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繩子

「你總會走的,這是不能避免的。」

六月八日。午後的某個時間。

睜開雙眼,陽光柔和地映入眼簾。四下一片寂靜,周遭只有冷氣機的聲音。我掙扎半晌,好不容易坐起身子,發了一陣子呆,這才想起身處小箏宿舍,自己正躺在她的床上。

「醒啦?」銀鈴般的聲音傳來,溫柔清醒,帶著笑意:「真能睡,睡了八個多小時。」

轉頭一瞧,小箏戴著眼鏡,頭髮微亂,穿著長袖白襯衫坐在書桌前。袖子捲著,襯衫寬鬆,下擺垂到大腿,看起來有種沒穿褲子的感覺。

「呃,現在幾點啦?」我揉揉眼睛。

「剛過三點半。」她起身拿了杯水給我:「來,喝喝水,該起床啦。」

一口喝完,我把杯子還她,這才看清楚她的確沒穿褲子,想必也剛起床,隨便找件衣服披上去而已。

「妳起來多久啦?」

「差不多半個小時吧。」她想了想:「其實還累,只是睡不著,醒也醒不過來,糊糊塗塗的。昨晚真是太拚了,難怪你睡得這麼香。」

「呃,我沒打鼾吧?」

我邊問邊下床。小箏遞過我的運動褲,我把褲子穿好,打著赤膊先上廁所,進廚房倒了一杯水回來。見她依然坐在原處,便問:

「妳起來後都在幹嘛?」

「想事情。」

「想什麼?」

「很多,亂七八糟的。」她搖搖頭:「想想昨晚的事,也想了一堆跟你說的話。唉,昨晚還真亂,累的時候真的會說錯話。」

「哦?」我放下杯子:「我說錯什麼話了?」

「我是說我自己,」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瞇起眼睛道:「昨晚心情亂,一直跟你鬧脾氣。當時的我很不像自己,難為你一直忍著,在這裡跟你道個歉,要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你可別放在心上。」

「別這麼說。」我忙道:「我也覺得昨天亂糟糟的,想想真不好意思,一忙起來就忘記關心妳了。妳別介意。」

「嘻嘻,我不會。」她在我額頭上親了一下,把椅子拉近,坐下來說:「凱凱,昨晚你表現真好,我佩服極了,直到現在都好高興。」

「妳開心就好。」我笑道:「本來就是去幫忙的嘛,就像妳說的,完美演出是我們的義務。」

「呵呵,包含那個通乳丸嗎?」

「唉,就別提那件事啦。」我不禁好笑:「真是個大烏龍,幸好轉回來了。當時一點把握也沒有,假如最後沒想到那幾句話,站在台上一直呆下去就完了。」

「是啊,超可怕的。」小箏吐吐舌頭:「我在旁邊一直看你,心裡急得不得了,卻又一點辦法也沒有。當時就想,真要不行也只好摸摸鼻子下台,回去之後等著被記過了。」

「那可不行。記過事小,這種臉可丟不起。」

「話是如此,真的掰不過來也沒辦法呀。」她笑咪咪地說:「哪知道我的小凱凱這麼厲害,幾句話就把場面扭轉回來了。大家雖然沒有多說什麼,不過光聽昨晚主任的話,我就知道大家有多佩服你了。」

「呃,講到主任,」我遲疑片刻:「嘉嘉,我要跟妳承認一件事。」

「你去找主任談阿薇獎勵的事,是不是?」

「嗯,呃,是啦。」

「我已經知道了。」她點點頭,微笑著又搖了搖頭:「主任講的。沒關係,我不介意。」

「我那是……」

「凱凱,」她打斷了我:「她跟你交情那麼好,你幫她做點事也是對的。這又不是什麼壞事,之前我們也幫她爭取過。倒是你沒打算瞞我,我覺得很高興。」

「妳真的不介意嗎?」

「其實有一點,」她承認:「不過也只有一點而已。你自己說了,我就不介意了。」說著又笑道:「倒是你敢跟主任講我很驚訝,你都不怕她嗎?」

「怕得要命呢,」我笑道:「不過狹路相逢,反正她也看我不爽,多一句少一句我看差不多。」

「說真的,你是怎麼遇到她的啊?」

「就昨天從校史室出來找地方靜靜,跑到活動中心混了幾分鐘,才出來就好死不死碰到她了。」

「一碰到她你就跳出去講這個啊?」

「沒啦,剛開始只是敬禮而已。」我忙道:「她跟一堆教官走過來,我也不能裝沒看見啊。她見到我就開始說教,什麼不要亂跑的,我一時衝動多講了幾句,這才扯出獎勵的事。倒是她被我一說,當場好像也有點理智斷線,竟然就跟我做了約定。」

「那是你運氣好,她理智斷線。」小箏大笑:「要是她理智恢復了,把你轟出去都有可能。」

「是啊,真衰,隨便走走都會碰到她。」

「誰叫你沒事亂跑?」小箏一笑,忽然問道:「當時儀隊也在活動中心吧?」

「是啊。」我點點頭,心想她繞了半天就是要問這個:「妳想問那個梁文渝吧?我不是在活動中心認識她的。」

「哦?那是在哪?」小箏一怔,又問:「你們是昨天才認識的喔?」

「是啊,昨天才認識,在危樓。」我想起昨天的場景,忍不住笑了起來:「講到這個更炫,之前不是要我花半個小時修劇本大綱嗎?我想抽菸,又想找個不會被別人打擾的地方,就決定去危樓窩起來邊修邊抽菸。當時真糗,她在裡頭打混摸魚,我以為裡頭沒人,點起菸忽然看到她站在前面。幸好人家友善,陪我講個幾句,之後還幫忙把風,讓我安心看劇本。」

「真的喔?」她一怔,也笑了起來:「那還真有趣。」

「是啊,她還打赤腳呢。」

「這倒不稀奇,」小箏點頭:「穿皮鞋練習會腳痛,她在休息。」

「是啊,她也是這麼說。」我續道:「當時她看我一手稿紙,問了一點晚上表演的事,就約好過來捧場,也算是個巧遇了。」

「原來如此,那大家都誤會你了。」小箏輕嘆一聲:「其實昨天那個學妹來過兩次。第一次你在詩朗隊,走了之後阿珍巧怡都跑來問,好像對你跟儀隊的走那麼近有點意見。」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我皺眉:「再說我也沒跟她走多近,連話都沒講過幾句。阿珍她們幹嘛有意見?」

「你忘了嗎?」小箏歎道:「一樣是中正紀念堂,一樣是儀隊,大家都記得去年阿誠的事啊。」

「哦,」我恍然大悟:「搞了半天原來是這樣,她們倒是很敏感。」

「敏感的是我,她們只是發現我介意而已。」小箏嘆了口氣:「想想都怪我小心眼,昨天一看到那個學妹,我的第一反應是你不高興我跟阿誠見面,特別找了一個儀隊的來刺激我。人家又高又漂亮,比我這個連隊服都沒穿過的黑槍強多了。」說著咬咬下唇,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現在想想我太小心眼了。你不是那種人,我不該這麼想的。」

「嘻嘻,沒關係啦,」我笑了笑,她還真能胡思亂想,牽起她的手說:「妳也真能瞎掰,找個儀隊的刺激妳,那也要說找就找得到好不好?我一個也不認識,真要找還不知道往哪兒找哩。」

「活動中心啊。」她笑咪咪地說:「好啦,反正是我小心眼,就說累的時候最好別亂想,幸好昨晚沒跟你說什麼不該說的,否則就難以彌補了。」她頓了頓,又問:

「對了,還有一件事,你打算什麼時候打給阿薇?」

「呃,還沒想耶。」我說:「再說那是不是她也很難講,搞不好是打錯了。」

「或許,不過總會打打看吧?」

「是,我會。」我點點頭,望了她一眼:「嘉嘉,妳會緊張,是不是?」

「嗯。」

「幹嘛緊張?」

「她要回來了,」小箏嘆了口氣:「我擔心你我之間會受到影響。」

「不會的。」我搖了搖頭,心想這次她倒是很直接。正色道:

「妳放心,絕對不會的。」

「為什麼?」

「這還用問嗎?」我站起身來,伸手扶起她,輕輕地說:「我愛妳,難道妳真的不懂嗎?」

「我懂,」她靠在我的胸口,低聲道:「可是我怕。」

「別怕,我不會移情別戀的。」

「你當然不會,因為你本來就愛她。」

「嘉嘉,別這麼說。」

「唉,好,我不說。」她嘆了口氣,脫出我的懷抱,低著頭道:「凱凱,其實我擔心的不是你,而是我自己。」

「擔心自己什麼?」

「我怕我自己患得患失,最後卻失去了你。」

「這是什麼邏輯?」我笑道:「患得患失應該抓得更緊吧,怎麼反而會變成失去我呢?再說妳幹嘛患得患失,我對妳從來沒有改變過啊。」

「我知道呀,」她歎道:「可是,當時我就是這樣跟阿誠分手的。」

「呃,我又不是阿誠。」

「所以更擔心。」她依然低著頭:「凱凱,我知道你對我好,不過如果你是阿誠我反而還不會那麼擔心。他對誰都只是玩一玩,很少專心在一個人身上。你不一樣,你對誰都很專心,所以我才擔心。」

「我不同意,」我搖了搖頭:「感情上,只有妳一個人。」

「或許,你的確只對我付出這樣的感情。」她想了半晌:「不過呢,人跟人不同,你對馨馨、阿薇、你之前的女朋友,每個人都付出了很深的感情。充其量那不是愛情,或者說跟對我的愛情不一樣而已。我怕的是你的感情太多,而不是怕你收回對我的感情,拿去付給阿薇或其他人。」

「我聽不懂。」

「聽不懂沒關係。」她搖了搖頭,不願繼續解釋:「凱凱,昨天我有件事情做錯了,你很受傷,我覺得很後悔。」

「什麼事情?」

「今早在樓下,你要我說愛你,我卻不肯說。」她低聲道:「我知道你很難過,可是當時我心裡很不舒服。你很介意,對不對?」

「介意是不至於啦,」我忙道:「有點緊張是真的,畢竟這是第一次妳不肯說愛我,我以為妳不想跟我在一起了。」

「不是那樣的,」她連忙解釋:「凱凱,談戀愛要有氣氛,當時我心情不好,怎樣都說不出口,並不是不愛你了,你懂嗎?」

「懂啊,不過後來妳不也說了嗎?」

「那是因為我覺得你受傷了,」她輕輕地說:「凱凱,我很心疼,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錯了。」

「哎呀,妳不要把一點小事放大啦,」我笑了起來:「昨天很累,情緒不好控制,睡起來不就沒事了嗎?趕快笑一笑吃個早飯,別想那麼多。」

「都幾點了,還早飯呢。」她甜甜地說:「太陽快下山啦,趕快伺候你吃個晚餐才是真的。」

「那好啊,去哪吃?」

「你餓了嗎?」

「其實還好,剛睡醒,一時還不餓。」

「那就好。」她輕輕把頭靠在胸口:「凱凱,昨天謝謝你,也對不起你,讓我彌補你一下,好不好呢?」

「嘻嘻,」我笑了起來:「那妳要怎麼彌補?」

「討厭。」

「說說嘛。」

「你這人,」她臉一紅,低著頭悄聲道:「才對你說幾句好聽的,你就開始頑皮了。」

「好,我不頑皮,」我笑了起來,捧起她的臉:「嘉嘉,吻我。」

「嗯。」

她應了一聲,閉上雙眼,柔柔地吻起了我。

跟平常不同,今天小箏吻得很輕,輕輕的接觸與動作,連呼吸也是輕輕地。感覺起來不是平常濃密的吻,反而像是親吻著什麼心愛的物事,既憐惜、又捨不得。

我嘗試像平常那樣吻她,她卻技巧地避開我,堅持著輕輕的吻,從雙唇到臉頰。

左臉親完換右臉,臉親完了換耳朵,從後頸到肩膀,緩緩親著每個感覺敏銳的地方。

我被她弄得很癢,就見她緩緩起身,從背後抱住我,低聲說:

「凱凱,你真的愛我,對不對?」

「當然啊,傻問題。」

「人家想聽。」

「我愛妳啊。」

「嗯。」她嗯了一聲,把頭靠在我的背上,輕聲說:

「凱凱,我們在一起,這是第幾天了?」

「四月二十一,」我算了算:「嗯,這是第四十九天。」

「所以明天是第五十天。」她一怔:「原來才五十天啊。」

「是啊,」我笑了起來:「怎麼啦,度日如年,感覺很久了嗎?」

「感覺的確很久,然而每天都很快樂,」她輕聲道:「凱凱,我希望你幫我做一件事。」

「妳說。」

「成果展,我想跟你一起上台。」

「呃,」我一怔:「這個嘛,是不是有點來不及啦?」

「你願不願意嘛?」

「願意是願意,可是實際上不知道能不能安排。」我思考片刻:「這件事之前談過了,當時把機會讓給小達,現在要改只怕會得罪他。」

「喔,我不是要改他那邊。」

「那妳想怎麼改?」我問,打算轉身面對她,她卻抱得更緊,不讓我轉過頭去。又說:

「你不是跟小光也練了另一段嗎?」

「是啊,『繞口令』。」

「那我可以跟你一起講『天安門傳奇』,你跟小光上『繞口令』。」

「呃,這樣就多出一段了。」我一怔:「妳練得過來嗎?」

「我可以,如果你可以的話。」

「我沒問題,問題是小光不知道會怎麼想。」我皺眉想了片刻,忽然想起昨晚小光的話,他說改成上「繞口令」也沒問題,當下點頭說:

「好,我去跟他談。要是他說可以,那我們就一起上台。」

「那我們什麼時候練習?」

「這不急,妳先背好段子,明天再來約時間。」我說:「今天本來要就預演的,妳跟小達已經準備好了吧?」

「那邊沒問題。」

「那就好,所以等於只有妳一個人要加強練習。」我點點頭,很想轉過去面對她講話,她卻還是緊抱著我,只得對著牆壁說:

「我跟小光臨場換段子很有經驗,默契沒問題,不過我要先講在前頭,如果他不肯,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我懂,你們兩個之間要有共識,才會有默契。」

