確定大家都在聽,開口說:
「等一下就要上台了。今天是我最後一次帶領大家,過程雖然很趕,也有很多狀況,但總是走到了這一步。在此謝謝妳們,也讓大家知道,妳們的表現非常好,我非常驕傲。」
眾人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小箏又說:
「原本學姊們都卸任了,這次有機會讓大家團聚,我個人非常珍惜。等一下的表演不只為了演講社的榮譽,我們代表北一女中,又是校外公開活動,我們的表演甚至會傳到媒體上去。」她頓了頓:
「學姊不多說什麼,總之我們是北一女,完美演出是我們的義務。大家加油,期待這場壓軸大戲可以感動觀眾,變成日後學妹口中的演講社傳奇。謝謝大家,加油!」
「加油!」全體表演團隊一起低聲說。
「好,現在開始準備上台。整隊。」
各組立刻依序排好上台隊形,家鳳有點依戀地望眾人一眼,轉身走上舞台。
.
三點十分。
板中表演結束,身穿扯鈴服裝的女生們排成一列,輕巧地在掌聲中快速退場。舞台燈光熄滅,聚光燈尚未亮起,整個台上一片漆黑。
黑暗中,家鳳對我們揮了揮手。
我當場會意,對道具組說:
「就是現在,上台!」
「現在?」
道具組都是一怔。我解釋:
「台上很黑看不到,快上!」
她們有點遲疑,卻還是聽話地開始搬運道具。舞台邊緣臺階窄,眾人小心移動,兩個主播台、天安門城牆、「人民英雄紀念碑」,一項項事先準備好的道具,在黑暗中逐一就位。
舞台一片漆黑,聚光燈照在家鳳與中正男友身上,替無聲準備中的演講社進行掩護。兩人從「感謝板橋高中的精采演出」開始,一連串講了一堆前面八校的表演花絮,在稍微輕鬆卻又不失莊重的氣氛下把每支隊伍都回顧了一遍。我利用空檔快速指揮眾人進行準備,同時也站在台邊,跟每一組快速提醒、修正或打氣。
道具組差不多了,舞台黑暗處「民主女神像」已然組裝完成。我按照之前跟家鳳講好的密碼,打開手電筒閃了三下。
家鳳會意,話頭一收,語氣提高:
「以上就是今天所有學校的精采表演。接下來,就是今晚最後一個節目了。」
「也是本次活動的壓軸好戲。」男朋友接口,語氣順暢連續,方便家鳳繼續,好一個捧哏。
「這次我們舉辦『歷史的傷口募款晚會』,」家鳳續道:「原本是九校班聯會為了聲援對岸民主運動辦的。之前的名稱是『海峽兩岸心連心』。當時沒有人能夠預料到之後會發生震驚國際的六四慘案,當初準備好的兩岸連線、現場發言與電視台同步報導,都沒有辦法按照計畫實施。」說著頓了頓,又道:
「然而,我們對大陸民主運動,以及對岸同胞的關切之情並沒有任何改變。我們雖然身在自由寶島,無法參與這場以遺憾告終的世紀盛會,但我們的心,從四月中學運發動開始,一直都緊緊繫在海峽彼端,至今不變。」
差不多了,我心想。家鳳做球做得很漂亮,難怪當年的「自強年」可以打敗我的「清道夫」。當下對小箏、貓咪學姊、巧怡跟小光都了點點頭。
四人會意,貓咪與小箏對望一眼,巧怡小光深深吸一口氣,兩兩牽手走上舞台,消失在一片黑暗裡。
這個瞬間,我終於開始後悔沒有安排自己跟小箏一起播報新聞了。
「這段時間以來,」家鳳男朋友說:「由於資訊缺乏,身在台灣的我們,對北京所發生的一切只能模糊地從新聞上得知,許多消息雖然有中外媒體報導,卻都是片斷的,缺乏組織、沒有整體感的新聞。」
「因此,」家鳳說,兩人默契真好:「為了讓大家深刻體會這段學運的過程,同時也向對岸的死難同胞致敬,九校班聯會特別為所有在場觀眾準備了一場時事話劇。期待能以戲劇方式,完整呈現過去五十天中,這場環球矚目的,歷史上罕見的大事。」她頓了頓:
「特別說明的是,這場話劇,是由本校北一女中演講社全體社員,以及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共同設計、撰稿製作的,前後只花了一天時間。作為今晚的壓軸表演,相信能讓在場同胞都能感受到這件刻骨銘心的歷史事件。主持人在此拜託各位,在本段表演結束時,表演團隊特別安排了一首能夠代表這次學運的歌曲,以合唱方式作為今晚節目的尾聲。屆時請各位會唱的跟著一起唱,讓我們用歌聲傳遞愛心,飄送到幾百公里之外的北京去,讓遠在對岸的同胞們,也能感受到我們的支持與溫暖。」說著提高音量:
「好,以下我們就不多說,請大家以最熱烈的掌聲,來歡迎今晚的壓軸表演,由北一女中演講社與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為大家帶來的『天安門學運紀實:五十天的奮鬥』。」
從來沒有聽過的,高達數萬人的歡迎掌聲響起。聚光燈應聲熄滅,家鳳與男友退至一邊。
短暫的黑暗過去,聚光燈再度亮起,一左一右,射向舞台兩側的兩個主播台。小光巧怡在左,小箏貓咪在右,各自漆著醒目的紅色與藍色。
效果不錯,我心想,看起來很明顯,任誰都能明白那是兩岸的新聞台。
小箏開口了。直接進入新聞內容,聲音漂亮清晰,不愧是演講社第一人。
「各位觀眾大家好,這裡插播一則來自北京的最新消息。自今年四月十五日對岸中共中央總書記,改革派領袖胡耀邦過世開始,北京各大專院校發起各項悼念活動。除在校內掛滿大字報、輓聯並成立治喪委員會等活動外,更紛紛前往天安門廣場舉辦紀念活動,提出各項民主訴求。」
「短短兩天中,」貓咪接口,聲音清亮自信:「這個活動已經獲得北京各大學校響應,四月十七日,中國政法大學組織第一支遊行隊伍,當晚天安門廣場聚集超過三千人。四月十八日,數百名大學生發動靜坐,在人民大會堂前舉行抗議活動,要求人大常委接見,遞交請願信,提出各項民主要求。」
「好,」我稍稍放心,轉頭對第一組說:「該妳們了,上吧。」
「看學長的吧。」小達一笑,帶著第一段「追悼胡耀邦:學運啟動」的組員走上階梯。
我把目光轉回台上。只聽小箏貓咪講完,輪到小光巧怡。
「本台訊,」小光一開口我就放下了心,魏老師訓練的京片子真不是蓋的:「自本月十五日胡耀邦同志過世起,北京市部分大學生藉機鬧事,組織隊伍遊行示威,造成古都市內各種混亂。十七日清晨,少數極端份子聚集天安門廣場,提出七點聲明,主張重新評價胡耀邦同志功過、平反政治犯,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等要求。」
小光神色自若,臉上完全沒有平素的喜感,看起來還真像個官方傳聲筒。只聽巧怡也接上了話,用某種雖然沒有北京腔,卻很像公務員的聲音報起了新聞。
兩人講完,聚光燈同時熄滅;舞台大燈點亮,「人民英雄紀念碑」下出現了由小達帶頭的學生抗議群眾。就見眾人開始抗議,什麼白布條、大字報的一個不缺,有模有樣地,像極了平素立法院外的遊行隊伍。
畢竟咱們是天天看遊行的,我微笑著想,小達表現得生動自然,當下鬆了口氣。
.
隨著時間推移,第二組「四二六社論」、第三組「緩和與對話」陸續上了台。第二組人不多,主要功能是加入小達的第一組,形成更多的抗議人群,順便也演出發生在西安的「四二二事件」。這組由幼欣學姊領軍,被一堆扮演西安公安武警的警察打得頭破血流,感覺起來非常逼真,觀眾也開始有了反應。
小光的新聞其實才是第二段主軸,「四六二社論」經過剪輯,被他用毫不留情,帶著警告意味的語氣唸出,「這是一場有計畫的陰謀」「其目的是搞散人心,搞亂全國」「要從根本上否定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是擺在全黨和全國人民面前的一場嚴重的政治鬥爭」。說到社論題目「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動亂」時連我都覺得他很機車,應該抓起來當成匪諜處理,就地正法算了。
第三組主戲靠希特勒,他是「北京市長陳希同」,負責接見前兩組的學生代表進行對話,段落主旨在稍稍緩和氣氛。只見他老氣橫秋卻又嘻嘻呵呵,看起來跟尊佛似地,跟電視上試圖微笑的北京市長頗為神似。
對話完畢,下一段是「最後通牒與五四絕食潮」。我在這段裡演出「國務院發言人袁木」,這一組由我自己帶隊。小箏的新聞排在短劇之後,台上小光正在播報學生的「聲明」。
「姊妹們,走吧。」我試圖鎮定,對大家說:「咱們『修理』學生去嘍!」
大夥兒緊張地一笑,我們魚貫走上臺階。站在台邊時忽然有種奇妙的陌生感,彷彿自己從來沒有上過這個台,剛剛沒有跟詩朗隊一起朗誦「海祭」,一切都是全新的、沒有經驗過的一般。
小光講完了,第四組的抗議學生走進舞台,加入從小達開始的第一到第三組。這是我的設計,讓所謂的「學生」分批逐步上台,造成學運規模越來越大的效果。
她們走完輪我上台。我拉了拉借來充當西裝外套的北一女冬季未繡學號外套,整了整從成功儀隊借來的黑色領帶,緩緩走到台上預備好的椅子前,一屁股坐下。
「各位學生代表,」演出國務院接待的學姊介紹:「讓我們歡迎國務院發言人,袁木同志。」
我的戲開始。我裝模作樣說了一堆什麼「政府很重視大家」「不要被有心人利用」之類的話。小達扮的是學生領袖王丹,你一句我一句地跟我這個「袁木」對詞,幾個演出學生代表的演講社女生七嘴八舌加入對話,跟真的吵架沒什麼兩樣。
我的重點在表現袁木的官僚態度,哼了哼,拎起麥克風,對學生說:
「大家安靜。」
小達等人立刻閉嘴。我裝模作樣地清清喉嚨,官腔官調地說:「你們這群學生哪,不知天高地厚,鬧成這個樣子,組織方面也淨是些個自立名目的玩意兒,叫合法的學生組織往哪兒擺啊?」
「什麼是合法的學生組織?」小達問。
「合法都不懂,叫什麼知識分子?」我嘿嘿一笑:「學校裡自治會之類的嘛。你們這些個學生,不但想跟政府平起平坐,甚至妄想超越政府之上,真是年輕人的幼稚衝動。我瞧你們背後有人給出主意,挑起社會動亂,是不是打算否定社會主義路線,破壞黨的領導啊?」
「我們要求的是民主化,反腐敗反官倒,改革進步。」小達大聲說。
「這些都是政府正在做的,要你們瞎鬧個什麼勁兒?」我嘿嘿冷笑:「民主,都鬧成這樣還不民主嗎?要反腐敗反官倒,那就得尊重黨的領導,不然怎麼反?你們反的是誰?總得是個人兒吧?指名道姓懂不懂?成天聚在廣場上,知道的覺得你們幼稚,不知道的說不定誤會你們反的是黨,那不正好給人見縫插針,製造社會動亂嗎?這就是反革命的溫床,你們都懂不懂哪?」
「我們……」
「領導還沒講完,插什麼嘴?」我瞪眼:「對話就是一個講完另一個講,你學生文明點成不成?」說著把手一揮,續道:「談到改革進步,這些個年來改革開放搞得如火如荼,十一屆三中全會到今天都幹了十一年啦,這不叫開放叫什麼?十三大確立的方針,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黨的既定目標,用得著你們吵吵鬧鬧,拿那些西方帝國主義的觀念套上來嗎?這兩年政治教育抓得鬆,我瞧大家都忘了什麼是人民內部矛盾啦。」
說著「王丹」又跟「袁木」吵了幾句,之後遞出請願書。我嘿嘿不接,只見負責演出請願代表的雅芳學姊跟小達當場下跪,表演起悲情的請願動作。我依照台詞,要一旁的「公安」扶起他們,哼了一聲,批評眾人「這算什麼封建餘毒,跪什麼跪,社會主義新中國可不講究這套」。說完神氣兮兮地帶著幾個「共黨高官」拂袖而去,把麥克風交給她們,結束了我的表演。
我走到台邊,邊走邊評估自己的演出。只聽台下觀眾傳出不滿之聲,看樣子袁木這傢伙還挺讓人討厭的。
接下來是五四抗議潮,接連四組上台,舞台上已有將近三十個演講社社員,學運第一次大型集會終於啟動。上場至今只有我一個人下台,其他不管學生、「共產黨」或「公安」,都必須留在台上。
