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月光湖

「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為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

看完日出,眾人在朝陽中走回青年活動中心。我回房小盹一會兒,直到七點半小箏叫醒我去餐廳吃早餐。飯後回房收行李,出去堆在餐廳門口收集區,這才見到睡眼惺忪的詩聖一伙人,拖著沉重步履,拎著行李走出小木屋。

大家瞎扯幾句,原來昨晚沒有他們立刻睡覺,反而窩到阿誠房間打牌抽菸,喝酒玩脫衣拳搞到將近五點才結束,難怪看起來這麼累。

小箏搖了搖頭,「老毛病不改」,轉頭不跟他們打照面。

八點半集合,大家整隊遊溪頭。其實溪頭就那幾個地方,大學池、苗圃、銀杏林與神木,起初眾人還跟著導遊大媽,走沒多久隊伍就解了體,幾公里路上迤邐著我們這團的男生女生,大家各自湊成一堆,三五成群閒逛聊天。

小箏走在身邊,馨馨跟秀茵學姊走在前頭。馨馨嘰嘰呱呱地說著演講社下學期的各項活動,秀茵學姊安安靜靜地聽,看起來反而像是馨馨的學妹。小箏笑道:

「凱凱,你看她,很認真的呢。」

「是啊,那天社團會議,她的意見比巧怡還多。」

「對了,講到巧怡,她跟小光學弟怎樣了?」

「嘿,這有趣。」我笑道:「上次跟小光聊,他說其實兩個人早就可以算一對了。感覺都在,見面時也會牽牽手。只是巧怡不肯承認,所以名義上還沒有那種關係。」

「這也難怪。巧怡比較保守,速度會慢一點。」她想了想:「下次見到小光提醒他一聲,要他多給巧怡一點時間。這對巧怡來說很重要。」

「這話怎麼講?」

「說起來也跟我有關,」小箏歎道:「我的事她都看在眼裡,有一次我們在學校吃便當聊天,她不經意說了幾句什麼談戀愛很無謂、男生都是笨蛋之類的話。當時我沒說什麼,之後卻偷偷跑去問文文學姊。」

「文文學姊怎麼說?」

「她也沒有講太多,不過很明顯跟我有關。」

「跟妳有什麼關?」

「我不知道,學姊講得語焉不詳。」小箏嘆了口氣:「不過我猜就是我這個榜樣太差,讓她覺得談戀愛很麻煩吧。巧怡知道太多事情,去年她才國三,冷眼旁觀,說不定對她產生了不好的影響。」

「我不覺得,妳想太多了,巧怡只是愛面子而已。」

「或許你是對的,反正我也只是瞎猜,學姊沒講清楚。」小箏搖頭:「反正你去跟小光學弟說一聲,要他好好對待巧怡,有點耐性。」

「知道了。」

「對了,你知道阿誠又談戀愛了嗎?」小箏忽然問。

「呃,妳已經知道啦?」我一愣:「昨天在車上閒聊他有講,不過還沒說是誰,還要我跟馨馨瞞著妳。」

「嘿,幹嘛瞞著我?」小箏歎道:「我早知道了。就是Miko嘛,大家同班,又是女校,這種事哪有什麼秘密啊?」

「呵呵,他好像很怕妳知道。」

「那是他心裡有鬼,」小箏笑道:「怕我跟Miko亂講一通,其實阿誠剛有意思Miko就跟我聊過了。」

「妳怎麼說?」

「當然說好話啊,他又不是壞人。」小箏點點頭,笑了起來:「不過我也提醒Miko看緊一點,畢竟這人記錄不佳,得好好盯著。」

「真可怕,」我也笑了起來:「追前任女友的同班同學,這還真不聰明。」

「沒錯,」小箏嘿嘿一笑:「太呆了,起碼也要隔個兩班嘛。」

我一怔,公誠勤毅禮樂射御書數,後毅跟樂班正好隔兩班,皺眉道:

「嘉嘉,妳這話是什麼意思?」

「嘻嘻,心虛了。」小箏笑著說:「凱凱,只是開個玩笑,幹嘛這麼敏感?」

「這不好笑。」

「好好好,對不起。」她忙道:「我不亂說就是。不過既然講到這裡,有件事要跟你說清楚。」

「妳說。」

「這次復合,我對你是認真的。」小箏正經了起來:「我承認之前的確對你很不放心,這幾天好好想過一遍,我明白那些都不是你的問題,我把阿誠給我的情緒推到你身上很不公平,也影響了我們的關係。」她頓了頓:

「凱凱,我很抱歉,謝謝你不計較。這次我會完全信任你,你想跟馨馨當兄妹也好,想找阿薇當紅粉知己也罷,我都不在乎。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天,我就相信你對我還是專心的。我會好好愛你,讓你快樂;不會胡思亂想,也不會拿安全感的事情煩你。」

「別這麼說。」我輕聲道。

「可是,我也有個要求。」

「妳說。」

「我信任你,你也要信任我。」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妳啊。」

「其實不是沒有,不過我指的不是這個。」她搖搖頭:「凱凱,暑假後我就高三了,陪你的時間會越來越少。未來一年你的生活很豐富,也會遇到很多人,我要你記得一件事。」

「什麼事?」

「那就是,如果你對我厭煩了,或者喜歡上別人,請你不要瞞著我。」她認真地說:「不管你想跟誰在一起,我都會祝福你。阿薇也好,馨馨也罷,或者未來遇到什麼別人,請你一定要對我說實話。」

「嘉嘉,」我愣了愣:「幹嘛這樣說啦?」

「我是認真的。」她解釋:「凱凱,愛一個人很辛苦,也該是快樂的。如果你不愛我了,跟我在一起只有辛苦卻沒有快樂,那我們為什麼要勉強在一起呢?」

「所以妳是說,我們要在一起就在一起,要分就分,」我哼了哼:「這麼輕鬆?」

「哪裡輕鬆了?」她嘆了口氣,認真地說:「我愛你,想讓你快樂,不想變成你的負擔。我要你信任我,指的是信任我對你的愛。只要能讓你快樂,是不是在一起都不重要,你懂不懂?」

「這個……」

「懂不懂嘛?」

「好啦好啦,知道了。」

「我問的是懂不懂。」小箏微笑著說:「你看,你又把話憋住了。我不多說,你知道就好。」她想了想:「我希望跟我在一起是輕鬆的,不要有壓力。」

「我有嗎?」

「從你的回答就知道有,」她點點頭:「你看你,這麼小心,這不是在一起該有的方式。你我之間越有壓力,彼此的共享就越少,就相處而言是不利的。」

「這話對。」

「所以了,不要有壓力。」她柔聲說:「別怕我不開心,什麼話都可以跟我說,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我都會支持你,不管我自己喜不喜歡。不但今天如此,就算哪天真的不幸分開了,只要我們有聯繫,還是好朋友,我都會拿一樣的態度對待你。」她頓了頓,認認真真地說:

「永遠。」

「呃,」我心頭一緊:「嘉嘉呀,有必要這樣說話嗎?」

「嗯,我愛你嘛。」她微笑著說:「所以了,別把太多事情放在心裡。」

「我沒有。」

「你當然有,」她搖搖頭,看了我一眼:「你跟阿薇在一起一天,這件事讓你很有壓力,是不是?」

我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凱凱,跟我說不要緊的。」她微微一笑:「你的小嘉嘉已經在改變了,難道你都看不出來嗎?」

「呃,是巧怡說的,對吧?」

「沒錯,是她說的,」小箏點點頭:「不過你也別怪她。其實這也沒什麼,當時我們已經分手了,你愛跟誰在一起都是你的自由;你敢跟巧怡說,代表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再說最後你也回來了,這可比什麼都重要。」

「我……」

「你跟她發生關係了,對吧?」她淡淡地說:「巧怡說你沒有,但是我知道你有。」

「呃,」我吸了口氣,決定不要瞞她:「是,我有。」

「對啊,一定會的。」她點點頭:「光從這幾天相處的感覺,我就知道你們已經……那個了。凱凱,你別緊張,我不在意,或者說我接受好了。畢竟你回來了,代表經過了這麼多的改變之後,你還是像當時一樣選擇了我,因此所有事情也就有了結論,我反而覺得很高興。」

「高興?」

「是啊,很奇怪對不對?」她輕輕地說:「跟當年考聯考一樣,知道那一天會來,之前整年都好緊張。時間到了上考場,也就沒什麼了不起啦。」說著又笑了起來:「嘻嘻,還考上了呢。就像現在一樣,明明我們已經分手了,她也回來了,你們甚至還發生關係了,你卻還是選擇了我,而不是她。對我來說,這代表了很多事情。」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低下頭,輕輕地說:

「嘉嘉,對不起。」

「不用不用,」她搖了搖頭:「凱凱,我再說一遍,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中間沒有別人。」