「就是這樣。」我點點頭,心想小箏的觀察力真好:「好吧,那就這麼說定了,妳先背段子,回頭我找他討論。他同意我們明天放學就開始練,他不同意就照原來的安排。」

「凱凱,謝謝。」她輕聲說,這才放開手,讓我面對著她。

這一瞬間,我才發現,她正在流淚。

「咦?」我嚇了一跳:「嘉嘉,妳哭什麼?」

「沒事,」她強笑著拭去眼淚:「一點心事,你別管。」

「不行,」我搖了搖頭:「妳的心事就是我的心事,我一定要知道。」

「唉,小事嘛,」她嗯了一聲:「好,跟你說。我只是覺得好辛苦,一時情緒上來,忍不住就掉眼淚了。」

「辛苦?」

「嗯,」她點了點頭:「寒訓之後我就好想跟你上台,今天都卸任了,卻還是沒有機會。」說著嘆了口氣:「凱凱,這件事好困難喔,我做了好多安排,想了好多辦法,卻總是不能實現,也不知道為什麼。」

「咦?昨晚不是還一起上台嗎?」我忙道:「妳先說一聲就行了啊,事情都是我在安排的,沒有那麼困難啊。」

「不,即使安排了,到時候還是會發生一些別的事,結果依然沒辦法。」她搖了搖頭:「像後天成果展吧,只要小光不肯,我們就沒辦法一起上台。你當然可以去強迫他,但這會破壞你跟他的關係,也會影響到成果展的戰力,基隆女中要來,我們要以大事為重。」

「這是真的。」

「所以啦,就是像這樣的事,讓我們一直沒辦法一起上台。」她又說:「社團聯展我想跟你主持,昨晚我也想跟你報新聞,可是你都沒這麼安排。你知道嗎?除了希望幫你出鋒頭,這也是我每次都把指揮權交給你的理由之一。」她臉一紅:「當著那麼多學妹,我不好意思直接指定我們一起主持,你是男生,這麼做就不奇怪了。」

「呵呵,不早說。」我笑了起來:「妳先跟我打個招呼,我就可以安排啦。」

「社團聯展的時候我們還沒在一起,哪好意思跟你說呢?」她低著頭,微笑說:「昨天都那麼支持你了,結果人家的心事你還不懂,反而卻幫巧怡爭取跟小光一起表演。你知道嗎,我昨天特別只要找你跟希特勒,就是因為知道他不會跟你搶,你也不用擔心禮讓他之類的問題。誰知道你找了小達小光,最後還讓貓咪跟我一組。」

「原來是這樣,我沒想這麼多耶,」我搔了搔頭:「嘉嘉,我那些安排都是為了讓表演達到最好的效果,妳懂嗎?」

「我懂,所以我不怪你,畢竟你是導演,忠於所事是對的。」她嘆了口氣:「所以了,這就是我說的『不得已的理由』,結果總是沒辦法跟你上台。」

「妳放心,這次我一定做到,好不好?」

「嗯,」她點點頭,卻又說:「不過不可以因為我,就讓小光不舒服。」

「他不會,不過我會注意。」

「這很重要,」她又說:「小光是你的親密戰友,要是有了隔閡,對你來說是很大的損失。我不希望因為我的無理要求影響了你們的關係,知道了嗎?」

「好,我也不希望。」我點點頭,笑道:「那嘉嘉,妳對我做出這麼『無理』的要求,打算怎麼彌補我啊?」

「喔,你真是討厭啦,又不是不給你。」她笑嘻嘻地說:「今天會給你一個特別的,不要急啦。」

「哦,特別的?」我一怔,笑道:「怎麼特別?」

「別問,馬上就知道了。」

她笑著說,站起身來,牽我走回床上。

她扶著我在床上躺下,自己坐在床緣,輕輕親我一下,開始幫我脫衣服。

不知怎地,突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她緩緩幫我把衣物除去,拿到一旁摺好,站在床邊自己脫衣服。

我伸手想把被子蓋上,剛拉起被子一角就被她按住,只見她搖了搖頭,繼續原本的動作。

本來就穿得很少,頃刻間她就脫得一絲不掛。只見她一樣把衣服摺好,整整齊齊擺在我的衣服旁邊,走到書桌前,打開了抽屜。

全身赤裸的她是那麼的美,我不禁讚嘆,完美的線條,不可逼視的形象。頓時間,突然有種多看一眼都是褻瀆她的感覺。

她從抽屜拿出了一條結好的,小小的童軍繩走回來。上了床,坐在身邊。

「凱凱,」她開了口,眼神裡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把繩子交給我說:「把我綁起來。」

我嚇了一跳,忙道:

「喂,幹嘛綁起來?」

「綁就是了,」她笑咪咪地說:「不要假裝沒看過色情書刊,綁吧。」

我心跳加快,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她把雙手一伸,微笑地望著我。

「嘉嘉,呃,幹嘛這樣?」

「待會兒跟你說。」她輕輕地說,雙頰紅紅地,像是有點不好意思,卻依然微笑地望著我,眼神中隱含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感覺。

像是很期待,又像非常緊張。隱藏著別的想法,游游移移地難以捉摸。

我伸手接過繩子。

「不要緊張。」

她柔媚地說,聲音彷彿有種魔力,我雙手顫抖,聽話地綁起她的手。這是個非常尷尬的場面,她大大方方地伸著手,白色繩索惡魔般地纏起了她;我生澀地打著結,一股無可遏抑的衝動,從背脊油然上升。

兩人都是赤裸的,隱私的情慾一覽無遺。陽光漂亮極了,她全身泛著盈盈的光輝;我呼吸困難,緊張而羞澀。

就在奇詭的氣氛中,我把她的雙手綁起來了。繩結說有多醜就有多醜,七歪八拐的,比起那雙美麗的玉手,簡直像個扭曲猙獰的怪物。

「再繞幾圈,」她輕輕地說:「繩子很長呢。」

「呃,不用了吧?」

「傻凱凱,這麼長我還能動呢。」

她輕笑著說,我一陣激盪,緊緊張張地又繞了幾圈。不知怎地,竟然邊繞邊自動標齊對正,好像這樣比較好看,跟她比較相配一般。

「把繩頭綁在床架上。」

她又說,望了一眼支撐上鋪的木製床柱。我一怔,依言將繩子另一端綁好,打了個結,望著雙手就縛,被一條繩子拴在床柱上的她,不知如何是好。

「抱我。」她又說。

我聽話地抱著她,本來打算讓她靠在我的胸口的,沒想到她卻挪了挪,跨坐在我的身上。

這樣的姿勢讓兩人都毫無隱蔽。我心跳得更快了,腦門血管直跳,只覺得頭暈目眩。

她又開了口。笑咪咪地,像是覺得很有趣。

「凱凱,你興奮了。」

「呃,我很緊張。」

「是我該緊張吧,被綁的人可是我呢,」她輕聲笑道,聲音嬌媚誘人:「現在你要對我做什麼,我可都沒辦法抗拒了。」

「呃。」我嚥了嚥口水,緊張得說不出話來。

「凱凱,」她把那雙失去自由的手抬了抬,由於另一端被綁在床邊,因此動作很小,也很不方便:「抓著我,我要跟你說幾句話。」

我牽起她的手掌,只見她抬了抬手,於是改握繩結。

她一笑,點點頭說:

「凱凱,我要說幾句話,你好好聽,不要東想西想,也不許著急。」說著又提醒:「要先聽完喔,沒聽完就亂來,我可是會生氣的喔。」

「呃,」我點點頭,心想妳故意慢慢說,想不急談何容易:「我知道了。」

「我問你,綁我興奮嗎?」

「呃,嗯。」

「等一下你會對我做什麼?」

「我不知道啊。」

「那你想想,讓我驚訝。」她格格笑道:「凱凱,知道我為什麼要你綁我嗎?」

「呃,不知道。」

「有兩個原因,」她笑著說:「第一個,這是個象徵,我要你知道我是你的,你想對我做什麼我都接受。我愛你,通過這個活動,我可以讓你興奮,也可以讓自己感覺到,我是完完全全屬於你的,一點也沒有保留的。」

「呃。」

「第二個,」她微微一笑:「凱凱,我要你忘不了我。」

「咦?什麼意思?」

「這條繩子,」她晃了晃綁著的手:「從現在起就會一直綁著我,也會一直綁著你。不管我們之間發生什麼事,也不管未來我們能不能一直走下去。從今天以後,你會永遠記得有一個女孩子曾經這麼愛你,讓你把她牢牢綁起來,不許她離開。」她停了半晌:「就算我不在你身邊,就算我們分開了,這條繩子也會一直綁著我們的感情,綁著這段記憶,綁著這個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沒有別人的、安安靜靜的,彼此都是赤裸裸的時光。」她望著我:

「凱凱,我很壞,我不怕告訴你,這麼一綁,你就再也沒有辦法拋棄我了。被綁的人雖然是我,實際上你卻也被我綁了起來。你的心裡永遠都會有我,這個結你是打不開的。」

我訝異地望著她,完全沒料到她會說這番話。

「凱凱,我愛你,我不要離開你。」她咬著下唇,堅定地說:「好了,就是這樣,你不可以解開繩子,現在輪到你了。」

「呃,我不知道要幹嘛。」

「把我拿走,享受我,佔有我,欺負我,什麼都好。」她笑著說:「只要我是你的,無論你做什麼我都喜歡。」

我激動得不得了,緊緊抓著繩結,不知道該怎麼辦。

「唉,傻凱凱,有福不會享。」她笑了起來,吃力地躺了下來,對我說:

「那這樣,我來教你好了。幫我把頭髮撥一撥。」

我依言幫她順了順頭髮,只見她微微一笑,輕輕咬住我的指尖。

瞬間情慾決堤,我緊緊抱住她,狂亂地吻了起來。

七點整。

三個小時了,那條魔幻似的繩子依然纏繞著她。小箏雙手高舉床頭,正被貪戀的我佔據著。

在她的帶領下,我一寸寸吻遍她全身。我越吻越興奮,逐漸放下緊張,原始的衝動越來越強烈。她沒有辦法抵抗我的侵襲,卻也沒有任何抗拒,在來去的入侵中,一步步地,融化在感官的刺激裡。

她越來越熱,我也越來越兇猛。

未曾有過的感覺,過去不管誰主動,我總對她有種不敢褻瀆的感覺。我一向很溫柔,無論自己多興奮,對她都是輕輕地,隨時觀察她的反應,感受她每一個動作、聲音或表情,生怕弄痛了她、碰壞了她。

然而,今天卻不一樣。她是如此順服,又是那麼迷人。只是一條繩子而已,卻讓我非常想要征服她、控制她,甚至欺負她;讓她完全被我佔據,對我付出所有的自己。

她的確付出了。今天的她非常投入,隨著我越來越兇猛的動作,她毫不保留地做出了所有的承受與配合。我們換著各種姿勢,即使被綁著很不方便,她卻依然順從地任我擺佈,讓我用每種想像得到的角度,暴雨狂風般地侵襲著她。

兩人很快就享受到第一次的高潮。她不讓我解開繩結,喘息著休息片刻,隨即跪坐在我身前,在性感醉人的凝視中,用那驚心動魄的雙唇,再次喚醒我的情慾。

第二次,這次我更急了,她意外於我的兇猛,原本開放的自己終於難以承受,羞澀地蜷曲了起來。我不讓她逃避,恣意擺佈無法抵抗的她。這次結合的時間更久,兩人情慾熾盛,結束後的她完全失去了力氣,全身泛著潮紅,軟綿綿地縮在床鋪一角。只有那條緊緊糾纏著她的繩子,依然無情邪惡地,強迫她舉著無法抵抗的雙手。

我輕輕撫摸她,打算解開繩子讓她休息,想不到她卻掙扎地抬起頭來,對我微微一笑,睜開迷離的雙眼,再度吻起了我。

平常這樣的吻是溫柔的,是甜蜜的,也是可愛清純的,今天卻帶著完全不同的感受。我抓著繩結把她按在枕頭上,壓制她那動人的胴體,毫不客氣地,再度吻起了她。

像剛才一樣,從頭到腳,沒有放過任何地方。

她受不了了,終於輕聲求饒,這種聲音卻讓我再度興奮起來。我抓著繩結不放,強迫縮成一團的她重新開放自己,再次佔據了她。

她的臉好燙,閉著眼睛喘著氣,無力的身軀再度僵硬,像是打起精神面對另一波的無情肆虐。這一次的時間更久,我用全身重量壓迫著她,她無助又微弱地扭動著,綁縛的雙手緊抓繩結;努力用嬌柔的身體,滿足更難滿足的我。

太陽緩緩消失了,周遭漸漸暗去。朦朧的視線釋放感官,卸除了所有的膽怯或遲疑。我肆無忌憚地改變著欺凌她的方式,她在迷濛間哼著屈服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獲得了全然滿足的我,終於停下動作,結束了這場出乎意料的,陰陽變換間的狂亂性愛。

我沒有離開她,貪戀不捨地抓住繩結,意猶未盡地吻著她的頸子。她細微地嗯著,聲音帶著聽不到的笑意。我緩緩離開她,在黑暗中把一切收拾乾淨,帶著萬分依戀的情緒,幫她解開了繩結。

一片沉默的黑暗,我輕輕抱起她,讓她安安穩穩躺在懷裡,撫摸著剛剛獲得自由,卻已動彈不得的雙手。

她柔柔應了一聲,彷彿這樣的撫摸十分舒服。我順著手背慢慢撫摸,感受著手上的綁痕,還有那熟悉的冰涼觸感。

突然覺得好心疼,我不停按摩著她,試圖通過觸摸撫平那粗暴的綁痕。她微微笑著,把臉埋在胸口,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無聲地睡著了。

我讓小箏躺在胸口,望著上鋪床底發呆。已經不知道是幾點了,也不知道她要睡多久,我帶著說不上來的複雜情緒,感受著她越來越暖的身體,聽著幾乎聽不見的,安穩平緩的呼吸聲。

適才的一切像是一場昨夜的風雨,黑暗中雷轟電閃,隔天清晨風雨已過,只留下滿地的殘葉枯枝。回想起來,像是一層被霧氣包圍的黑暗,所有物事都混在一起,模模糊糊地,看不清真實的樣貌。

我徹底地、毫無遮蔽地得到了她。

然而,我真的得到她了嗎?