我走下階梯,一邊擦汗一邊想,其實當主播反而不好。如果我真的跟小箏站在那邊,那麼不但無法接續指揮之後的組別,更沒人能負責表演這麼官腔的角色。同時身為導演及演員,我的工作是把最強的人放在最合適的地方,藉以呈現最好效果,並不是來跟小箏談戀愛、耍浪漫的。
「五四絕食潮」處理方法特殊,全場一片靜音,所有絕食與遊行場面都是默劇。雖然眾人身戴白布條高舉旗幟搞得非常熱鬧,但完全不拿麥克風,也不發出任何聲音,即使呼口號也只有嘴型卻不用真的喊出來。唯一的聲音,只有小箏與貓咪學姊的新聞播報,既像旁白又像說明,彷彿電視新聞的分割畫面。
效果真好,一番設計沒有白費。小箏貓咪新聞還沒報完,小光巧怡的「平衡報導」又起。森怪或范胖在後頭漸次減弱小箏她們的麥克風音量,逐步加強小光與巧怡的收音。這個以絕食抗議為背景,中方聲音漸漸壓過外電報導的效果配合得不可思議。我不禁拍手叫好,高興得想跳起來。
接下來是第五段「戈巴契夫來訪」。小箏跟貓咪依事前設定,切換成「中英對照模式」。小箏報中文新聞,貓咪報英文新聞。兩人一人一句互相重疊又輪動,展現了超人一等的主播功力。台下觀眾接連發出讚嘆聲,我心想機不可失,把第五組推了出去。
「戈巴契夫」是阿珍學姊,說來她也是犧牲色相,大家在她的頭上套了半個切開的、米色的氣球,氣球上畫著戈巴契夫聞名世界的招牌胎記。原本我還擔心這樣的效果會很好笑,造成氣氛上的不連續。哪知舞台距觀眾遠,看起來倒真的很像是個禿頭男子,一點也瞧不出原本面目。
我一怔,瞬間體會了舞台扮相在台上與台下的差異,難怪魏老師上課一再提醒「不要覺得化妝很醜」,此刻阿珍的怪樣,正好替這個訓示做了最佳的詮釋。
第六段我演趙紫陽,又該我上場了。第六組由馨馨負責,她自己演出柴玲,其他則是一堆等著要加入群眾的演講社女生。我正準備上台,就聽馨馨問:
「凱子,準備好了嗎?」
「可以,就是現在。」
馨馨一笑,走到我身邊。我蹲了下來,她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人工淚液幫我點了好幾滴。
「這個可能沒用,你要想辦法真的哭出來。」她嘆了口氣:「你有台詞,要忍著不能先掉淚。要是真的哭不出來,那就想一些難過的事,反正不能光靠這個。」
「知道了。」我說,保持姿勢省得淚液流光。當下接過馨馨手上的瓶子,隨第六組上了台。
這一段演的是中共總書記趙紫陽夜探廣場,對學生表達歉意的過程。整個學運裡就屬這段最溫馨。趙紫陽身為中共的最高領導人,對以鄧小平為首的強硬派無計可施,失勢前夕夜訪廣場,流淚對學生表達歉意,一方面與學生溝通,另一方面也用自己即將永遠無法再次被聽見的聲音,勸籲學生保重身體,停止絕食。
這是一幕感人的畫面,對照接下來強硬派發動戒嚴、進行屠殺的場面,更凸顯出趙紫陽的真摯與無奈。我安排了這段有關趙紫陽的短劇,一方面當然是為了創造悲傷氣氛,另一方面也覺得,雖然這傢伙對我們來說是個「萬惡共匪」,甚至還是個「匪首」,我卻認為他是這場學運裡唯一值得表達敬意的,真心照顧人民的偉大政治家。
想到這裡我已經覺得很感動了,也沒多管馨馨她們,獨自往「天安門」走去。
小光巧怡已經講到最後幾句,舞台燈光照預定計畫暗下來,一輪聚光燈打在我身上,隨著我的步伐緩緩移動。第六組人員簇擁我走到「學生」中間,眾人照隊形把我圍住,只留正前方是空的,讓觀眾能夠看到我。
「總書記!總書記!」眾人圍著我,像是看到救星般地喊著。
這一瞬間,我忽然想起半個月前,曾經出現在介壽路上的台大校長孫震。
「同學們,我們來得太晚了,對不起同學們了。」
開口同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滋味在心中湧出,我的聲音通過麥克風,帶著幾絲難分演技或情緒的沙啞。聚光燈照得眼前一片漆黑,身邊滿是演講社的好朋友們。台下萬頭鑽動,舞台上吹著夏夜的微風。廣場上一片安靜,幾萬人沒有一點聲音。
「你們說我們、批評我們都是應該的。我這次來不是請你們原諒的。」我按照當時趙紫陽曾經說過的話,環顧四周,緩緩地對眾人道:「我想說的是,現在同學們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絕食已經到了第七天,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這是有生命危險的。」
演講社同學表情極好,即使台下看不清楚,依舊全神貫注,認真望著「趙紫陽」。
「我知道,你們絕食是希望黨跟政府對你們所提出的問題給予最滿意的答覆。」我又說:「但是,你們也應該知道,情況是很複雜的,需要有一個過程。你們還年輕,來日方長,你們應該健康地活著,直到看到我們中國實現現代化的那一天。」我翻湧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情緒,提高音量說:
「你們不像我們,我們已經老了,無所謂了。國家和你們父母培養你們上大學不容易啊!現在十幾歲、二十幾歲、就要這樣把生命犧牲掉嗎?」
台詞一句接一句,這幾句練習時從未真的好好唸,時間關係每次都只是帶過而已。此刻認真講出來,連演講社的眾人都不禁動容。
「你們都知道,黨和國家非常著急,整個社會都憂心如焚。」我續道,喉頭突然一陣哽咽:「如果你們停止了絕食,政府不會因此把對話的門關起來,絕不會。你們所提的問題,我們可以繼續討論,慢是慢了點,但一些問題的認識正在逐步接近。」
說到這裡,我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對全場觀眾說:
「我今天主要是想看望一下同學們,同時說一說我的心情。年輕人嘛,我們都是從年輕人過來的。這件事情在不理智的情況下,是很難說得清楚的。」我頓了頓,終於掉下了不知是人工淚液還是自己的眼淚:
「我再次懇請同學們想想今後的事,很多事情總可以解決的,希望你們早些結束絕食,保重身體。謝謝同學們。」
台詞說完,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有些演講社同學跟著掉起了淚。
就在此刻,只聽台下忽然響起了掌聲。這是今晚第一次聽到的,表演進行中就響起的掌聲。
小箏的聲音再次出現,聚光燈消失,處身黑暗裡的我,再度獨自離開舞台。
.
「趙紫陽垮台」結束,我擦乾眼淚,繼續指揮隊伍。「戒嚴與抗爭」跟著演出,拒馬、坦克車與拎著從儀隊借來的槍的「解放軍士兵」一一奔上舞臺,效果越來越好,在小箏貓咪、小光巧怡拉鋸般的報導中,台上五組學生隊伍合力把「民主女神像」立了起來,那個臨時湊合出來的「女神像」完全沒有出狀況,巍峨矗立在佈景的天安門城牆前方。
國樂社絲竹已響,有箏有磬有鼓有鐘,嗩吶胡琴飄在遠方,恍若山雨欲來、風暴將至。
台下傳出驚嘆聲,下一組「六月四日前夕」上場。人數眾多的本組組員結成方陣,擺出即將清場的肅殺隊形。換上藍布裝與小帽,我跟著第八組再度上台,扮演國務院總理李鵬,宣布戒嚴部隊堅守崗位,準備隨時執行任務,對麥克風嘶吼著「必須立刻結束動亂,恢復秩序,粉碎反革命份子顛覆國家的陰謀」。
部分第八組成員身穿便服,與大姊、狗弟、小嘟等人在舞台左側扮演台灣歌星,準備灌錄「歷史的傷口」。第九組「清場」的另一波部隊在小光宣布「緊急通告」後走上舞台,與第八組兵分兩路,一路殺向木樨地,一路直奔天安門。
演出非常抽象,燈光不斷閃爍晃動,解放軍進則學生退,沒有什麼真正的「大動作」。大姊準備已久,聚光燈一亮,立刻用比真實版本還要強大的配音效果,跟一群演講社特別挑選過的女生唱起「歷史的傷口」。
表演進入高潮。今晚的活動叫做「歷史的傷口募款晚會」,我們有band有合唱地唱起了這首歌,簡直是表演著壓軸主題曲。台下觀眾紛紛加入我們,幾萬人一起唱著這首歌。狂濤般的聲音,夢幻似的場面,排山倒海擊打著眾人心弦,那種強大的震撼,是我這輩子從未經驗、完全無法想像的強烈情緒。
大姊經驗豐富,拋下原始設定,直接站到台前來帶唱。一次唱完第二次,一遍唱完再一遍,整個廣場瞬間沸騰起來。無分男女老幼,不管台上台下,所有界線同時打破,原本席地而坐的觀眾紛紛起身,高聲加入眾人的合唱。
太成功了,我不禁想,站在舞台上被聚光燈籠罩著的我,站在原地瞠目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只剩第十段了,身處舞台無法順利指揮,只能盡力調整台上的隊形,讓大家適應並停止原本這一幕尚未結束的劇本內容。我望著燈光漸漸減弱,聽著台下的歌聲與掌聲。此刻氣氛已達高點,只待最終章結束,表演即將順利完成。
小箏遠遠朝我望來,我趁著黑暗打對講機給范胖,只聽台上喇叭聲逐漸轉小,這才對小箏點頭致意,讓她唸起最後一段新聞稿。
「以上是本台針對天安門學運的實況報導。在這五十天波瀾壯闊的學運中,海峽對岸同胞展現無比勇氣,對中共暴政進行了血淚的控訴。雖然學運慘遭中共無情鎮壓,但這份勇氣與追求民主自由的盼望,將會繼續延續下去,直到兩岸中國人共同完成民主改革,和平團聚的那一天。」
「本台為向天安門學運致敬,同時提醒國人勿忘對岸同胞,」貓咪學姊接口:「在此特別剪接製作這段回顧報導,請觀眾朋友永遠記得,在一九八九年春天,千年古都的北京城下,曾經發生過一場令人動容的學運,在廣場上留下鮮血的故事,在歷史的冊頁裡,刻劃著永不磨滅的痕跡。」
話聲一落,舞台燈光驀地變成黯淡而遙遠的一片昏黃。各組早已預備,重新組織成四組,散佈在舞台四周。聚光燈打在矗立的「人民英雄紀念碑」上,碑下是狗弟、大姊、小達、馨馨與一眾扮演學生的演講社同學。
散落在她們四周的,則是碎裂滿地,被坦克車推倒的「民主女神像」殘骸。
狗弟扮演侯德建,抱著吉他,悠揚唱起了「漂亮的中國人」。四組人馬無聲表演著一段段像是電視牆的,沒有聲音的學運過程。一前四後,像是對岸的五星旗。
而在眾人後方,整整齊齊排列著的,則是一群手持武器,表情木然的「解放軍」。
這是我設計的隱喻,也是本劇高潮。冒著大不韙,我特地安排了這一幕。藉著無聲的圖像,凸顯這些手無寸鐵的人民,以及他們所面對的,「槍桿子裡」的獨裁政權。
緩緩地,紀念碑下其他人跟著唱了起來。
緩緩地,四組表演隊伍也傳出同樣的歌聲。
也是緩緩地,從三層高的擴音機中,傳出了原本錄好的,侯德建親口演唱的「漂亮的中國人」。
完美,我激動地想,這是場完美的演出。所有效果全數達成,我們的表演不輸任何專業舞台劇,在一幕幕目不暇給的變換中,完美地,毫無瑕疵地完成了。
動極而靜,返樸歸真的結尾打動了群眾,「漂亮的中國人」是六月四日慘案前夕侯德建在天安門廣場創作的歌曲,雖然不是那麼耳熟能詳,底下卻還是跟著我們,同聲唱起四面八方的歌聲。有人哭泣了,也有人鼓掌個不停,全場觀眾都是站著的,每個人的心,都緊緊連在一起。
就像是台上的我們啊,這是所有人的大和解,台北與北京、北一女或成功、演講社與說唱藝術社,無論台上的小達或我、小箏與阿珍,台下的詩聖黃益誠,甚至依然生死不明的薇,所有人都緊緊靠在一起,都是自己人。
暗紅的天空依舊,夜空裡白雲俯瞰著中正紀念堂。淚光悸動下的我們無分彼此,沒有年齡或團體的差距。我們都在一起,是不可分割的故事角色;在點點星光中,沒有人是陌生人。
六月八日清晨,數萬人在夜空與廣場之間緊密相連。我們陌生又熟稔,熟稔卻陌生。在纏繞和虯結中,我們都是兄弟姊妹;我們既是陌生的,又是熟稔的一群人。
.
