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煙火

我的「新生活」,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十月六日。

最後一堂是聯課活動,也是開學以來社團首次運作。第六節下課掃地時間,我跟小光扛著掃具,來到位於行政大樓五樓圖書館的外掃區。

常常好奇學校是怎麼想的,竟然把圖書館安排在最高層,簡直擺明不鼓勵同學多看書嘛。平常除非有活動,不然圖書館都是高三學長盤據的空間,大家把這裡當成K書中心,館藏書籍鮮少借閱。國中時我沒事就窩在圖書館,從紅樓夢到悲慘世界都是在圖書館看的;本以為來到號稱「前三志願」的學校後會有所不同,豈料圖書館還是乏人問津。看來只要為了升學,什麼事情都可以擺在一邊。

我跟小光邊掃邊聊天,讓K書K到一半的學長們十分惱火。其中一個長得很成功呆的傢伙吼了起來:

「學弟!你們掃地就好好掃,吵屁啊!」

我還來不及說話,小光馬上開口反擊:

「吵你這個屁啊!不爽嗎?K書不會去K書中心喔?」

高三學長一愣,顯然沒料到小高一竟敢當場嗆聲。要發火嘛這裡是圖書館,想算了面子又掛不住。我正等著看他反應,小光一把拉住我,笑道:

「呆瓜一個,吵架都不會,咱們別理他。」說完繼續聊天,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高三學長很生氣,滿臉通紅站在那裡不知如何是好。小光旁若無人,一副毫不擔心那個學長抓狂的輕鬆模樣。我心裡暗暗佩服,這本事還真不是每個人都做得到的。

心不在焉掃完地,我們在高三學長目送下離開圖書館。回教室收好書包,一起往社團教室方向走去。成功的社團課是正課,正式名稱叫做「聯課活動」。無論數目、組織、校際比賽成績,或者學校所提供的資源皆居北市高中之冠。聯課活動強迫參加,每個人都得選擇一個社團,聯課活動時間大家都要去各自的社團教室,像是科任課一樣,不在自己的教室上。

成功社團種類齊全,大致分成音樂、才藝、體育、團康與學術性五大類。音樂性社團以管樂社最大,但國樂社的名氣最響;才藝性社團龍頭是演辯社,其他林林總總不一而足;體育社團項目齊全,想得到的運動項目無一不備;團康社團不大興盛,以慈幼社有跨校聯盟較為活躍;至於學術性社團,吸引的則是不大愛玩,用功讀書的「成功呆」。要說有個決定性角色,就屬以打混等死出名的校刊社團「成青社」以及「龍吟詩社」為代表。其餘那些分不清種類的,什麼日文社阿拉伯文社之類,還真不知道誰會去參加。

除此之外,某些社團具服務性質,像是糾察隊;有些算是校隊,以儀隊與合唱團為代表。有些社團大得不合理,像是天文社;也有些社團肩負重要任務,最有名的就是負責管理「成功蝴蝶館」的生物社。

當然,社團雖多,卻有良莠之分。學校有著名的「五大當社」,聽說裡頭混得很兇,幹部個個留級,「走進社團就離不開成功」。至於五大當社到底是哪五大一直是個謎,有人說是糾察、成青、管樂、演辯與儀隊,也有人說是吉他、卡漫、柔道、國樂跟合唱團。總而言之,成功社團風氣鼎盛,有人玩社團玩到把高中唸成五專,是個公認的事實。

沿忠孝樓一樓,我跟小光邊走邊聊。說唱藝術社沒有社團辦公室,聯課活動地點在二○三教室。我問小光:

「上次學長提到的那個『中新友誼之夜』,你確定要參加嗎?」

「參加啊,為什麼不參加?」小光理所當然地說:「問題不是我們要不要參加,而是那些學長有沒有辦法搞定內部爭執。」

「這話怎麼講?」

「你看那個留級的阿強,」小光不屑地說:「白痴一個站在台上丟人現眼。連這種人都想搶社長,證明社團的確沒人才。」

「他要搶社長?」

「這還看不出來?」小光冷笑:「他上次不是要小達表態一定要辦理選舉嗎?還不是擔心小達到時候找學弟當社長,自己沒有機會。」

「這未免也擔心得太早了吧?」

「對我們來說太早,對他來說已經晚了。」小光搖頭:「這傢伙留級,可以在社團待兩年。我猜他的如意算盤就是仗著自己是六字頭,等小達卸任理所當然當社長。」

「那跟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你是白痴喔?」小光笑道:「咱們可是正牌高一學弟,人帥年輕朝氣蓬勃,新生盃表現又好,人見人愛大家搶。上禮拜六你不是拿了什麼詩韻盃第一嗎?本事這麼大,那個爛人怎麼跟我們比?」

「哈哈,」我忍俊不禁,小光吹牛毫不臉紅,台詞倒是源源不絕:「所以你是說,學長對我們另眼相待,所以阿強擔心我們搶他的社長?」

「等等,這可不是『他的』社長。」小光搖頭:「那種人如果當了社長,我就要退社了。」

「為什麼?」

「又笨又蠢,有這種社長社團一定沒前途。」小光說:「我是來玩的,阿強當社長只怕天下大亂。比起這小子我看演辯社那幾個學長還好一點,起碼會拍馬屁,哪像他這麼小心眼。」

「這倒是。」

「所以啦,中新友誼之夜我們非參加不可。到時候一炮而紅,說話也比較大聲。」小光笑道,彷彿已經一炮而紅了:「之後不管誰當社長都得看我們臉色,甚至到時候啊,小達還要我們來幫忙指定社長人選也說不定。」

「呵呵,好傢伙,」我笑了起來:「您老好大口氣。」

「您老別客氣,哈哈。」

有說有笑走到二○三,這裡有一排四層樓高的椰子樹,密密層層蓋住陽光,讓整排教室顯得有點陰暗。希特勒站在教室門口,正跟一位老先生說話。小光推我一把:

「瞧,魏龍豪。」

「真的耶。」我點點頭,心想總算見到了這位大名鼎鼎的相聲泰斗。希特勒伸手招我們過去,笑容可掬地說:「來來來,學弟,趕快拜見一下魏老師。」說著拉起我們的手,介紹說:「魏老師,這兩位是我們高一學弟,這位叫董子凱,那位叫紀衡光。」

魏龍豪對我們一笑,神情親切和藹。希特勒說:

「魏甦魏老師就不用我介紹了吧?這學期魏老師會定期來指導我們,學弟們你可以多和魏老師請教。哈哈!」

我跟小光同魏龍豪握了手。他的手粗粗的,跟一般老頭子沒什麼不同。他打量一下我跟小光,開口問道:

「小朋友,你們常聽相聲嗎?」

「常聽啊,」小光搶著開口:「魏老師與吳兆南先生的相聲集錦,每段我都很熟。」

「嗯。」他點點頭,問我說:「那你呢?」

「我也是,從小就是您的相聲迷。」

「最喜歡哪一段?」

「這個嘛,」我想了想:「嗯,『繞口令』。」

「這段串活多,很難練。」魏老師一笑,轉頭問小光:「那你呢?」

「我也是這段。」

「既然這樣,那你們有沒有興趣練一練?」

「呃啊。」我跟小光同時吐了吐舌頭,小光難得搔起了頭:「老師啊,這段可不容易,以前我聽錄音帶學過一下,不管怎麼試都試不成,最後那段喇叭什麼的還真難,凱子你呢?」

「我也試過,」我搖搖頭:「老沒成功。」

「那是有訣竅的,上課再跟你們說。」魏老師微微一笑:「你們講起話來倒是挺合縫的,是同班同學嗎?」

「同學、戰友加上麻吉。」小光笑道。

「沒錯。」我點點頭。

「正好是一對。」魏老師笑了起來,指著小光,對希特勒說:「這位同學適合逗哏,另一位適合捧哏。你剛剛不是正在討論上台人選嗎,我看這裡就有一對現成的。」

「哈哈,我說的就是他們兩個啦。」希特勒拍手笑道:「魏老師,這兩位就是我講的高一新星,現在老師已經幫忙分好角色了,剩下的只差段子啦。」

「原來如此。」魏老師點點頭:「這樣,我回頭再跟社長商量,時間不多,總要幫你們找個好練又好笑的段子。」說著又問我們:

「你們聽相聲多久了?」

「我是從警廣開始聽的。」小光說。

「我也是。」我說。

「試著表演過嗎?」

「國中畢業的時候有來過,」小光笑道:「不過稿子是自己寫的。」

「那叫段子。」魏老師指正,問我道:「那你呢?」

「我國二跟班上同學去過一次景美區活動,表演『買鞋記』。」

「哦?小小年紀說那段啊?」魏老師一怔:「合適嗎?」

「有點不合適,所以改了改。」我有點不好意思:「把表哥改成親哥哥,把皮鞋改成運動鞋,還有句子太成熟的也改成國中生會用的詞。陪著男方到女方的那段,也從結婚變成交女朋友。」

「這就是了。」魏老師點了點頭:「權通達變才是對的,你演哪個角兒?」

「話少的那個。」

「是了,」魏老師又對希特勒說:「瞧,捧哏的,沒錯了。」

「什麼是捧哏的啊?」

小光插嘴。魏老師解釋:

「對口相聲分智角愚角,智角為逗、愚角為捧,哏就是笑料,也叫做包袱。一般來說都是逗哏的裝包袱讓捧哏的抖,也就是說,靠智角講大部分的話,讓愚角搭配把笑料表演出來。兩個角兒講究不同,逗哏要口條好,背趟子背串活兒都挺累;捧哏的得會表演,裝瘋賣傻講究舞台實力。所以說『三分逗、七分捧』。」

「可是逗哏難練?」小光追問。

「一般來說是這樣。」魏老師點點頭:「像『繞口令』吧,說得好的是逗哏,說得好笑的是捧哏。這樣懂了嗎?」

「所以『影迷離婚記』或者『滿漢全席』裡唸一大套的都是逗哏的,是不是?」小光又問。

「那一大套叫做『串活兒』,是逗哏的看家本事。」魏老師一笑,讚了小光一句:「舉一反三,聰明。」

「呵呵,好啦,兩個愛現的,不可以佔用魏老師時間。」希特勒打斷我們:「你們先進去跟小達報到,我們上課鐘響就進來。」

「是。」我說。

「謝謝老師。」小光道。

兩人對魏老師行了個禮離去,魏老師又跟希特勒聊了起來。我發現他說話很慢,和錄音帶中又順又快大珠小珠落玉盤差很多。態度倒是毫無大師架子,無論說話傾聽,臉上總是笑笑地,帶著滿滿的親和力。

兩人走進教室,完成報到手續,拿了幾份課程簡介等社團資料。小達學長見到我們很開心,兩人跟他大致報告一下剛才在門口的狀況。就聽他笑道:

「那好極了,你們自我介紹,比我介紹你們更生動。」

就在此刻鐘聲響起,小達學長找副社長小傑說話,我跟小光覓位落座。不一會兒希特勒陪魏老師走進教室,小達學長前去接待,希特勒跑到我們旁邊坐下。

教室裡約有四十幾個社員,大部分是高二學長。有的在打屁、有的在看A書,還有人趴在桌上打嗑睡。只有少數高一同學四下張望,似乎對這種散散亂亂的氣氛感到疑惑。

希特勒有點糗,搔了搔頭:

「唉,社團剛剛創辦,真是百廢待舉,你們兩個可別笑話我們。」

「不會啊。」我說。

「這是第一屆,亂一點很正常。」小光難得沒有冷嘲熱諷:「我們雖然是學弟,不過大家都是第一屆,每個人都有責任。」

「就是這樣,」希特勒連連點頭:「我們不是演辯社那種學長制社團,小達說過了,說唱藝術社不拿學長壓人,大家都是平等的。」

「講到這個我有個問題。」我說:「你說演辯社有學長制,到底什麼是學長制啊?」

「唉,就憑這個問題,你就知道你有多幸福了。」希特勒歎了口氣:「以往成功是很嚴格的,四字頭以前學校有個外號叫做『台北成功嶺』。學長對學弟權威很大,在社團裡學長講話是聖旨,放個屁也是香的。」

「那現在呢?」我又問。

「你說呢,我的屁香嗎?」希特勒笑道:「于校長上任後風氣就變了,校長一直推什麼自由學風、學生自治之類的新玩意兒,大力鼓勵社團活動。成功變得很自由,大家也開始隨隨便便啦。」

「這樣不好嗎?」小光問。

「嗯,也好也不好。」希特勒想了想:「作為社團幹部當然覺得好,學校鼓勵社團活動,公假就容易請,要錢要獎勵都比以前方便。只是不自愛的人也跟著變多了,好多社團都變成了海鷗社,社員交社費,幹部讓大家混,蹺課打牌什麼都不管。」

「海鷗社?」

「是啊,社員像海鷗一樣到處棲息,沒個固定地方的社團就叫做海鷗社。」希特勒歎道:「這簡直是做生意,你交社費讓社長花,社長給你公假蹺課,皆大歡喜。」

「我們社團不會這樣吧?」

「唉,誰知道,你們看看這一堆。」希特勒嘆了口氣,指指教室裡四下遊盪的高二學長:「我跟小達都很擔心,不過擔心也沒用,畢竟副社長是小傑,很多人是他找來的。」

「咦?你跟小達不都是從演辯社出來的嗎?怎麼不抄一點演辯社的管理制度來用呢?」小光問。

「嘿嘿,演辯社,其實除了辯論隊,也算是另外一種海鷗社。」希特勒冷笑一聲:「這麼說吧,演辯社內部分成兩個組織,幹部幾乎都是辯論隊員,算是精英份子;其他社員除了交社費就沒什麼權益,也是一堆海鷗。」

「那這些傢伙怎麼那麼笨?」小光皺眉:「一樣交社費,待遇卻不同?」

「誰笨了,一般社員才爽呢。」希特勒解釋:「演辯社資源豐富,活動又滿,不管聯誼機會、公假數量都比別的社團多,犯了校規也能說情。學長放任學弟胡搞,有事學長扛,條件就是學弟要聽話。」