忽然覺得,說不定是她得到了我。

難以言喻的感覺,滿手印痕的她才是主宰。表面上被我征服,她卻只是用了一條繩子,就把我緊緊綁了起來。

從來沒有人對我做過這樣的事。

制服下的小箏是個威嚴的學姊,沉默冷靜,容貌姣好,心思細緻。

裸體的她,卻是個微笑的主導者,無形中讓我釋放了真實的自己。

我喜歡這樣的羈絆,卻又覺得不忍心。喜歡的是,我覺得此刻兩人已然完完全全連結在一起,就像她期望的,就算人分開了,心還是綁在一起的。

不忍心的是,我知道她對我沒有安全感。

她怕什麼,怕我離開嗎?

是的,她怕我離開。

昨天的一切她都看在眼裡。或許每件事情都有理由,然而對她來說就是危機。尤其是,在我的call機上,還有一組不明來源的電話號碼。

薇要回來了。

她的壓力來源很清楚。四十四,不,四十五天的時間並沒有讓我忘掉薇。天安門事件加強了我的思念,她在身邊默默觀察,一顆敏感的心加上一雙銳利的眼,什麼都瞞不了她。

然而,她卻沒有跟我吵吵鬧鬧,沒有抱怨或憤怒,只是給了我一條繩子。

這是最後的機會了,我心想,再不解決,她就會消失了。

不禁緊張起來,就在此刻,她翻了個身,張開眼睛。

「唔。」她小聲嗯了一聲,慵懶地開了口:「凱凱?」

「嗯?」

「你沒睡著喔?」

「沒有。」

「現在幾點了?」

「嗯,快八點了吧。」

「我睡一個小時啦?」她一怔,似乎醒了點:「咦?那你剛剛在幹嘛?」

「抱著妳,想心事。」

「想什麼?」

「想薇。」

「哦?」她一怔,瞬間有點不高興,隨即想到我竟然這麼直接,於是問:「那你在想她什麼?」

「我在想,為什麼她會給妳這麼大的壓力。」我說,也不管她才剛醒:「我明明這麼愛妳,她也離開這麼久了,為什麼妳還要用這種方式綁著我們,想來是擔心她回來之後我會對不起妳。」

「所以?」

「所以就在想,我到底要怎麼做才能讓妳放心,相信我對妳的愛。」

「呵呵,原來在想這個,」她一笑:「不過你搞錯了,我想綁著我們,不是因為怕你對不起我,或是她回來之後你就跑了之類的事情。」

「那是為什麼?」

「因為我們總是會分開的。」她忽道:「不管是分手,或者等到高三閉關,考上外縣市的大學,甚至白天我在北一女你在成功,或長或短,或遠或近,總是免不了要分開的。」

「所以?」

「所以留一條線,綁著我們。」她微笑著說:「這跟皮夾裡放照片,或者是冷戰時期的美蘇熱線一樣,有個聯繫,或者說有個牽扯吧,這樣比較安心。」

「嗯,我懂。」我點點頭:「那麼對於薇,妳不擔心嗎?」

「不擔心。」

「哦?怎麼說?」

「她不會讓你背叛我的,」小箏靜靜地說:「你也不會背叛我的。你們兩個討厭的地方就在這裡,明明很配,卻又不肯在一起。這樣很折磨人,但也絕對不會背叛我。」

「呃,」我一怔,她竟然講得這麼清楚,輕嘆一聲道:「嘉嘉,對不起。」

「不用對不起,」她搖了搖頭:「凱凱,你會打給她吧?」

「會。」

「今晚嗎?」

「應該是。」

「好,那你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告訴我你跟她聊了什麼。」

「好。」

「我還沒講完。」

「那妳講。」

「順著你的心意去做,好好跟她聊,不要顧慮到我。」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順著心,想說什麼就說,不用擔心我聽了之後會怎麼想,也不用擔心跟我說會導致什麼不好的後果。」她解釋道:「只是這樣而已。假如,我是說假如,你跟她聊完後決定放棄我去找她,那就直接跟我說,我不會讓你為難的。」

「嘉嘉,別說傻話,」我搖了搖頭:「我才不會這樣。」

「那更好啊,我只是說假如嘛。」她一笑,語氣裡充滿了奇怪的情緒:「我要你自由自在的,跟我在一起你常常覺得不自在,或許是我太嚴肅了,你總是很小心,好像老在怕我生氣。」

「才沒有,妳亂講。」

「好好好,沒有就沒有,」她笑了起來:「小學弟長大啦,竟然敢說學姊亂講。凱凱,時間也晚了,你該回去了。」

「我想多留一會兒。」

「明天再說吧,又不是不見面了。」她推我一把:「不要老不回家,你跟家人整天沒見了,今天還是端午節呢。」

「那妳怎麼不回去?」

「我要陪你啊,」她笑道:「人家說春宵一刻值千金,我這麼窮,要好好把握呢。」

「好啦,」我臉一紅:「那我就走了喔。」

「記得穿衣服。」小箏一笑,讓我跨過她下了床,自己裹在被子裡,笑嘻嘻地望著我的裸體。

我連忙穿好衣服,坐回床邊,輕輕親了她一下。

她微笑地坐在床上,沒有打算起身。我有點不捨地嘆了口氣。

「凱凱,你怎麼了?」她輕聲問。

「我不想走。」

「乖,別耍賴。」她笑著說:「再說,你總會走的,這是不能避免的。」

我一怔。

「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是話裡的意思啊,聽不懂嗎?」她依然笑著,表情毫無變化:「好啦,你別擴大解釋,難道你可以在我的宿舍待一輩子嘛?待會兒幫我鎖好門,小嘉嘉可沒穿衣服呢。」

「呃,知道啦。」我搔搔頭,起身問:「那明天呢,幾點見面?」

「放學我去成功找你。」

「一起吃早餐?」

「不用,」她搖了搖頭:「今晚你會打電話,打完很晚了,明天睡夠一點,你要準備成果展,別累壞了。」

「國際電話耶,哪能打那麼久?」

「你當然不會在自己家打了。」她嘿嘿一笑:「走吧,越講越露骨啦。剛剛很甜蜜,別一醒來就說不開心的事。」

「呃,」我無計可施,只得道:「好啦好啦,那我走了。」

「拜拜。」她點點頭:「記得鎖好門。」

我再度嘆了口氣,此刻也不知道能說什麼了。只好一個人走到門邊,穿上鞋子,在她的目視中離開了宿舍。

獨自走過晚間的寧波西街,我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裡,只能信步往學校的方向走。走著走著來到愛國西路,中正紀念堂亮著「節慶燈」。今天是端午節,依照慣例,只要是重點國定假日,例如三節、元宵、國慶日,或者蔣公誕辰、台灣光復節之類的節日,中正紀念堂就會點起像今天這樣的燈。放眼望去整排黃色小燈,從大中至正開始,沿著兩側圍牆、大忠、大孝側門,一直到紀念堂本體,只要有藍色飛簷的地方,就亮著這種喜氣洋洋的燈。

走進大孝門,中正紀念堂難得到處都是人。昨夜的舞台尚未拆除,空氣裡透著暑氣;走沒幾步就可以看到三五成群的學生正在靜坐,此外還有許多攜家帶眷的成年人、帶著扇子收音機身穿白汗衫的老頭,或是平常司空見慣的情侶檔,各自逍遙地走在廣場上。

昨夜的廣場,擠了十幾萬人。

今晚的這裡,雖然熱鬧,卻不喧囂。

或許因為端午節吧,白天出去玩,晚上來此乘涼消暑。這是個陌生的中正紀念堂,跟平常那種「只屬於我」的味道截然不同。我皺著眉頭走過廣場,只見夜空裡飄著跟昨晚一樣的白雲,沒有國旗的旗桿在風中晃動,旗繩打在金屬旗桿上,發出叮叮咚咚的聲音。

昨夜在這裡出過那麼大的鋒頭了,我安慰自己,今天來得晚,就把中正紀念堂讓給其他人吧。

帶著莫名的排斥感,我在「節慶燈」中離開中正紀念堂。走回成功牽了車,發洩也似地催動油門,奔馳在恍如隔世般的台北街頭。晚上蠻熱的,迎面的風帶著濕氣,羅斯福路到處都是捷運施工造成的泥土,髒髒黏黏地,在臉上沾了一層粗糙的灰塵。

回到家時剛過九點半,近兩天沒回家,進門時有種浪子回頭的錯覺。爸爸在客廳看電視,見我只是一笑;媽媽從廚房探頭出來,腰上別著圍裙:

「回來啦。吃過飯沒有?」

「呃,沒有。」

「那正好,還有幾個粽子是熱的呢。」

她笑著催我回房換衣服。我把書包放下,好好洗了把臉,出來時爸爸已經坐在餐廳,桌上擺著熱騰騰的粽子。

想起昨夜文文學姊的粽子,我一屁股坐下,老實不客氣地開始吃。不吃還好,一吃反而更餓,吞了一個肉粽不滿足,又吃了一個豆沙粽。媽媽換下圍裙加入我跟爸爸,三人邊吃邊聊昨夜的表演。他們都看到新聞了,聽我說起「通乳丸事件」同聲大笑。一家三口聊到十一點前後,這才各自洗澡盥洗,分頭上床睡覺。

難得的天倫團聚,我卻有點心神不寧。獨自回到房間,望著call機發了一會兒呆,想了半天覺得國際電話費貴,月底帳單一來保證會被媽媽追問,決定還是等午夜跑去薇家打,橫豎她也不在乎這點錢。

十二點半。一樣是夜深人靜,一樣偷偷摸摸出了門。我在濕潤的空氣中騎車到薇家,掏出鑰匙開了門。又是幾天沒來了,我照例開窗透氣,確定答錄機上沒有留言,跑廚房煮了杯latté,端著咖啡回客廳坐下,拿起電話機。

說真的,我很緊張。

四十幾天沒見了,想到要跟她說話,一時還真不知道該講些什麼。這個月來變化極大,我跟小箏都走到這種程度了,她聽了又會怎麼想呢?

我沒有接到她的電話,也沒有回過她的留言。

她會不會很不舒服呢?

目睹北京學運,眼看屠殺在眼前發生,經歷過狂亂與生死,就算鐵石心腸的人都會有所觸動,何況是心思細膩的薇?看過坦克來去衝撞,聽過一片槍聲的她,又會發生什麼變化呢?

這麼久了,我心想,跟小箏在一起有多久,就是薇離開有多久。小箏說這段時間感覺起來很長,那麼對薇來說只怕更長。經過這段時間,我跟薇,還能有之前的默契嗎?

唉,搞不好這根本不是薇的號碼。國碼來自澳洲,打過去不知誰會接起來。要是出現一個老外跟我說英文,恐怕也只能雞同鴨講了。左右為難想了半天,把所有可能的狀況用英文準備一遍,這才鼓起勇氣,撥起了陌生的號碼。

撥完號馬上想起澳洲跟這邊有時差,那邊是幾點啊?要是比較早還沒關係,假如比較晚,豈不已經是半夜了嗎?

遲疑著要不要掛下聽筒,電話卻已接通,一個男人的聲音出現在聽筒裡。

「Yes?」

不是薇。我暗暗嘆氣,越不想聽越是英文,當下緊張兮兮開了口:

「Hello? May I speak to Aphrilis?」

呃,好蠢的語調。對方的聲音十分清醒,不像被吵醒的樣子:

「Who is this?」

「This is Kai from Taiwan.」我說,想了想又加了一句:「My English name is Edmond, she knows me.」

這句更蠢。對方笑道:

「Oh, I know you as well, she is expecting you. A moment please.」

說著按下保留,音樂盒式的樂聲響起。

我喘口氣,端起咖啡正要喝,忽地音樂停了,傳出了久違的,朝思夜想的聲音。

「喂?凱嗎?」

天啊,果然是薇!我興奮得跳了起來,眼前一陣暈眩,累積已久的情緒蜂擁而出,「薇!是我!」我激動地說:「妳在哪裡?妳還好嗎?妳沒事吧?」

「呵呵,慢慢說呀,別急別急。」她笑道,聲音跟印象中一樣輕鬆自在:「凱,你的問題好好笑,我當然在澳洲嘍,不然你是打到哪裡去了呢?這裡是Melbourne,喔,墨爾本,我在朋友家喝啤酒看海吃barbecue,你說這算好不好呢?嘻嘻。」

「妳……」我定了定神,她的語氣與想像中差別好大:「妳怎麼跑去澳洲啦?」

「這個說來話長,回去再跟你講。」她用帶著笑意的聲音問:「你自己呢,過得好嗎?有沒有想我?」

「這……」我一怔,這兩個問題都不好答。我好不好呢?我能說想她嗎?只得問:「妳什麼時候回來?」

「嗯,還要一陣子。」她的聲音中斷了一瞬:「我這邊還有點事,忙完之後還得回Vancouver一趟,回到台灣大概也要下半月了。你急著找我嗎?」

「我……」聽到這句話,我終於忍不住了,低聲說:「薇,我真的好擔心妳。」

「我知道,真是抱歉了。」她的聲音輕輕地,卻透著笑意:「凱,不好意思,我在那邊實在沒辦法打電話。這陣子害你擔心啦,沒做什麼誇張的事吧?」

「呃……沒啦。」

「那就好,你那麼衝動,我才是真的擔心你呢。」她笑著說:「我這邊不方便多說,反正人沒事就是了,你想打來隨時可以打來。你最近好嗎?跟小箏妹妹還好吧?」

「呃,還好。」

「那就好,」她像是鬆了口氣:「凱,我就怕這段時間聯絡不上,你跟她之間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聽你這麼說我就放心啦。你沒騙我吧?」

「呃,沒啦。」

「我看並不單純。」她嘿嘿一笑,又說:「算了,回去再好好拷問你。餃子吃完沒?」

「還沒,我留了一些要陪妳吃。」

「那好,我就說回家吃餃子最開心了。那你有幫我交帳單嗎?回去斷水斷電我可不饒你。」

「不會啦。」我搔了搔頭,沉默半晌,這才說:

「薇,有件事要跟妳說抱歉。」

「你想說的是那幾通留言,對吧?」她搶在頭裡:「不要緊,你又不是天天去,我反正打打看,你在就在,不在也沒關係。」說著又道:「當然,打了幾通都沒找到你是有點悶,不過我知道你忙,再說又不是從此不見面了。你看,今天不就通上電話了嗎?」