然而,就在這完美的時刻,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隨著合唱,在背景裡逐漸增強的「漂亮的中國人」嘎然而止,代之而起的,卻是一段預期之外的,有如電子花車一般的俗豔樂聲。巨大的喇叭傳出完全破壞氣氛的歌曲,電光火石間,一個簡直是賣藥的,嗲聲嗲氣的女聲,興奮異常地喊著這麼一段話:
「三十幾年的老牌子!仙桃牌通乳丸!效果非常好!補血通乳,通暢乳腺,通乳效果沒話說!仙桃牌~~」說著拉了個長聲,用盡全力,一個字一個字地,像是怕大家都沒聽清楚地喊了出來:
「通!乳!丸!」
媽呀!真的是個賣藥的!我嚇得肝膽俱裂,腦中「噹!」一聲像被大鐵鎚狠狠敲了一下。整個舞台都傻眼了,合唱應聲中斷,觀眾一陣死寂,隨即一片譁然。
我心下大急,這時必須緊急處理,抽出腰際的對講機,不管自己站在台上還是個李鵬,左手關掉麥克風,右手按下對講機按鈕。大聲吼道:
「范胖!我是凱子,不要切斷!繼續放!Over!」
「啊,完了完了!不要停嗎?凱子你確定?Over!」
范胖的尖叫聲從對講機傳來,我立刻確認:
「對,千萬不要停!你這段還錄了多久?Over!」
「還有很久啊!我錄的時候沒切廣告,一直到錄音帶用完。Over!」
「後面是什麼?Over!」
「有一點廣告,之後是一段什麼流行音樂排行榜之類的。Over!」
「漂亮!」我聞言大喜,心裡快速組織接下來的應變作為,口中忙道:「好!你聽清楚了,不要急著切斷,等我通知再停,停的時候要漸漸轉小聲,不可以一下子切掉。懂了沒有?懂了就複述一遍!Over!」
「懂了懂了!等你通知!漸漸小聲!Over!」
我切了線。此時通乳丸廣告已經結束,接著是綠油精、小美冰淇淋與台大補習班。我忍著快要跳破的心跳,聽著「哥哥姊姊妹妹都愛綠油精」「小美冰淇淋,營養豐富衛生好」與「台大補習班,明明補習班,是台大的跳板,是升學的搖籃」唱個沒完。台上眾人無助地望著我,小箏急得連連跺腳,巧怡張口結舌,馨馨甚至已經哭出來了。
大家都傻了,慌張地望著我的方向,我無暇他顧,只能伸手示意要大家稍候,忍受眾人的目光,努力讓自己安靜下來。
一場表演的結尾。空前絕後的規模,近乎完美的演出,眼看就要功虧一簣。
十萬人望著我們,要是轉不回來,就是天大的丟人。
誠然,這很丟人。
但是,丟人又如何?
我們不是來愛現的。這是一場追悼會,我們的表演,只是用話劇的方式,表現對岸的「真相」,以此向參與學運的同胞致敬而已。
問題是,就憑我們這群高中生,有什麼資格去「追悼」或「致敬」呢?
對岸同胞在爭民主、爭自由,冒著生命危險反抗集權共匪。
波濤洶湧的歷史事件,發生在不遠的對岸,一樣的中國人,連薇都在那裡。
這段時間我都幹了什麼?
談戀愛,玩社團,跟小箏做愛。
然後站在這裡,當著十萬觀眾,擔心功虧一簣,丟人現眼?
忽然之間,擂鼓般的心跳,慢了下來。
擔心這個才是丟人。站在眾人目光下,作為本場壓軸表演的編劇和導演,面對這段意外插入的廣告,我忽然發現,這不但不是一場災難,反而是這場表演最好的註腳。
瞬間心裡一片光明,這不是危機,而是反省的良機。這段廣告來得剛剛好,要是沒有這段廣告,今天的表演才是缺乏深度,只是一場事不關己的話劇而已。
想到這裡不禁信心百倍,我爭取最後幾秒鐘,認真思考接下來的台詞。沒過多久廣告結束,廣播節目主持人的聲音響起:
「好啦,現在又回到了我們的節目現場。經過長時間的等待,本週發行的新專輯裡最令人期待的就是趙傳的『我終於失去了妳』。這是繼『我很醜,可是我很溫柔』之後,趙傳再次替我們帶來的……」
差不多了,我心想,拿起對講機,對范胖下達命令:
「范胖,就是現在。Over!」
廣播音量當場轉小,我把對講機往身邊不知道是誰的手裡一塞,大步走到舞臺前方,伸出雙手,招喚分處兩方的小箏與大姊。
一道聚光燈直射而來。幾萬雙眼睛望著我,我腦中一片清明,只記得那不到一分鐘裡臨時想的台詞。對著舞台正中央孤伶伶的麥克風,帶著緊張,卻又有著奇異的信心,穩穩地開了口:
「遠方血跡未乾,廣場上迴盪著動人的歌聲。然而,在海峽的這一端,我們卻已經恢復了原本的生活。午後廣播裡有賣藥的、有賣冰的,我們這些自由自在的學生,也再度想起了切身的聯考與升學。」
就在此刻,小箏與大姊已然走到身邊。我牽起兩人的手,緩緩地說:
「六四慘案發生三天了,整個世界還在震驚譴責。剛才這段錄音是從今天下午廣播裡錄下來的,沒有經過任何剪接或後製。通過這些廣告,回頭看看站在身邊的彼此,相信大家可以發現,對照對岸的慘案,身在自由民主寶島台灣的我們,過得是多麼幸福的生活。」
氣氛終於鬆了下來,台下隱約傳出「哦!」「原來如此!」之類的,恍然大悟的聲音。
「作為高中生,」我信心大增,提高音量說:「北市九校聯合用最快的時間特別準備了這場難得的聚會,就是希望提醒大家,在享受幸福的生活之餘,隔一道蒼茫的海峽,遠在幾百公里之外,還有許多活在暴政與苦難中的同胞,需要我們去關切,需要我們的愛心,需要我們永遠記得他們,記得他們為了所有炎黃子孫作出的犧牲奉獻。在此,我們謹代表主辦學校北一女中、九校班聯會,參與這次活動的全體同學,以及……」說著看了小箏一眼。
「北一女中演講社。」
小箏機警地接下。我轉頭看大姊。
「小雁樂團,Ansery at your service!」大姊俏皮地說,比了個「V」字型手勢。
「……以及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在此宣布今晚最後一個節目正式結束,謝謝大家參加。」
說完啦,台下終於回復正常,響起了一片如雷動波濤的,真心誠意的掌聲。我牽著兩人,慢慢向台下鞠了個躬,隨即按照之前計畫對台上雙手一招,舞台上數十個人瞬間排得整整齊齊,踏著幾乎軟癱的腳步,魚貫離開舞台。
我再度牽起大姊與小箏的手,這才發現,三人四手之間,盡是一片溼漉漉的冰涼。
.
家鳳帶著驚愕,回過神來繼續主持,道具組收拾笨重的道具佈景,表演團隊忍耐著滿腹話語,同心協力搬運道具,直到終於回到北一女準備區,這才總算輕鬆了下來。
小箏一直緊緊牽著我,整條路上都不肯放開。雙眼滿是淚光,含情脈脈卻又激動不已,什麼話都沒有說。
我也看著她,看著她那雙頰緋紅、滿臉汗水的模樣,心裡滿是疼惜,一樣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兩人就這樣凝視許久,忽然間,她掉下了眼淚,撲進懷裡用力抱住我。
「凱凱!」她興奮地喊著:「凱凱!你好棒!我好愛好愛你!」
她抱得非常緊,我幾乎喘不過氣來了,我連忙說:
「嘉嘉,旁邊……妳要不要先跟大家說幾句話呢?」
「啊,」她抬起頭,看樣子也有點不好意思,瞇著眼睛說:「你看啦,我都忘了,你來說還是我說?」
「當然是妳說,」我笑道:「這是什麼話嘛,我的支援已經結束了。來,」說著放開抱著她的手:「學姊社長,該妳了,別害羞啦。」
「呃,真糟糕。」她稍稍遲疑,依依不捨地離開了我。轉過身來,發現身後滿滿都是看熱鬧中的演講社同學。
大家笑嘻嘻地望著她,小箏臉一紅,笑了起來:「真不好意思,大家見笑了。」說著高舉雙手,做出了一個大大的勝利手勢:「各位演講社同學,謝謝大家!我們成功了!」
「耶!」大家瞬間高聲歡呼,無論演講社、說唱藝術社,北一國樂小班,甚至大姊等人都尖叫了起來,眾人大部分都是女生,聲音清脆無比,在黑暗的後台響徹雲霄,甚至聽得到來自中正紀念堂四壁的回音。
「呀呀呀,別這麼大聲啊,」小箏忙道:「觀眾還沒走呢!」
大家都笑了起來,嘻嘻哈哈地跟剛才的詩朗隊沒什麼不同。女生們彼此擁抱擦淚,小達希特勒高興得講個不停。小箏走到大家中間,伸手要眾人暫時安靜,對大家說:
「各位同學,請聽我說句話。」
眾人好不容易安靜下來,小箏拉著小達、希特勒、小光跟我,對大家說:
「在今天這麼短暫的時間裡,我們能完成這麼成功的表演,這都要感謝這些說唱藝術社的好朋友們,請大家一起給他們掌聲鼓勵,感謝他們的大力相助。來!」
「謝謝說唱藝術社同學!」大家熱情地拍起手,大聲高喊著。
幾個男生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小達與我對望一眼,都覺得該說點什麼。只見他紅著臉說:
「喂,社長,講點話吧。」
「不不不,學長你講。」
大家見狀哈哈大笑,阿珍對小達說:
「你這個老不休的,快講啦。」
「呃,好啦,我講。」小達糗糗地搔了搔頭,剛要開口,馨馨笑著拿了一支麥克風給他。小達揮手說不要,馨馨笑道只不過比個樣子,這裡又沒有喇叭,講著講著大家又笑了起來。
小達還是不接,馨馨把麥克風硬塞給他。小達手足無措地接過,遲疑半晌,說也好笑地對著麥克風,準備說話。
「嗯,今天……」
話才出口,聲音忽然大聲傳了出來。小達連忙把麥克風拿遠,大家當場笑成一團。我四下一瞧,原來馨馨她們把麥克風接到大姊他們帶來的AMP上,難怪一講就會發出聲音。
「馨馨,不要鬧啦。」小箏開罵了,卻也笑得花枝亂顫。我裝模作樣地說:
「喂喂喂,妳敢戲弄我們家學長喔?」
「是是是,你們兩個我誰都惹不起,」馨馨哈哈大笑,對巧怡道:「關掉啦,妳這個陰險的要我當壞人,妳看被罵了吧?」
巧怡笑嘻嘻地拉掉插頭,馨馨上前取走麥克風,小達滿臉通紅,磨蹭半晌才說:
「各位同學,各位學妹,謝謝大家給我們這個機會來支援。我們真的很高興,也覺得很不好意思。」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我作為學長,沒有幫忙學弟監督後台,造成那個什麼通乳丸的,真是太糟糕啦。」
大家哄堂大笑,迫不及待地談起那件事。小箏開了口:
「喂喂喂,禮貌哪去了?人家學長還在講話耶。」
大家聞言都笑著閉上嘴。小達左右看看,又說:
「不過,幸好學弟反應快,場面總算是交代過去了,」他滿意地拍拍我的肩膀,對眾人說:「在這裡請大家原諒我們犯下這麼重大的錯誤,同時也不怕不好意思,請大家給我這位學弟拍拍手好不好?」
「來,愛的鼓勵!一!二!三!」
阿珍學姊跳出來指揮。只見大家都笑了起來,跟著她的指揮,給了我一個有生以來聽過最多女生一起拍的,熱情洋溢的愛的鼓勵。
「再一次!」阿珍笑道。
大家依言又來一次。我急忙揮手要大家別客氣,既高興又害羞。
「好,謝謝大家。」小達笑道:「獎勵完畢,之後得修理人啦。我們家犯了這種錯誤,回頭一定按社規處理,到時候學弟會給大家交代,今天真是對不起了。」
「你倒是推得乾乾淨淨,」阿珍笑道:「自己身為學長沒盯好,出了包又要學弟負責,什麼社規處置給交代,你這學長還真好當啊!」
「呃,我已經卸任了嘛。」小達囁嚅地說。
「誰要你的社規處置啊?」小箏也笑道:「小達,你這個人太掃興了啦。范胖很辛苦,今天的燈光音效非常專業,等人家回來之後你要好好安慰幾句,幫他壓壓驚才是道理。什麼社規處置,真是不通人情。」