「聽什麼話?」我問。

「很多啊,學校活動多,演辯社常常需要支援其他社團活動。舉例來說好了,今天假如合唱團有發表會,那麼演辯社就會派海鷗社員捧場,一傢伙五六十個,看上去比儀隊還壯觀。」希特勒聳肩:「反正對社員來說也不過是聽聽別人唱歌,還有公假可以請,倒也不算什麼苦差事。更別提下學期開始要改制代聯會,到時候演辯社一定是大票倉,每組候選人都會去拍他們馬屁,搞不好他們還會自己下場競選。」

「什麼是改制代聯會?」

「呃,這個說來話長,有空再講好了。」希特勒搖搖頭:「反正演辯社就這樣,一邊是精英團隊,一邊是人海戰術,跟他們作對只怕死得很慘。」

「那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小光笑道:「吃飽撐著,想不開了?」

「我們啊,這叫年輕不懂事。」希特勒苦笑一番:「當年我跟小達都覺得這樣搞很不像話,希望能夠認真辦一個風氣良好的社團,也覺得把資源集中在辯論隊很不公平,因此出來競選社長。假如我們選上了,那權力可就大了,想進行什麼改革都很容易。」

「咦?你們不是辯論隊的嗎?」小光問。

「是啊,怎樣?」

「那還有什麼不滿的,不都已經是既得利益份子了嗎?」

「嘿,你們以為辯論隊那麼容易混嗎?」希特勒大搖其頭:「告訴你們吧,辯論隊才辛苦。一共不到二十個人,倒是分成了四個小陣營,大家都在爭一堆東西。今天你爭校際賽,明天他爭樂聲揚,爭來爭去都不知道在爭什麼,每個人都在那邊合縱連橫。」

「真是無聊,」小光道:「玩個社團還要搞政治,難怪你們要退社。」

「對啊,我們就是這麼認為,所以社長選輸後乾脆不玩了,出來搞個說相聲的社團,講笑話給自己聽。」希特勒歎道:「不過話說回來,離開演辯社才知道演辯社的好,公假、補助,社辦應有盡有。哪像我們這種小社,要一間社辦簡直是天方夜譚。」

「我還以為你在訓導處很吃得開哩。」小光說。

「社團沒規模,吃得再開也沒用。」希特勒歎了口氣:「陳組長、賴小姐他們都很幫忙了,如果不是小達之前在演辯社打下的關係,我看這次也請不到魏老師。」

「哦?請魏老師跟訓導處有什麼關係?」

「什麼關係都沒有,就是跟錢有關係。」希特勒說:「魏老師連車馬費都不要,但他那幾個弟子卻個個要錢,我們每個禮拜都有聯課活動,魏老師也不能週週都來啊。所以還是得找訓育組要錢,否則指導老師就會出問題。」

「社費不夠嗎?」我問。

「那要看有多少社員,」希特勒解釋:「另外光人頭多也沒用,找不到好的人才,社團發展不好更留不住人。社費一個學期交一次,上學期沒辦好社團,下學期沒人要來,還是一樣會餓死。」

「所以你費盡心思,死皮賴臉就是要我跟凱子進說唱藝術社。」小光笑道。

「沒錯,這可不是說笑話。」希特勒認真地說:「你們兩個是難得人才,又會表演又有默契,我看社團未來真的要靠你們了。」

小光正要繼續吹牛,就見社長陪同魏老師一齊起身。大家都是衝著魏龍豪來說唱藝術社的,教室裡當場鴉雀無聲。小達學長與魏老師謙讓一番,走上講台。

小達似乎有點緊張,傻笑半晌開口說:

「各位說唱藝術社的同學大家好。我叫劉致達,本屆說唱藝術社社長。本社主旨是發揚傳統說唱藝術,大體而言課程以相聲為主,詳細課表與行事曆都已經發下去了,請大家自行參考。」

魏老師站在台下,望著台上的小達學長微笑。社員們似乎一點也不在乎小達學長說什麼,看樣子都在期待魏老師上台。小達學長渾然不覺,開始社團簡介,一講十幾分鐘,聽得大家呵欠連連。

我看得有趣,小達學長講話缺乏重點,囉哩囉嗦言不及義,從社團創辦有多辛苦一路談到社費計算公式說個沒完。我心想說不定辦一個社團真的很辛苦,發表會時他就這樣,今天都開始上課了,竟然還有那麼多苦可以訴。

「廢話怎麼這麼多?」小光終於哼了一聲。

「沒辦法,」希特勒有點糗:「他講話就這樣,人倒是不壞。」

「難怪『中新友誼之夜』要我們上台。」小光又說:「我真不明白當年他是怎麼打進辯論隊的。」

「唉,你也不要太強求他了。」希特勒說:「辦一個社團很不容易,什麼事情都要自己來,學校也沒有多幫忙,搞不好演講社幫的忙還比較多呢。」

「對了,提到演講社,」我問道:「小達學長跟小箏學姊交情很好,是不是?」

「是啊,他們一起打過比賽。」

「那天聽小丁學長跟小箏學姊聊天,好像之前比賽是小達學長害成功輸的,是這樣嗎?」

「才不是。」希特勒連忙幫小達解釋:「根本是小丁自信過甚,小達跟小箏配合得很好,小丁被排斥在外,所以力求表現,造成三個人沒辦法統一步調。你說這算誰的問題呢?」

「咦?小達跟小箏學姊是男女朋友嗎?」小光問。

「嗯,怎麼說,之前發生過一點事,算不上男女朋友啦。」希特勒考慮半晌,笑了起來:「好啦,跟你們說,這個問題很複雜,我知道的也很有限,每次問小達他都神秘兮兮地,追是當然有追過,不過結果很……怎麼說呢,不理想吧。至於小箏,人家不大愛講話,大美女一個咱們誰也惹不起,自然也沒人敢跟她打聽什麼八卦。不然這樣,我找時間再問問小達,要是聽到什麼新的八卦再跟你們說。」

「呵呵,好啊。」小光笑道:「你去打聽打聽,我看凱子很想知道。」

「啊,哪有?」

我一愣。小光嘿嘿一笑:

「你這傢伙色膽包天,新生盃上我就注意到啦。沒事盯著學姊亂看,也不想想人家是學姊,你是吃不到的啦。」說著推我一把:「禮拜六更誇張,都帶馬子來了,還伸著脖子拚命偷看,那種樣子誰都看得出來,你馬子不吃醋才有鬼。」

「屁啦。」

「不承認算了,反正自己小心。」

「我又沒怎樣,你幹嘛這麼說?」我哼了哼:「小箏學姊是很漂亮,但是我已經有小玫了,你對學姊有意思就說,不要往我身上扯。」

「喂,我是好意提醒你耶。」小光哈哈大笑:「一個人玩都來不及了,找個女人幫忙浪費時間只有笨蛋才想做。高中生交什麼女朋友?既不能上床又不能結婚,幫別人養老婆,還不如回家看A書打手槍。」

「嘿嘿,那可不見得。」希特勒笑道,忽然問:「凱子學弟,你有性經驗了吧?」

「沒有沒有,」我忙道:「這種限制級的事還是按照新聞局分級規定,十八歲再說。」

希特勒跟小光都笑了。小光不再討論這個話題,問希特勒說:

「對了,上次那個阿強今天怎麼不見人影?」

「我不知道呀,被你氣跑了吧?」希特勒聳聳肩:「他的確很想上台,畢竟學相聲不上台多沒意思。」

「那讓他上啊。」

「不用不用,」希特勒忙道:「找學弟是小達的政策,你們願意上台學長高興都來不及。你們兩個本來就是好朋友,默契又好,同班請公假也方便,再說剛才連魏老師都看好你們。」

我聞言一怔,轉頭看看台上的小達學長,他還在滔滔不絕,正講到什麼「如何光大傳統藝術」之類的話。魏老師笑咪咪地站在台下,絲毫沒有不耐煩。

「別理他,這些話沒意思。」希特勒又說:「怎樣,你們沒有改變主意吧?」

「小光上我就上。」我說。

「少來,我還在考慮。」小光說:「那天當著死阿強我說得痛快,但是回去想想上課請公假就算了,如果放學後還要留下來練相聲,我可不大願意。」

「會請公假啦,」希特勒皺起眉頭:「不過時間不多,可能還是會要求放學後留下來。」

「這種不能放學的事你找凱子,我可不幹。」

小光故意這麼說。希特勒面有難色,我連忙把話題扯開:

「對了,學長,我們什麼時候才會有社團辦公室啊?」

「別傻了,我們才剛創社耶!」

「那社團資料要放在哪裡呢?」

「放小達那兒呀!」希特勒說:「其實也沒有什麼資料。只有一些相聲帶子,以及幾份不太齊全的文字稿而已。」

「那些資料是哪來的?」

「和魏老師他們要的。」

「『他們』是誰?」

「『龍說唱藝術實驗群』。」

「那是幹什麼的?」

「魏老師辦的相聲團,簡稱『龍團』。」

「你們是怎麼和他們搭上線的?」

「這個……我想想……喔,對了,是小傑介紹的,」希特勒說:「之前他在中國青年服務社上相聲課,傅諦老師是講師,小傑和傅老師很熟,介紹龍團給小達認識,就這樣搭上了魏老師這條線。」他頓了頓:

「所以啊,雖然小傑很多事情都很扯皮,又拉了一堆牛鬼蛇神進社團,但是小達還是必須讓他當副社長,也一直很尊重他。」

「阿強也是他找的?」小光問。

「是啊,沒辦法,那個人喔……」希特勒還要說話,忽然興奮了起來:「哎,魏老師要講話了,快聽快聽,我們有空再聊!」

我們回頭一望,正好看到魏龍豪在小達學長介紹下走上講台。他走得不快,氣勢凝重如山,在台上穩穩站定,瞇著眼睛一笑,環顧半晌,這才開始說話。

「各位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的同學大家好,很高興在這裡跟大家見面。我是魏甦,藝名叫做魏龍豪,是個演員,在古代算是個不起眼的『優伶』。」他微微一笑:

「誠如社長所說,今天的課程是『相聲淺談』。這樣吧,第一次見面,我說個相聲老祖宗的故事給大家聽,讓大家知道這門藝術的來源,算是個開頭。」

我興味盎然聽著魏老師講話。只聽他單刀直入,一句廢話也沒有:

「相聲這門藝術的祖師爺是誰,各家有各家的說法。一說是張三碌,還有說是朱少文。在清朝有一種藝術形式叫做『全堂八角鼓』,裡頭有八門功夫,分別是吹、打、彈、拉、說、學、逗、唱。取京劇西皮二黃配樂,不講究生旦唱功,專以丑角為重點。當年有個戲班子出了一個性情怪癖的丑角叫張三碌,本事挺大,可以現場編段目,直接找笑料來講,行話叫做『抓哏』,當時還挺紅的。只是因為跟同班的不大和氣,所以一般沒人願意跟他搭班。於是他就自個兒『撂地』,就是自己當街頭藝人的意思。」他頓了頓:

「張三碌的本事在說學逗唱,內容儘是些個嬉笑人間的事兒,當時管這種時事劇目叫做『像生』,像形的像、生命的生,就是模仿眾生的意思。像生這種劇目歷史很久,源自宋朝元朝,古代那些唱宋詞元曲的女演員都稱為像生。到了張三碌手上不怎麼唱,因此他就改了『像生』變成今天的『相聲』,意思就是靠表情跟說話,這就是單口相聲的由來。只是當年張三碌的東西留下不多,我也沒聽過,傳說中有那麼幾段『賊鬼奪刀』的,要是你們誰會,我就拜他當老師,請他上節目製作錄音帶,起個名兒叫『成功派相聲』。」

大夥兒都笑了,魏老師又說:

「後來有個小伙子叫朱少文,小時候學京劇,沒事兒就去蹓躂聽張三碌表演。當時張三碌已經七八十了,朱少文想拜師,後來也不知道拜了沒,這個書上沒說,我也不敢亂講。總歸是他練成了張三碌的功夫,成天撂地帶著一副竹子板,左書『滿腹文章窮不怕』,右寫『五車書史落地貧』,傳下來藝名就成了『窮不怕』。後手兒慈禧太后六十大壽,小李子去北京天橋,請了八種當時拔尖的雜耍藝人進宮表演,稱他們為『天橋八怪』,朱少文的相聲就是其中之一,相聲這門藝術,也就傳了下來。」

大家聚精會神地聽,魏老師加快速度:

「這麼一來相聲就出名啦,許多人找這位窮不怕先生學藝。朱少文開始訂立各種規矩,發展出拜師學藝、帶藝投師以及代拉師弟的入門方式,從而建立行規,改善徒弟的生活。人多了藝術形式就複雜了,問答、唱和、精傻跟莊諧的搭配形式都出來了,也就形成『逗』跟『捧』兩種角色。今天相聲的基本構造,所謂的『對口相聲』,就是這麼來的。」

我恍然大悟,不禁高興了起來。魏老師從這裡切入,簡簡單單幾分鐘說明,馬上讓我們知道了相聲的由來,今天光聽這個就值回票價。只聽他又說:

「知道典故,那就可以鑽研了。今天的相聲比起當年複雜得多,只是基本精神不變,它是種幽默的表演形式,在打趣裡諷刺時事,對敵是刀、是劍,對友是良藥、補藥。它是閒著的調劑,是一種可以一再咀嚼的口香糖。相聲是笑的藝術,是以笑為武器,來揭發一切不合常規,不講道理的人、事、物。是以笑來塑造人物,批評生活,檢討行為,歌頌英雄楷模的。沒有『笑』就不能構成相聲的藝術形式,相聲具有幽默、諷刺的特性。應該隨著時代發展,反映生活,不是平面的,而是立體的、誇張的,甚至是變形的。但是幽默需要高級雋永,趣味不可低俗。『說』跟『笑』構成了相聲這門藝術的基本輪廓,也可以這麼講,相聲是一種具有喜劇風格的,獨特的『語言表演藝術』。」