「這也是。」我心裡一陣輕鬆。內疚了一個多月,她只用幾句話就幫我卸下了心頭重擔。當下又說:

「薇,另外還有一件事。」

「你說。」

「我……」我咬了咬牙,決定還是說出來:「對不起,我跟小箏發生關係了。」

「喔,」她的聲音一滯,卻又笑了起來,彷彿毫不意外地說:「我知道啊。」

「妳知道?」

「應該說,我知道一定會發生的。」她的聲音無甚變化:「離開前我說過,等我離開後,你就會跟她越來越好了。畢竟她是你的女朋友,這種發展是很正常的。你為什麼覺得要跟我講?」

「呃,我就是覺得該講。」

「好吧,那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她頓了頓:「你別想東想西的,這次走這一趟,我的心情很不一樣。我希望你過得好,也希望你不要胡思亂想,我們的交情不會因為你跟小箏妹妹的發展有所改變,也不會因為這件事變少或變多,你放心好了。」

「嗯。」我應了一聲,心裡感覺複雜。

「還有,你也別擔心我。」她又說:「反正你記得,能夠再見你一面,跟你繼續當好朋友下去,我就很滿足了,這也是整趟旅途中我唯一祈禱的事。」

聞言我又想掉淚了,她續道:

「對了,有件事先跟你講清楚。雖然之後我會回台灣,卻不一定能夠留下來陪你。爸爸老了,這趟不但你擔心,他更是擔心得快要死掉啦,說了一堆什麼再也不要離開我之類的話。我必須陪陪他,要是計畫沒變,我可能回台灣一兩個月左右,之後就會回加拿大陪他。」

「啊,什麼?」我吃了一驚:「陪他多久?」

「一直陪下去。」

「所以妳要回加拿大,不在國內讀書了?」

「嗯。」她的聲音低了下來:「凱,我知道你一定會很失望,不過請你體諒,他是我爸爸,我雖然愛你,卻也很愛他。這麼說你懂嗎?」

「呃。」

「那就是了,」她又說:「不過你也別不開心,我還是捨不得你,這件事情也還沒決定。這些都只是我一個人的想法而已,還沒跟他講,再說回台灣念大學是爸爸對我的期望,說不定我一提他就反對也未可知。未來變數很大,我只是先讓你有個底,省得到時候難過,變成像這次離開前那樣就不好了。」

「呃,知道了。」

「你不要呃啊呃的,」她笑了起來:「一個多月沒見,看樣子你過得不大好。我希望你快快樂樂的,你懂嗎?」

「我懂。」

「那再問你一件事,」她忽地轉了語氣,笑嘻嘻地問:「昨天晚上中正紀念堂表演,你是不是那個趙紫陽?」

「咦?妳怎麼知道?」我一怔。

「這裡有海外新聞啊,只有短短一幕,不過我一眼就認出你啦。」她笑道:「你們好厲害,才幾天啊,竟然可以辦成那麼大的表演。我還看到我們主任上台發言呢。」

「真的嗎?」我開心地說:「那是九校班聯會合辦的,妳們學校主辦,我在成功跟北一女兩邊都有表演。」

「所以演講社是代表?」

「妳怎麼知道?」

「看到你的鏡頭啦,後面一堆綠制服,我猜八成是她們。」薇笑著問:「那在一邊唱歌的是誰?阿玟他們嗎?」

「對啊,大姊他們,狗弟森怪小嘟也都來啦。」

「哈哈,你真厲害,把這些不相干的人都湊在一塊兒啦。」她笑道:「那仔仔呢,有沒有跟Ansery一起上台?」

「沒有,詩聖怕滅絕師太,躲到建中那邊去了。」

「看樣子去年的事還沒搞定。」她吃吃一笑:「嗯,我猜猜,這個活動我們學校主辦,所以學校派演講社壓軸,你這個學弟男朋友跟上次一樣跑去主持大局,所以……劇本是你寫的,對不對?」

「對啦。」

「難怪你演趙紫陽,要是劇本是別人寫的,恐怕你就變成李鵬啦。」

「我也是李鵬,還有袁木。」

「嘿,有趣,你變成共產黨代言人啦。」她笑著說:「那你說實話,你站在台上有沒有掉眼淚?」

「呃,有。」

「沒被小箏妹妹發現吧?」

「被她發現有什麼關係?」

「你喔,呆頭鵝,」她責備:「你心裡想些什麼,只怕她比我更清楚。趁我還沒回來趕快修補關係,省得人家想想決定跟你分手,到時候我可不當替代品。」

「妳少亂說啦。」

「我看八九不離十。」她輕嘆一聲:「算了,不講這些事。有句話提醒你,講完我就要掛電話了,今天大家在通宵烤肉,我不能跟你一直講下去。」

「喔,好吧。」我有點失望:「妳說。」

「你記得我離開那天吧?」

「記得啊,那天怎樣?」

「我提醒過你,不要跟小箏妹妹說我跟你……當晚的事,你沒大嘴跟她說吧?」

「唉,我說了。」

「我就知道。」她長歎一聲:「凱,那幾天急著找你,就是不放心想再提醒你一遍,可惜你沒接。這樣吧,既然講了也沒辦法,提醒你一件事。」

「妳說。」

「要是她想跟你分手,你說什麼也要把她留下來。」薇用一種不容反駁的聲音,清清楚楚地說:「這件事是你跟我的錯,要是你讓她跑了,那我既不原諒你,也不會原諒我自己。」

「為什麼這麼講?」我暗暗吃驚,忙道:「她又沒要跟我分手。」

「沒有最好,我只是不放心。」她解釋:「凱,她對你很好,你不可以辜負她。尤其這件事跟我有關,如果害你們分手了,我會覺得很自責,連天父也不會原諒我。」

「薇,為什麼妳要這麼說?」

「你仔細想想就會明白。」她歎道:「電話裡說不清,回來再跟你講。這次請你一定要聽我的,就算她跟你提分手,起碼也等我回來跟你仔細說清楚再說,不能讓她在這段時間裡就跟你分手了,知道嗎?」

「知道了。」

「那好,」她終於放鬆了語氣:「凱,我一直擔心這件事,反覆地想,想來想去覺得很不舒服。我每天都在替你們禱告,生怕你一打來就說分手了,還好你們都好好的沒出事。」

「薇……」

「凱,電話上講不清楚,我們見面再聊。」她打斷我,不讓我繼續問下去:「我得走了,讓大家一直等很不好意思。你自己保重,有空打給我。」

「好啦,」我只得放棄:「妳那邊現在是幾點?」

「三點半,」她笑道:「這裡比台灣快兩個小時,幸好今晚搞通宵,明天開始可不能這麼晚打。」

「知道了。」

「我會在這裡待三天,之後就回加拿大,」她又說:「那我們月底見。」

「好,月底見。」

「好,拜拜。」薇一笑,當即斷了線。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帶著複雜的情緒,把聽筒掛回話機。

聽到薇的聲音,我像是終於放鬆了下來。只要她活著就好,即使人在澳洲,就算未來有什麼變化,想想也都不重要。

掛上電話後忽然有種空虛的感覺。好像完成了什麼重要的事,或者說已經沒有什麼事情可擔心了,一時之間,反而不知道應該做些什麼。

我呆了半晌,決定起來走走。已經一點半了,明天還要忙成果展,今晚可不能太晚睡。我拿著已經涼掉了的咖啡走到星空花園,望著一點花也沒有的花圃,在點點星空下獨自沉思。

薇變了,我心想,卻也跟離開之前一樣,沒什麼變。

很奇怪的感覺,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覺得,通過剛剛那通電話,我們之間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呢?我不知道。薇還是薇,頭腦清楚反應又快。她還是想得很遠,幾句話馬上掌握狀況,瞬間把所有事情想過一遍,該準備的、該思考的,該先講的全都搞定,我只要照辦就好了。

可是,她也有了一些改變。

她的語氣好輕鬆,絲毫不像很久沒見的感覺。或許四十幾天算不了很久吧,但她畢竟跑了一趟北京啊,換成我一定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怎麼她聽起來一派輕鬆,好像只是過個週末而已呢?還有,她說她可能會留在加拿大,不會繼續待在台灣。這麼一來我們不就不能再度見面了嗎?跟小燕學姊畢業時一樣,對尚未服兵役的我來說這就是永別,充其量她會回來說聲再見,不會像小玫那樣不聲不響跑走而已。這麼大的事情,她怎麼還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呢?

想到這裡,我忽然明白了。

她不再愛我了。就這麼簡單,那三個晚上是我們最後的日子。離開之後,不知怎麼辦到的,她已經把跟我的一切都忘記了。

沒錯,就這麼簡單。現在的我只是一個朋友,或許不像那些老外這麼沒價值,卻也只是一個朋友而已。對她而言我不再是唯一的,而是一個歸檔整理好的紀錄,不再是「她的凱」了。

她說「他是我爸爸,我雖然愛你,卻也很愛他」。代表她拿我跟她爸爸,她在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放在天平兩端比較。表面上我還是很重要,但我卻明白,她已經不「那樣」愛我了。薇從小在國外長大,說說「I love you」是家常便飯,並不特別代表什麼。

當然,對她而言我還是很特別的,卻也不再是當時那樣了。那三個晚上所感受到的一切,她已經回收了、銷燬了,不再願意付出了。

剎那間,我感到一陣心痛。

我該怎麼看待這件事呢?該傷心嗎?呃,我有什麼資格傷心呢?當初選了小箏,我現在又有什麼權力,要她繼續對我付出那樣的感情呢?

我該遺憾嗎?不,我愛小箏,沒有跟小箏在一起,沒有這段時間的回憶也很遺憾。或許跟薇在一起會是另一種狀況,但那也只是個假設性問題,我不願意拿任何事情,即使薇,換掉跟小箏在一起的這段感情。

那我該怎麼看待這件事呢,為她高興嗎?講起來好像應該是這樣,她不必再顧慮我了,可以從跟我的感情中脫離出來,不再受到桎梏,不再割捨不下。本來就該割捨的,通過這次分開來達成,其實是很幸運的。

然而,我卻怎麼也高興不起來。就跟參加老情人的結婚典禮一樣,像是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覺得自己被掏空了,有種飄飄蕩蕩、頓失所依的感覺。

對薇來說,我安慰自己,這是幸福的。

對小箏來說也是。

應該找機會跟小箏說說今天的事,這麼一來她就會放心了。雖然此刻我的感覺很糟糕,但這都是一時的,長遠來看,對我們三人都有幫助。

呃,「她就會放心了」。

我終於知道小箏在擔心什麼了。

今天跟薇通電話,我發現她不再愛我了;我告訴自己要接受這個事實,也打算通知小箏。這樣一來小箏就知道我已經接受了,所以她也就該放心了。這是我的思考邏輯。

換言之,之前的我,並沒有「接受」。

難怪小箏擔心,原來我從來沒有接受不能跟薇在一起這件事。我知道她愛我,我也愛著她,跟小箏在一起後只能把情緒埋藏起來,當做沒這回事,既不去想也不去看,否認自己依然愛著她的事實。

大家都看出來了。詩聖、小光、大姊、巧怡、馨馨,只有我自己看不出來。我自詡是個好男朋友,其實小箏心裡什麼都明白。她只是忍耐著我、期待著我,默默對我付出,靜靜愛著我。

我一直不忿大家說我腳踏兩條船。此刻我不得不承認,我的確是這種人。

有沒有行為不重要,心態才是一切。我同時愛著兩個女孩子,她們也一直縱容我。直到今天,當我失去其中一個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是這種人。

忽然想起薇在社團聯展前做的一切,我發現,其實她早就知道最後我會選擇小箏,因此乾脆成全我們,接受去北京的任務,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她自己也療完傷了,這才回到台灣來。

也說不定,她根本沒辦法「療傷」,所以決定回加拿大,從此離開這個一定會見到我的地方。

許多情緒紛至沓來,一時之間只覺得慚愧無地。我逼自己不要再想下去了,橫豎都是既成事實,自咎自責也沒用,要埋怨自己以後再去埋怨好了。如今最重要的是損害控制,我得好好彌補小箏,讓她真的安心、真的放心,讓她不再擔心憂慮。我會好好跟她在一起,不再三心兩意,之前我只是不去面對自己,不是故意要對不起她的。

我回到房間,望了一眼薇的床,看著四周一片天堂也似的白天白地。薇,我默默地說,謝謝妳給過我的一切,這輩子我是欠了妳了。倘若有下輩子,我一定會加倍補償妳,請妳原諒我對妳造成的傷害。也請妳知道,在那段星空山頂、長空碧海的逍遙時光裡,我曾經是那樣愛著妳的。

回廚房洗好杯子,整理好帳單收據、收好垃圾、設定好保全系統,我關上門窗,把整個家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拎起沒有多少垃圾的垃圾袋獨自出門,離開了這間曾經與薇度過許多快樂日子的,此刻依然歸我保管的,她的家。

下了樓,把垃圾拿到大樓後面丟掉。我走到停車場剛要拿車,心裡一動,牽車去加滿了油,騎回原地放好。自己揹著書包,攔了一輛計程車,奔馳在三點剛過的深夜裡,回到了自己的家。

六月九日。

帶著睡不夠的倦意,一早跑訓導處幫成果展社員請公假。才進去就被一陣掌聲包圍,訓導主任高興地表示「我們的驕傲來啦」,原來北一女那邊已經打電話來過,滅絕師太親口跟主任道謝,表示在我的「指導」下表演異常成功,連北一女校長都很高興,將會對這次參與的成功同學頒發獎勵,也會寄感謝狀到成功來云云。

滅絕師太很少會幹這種事,因此大家都很爽。前天校長、主任、組長、教官到賴小姐都待到最後,因此大家也都親眼目睹了「通乳丸事件」。幾個人哈哈大笑講起那件事,賴小姐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直虧我「平常看起來很老實,原來這麼會臭蓋,難怪連學長的夢中情人都被你追跑啦」。我滿臉通紅地陪他們扯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手續辦好,連忙逃出了訓導處。

本想找詩聖談談的,結果整個早上他都沒來。小光跟我無心上課,不到中午公假時間就蹺課跑到體育館看臺開始練習。兩人針對「天安門傳奇」做最後修改,我們一邊順句子,一邊把六四事件發生之後中港台各地後續反應寫進段子裡。經過兩個小時腦力激盪,補充了許多「包袱」,段子的完成度又高了些。