「對嘛對嘛,真是的。」許多跟小達熟識的學姊們紛紛打落水狗。糗得小達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在此刻,斌斌跑到小箏身邊,低聲咬了幾句耳朵。小箏一怔,對大家說:
「大家別鬧,主任來了。」
這話一說眾人當場安靜,紛紛往外頭看去。只見滅絕師太獨自走進準備區,神色漠然,不知道在想什麼。
大家緊張無比,剛才紕漏出得很誇張,這下子要完蛋啦。就見小箏硬著頭皮走上前去,擠出一絲微笑,對滅絕師太敬禮說:
「主任好。」
跟著小箏,大家同時來了個整齊的「主任好」。連我們幾個來支援的,甚至大姊她們都說了。乖得跟孫子一樣。
滅絕師太毫不理會,劈頭就問小箏:
「剛剛最後那段,是事先安排好的,還是失誤?」
「報告主任,」小箏神情緊張,乖乖坦承:「是失誤。」
「嘿,還是有失誤。」滅絕師太哼了哼,又問:「這件事誰該負責?」
大家聞言面面相覷,不由得都往我這裡瞧來。我心想妳們這些傢伙實在太狠啦,就聽小箏忙道:
「報告主任,我是學姊,該我負責。」
「嘿嘿,又不是排練,真要搞砸了妳怎麼負責?」滅絕師太說,突然笑了起來,轉頭對我道:「董子凱,幹得好!反應真快!」
這話一說,全體當場「耶!」了起來,也不管滅絕師太還在說話,當下通通興奮地大叫,看來適才的確被她嚇壞了。只聽滅絕師太又說:
「今天演講社的表演非常好,我們已經錄影了,明天會放給校長看。」
眾人又是一陣歡呼,滅絕師太等大家靜下來,對小箏道:
「之前妳要找說唱藝術社同學支援,我的確有點顧慮。不過這次表演下來,我不得不承認妳的決定非常正確,今晚的表演非常優秀,不愧是前三志願的頂尖同學,替學校跟妳們自己都爭取了非常大的榮譽。」說著轉過頭來,對我讚美地點了個頭:
「董子凱,你剛剛的話非常感人。面對重大危機,你竟然可以如此鎮定地講出那番話,證明你的確是一個既愛國,又富有正義感的好孩子。」
「呃,應該的。」
我忙道。滅絕師太微笑起來,轉頭對大家說:「回去之後演講社提個獎勵案呈報進來,兩校同學人人都份,下學期校慶一起領獎。」聞言大家一起歡呼,滅絕師太看了看大姊他們,對小箏說:
「至於那些不是成功或北一女學生的,學校會發感謝狀,一樣寫進來。」
「是,馬上辦!」小箏高興地說。
大家聞言登時「咦?」「哦?」「哇!」了起來,看來這是個非常難得的場面,滅絕師太主動說要發獎給男校同學,更要發那張校際馳名的「北一女感謝狀」給大姊這些所謂「亂七八糟的人」,想來大概也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大姊等人站在一旁,笑嘻嘻地什麼也沒說。我心想他們才不在乎什麼北一女感謝狀呢,掛在月光和狗,只怕拿來開玩笑的成份還比較大。當下跟小達對望一眼,同時走上前去,一起開了口:
「謝謝主任。」
「不必客氣,你們應得的。」滅絕師太滿意地點點頭,對我說:「今天你表現優異,答應過你的事當然說到做到,後天上班就會交辦,不用擔心。」
「呃,謝謝主任。」
「那你還有沒有什麼要求啊?」她笑著說,看來心情極好:「有勇氣當面對我抱不平的男校同學,算算你還是破天荒第一人,結果也真做到了,不得不承認你的確有點本事。說吧。」
「呃,沒有了。」我忙道:「最多是請主任幫幫忙,讓每個人的獎勵都一樣。大家都很辛苦,後面那個是我搞砸的,當時只是無可奈何耍小聰明而已。」
「好,有意思。」她笑道,對大家說:「孩子們,今天辛苦妳們了,等一下早點回去休息。主任先離開,祝妳們端午節快樂。」
「主任再見!」大家齊聲道,跟詩朗隊的本事不相上下:「端午節快樂!」
「對了,兩位社長過來找我一下。」
滅絕師太說,帶著小箏巧怡,走出演講社準備區。
.
三人前腳剛走,眾人立刻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問我「你跟主任要了什麼」「你什麼時候見到主任的」「你的膽子未免太大了吧」等一大堆問題。我不能跟她們說下午的事,只好模糊帶過,表示巧遇主任,她對我嚴刑拷打一番,說好表演成功就給獎勵什麼的。
大家都很開心,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就在此刻范胖森怪回來了。就見范胖一臉羞愧,也不管我周圍都是人,走到面前說:
「報告社長,我來領死了。」
「什麼話?你今天表現得太好了。」我忙道,拉起他的手臂,對大家說:「各位同學、各位學姊,今天范胖的表現,大家覺得怎麼樣啊?」
大家很給面子地拍起了手。范胖滿臉通紅,低頭說:
「凱子,不好意思,還好有你在。」
「別這麼說,」我搖了搖頭:「剛才滅絕師太來過了,她對大家的表現都很滿意,這可不是我安慰你,在場大家都聽見了喔。」
「對啊,」希特勒走過來,笑嘻嘻地對范胖道:「後台那邊還真酷,我覺得通乳丸也是爆笑到家啦,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你丟我撿,結果是好的就行了嘛!」
「這話說得對,」我拍了范胖一把:「其實責任在我,之前你就要跟我講了對不對?當時我沒留心,結果當然要我自己收拾。再說也是我要臨場改內容的,不然也不會搞得那麼趕。」
「唉,謝謝你們,別安慰我啦。」范胖嘆了口氣:「後台那邊不是我的功勞,效果都是你朋友弄的。他們還真專業,沒有這掛人,我看今晚的狀況會更多。」
「不客氣。」
森怪接口,依然沒什麼表情。只見大姊走了過來,拍拍森怪,轉頭對范胖笑道:
「喂,大蕃薯,你別搞什麼蕃薯臉了。不是說好要去喝一杯嗎?要不要現在走?」
「呃,我看算了,改天回請你們吧。」范胖連忙搖頭:「大姊,今天真是謝謝你們。要是凱子下學期真的辦成了校外公演,到時候我還要請你們回來幫忙,大家再合作一次才是真的。」
「一句話。」大姊笑道,轉頭對我說:「喂,你這邊要沒事,我們就先走啦。」
「現在就走啊?」
「對啊,咱們是來幫你的,幫完不閃等什麼?」她笑著說:「借一步說話。」
我點點頭,陪她走到旁邊。大姊收起嬉皮笑臉的神情,悄聲說:
「幾件事問你,不想說就別說,不勉強。」
「妳說。」
「馨馨是不是看上你啦?」
「呃,哪有?」
「嘿,你這麼說就是知道了。」她皺眉道:「你這小子亂放電,怎麼連我的小妹子都勾搭上啦?一個美女學姊不夠,阿薇也對你死心塌地的,怎麼,小小年紀就想當大情聖啦,也不看看自己惹的都是什麼角色?」
「妳別亂講,那都是別人跟我說的,我一點感覺都沒有。」我忙道。
「你對她沒感覺?你沒感覺到她對你有感覺?」
「我沒感覺到她對我有感覺。」
「所以你對她也有感覺?」
「喂喂喂,妳不要亂塞話到我嘴裡,」我連忙說:「兩個都沒有,我把她當哥兒們妳又不是不知道。不然妳說,她是怎麼跟妳講的?」
「她什麼也沒跟我講。」大姊嘆了口氣:「我們固定週末見面,馨馨講什麼都嘛你你你,誰都知道,我看就你們兩個當事人是傻瓜。」
「呃,什麼誰都知道,就妳一個人這麼想吧?」我哼了哼:「馨馨跟我交情好,妳們惟恐天下不亂,我不來跟妳抬這種槓。」
「誰是『妳們』?」她笑了起來:「所以不只一個人跟你說過,對不對?」
「她們說,我又沒信。」
「好好好,不信隨你,」她嘆了口氣:「我可說在前頭,你已經有女朋友了,如果沒辦法把握分寸就要走遠一點,不可以傷害到馨馨。這算我個人請你幫忙,一定要做到。行嗎?」
「好啦。」
「不要好啦,好就好,我說真的,阿薇那邊我有說過你一句話嗎?」
「好好好,知道啦。」我忙道:「別牽拖,救命啊。」
「好吧,那我們談另一件事。」她嘻嘻一笑,又說:「剛剛上台前的call機是阿薇,對不對?」
「我不知道。」我搖搖頭,把call機交給大姊:「妳自己看,我同學說那是澳洲號碼。」
「咦?」她一怔,看了半晌也不懂,把call機還給我:「這是什麼意思?」
「就說不知道嘛。」
「那你會不會打打看?」
「會啊,怎樣?」
「這樣,如果是阿薇,你幫我跟她帶句話,就說『小偉哥找她』,這樣她就懂了。」
「喔。」我點點頭,又問:「誰是小偉哥?」
「我跟她的朋友,反正她懂。」
「好,我會轉達。」我點點頭:「前提是那個電話找得到她。」
「沒問題,找不到算了。還有一件事,」她微笑了起來:「今天你的表現真酷,我們幾個都佩服極了。」
「這要多謝你們,小朋友小場面,幸虧有你們幫忙。」
「這場面一點也不小了,好幾萬人,我們可沒上過。」她笑道:「你少假客氣,那個通乳丸把我都嚇傻了,你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還能講大道理。廢話少說,我跟狗弟他們商量過了,有件事問問你的意見,看你有沒有興趣。」
「什麼事?」
「要不要加入Ansery?」
「啊?」我一怔:「妳問我啊?」
「是啊,不然呢,問大蕃薯嗎?」她笑道:「你的台風很穩健,反應又快,歌也唱得很好聽。我們缺一個跟狗弟搭配的男聲,我看你挺合適的。要不要考慮一下?」
「呃,這可不行。」我搖了搖頭:「謝謝抬舉是真的,不過我什麼也不會,而且我白天也要上課,只怕配合不上大家的時間。」
「阿薇就配合得上。」她笑著說:「加入我們只要兩隻手跟一張嘴,其他都不是問題,熟悉一下就好。」
「呃,這種條件大概不難找吧?」我搔搔頭:「妳確定要找我嗎?找馨馨不是比較合適?」
「嘿,一個女孩子家,哪能天天晚上從基隆跑台北啊?」大姊瞪眼:「我惹不起她媽媽,再說人家又沒成年,夜裡混舞廳不好吧?」
「我也沒成年啊。」
「看起來還好嘛,」大姊一笑,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一番,又說:「你別囉囉嗦嗦的,大家早就有意思要找你了,只是覺得跟你接觸太少,也不知道該怎麼提。」說著停了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跟阿薇學bass,不然找阿楠學吉他也不錯。反正就那些東西,你這麼聰明,學沒多久就能上台啦。」
「這麼說的話,嗯,好啊,我試試看。」我點頭,這件事還蠻好玩的。加上有薇跟詩聖,就算屆時反悔也不會得罪人。於是道:「我可說在前頭,這是妳找我的,搞砸了可別怪人。」
「哈哈,你很會處理搞砸狀況,今天我是領教了。」她哈哈大笑,摸摸我的頭:「好啦,不跟你多囉嗦,後頭還有一堆崇拜你的小女生在等你呢,趕快去跟大家放電吧。現在還沒天亮,倒是個亂搞的好機會,不過記得要放過我妹子,你跟別人亂搞我不管,要是對她有什麼出軌舉動,哼哼,大姊跟你沒完。」
「好啦好啦,」我哼了哼:「幹嘛一直這樣說啦。」
「你有潛力啊,我擔心得很。」
她哈哈一笑,拉我走回演講社準備區,收拾東西打算離開。
.