「嗯。」

「那就是了,我該高興你回來,而不是跟你小心眼。」她微笑著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既然說開了,那也就沒有什麼芥蒂了。讓我們放下壓力好好相處,這樣不是挺好的嗎?」

「呃,是。」

「是就是,別呃啊呃的,幹嘛這麼勉強?」

她笑著說,牽起我的手,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就這麼聊著,我們已經落後了很遠。小箏表示兩人走走也好,不用急著趕上大家。於是放慢腳步,與我漫步在無人的林間步道上。

陽光很好,穿過樹梢空隙,在霧濛濛的森林裡灑出一道道光芒。身邊瀰漫著山的氣息,多層次的綠光掩映著黑暗的樹林。鳥鳴四下傳響,帶著風的聲音。

小箏走在身邊,我們呼吸自然的空氣,徜徉在上午的森林裡。沒過多久見到兩隻松鼠,一前一後從路旁閃過;之後又看到蝴蝶,白色的翅膀在翠綠中游移不定,成雙成對飛舞著。

「好舒服。」小箏說。

我嗯了一聲,兩人繼續前行。沒過多久走到一條上坡道,路有點陡,小箏走在前頭。我望著她那修長漂亮的背影,心中一動,扶住她的肩膀。

小箏微微一笑,讓我「推」著她向前走。沒走幾步忽然停下來,轉頭說:

「凱凱,我好高興這次找你來。」

「是啊,」我點點頭:「很舒服。」

「昨天晚上你睡得好香,」她笑道:「一下子就睡著了。我抱著你,覺得你睡著的樣子好可愛,很疼你。」

「我沒打鼾吧?」我忙問。

「嘻嘻,不告訴你。」她笑著說:「我問你喔,跟馨馨同一間,有沒有很不習慣?」

「哈哈,我能說很習慣嗎?」我笑了起來,搖搖頭說:「其實還好,她蠻自制的,幾乎沒有她跟我們睡同一間的感覺。」

「那是你睡得太沉了,」小箏搖了搖頭:「她說了一堆夢話。」

「她說什麼?」

「我聽不懂,不過聽起來不是很開心,好像是家裡的事。」

「嗯,那也難怪。」我點點頭:「她家裡是亂了點,養父又剛過世,應該沒什麼好事吧。對了,問妳一件事。」

「什麼事?」

「妳爸媽離婚了對吧?」

「是啊,」她一怔:「跟你說過啊,怎麼了?」

「我想知道妳對這件事情有什麼看法?」

「為什麼想知道?」

「怎麼說呢,妳很沒有安全感。」我想了想:「只是好奇,妳的安全感問題,跟妳父母離婚有沒有關係?」

「我不知道耶,或許有或許沒有,這很難說。」

「他們為什麼離婚?」

「嗯,怎麼說……理由很多,」小箏遲疑半晌,像是在整理思緒:「最根本的原因是個性不合。表面上來看,我爸爸比較一板一眼,我媽媽很浪漫;可是我覺得爸爸依賴心比較重,媽媽反而逍遙自在一些。」

「妳像誰?」

「應該像爸爸多一點。」小箏笑了起來:「這麼說起來,你倒是有一點像我媽。」

「喂,他們離婚了耶。」

「死凱凱,你最殺風景了。」小箏一笑:「我們也分過手啊,這叫做有錯早點犯,還有補正機會。」

「妳倒是很樂觀。」我也笑了起來:「不開玩笑,我問妳,他們離婚對妳有什麼影響?妳會不會因此覺得婚姻很沒保障,或是覺得男生都不能相信之類的?」

「這是還好,」小箏搖了搖頭:「我的問題應該跟這個沒關,說起來搞不好阿誠的『貢獻』還比較大一點。」

「我覺得不是。」

「哦?」

「嘉嘉,跟妳說一句直接的,妳別介意。」

「好,你說。」

「聽妳說那些阿誠的事,跟他見過幾面,我覺得問題在妳。」

「哦?」小箏一愣:「怎麼說?」

「妳的問題搞不好不是安全感,而是佔有慾。」我小心地解釋:「妳什麼都想得很清楚,該擔心的、不該擔心的,心裡都有一把尺。之所以跟阿誠走不下去,搞不好不是因為他出軌,而是妳不希望他心裡有別人,即使那些所謂的『別人』並沒有跟阿誠談戀愛。」

小箏呆了呆,想了半晌。

「對我也是,」我續道:「妳明知我對妳一片真心,卻還是擔心一大堆,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我覺得妳其實根本不擔心我跟薇怎樣,只是純粹不喜歡我有她這樣的好朋友而已。」