一邊修段子,我一邊不經意提到了小箏想跟我一起上台的事。小光想了半晌,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表示表演在即,雖然我們上哪段都沒有問題,但考慮到小箏不見得對付得了兩個段子,「天安門傳奇」作為黑色幽默難度又高,因此就表演效果而言,我們兩人還是比較合適的組合。

他又提醒,明天基女來者不善,樂聲揚後他一直跟對方保持聯絡,看樣子相聲社這次是玩真的,不但派了省賽冠軍上陣,明天更是兩屆幹部都會到場,連高三的五字頭前任社長學姊都有可能出現。足證對方毫不輕忽,非常認真看待明天的首次合作。

我聞言一怔:

「呃,怎麼搞得那麼大陣仗啊?」

「人家看得起我們吧,誰知道?」小光聳聳肩:「之前怕你擔心沒說,明天算算有十幾個呢,光是整排相聲社坐在那裡我看你就夠緊張了。還臨場換將哩,又要主持又要表演,嫌壓力不夠大嗎?」

「呃,這是還好啦,」我搖搖頭:「其實小箏也沒有堅持一定要跟我上台,只是有這個想法而已。」

「我懂,不過現在不是討論這種事情的時候。」小光搖頭:「她跟你表面上沒事,要耍浪漫也不急著一時三刻,你先專心把成果展搞定再說。前幾天我瞧你有心事也不來煩你,本來想等端午節聊的,誰知道又被晚會拖了時間,時間其實已經有點不夠了。」

「嗯,我知道。」

「另外有件事,」他又說:「阿強那邊,我擔心他明天會造反。」

「造反?」我一怔:「怎麼造反?」

「我不知道,也沒聽說什麼,」小光搖頭道:「不過要他不造反就稀奇了,當真聽到什麼風聲我還不擔心,這幾天什麼動靜也沒有,我反而覺得他一定有別的花招。」

「不都要退社了,還搞什麼花招?」

「凱子啊,你怎麼這麼白痴啊?」小光嘆了口氣:「你那樣搞他,換成我是他一定找機會報復你。所以說要小心,明天一定會出什麼事。」

「那也沒關係,反正我們兩個都在,二對一,他大概也搞不出什麼名堂。」我想了想:「不然這樣,下午看看狀況,如果他沒出現,那明天乾脆不要他了,反正那段只有丟臉的份,不來更好。」

「要是他非來不可來呢?」

「不妨,我們有邀請教官,到時候打聲招呼,教官可以幫我們把他帶走,場面應該可以處理。」

「嗯。」小光一笑:「這招蠻賤的。那要是他下午來了,表面上也乖乖的,那你就放心了嗎?」

「不放心,不過還能怎麼辦?」

「我看啊,乾脆直接命令他別來就好了。」小光想了想:「嗯,就這樣,剩下的按照賤招辦。」

「這樣好嗎?我答應過小達了。」

「小達不用擔心,經過昨天的事,人家對你感激得很,再說你是社長,他也無權干涉。」小光又想了半晌:「這樣說吧,問你一件事,下學期不是要公演嗎?」

「對啊,怎樣?」

「你願不願意讓阿強上?」

「哦?為什麼?」

「你這麼做,」小光笑道:「你去要他這次別來,隨便拿個理由搪塞一下,然後主動邀請他參加公演,什麼化敵為友之類的屁話說幾句。這麼一來小達那邊交代得過去,你又不用擔心他出花樣。」

「那公演出花樣不是更嚴重?」

「正好相反,」小光大笑:「你真呆耶,昨天凌晨的本事哪兒去了?成果展相聲社是來踢館的,所以不能丟臉;公演三社合辦,誰丟臉都是大家一起丟臉,他要搞你還得先面對基女那掛人。我跟你說吧,你好惹,那群鐵娘子可不好惹。」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的確,這是把敵我陣營拉到一塊兒,讓他投鼠忌器。」

「也對小達交代,順便排除已經高三的小傑。到時候阿強孤掌難鳴,也就沒什麼威脅性了。」

「嗯,真是好辦法。」我想了想:「那如果基女決定不跟我們合辦,那又如何?」

「咦?這有什麼問題嗎?」小光一怔:「不合辦怎樣?到時候表演又不在校內,幾個人站門口不讓他進來就是了。」

「你的意思是說,要是公演不合辦,我們乾脆黃牛,根本不請他上台?」

「你要這樣也行,不過我覺得沒必要。」

「好吧,這可以到時候講,眼前隱憂算是解決了,」我看了看小光,察言觀色又說:「可是這麼一來,明天成果展不又開一段天窗了嗎?」

「哈,你還真不放棄。」小光笑道:「還是想跟老婆上台,是不是?」

「問問又不會死。」

「唉,好啦,成全你就是。」小光哈哈大笑,一把將段子塞到我手裡:「拿去拿去,等一下想辦法急電你家老婆大人,小倆口趕快練一練吧。找得到她嗎?」

「沒問題。」

「好,那現在改練『繞口令』,要是你練不成,嘿嘿,這下就糗了喔。」

「放心吧,我吃早餐的時候還小聲練過。」

「嘴裡有東西還可以講繞口令喔?」小光笑道:「佩服佩服,真是社長大人,通乳丸事件果然沒什麼了不起。」

「你屁啦。」

「我屁你乳,這叫上下有別。」

小光笑道,兩人開始對起「繞口令」。

兩人練到將近十二點,鐘響後我去訓導處打電話找小箏。陳組長笑道「你還真不吃虧,剛支援完那邊馬上找對方來支援」,當下問明細節,幫我跟北一女敲定了下午她們的公假與外出。

其實她們本來就要來的,我心想,小雪說過今天放學後要來幫阿丹的忙,馨馨她們也會一起來預演。這麼一來時間提早,放學前應該可以完成準備。當下不禁輕鬆了些,當下又請訓育組幫我廣播找阿強。

賴小姐聽我說要找他,怔了一怔,皺起眉頭問:

「董子凱,你找他幹嘛?」

「有點事跟他溝通,」我說:「關於下學期社團辦公演的,他說要退社,我覺得兄弟一場,想找他上台。」

「你們不是仇家嗎?」

「還是得解決吧?」

「好,這才像句人話。」

賴小姐點點頭,正要打開廣播器,就聽教官哼了一聲,起身說:

「等等。」

賴小姐呆了呆,停下動作。

「你跟我來一下。」教官道,走出了訓導處。

我心裡狐疑,跟著他來到走廊上。他左右瞧瞧沒人,瞪我一眼問:

「你說實話,想對他幹什麼?」

「就那樣啊,公演請他上台。」我忙道:「好啦,另外也希望跟他溝通,請他明天成果展別上台,算是交換條件吧。這又怎麼了?」

「嘿,你很奸詐嘛。」教官哼了一聲:「明天怕他出包,擔心在女生面前丟臉對不對?」

「公演人更多,還不是有女生?」

「你怕他明天搞飛機,想用什麼公演當幌子,以空間換取時間,把防堵措施搞得完整一點。」教官嘿嘿一笑:「主意是夠聰明了,不過就是枉做小人。他明天不會出什麼花招,甚至連去都不會去。」

「哦?你怎麼知道?」

「我跟他談過了。」

「咦?談什麼?」

「我聽說他要搞你,之前就找過他了。」教官歎道:「前幾天我聽了一點風聲,本來不想管你們這些小仇小怨的,後來你去北一女支援,我擔心你忘了大敵在後,加上這次也是替學校出征,決定幫你一把,所以就他找來聊聊。」

「呃,那可多謝了。」

「不必,」教官搖頭:「我看你們兩個都不順眼。一個不自量力,一個目中無人,沒一個好人。」

「呃,我可是被動的耶。」

「你少強辯,我不吃這套。」教官哼了哼:「要不是看在你為校爭光,我才不會管你的閒事哩。他跟我聊了幾分鐘,語氣對你很不滿,最後總算被我說服這次不來找麻煩,不過條件是你得替他辦一件事。」

「什麼事?」

「他說社團是他們一起創辦的,你貢獻很大沒錯,但老是自己出鋒頭,對學長也不尊重。」教官說:「這點連我也同意,成功是個學長制的學校,就算劉致達看重你,你對其他學長也該有點起碼的尊重。社長選舉我沒講話,你那幾招我看了很不順眼。所以他提的條件,我就先幫你答應了。」

「他什麼條件?」

「他說反正你也不重視他的表演,搞不好當主持人還會酸他幾句,加上我又跳進來,那這次他也不想上台了。」教官嘿嘿一笑:「不過下學期公演他要上台,搭檔任他挑,段子你來寫。」

「呃,好啊,這又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剛剛就說要這樣安排。」

「你沒什麼,人家很在乎。」教官嘆氣說:「董子凱,成功社團活動很活躍,社團表現對許多人來說比聯考還重要。你得天獨厚出鋒頭,可曾考慮過那些被你踩在腳底下,被你光環掩蓋的人的心情?」

「誰得天獨厚了?」我哼了哼:「哪個活動不是我拚了老命準備的,每一場都是硬碰硬苦練出來的結果。出去比賽名次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又不是那個演辯社成天搞比賽作弊,校外比賽沒真功夫能幫學校捧獎盃嗎?你是軍人,總聽過靠天吃飯要餓死吧?阿強幹了什麼,小心眼第一名,除了扯後腿就是搞飛機,懶鬼一個不練功實力爛是我害的嗎?」

「你少沒良心,劉致達他們沒有偏心你嗎?詩社學長們沒有特別縱容你、給你訓練嗎?」教官不以為然:「你的活動訓導處有沒有說過一個不字?要公假有公假、要場地有場地,你假公濟私蹺課鬼混有人跟你當真過嗎?」他頓了頓:「還有,你在社團聯展搞得風風雨雨,以為後面都沒有人護航嗎?不說別的,北一女那邊要溝通、你們導師天天囉嗦,這些都是誰在幫你搞定的?就昨天好了,光一個下午的支援,你倒是在北一女逛了一大圈,偷看儀隊練習又跑去空教室抽菸,這些事情都有沒有?」

「媽的,哪個王八蛋又出賣我啦,」我心下狼狽,連忙解釋:「教官,我去活動中心只是圖個安靜背稿子,絕不是去偷看儀隊練習。我馬子夠辣,儀隊的算什麼?」

「你馬子辣,我信你這句話,問題是別人可沒我這麼好講話,光是說服她們學校教官就得費唇舌,主任還特別幫你擔保。」教官哼了哼:「幸好昨天你的表現大家都沒話講,當時我在下頭看得提心吊膽,像是後頭什麼賣藥廣告這種的,」說著不禁莞爾:「嘿,那還真扯,想不到你竟然轉得過來,這本事是不是魏龍豪教出來的?要是當時搞砸了,那我們成功訓導處的臉就給你丟光了。我倒是問問你吧,這些哪個是你自己的努力?是不是天上掉下來的,你憑良心說呀。」

「呃,機會是一回事,我也要努力啊,不然還不是白搭?前天有多累你知道嗎,內憂外患啥都有,要不是……」我心想多說無益,忙道:「算了不提那些,好啦你說得對,我不跟你抬槓。反正你已經答應阿強了,那些事情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我去辦總成了吧?」

「好,我等著瞧。」教官點點頭:「男子漢大丈夫,答應就要做到。誠心誠意一點,幫人家露個臉。」

「我盡力,結果是不是『露臉』卻不是我可以保證的,」我把話講清楚:「那個傢伙你知道,打從我進成功到今天,就沒看他哪次表演沒擺爛的。」

「你做你的,他做他的,我會自己判斷。」

「好啊,你去判斷呀。」我聳聳肩:「我預言在先,他保證是去丟臉的。我寫個段子輕輕鬆鬆,搞不好幫他收拾殘局還比較累。」

「那你就去收拾,」他哈哈一笑:「有火救火,有爛攤子就收爛攤子,前天晚上那麼厲害,未來就不要說什麼收拾不了爛攤子。反正給我搞得光明磊落一點,再耍什麼陰險詭計,到時候一併跟你算總帳。」

「好啦,知道了啦。」我哼了哼,抗議道:「你倒是特別會盯我,演辯社代聯會那邊全是陰謀詭計你都不管,這叫馬善被人騎,你這種欺善怕惡的算什麼好漢?」

「嘿嘿,你算『善』嗎?」教官哈哈一笑:「至於代聯會那邊誰不管了?反正還沒開始,到時候你也跑不掉,還得給我做內應。」

「你想得美,這場仗我也得下場打。」

「你打你的啊,我又沒叫你當觀眾。」教官嘿嘿笑道:「告訴你吧,我跟陳組長都很好奇到時候你會扮演什麼角色。小小一個說唱藝術社,你的立場是什麼,會使出什麼陰謀詭計,我們倒是挺期待的。」

「嘿,開始看熱鬧了。」我沒好氣地說:「說唱藝術社只求生存,學校放任演辯社坐大,欺負我們這種與世無爭的,你們倒是不出來主持正義?」

「正義,笑死人,支持你就算正義嗎?」教官覺得很有趣:「真正的正義是維持校規,真要按照這種標準來看,你跟他們都差不多,全都算是邪惡的那一邊。」

「我又怎樣了,說成這樣。」我哼了哼:「反正你別老盯我,我跟你應該合作而不是對抗。」

「這話有道理,就是有點共產黨。」他哈哈大笑:「難怪昨天演共產黨演得那麼好,原來老共那幾招你全會。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這就叫做統戰。嗯,乾脆下次軍訓課請你來段報告好啦。」

「呃,別來亂啦。」

我搔了搔頭,連忙落荒而逃。只見他哈哈大笑,一副把我打敗得很爽的樣子。

午間靜息結束,我跑軍訓視聽教室準備場地。小光負責在校門口等演講社,阿丹到各班叫醒眾人。沒過多久阿丹回來了,一邊陪我準備,一邊跟我聊著前天中正紀念堂的表演。

幾句話一過,我才知道希特勒幫了我一個大忙。原來當天小達說不要找阿丹,後來巧怡打電話回成功找小光時希特勒覺得這樣不妥,怕阿丹心裡不舒服,於是跑到一一九班,表示「凱子希望你幫忙監督其他人員的練習進度」。又強調說因為要跨夜,第二天大家應該都沒力了,所以預演取消,除了支援演講社的人力之外,所有表演進度全都交給阿丹負責。