魏老師毫不停留,一口氣談起了許許多多有關相聲的定義、技巧、舞台效果及如何訓練咬字的問題。他大致說明了「捧」「逗」的角色分工,也提到了如何「裝包袱」、「拆包袱」跟「抖包袱」,同時也讓小達學長發給大家一份資料,簡單介紹了一下「相聲二十二種技法」。

這是一組相聲段子撰寫的口訣,裡頭有三翻四抖、先褒後貶、性格語言、違反常規、陰錯陽差、故弄玄虛、詞意錯覺、荒誕誇張、自相矛盾、機智巧辯、邏輯混亂、顛倒岔說、選用諧音、吹捧奉承、誤會曲解、亂用詞語、引申發揮、強辭奪理、歪講歪唱、用俏皮話、故意自嘲以及借助形聲等二十二種。

他一邊說,希特勒一邊點頭;他說得愈快,希特勒頭也愈點愈快,台上台下相映成趣。

大概是時間不夠,魏老師講得很快。很多內容只有提到個頭,未來上課才會一一細說。我心裡佩服他的本事,光是這串話講清楚就很不容易了,更別提每一項他都記得,明明是個上了年紀的人,腦子裡的東西卻這麼源源不絕,講起話來一點停頓都沒有。跟剛才在走廊上那種慢條斯理,從容不迫的模樣簡直天淵之別。

講著講著下課鐘響。魏老師把課程停在「相聲二十二種技法」上,也預告下次將會針對這二十二種創作技法做更深入的說明,這才在如雷掌聲中走下講台,讓小達學長自己結尾。只聽小達學長說:

「各位學弟,今天因為時間關係,本週社團課到此為止。下週段考課程暫停,再下次的主題是相聲段子撰寫,由魏老師高徒傅諦傅老師來為大家講解,魏老師將於十一月……」

又是囉嗦半天,之後小達學長跟小傑一起送魏老師離開,社員收拾書包,三三兩兩離開教室。

希特勒留下小光和我,三人跑到門口攤販買了雞排水煎包等小達學長。沒過多久小達學長回來了,四人改換陣地,跑到司令台旁邊吃邊聊。

小達學長看起來很累,卻仍舊打起精神詢問我跟小光關於中新友誼之夜的上台意願。小光明明想去,嘴上卻說還要考慮。小達學長擔心起來,一個勁兒勸他上台,小光搖頭晃腦敷衍,表情頑皮胡鬧。本以為他打算鬧很久的,沒想到他也只是裝模作樣一番,話鋒一轉又滿口答應,搞得大家暈頭轉向。

我呆了呆,只見小光對我偷偷眨眼,示意待會兒再解釋。就這麼一路聊到四點半解散,我才跟小光一起離開。

出了校門,小光攔了一輛計程車,順道送我去金橋找小玫。我憋了半天早就忍不住了,開口問他:

「喂,你明明就打算要上台,剛才幹嘛這樣玩學長啊?」

「嘿嘿,好玩吧?」小光笑道:「嗯,這麼說好了,高二之後你有沒有興趣爭取當社長?」

「現在問這個是不是早了點?」

「有沒有嘛?」

「你呢?」

「不要扯我,我對這種事情沒興趣。」小光催促:「快說啦,有沒有?」

「有機會的話當然好啦。」

「所以了,今天看他們這副德性,明年你想當社長絕對沒問題。」

「這跟中新友誼之夜有什麼關係?」

「關係可大了。你想想,如果上了這場表演,那麼我們就紅了,對吧?」

「只要表演得好。」

「那是當然的嘛,什麼『只要』?」小光笑道:「既然紅了,那麼爭取社長就容易了吧?」

「看他們那種樣子,嗯,應該是。」

「所以啦,答應歸答應,但還是要搞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小光笑道:「讓他們不得不好好把握我們,這一切都是為了幫你爭取社長大位,到底懂不懂啊?」

「媽的,還說不愛搞政治。」我笑道:「那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你是我麻吉啊!」他神秘兮兮地一笑:「再說如果你當上社長,未來請公假蹺課就容易了。這叫一人吃兩人補,想想還挺划算的,不是嗎?」

「嘿,你少來。」我笑道,搞了半天原來他打的是這個算盤:「今天你也看到了,高一社員才幾隻小貓,將來就算我當社長你也得幫忙,少不了責任。」

「我不要,這種行政工作最煩了。」

「那就凹我喔?」

「你愛當啊。」

「你又知道我愛當社長了?」

「嘿,看臉就知道。」小光嬉皮笑臉地說:「你這種人最愛扮豬吃老虎了,看起來乖乖笨笨,其實肚子裡鬼主意一大堆。今天是學弟還看不出來,哪天當了學長,只怕在學校興風作浪,到時候缺了舞台,豈不委屈您董大爺嗎?」

「屁啦。」

「哈哈!」小光放聲大笑,俯身拍了拍司機先生的肩膀:

「司機先生,麻煩在衡陽路口停車,放這位大爺下車。」

司機愣了愣,靠邊把我放下來。

衡陽街離金橋不遠,看看錶已然四點五十分,這下子可是遲到了,連忙三步併作兩步跑上二樓。小玫竟然還沒到,我叫了杯維也納咖啡,坐在「我們的」位置上等了半小時,總算見到小玫一身綠衣黑裙,緩緩走上樓梯。

雖然遲到,她卻還是那副悠哉遊哉的樣子,一手握著書包背帶,一手插在裙子口袋裡,笑吟吟走來。

「對不起啦,今天晚了些。」

「沒關係,我也遲到。」我忙道:「不過也沒空聊天了,有什麼話晚上再說好了。送妳去學校吧?」

「不必了,今天我不去。」

「咦?為什麼?」

「開學那幾天讓你蹺了好多課,」小玫笑道:「今天換我蹺,算是賠還你。」

「這種事情也有記帳的啊?」我不禁莞爾:「不必不必,反正玩得開心,再說狗絹上課很無聊我本來就不想去。妳北一女的別亂跑,第一志願可不像我們第三這麼隨便。」

「我是開玩笑的,別當真。」小玫稍斂了一下笑容,有點正經地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事,加上家裡也發生了一些事情,所以我想靜一靜,不想去學校。」

「發生了什麼事?」我忙問。

「嗯,怎麼說,還蠻麻煩的。」小玫想了半晌:「我還沒想清楚,先不跟你說,過幾天再講好了。」

「說一下嘛!」

「凱,不要逼我。」她搖頭:「都是一些早就決定好了的事,說出來也不會有什麼改變。你先別問,時間到了自然會跟你講。」

「呃,好吧。」我歎道,小玫不想講的事一定不會講,問了也是白問,於是說:

「那我們等一下要幹嘛?」

「看看書好了,不是快段考了嗎?」

「下下禮拜才考,還很久啊。」

「你最近活動很多,不趁現在多讀讀書,到時候一定來不及。」小玫哼了哼:「我陪你溫習一下功課,反正也是在一起,這樣不好嗎?」

「不好。」我搖了搖頭:「就像妳說的,最近活動越來越多。我自己會抽空讀書,我不要把跟妳相處的時間花在這上面。」

「唉,好吧,依你。」

小玫點了點頭,不再接口。就這麼聊了一會兒,金橋打烊了,兩人去中正自助餐吃完晚飯,見時間不到七點,於是走上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在橙黃的街燈中往中正紀念堂走去。

深秋傍晚很舒服,四周已暗,遠方天際剩下幾抹殘餘霞光。總統府開了燈,兩道探照燈從圍牆左右照在介壽路上。下班時間車很多,卻沒有幾個行人。

探照燈很亮,照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地。我常覺得這兩道燈光很奇怪,探照燈嘛,本來都是從高處往下照,這兩道燈光卻擺在圍牆邊,用一個人的高度平照路面,不知想照什麼東西。

迎面走來幾個北一女,嘰嘰喳喳邊走邊聊,在探照燈中成了模糊的翦影。我望著她們經過身邊,見小玫都沒說話,開口道:

「對了,問妳一下。」

「嗯?」

小玫似乎在想心事,步伐十分緩慢,應了一聲。

「妳們學校什麼時候換季啊?」

「換季喔,」她一怔:「好像是校慶後吧,怎麼了?」

「沒事,只是問問。」

「行事曆上有寫,不過我沒認真看。」她停了半晌,又道:「嗯,我也還沒買冬季制服。」

「不是開學就買了嗎?」

「我沒買。」

「北一女是分開賣的喔?」

「嗯,大概吧。」

她搖搖頭,不置可否。

就這麼又沉默許久,眼看就要走到學校對面的紅綠燈了,她才開了口。

「凱?」

「嗯?」

「問你一個問題。」

「妳講。」

「你覺得,像我們這樣的感情,可以持續多久?」

「咦?」我一愣,想不到她會問這個,當下反問:「妳覺得我們的感情有問題嗎?」

「你不要用問題來回答問題。」她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我們年紀這麼小,這樣子的感情不知道可以持續多久。」

「為什麼不能一直下去?」

「這是不可能的。」她又搖搖頭:「人長大了,感情都會改變的。我們總不可能永遠在一起啊。」

「為什麼不可能?」

「你爸爸媽媽是什麼時候談戀愛的?」

「他們是大學同學。」

「當時是初戀嗎?」

「嗯,應該不是。」

「這就對了,我爸媽也不是。」她緩緩地說:「或許老一輩的戀愛談得比較久,可是過程中也換過人啊。感情很容易變化,我就沒聽過誰是初戀一路走到結婚的。所以才想問你,你覺得我們的感情可以持續多久呢?」

「這很難說吧,」我搔了搔頭:「再說啦,想這些又要做什麼呢?」

「我只是覺得,大家的年紀都太小了。」她在紅綠燈停下腳步,轉頭望著我:「你看,我們才畢業沒幾個月,生活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我們是學生,沒辦法決定自己的生活環境,很多事情說變就變,不管我們喜不喜歡。只是換個學校相處時間就減少了,等到進了大學,將來出去工作賺錢,環境是不是就更難掌握了呢?」

「這個嘛,我覺得年紀越大應該越好掌握吧?」我搖頭:「再說就算很難掌握好了,那又如何呢?」

「變化一來,我們還能像今天這樣嗎?」

「大家努力點,應該還是可以吧。」

「是嗎?」

「我覺得是。」我點點頭:「人長大了,能控制的事情也就多了。就像我們國中談戀愛會被管,上了高中,不就也沒人囉嗦了嗎?」

「這是兩回事吧?」

「我的意思是,人越大控制權就越多。再說妳擔心的是我們之間的感情,要不要在一起是我們兩個自己決定的,跟環境變化無關。」

「你太天真了。」

「怎麼說?」

「嗯,我不會講,」小玫搖頭,看著總是沒有變化的紅綠燈:「算了,我也不知道,說不定你才是對的。」

「我覺得妳在杞人憂天,」我勸道:「未來的確很難預測。不過只要我們想在一起,那就一定能夠在一起。這件事只有妳我能決定,又有誰能阻止呢?」說著又笑道:「當然啦,妳媽媽也有部分發言權。不過她也同意了不是?」

「唉,」小玫嘆了口氣,抬頭看了看變化中的燈號:

「走,過馬路吧。」

我們沿著貴陽街,在街燈中往中正紀念堂的方向走。小玫看著我肩膀上的「綠園歲月」,忽然說:

「凱,你喜歡這個書包嗎?」

「喜歡啊,」我點點頭:「妳看,我不是揹了嗎?」

「上次不是說不好意思?」

「本來有一點。」我臉一紅:「早上坐公車,車上有個妳們學校的一直盯著我瞧。到學校後大家跑來問一堆,我才知道原來這玩意兒這麼值錢,於是就每天揹了。」

「還是喜歡臭屁。」她終於笑了起來:「看吧,之前就跟你說這叫『身分地位的象徵』,你還不信。」

「之前不懂嘛。」

「只有你有嗎?」

「嗯,還有老二。」

「老二?」

「喔,就是跟妳說過那個老要我請客的同學。」我解釋:「他姊唸北一女,所以也有一個『綠園歲月』。禮拜一看我揹,禮拜二也揹了一個過來。結果,哈哈,被大家笑得要死。」

「哦?為什麼?」

「我這個同學啊,」我笑道:「人是不錯啦,就是胖胖的每天打瞌睡,背北一女書包實在沒那個樣子。小光笑他豬學人,隔天他就不揹了。」

「你這同學,講話真狠。」小玫掩口而笑,又問:「你跟這位……老二同學,呃,這名字真難聽……你跟他交情很好嗎?」

「不錯啊,沒事就請他客,算是很好了。怎麼了?」

「為什麼他總要你請客?」

「其實只是好玩,不算佔我便宜。」我連忙解釋:「請他吃點小吃,他讓我用他的文具,有時候還買一個送我,這叫互相互相,真要算搞不好我還佔了便宜啦。」

「哦?」

「嗯,他的文具都很高檔。」我笑道:「這人很有趣,爸爸是法官,媽媽很囉嗦,怕姊姊比怕媽媽還怕。家裡環境應該不錯,不過他都把錢拿去買文具了,什麼好東西一上市馬上買,還一次買一堆,我沒事就拿他的文具來用,用壞人家也不介意,明天又出現一個新的。他就這種人。」

「文具就文具吧,還有什麼好東西爛東西?」

「嘿,這裡頭學問可大了。」我解釋:「不說別的,就拿立可白來講。我們的立可白不都是兩罐小刷子那種的嗎?前幾天他送我一罐筆型的,借妳瞧瞧。」說著掏摸書包,拿出一罐藍色的立可白:

「妳看,就這玩意兒,很新鮮吧?」

小玫接過立可白,愣了一愣,搖搖裡頭的鐵珠,打開蓋子觀察半晌,皺眉問:

「這是立可白?」

「是啊。」

「怎麼用?」

「這樣。」我把立可白拿回來,打開蓋子,用筆尖在自己的草綠書包背帶上沾了一下。小玫睜大眼睛,讚道:

「哇,這好方便喔。」

「是啊,沒見過吧?」我一笑,把蓋子蓋上交給她:「哪,送妳。」

「不要,」小玫忙道:「這是你同學送你的,不要給我。」

「別客氣,今天給妳了,明天他又會送我。」我把立可白塞到小玫手上:「我這同學有點文具強迫症,沒事就買一堆。光立可白抽屜裡就擺了好幾種,這算幫他清庫存,國父說貨暢其流,發展經濟就要消費,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嘿,這都什麼道理嘛。」

小玫一笑,把立可白收進書包,又問:

「你同學還挺大方的,開學才多久,你們的交情就這麼好了喔?」

「其實也是從這罐立可白開始的。」

「哦?怎麼說?」

「講起這個就好玩了。」我一笑:「剛開學大家都不熟,老二坐我左邊,跟他自我介紹都不回話,所以也不知道能跟他講什麼。就這麼過了一個禮拜,有一天我立可白用完了,正好小光的硬掉,他就把這支扔在我桌上,看我一眼一句話也不講。」

「這麼酷?」

「是啊,」我笑咪咪地說:「當時我不知道這是立可白,發呆半天,他轉過頭來瞪我一眼,好像覺得我很白痴,告訴我那是立可白,之後又轉過頭去好像什麼都沒發生。」我頓了頓:「用完拿去還他,他只是搖搖頭,『送你』,好像這是一根迴紋針一樣沒什麼了不起的。」

「所以你就把他當朋友了?」

「還沒。」我搖搖頭:「拿人家一罐立可白,下課總要打屁幾句吧。誰知道繼續跟他講話還是那副老樣子,好像之前根本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就這麼又隔了一兩天,有一天放學我剛要走,他忽然跑來找我,對我說『喂,凱子,你要不要去見識一下』。」

「見識什麼?」

「我也不知道啊,」我笑道:「問他也不說,拉著我離開學校,帶我到重慶南路一家叫做『友利』的文具店,這才知道原來他覺得我很沒常識,要帶我開開眼界。」

「這人還真有趣。」小玫笑道。

「是啊,」我點點頭:「不過那間友利也真過癮,什麼文具都有,倒是真的開了眼界。像這個,」說著從書包又拿出一個東西交給她:「妳看,這個圓規很厲害吧?」

小玫接過瞧了瞧,又是一怔:

「這是圓規?」

「沒錯,」我點點頭,指著那把很像是工程度量儀的東西說:「這是圓心,筆頭沿著尺標走,決定半徑後用螺絲固定住,這麼一來就不用另外帶一把尺來量了。妳看,上頭有公制也有英制,還可以換筆頭。」

「這麼厲害?」

「不只這樣,還有配件。」我說:「圓心這根針可以換成一個長得很像吸盤的鎮紙,上頭可以轉,這樣一來紙就不用被戳一個洞啦。另外筆頭這邊的配件也可以加購,只要在尺夠長的範圍內加幾隻都可以,畫同心圓非常方便。」

「真有趣,這很貴吧?」

「我不知道,這也他送的。」

「凱,」小玫一怔,皺眉道:「你怎麼可以讓同學送你這麼貴的東西啊?」

「他堅持要送,我講不過他啊。」我搖搖頭:「不過禮尚往來,當天我就請還他了。講起這個也有趣,我們從友利出來後肚子餓,我說要吃麥當勞,他卻說他沒吃過。妳相信嗎,麥當勞到台灣都七八年了,這人竟然一次也沒去過,所以我就帶他去見識見識。」

「所以之後你讓他請文具,他讓你請麥當勞?」

「還有雞排水煎包。」

「好吧,這也算是『凱子交情』。」小玫總算輕鬆了些:「那就好,我跟你講,你雖然零用錢不多,卻也不能老佔人家便宜,用朋友的錢。」

「喂,我是這種人嗎?」

「你不是,不過有時候你也有點不拘小節。」她輕嘆一聲:「以前我們都不買公車月票,有一次你我還有遠遠他們一起去政大玩,那天你說沒車票,就讓遠遠用他的幫你剪,來回都是他出的,記得這件事嗎?」

「不記得。」

「我知道你不記得,」小玫說:「這是小事,記得才奇怪。之後有一天我想起這件事,拿了幾塊錢給遠遠,當然他也不在乎那點零錢,卻不小心說了一句話,我聽了很不舒服。」

「他說什麼?」

「他說:『凱子常這樣啦,別人都吃他的喝他的,他從來不放在心上,所以吃人家喝人家的他也沒感覺。』」

「呃,」我愣了愣:「被他一說好像真的是這樣。這很不對嗎?」

「親兄弟還是要明算帳。」小玫搖搖頭:「你沒惡意,跟你夠熟的都知道。可是或許別人會介意,不要哪天人家覺得你是花別人的錢當凱子,那就不好了。」

「嘿。」

「怎麼,你不同意?」

「同意,有什麼不同意的?」我搖搖頭:「不過呢,我還是覺得朋友之間請請客沒什麼。再說我也沒那麼喜歡收人家東西,畢竟我不喜歡馬上請回去,所以就會擱在心上,變成一件心事。」

「為什麼不喜歡馬上請回去?」

「這很無情啊。」

「咦?」小玫一怔:「無情?」

「嗯,太快還人家情,就是無情。」我解釋:「代表你不想跟對方有什麼瓜葛,這一刻收了好處,下一分鐘馬上想還。我幫你的時候盡心盡力,你還我情只顧快有時甚至有點敷衍,這種行為很粗魯,好像我有什麼傳染病一樣,跟我沾上一點邊都不肯。」

「嘿,這還真新鮮。」小玫彷彿有點訝異:「我從來不知道你有這種想法。」

「那是因為我們很熟,不搞這一套,所以也就沒有什麼還不還人情的事了。」

「那你跟誰是這樣?」

「跟誰都這樣。」

「所以你欠人家情也不還?」

「不是不還,是不急著還。等人家真有需要再還,這叫及時雨,不是比較有誠意嗎?」

「嗯,也是,不過就是要小心人家以為你沒良心。」

「這種人嘛,大概也就不會變成我的朋友了。」

「嘻嘻,這就是我說的沒良心。」

小玫笑了起來,不再多說,陪我走過中山南路,步進中正紀念堂。

中正紀念堂晚上很舒服,裡頭暗暗地,整排地燈沿花圃向黑暗中延伸。今晚沒有表演,兩廳院沒開探照燈,廣場寬闊寧靜,秋夜高遠深邃,沒有一絲雲彩。

上高中以來我建立了幾個新的「秘密基地」,除了金橋,中正紀念堂是我最常來的地方之一。這裡離北一女跟成功都近,又沒什麼人,蹺課等小玫時在廣場上走走,聽隨身聽想想心事,是個絕佳的所在。

中正紀念堂很舒服,除了廣場寬闊寂靜,周圍花圃也別有洞天。兩旁光華池、雲漢池可以餵魚,迴廊角廳常有老人圍成一圈運動、下棋或拉胡琴;「大中至正」牌樓柱腳下有六個小平台,坐在上頭可以一眼望盡整個廣場;後方「忠勇」「親民」「自強」三個小型健身場更是一到晚上就沒人,像是個小小的私人廣場一般。

中正紀念堂是通稱,其實是由紀念堂本體、中正紀念公園與兩廳院共同組成。紀念堂定時有禮兵換哨秀,下方還有一些文物資料可看,白色大理石牆配上藍色琉璃瓦屋頂,白天盈盈生輝、晚上浪漫神祕,若是願意爬上那不知多少階的樓梯,站在高大的銅門口,還可以看到總統府磚紅色的塔尖。

快國慶了,屆時不知道有沒有空去看煙火。以前總認為煙火只能在河邊或總統府前看,今年不妨改換陣地,來中正紀念堂試試。

想到國慶,當然也就少不了一早的升旗典禮,還有遊行大典上的北一女樂儀隊了。我開口問:

「小玫啊,妳認識妳們學校樂儀隊的同學嗎?」

「樂儀隊?」她愣了愣:「嗯,那都是日間部同學參加的,不認識。為什麼問?」

「喔,我只是在想,沒隔幾天就國慶了,妳想去看煙火嗎?」

「煙火喔,好啊。」她點頭:「這跟樂儀隊有什麼關係?」

「國慶嘛,自然就會聯想到北一女樂儀隊。」我解釋:「我只認識妳一個北一女的,順口問問沒什麼意思。小時候不是參加過總統府前的閱兵大典嗎?當時看到那些北一女大姊姊表演,小小的我很佩服呢。」

「呵呵,小小的你。」她微笑著摸了摸我的臉:「人雖然小,力氣倒是挺大,當年不是舞龍隊的嗎?」

「我負責的是龍旗。」

「那面旗子好大喔。」

「妳還記得啊?」

「我當然記得,」小玫說:「你從國小就很有名了,小一小二跟你同班都看不出來,五六年級聽大家說你多厲害多厲害,這個比賽那個冠軍的,我還常常懷疑這是不是當年跟我同班的那位同學呢。」

「嘿,都是些陳年往事,有什麼好講的?」

「其實你沒什麼變,」她忽道:「國小一路參加比賽到國中,項目越來越多;現在上了高中,看樣子又要加上一個相聲啦。每個老師都說你多才多藝,就是功課不好;不知道將來大學聯考你會不會跟國中一樣,又是一匹黑馬跌破大家眼鏡呢?」

「到時候一起唸書,來個兩匹黑馬才好。」

「唉,這個嘛……」她嘆了口氣:「未來的事很難說,先把這次段考搞定吧。什麼時候考?」

「下下禮拜。」

「國慶前國慶後?」

「國慶後。」

「那還看煙火?」小玫瞪了我一眼:「都沒讀書,還是利用放假好好加油吧?」

「這是兩回事,」我暗暗納悶,她今天不知道在拗什麼,一直要我好好讀書:「國慶就那麼一天,放我幾分鐘自由吧。早上在家看國慶大典,晚上我們去吃個飯,看看煙火。今年我想改來這邊看,中正紀念堂比較廣,說不定更漂亮。」

「你這麼愛看煙火啊?」

「很好看啊。」

「嗯,那天可能不行。」小玫搖了搖頭:「我家有事,爸爸好像要帶我們去親戚家。你自己看吧。」

「呃,」我嘆了口氣:「好吧。」

「別這樣,」小玫看出我很失望,安慰道:「只是一場煙火而已,每年都有得看。我不在你也可以自己去看啊,不然找你朋友一起去,什麼老二的。」

「跟妳比較好玩啊。老二是住這附近沒錯,不過這種事找個男生多無聊?」我埋怨道:「想想這是我們在一起之後第一個國慶呢,結果不能一起出去玩。」

「別任性,」小玫哼了哼:「煙火每年都有,算是什麼大事?又不是你我的生日,沒過就沒過了吧。別說是第一個國慶,就算是最後一個,也不是非看不可啊。」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怔。

「呃,算了,沒什麼。」小玫閉上眼睛,似乎不願意多談,伸手摸了一把剛剛被我沾上立可白的書包背帶,轉移話題說:

「凱啊,你還真邋遢,怎麼把立可白塗在書包上嘛。」

「這有什麼關係?」我呆了呆:「草綠書包越髒越好看,我又不是塗在『綠園歲月』上。」

「唉。」她輕嘆一聲:「其實那些都是身外之物,跟國慶煙火一樣,過了就沒啦。你總不能永遠揹著那個書包,我們也不能永遠走在這邊,很多事情都是一時的。」

這句話很突然,我默默玩味其中的意思。這幾天小玫很奇怪,彷彿有什麼心事,講起話來浮浮晃晃地難以捉摸。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牽著她的手,走在迎面的秋風中。

兩人繞著中正紀念堂,在黑暗的廣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小玫說起北一女的生活,從她的同學、老師、功課一直到學校的趣事趣聞,告訴我一堆開學至今都來不及聊到的事。我默默地聽,她緩緩地說,那些事情非常陌生,好像從來沒有聽她說過。

今晚她話比較多,跟平常總是安安靜靜的模樣頗有不同。有種打算把所有沒告訴我的事,所有沒說的話都一次說完的感覺。

很久沒有這樣聊天了,這陣子我都在忙各種比賽,加上環境缺乏交集,不像國中時幹什麼都在一起,不禁覺得,雖然每天見面,我們的距離卻越來越遠了。

她問起詩韻盃複賽是否需要先行準備,我搖搖頭,表示既然用同一首詩,那就不用多此一舉。小玫笑道「是啦,這可是小燕學姊教你的」,聞言我臉一紅,把話題帶開,談起中新友誼之夜。

小玫聽說我決定要參加,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歎道「這麼一來,想必你會越來越忙」。我表示後天詩韻盃複賽後可能會被學校強迫加入詩朗隊,屆時只怕請了公假還不知道要去哪邊。小玫知道我在擔心,淡淡一笑,輕輕地說:

「凱,你加油。先把複賽搞定,這很重要的。」

「為什麼很重要?」

「別丟小燕學姊的臉。」她笑道:「還有,當年我們興福國中的台北市冠軍,也不能一上高中就輸給其他同學了。」

「妳放心吧,」我抬起胸膛:「『我在長城上』,絕對不會輸的。」

「我知道。」她點點頭:

「那就看後天你的表現啦。」

兩人隨口聊天,不知不覺天更黑了。水涼的秋夜很舒服,廣場上吹著無聲的風。我們踏著沒有足印的軌跡,在夜色中聊到將近十一點。突然間,四周的燈光開始一一熄滅。

兩人都愣了一下,隨著一區區的燈光暗去,一聲聲沉響傳了出來。原來關燈也是有聲音的。只見大中至正一暗,整個廣場驀然一片漆黑。

「原來中正紀念堂也會打烊啊。」小玫說。

「嗯,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我點點頭,看著如黑幕一般的周遭,只覺得外頭馬路的聲音變得好清楚,開燈的時候從來沒有注意過。