回到演講社時小箏已經回來了,她跟大姊說了幾句客氣話,要阿珍送他們離開。狗弟走到我身邊,笑嘻嘻丟了個小紙包給我。我接過一怔,就聽他說:
「聽聽看,好好練,改天我教你。」
「這是什麼?」
「聽聽就是了,裡面有譜,還有一個pick,你喜歡Beatles對不對?送你個小禮物。」他帥氣地說,又對小箏道:「小美女,下次再聊了,可別欺負我們家小弟弟,他可是咱們的明日之星。」
「嘻嘻,才不會。」小箏笑咪咪地說。
大姊四人相視一笑,跟大家揮手道別。演講社眾女被他們迷得神魂顛倒,一個個熱情揮手致意。我一笑,對小箏說:
「他們還真紅呢。」
「是啊,大家都很喜歡他們。」小箏點點頭,微笑著說:「凱凱,問你一個問題。」
「妳說。」
「今天找他們來,你很擔心我介意,對不對?」
「呃,之前說過啦,是有一點。」
「我覺得你太敏感了,」小箏搖搖頭:「或者說,該敏感的時候不敏感,不該敏感的時候又想太多。說實話,你是不是做賊心虛啊?」
「才沒有,做什麼賊?」
「既然沒有,那幹嘛收到阿薇call你的時候那麼緊張?怕我不舒服嗎?」
「總是有點嘛,」我連忙解釋:「那時一團混亂,連滅絕師太都在,我沒辦法好好跟妳講啊。再說那是不是她也還不確定。」
「哦?為什麼?」
我嘆了口氣,把call機拿給她看,也說明了澳洲號碼台灣發訊的事。小箏看完不置可否,只是說:
「你知道這是誰的電話號碼嗎?」
「看起來很熟,可是想不起來是誰。」
「喔。」小箏頓了頓,又問:「那要是她回來了,你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啊,我該做什麼嗎?」
「唉,好吧。」她輕嘆一聲:「凱凱,我很愛你,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啊,」我牽起她的手:「今晚我們都很累,妳別亂想,我是一直愛著妳的。」
「那就夠了,嘉嘉不亂想。」她微微一笑,卻又嘆了口氣:「凱凱,很多事情用不同的角度看,就會有不同的解釋。剛剛主任跟我講,說要找班聯會討論,把上次給你的獎章升一級……」
她才剛開口,巧怡就跑到我們兩個旁邊,對我們說:
「學姊,對不起打岔一下。凱子,外頭有人找你。」
「呃,誰啊?」我一怔,只見小箏點點頭:「不要緊,你先忙,待會兒再說好了。」
「好,那妳等我一下,我馬上回來。」
說著我就跟巧怡走到另一邊。只見一位身材修長,面帶微笑的北一女站在遠處,笑咪咪對我揮著手。身穿綠衣黑裙,足踏儀隊金絲長靴,原來是下午才認識的梁文渝。
那一瞬間,我忽然聯想起照片裡高一社團聯展時的小箏。
「嗨,董子凱同學。」她笑咪咪地說:「總算找到你啦。」
「咦?妳還在喔,我以為妳們儀隊的早就走啦。」我說,看了看巧怡:「怎樣,剛剛有看到我們的表演嗎?」
「有啊,兩個都看了,很精采呢,」她笑道:「最後一段超有趣的,那是你想的嗎?」
「呃,其實是出搥啦。」
「哈哈,我就說嘛,這也太誇張了。」她笑著說:「那你轉得不錯嘛,看不出來是出了問題。」
「不然怎麼辦,場面要救啊。」
「嘻嘻,下午看你那麼趕,我就怕你到時候忘記稿子啦。」她頑皮地一笑:「不過你也真厲害,才準備一天就這麼精采。你們成功的表演也很好玩,我從來沒聽過男生表演詩歌朗誦。」
「謝謝。」我笑道:「男生朗誦,跟女生頗有不同。」
「好吧,既然見到你了,那我就要回去啦,下次見嘍。」
「咦?」我一怔:「妳這就要走啦?」
「是啊,跟你約好碰個頭嘛,看完表演就沒事啦。」她笑著說:「這樣吧,下次我們表演,你也來捧場好不好?」
「儀隊的喔?」我眼睛一亮:「看妳上台嗎?」
「不是啦,我還沒呢,」她笑了起來:「樂儀隊交接是明年寒假之後,現在還是學姊在表演的。你想看嗎?」
「好啊好啊,什麼時候?」
「還早,是新生訓練日吧。」她想了想:「不然這樣,到時候我再通知你好了,給我電話號碼。」
「好,等等。」我點點頭,從口袋掏出筆記本。小小的筆記本早已濕透,我有點不好意思,寫下電話撕給她:「不好意思,搞得濕答答的。那就等妳通知,有空我一定來。地方在哪裡?」
「在學校,我會幫你弄進來。」她不以為忤,把紙條摺好放進上衣口袋,揮手笑道:「那拜拜了,暑假後見。」
「好,」我也揮了揮手:「到時候見,拜。」
她一笑,轉身離開演講社準備區,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黑暗中。
巧怡望著她逐漸遠去,呆了半晌,這才問:
「凱子,她是誰啊?」
「剛認識的朋友,妳們學校儀隊的。」
「難怪身材那麼好。」巧怡點點頭,嘆了口氣。
「咦?妳怎麼啦?」
「你這個傢伙啊,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你。」巧怡瞪我一眼,見我瞧著她,又把眼神轉到別的地方:「你有了小箏學姊這麼漂亮的女朋友,還到處拈花惹草。之前的問題還沒解決,現在又搞上一個儀隊的。」
「這是什麼說法啊?」我愣了愣:「什麼叫『搞上』啊,只是個剛認識的朋友,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唉,我跟你說,你要謹言慎行,不要亂放電。」巧怡似乎十分不以為然:「你知道馨馨其實很喜歡你嗎?」
「小雪大姊今天都這麼說,我快聽煩了。」
「喂,你怎麼可以對馨馨這麼冷淡?」
「我不信啊,」我無辜地說:「再說即使是這樣好了,那我該怎樣,對她更熱情嗎?」
「我又不是這個意思,」巧怡皺起了眉頭,正色道:「凱子,你最近跟小箏學姊有問題,我覺得八成是這個理由。」
「我跟姊姊又怎樣了?」我哼了哼:「因為什麼理由,馨馨喜歡我?」
「不是啦,我的意思是說,學姊覺得你心意不堅,搞不好聯想起黃益誠了。」巧怡瞪我一眼,認真規勸:「你的交遊未免太廣了點。不說我們了,這裡一個大姊那裡一個林美薇,一下極光詩社學姊寫詩送你,轉頭又認識儀隊長腿美女約看人家表演,不是聽說也跟辯論社社長很熟嗎?你跟誰都嘛好朋友,黃益誠當年也是這樣,你根本沒比他好到哪裡去,想想人家黃益誠還沒有像林美薇那樣的紅粉知己呢。」
「呃,」我呆了呆,想不到她竟然會這麼說,哼了哼說:「妳又知道黃益誠怎樣了?還有,妳怎麼知道我認識施慧心學姊?」
「她剛剛來找過你,還跟小箏學姊聊了半天。」巧怡哼了哼:「你倒好,一個臨時活動,沒事就有一堆女生跑過來找你,連call機都響了,倒是真紅啊。」
「胡說。」我有點不高興,嚴肅地說:「巧怡,這種話可不能亂說。我跟大家都沒怎樣,不是有人來找我,就代表我幹嘛了。」
「是啊,你是『沒怎樣先生』,當然沒怎樣了。」巧怡搖頭:「本來傍晚我看到小箏學姊跟黃益誠同進同出的很不高興,結果剛剛見到這位儀隊美女,我終於想通了一件事。」
「什麼事?」
「我看小箏學姊專門找像你這樣的男生。」巧怡說:「凱子,有些話在社團聯展後我沒跟你講,一方面是覺得跟我無關,我又不是馨馨,最好別八卦一堆,另一方面我也相信你,覺得你跟別人不一樣,所以決定不跟你說。不過,我想你需要知道,所以我就直說了,你聽了就不要不高興。」
「好啊,妳想說盡管說。」
「你的分寸有問題。」她單刀直入地說:「我信得過你,你對每個女生都是光明磊落的,不然依你的做法,任誰都會覺得你在玩弄馨馨。」她嘆了口氣:「只是,這陣子你越來越誇張啦,也不是說你真的幹了什麼,只是我總覺得,你自從有了小箏學姊,好像就對自己信心大增,對女生的態度也隨便了起來。」
「有嗎?」
「你有,只是我沒辦法說得很清楚。」巧怡歎道:「馨馨說你跟學姊發生關係了,對不對?」
「呃。」
「你為什麼要跟馨馨講?」她說:「的確,這不關我事,卻也不關馨馨的事。你的問題就在這裡,一張大嘴巴什麼都講,態度隨隨便便,把小箏學姊的名譽放在什麼地方啦?這樣的你,跟剛開始認識你的時候很不一樣。」
「哪有?」
「你有,只是沒有人會跟你說。」巧怡抬起頭,認真地看著我:「凱子,你是我朋友,或許你沒把我當成馨馨那麼好的哥兒們,但我還是把你當成最好的朋友。讓我勸你一句,你最近給我的感覺很驕傲,對人不大尊重,比起寒假的時候輕浮許多。馨馨喜歡你,看不到你的短處;學姊愛你,所以會被你蒙蔽。我是唯一能跟你說這些話的人,希望這些話不會影響我們的交情。」
「呃,當然不會。」我忙道,心裡卻很不舒服:「所以妳是說,現在的我給妳某種黃益誠的感覺?」
「沒錯。」她點點頭:「可能更糟,起碼那個人很白痴,因此也很直接。」
「那我呢?」
「我也不能說你很迂迴,只是最近你很少直接表達你的想法,每件事都埋在心裡,有種難以捉摸的感覺。」巧怡想了想:「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也是我剛剛才感覺到的。整天下來你強得可怕,很多事情都像是早就在心裡想好了,只是挑準時機才說,而且說出口的也只有一點點。」
「這真是冤啊,」我不禁道:「巧怡,妳也知道今天的事都是臨時發生的,我怎麼可能事先想好呢?中間發生那麼多狀況,根本就是一團混亂好不好,妳竟然還這麼說。」
「你知道嗎?這時候你又恢復成原本的樣子了。」她皺眉道:「我不是說你先想好的,唉呀,我不會講啦,反正你最近就是怪怪的。我一直覺得你有點不同,直到剛剛看到你跟那個儀隊的說話,才想到要告訴你的。」她頓了頓:「就拿社長選舉來說好了,我原本超佩服你的,還想要你教教我呢。剛剛卻突然覺得你好陰險,我發現你不需要想很久,一些事情直接反應就很可怕,跟我原來認識的那個你差別好大。」
「搞不好妳原來不怎麼認識我。」
「凱子,不要這樣講話,好可怕。」巧怡看起來有點緊張:「你是好人,我們都知道。講這些話並不是想批評你,也不是希望你改變什麼,只是想讓你知道我覺得你變了,搞不好這樣的變化,就是你跟小箏學姊出問題的原因。」
「呃,好吧,我去想想。」我心情複雜:「巧怡,我說得詞不達意,謝謝妳的忠告,我會自己找出問題所在的。」
「其實也別多想啦,」她終於笑了起來:「我亂說一通,你當我太累了好啦,上次就是這樣,每次表演我都跟你發神經,你可別真的想進去了。有件事跟你說一下,搞不好會表達得比較清楚。」
「那妳說。」
「你記得當時跟我約定,如果你要跟林美薇學姊在一起,就要第一時間通知我的事嗎?」
「記得啊,」我笑了起來:「這可是我跟別人約好最古怪的事了。」
「是啊,不好意思。」她一笑:「後來我跟馨馨聊到這件事,還被她罵了一頓。」
「哦?」
「她說我這個人心眼不好,逼你承諾這種事,簡直就是陷你於不義。」
「為什麼這是陷我於不義?」
「馨馨說,假如你跟小箏學姊談戀愛,那就不會腳踏兩條船;要是你決定跟林美薇學姊在一起,那也一樣不會腳踏兩條船。因此,如果你答應了我,等於是我逼你把我當成你的『防線』。」她頓了頓,又說:「問題是,馨馨覺得你根本不需要防線,你做什麼心裡都有一把尺,哪裡是底線,你清楚得很。」
「呃。」
「聽她這麼說,我覺得自己很可恥,」巧怡又道:「我覺得馨馨的心是透明的,乾乾淨淨的,當時的你也是,這也是你們為什麼可以建立這樣的交情,別人卻做不到的理由。可是,」她皺起眉頭:「我覺得你最近複雜很多,對待別人或者講話的感覺也都不那麼『透明』了。」巧怡想了想:
「嗯,這才是我想說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我不語,想起剛剛小楊學長說的,關於慧心學姊跟小丁之間的事,嘆了口氣說:
「妳說得對,好像是這樣。」
「凱子,你別放大解釋,我沒有惡意。」巧怡忙道:「我覺得你跟馨馨真是絕配,不是說男女那種的,而是作為朋友,或者像你說的哥兒們。你們各有長處,心裡卻都是晶瑩剔透的,這讓我好羨慕,也讓我想跟你們學習。我希望你一直保持這樣,當一個真心誠意的人。」
聽她這麼說,我又想起了詩聖當時對我說過的話。他說我是個「很誠意」的人,因此欣賞我,願意跟我做朋友。
想到這裡不禁一陣迷惑,最近我是怎麼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變化,明顯到巧怡都看得出來,而小箏與馨馨卻都不知道呢?