「真的嗎?」

小箏思考了片刻,抬起頭望著我:

「凱凱,如果是這樣,那就憑今天你跟她的發展,也不能說我顧慮得不對。」

「或許,不過我在談的是妳的安全感或佔有慾,這麼說是事後諸葛。」

「這也是。」她一笑,放鬆語氣:「凱凱,你越來越會講話了。」

「我可不是在跟妳辯論。」

「我知道,你的說法很新鮮,我從來沒有想過。」

「我只是說有這種可能,妳可別擴大解釋。」

「放心,」她搖了搖頭:「我沒有。而且你說的也很有道理,我有空想一想。」說著又笑了起來:「凱凱啊,你真的長大了好多,上學期的你可不會想這些的。」

「或許這是跟妳相處後的結果,」我點點頭:「我常常在想跟妳有關的事,只是很少想出什麼來。」

「跟我有關的事?」

「是啊,」我說:「妳為什麼沒有安全感,怎麼讓妳開心,還是妳需要什麼之類的,一些男朋友該想的事。」

「凱凱,謝謝你。」她溫然一笑:「你這麼用心,我很高興。」

「我愛妳嘛。」

我也笑道。只見小箏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懂。」

這一段都是上坡路,走著走著兩人都有點喘。小箏額頭滲起一層薄汗,把外套脫下來綁在腰間,我們牽著手,攙扶著繼續前行。

穿過整片樹林,景色變成一片開闊的下坡路。這裡路面比較大,鋪得也較為平整。走啊走地,我忽然覺得這條路跟我們的感情很類似。起初陰暗狹窄,辛苦摸索著上坡;之後既亮又平,卻一直在走下坡。

我下意識緊了緊握著的手,小箏轉頭看我一眼。

「怎麼啦?」

「嘉嘉,跟妳商量一件事。」

「嗯?」

「其實是個老話題了,」我說:「我在想的是,妳上高三之後,我們是不是該訂個讀書計畫什麼的。」

「喔,你說這個,」她想了想,搖了搖頭:「我看算了。」

「算了?」

「嗯,算了。」她點點頭:「凱凱啊,你不是個用功的人,一起讀書只是為了陪我,這樣不但浪費時間,你也覺得無聊,倒不如去玩算了。」

「咦?妳這麼想喔?」

「是啊,你想陪我就好好陪我,就算時間不多,也比一起讀書好。」她笑道:「之前我的確想找你一起讀書,現在想想卻覺得沒有必要。比起花很多時間做你不想做的事,還不如找時間一起玩。」

「可是……」

「凱凱啊,我直話直說吧,」她打斷我:「我覺得你對我們的未來沒有信心。沒錯,我們復合了,但我卻覺得你對我們繼續走下去這件事抱持著懷疑的態度。」

「我……」

「等等,我還沒說完,」她搖了搖頭,不讓我打岔:「所以,我並不覺得一起讀書有什麼意義。如果你真想跟我長期在一起,那我希望你做一件事。」

「什麼事?」

「給我一個理由,讓我留級。」

「啊?」我吃了一驚:「留級?」

「是啊,留級。」她點點頭,清澈的眼神望著我:「凱凱,我們聊過年級問題。上高三後我要專心準備聯考,之後也一定會考上大學。這麼一來,之前擔心的問題就會發生了。」她輕嘆一聲:

「我是第三類組的,要說成績其實還不錯,但是大概上不了台大,所以一定會跑到外縣市去。你如果想要繼續跟我在一起,那我就非留級不可。只有這樣,我們才可以一起努力,才有機會進同一所大學。這是唯一的路,而且變數很大。」

「呃……」

「很奇怪,是不是?」她嘆了口氣:「老實說,就算這樣其實也不能保證什麼,再說我們又差一個年級。所以我才說,與其浪費你的時間,不如我自己讀書,你有時間就陪我玩一玩。比起浪費時間又分心,我寧願好好把握手上的幸福,跟你在一起一分鐘是一分鐘。你懂嗎?」

「我……」

「你不用傷腦筋說好聽的了,」她又笑道:「凱凱,說實話吧,你絕對不可能提出任何讓我留級的理由。要是你提得出來,那我還挺佩服你的。」

「非得留級才能繼續在一起嗎?」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解釋:「我是說,除非我留級,否則我們的未來是很難說的。老實說即使留級也不能保障什麼,所以這也只是說說,並沒有真的希望你找理由。」