小玫沒有說話,牽著的手緊了些。她的身影在黑暗裡顯得一片模糊,有種不真實的,幻影般的感覺。

「該回家了。」

我說。小玫似乎有點捨不得,卻也知道時間晚了,沒有表示反對。

兩人離開中正紀念堂,在陌生的安靜中沿中央圖書館走回北一女,來到白天滿是綠衣同學,此刻空無一人的圍牆邊。

晚班公車班次不多,我們站在站牌下,路燈籠罩在一圈圈黃色光暈中。小玫看著安靜的街道,忽然說:

「奇怪。」

「什麼事情奇怪?」

「都秋天了,怎麼還這麼濕?」說著指了指路燈下的光暈:「難道又有颱風要來嗎?」

「嗯,說不定。」

「對了,剛剛忘記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說你早上坐公車,有個我們學校的同學一直盯著你的書包看?」

「嗯,是啊。怎樣?」

「你不是坐〇南嗎?」她看著我:「那班車離北一女很遠,發車的地方都有別路公車直達北一女,怎麼會有我們學校的同學?」

「喔,妳說這個,」我解釋:「這幾天我坐二三六,上面不只一個,滿車都是妳們同學。」

「咦?二三六沒到成功啊?」

「可以到麥當勞。」我笑了起來:「之前陪妳吃早餐,我覺得麥當勞早上很舒服,偶爾換換口味也不錯,這個禮拜我都在那裡吃早餐。」

「就你一個人?」

「是啊。」

「喔。」

「怎麼啦?」

「沒事。」她輕輕地說:「你的生活也一直在改變,我們好像每天都在聊天,我卻不知道你早上去了麥當勞。」

「這種小事,我沒想到要講。」

「我知道,」她點點頭:「只是,我覺得我們之間越來越遠了。」

「才沒有,」我忙道,見遠處一輛二三六從新公園方向緩緩駛來,拿出皮包抽出月票,對小玫說:「重要的事我都會跟妳講,不要胡思亂想,車來了。」

小玫點點頭,也從書包拿出月票。她的月票是淡紅色的,跟我的淺藍色不同。上面貼著大頭照,跟國中畢業紀念冊上的一樣。

車子嘰嘰嘎嘎停了下來,我們剪票上車。司機先生有點大小眼,幫小玫剪得整整齊齊,卻把我的票剪得毛毛的。夜班公車乘客不多,兩人坐在最後一排。我取過小玫的書包放在身上,她輕靠我的肩膀,喚我一聲:

「凱?」

「嗯?」

「喜歡我今天陪你嗎?」

「嗯。」我點點頭:「難得妳願意蹺課。」

「那以後我們多見見面,多講講話好嗎?」

「老蹺課不好吧?」

「我不是指蹺課。」

「那當然好啊。」

「一定喔。」

她定定地看著我。我伸手將她摟進懷裡。小玫不再說話,只是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牽起我的手。好像非常珍惜,又彷彿這是最後一次牽著我一般,有種捨不得、放不開的感覺。

我一時找不到話講,只能靜靜摟著她。車外路燈一閃一閃,二三六奔馳在入夜的街頭。沒過多久到站了,我跟小玫同站下車。兩人靠著彼此,走在熟悉的巷弄裡。

來到她家樓下,小玫掏出鑰匙,對我說:

「那我要回去啦。」

「嗯,」我點點頭:「早點睡。」

「你才是,明天早上還要一早起床……」她停了停,頑皮地一笑:「坐二三六讓我們同學看,再去吃麥當勞。」

「嘿,觀賞加餵食,」我笑道:「說得我好像是動物園裡的猴子一樣。」

小玫笑嘻嘻地沒有接口,伸手揮了揮,轉動鑰匙,消失在家門後頭。

十月八日。詩韻盃複賽。

下午天氣悶熱,即使開了冷氣,軍訓視聽教室依然像是個加熱中的蒸籠。今天的複賽場地改到這裡,想必因為這次人數較少,不需要三間教室的緣故。

軍訓視聽教室有冷氣,不過學校設備老舊,即使吵得快要壓過選手的聲音卻也沒有涼到哪裡去。是故,我們三十六個複賽的選手、七個龍吟詩社評審學長,北一女極光詩社的「貴賓」學姊,以及那位一身黑衣,一進來就坐在第一排角落,一言不發面無表情的四字頭畢業學長,都成了蒸籠裡的數十顆小籠包。

比賽已經進行四個小時了,台上是最後一號林碩彥。依照上禮拜與河馬學長的約定,他跟我都沒有換詩。他唸著「我最深的愛」,我也依然使用小燕學姊當年教我的「我在長城上」。

林碩彥今天有備而來。或許是為了爭一口氣,態度比上次嚴肅得多,不但學我把詩稿背了起來,也重新處理過每個細節,針對上回楊維民學長指正之處一一加強,整首詩唸起來不但流暢許多,舞台效果也有飛躍性進步。

然而,這還是不夠的。就像上回學長所說,這首詩其實並不適合他的音域。前半部還好,後面幾段聲音十分單薄,只要音量一放大,馬上就會缺乏層次感。因此,即使下了這麼大功夫,只要不換詩,他還是非輸不可。

反過來說,我也不是什麼準備都沒有,昨晚我花了兩個鐘頭把「我在長城上」修了一遍。當初跟小燕學姊練功時我剛開始變聲,今天的音色已有極大變化。因此,針對許多已經不合適的小地方,我也做了適度的調整補強,讓這首絕不能輸的「我在長城上」更加完整,更適合今天的我。

我的籤序是九號,算是挺前面的,比起林碩彥佔了極大便宜。這場比賽人多,進行時間相當久,越到後來評審越沒耐心,許多林碩彥費心練成的細微變化很容易被忽略。總而言之,在詩稿不利、實力差距,籤序吃虧的情況下,這傢伙終究贏不了我。

其他對手也一樣,三十五個選手中我看得起的沒幾個。除了上次的魏治平,以及拿了初賽第三名的陳天義外,只有我們班黃肥跟第三組冠軍一一四班馬永鳴的表現算是出色。然而,這幾個人清一色都比我弱,馬永鳴跟黃肥雖穩,卻也各自出了不少差錯;魏治平與陳天義表現跟初賽差不多,當時一個第三一個第四,就算林碩彥他們也贏不了,更別提打敗我了。

畢竟,他們的對手不只我,還有我背後的,啟發我的小燕學姊。

林碩彥在沒有讓我吃驚的情況下結束表演,規規矩矩向裁判行禮致意,轉頭盯著我步下講台。七位評審交頭接耳一番,小丁學長站起身來,走到那位黑衣學長身邊俯身說了幾句話。

黑衣學長點點頭,小丁學長走回台前,對大家宣布:

「各位學弟,今天的比賽到此告一段落。學長正在計算分數,現在我們請四字頭詩朗隊何文彬學長跟大家做一點指導,請各位掌聲歡迎。」

大家乖乖拍手。學長緩緩起身,不慌不忙步上講台,對評審微笑致意,朗聲說:

「各位學弟大家好。我是上一屆剛畢業的學長,過去參加過三屆成功詩朗隊,等到今年詩朗隊組成後,我會固定來指導大家。」說著頓了頓,對評審學長們笑道:

「一年不見了,你們幾個小高一都變成學長啦。過得都好嗎?」

「呵呵,還不賴。」小丁學長代表發言,笑道:「學長大學生活好玩嗎?」

「好玩啊。」他點點頭,卻說:「只是,看到大家今天的表現,我就覺得開始不好玩了。」說著冷笑一聲,拿起手中的筆記本看了看,隨即說:

「一一四班馬永鳴、一二四班董子凱、一二四班黃肇慶,你們三位起立。」

我一怔,三人同時起身。只見他打量我們一眼,點點頭說:

「原來是你們三個,好,請坐。」

我們莫名其妙坐了下來。學長嘿嘿冷笑,開口道:

「這三位分別是初賽三組冠軍,照我看,如果這種水準也能拿冠軍,那麼成功詩朗隊的未來就很值得我們這些老人擔心了。」他毫不客氣地說:「沒錯,比賽有輸贏,這三位比其他學弟的確強了那麼一點點,另外也有幾位學弟的表現也差不多。只是,」他頓了頓:

「這種程度就想維持成功詩朗隊的驕傲傳統,未免讓我覺得太可笑了。過去像學長我這種實力的隊員可以說是滿成功都是,今天竟然連一個也沒有,我看真是一屆不如一屆,再隔兩三年乾脆別去比賽算啦,省得到時候輸給建中、開南甚至女校班隊,那就丟臉丟到家了。」

大家面面相覷。我頗為不滿,心想這些詩朗隊學長每個講話都不能聽。他又說:

「不爽對不對?告訴你們吧,沒本事的人沒有不爽的權力。再說今天不爽總比比賽輸了再來不爽好,這邊大部分同學都要加入詩朗隊,因此這個比賽就是你們自己的榮譽。現在你們不懂,不過如果非要靠失敗才能獲得教訓,那麼成功詩朗隊的傳統就得讓你們陪葬啦。因此,學長必須在這裡跟你們說一句難聽的,那就是你們的表現真的很爛,超爛極爛非常爛,這種『詩歌朗誦』根本是一場大笑話。」

眾人一片譁然,臉上紛紛露出不平之色。這位口出狂言的學長比河馬學長更糟糕,河馬學長講話難聽,起碼內容正面;這傢伙跟大家非親非故的,憑什麼在這裡大放厥詞胡亂批評?

何文彬瞇起眼睛,冷笑著說:

「嗯,不爽是不是?這樣吧,誰有意見請起立,不用管什麼學長學弟,有本事跟我比劃比劃,在場大家都是見證,看看我說得有沒有道理。至於你們,」他指著七個評審:

「不可以因為學弟有意見,或者對我不客氣之類的理由就修改他們的分數。知道嗎?」

「是。」包含河馬學長在內的七個評審同聲回應,模樣乖得不得了。其中有人面露微笑,想必早就知道學長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怎樣,有沒有人敢來挑戰啊?」他轉頭望著大家,神色輕蔑挑釁。

就在此刻,我們班黃肥終於忍無可忍,霍然起身,高壯的身材把椅子撞得砰砰作響。就聽他說:

「學長,我是一二四班黃肇慶,我不服。」

「你不服什麼?」學長笑道。

「你……你他媽的未免也太臭屁了吧?」黃肥嗆聲。我暗暗歎氣,這傢伙就是這副德性,火大起來什麼話都敢說:「或許我們沒你有經驗,不過在場同學的表現都不錯,你就一個人,我們每首詩你都發揮得了嗎?」

這話一說,底下當場傳出許多叫好聲。學長也不生氣,笑道:「那好啊,既然這樣,你就來跟我比一比吧?用你的詩,省得你說我欺負學弟。挑一段大家唸唸,看看誰的表現比較好。」

「比就比,怕你不成?」黃肥哼了哼。

河馬學長微笑著將黃肥的詩稿送上,學長瞧了瞧:「嗯,『龍騰虎躍震江山』,你倒是挺會選詩的。這首詩靠腹音,你這個胖嘟嘟的樣子倒是挺合適。哪一段?」

「不用多,」黃肥說:「最後一段,隨便選幾句就好。」

「好,那你先來。」

「不,我剛剛唸過了,」黃肥哼了哼,一句不讓:「你這麼臭屁,你先。」

「好,倒是不肯吃虧。」

學長哈哈大笑,掃了一遍詩稿,想了半晌,驀地吸了口氣,聲如洪鐘地,唸起這首詩的最後幾句:

飛龍騰空 雲海睥睨

江山悲鴻遍千里

怒吼山林 咆哮大地

且看中華男兒戰神州

龍騰虎躍震江山!