我甩了甩頭,把那種迷迷糊糊的思緒排出腦海。停了半晌,對巧怡說:
「巧怡?」
「嗯?」
「謝謝妳。」我認真地道:「我會想想妳的話,也許今晚太累了吧,一時理不出個頭緒。等一覺醒來再想想好了。不過,」我對她一笑:「今天真是受教了,謝謝妳,妳的確是個冷眼旁觀的好朋友。」
「別這麼說,」她也笑了起來:「大家都累了,你別把我的話太當真,搞不好我只是糊塗亂說,把你搞笨就糟啦。」
「哈哈,才不會。」
「好啦,那先這樣,」巧怡說:「我還有事,小箏學姊也在等你。你不急著走吧?」
「看姊姊,我跟她一起走。」我點點頭,想起詩聖約我去建中那邊的事,於是說:「妳先忙,待會兒說不定還要一起吃早餐呢。」
「那好啊,待會兒見。」
巧怡點點頭,掉頭離開,往小光的方向走去。
.
帶著與巧怡講完話的莫名情緒,我緩緩走回小箏方向,一抬頭卻發現她已經不在那裡。四下望去,只見準備區裡還坐著將近一半左右社員,然而包含小箏、馨馨、小達或希特勒等人都已不見蹤影。我心想這樣也好,隨便找個社員交代如果小箏回來請她等我一下,隨即走出準備區,往建中的方向前行。
建中準備區最遠,靠信義路側,隱沒在舞台後方的一片黑暗裡。裡頭沒幾個人,大多數是弦樂社社員正在收拾場地。詩聖跟黃益誠都在裡頭,一人叼著一根菸,兩個身穿卡其服的高大身影在深夜裡非常明顯。
「兩位,」我走上前去:「我來了。」
「嗨,凱子。」詩聖轉頭笑道:「怎樣,累壞了吧?」
「還好還好,」我點點頭,對阿誠說:「你也來了。」
「是啊,難得的盛會,各路人馬都在這裡,簡直就是場大聯誼。」阿誠笑道:「你也在,這就叫各校老中青風雲人物大會串啊。」
「我算不上什麼風雲人物。」
「對了,」阿誠見我有些敵意,當場會意過來,滿臉堆笑說:「有件事要跟你解釋一下,省得大家有誤會。」
「我知道,你去找了小箏。」
「找她我相信你不介意,你不是那種小心眼。」阿誠搖頭:「我是說剛才跟她牽手的事。那可是她自己要這麼做的,當時我也嚇了一大跳,問題是那邊有那麼多她的學妹,我總不好當場甩掉她的手吧?不過我一離開演講社那邊就趕快放開了,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我沒有誤會什麼。」我說:「她愛怎樣就怎樣,牽牽手也沒什麼。」
「看吧,就跟你說演講社是個是非之地,你偏要去。」詩聖笑了起來,趕緊打圓場:「喂,凱子,這件事我擔保,他們兩個沒怎樣,當時我也在場,都是親眼看到的。」
「你說沒怎樣就沒怎樣。」我點點頭:「喂,你們都別再提這件事了,我好得很,真要不爽還會過來嗎?」
「說得也是。」詩聖說:「咦?那你是來找我的嗎?」
「你不是找我?」我一怔:「還說什麼別給滅絕師太看到。」
「對啊,被她發現就糗了。」詩聖笑道:「我的確在找你,不過看你在忙,我就叫人家回去了。就像阿誠說的,今天各路英雄都在這裡。我有幾個好朋友想介紹給你認識,結果太晚大家都閃了,真是可惜。」
「那就算了,反正我也很累。」我搖頭:「再說我相信你那些朋友也會去九三九,到時候再認識不遲。」
「這也是。」阿誠插口:「雞頭啊,小偉哥他們都會去,當天還挺熱鬧的。」
小偉哥,這個名字今天已經是第二次出現了,剛剛大姊還提過,說是正在找薇。於是問:
「誰是小偉哥?」
「我在重考班認識的一個怪人,」詩聖笑道:「這傢伙很勁爆,你跟他保證有得聊,也是個特立獨行的傢伙。」
「所以也認識薇?」
「喔,他們很熟,阿薇說他是『雨神』,每次一起出去玩都下雨。」詩聖吃吃笑道:「想想這人也真帶屎,搞一台那麼炫的車,結果只能自己騎,不管載誰都淋得一身濕,哪個馬子都不給他載。」
「真的喔?」阿誠一笑:「我倒沒聽說過這個。」
「你沒聽過的多了,改天再跟你說好啦。」詩聖笑道,對我說:「那等一下你要去哪,回去了嗎?」
「我要等小箏一起回宿舍。」
「喔,」阿誠接口,語氣有種被捅了一刀的感覺:「是啦,她在儀隊那邊。」
「你又知道了?」
「就在後面,剛剛經過還打過招呼,」詩聖忙道,反應真快:「她們好久沒見了,看來你還要等等。」
「好,那我回演講社等。」我點點頭,對兩人揮手:「我閃了,阿誠,咱們九月初見。」
「呃,」他一怔,想了想說:「只怕會早一點。」
「哦,什麼意思?」
「這個嘛,」他似乎覺得自己說多了,當下皺起眉頭,歎道:「你去問小箏好了,我還是少說兩句。」
「好,知道了。」
我點點頭,也不多說,自顧自地離開建中準備區。
.
四點了,演講社裡只剩二十幾個人,大家不是打道回府,就是跑去前台看表演。表演雖然已經結束,然而活動卻尚未告終,舞台上頭正在進行某種自由上台演講的活動,廣場上人潮雖有減少,卻仍是萬頭攢動,黑壓壓地都是人。
小箏還沒回來,貓咪學姊倒是獨自坐在那裡。我想起還有東西沒還她,走到「書包區」,從一大堆演講社同學的書包裡試圖尋找自己的書包。孰料翻了老半天都沒找著,只見留守的斌斌一笑,上前一把提起我的書包,交給我說:
「哈哈,被『埋沒』了。」
「呃,多謝多謝。」我也笑道,回頭望了那群書包一眼。
許許多多的書包,以及各式不同的,有校慶有畢業紀念的書包各自堆放,算算一百個有餘。有的書包很新,有的書包已然陳舊;有的掛滿各式徽章,有的空無一物乾乾淨淨。大多數書包上都掛有演講社古意盎然的鑰匙型社徽,我望了一眼自己書包上馨馨送的那個,不禁有種「我也是妳們一員」的感覺。
一瞥間,又瞧見書包另一側掛著上次王藝嵐送我的銀色娃娃鑰匙圈。想起適才巧怡的話,我下意識地拿下來,塞進口袋,望著那群書包。
成功書包跟北一女不同,書包蓋邊緣有車邊縫線,因此邊角總會圓圓的縮在一起。北一女書包平平一片,跟建中的有點像;不過建中的比較鬆軟,用久了會有氣沒力地搭著,不像北一女的書包無論用多久,都是那麼平整,那麼有精神。
演講社同學把大家的書包都排列在一起,依照每個人、制式書包、紀念書包與其他背包便當袋的順序放得整整齊齊。我只有一個書包,裡頭空空如也,突然覺得等今晚結束之後,大家又將恢復原本的生活,我蹺我的課,北一女同學則會回到今晚空無一人的校園,點亮燈,打開書包認真努力,跟過去一樣,開始新的一天。
「喂,在找什麼?」斌斌見我一直盯著那些書包,開口問道:「你有別的書包嗎?」
「呃,沒事沒事。」我回過神來:「妳們學校紀念書包真好看。」
「是啊,最新的那個『青城心事』很有味道,聽說造成搶購呢。」斌斌微笑著說:「你也有一個吧?」
「啊,什麼?」我一愣,搖了搖頭:「沒有。我的是『綠園歲月』。」
「綠園歲月喔,那是四十三屆的吧?」
「應該是。」
「你怎麼會有?」
「一個補校朋友上學期送我的。」
「你跟學姊在金橋碰到的那個?」
「金橋碰到的那個?」我一愣,隨即會意,搖頭說:「喔,不是,那人不是我朋友。送的人是我國中同學。」說著皺起眉頭:「斌斌,妳怎麼知道我跟姊姊在金橋遇到琪琪的事?」
「哈,老故事,我以為你聽到不想聽了。」她哈哈一笑:「馨馨講的,馨馨是聽阿珍學姊說的,阿珍學姊是聽小箏學姊講的。跟你在一起前小箏學姊什麼都跟阿珍學姊聊,所以我們的管道很暢通,該知道的不該知道的全知道。之後你追上學姊了,我們也就什麼都不知道啦。想想你還真可惡,破壞了我們的地下組織。」
「呵呵,那還真抱歉。」
「對了,你想要一個『青城心事』嗎?」斌斌微笑著說:「我跟班聯會學姊交情不錯,去拿一個她們偷偷存下來的不是做不到,你要的話我去拿一個給你。」
「嗯,不好意思,別這麼麻煩吧。」
「想要就說嘛,幹嘛客氣?」她笑道:「凱子,人家說禮多人不怪,我覺得你的禮數未免也太多了。每次都嘛客氣兩句,急起來卻又立刻毫不客氣說難聽的,要不是跟你很熟,搞不好還會覺得你這人十分虛偽。我們都是好朋友,客氣這些做什麼?」說著又笑道:「再說啦,誰要送你了,這東西得用錢買,頂多只是我交情好買得到罷了。說到交情好,」她語氣一變,突然頑皮了起來:「今天你不是給那個楊淑芬好看嗎?我告訴你,班聯會的學姊們還一直稱讚你呢。」
「我不給她們面子,她們反而稱讚我?」
「你是不給下屆面子,上屆看到有人能夠修理這種神氣過頭的學妹,反而覺得很過癮。」
「原來如此。」
「所以了,如果你自己去跟班聯會要,她們搞不好還會送你一個,順便謝謝你今晚幫我們搞定班聯會的活動。」斌斌嘿嘿一笑:「不過還是我幫你去要好了,你這傢伙窮客氣,跟班聯會學姊大概不對盤。她們打交道的都是一堆自以為是的『各校菁英』,說不定看不懂你的客氣,還以為你怕了她們呢。」
「嗯,我也沒興趣跟『菁英』打交道。」
「嘻嘻,照你這麼說,那我們都是一般小女子啦,真是不會拍馬屁。」
斌斌笑道。我心想人家身為演講組組長,講起話來靈牙利齒,講是講不過她的,不如藏拙,當下傻笑著說:
「那就謝謝妳的好意了,不過妳也別去找班聯會,我不要『青城心事』。」
「咦?你剛剛不是要?」她一怔。
「要是要,不過我要姊姊那個。」我點點頭:「新的多沒趣,揹起來有種『這是斌斌套交情好不容易幫我生的,要是我自己去要,就得跟菁英打交道啦』的感覺。」
「哈哈,你說得還真好笑。」
「所以了,姊姊的多好,一樣的東西,意義可不同。」
「那也是,」她笑咪咪地說:「真甜蜜。好羨慕。」
「唉,有什麼好羨慕的?」我搖搖頭,對斌斌說:「家家有本難唸的經,不跟妳聊了,我去找貓咪學姊講事情啦。」
「好,你先忙,」斌斌點點頭:「記得待會兒回來吃粽子。」
「哪來的粽子?」
「明天端午節,文文學姊知道我們拚了一晚,特別把媽媽寄給她跟巧怡的粽子捐出來請大家吃。她一直在宿舍裡蒸,剛剛還有幾個學姊跑去宿舍支援呢。很感人吧?」
「呵,她真是好人。」我笑道:「她媽媽寄這麼多粽子來啊?」
「是啊,她跟巧怡,又說要請班上同學,七八十個總跑不掉,正好給我們分光光,想來也是運氣好。」斌斌笑著指指四周:「你以為大家都跑掉了對不對,她們可沒這麼笨,現在都在前面看節目,等一下粽子來了,還要我們打對講機過去通知呢。」
「咦?還有什麼『節目』啊?」
「就一堆上台發表感言之類的,」斌斌搖頭:「無趣得很,倒是有件事還蠻勁爆的。剛剛你在跟巧怡聊天,馨馨說前面有幾個大學生想上台教唱『義勇兵進行曲』,結果被主任轟下台。你知道那是什麼歌嗎?」
「知道,就是中共的國歌嘛,什麼『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之類的。」我皺眉道:「這種歌也能唱,不怕敏感嗎?」
「就是啊,所以主任上台趕人啦。」斌斌笑道:「馨馨還說,主任趕他們下台後見到馨馨站在旁邊,還一直誇讚你的設計很聰明,什麼都說了,卻沒有幫共匪做廣告,新聞台與五星旗都很妙,稱讚你比那些大學生上道很多。」
「唉,這是常識吧?」
「對某些人來說就不是啦。」她微微一笑:「總而言之你紅了,等一下粽子搞不好可以多吃幾顆。」
「好啊,這種『演講社慶功愛心粽』可不能錯過。」我笑道:「一百多個人,七八十個粽子,多吃幾個是不必了,總得替我留一個,另外也請妳幫小達他們先搶幾個下來,省得大家無情無義,講到吃就不論交情了。」
「哈,這有可能,」斌斌哈哈大笑:「我會幫你們留,放心。」
「多謝,那待會兒聊吧。」
我對她一笑,揮了揮手,從書包裡掏出幫貓咪學姊保管的禮物,往剛才的方向走去。
.