「那要是我提得出來呢?」

「那也要我覺得有道理啊,」小箏嘻嘻一笑:「如果那樣,我就留級,跟你一起努力,看看結果變成怎樣。」說著卻又搖了搖頭:「凱凱啊,別自欺欺人了,其實你並沒有想過以後的事,那也就不用談什麼留級不留級了。」

我不禁默然。她又說:

「話說回來,其實談戀愛本來就是這樣的。分分合合,這種年紀談一輩子太勉強了。」她的神情既諒解又淒涼:「去年我有很多不切實際的幻想,經過這一年,跟你相處了這幾個月,終於想通了一些事情。」

「什麼事情?」

「享受今天的快樂,比計畫明天的幸福實際得多。」她輕輕地說:「未來總有變數,此刻你卻在這裡。去年我不懂這個道理,花了很多心思把阿誠綁在身邊。其實當時他是愛我的,那些行為既幼稚又無謂。」

「所以?」

「所以我不再那麼笨啦。」小箏緊緊握住我的手:「凱凱,這一分鐘你是愛我的,那我就該好好享受你的愛。未來能在一起很好,不能的話,我也會祝你幸福。」

「嘉嘉,妳幹嘛這樣說?」

我忙道。只見她搖了搖頭:

「凱凱,我沒有不高興,你不要想太多。」

「可是……」

「別說了,」她打斷了我,伸手摀住我的嘴巴:「凱凱,難得我們安安靜靜地走走,就別再說這些了好嗎?」

「呃,」我呆了呆,只能點點頭:「好吧。」

「這就是了,這麼舒服的一天,講這些做什麼呢?」

她微笑著說,牽起我的手,展開步伐。

我們避開旁人,在林間步道上散步聊天,直到午餐時分才回到活動中心。大家回來得差不多了,三三兩兩步入餐廳用餐。馨馨等在門口,瞧見我們像是鬆了口氣,湊上前來笑道:

「呀,終於回來了,我還擔心你們迷路了呢。」

小箏笑了笑,挽著馨馨走進餐廳。我打算抽根菸再進去,落在後頭,掏出打火機走到一旁。

剛點上火就見到Miko學姊,只見她一個人往這裡走來,粉紅色運動外套綁在腰際,太陽眼鏡架在頭上像是個髮箍。古銅色的臉上泛著光澤,看上去健康又帥氣,跟小箏的感覺十分不同。

「哈,」見到了我,她嘻嘻一笑:「學弟,躲在這裡偷抽菸啊?」

「是啊。學姊吃飽了嗎?」

「還沒呢,我剛回來。」她搖頭說:「你們這些男生,怎麼每個人都抽菸啊?」

「我國中就開始抽了。」

「嘿,小箏也不管管你。」

「她哪不管了?」我笑道:「所以才要躲起來啊。」

「小心我跟她打小報告。」她笑道,又問道:「對了,她人呢?」

「跟馨馨先進去了。」

「那我們也進去吧?」

「等我抽完。」

「別抽了,臭死啦。」

她笑道,倏地抓著我的手,不由分說拿走了菸,十分熟練地彈掉菸頭,拿出衛生紙包好菸蒂。交還給我,哈哈一笑說:「拿去,自己丟。」

我愣了愣,心想她還真是不客氣,動作卻又一氣呵成,看樣子常幹這種事。當下問道:

「學姊,妳還蠻會彈菸頭的嘛,以前也抽菸嗎?」

「當然沒有,」她笑道:「只是跟你們這種老菸槍混久了,要是連這個都不會,豈不被大家燻死啦?」說著拉起我的手:「走走走,趕快去吃飯,一點整就要集合啦。」

「妳先去,我等等再進去。」

我說,側身卸開她的手。她笑著走進餐廳,像是一陣輕風,帶著幾許成熟女生的氣息。

見她消失在餐廳裡,當下又點起另一根菸。抽沒幾口看到詩聖,只見他也叼著菸,晃啊晃地走到身邊,笑道:

「喂,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抽悶菸啊?」

「別提了,剛剛還被Miko沒收了一根。」

「嘿,那個女土匪。」詩聖笑道:「早上你跟程嘉箏去哪了,走走就不見人影,是不是躲回房間嘿咻啦?」

「才沒有,我們只是走得慢。」

「哈,你走得慢,阿誠可急死了。」他哈哈一笑:「凱子,你還真不害羞,這裡這麼多程嘉箏的同學,你倒是大大方方跟她睡一間,旁邊還跟著一個乾妹妹。」

「這是她要求的啊。」我忙道。

「嘿嘿,這女人心機真重,」詩聖搖頭:「也算對阿誠示威吧,你倒是願意配合演出。」

「跟阿誠示什麼威?」

「就那個Miko啊,阿誠本來要跟你講的,他們兩個在一起了。」

「我知道,小箏早上有說。」

「哈,她果然知道。」詩聖冷笑一聲:「那你就懂了,程嘉箏是在跟阿誠擺pose,讓他吃醋。說來好笑,那個沒出息的也真吃醋了,可惜新任馬子盯著只好憋著不說,講起來挺可憐的。」

「小箏幹嘛要他吃醋?」我皺了皺眉頭:「還有啊,既然都有新馬子了,還吃什麼醋?」

「這個說來話長,不過他就是這樣,每個都好,拿不起放不下,娘娘腔。」詩聖搖了搖頭,看樣子懶得聊阿誠,轉移話題道:「對了,一件事問你。回去後你要開始去月光和狗了吧?」

「嗯,應該是,怎樣?」

「趁暑假趕快練功,下學期你保證更忙,哪還有時間練習啊?」

「一個暑假哪練得成什麼?」我說:「前幾天薇還跟我說,這下子可能要練個一年,加入Ansery是一回事,真要上台還早得很。」

「你少聽她胡說,」詩聖笑了起來:「就bass嘛,哪要練那麼久?一共才幾首歌,拍子都差不多,隨便練練就會了。又不是要你練成多了不起的本事,把音彈對,速度跟上大家就結了。」

「你說得容易,我可從來沒摸過。」

「本來就很容易,你想得太難了。」詩聖嘖地一聲:「阿薇太嚴肅啦,什麼都想當專家,活那麼累幹嘛?我學一年多也沒練成那些推弦擊弦的,遇到難一點的歌你讓狗弟上,主奏交給大姊,改去彈節奏就行了。」

「對了,說了半天你負責什麼?」

「我又不是Ansery的人。」

「咦?」我一怔:「你不是嗎?」

「哈哈,當然不是,我只是偶爾去幫忙。」詩聖笑了起來:「每天上學是我的極限,要我照三餐到月光和狗報到,他們想得美,頂多只是去幫幫忙而已。」詩聖停了停:「講起來從Ansery時代開始我就沒怎麼過去了,之前搞大小雁的時候還比較瘋。」

「大小雁?」

「大姊沒跟你說嗎?」詩聖一怔,想了想說:「Ansery這個名字是去年阿薇加入後才有的,之前叫小雁,小雁剛開始的時候還沒大姊,當家的是狗弟,除了小嘟森怪之外還有雞頭。」

「雞頭是誰?」

「啊,說來話長,」詩聖想了想,耐性解釋:「應該這麼說,最早沒我,狗弟跟桑尼一起組了一個二重唱叫做『海事南雁』,後來陸續加入了小嘟、雞頭變成『南雁』。之後大家吵翻了分家,變成大雁小雁,大雁有桑尼、雞頭跟我,小雁是狗弟、小嘟跟森怪。後來大雁出事解散了,我跟雞頭就跑到小雁來混。」

「出了什麼事?」

「幹,鳥事,不要問。」詩聖臉色一沉:「後來小偉哥介紹大姊給我們認識,說是介紹……啊,反正就那麼回事,大家湊一湊都去幫忙。之後大姊進了團,雞頭也退出了,沒過多久阿薇因為我的關係認識了大家,這掛沒義氣的覺得她比較認真,沒事找她不找我,所以我就懶得去了。這樣懂沒?」

「你說得亂七八糟誰懂啊?」我笑了起來:「對了,你說那個什麼小偉哥幫了大姊的忙,是不是?」

「是啊。」

「什麼忙?」

「嘿,你少來,」詩聖笑道:「阿薇不肯講,你就來套我的話。自己去問大姊,這種事我可不說。」

「哈,被識破了。」我一笑:「那我瞭解,你在小雁……Ansery算元老,愛去不去,大排耍屌,這總沒錯了吧?」

「元老個屁,有事找我代班,沒事連通電話也不打,哪有這麼鳥的元老?」詩聖嘖了一聲:「不扯那些老掉牙的事,反正我可以幫忙。其實只要狗弟在什麼場面都擋得了,你好好去玩,頂多沒人彈bass讓他們回去找雞頭,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既然這樣,」我又問:「那大姊到底找我幹嘛?」