他這麼一唸,當場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別看這位學長個子小小的,講話或走路姿勢都十分娘娘腔,唸起詩來竟然判若兩人,不但氣勢雄壯威武,連回音都震得我們耳膜鳴鳴作響。光是這份腹音,就比河馬強上好大一截。

「如何?」學長一笑,指著黃肥說:「拿起詩稿,該你了。」

黃肥目瞪口呆,站在原地出不了聲。幾個學長彷彿早就知道情況會變成這樣,一個個掩口而笑,像是覺得很有趣。

半晌之後,黃肥歎了口氣:

「媽的,算你厲害,我認輸。」說著頹然坐下,一句話也不再說。

「嘿嘿,還有誰想試試?」學長又問,微笑看著大家。

「學長,我也想試試看。」魏治平笑嘻嘻站了起來:「學長好,我是一一九班魏治平,學長剛才的示範我很佩服,可不可以請學長也試試我的詩?」

「沒問題,你用什麼詩?」

「『還鄉』。」魏治平說,恭恭敬敬地將詩稿遞到台前。學長拿起來看了一眼,點點頭說:

「嗯,這首我沒唸過,讓我先看一下。」

「學長慢看。」

魏治平笑道,緩步走回座位。

何文彬學長仔仔細細將詩稿看過一遍,邊看邊默唸句子。半晌後抬起頭來,又是嘿嘿一笑,問魏治平說:

「好,這首詩感情豐富、變化很多。這是誰的詩?」

「報告學長,余光中。」

「是,領教了。」學長點頭:「余光中是成功詩朗隊的好朋友,看來這是他最新的作品。你要怎麼比?」

「我們唸最後一段,『悠悠的四十年』開始,一直到『也找不回清芬』。」

「好,沒問題。」學長點點頭:「你先我先?」

「我先,」魏治平頑皮地一笑:「我幾句你幾句,唸到不想唸就直接停,另外一方馬上接下去唸。」

「呵呵,有意思。」學長點點頭:「那來吧。」

「嗯,那學弟獻醜了。」

魏治平笑道,用那宛如春風的聲音,輕輕唸起這首討論老兵返鄉,帶著情怯與傷逝等複雜情緒,余光中的「還鄉」。

悠悠的四十年

渺渺的百多里

魏治平的聲音漂亮極了,又溫和又遼遠;尤其是「悠悠」與「渺渺」,只是短短的十二個字,登時就讓人感受到那股相隔四十年,海峽對望間逐漸老去的沉痛之情。

只聽他語音剛落,學長立刻接上去:

縱使我一步就跨過大半生

跨進運河邊江南的小鎮

聲音漫長悠揚,「大半生」時間感十足,「江南的小鎮」聽起來簡直像是國畫裡的潑墨山水。

魏治平接口,柔柔緩緩地:

草長如忘

學長濃濃地、酸酸楚楚地繼續:

苔深似鎖

該魏治平了,學長卻沒有停下來,直接往下唸:

只怕是

找得回蒲扇

也找不回螢火

他的韻律變化萬千,十四個字的唸法個個不同。只見魏治平無聲笑著,跟完最後兩句:

找得回老桂

也找不回清芬

唸完了,魏治平卻沒有就此放棄,既不認輸也沒有往下唸,反而重新把上面兩句又唸一遍:

「即便找得回蒲扇,」

「可也找不回螢火;」學長天衣無縫地接下。

「就算找得回老桂,」魏治平聲音放慢。

「卻也找不回清芬。」

學長緩緩地,在輕而嘆息的語氣裡,逐漸收掉了「清芬」的尾音。

兩人相視一笑,全場寂靜片刻,隨即爆出帶著驚歎的,恍如春雷般轟然不絕的掌聲。

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位學長真了不起,不但搭配魏治平簡直像一個人在唸,語氣或感情都沒有中斷;甚至最後魏治平刻意挑戰他,在句子中加入了「即便」「就算」兩個連接詞,讓整句的韻律發生變化時,學長竟然馬上就在他的句子裡加入了「可」與「卻」,讓自己的語調搭配了魏治平的「難題」。工工整整毫無紊亂,兩人默契就像天生的,讓人不敢相信這是一場即席的、沒有準備的表演。

「學長高明。」

魏治平點了點頭,心悅誠服認輸坐下。學長滿面得色,再度開口問道:

「還有誰不服嗎?」

強可強、弱可弱,他有這種功夫,這下子誰也不敢不服了。只聽他又說:

「各位學弟,剛剛的示範只是希望給各位一個概念,那就是詩歌朗誦這件事並不像你們想像得那麼容易,拿一張詩稿隨便唸唸就可以。」學長看著場中的眾人,嚴肅地說:

「依照多年來的傳統,詩韻盃複賽的學弟都會被甄選進詩朗隊,我希望你們在加入詩朗隊之前搞清楚,詩朗隊是成功的驕傲,跟合唱團、國樂社一樣,是成功為數不多的長勝不敗校隊。今天是禮拜六,下星期一詩朗隊就會開始集訓。我希望大家不要隨便看待這件事,乖乖待在詩朗隊裡為成功努力,爭取這份屬於我們共同的驕傲。」

「學長,為什麼我們不能不參加?」有人問。

「因為你會被校規處置,兩支大過,不怕就不用來。」學長嘿嘿一笑:「很抱歉,這件事就是這麼不講理。當年我也問過這個問題,今天算你好運我沒有老學長那麼機車,不然你會被海扁一頓。有些事情今天你們不理解,不過未來你就會懂了。一日詩朗隊,終生詩朗隊,你不會後悔的。」學長想了想,又說:

「或許今天你們都是被強迫加入的,有些學弟甚至會覺得被騙,不過這跟女校儀隊是一樣的道理,誰叫她長了那麼漂亮的腿,就跟誰讓你有這麼好的嗓子一樣,通通都是活該。」

我不禁失笑,這個學長跟河馬學長有拚,當真蠻橫得可愛。只聽他又說:

「我的工作是來帶詩朗隊,組織詩朗隊不是我的事。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小丁你們去發表成績吧,我們從下禮拜一開始每天見面,不喜歡我的人,嘿嘿,」他一笑,充滿譏嘲地說:

「最好開始喜歡,這樣搞不好會活得快樂一點。」

說完他就在眾人議論間走下講台。小丁學長嘻嘻一笑,走上講台:

「好,各位學弟,現在我們要開始公布成績啦。公布後大家就可以離開了,等一下請第一名到第三名的學弟暫時留下來,我有事情跟你們說。」說著拿起一張寫滿了字的紙條,開始宣布比賽結果。

我吸了口氣,看了林碩彥一眼,只見他也正看著我。

小丁學長從第十名開始報起,一路報到第七名的黃肥、第六名的張家興、第五名的馬永鳴,最後停在第四名的魏治平身上。

接下來就是前三名了,我心想,看樣子我們初賽第二組實力真的比較強,這次應該還是我、林碩彥與陳天義三個人拿前三名。

就在這時,小丁學長忽然頓了頓,看了我一眼。

我一怔,他的眼神頗有深意。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他說:

「第三名,一〇九班,林碩彥的『我最深的愛』。」

林碩彥吃了一驚,我也頗覺訝異,兩人對看一眼。小丁學長又報道:

「第二名,一二四班,董子凱的『我在長城上』。」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我竟然輸了?

「第一名,一一六班,陳天義的『楓樹』。」

我眼前一黑,當場體會到了上次林碩彥的感覺。我沒有生氣,也沒有覺得不公平,只是完全不能理解,當下就想學林碩彥那樣站起來問學長「我輸在哪裡」。畢竟這次我們都沒有換詩,我跟林碩彥都大有進步,比起跟上次無甚差別的陳天義,再怎麼說他都不該是第一名。

就算輸給林碩彥也好,我心想,怎麼可能輸給陳天義呢?

「以上是今天詩韻盃高一組複賽的成績。請陳天義、董子凱與林碩彥三位學弟暫時留下,其他學弟可以先行離去。」小丁學長說:「下禮拜一詩朗隊開始集訓,被選中的學弟名單會公布在穿堂。屆時訓導處會廣播通知大家,請各位學弟聽到廣播準時集合,本人並不希望使用校規跟大家過不去,請大家務必自愛,謝謝。」

此話一說,所有參賽同學議論紛紛,逃命般地離開會場。隨後高二學長們也逐一離開,教室裡除了幾個觀戰的北一女學姊,就只剩下包含小丁、希特勒,以及那位四字頭的何文彬學長了。

我跟陳天義、林碩彥則留在原位,三個人都沒有說話。

小丁學長笑咪咪地跑了過來,身邊跟著滿臉不高興的希特勒。只見他走到我身邊,開口笑道:

「董子凱學弟啊,今天我們……」

「等等,」我開口打斷他:「學長,我先請教你一件事。」

「嗯,請說。」

他面帶微笑,表情有點僵硬。

「陳天義是不是演辯社的?」

我單刀直入地問,只見小丁學長一怔,搖了搖頭:

「不是。」

「可是他是龍吟詩社的,也會參加演辯社辯論隊。」希特勒接口,哼了哼道:「小丁啊,學弟都看出來了,就別避重就輕了吧?」

「呵呵,有你在,誰能避重就輕呢?」小丁學長有點糗,強笑說:「好吧,不承認也不行了,沒錯,這個結果是必須的,龍吟詩社比詩歌朗誦輸給說唱藝術社的,那我們還要怎麼混啊?」

「那早說嘛,我拱手讓賢就是了。」我哼了哼:「幹嘛還要一番做作,幫我省點時間不好嘛?」

「唉呀,學弟啊,別生氣啦。」小丁學長試圖打圓場:「阿義的狀況跟碩彥一樣啊,都是龍吟詩社加上辯論隊,你贏一個輸一個,也不算是委屈你,是不是?」

「你說得輕鬆,」希特勒接口,也不管林碩彥與陳天義就在旁邊:「今天每個選手的表現大家都看在眼裡。學弟的帳找誰算呢?他本來應該兩個都贏的不是?」

「是是是,沒錯沒錯,」小丁學長嘿嘿一笑:「不要緊嘛,只是個詩韻盃而已,都是詩朗隊弟兄,計較什麼呢?」

「嘿,好一個計較什麼呢。」

我哼了哼,心想早知道就不參加了。原本輸就輸並不打緊,這種比賽本來就很主觀,勝負是兵家常事;然而我用的詩是「我在長城上」,我輸就是小燕學姊輸,這才是讓我火冒三丈的原因。於是說:

「好吧,那我閃了,下次有這種事早點講,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等等,小丁話還沒說完。」希特勒說,指了指小丁學長:「凱子你聽他講,搞不好你就不氣了。」

「好,」我點點頭,心想既然是希特勒要求的,那就姑且聽一下:

「學長請講。」

「是這樣的,依照慣例,詩韻盃第一名就是校際賽獨誦代表,不過既然這樣……」他頓了頓:「你表面上是第二名,實際上卻是高一學弟實力最強的,那我們就來商量一下,乾脆你們三個再來一場比賽,這次公平競爭,你意下如何?」

「不。」我斷然拒絕:「我不在乎這種施捨。既然你願意破壞規矩,那乾脆徹底放我一馬,獨誦團誦都別找我,反正你們有比說唱藝術社更強的龍吟詩社學弟,就算不要陳天義好了,也可以找那個演辯社的林碩彥,都嘛一掛的,有沒有我沒差,不是嗎?」

「呃,這不行喔。」小丁學長搖頭,勸道:「學弟啊,我知道你不滿,但是你想想看好了,新生盃的情況不也是這樣嗎?那時我們可沒有偏心別人喔。」

「那又怎樣,我才不在乎,冠軍還你就是。」

我冷笑一聲,站起身來正要離開,就見何文彬學長朝我們走來,一把拉住我:

「學弟等等。聽我講一句話。」

我不語,冷冷望著他。只聽他說:

「我知道你很不滿,可是他們給名次是一回事,是否代表學校出去比賽又是一回事,別太衝動了。」他笑道:「你的確是高一最強,因此本屆由你代表出去比賽也是實至名歸。這樣吧,我身為學長,也是我那屆的詩朗隊總隊長,我來講句公道話,你們也不必再比一場了,就由你代表學校出征,這樣好嗎?」

「實至名歸?」我冷笑一聲:「『實至』或許,『名歸』說不上吧?」

「好吧,那我換個說法,派你出去叫做最佳選擇。」學長哼了哼:「你搞清楚,這可不是為了龍吟詩社,你是代表學校出去的,就算受點委屈,你也不該放棄為學校奮鬥的機會。校訓說堅定信心邁向成功,你放著這麼好的天賦實力不用,只因一點小事就讓學校失去一個人才,豈不可惜?」

「那是學校可惜,我才不在乎。」我說:「你說了不只一句啦,我可以走了嗎?」

「學弟,」學長嚴肅起來,板著臉說:「你身為成功人,怎麼一點也沒有我們成功人的樣子呢?成功校風是越挫越勇,你光在乎怎麼打敗校內同學,卻不在乎幫學校打敗外校對手,這叫勇於內鬥怯於公戰,這樣還算是個成功人嗎?」

「你少來什麼『我們成功人』,」我冷笑:「我是成功人,你可不是。」

「這什麼話,一日成功終生成功,我們都是成功人,這也是我願意耐心跟你說的理由。」

「你願意耐心跟我說,」我嘿嘿一笑:「是因為你知道高一其他人出去比會輸。我寧願進詩朗隊跟大家混,也不要吃你這套。」

「口氣不小。」他哼了哼:「像你這樣不合群的人,即使詩朗隊也不適合參加。」

「那更好,我剛剛就說兩件事情都別找我。」我笑道,揹起書包:「那你們就找陳天義好好訓練吧,他是第一名,龍吟詩社的,先名歸再實至,內鬥公戰兩相宜,反正詩朗隊不缺我一個。」

「如果你不進詩朗隊,那我必須用校規處分你。」小丁學長警告。

「行,你厲害,算我怕你,進詩朗隊就是,總而言之你沒辦法強迫我去比獨誦,就算你強迫,我也可以胡唸一通,氣死他這個終生成功人。」我笑道,對大家揮揮手:「就這樣了,學長們,祝你們獨誦賽順利。拜拜。」

說完我連希特勒也沒管,獨自大步離開。留下幾個學長皺著眉頭,相對歎氣坐在原地。

就在那一刻,我忽然發現了幾個站在門口,還沒有離開的北一女極光詩社學姊。只見她們綠成一團,七八個人通通窩在門邊。我說了聲借過,閃身從她們之間穿出。只見她們全望向我,似乎見到了什麼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一般。

我懶得理會這麼多,繼續前行,快步離開了下午的成功校園。

走在往金橋的路上,我不禁覺得今天的一切簡直是場鬧劇。適才何文彬學長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身為成功中學的一份子,我並非不想代表學校出去比賽。陳天義的表現不錯,但是他的音域、基本訓練或情感掌握都很鬆散,即使加強訓練,最多也只能達成林碩彥的程度。我參加過校際賽,經驗告訴我那不是個隨便玩玩就可以拿冠軍的地方;我們是男生,像陳天義或林碩彥那樣軟性的聲音,跟女生對戰根本是以弱擊強毫無勝算。唯有像我這種可剛可柔、變化萬千的聲音,才能克服先天限制,在比賽中脫穎而出。

當年我就是這麼贏的,一個變聲期的男生,面對一屋子女生,「我在長城上」一來詩稿發揮空間大,加上訓練我的是學姊,根本就是「陰陽合一」在上台,因此才能拿到台北市冠軍的佳績。不管在哪個場合,只要我用上這首詩,就代表跟學姊一起上台,一起面對無論是男是女,隨便多麼厲害的對手。

這才是我生氣的理由,無論我表現多好,這次詩韻盃等於是小燕學姊輸給了演辯社。老實說這個類比很好笑,況且我也沒有輸,剛才學長也承認我是高一最強,因此頂多只是輸個面子而已。比起詩韻盃的小小成績……怎麼說呢,說不定校際賽的光榮,才是我該爭取的。

假如小燕學姊在場,她一定也會這麼說的。

唉,好像真的太衝動了,剛才應該見好就收的。陳天義代表學校輸了對我有什麼好處?那如果他贏了呢,那我豈不是白白浪費機會了嗎?假如我代表學校奪得冠軍,說唱藝術社不也很有面子嗎?代表學校的不是龍吟詩社而是說唱藝術社,更是對演辯社的莫大諷刺,不是嗎?