貓咪學姊離開了,適才坐處空蕩無人。我一呆,心想大家都很會跑,拿著禮物四下張望一圈。
舞台後方是一片濃沉沉的黑暗,跟眩目的前台形成強烈對比。我望著那化不開的墨色,定了定神,搜尋她的蹤跡。
天快要亮了,雖然九校表演已經結束,台上卻還有許多節目。這是個直到早上的活動,中正紀念堂裡到處都是參與盛會不願回家的高中生。想在這種場合裡找一個穿制服的可不容易,我心想反正小箏也不見了,乾脆自己走走,碰到了就把東西還給貓咪學姊,要是碰不到,那就等吃粽子時再還她。
沿著舞台後方,我拿著禮物,信步往紀念堂方向走。四點二十分,正是夜最濃的時刻。迎面的風帶著涼意,夜空裡隱約點綴幾許星光。
不知怎地,忽然覺得有點寂寞。
或許剛才太熱鬧了吧,經過緊張奔忙的一天,眼前的寧靜似乎來得有些突然。下台後大家講來講去,好像應該多說點話,好好慶個功的,孰料只是分頭跟幾個人說了一會兒話,此刻竟然已經只剩我自己了。
舞台上的冷汗還沒乾,緊繃的神經也尚未放鬆,我有種被人丟到一邊的感覺。其實這麼想還挺幼稚的,我並不需要誰在旁邊喝采拍馬屁,只是覺得,好像表演一完,大家就懶得跟我多說什麼,都去忙自己的事了。
這也沒什麼啊,我心想,不然要怎樣,跟大家繼續哈啦嗎?老實說我也不想,忙了整天,加上整夜沒睡,我很希望靜一靜,最好誰也別理我,讓我稍稍休息一下。下台後每個人都有好多心事,跟平常的大家很不一樣。他們非得現在說嗎?為什麼不能讓我靜靜呢?那些關於我怎樣或別人怎樣的事,那些誰愛誰、誰生誰的氣之類的五四三,不能等精神好一點再講嗎?
今天很奇怪,大家都有很多事情想跟我說。所有話題都跟小箏有關,張三說要小心,李四說要留意,一個個急死的太監,好像今晚不講出來,明天我就會跟小箏分手一樣。
更不舒服的是,才講完話,大家馬上閃個不見人影。好像剛剛沒有一起打過一場精采的仗,沒有一起完成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一般。好不容易把表演搞定,難道不該多聊聊多笑笑,回味一番,在驕傲感動中延續歡樂的氣氛嗎?大家就這麼鳥獸散了,不見了,船過水無痕,交差了事嗎?
這是個難得的一天,為什麼大家都把注意力放在這些事情上呢?我跟久違了的詩朗隊再度上台,演講社這邊也完成了這麼完美的一場表演……呃,好啦,將近完美的表演。這不是件十分值得慶祝的事嗎?別說現在了,相信未來想起這個晚上,大概也會覺得異常美好,永生難忘不是嗎?
今天我跟小達、希特勒一起上了台。自從加入說唱藝術社開始,這還是頭一次跟他們上台哩。今天我也跟小丁說了很多話,感覺起來,在這些學長心目當中,我已經不再是當年什麼都不知道的、頂多是有點潛力,卻總是不肯受到束縛的小學弟了。
今天跟滅絕師太打了好幾回交道,她對我有點改觀,想起來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
不光如此,今天也見到了慧心學姊,拿了她的詩集;又認識了梁文渝,一個秀氣英挺的,很可愛的女生。
傍晚跟貓咪走了一趟北一女,兩人在長廊裡共行,給了我一份說不上來的,非常奇特的感覺。
想起傍晚時中正樓的長廊,忽然覺得,那幾分鐘很浪漫。
是的,浪漫。無法形容此刻的感覺,那模糊不清的場景,突然從喧囂轉化成寂靜的感覺,就像某種黑色的回憶,飄渺虛幻地,讓我覺得非常浪漫。
難以形容的滋味。如果說小楊學長口中的慧心學姊是一種浪漫,那我必須說,慧心學姊的浪漫是明亮的、乾淨的,像是秋天的風,透著溫暖與柔和;反觀貓咪學姊,則是一種夢境似的,忽然發生又忽然消逝的,帶著惆悵的浪漫。
呃,我在想什麼啊?我回過神,踏上紀念堂白色的臺階。
反正啦,今天是個特別的一天,許許多多沒想到會發生的事都發生了,許許多多沒有感受過的感覺也都感受到了,我一時還消化不了,只能默默記錄,把這些感覺都存在心裡,等明天睡夠了、成果展忙完了之後再來慢慢回味,細細體會。
我累了,待會兒吃完粽子,應該催促小箏趕快宣布解散,跟她回去了才對。今天這麼累,應該什麼都別想,什麼話都別說。不禁有種此刻除了倒頭大睡,其他什麼事都不該做的危機感。想起整天下來跟大家說過的話,忽然覺得彼此都說多了;在壓力與情緒下,每個人的情緒都怪怪的,這不是個可以談天交心的時刻。今天多說的話,明天保證會後悔。
就像小雪、大姊與巧怡,她們不該跟我說馨馨的事的。起碼不該是今天。
當下我也不想逛了,越想越靜不下來,轉身走下階梯,打算直接走回演講社準備區。
站在紀念堂臺階上,整個廣場一覽無遺。舞台上依舊是漂亮的聚光燈,剛剛我就站在那裡。黎明在即,廣場透出疲態,待了整夜的人潮逐漸散去,雖然熱鬧依舊,卻不像幾個小時前那麼瘋狂燦爛。
這就是繁華落盡的感覺嗎?我問自己。
還不及細想,我已經發現了忽然現身的貓咪學姊。她獨自走在階梯下方的黑暗廣場裡,雙手背在身後,緩緩步行,身邊沒有一個人。
我一怔,連忙走下階梯。見她仍舊漫步著,當下加快腳步跟上她。
「貓咪學姊?」
「嗯?」她停下腳步,轉頭過來,靜靜點了點頭:「學弟。」
「妳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我笑道:「演講社那裡要吃粽子,晚去就沒了喔。」
「我怕吵,」她說:「想一個人靜靜。」
「那怎麼不回家?」
「太晚,早上回去也不遲。」
這話還蠻難懂的,我呆了呆,把一直拿在手上的禮物遞給她:
「這是妳的東西,剛剛找不到妳,拿回去吧。」
「不用了。」
「啊?」
「我說,」她望著我:「不用了,送你吧。」
「妳沒找到建中學長啊?」
「這麼多人,很難找。」她緩緩地說:「你拿去沒關係,之前就跟你說過了。那先這樣,你回去吃粽子。不用幫我留。小箏在那邊。」說著往旁邊一指。
我愣了愣,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不遠處有幾個身穿隊服的北一女儀隊聚集在廣場邊緣,站在中央穿制服的,則是正在瞧著我的,消失了許久的小箏。
「呃,好,那我走了。」我忙道:「妳確定不要幫妳留嗎?」
「謝謝,不用。」
「那待會兒見啦,學姊拜拜。」
她點點頭,隨即繼續剛才的步伐,走進那一片暗沉。
.
我快步往小箏走去。她對儀隊朋友笑著說了幾句話,隨即揮手道別,向我走來。
「嘉嘉,終於找到妳了。」我走到她身邊,忙道:「才跟巧怡說幾句話,一回頭妳已經不見啦。」
「我來找姊妹們說話,跟你講過了啊。」她不置可否地說,牽起我的手,轉身往演講社走。只聽她問:「你在跟貓咪聊天啊?」
「呃,沒有,正好遇到。」
「拿東西給她?」
「喔,妳說這個,」我一怔,拿起手中禮物,解釋道:「這是她的東西,剛剛去學校買飲料的時候她要我幫忙保管,後來一直忘記要拿給她,剛剛正好遇到,就打算還她啦。」
「那怎麼還在你手上?」小箏一怔。
「她說不要了,送我算了。」我笑道:「這還真有趣,她說這是要送給一個建中學長的,我還在想既然是個建中『學長』,那不就已經高三了嗎?都幾號了,不到一個月就要聯考,今晚怎麼會來嘛?」
「說得也是。」她點點頭,看了我一眼:「那打開瞧瞧吧,看看裡頭是什麼。」
「她說是一組徽章什麼的。」
「喔,是這樣。」
小箏點點頭,沉默著不再多說。
我忽然覺得她有點奇怪,像是有什麼心事,又像對我有所不滿。於是問:
「嘉嘉,妳怎麼了?」
「沒有啊。」她搖搖頭,想了半晌,突然問道:「凱凱,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不是說好要去妳宿舍的嗎?」
「你今天打電話回家過嗎?」
「啊,糟糕,」我嚇了一跳,今天一忙什麼都忘了,整夜待在這裡,竟然都沒有打電話回家。急忙道:
「對對對,我的確忘了,不過還是等早上再打好了,省得一打就被要求立刻回家,那就不能跟妳加減吃個早餐了。」
「不用啦。」她說:「我只是提醒你而已,小光幫你打過了,他跟巧怡吃完飯想起這件事,打電話到你家裡說今晚的事,又說明天是端午節,馬上就有成果展,結束後你到他家去睡,睡醒還要一起練段子。」
「呃,」我鬆了口氣,笑了起來:「真是虧了他,好兄弟,倒是挺周到的。」
「是啊,哪像你,顧前不顧後,讓人誤會。」
「誤會?」
「是啊,很多事情呢。」她搖搖頭:「不過算了,沒事。」
我有點不安,本想多說幾句,轉念又覺得才告訴自己今晚最好少說話,橫豎她也不想多談,當下閉上嘴巴,默不作聲回到了演講社準備區。
.