「唱歌啊,你聲音好聽,她是因為這個找你的。」

「喔,是這樣。」

「幹,你什麼都搞不清楚就要加入,我真敗給你了。」詩聖把菸頭一彈:「不扯啦,進去吃飯,有什麼話下次去那邊說,記得別讓程嘉箏聽到這些事。」

「為什麼?」

「廢話,她討厭這種事啊。」詩聖像是覺得我很拜託:「又是阿薇的團,阿誠又跟我們混得一塌糊塗,哪一點程嘉箏聽了會佮意的?你少在這裡耍白痴,自己玩玩就好,不要跟她大嘴。」

「呃,知道了。」我點點頭:「對了,再問你一件事。」

「說啊。」

「你怎麼認識阿誠的?」

「阿珍介紹的啊。」

「之前他跟這掛人有往來嗎?」

「哪掛?狗弟他們嗎?」詩聖一怔:「沒有,都是我帶他認識的。」

「那他有帶小箏去過月光和狗,或者介紹小箏認識大姊他們嗎?」

「我不知道,應該沒有吧。」詩聖搖了搖頭:「幹嘛問這個?」

「沒事,我只是想知道小箏跟他們有多熟而已。」

「阿誠應該沒講太多,」詩聖想了想:「嗯,沒錯,程嘉箏應該不認識。阿誠說她對我們這掛『奇怪的社會人士』很有意見,我看她大概只認識我跟阿薇,大姊他們反而是上個月中正紀念堂晚會你帶過去才認識的。」

「那是馨馨找的,」我說:「嗯,這樣我懂了。」

「你懂什麼?」

「呃,沒什麼。」我搖了搖頭,把早就熄了的菸頭一扔:「走吧,去吃飯了。」

詩聖點點頭,兩人一起走進餐廳。

進到餐廳,詩聖跑去找阿誠,我則跑到小箏馨馨那一桌。阿誠跟我們同組,但他卻跟一堆別人坐得老遠。小箏身邊全是後毅學姊,包含Miko、盧秀茵、蔣儀芬、王芳瑩等學姊都在,大夥兒聊得十分熱絡。

這頓吃自助餐。我先去打好菜,端著餐盤回到小箏身邊坐下。這麼一耽擱,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了,幾個女生把餐盤收得乾乾淨淨,聊了幾句先後離開。

小箏讓馨馨留下來陪我,自己跟Miko走了。馨馨等大家都走掉,才對我說:

「哥,你怎麼這麼晚才進來啊?」

「我跟詩聖在外面聊天。」

「Miko學姊說你在外頭抽菸。」

「呃,對啦,也抽了菸。」

「你還真是的,這麼多人在,都不知道要幫學姊留面子。」馨馨搖了搖頭:「小箏學姊不說你,我來幫她說。你要抽菸躲起來抽,不要搞得跟黃益誠他們一樣。」

「好啦好啦,知道了。」

「別打馬虎眼,」馨馨正色道:「這次學姊跟你復合,我發現她凡事都順著你。既然這樣,你也該幫她多想想。」

「她哪有什麼事情都順著我?」

「沒良心。」馨馨哼了一聲:「社團聯展前你多怕她,想不到變成男朋友之後就神氣起來了,真是個大男人。」

「當時是學弟,跟男朋友自然不一樣,再說我也沒有神氣什麼啊。」

「我覺得有,這陣子你對學姊的態度很囂張。」馨馨望著我:「問你一句話,你跟我老實說。」

「好。」

「你是不是很生氣她之前提分手?」

「生氣是沒有,不過總有點不舒服。」

「所以等她回來,你就開始欺負她了嗎?」

「喂,我哪有欺負她?」

「哪沒有?」馨馨認真地說:「哥,以往你多疼學姊啊,又乖又可愛,還會主動幫她想一堆花樣,在人前絕對不會忘記幫她留面子。這次出來你對她超任性的,好像你是學長她是學妹一樣,很多時候讓我很不舒服。」

「真的嗎?」我皺眉:「妳舉個例子。」

「不說別的,這一路上你都不大理她,自己都沒發覺對不對?」

「我哪沒理她了?」

「當然有,看吧,果然沒發覺。」馨馨說:「你覺得自己跟平常一樣是不是?那你有沒有想過,這裡都是她的同班同學,又有建中那一堆傢伙,要是真的在乎她,就該表現得比平常更積極,讓她有面子,讓大家都覺得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黃益誠幸福,這才叫做理她。跟平常一樣有什麼了不起,算是幫她想過嗎?」