想到這裡就釋懷了。決定禮拜一再去跟小丁學長溝通一下,爭取這個校際比賽的機會。經過今天複賽,很多之前沒有答案的事一下子清楚了起來。想到前天小玫對我說的話,突然又覺得之後陪她的時間將會更少。不管是詩朗隊或者校際獨誦比賽我總會參加一個的,加上中新友誼之夜,真不知道是否忙得過來。

這段時間實在參加太多活動了,難怪小玫會擔心。待會兒記得要跟她說幾句好聽的,之後再好好跟她安排一下未來的碰頭時間才對。

唉,連約會都要趕場,我不禁覺得自己似乎貪心了些。段考在即,什麼書都沒唸。如果這就是我第一個月的高中生活,那麼之後三年又將忙成什麼樣子呢?幸好女朋友這件「大事」國中就搞定了,否則加上追女仔,我乾脆不要聯考啦。

我笑了起來,想想自己真是個神經病,想這些東西真沒營養。當下把「綠園歲月」揹在成功書包外頭,展開步伐,快步往北一女走去。

十月十日。國慶日。

今天是禮拜一,也是所謂「舉國同心,四海歡騰」的國慶日。禮拜六下午見到小玫,她表示只要我週末用功讀書,今晚就陪我去看煙火。我心想段考在即,也是時候讀讀書了,哪知不讀則已,拿起書本才發現進度嚴重落後。高中不比國中,考試雖有範圍卻沒有固定考題,加上聯考後從未拿起書本,這兩天過得可說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抓到我念書,小玫毫不放鬆,禮拜六當天陪我一路讀到金橋打烊。之後胡亂吃個飯,又跑到麥當勞讀到晚上十一點。隔天是週日,一早她又跑來按電鈴。媽媽笑咪咪地把她迎進家門,問明來意,扯掉我的被子,抓我起床換洗吃早餐。

爸爸加班不在家,媽媽要出門喝喜酒,幫我們把午飯弄好放在電鍋裡,跟小玫交代一聲就走了。我心想女朋友真的不能帶回家,平常好好的女生,一跟媽媽聯手,我的好日子就過完了。

安安靜靜讀了一個上午,小玫依媽媽囑咐,幫我熱飯弄菜做中餐,要我乖乖坐在書桌前,不讓我有藉口摸魚打混。飯後有點睏,她陪我聊了幾句,隨即抓我回書桌,一路又念到媽媽回家。

媽媽跟小玫很熟,畢竟從國小一年級開始兩人就是同班同學,也不擔心我們孤男寡女在家裡胡搞。當晚爸爸依然不在,媽媽卻親自下廚,在小玫幫忙下弄了一桌難得的好菜。當然,趁著兩人專心烹調,我總算找到休息空檔,溜到樓下抽了今天的第一根菸。

飯後繼續用功,媽媽很高興,又切水果又弄飲料地忙個不停。就這樣直到深夜,小玫才總算告辭回家。

久沒念書,連續兩天用功把我搞得頭昏腦脹,人不分親疏遠近,地不分房間客廳;小玫一走立刻爬上床,連澡都沒洗就睡了個人事不知。隔日醒來時已過中午,好好一個國慶日,不但沒去升旗,竟然連早上的閱兵大典都沒看到。

不甘不願梳洗完畢,媽媽走進房間,笑道:

「哈,今天起得真晚,昨晚讀書太累了?」

「是啊,討厭,沒去升旗。」我嘆了口氣,接過媽媽遞來的芒果:「早上閱兵好看嗎?」

「好看啊,這可是李總統上台後第一次辦閱兵呢。」

「慶典活動呢?」

「差不多那樣,舞龍舞獅,還有北一女樂儀隊。」

「唉,可惜。」

「嘿,你還真喜歡北一女樂儀隊。」媽媽笑嘻嘻地說:「這容易,找機會叫小玫帶你去北一女看看她們表演不就行了?現場應該比看轉播精采吧?」

「她們又不會在學校表演,」我哼了哼:「就算有,女校門禁森嚴我也進不去。再說小玫是補校的,前兩天問過,她說樂儀隊只有日間部可以參加。」

「講到這個我問你一件事,」媽媽忽然說:「上次你說想要參加一個相聲社團,叫什麼……」

「說唱藝術社。」

「對,說唱藝術社。」媽媽點點頭:「後來怎樣了?」

「開始上課啦,就這禮拜。」

「魏龍豪真的是你們指導老師嗎?」

「是啊。」

「他人怎麼樣?」

「還不錯,很溫和。」

「你有陪他聊天嗎?」

「有。」我點點頭:「他說我很合適當捧哏的。」

「什麼是捧哏?」

「就是對口相聲裡比較呆的那個角色。」

「呵,」媽媽掩口而笑:「這是一種稱讚嗎?」

「喂喂喂,妳笑什麼?」我忙道:「魏老師說了,三分逗、七分捧,小丑難當啊,魏老師自己也是捧哏專家。妳外行不要裝懂好不好?」

「是是是,你懂。」媽媽依然笑嘻嘻地:「好個大師,什麼時候要說段相聲給我聽啊?」

「嘿,還早哩,」我瞪她一眼:「才上一次課哪能表演?不過說起表演,學長倒是安排我參加了一場表演活動,還要代表成功上台,到時候妳再來看好了。」

「沒問題。」媽媽一笑:「之前你跟你那個國中好朋友表演,我還覺得你很有天份呢。你的搭檔是誰?」

「我們班同學,叫做紀衡光。」

「喔,就是你上次說的那個公子哥兒?」

「就這人。」

「好,那到時候記得通知我一聲,我倒要看看魏龍豪教出來的徒弟有什麼不同。」

「嘻。」

我笑了笑沒接口,媽媽又問:

「那今晚呢,你要做什麼?」

「小玫答應陪我去看煙火。」

「去水門?」

「沒有,應該會去中正紀念堂。」

「那裡看得到嗎?」

「我猜可以。」

「好吧,那你們好好玩。」媽媽站起身來:「對了,錄影機裡有一卷帶子是給你的。早上的閱兵大典,還有你最喜歡的北一女樂儀隊。」

「哦?真的,妳錄影啦?」

我驚喜地說,只見媽媽一笑,摸摸我的頭,離開房間。

跑到電視機前放起錄影帶,媽媽弄了午餐,端到客廳裡讓我邊吃邊看。電視裡李總統笑咪咪地,跟蔣故總統的形象頗不相同。以往都是「逢十」閱兵,難得今年新總統就職,這才多了一回閱兵可看。只見螢光幕裡飛機、飛彈、大砲、裝甲車、多管火箭不一而足。三軍旗隊、官校、士校、政戰學校隊伍迤邐而過,隊形整齊、精神抖擻,端地是國軍健兒中的菁英。

接下來是李總統致詞,他用台灣國語說了一堆「早日完成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時代使命」之類的話,隨即在三呼口號,釋放和平鴿後結束典禮。我心想既閱兵又放和平鴿,想來還蠻諷刺的,正自好笑,就見慶典開始,各種民俗活動一一上場。

看了半天就等這一刻,快轉到北一女上場的畫面,只見漂亮的北一女樂儀隊從金橋方向出現,循平常我去找小玫的路線往北一女方向前進。綠背心白短裙,鮮黃色的帽穗在風中抖動,四個隊員手持紅色橫幅,上書「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後面是五個帶刀的隊長、整排高挑的旗手,以及拋著槍的一百多個隊員。漂亮的動作讓人目不暇給。

儀隊後頭是樂隊,與儀隊不同,樂隊穿紅背心。人數比儀隊多,金色的樂器在陽光中發亮,從木管到銅管,從小號到蘇沙號,手持行進指揮棒的隊長走在前方,棒上掛著黃穗,既驕傲又神氣。

片刻轉播結束,後頭是其他學校的表演。我有點意猶未盡,轉回去又看了一遍。

的確,我邊看邊想,看轉播實在沒什麼樂趣,跟小時候在國慶大典親眼見到的「大姊姊們」差遠了。下次應該找機會問問希特勒,他認識很多北一女,說不定有辦法帶我去見識見識。

看完錄影帶時間還早,我回房又讀了一會兒書。讀了半天靜不下心,決定今天到此為止,出去洗了個澡,跑到客廳打電話約小玫出來走走。兩人約好十分鐘後見,換好衣服出了家門。

國慶日,外頭一片旗海。青天白日滿地紅四處飄揚,整條街道一片喜氣。這是一年中我最喜歡的時刻,沒有過年的冷清,不像聖誕節那般疏離,國慶是屬於每個人的節日,不但有北一女樂儀隊可看,晚上更有浪漫的煙火可瞧。

小玫下來了,穿著一襲粉紅色的連身長裙。這是她最喜歡的打扮,跟這陣子的綠衣黑裙頗有不同。我愣了愣,忽然發現自己已經習慣了她的綠制服,驟然換起便裝,一時竟然有些陌生。

小玫精神很好,長裙在陽光中有種透明感。我上前牽起她,笑道:

「今天妳好漂亮。」

「嘻嘻。」她瞇起眼睛:「一見面就說好聽的,這件衣服又不是第一次穿。」

「是啊,畢業旅行妳就穿過。」我點點頭:「不過今天特別好看,大概是天氣好吧。」

「是你心情好。」她笑道:「老古板,就是喜歡國慶日。小時候你家都掛國旗,今天掛了沒?」

「去年掛的還沒拿下來。」

「呵,那真是辛苦這面旗了。」小玫一笑:「那現在呢,你要帶我去哪裡?」

「沒事,隨便走走,看妳想去哪。」

「我想回學校看看。」

「回學校?」我一怔:「嗯,今天那邊有管制,不知道進不進得去耶。」

「我說的是國中啦,」她噗哧一笑:「你在想什麼啊?北一女你進得去嗎?」

「說得也是,」我笑道:「那就走吧,我也好久沒回去逛逛了。」

兩人沿著以往熟悉的上學路線,有說有笑往國中校園走。我們聊著往事,經過一間間沒開門的、印象中的店家,來到畢業後一直沒有回來的校園大門。

校門開著,警衛亭空無一人。「慶祝中華民國七十七年國慶」紅幅掛在門上,左右掛著兩面國旗。

旗子舊了,邊角有點脫線。我望著國旗沒有說話,小玫說:

「怎麼啦?」

「嗯,沒什麼。」我搖頭:「小玫啊,妳記得以前我當過一陣子的旗手嗎?」

「記得啊,」她笑道:「後來加入樂隊才不幹的,當時遠遠還很難過呢。」

「誰叫他不跟我一起加入樂隊。」我望著那面國旗:「這面旗子,就是當時我用過的。」

「咦?」小玫一怔:「你怎麼知道?」

「看這裡。」我指著旗子,要小玫看看青天白日靠近旗桿處的某道光芒:「這裡當年有點小瑕疵,新的旗喔,一來就缺一個角。我跟遠遠用立可白塗過一遍,看,現在還留了一點。」

小玫仔細看了看,旗角處依然殘留部分立可白的痕跡。雖然斑駁,卻還是可以看到當年的「遺跡」。我輕嘆一聲,想起當時訓育組長殷殷交代我們要好好保護旗子、怎麼捲旗展旗、如何配合樂隊升降旗的事,心中不禁唏噓。

「唉,都舊了,看看這面旗子,褪色得好嚴重。」

「所以被擺在這裡啊,」小玫微笑著說:「裡頭旗桿上的應該比較新。」

「或許。」我點點頭,走到另一面國旗邊,翻了翻旗桿邊緣的套桶,拉開綁著的繩子,對小玫說:「妳看,這一幅更舊,是民國七十一年的旗子。」

「咦?你怎麼知道?」

「這裡寫的,」我扯著套桶內緣,展示裡頭隱藏著的字樣:「每面旗子都有出廠日期,這一幅比較舊,但是看上去卻比另一幅新。我們那幅是七十四年買的,當時大家都很珍惜。」

「用久了嘛。」小玫安慰。

「才三年多哪算久?這是保養的人不用心,國旗也可以隨便是怎樣?」

我哼了哼,把旗角綁回去。小玫默默看著我,半晌後說:

「凱,你對這些東西還真嚴肅呢。」

「國旗啊,可以隨便嗎?」

「我說的不是國旗。」

「那是什麼?」

「嗯,怎麼講,過去的東西吧。」她偏起頭想了一會兒,續道:「你很念舊,又很在乎一些小細節,這樣好辛苦。」

「辛苦?」

「是啊,」她點點頭:「有些東西過了就該放手,不能一直擺在心上。像這面國旗好了,本來就是消耗品,用舊了換一面,換下來的廢物利用,其實你應該高興才對。」

「有什麼好高興的?」我瞪眼。

「高興學校沒有把它當成垃圾丟掉啊。」小玫微笑著說:「沒錯,對你來說這面旗子意義重大,可是這些東西本來就會汰舊換新。我是心疼你,你不能總是懷舊,很多事情就算當時有堅持,過了以後也該放手啦。」