大家回來得差不多了,準備區裡滿是社員,嘰嘰呱呱跟之前一模一樣。小箏放脫我的手,兩人前腳後腳走進裡頭坐下。這時粽子正好送到,幾個學姊擁著文文學姊,一齊走來大家身邊。
好久沒見到文文學姊了,上次見面是演講社的交接儀式。只見她胖了些,依然穿著北一女制服,一副「社團媽媽」形象,讓大家倍感親切。
粽子發下,餓了一晚,大家都拋掉了「第一志願淑女」的假面具一擁而上,妳爭我奪搶成一團。小達等人不敢跟女生擠,面帶苦笑站在一旁。斌斌見狀排開眾人,幫我們拿了幾個過來,小箏陪我坐到小達身邊,與他們邊吃邊聊。
范胖先回去了,馨馨正在指揮發粽子,小達、小箏、希特勒、阿珍、小光、巧怡跟我七個人坐在一起,一時之間忽然有種這是學期初在金橋的社團會議,一切又回到原點般的奇妙感受。
文文學姊跟許多高二「可愛小學妹」聊了半天,之後來到我們這邊。我們起身迎接,她笑咪咪地揮手要大家坐下,坐在我們中間聊了起來。
在文文學姊面前,小箏阿珍都成了學妹,八個人裡包含了兩社三屆的五個社長。換成平日,這一定是場重要的跨社會議,今晚卻只是個輕輕鬆鬆的「粽子聚會」。文文學姊蒸粽子錯過表演,大家七嘴八舌告訴她今天的各種狀況。學姊對我稱讚有加,又對小達一笑,表示「你當年辛苦創辦說唱藝術社,今天總算有了個好的結果」。
小達笑嘻嘻地搔了搔頭,變成了學姊口中的「小學弟」,希特勒則說了一堆小達的糗事逗得大家大笑不止。我跟小光年級最小,大部分事情我們都不知道。對我跟小光而言,那些所謂的「往事」或「祕辛」,都是某種帶著懷舊感的,遺失在時光裡的陌生環節。
馨馨發完粽子,跑來坐在巧怡身邊。她比大家都晚加入社團,知道的故事更少。聽到什麼都不禁「還有這種事喔?」「誰誰誰還曾經這麼可愛喔?」「哈,原來這樣,難怪我覺得幹嘛幹嘛!」,逗得大家忍俊不禁,連聲說她可愛。
文文學姊跟馨馨不熟,充其量只見過一兩次面,對這位以往從未有過任何交集的新任副社長既喜歡又好奇。表示巧怡多次提到她,今天才知道這位妹妹口中的「脫口秀八卦小馨」、「一次搞定包辦副社長」,原來是這麼可愛的一個學妹。
馨馨很高興,嘰嘰喳喳說了一堆,吃一半的粽子餡掉了出來,心疼得皺眉大喊「我的蛋黃啊!」,當下又把大家弄得開懷大笑。就這麼聊到五點出頭,眾人吃得差不多了,小箏起身再度發表一段感性談話,感謝與回顧,珍重並祝福,說得眾人紛紛掉淚。她又請出文文學姊,讓這位過去的大家長最後一次站在學妹面前,一邊祝賀演講社今日的「成就」,一邊也跟大家道別,在許多高二學姊感動的淚光裡,滿載著學妹金榜題名的祝福,帶巧怡離開了中正紀念堂。
東方泛起魚肚白,晚會活動即將結束。斌斌拿了兩個替家鳳保留的粽子跑去舞台邊,小箏宣布活動正式結束。巧怡已經離開,馨馨要等頭班車不急著走,指揮高一同學們把場地清乾淨,隨後眾人各自道別。只在頃刻,熱鬧了整晚的準備區,就只剩下十幾個人了。
我們幾個都還沒走,小箏阿珍都在幫馨馨的忙。小光坐到身邊來,推了我一把說:
「喂,夠累吧?」
「是啊。」我點點頭:「今天謝謝你了。」
「謝什麼?」小光笑道:「不就上個表演嗎?中新友誼之夜可沒聽你謝,倒是抱怨一堆,什麼亂改段子之類的。」
「嘿,那這麼說好了,」我一笑,想起當年的事:「謝謝你的支持。」
「哈,你倒是有發現。」他笑道:「不過我沒事就拉走巧怡,你想謝我,馨馨搞不好還想砍死我。」
「她才不會呢。」
「現在不方便說話,簡單問你一件事,」小光壓低聲音:「整天下來,你是得分還是失分了?」
「嗯,」我想了想:「這要看你問的是哪個方面。」
「演講社當然五個燈五個分,有什麼好問的?」他偷偷一笑:「我是說小箏學姊那邊。」
「嗯,不知道耶,搞不好丟了幾分。」
「唉,我就知道。」他點點頭:「那趕快開幹吧?」
「開幹什麼?」
「馨馨啊,」小光嘿嘿一笑:「你想對她做什麼對不對?現在氣氛很好,你可以拿小達這掛人當緩衝,幫忙起鬨又是我的家常便飯,機會難得啊。」
「呃,」我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小光笑道:「你放心,程嘉箏沒看出來,全場只有我知道你想幹什麼。」
「那你倒說說,我想幹什麼?」
「我不確定,不過一定是某種跟馨馨對你的暗戀有關,又可以拿來讓學姊放心的事。」他微微一笑:「讓我猜猜,你想公開收她當乾妹妹,對不對?」
「呃,小光,」我不禁愕然,佩服地說:「你真是太可怕了。」
「說中啦?」
「對啊,」我奇道:「你怎麼知道馨馨暗戀我?巧怡說的嗎?」
「一看就知道,不過巧怡也說了一堆。」小光笑道:「怎樣,怕了吧?兄弟要這樣當,給我好好學著點。」
「呃,是。」
「那怎樣,開幹吧?」
「嗯,今天不行。」
「幹嘛拖?」
「趕在今天很勉強,」我搖頭:「我有點不祥預感,大家都累了,貿然提出說不定會砸鍋。」
「嗯,這也有道理。」小光點了點頭:「那改天吧,不然成果展那天也行,原班人馬,氣氛比較輕鬆。」
「哪輕鬆了,不是基女的要來?」
「所以砲口一致對外。」
「嗯。」
「好吧,那就這樣。」小光微微一笑,經過整夜的活動,他的精神依然維持在最佳狀態:「我先閃了,明天不集合了吧?」
「沒辦法了,我大概會睡到晚上。」
「那後天見。」
「等等,我可不保證不會修段子,」我忙道:「今天的表演給了我一點啟發,『天安門傳奇』的內容可能還會再增加一些,我們後天來得及嗎?」
「嘿嘿,你覺得呢?」
小光一笑,笑嘻嘻地與大家道別,獨自消失在日出前的廣場外。
.
五點半。
天亮了,太陽從高樓後昇起,帶著濕氣的晨光有種霧濛濛的橙黃色。曲終人散的廣場一片寂寥,尚未收走的舞台與音響矗立在空蕩的晨光中。演講社收拾完畢,阿珍跑到我身邊來,感性地對我說了幾句話。我有點不明白她的意思,一邊聽邊她說,一邊想著這段時間以來發生過的事。聽著聽著,忽然覺得自己的「情緒」十分幼稚,當下主動伸出手去,與她緊緊握了握。
我誠心誠意說了聲謝謝,她笑咪咪地點點頭,也認真說了聲對不起。兩人沉默片刻,她把手放開,恢復了平日的大媽德性,三八兮兮地跟大家告別,自行離開中正紀念堂。
斌斌住萬華,揹起書包跑來跟小箏說了幾句話,表示家鳳要配合班聯會行動,沒辦法來這邊跟大家「聚會」。斌斌表示家鳳覺得很可惜,「粽子拿了,卻躲起來哭了一下。」小箏輕嘆一聲,拍拍斌斌肩膀,「那就靠妳多陪她聊聊了」。
斌斌鄭重點了點頭,轉頭對我笑道「班聯會剩下不多,你快點考慮」,這就告辭離開。
馨馨似乎想找我說話,但是小箏在旁邊,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表示「今天你幫了大忙,後天我跟宜津不會讓師父失望的」。摟著宜津與大家揮手道別,兩人像姊妹一般有說有笑,嘻嘻哈哈趕火車去了。
小雪走到我身邊,拿了一個封好的信封要我轉交給阿丹。我問她裡頭是什麼,她臉一紅,搖頭道「這可不是什麼私人物品,你別亂想」,說了聲「明天成功校園見」,對小箏溫文有禮地道別,揹起書包,往愛國東路的方向走去。
金光照在廣場上,周遭飄著清晨的涼風。小達希特勒意猶未盡,有種今日一離開,他們從此就結束了兩年來的社團生涯的感覺,雙雙留在原地一時不願解散。小箏體貼兩人情緒,約他們去宿舍繼續聊天。於是我們揹起書包,在初昇的朝陽中,踏著瀰漫霧氣的寧波西街,一路來到小箏宿舍。
這是小達與希特勒第一次來,看到我的衣服掛在門邊,兩人都有點不好意思。小箏表情透著疲倦,卻依然熱情地泡茶招待這兩位相交已久的老朋友,陪他們聊天,絲毫沒有要兩人離開的意思。
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我坐在「屬於我」的書桌上,把椅子讓給小達坐。希特勒沒地方坐,老實不客氣坐在小箏床緣。小達小箏聊了許久,兩人對話十分感性,從當年校際賽一直敘舊到去年暑假,有種很多話今天不說,以後就沒機會說的感受。
忽然傳出打鼾聲,原來希特勒已經倒下睡著了。他跟我一樣連上兩場表演,連續二十四小時沒睡,想來也該累了。小達有點糗,七死八活搖醒他,埋怨他睡在女生床上也不會不好意思,當下拖著希特勒跟小箏道歉,在我跟小箏陪同下送到樓下門口,依依不捨地對我們揮手道別,準備離去。
小箏笑咪咪地沒說話,小達沉默半晌,走到我面前,輕聲表示「學弟謝謝你,我非常驕傲」。我不知該如何回答,只能搔搔頭,認真表示「我不會讓學長失望的」。就見小達輕嘆一聲,正要轉身離開,小箏忽然走到他身邊,伸出雙手抱了他一下。
小達傻愣愣地呆在原地,不知所措地連動也不敢動。表情複雜,彷彿忍著當場就要流出的眼淚。希特勒一怔也醒了,什麼也沒說地拉小達離開,只在一瞬,兩人已然消失於騎樓盡頭。
小箏與我站在原地,彼此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隔了許久,她才輕輕地說:
「凱凱,上去吧?」
「嗯。」我點點頭,沒有移動腳步。
「今天辛苦你了。」她頓了頓,忽道:「我想,你跟我之間,也已經走到一個十字路口了。」
「嗯,或許。」
「你擔心嗎?」
「擔心啊。」
「那我們該怎麼辦?」
「今天累,有精神再說好了。」我堅持著跟自己約好的原則,緩緩地說:「很多話今天說了,明天一定會後悔。」
「這也是。」
「不過我還是要說一句話。」
「你說。」
「我愛妳。」
「嗯,」她點了點頭:「這是確定的,我一直都知道。」
「那妳呢?」
「當然也是啦。」
「那妳說出來。」
「不要。」
「為什麼不要?」
「我就不要。」
「唉,好吧。」
我頗感心中無奈,只能長歎一聲:
「那走吧,我們都該睡了。」
「走去哪?」
「不是要回妳宿舍?」
「嘻嘻,」她忽然笑了起來:「我不肯說愛你,你還是肯來陪我嗎?」
「當然嘛。」
「那我們趕快上去吧,」她牽起我的手,依然是冰冰涼涼地,人卻開心笑著:「凱凱真笨,我當然愛你啦。」
這話一說,我總算輕鬆下來。瞬間疲倦感傳遍全身,所有堅持至今的精力,都在這句話中消逝得乾乾淨淨。
小箏依然笑著,臉龐上透著朝陽的紅色,拉著已然睜不開眼睛的我,走進宿舍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