因此,當天整個下午阿丹都在監督進度。雖然由於精銳盡出,其實只有「籃球歷險記」與「吹鼓手」兩段可練,但是阿丹同時也完成了許多前置準備作業,從場地借用到來賓入校申請,從展示資料到基隆女中參與人員確認,可以忙的都忙完了。因此,今天只要專心彩排即可,其他事情完全不用擔心。

我暗道好險,由於六月八日凌晨太累,我竟然忘記通知阿丹端午節彩排取消的事。要不是希特勒講在前頭,阿丹白跑一趟,心裡保證不舒服。

我對他鼓勵一番,從書包裡拿出小雪要我轉交的東西遞給他。阿丹一笑收下,我頗覺好奇,問道:

「那是什麼啊,你怎麼不打開來看看?」

「喔,沒什麼,」阿丹微笑著搖了搖頭:「小東西,跟社團無關。」

「情書,還是小禮物?」我笑道。

「才怪,我跟她又沒怎樣。」

「嘻嘻,大家都在說沒怎樣。」我笑著說:「看樣子我得檢討了,示範效果未免太強了點。」

「是啊,你去檢討吧,」阿丹笑咪咪地說:「我知道你想問我跟小雪的事,其實我們什麼事也沒有,大家傳來傳去變得好像有那麼回事,真要那樣就好了。」

「你喜歡小雪,對吧?」

「誰不喜歡她呢,人那麼好,溫柔體貼的。」阿丹大方地說:「只是喔,既然她沒心談戀愛,那就當個好朋友也不錯啊。高中生談戀愛能幹嘛,不就吃吃飯看看電影,偶爾出去聊聊天,頂多牽牽手抱一抱而已。」說著笑了笑:「所以我覺得『損失』不大,走得近一點,跟談戀愛也差不多。」

「嘿嘿,只怕差很多。」我笑道,不禁想起昨天傍晚的小箏。就聽阿丹又說:

「那是你,玩什麼都誇張。我這樣很滿意了,不需要太多刺激。」說著把手中資料放下,又道:「拿你來說好了,交個女朋友花了多少心思,幹什麼都要想一堆。小箏學姊的確漂亮,可是人家畢竟是學姊,你們的事會牽扯一堆社團合作問題,我覺得包袱好大。」

「包袱大就抖一抖嘛。」

「嘻嘻,你不想講就算了,反正只是笑笑你,愛找自己麻煩誰也管不了。」他聳聳肩:「明天表演準備好了沒?聽小光說『天安門傳奇』寫得很好?」

「呃,這段改了,我跟小箏上。」

「那小光呢?」

「一樣啊,上『繞口令』。」

「嗯,也好,兩社社長本來就該來一段,可惜陳巧怡跟小光去了。」阿丹點點頭:「這麼一來就不會開天窗啦,阿強不上,原本我還在擔心被基女笑。」

「你知道阿強不上?」

「知道,教官說的。」

「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就你去北一女那天,」阿丹一怔:「咦,他沒跟你說喔?他還講了一堆什麼你很辛苦,到處陷阱之類的事,要我好好幫幫你,不要什麼事情都賴給你做。」

「他今天才跟我講的。」我說,又問道:「什麼叫我很辛苦,到處陷阱?」

「喔,這個他就不會跟你說了,」阿丹笑了起來:「教官對你真沒話講。他說你這社長很不容易當,小達他們一堆江湖恩怨,阿強小傑又愛來亂,真是內憂外患什麼都有。他要我多幫幫你,說是你能力很強,可以好好做點成績,要是一天到晚應付那些問題,隔幾天你就會把精神都花在『東征北伐勦匪抗戰』上,沒空搞『民生建設』啦。」

「嘿,真的假的?」

「真的啊,你當我會說那種八股文嗎?」他笑道:「他說得很有道理。反正我是副手,這些事本來就是我的工作。倒是你自己,明天大戰相聲社,臨場換段子有把握嗎?」

「呃,還好啦。」

「你加油。」他點點頭,拍了我一把:「你跟小光我不擔心,『繞口令』是老段子,大家都聽過,展示實力的成份比較大。『天安門傳奇』的效果不好做,你覺得小箏學姊能發揮嗎?」

「她是演講社第一人,除了她大概也沒有別人了。」

「嘻嘻,這叫顧左右而言他,」阿丹笑道:「我是問她行不行,不是在問演講社裡誰最行。」

「呃,你還真是得理不饒人。」我歎道:「好啦,她當然比不過小光,不過她更沒辦法講『繞口令』,所以這個安排也是……」

「無可奈何的。」

「唉,」我點點頭,嘆了口氣:「或許你說的對,談戀愛,真的會干擾社務。」

「我的意思不是這樣,不過你反正自己會平衡,我就不多說了。」

阿丹笑道,正要繼續開口,就見到門口來了一堆人。小光帶著小達、希特勒、范胖、小箏、巧怡、馨馨與宜津一起走進軍訓視聽教室,旁邊還跟著帶著大包小包的小雪與斌斌。

我一怔,心想他們來得倒挺快。只見阿丹眉頭一皺,對我使了個眼色,隨即跟大家點點頭,閃身出了門。

「咦?他要去哪裡?」希特勒問。

「大概是去找小張他們吧,」我聳聳肩:「你們這麼早就來了,不是說好一點半嗎?」

「已經差不多啦,時間不多,沒必要拖。」小達接口道:「凱子,今天打算怎麼練?」

「其實還好,分組練吧。」我說:「這裡頭小光、我跟姊姊都有兩段,姊姊那段還沒練過,所以我先跟姊姊練。學長你們這邊都好了嗎?」

「呃,我們可以,不過有個問題。」小達看了小箏一眼,只見小箏點點頭,對我說:

「凱凱,我改變主意了。」

「咦?怎麼說?」

「你跟小光上『天安門傳奇』吧,我只跟小達上一段就好。」

「為什麼?」

「我覺得,嗯,怎麼說,負擔太大了。」小箏搖了搖頭:「明天是說唱藝術社的重頭戲,不可以栽在我身上。剛剛我跟小達、小光都商量過了,大家覺得這樣比較好。」

「呃,好吧,要是妳這麼覺得。」

「我這麼覺得。」小箏點點頭,對小達說:「那等一下還是我們兩個練,凱凱跟小光也比較有時間。」

「我們還好,不過學姊啊,」小光忽道:「在場沒有外人,我就直說了。這次是妳唯一一次跟凱子上台搭檔的機會了,要是不好好把握,之後除非高三了還下來參加公演,不然就真的完全沒有機會了。」

「我知道啊,」小箏微笑著說:「學弟謝謝你。剛剛不是討論過了嗎,社團面子要緊,小達辛苦創辦說唱藝術社,一年下來要是沒有一組能夠打敗相聲社,那麼我跟凱凱不是太自私了點?」

「呃,沒這麼大的帽子啦。」小達忙道。

「不,我們是客,一切以說唱藝術社最佳表現優先。」小箏堅持,轉頭看我一眼,又說:「前天凱凱,對不起,社長學弟的表現那麼好,我們來回饋一下也是很要緊的。要是我只顧這種小事情,那我這個學姊前社長又是怎麼當的呢?小光你跟巧怡的感情越來越好,你會因為自己的需求,要巧怡犧牲演講社的面子嗎?」

「呃,不會不會,當然不會。」小光忙道,難得露出一副手忙腳亂的表情,糗糗地說:「學姊放心,巧怡很厲害的,要是跟她一起上陣,演講社只會更有面子吧?」

「那是真的。」小箏微微一笑,對我說:「怎樣,你的意見呢?」

「好吧,」我忙道:「就這麼辦。」

「那我們就開始練習。」小箏笑了起來:「來,社長學弟,發號施令吧?」

「呃。」我微微臉紅,心想今天她倒是挺主動的,連忙對大家說:「那我們就開始分組練習。現在是一點二十分,我們練到兩點整,之後分組各自表演一遍,各組修正後才做整體的……」

「等等。」小光忽道:「我有個問題。」

「你講。」

「凱子,搞了半天,主持人就你一個啊?」

「是啊,」我一怔:「只是介紹下一組,有什麼了不起?」

「你確定嗎?」

「不然呢?」我皺眉道,不知道小光跟我扯這件事要幹什麼。

「哈哈,學弟啊,你今天變笨了喔,昨晚沒休息夠嗎?」希特勒哈哈大笑,轉頭對小箏說:「喂,你看人家交情多好,千方百計就是想讓你們站在一起。怎樣,別再小龍女啦,這要再不肯就太假啦。」

小箏笑咪咪地點點頭,望了我一眼。

「呃,說得也是,謝謝大家。」我忙道,正要說話,就見阿丹等人走進軍訓視聽教室。當下便說:

「好,人都到齊了。現在開始分組練習,兩點整集合驗收。開始。」

眾人各自微笑帶開,我鬆了口氣,想想反而是我沒搭檔練習,當下開始準備後勤的事。

大家各自練習,我跟斌斌小雪處理海報與美編。阿丹小張練練就往我們這邊瞧,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對小雪偷偷笑了笑,小雪裝做什麼事都沒有發生的樣子,低下了頭,看著手中畫到一半的海報。

轉頭看看大家。小光巧怡正練得專心,巧怡看著小光的樣子既愛慕又崇拜,小光卻渾然不覺,只是專心致志地示範著句子;宜津馨馨躲在一旁,兩人牽著手,笑嘻嘻地看不出是在說笑話還是在練功。

范胖希特勒比較嚴肅,這是最後一戰了,希特勒的表情十分認真;皇上阿龍好像還沒睡醒,看上去有點遲鈍,不過昨天阿丹盯過了,我也不大擔心。

小達小箏練得最認真。兩人是老朋友了,又都是前任社長,練起功來頗有學長姊架勢。想起那天小箏抱小達的事,我不禁想,自己早該多安排一點像這樣的機會給他們了。小達對我真的很好,當了他一年學弟,其實從來沒有為他做過什麼事。

小箏練得很專心,坐在教室一角,角度正好側面對著我。望著她那美麗的容顏,我不知為何覺得十分踏實。彷彿她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一般,永遠都會像現在這樣,陪我走過困難與挑戰,沉默而堅定地支持我,跟我一起過著快樂滿足的生活。

「喂,別偷看學姊,」斌斌忽然說:「專心點啦。」

「呃,」我連忙回過神來:「是是是,不好意思。」

「凱子啊,你越來越像個小學弟嘍,」斌斌笑道:「前天那麼神勇,怎麼今天看起來總是呆呆的?是不是被學姊整啦?」

「才怪,少亂講。」我忙道:「繼續吧,妳剛剛說海報怎樣?」

「我是說,你要是確定了順序,那我就要寫下去了喔!」

「是啊,我確定啊,有問題嗎?」

「有,」她點點頭:「我覺得你的安排很奇怪,基女那段擺正中間,這樣真的好嗎?」

「不好嗎?」

「我們來順一遍,」斌斌說:「第一段是『戀愛方程式』,讓兩位學長姊出馬。」

「這叫先聲奪人,他們有一定實力。」我點點頭:「算是一種傳承,我覺得很有意義。」

「第二段是『吹鼓手』,你們社員出任,後面是馨馨宜津的『花團錦簇』。」

「然後就是基女上台了。」我接口:「這樣不好嗎?」

「馨馨宜津跟基女的接在一起好嗎?」

「妳怕被比下來是吧?」我笑著說:「斌斌,這兩個人可是社團聯展初選第一、第二名喔,馨馨是我教出來的,妳要對她們有信心。」

「平常的話,我同意。」斌斌說:「可是這次對手不同,你這樣做是不是犧牲她們呢?」

「正好相反,我是保護她們。」我搖了搖頭,解釋道:「要是『吹鼓手』在她們後面,那才是犧牲我們的社員。講難聽點,馨馨宜津的實力比皇上阿龍強,而且跟基隆女中的對手差距並沒有妳想像中那麼大。她們先上台,只要效果不錯,觀眾印象裡就留下『嗯,效果不錯』的印象。後面基女上台表現即使更好,那充其量不過是『喔,越來越精采了』,對別人來說這是一個效果上的趨勢,而不是鬥牛。」

「好吧,有理。之後中場休息,」斌斌點點頭:「你不覺得基女表演完就休息,會讓大家不斷『回味』她們的表演嗎?」

「那也是沒辦法的,」我搖了搖頭:「我把她們擺在這裡,就是讓大家聽到累,變相削弱她們的表現。這也是無可奈何下的取捨。」

「好,算你陰險。休息完畢下半場,第一段是小光巧怡的『反正話』,第二段是阿丹小張的『籃球歷險記』,之後是學長們的『劉范家』,最後則是你跟小光壓軸。」斌斌說:

「除了小光巧怡,下半場都是說唱藝術社自己的表演。以實力來說阿丹小張最弱,是不是該優先上台呢?」

「不,」我搖了搖頭:「阿丹不弱,樂聲揚妳是主持人,覺得他弱嗎?」

「他比不過小光,也打不過學長。」

「妳要對他有信心。」我說:「要是他被放在下半場第一段,那麼表示他最弱,我不能這麼表示。」

「嘿嘿,我以為男生不會想這麼多的,」斌斌笑道:「好吧,那我都懂了,你是對的,我這就寫下去嘍?」

「好,那就麻煩妳了。」

「等等,」一直不發表意見的小雪插口:「凱子,我有個問題。」

「哦?妳說。」

「應該說,我有一個建議。」

小雪古古怪怪地一笑,要我們湊近一點,低聲說了她的「看法」。

這個想法很大膽,我聽完第一時間就想拒絕,想了想卻覺得很有道理,於是靜下心來,仔細思考了一遍。

兩人都不說話等我開口。半晌之後,我笑了起來。

「小雪,我還真佩服妳。」

「嘻嘻,別客氣。」小雪笑咪咪地說:「那就這麼決定了嗎?」

「嗯,不過我得跟小箏商量一下。」

「學姊不一定會同意。」斌斌提醒:「凱子你要想清楚,學姊會不會不高興很難說,我覺得不一定要這麼做。」

「對啊對啊,我只是說說,可別惹學姊不高興。」小雪忙道。

「不會,我自有分寸。」我站起身來笑道:「就看她怎麼說吧,我覺得她會同意的。」

「呃,別說是我的意見。」小雪不放心,又補充了一句。

「她要是覺得很好,我才說是妳的意見。」

「那也不用啦。」小雪急忙道:「凱子,別害我。」

「知道了,知道了。」

我一笑,轉身往小箏那裡走去。

小光跟巧怡正在休息,我走到兩人身邊,見小箏也轉頭望著我,當下對她揮揮手,要她跟小達也過來。

小箏似乎已經知道我別有打算了,皺了皺眉頭,與小達一齊來到我們身邊。五人湊成一圈,我當下把小雪的主意提了一遍。就見小光一怔:

「咦?你跟學姊上『天安門傳奇』?那我們兩個就不上台了?」

「應該說,『先』不上台。」我點點頭:「本來就欠一段,所以這樣做也不奇怪。等基女的有所期待,要我們再來一段什麼的時候,我們再一起上那段『繞口令』。」

「呃,這個嘛……」小光皺起眉頭:「那要是沒人起鬨呢,自己安排安可?」

「那就算了。」我搖搖頭:「今天是第一次交手,她們都在期待我們兩個聯手出擊。我們偏偏留一手,要是光其他段子就跟他們拚個不相上下,那不出手也算贏了。」

「呃,這是沒錯啦,」小光想了想,轉頭問小箏:

「學姊的意見呢?」

「我想知道,這是你的主意,還是斌斌的?」小箏淡淡地問。

「呃,妳別跟她們當真喔。」

「好。」

「是小雪。」

「哦?」小箏一愣,似乎沒有想到是小雪的主意,搖頭說:

「如果是這樣,那不行。」

「什麼意思?」我一怔:「因為是小雪的主意,所以不行?」

「不,」小箏搖了搖頭:「我是說,如果是你想的,那我同意這個主意還不賴,畢竟你跟小光的傳說很多,這次又臨時換段子沒有十足把握,比起來大家的練習比你們還充足,那還不如不上。加上基隆女中說不定也沒那麼強,王牌不如留到下次再打。」

「那要是打輸了呢?」小達插口問。

「那也留了面子,起碼她們派最強,我們沒派,所以鹿死誰手還不知道。」小箏點頭:「問題是,這是小雪的意見,所以就不行。」

「為什麼?」小達一愣:「我覺得這個主意還不錯耶,妳學妹還真厲害,一舉兩得。幹嘛因人而異?」

「因為動機不正。」小箏嚴肅地說:「尤其是小雪,她在幫我跟凱凱做球,這樣我很不喜歡。」

「為什麼『尤其』是小雪?」我笑道:「姊姊啊,大家都在幫我們做球,這又不是什麼秘密,妳是不是太苛責小雪啦?」

「凱凱,你正經一點。」小箏哼了一聲:「你認為是這樣嗎?那我就證明給你看。」說著站起身來,大步往馨馨走。

我們都不知道小箏在搞什麼,只見她把一頭霧水的馨馨拉了過來,走到中間說:

「來,馨馨,妳坐下。」

馨馨緊緊張張地坐了下來。小箏對我說:

「你跟她說一遍。」

我不知道小箏在幹什麼,依言把適才的主意跟馨馨講了一遍。馨馨嚴肅地聽,聽完後皺起眉頭,看看小箏,問我道:

「這是小雪的主意,對不對?」

「咦?妳怎麼知道?」

「哼,我是八卦小馨,沒有我不知道的。」馨馨說,轉頭問小箏道:「學姊,妳不會贊成吧?」

「我當然反對。」

「對啊,」馨馨鬆了口氣,轉頭對我說:「凱子啊,我也反對。這種做法根本是來亂的,本來好好的設計變成為了你跟學姊……嗯,應該說為了小雪對學姊的私心變差了,以私廢公讓成果展效果減分,我看還是算了比較好。」

「啊?什麼意思啊?」我大惑不解,小達小光也面面相覷。只見小箏搖了搖頭:

「現在沒功夫說這些有的沒的,馨馨妳回去練習,別跟宜津或其他人八卦這件事,聽到沒有?」

「是。」

「好,妳走吧。」小箏點點頭,似乎對馨馨十分滿意。

馨馨站起身來,看了我一眼,暗示之後再跟我說,當下連忙回去找宜津了。

小箏坐了下來,開口道:

「小達,學弟,這是我個人的事,你們別問東問西的。我想說的是,我跟凱凱的關係的確很大程度影響了社團工作,我對學妹這麼胡來跟你們抱歉。」又對我說:

「凱凱,你是社長,不要一直在我們兩個人的事上動歪腦筋。我很後悔昨天跟你提出這種要求,要是你再不專心,我就會開始後悔跟你在一起了。」

「呃,好啦好啦,別警告人。」我忙道,狼狽地說:「我又不知道……」

「別再說了,差五分就兩點了,你快去忙你的事,不要演講社的事你認真,說唱藝術社的事反而亂來一通。」

「呃,誰亂來了?」

我心裡有點不高興,心想她還真不給面子,當下訕訕地往小雪她們那邊走去。

跟小雪斌斌說了一遍適才狀況,兩人都嘆了口氣,小雪有點弄巧成拙般的內疚,斌斌安慰了她一下。我對小雪表示小箏不會來找她算帳,小雪聞言搖了搖頭,輕輕地說:

「唉,還不如讓學姊罵我一頓來得好。」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時間不夠也不能繼續細問。兩點整,我收拾心情,集合隊伍開始排練。老實說成果展準備已久,大家的表現都沒什麼可說的。學長們不用講,馨馨宜津作為演講社代表,不知為了回饋還是面子問題也練得非常認真,有種即使基女再強,她們兩個也不會輸多少的感覺。

阿丹小張、皇上阿龍的表現讓我驚異,原本以為他們是最弱的環節,不料幾天沒聽他們練,表演起來實力直追范胖希特勒。我們都吃了一驚,紛紛連聲稱讚他們,連演講社的女生都大聲拍手,讓幾個不常跟她們往來的社員站在那裡滿臉通紅,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最後輪到我跟小光。不知是否因為有心事,加上改來改去的也缺發練習,兩人今天默契很差,表演起來甚至不如小達小箏。小達知道我心情不好,打圓場表示這是「凱子犧牲練習時間來幫大家」的結果。小光哼了一聲,卻沒有多說什麼。

我宣布休息。低聲對小光說了聲對不起。小光瞪我一眼,搖頭說:

「媽的,就說你心事太多。小箏幹嘛這麼衝,難怪你心情不好。」

「我沒關係啦,等一下就好了。」

「我不擔心我們兩個明天會丟臉,」小光搖頭:「反正照例都嘛上台那次最強,每個小看我們的最後被我們打得滿地找牙,我一點兒也不擔心。」他哼了哼:「倒是你家老婆大人還真彆扭,有什麼心事不能私底下講嗎?最近這種狀況越來越嚴重,我覺得要不是她還把你當成學弟,就是想跟你分手,弄點事情讓你生氣當引爆點。」

「呀,別擴大解釋。」我忙道:「她在這種事情上比較嚴肅,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她。」

「我知道她的個性,」小光搖頭:「問題是她對你的態度,畢竟你是她的男人,這點面子要幫你顧。」

「剛才只有你、小達、巧怡跟馨馨,其實還好。」

「那天在演講社可不只,剛剛一開始也不只。」小光說:「你也夠沒出息的,我生她的氣你又來講話。怎樣,很為難嗎?」說著不禁噗哧一笑:「我就說女人難搞,你自己找了個鐵娘子,這下子包袱沉重一個也抖不起來啦。想想還真犯賤。」

「喂喂喂,別說難聽的。」我忙道:「多說無益,我們練一下吧?」

「等集合再練吧,我有事跟巧怡商量一下。」

小光嘆了口氣,轉身往巧怡走去。

小箏遠遠地見到小光離開,走到我身邊來,微笑著說:

「凱凱,你在生悶氣,是不是?」

「沒什麼啦。」

「我跟你道歉,剛剛的確太嚴肅了。」她說,卻又道:「不過我並不會改變我的立場,你我的事不該影響社團工作,你這樣假公濟私很不敬業。」

「假公濟私,這是不是說得太誇張了?」我哼了哼。

「難道不是嗎?」她又說:「你的表現說明了一切,這就是不敬業得到的結果。凱凱,我很抱歉昨天跟你提出這種要求,害得你手忙腳亂,心情受影響。這也是我不敬業的結果。」

「嘉嘉,我心情不大好,妳就別說教了吧。」

「好,我不說教。」

她馬上住嘴,表情像有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想了半晌,默默轉身離去。

我在原位發了一會兒呆,正想出去抽根菸,還沒站起來就見到小達、希特勒拉著小箏向我走來。我心想這又是來講剛才的事了,心裡厭煩,正打算找個藉口不跟他們談,眾人已然來到身邊。

「凱子,」希特勒搶先開了口:「我們四個人聊一下,你沒事吧?」

「除了想抽菸以外都還好。」我哼了哼。

「等等抽,我先說句話。」小達看看小箏,開口道:「學弟,我知道你煩,改來改去的確很破壞心情。不過學長希望你勉為其難,還是跟小箏一起上台。」

「呃,」我一怔,原本這是我跟小箏耍浪漫的事,怎麼現在變成「勉為其難」了?只得說:「學長都開口了,我這邊當然沒問題。不過這只是我跟姊姊之間的事,沒必要把大家都弄得這麼彆扭吧?」

「哈哈,談戀愛本來就是一件彆扭的事呀。」希特勒笑了起來:「凱子,我們商量過了。我的意見跟小箏不一樣,大家都是好意,就算回應大家的好意吧,你們也該一起上台,這才是身為社長或學姊的義務呀。」說著對小箏一笑:「小箏妳太嚴肅了啦,要知道滿足大家是幹部的責任。妳有沒有想過,學妹就是因為喜歡妳、敬重妳,才會沒事就拿妳當八卦題材,覺得妳的私生活很有趣,不然平常那些追星族都在幹嘛呢?再說我們家學弟這麼受歡迎,妳跟他越幸福大家就越開心,這不算以私廢公,反而可以說是因公忘私呢。哈哈。」

「你剛剛說過了,我同意。」小箏點了點頭。

「所以嘍,就算滿足觀眾要求好了,凱子你也應該上這個台。」小達接回去,又說:「反正這是最後一次,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了。在場沒有人比我更瞭解想跟一個人同台表演的心情了,我剛剛跟小箏說,學弟知道要安排我跟她上台,我做學長的難道不知道學弟也想跟她上台嗎?這簡直就是破壞家庭嘛。再說,」他望著小箏,語氣難得嚴肅了起來:「妳最近未免也想得太多了。之前你們剛在一起,我本來很擔心的,畢竟學弟想事情很單純,對人又好,不像妳心眼這麼多。後來看你們過得幸福我還為你們高興,想不到這一兩個禮拜又有那麼多問題。小箏啊,我們都要上高三了,很多事情學弟這時候是不能體會的,把情緒堆到人家身上真的是對的嗎?」

「好啦,」小箏皺起眉頭:「不是說來通知一聲問凱凱意見的嗎?幹嘛又牽扯一堆說個沒完?」

「能說的時候已經不多啦,」小達笑道,轉頭對我說:「凱子,小光說沒問題,你一句話就成。怎樣,就按照小雪的計畫吧?」

「唉,海報都寫了。」

「我叫停了,」小箏終於笑了起來:「凱凱,大家都罵我啦,你就別拿這種事撒嬌了吧?」

「好啦好啦,」我也笑了起來,拿海報來搪塞實在有點蠢:「那就這樣,我跟妳上台,小光那裡預備。」

「那我們要快點練了,」小箏說:「這樣好了,主持人這邊的確沒有什麼好兩個人上的,還是你一個人搞定,我們女生少拋頭露面,畢竟這是你們的成果展。」

「說得也是。」小達贊同。

「那就先這樣,」小箏對小達說:「凱凱的主持人稿不用跟大家一起練了,我們兩個要趕快加油,下午的排練由你來帶隊?」

「呵呵,這算重溫舊夢嗎?」希特勒笑道:「不行,我也要懷舊一下,給我帶。」

「你帶就你帶,小場面有什麼了不起的?」小達哼了哼。希特勒大笑:

「你看你,我只是開個玩笑你就臭臉。你是老大,我哪敢跟你搶哩?」

「好吧,那就麻煩學長了。」我從書包裡掏出「天安門傳奇」最新的修正稿,起身說:「那今天就委託學長負責,工作進度表在阿丹那裡,大部分的雜務都是他弄的。我們時間不夠,我跟姊姊就不參加了。你們那邊的『戀愛方程式』還需要練一下嗎?」

「不用,」小達搖搖頭:「除非你或小箏覺得要。」

我跟小箏一起搖頭。小達微微一笑,拍拍我的肩膀:

「學弟,別想了,快去吧。」

「等等,還有一件事。」

「咦?什麼事?」

「明天乾脆你來主持好了,」我說:「我要上兩段,時間也不夠,就別再花時間想這些東西啦。」

「這是你的秀,我不該搶。」

小達當場拒絕。希特勒笑道:

「你們兄友弟恭煩不煩啊,一個禮讓一個假客氣,小達,真的不要嗎?」

「好啦好啦,這麼快戳破是要幹嘛啦?」小達臉一紅:「其實這學期社團本來就是我該負責的,過去一年學弟做了那麼多,主持人這邊我幫他忙也沒什麼,再說我也很願意啊,誰假客氣了?」說著對我點點頭:

「那你快去吧,記得要練好,光你們兩個就可以打敗相聲社啦。」

「謝謝學長。」

我點點頭,牽起小箏的手。

小箏露出開心的笑容。這一瞬間,我突然覺得她其實不是不想跟我上台,只是希望我當眾堅持,讓她有面子而已。

折騰了半天,這下子時間更不夠了。我心想雖然原本預計放學才要找小箏練習,只是今天心情起伏好大,感覺起來一波三折的,練起來說不定要花更多時間。於是跟小光打聲招呼,表示明早還要再複習一遍「繞口令」。