「我沒有不放手啊。」

「嘿,沒有嗎?」她一臉取笑的表情:「當年那隻六號小喇叭?送菲子的自動筆?這次你去比賽用什麼詩,『我在長城上』?」

「呃。」

「所以啦,放輕鬆點。」她笑道:「紀念品不能這麼多,一兩樣有代表性的就好,人生還是要往前走的呢。」說著牽起我的手:「凱,這也是我最近很想跟你說的話。」

「不要保留老東西?」

「人生要往前面走。對已經過去的、失去了的東西不要太留戀。」

「妳為什麼想跟我說這個?」我一怔。

「嗯,只是想到。」她頓了頓,搖搖頭:「你總是對過去割捨不下,這會讓你的人生很痛苦。我只是想提醒你,沒什麼別的用意。」

「是麼?」

「是啊。」

「唉,好啦。」

我點點頭,輕嘆一聲,進了校門,不再多說。

大門內是穿堂,穿堂挑高二樓,上面是二樓走廊。過去我常常坐在走廊扶手上,把腳掛在外頭,像是坐在懸崖邊一般。當年總是被生輔組組長罵,說什麼太危險的,現在想想還真有點不知死活。

穿堂變小了,我心想,少了昔日的巍峨,有種縮水的感覺。其實這個穿堂還蠻大的,比起成功大多了,實在沒理由覺得變小了才對。

兩人走出穿堂,來到操場邊。今天天氣不錯,操場上滿是下午的陽光。校園裡安安靜靜地,連平常會來做運動的老人也沒有。想必因為國慶連假,大家都出去玩了。

國中的操場很大,分成兩個區塊。司令台面東,前面是一座被紅磚跑道圍著的大草皮。西邊跟大操場一樣大,卻被分成兩塊,各有一座標準籃球場。我一怔,這才發現以前學校的操場這麼大,哪像成功,只有一半大小。

「小玫?」

「嗯?」

「北一女的操場有多大?」

「操場喔?」小玫想了想:「大操場比這裡大,不過要是連籃球場都算,那就跟這裡差不多。」

「所以沒有籃球場?」

「在活動中心。」小玫說:「其實我也沒去過,補校的教室在網球場旁邊,離操場比較遠。」

「妳們還有網球場啊?」

「也有游泳池。」她笑道:「北一女比成功大,你們學校實在太小了。」

「對啊,四四方方,跟打麻將一樣。」我歎道:「這就是老學校,地段不錯,可惜地方小。成功有四千多人呢,妳看當年學校只有一千人左右,地方卻比成功大了一倍不只。」

「其實北一女也是一樣。」小玫說:「一班五十幾個人,教室位置很擠,最後一排幾乎要碰到牆壁了。哪像國中時候班上只有二十幾個人,教室裡都空空的。」

「這就是高中吧。」

「怎麼說?」

「學校少啊,國中是國民教育,學校數量多嘛。」

「嗯,也是。」她想了想:「咦?那其他的人都去哪了?」

「五專、高職,還有私校吧。」

「所以也不少啊。」

「唉,也有畢業就去工作當兵的。」

「凱?」

「嗯?」

「你怎麼啦?」

「咦?」我愣了愣:「我沒事啊,幹嘛問?」

「你今天看起來好像心事重重的,講什麼都嘆氣。」小玫觀察著我的表情:「是有什麼心事嗎?」

「心事?」我搖搖頭:「沒有啦。」

「純粹只是因為回來有感觸?」

「嗯,也不是。」我望著空蕩的操場:「這麼說好了,沒回來不覺得,一回來卻發現自己好像還沒有離開這裡。」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還沒有適應高中生活吧。」我解釋:「畢業才幾個月,畢竟在這裡也待了三年。全校只有我一個考上成功,一切都要從頭開始。」

「本來就是這樣啊。」

「是,卻也很陌生。」我輕輕地說:「教官、社團、老師、同學,都是新的。以前我功課不好,成功裡都是一堆很厲害的強棒;畢業的時候我是學長,一上高中馬上變回學弟。這些都是吧。」

「嗯,我覺得這些都不是。」

「那是什麼?」

「你不喜歡一個人。」

「啊?」

「嗯,就是這個。」小玫十分肯定:「前幾天我們聊到你想找一個團體,其實你以前也是這樣。你才剛進成功,覺得整個環境都……很陌生,所以急著想加入大家,找到一個屬於你自己的地方。」

「呃。」

「我說對了吧?」

「是啦。」我歎道:「小玫,妳還是最瞭解我的。沒錯,或許是這樣。不過也沒那麼嚴重。」

「怎麼說?」

「我還有妳啊。」我笑了起來:「雖然環境變了,可是妳卻一直在這裡。想想看妳還真是中流砥柱,從小學就是好朋友,這麼多年來妳都在身邊。」

「呃。」

「怎麼了?」

「沒事。」小玫搖搖頭:「是啦,我是一直都在你身邊。不過還是那句話,你要向前走,不要太戀舊。」

「別的事情是這樣,」我笑道:「妳的話就不行了。」

小玫聞言一怔,想了半晌,沒有接口。

我笑了笑,牽著她繼續散步。這麼一想心情好了許多,畢竟即使環境變化得很劇烈,小玫跟我的感情還是跟當年一樣,絲毫沒有改變。

兩人在操場上走了一圈又一圈。我講起某些當年的事,小玫卻一直沒有多說什麼。偶爾問幾句話,卻也都跟最近發生的事情有關,什麼說唱藝術社之類的。

走著走著,小玫停了下來。

「凱,」她望著我,緩緩地說:「我想問你一件事。」

「咦?」我一怔:「妳說。」

「你覺得,我們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

「這是什麼問題啊?」我呆了呆:「妳是說我們的感情嗎?」

「嗯。」

「就繼續下去啊,怎麼了?」

「繼續下去是什麼?」

「一直談戀愛啊。」

「然後呢?」

「這個喔,」我臉一紅:「如果都在一起,那大概就是結婚了吧?」

聞言她閉上眼睛,隔了許久,又問道:

「好。那再之後呢?」

「生小孩?」我搔了搔頭。

「也就是說,」她毫不停留:「你想跟我過一輩子?」

「呃。」我被她問得有點不知所措,想了想說:「老實說啦,這種事情我從來沒有想過,畢竟是很久很久以後才會發生的事。妳問這個做什麼?」

「我只是想知道。」

「想知道我會不會一直跟妳走下去?」

「不,」她搖了搖頭:「我想知道,你對跟我在一起的未來有什麼想法。」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一直在一起。」

「要是不能呢?」

「那……嗯,不能這麼想。」

「什麼意思?」

「我是說,我們不能去想假如不能在一起怎麼辦這種問題。」我說:「今天我們在一起,又沒發生什麼事,那就好好在一起呀。假如將來不幸分手了,那一定有分手的原因,卻不是現在就要思考的事情。」我頓了頓:

「再說了,我不覺得有什麼事情會讓我們分手。除非妳變心了,不要我了,不然我們為什麼會不在一起?」

「你就不會變心嗎?」

「不會啊。」

「這麼肯定?」

「沒錯。」

「為什麼?」

「因為我愛妳啊。」

「那要是我離開你了呢?」

「我還是愛妳。」我一笑:「而且,我也會想辦法把妳追回來。」

「那要是我不能……我不回來呢?」

「那就糟了。」我笑道:「這樣我就會很難過,會一直想辦法把妳追回來。我拜託妳別這麼做,替我省下這種時間,拿來讀書玩社團都好。」

「別鬧啦。」她哼了一聲:「我是很認真在問的。要是我怎樣都不回來了,你會怎麼辦?」

「呃。」我有點不知所措,本來希望說兩句好聽的,想不到她竟然板起臉來,當下道:「小玫,我是認真的。別說我們好好的沒什麼事,就算哪天妳真的不喜歡我了,那我也會想辦法檢討自己,讓妳回心轉意。」

「那要是我死了呢?」她忽然說。

「妳哪會死啊?」我有點不高興:「講話就講話,幹嘛這麼說啊?」

「怎麼不會?」她搖了搖頭:「人總是會死的,只是時間早晚。說不定會發生意外,也說不定會突然生病,就跟當年的……」

「小玫。」

「好,你不願提,我就不說。」她點點頭:「我的意思就是這樣,或許我不是不愛你,只是不得不跟你分開。要是真的那樣,你又怎麼辦?」

「那我就一直想念妳。」

「可是……」

「好了喔,」我揮手打斷了她:「小玫,我不想再回答這種問題了。明明好好的幹嘛講這些?我跟妳說,要是哪天真的發生那種事,那就讓我一個人難過就是了。妳是要問我會不會再去交新的女朋友對吧?不會,這就是答案,可以停止了嗎?」

「我不是要問……」小玫急著說,卻又硬生生停下來,嘆了口氣:「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這麼說的。」

「妳當然是故意的,不過沒關係。」我放輕語氣:「小玫,我知道我們相處時間不多,妳擔心是正常的。可是妳忘了一點,我念的是男校,除了老師沒有女人。妳不要擔心東擔心西的,我對妳跟當年一樣,只有更愛妳,不會因為相處時間變少就淡掉了,妳懂了沒?」

「呃,」她怔怔地望著我,像是想說什麼,卻只是點點頭,閉上眼睛:

「好啦,我懂了。」

「懂了就好,那就別說這些了,」我忙道,好不容易結束這個話題:「好好一天,讓我們過得快樂一些,好嗎?」

「嗯。」

她點點頭,咬著下唇,不再說什麼了。

帶著奇怪的氣氛,五點前後我們離開校園。秋天傍晚很舒服,霞光照在巷子裡,在沿街的國旗上映著漂亮的色澤。

家家戶戶都掛國旗,整排騎樓紅成一片。忽然想起以前看過陳若曦寫過的一篇散文,說是文革時北京到處都掛著五星旗,雖是慶祝偽國慶,卻只覺得鮮血般地滿街猩紅。然而,此刻的街景卻不是這樣,鮮紅的國旗在夕照中飄揚,不但不陰森,反而讓人感動。這是因為我們還有青天白日,抑或是我的心情呢?

感受著莫名的情緒,我們走到公車站牌等車。二三六等了很久都不來,兩人改坐二五三,在政大公企中心站下車,跑到永康街吃了一頓府城清蒸肉丸當晚餐。

飯後約莫七點,煙火快開始了,我們沿信義路走到中正紀念堂。今晚中正紀念堂很熱鬧,琉璃瓦上開著整排黃色的小燈,紀念堂、大中至正門也難得開了主燈,感覺起來燈火輝煌,非常漂亮。

我們從角門進去,穿過漆黑的後花圃,爬上紀念堂階梯。或許因為國慶,人比平常多,有種「今晚的中正紀念堂不只是我們的」的感覺。小玫已經恢復情緒了,笑咪咪地牽著我,兩人氣喘吁吁爬到最高層,沿著迴廊,往巨大的銅門前進。

經過側邊轉角時我看到了兩個人。一男一女,站在黑暗的角落裡摟著對方。男的身穿白襯衫牛仔褲,背對著我,背影有點熟悉;女的把頭埋在男的胸口,也是白色的上衣,長髮披肩,穿著短短的黑短裙。短裙邊緣有著一圈閃閃發光的裝飾,像是小小的鑽石;黑色長靴,靴口也是一圈小鑽石裝飾。

我愣了愣,這女的好像也在哪裡見過。或許太暗了,我心想,大概是認錯人了。

小玫見我瞧著他們,拉我一把,要我別偷看人家。我搔了搔頭,心想這裡倒是個不錯的約會地點,當下邁開腳步,繼續前行。

來到正門,這裡是中正紀念堂最高的地方,眼前一片開朗。兩排漂亮的地燈向前延伸,大中至正牌樓亮著各式燈光。

遠方是總統府,再過去被建築物擋住,只能見到一片光芒。光芒照著夜空,還有幾道光柱來回照耀。總統府尖塔上亮著「慶祝中華民國國慶」霓虹燈,因為視角關係,只能看見「慶祝」兩個字。

我們在階梯上坐下,四周有幾對情侶。中正紀念堂果然不是個重要景點,人比印象中總統府前廣場少。我們沒有說話,只是摟著彼此,在沁涼的晚風裡等著煙火。

這樣好幸福。我忽然想。

懷裡是從小的青梅竹馬,眼前是開闊的中正紀念堂。一個普天同慶的假期,無憂無慮地在這裡等煙火。忽然覺得自己什麼都有,什麼都很滿足。身為一個前三……嗯,第三志願的高中生,參加了一個有魏龍豪的相聲社團,比賽得名還可以代表學校出征,我的「新生活」,到底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小玫甜甜地靠在胸口,軟軟的身子飄著女孩子的香味。風很涼,卻很清爽,就像眼前的景色,雖然暗,卻很精緻。

很少這樣抱著她。我們雖然在一起很久了,彼此從來沒有逾越分際,頂多只是牽牽手、接個吻,連擁抱時都會盡量避開她的胸部。小玫很知道怎麼保護自己的身體,作為青春期男生,我也很努力不去觸碰不該觸碰的部位,兩人之間的舉止,無論公開或私下,雖然親暱,卻都是很清純的。

然而,此刻懷裡的她,卻比平常更像一個女孩子。

或者說更像一個女人吧,很難形容的感覺。暖暖的、香香地,飄蕩著莫名的感受。在一片黑暗裡,彷彿彼此的距離更近了些。

驟然間,煙火亮了。

跟期待中一樣,煙火漂亮燦爛地亮在總統府正上方。周圍發出了許多「哇」「看」「耶」的讚歎聲,煙火卻悄無聲息,像是一場彩色的默劇。

又一朵。煙花燦爛,連續不絕。

小玫望著眼火,黑暗的翦影被煙火照亮,五顏六色的光芒映在眸子裡。絢麗又繽紛,美得難以置信。

我看呆了。

一朵又一朵,煙火在夜空裡爆綻。星形、圓形、火樹銀花、四海一家……展現在每個人心裡,倒映著晶瑩的觸動。

小玫無聲笑著,長裙在風中擺盪,柔美的線條在黑暗裡浮晃,像是籠罩著一層光芒。黑暗封鎖周遭,煙火從容燦爛,時間慢了下來,在斑斕的高潮裡越來越慢,停在一片光幕之中。

於是,那一夜裡,中正紀念堂裡的小玫與我,就這麼被留了下來,再也沒有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