小光一笑,表情像是在說「早知道結果會是這樣」,點頭表示沒問題。小箏對他說了聲抱歉,小光連忙表示沒關係。我心想大家客氣個沒完,二話不說把她帶出軍訓視聽教室。

兩人來到體育館。今天裡頭人很多,有兩個班級在上課,我們跑到看臺找了個地方,一起坐下讀段子。

知道時間不夠,小箏沒有跟我聊天,靜靜把今天新修正的地方看了幾遍。隨即說:

「喔,修得還不少呢。」

「是啊,沒問題吧?」

小箏一笑搖頭,開始對段子。

這是我們第一次合作上台,兩人一開始有點「禮讓」的味道。練了一遍之後小箏要我不要客氣,有什麼問題直接說。我心想時間不多,這時候的確沒有客氣的餘裕,把她當成馨馨一樣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再浪費時間。

小箏在中青社練過基本功,寒訓時認真學過整套相聲表演方法,加上這陣子跟小達練得很勤,昨晚段子也都背好了,因此練習起來並不生澀,反而有一種志在必得,彷彿本來就要上台壓軸的味道。

老實說,由於段子是我寫的,裡頭並不像傳統段子一樣需要太多基本功,加上我跟小箏默契也夠,兩人的進度比想像中好很多。我們練了一遍覺得感覺很好,於是也不多討論細節,當場又走了一遍。

這次結束後小箏提了幾個問題,重點都是針對角色上的分配。我想想決定修正一下段子,讓所有共產黨都由我來模仿。於是我們又走了一次,這次有點接不上,兩人互相取笑一番,重新再來,又走了兩遍。

這下子前後練了六遍啦,我心想跟小光也不會練得這麼勤,表示想休息休息。小箏點點頭,兩人一起走下樓,來到位在體育館一樓的福利社。

成功福利社很小,破破爛爛地,除了文具飲料,其他只有貢丸伯的攤位。小箏很好奇,我解釋因為福利社有「成功小吃街」競爭,成功學生又很會蹺課爬牆,福利社就算再完善也打不過外頭的便利商店,因此才會一蹶不振,沒什麼看頭。

小箏笑道「真是各校校風不同」。北一女的福利社東西又多服務又周到,從外套扣子到美術用具無所不賣,不但有熱食部,更有代購便當服務。我心想女生本來就麻煩,不像男生衣服破爛沒人在乎,這個要縫那個要補不說,光衛生棉就非賣不可,更別提什麼這個油那個液的,加上紀律嚴整不敢蹺課跑到外頭買東西,因此福利社功能強大確有必要。只見小箏笑咪咪地陪我走到販賣機前,我幫她買了一罐茉莉蜜茶,想想自己也買了一罐,兩人找張空桌子坐下,一起喝著飲料。

剛好鐘響下課,沒過幾分鐘福利社裡滿滿都是剛才樓上上體育課的同學。一堆男生滿頭大汗,我心想小箏應該覺得很難聞,於是說:

「嘉嘉,這裡都是臭男生,我們走吧?」

「笑人家是臭男生,自己好到哪裡去了?」

她笑道,兩人起身離開。我們穿過迎面而來的成功同學,大家見到上課時間有一個這麼漂亮的北一女學生走在我身邊,人人都露出了一副既羨慕又不解的表情。

我心裡得意,大搖大擺地帶著小箏爬上體育館階梯,回到看台繼續練習。

休息一下果然有幫助,我們又練了五、六遍,小箏像是非常享受這個一起練功的過程,也不在乎這裡是男校,從頭到尾一直牽著我的手。我覺得很感動,同時覺得自己很蠢,過去有那麼多機會都沒安排跟她一起上台,竟然到了此刻,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少重要的東西。

我們又練了一、兩次,大致上應該可以了。小箏抬起頭來,吁了口氣說:

「呼,幾點啦?」

我看了看錶,嚇了一跳。

「哇,已經五點半了耶!」

「這麼快啊?」

小箏一怔,轉頭望向體育館的窗戶。只見外頭斜陽低垂,窗外正是一片紅通通的夕陽。呆了半晌後說:

「凱凱,你覺得我們練到這裡就可以了嗎?」

「其實可以了。」

「這樣就可以打敗基隆女中了嗎?」

「嗯,搞不好行。」

「這麼容易?」

「嗯,」我想了想:「應該是。再說這哪容易了?我們有很多先天後天優勢。」

「怎麼說?」

「妳不是沒練過相聲,『聲音表情』本來就是演講社第一名,」我解釋:「兩社都是創作段子,我自己寫的段子當然比較容易發揮,畢竟裡頭有一堆模仿秀是針對我量身訂做的,她們沒有這種優勢。」我頓了頓:「還有,兩個女生跟一男一女比起來變化少,更重要的是我們兩個默契好。」說著對她一笑:

「嘉嘉,默契真的很重要,我們是一體的,妳一句我一句,搭配得跟小光差不多。或許妳不像我們兩個那麼渾然天成,但就默契來說,我覺得我跟妳或跟他是一樣的。」

「是麼?」小箏微微一笑:「是所有事情的默契,還是只有表演而已?」

「我們本來就很有默契啊,練起來才知道原來也可以把這種默契用在表演上。」

「那就是了。」她點點頭:「凱凱,跟你說一件事。」

「妳說。」

「這次難得大家都鼓勵我們一起上台,就算不為社團、不為自己,為了小達你也要好好表演,知道嗎?」

「我知道。」

「咦?今天倒不抬槓?」

「嗯,剛剛我覺得很感動,學長對我真好。」

「其實每個人都對你很好,」她緩緩地說:「不說小達他們,學妹們也花盡心思為了你在敲邊鼓。有的時候我覺得我們如果真的出了什麼問題,反而對她們才該感到抱歉。」

「這是什麼話嘛,」我笑了起來:「我們提供了她們那麼多茶餘飯後的話題,是她們該給我們一點補貼才對。」

「嘿嘿,沒良心。」小箏笑道:「我看小雪今天大概嚇壞了,回頭要跟她好好說說,省得她太緊張。」

「講到這個,她跟妳之間是什麼事啊?」我不禁問:「馨馨說得那麼嚴肅,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馨馨就是講話誇張,」小箏笑了起來:「只不過是一件小事,小雪放在心上,我覺得那是應該做的,她根本不需要謝我什麼。」

「什麼小事?」

「嗯,這是她的私事,不該跟你說。」

「哦?這麼嚴重啊?」

「一點也不嚴重,真的只是小事一件,但就是因為是小事,所以更不該放大。」小箏想了想:「我覺得這段時間以來太多話說來說去了,大家都不尊重我們的隱私。美其名叫八卦,其實都是在說小話。要不是知道她們沒有惡意,有時候我也是會生氣的。」

「像之前她們跟我講阿誠的事,是嗎?」

「嗯。」小箏點了點頭:「很多事我願意跟你說,但都不是我想說的時候,而是必須跟你解釋,讓你瞭解,怕你聽了一堆以後對我有不好的感覺。這叫被逼著說,感覺很不好。」

「我覺得妳想太多了。」

「好吧,那我再跟你說一件事。」小箏點點頭,望著我的眼睛:「凱凱,你這個人也真糊塗。我問你,那通call機上的訊息是誰發的?」

「我不知道啊,打過去沒人接。」我一怔,忙道:「對了,昨天找到薇了,這件事還要跟妳說呢。」

「好,等一下跟我講,我也想知道。」她點點頭,追問道:「那是誰的電話,你真忘了嗎?」

「看起來是很熟啦,但是我不記得是誰了。」我皺了皺眉頭:「不然呢,妳知道嗎?」

「凱凱,」她長歎一聲:「那是我的電話啊。」

我聞言嚇了一大跳,「啊!」地一聲叫了出來,瞬間想起那的確是小箏家的號碼,社團聯展前打過幾次,之後都是當面約時間就不打了。平常小箏省錢所以不喜歡打電話,我在家裡不方便打,在薇家都是三更半夜的也不會打,所以一時沒有想起來。

這一瞬間我忽然緊張了起來。小箏怎麼會有薇的聯絡方式呢?難道薇先聯絡了她,要她通知我嗎?倘若如此,那她為什麼要用call機,而不是直接跟我說呢?

前天是回到演講社準備區時收到訊息的,一般來說打完call機差不多半分鐘就會收到了,當時小箏也在那裡,所以不是她親手打的,那又是誰打的呢?

小箏看著我,默默地沒有作聲。眼神裡有點遺憾,也有點責備的味道。我心想這可慘了,原本兩人之間就怪怪的,這件事我既糊塗又沒留心,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

同時,薇為什麼會先聯絡她,她們又講了些什麼,這跟我們這幾天的氣氛有沒有關係,一時之間通通沒辦法猜測。只能張口結舌地,完全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凱凱,」她輕輕地問:「阿薇的電話,你會背嗎?」

「呃,會。」

「嗯,你會。」她點點頭,緊了緊握著的手:「你別擔心,我有點小失望,這不是大事。電話號碼要常打才會記得,你我本來就不用打電話,記不得算了。」她嘆了口氣:

「只是,我傷心的是,阿薇比我瞭解你。」

「呃,為什麼這麼說?」

「她說,你一定會忘記我的電話的。」小箏歎道:「她認識你才多久,總比我晚一點吧,為什麼我對你有這樣的信心,她卻一眼就看穿你了呢?」

「我……」

「凱凱,明天就要上台了,」小箏嘆了口氣,緩緩地說:「我實在不該跟你說這些事的。不過,也是時候談談了。」

「談什麼?」我緊張了起來,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你早就知道了,」她輕輕地說,眼眶一紅,掉下了眼淚:

「凱凱,我們分手吧。」

分手?這是什麼意思?

小箏要跟我分手,這就是說,她不要繼續跟我在一起了。

是這樣嗎?以後我們就不會繼續在一起了嗎?這是開玩笑的吧?我愣了半晌,只覺得裡頭一定有什麼事情搞錯了,這是一場誤會,不然就是我對這兩個字的解讀跟別人不同。總而言之,她的意思絕對不是分手,起碼不是我知道的那種分手,情人說不想繼續在一起,決定分開,不要再當情人了的意思。

那她是什麼意思?分手還能是什麼意思,只能這麼解讀,不然還能怎麼解讀?

所以說,小箏,我的小嘉嘉,打算結束與我之間的情人關係,不要跟我在一起了。是嗎?

那昨天是怎麼回事,不是才搞得那麼誇張,說什麼一條繩子綁住我們兩個之類的嗎?是我不懂她的意思,還是她在一天之內,就決定要改變主意,收回承諾了呢?

怎麼可能嘛,小箏是個意志堅定的人,從不輕易放棄什麼事。我又沒怎樣,連薇都放棄了,我還有什麼做不好的,嚴重到她必須跟我分手呢?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成果展在即,此時此刻哪有空跟她玩這種遊戲?我連薇不愛我都可以放在一邊了,她這種玩笑我連理都不想理,這根本不是今天該說的話,難到明天不用上台嗎?

她會上台的,即使分手,她也不會因為這種理由就不跟我上台。就算打算分手好了,小達可沒得罪她吧?這麼一想,無論她說什麼,今天反正一定分不成手。我才不要跟她聊這個,這麼荒謬的事,等成果展結束後再來胡扯不遲。

我定了定神,開口說:

「妳在開什麼玩笑?」

「咦?」小箏一怔。

「分手?」我哼了哼:「現在都幾點啦,談這個是在幹嘛?明天不要上台了是不是?」

「我……」她似乎吃了一驚,忙道:「我會上台啊,所以呢?」

「所以別扯這些了。」我回答道:「今天沒時間談,有話明天下台之後再說。妳開什麼玩笑,都幾點了,現在哪能聊這個啊?」

「凱凱,我……」

「我不要聽。」我打斷了她,搖了搖頭:「一句話跟妳說清楚,昨天我跟薇打電話,妳知道我們說了什麼嗎?」

「你們了說什麼?」

「我們什麼也沒說,她在澳洲,看到電視上我們的表演,說什麼她不會留在臺灣要去加拿大陪爸爸,還有,嗯……要我好好跟妳修補關係之類的。」我想了想:「對了,她說不可以讓妳跟我分手,什麼對不起妳,我們都有錯之類的。」

「所以呢?」小箏大惑不解,連眼淚也停了,皺眉問道:「凱凱,你跟我說這些是……」

「是要告訴妳,她什麼也沒說,起碼最重要的一句沒說。」

「那是什麼?」

「那就是,她不再愛我了。」我又問她道:「這樣吧,問妳一件事。」

「好,你問。」

「跟我分手,是不是因為她?」我問道:「或者說,跟她有關?」

「一部分是。」小箏點頭:「可是,我覺得……」

「那我要跟妳講,妳所擔心的那『一部分』,已經解決了。」我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既然她對妳威脅這麼大,表示妳覺得我對她還是糾纏不清。好啦,現在都沒有了,妳可以安心了吧?」

「所以?」

「所以夠了,不要再談這些事了。妳還想怎樣?」

「我……」

「妳不用回答,我沒有真的在問妳的想法。」我打斷她:「既然這樣,我看今天也別練了,妳情緒這麼多,怎麼可能繼續練下去呢?」說著哼了一聲:「既然一樣要上台,那妳回去把段子背熟一點,明天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我走了,妳要跟我開玩笑,要跟我分手,或者別的什麼都可以,我一直都讓著妳,妳起碼得讓我有個今天不跟妳談的自由。明天見。」

「凱凱,我不是說我們……」

「這裡沒有『我們』,」我不讓她繼續說下去:「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成果展。既沒有妳,也沒有薇,更沒有我自己。成果展,學姊,麻煩妳負起責任,不要出意外。妳不是說嗎,明天還有基隆女中。」

「呃……」她完全不知所措,緊張地問:「凱凱,你還好吧?」

「我好得很,倒是如果成果展因為我們兩個的事出問題,那才會不好。」我哼了哼,忍不住道:「妳跟她其實都差不多,也不知道妳們講好了什麼,一個打訊息一個接電話的,安排得倒是挺緊湊的,還找別人去打以便目睹我收到訊息的樣子。反正我不聽,妳們愛怎樣就怎樣好了,橫豎我也都得聽妳們的,妳們也從來不把我說的話當真。就這樣,明天見。」

說完當場離去,頭也不回地轉頭就走。

小箏彷彿還想說什麼,下意識地走出一步,卻又停下了腳步。

我哼了哼,不再理會她的反應,獨自走出校門,攔了一輛計程車直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