「呃,」我愣了愣,心想這麼說也有道理:「好吧,妳對。還有別的嗎?」

「多著呢,」馨馨點點頭:「這樣,我問你好了,你知道她這次為什麼找你來嗎?」

「她說要高三了,想多跟我出去玩。」

「嘿,才怪,真這樣來畢業旅行幹嘛,兩個人去玩不就好了?」馨馨瞪了我一眼:「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傻啊?那我問你,她找我來幹嘛?」

「幫我壯聲勢?」

「你看吧,自我中心,還說沒有欺負學姊。」馨馨推了我一把:「這麼簡單的道理都不懂,她怕你像現在這樣不給她面子,找我來當緩衝,這都不懂喔?」

「是這樣嗎?」

「當然是,你還真不瞭解女孩子。」馨馨說,忽然笑了起來:「唉,哥啊,你這人看起來一臉聰明相,遇到這種事情卻又笨得要命。學姊的態度很明顯,只是她不想跟你明說,這樣你懂了沒?」

「反正就是給她面子,對吧?」

「是啊,」馨馨點頭:「多陪她,黏著她,讓大家羨慕。很簡單吧?」

「好啦好啦,知道了,」我歎道:「真是的,只不過出來玩,哪有這麼多注意事項啊?」

「本來就該這樣,你這個呆頭鵝。」

馨馨笑了起來,適可而止不再多說。飯後兩人步出餐廳,這時快要一點了,大部分同學都在廣場附近集合。聊天的聊天、照相的照相,看起來玩得很開心。

我四下望了一圈沒看到小箏或詩聖,對馨馨說:

「馬上就要離開了呢。」

「是啊,」她點點頭:「好趕喔,昨晚才來,今天中午就要走了。」

「旅行團嘛。」我聳聳肩,又問:「對了,妳來過溪頭嗎?」

「沒有,你呢?」

「小時候來過幾次,國中畢業旅行也在這裡。」

我想起國中畢業旅行跟大家一起在這裡辦營火晚會的事。當年正在追小玫,此刻舊地重遊,身邊的伴侶變成了分過一次手的小箏,不禁有種滄海桑田的感覺。

正自感嘆,就聽馨馨說:

「可惜這次只來這麼一下子,要是時間多一點,我還真想多逛逛呢。」

「不就一個森林,有什麼好逛的?」

「很多地方沒去啊,」她說:「晚上黑漆漆什麼都看不到,早上從神木那裡走又沒經過苗圃、橡木園跟實驗林場,感覺起來好可惜。」

「嗯,這倒是。」我點點頭:「其實溪頭杉林溪一帶可以玩個兩三天。不然這樣,下次我們來辦一個社團旅行,說唱藝術社跟演講社,時間長一點,把這次沒玩到的地方再去一遍。」

「好啊好啊,這個主意不錯。」馨馨笑了起來:「下學期好好規劃一下,門票收入加上其他的紀念品賣一賣,搞不好還不用花錢呢。」

「嘿,妳在這上面的反應還真快。」我笑了起來:「妳說什麼門票收入?」

「公演啊。」

「公演要收門票?」我一怔:「這是誰的主意?」

「咦?沒人跟你說嗎?」馨馨也是一怔:「小光巧怡都這麼說,上次開會我也問過相聲社她們,阿芝看起來蠻贊成的。怎麼,你不同意嗎?」

「嗯,我怕這樣會影響觀眾人數。」我點點頭:「又不是專業演出,這種活動還是免費比較好。誰肯買票來看啊?」

「那經費怎麼辦?」

「不是說好拉廣告嗎?」

「你確定拉得到?」

「比賣門票的可能性高。」

「嗯,如果你這麼想,那下次會議的時候一定要提出來講。就我所知大家都覺得該賣門票,反對的只有小雪跟你。」

「小雪怎麼說?」

「跟你說的一樣,擔心賣不出去沒觀眾。」

「是啊,這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忙道:「免費入場人家才肯來,人多才容易拉廣告。來的都是學生,我們隨便找幾間補習班,張耀元啊、殷非凡啊,再不然什麼K書中心之類的都可以。」

「有這麼容易嗎?」

「公演才剛開學,我們要多找一點高一學弟妹,這段時間補習班都在招生,我看他們一定願意。」我點點頭:「當然,這也要我們能夠說服對方才行。重點在人數,賣票會造成反效果。」

「好,我懂了。」馨馨點點頭,微笑著說:「哥,你還蠻會做生意的嘛。」

「這是基本常識好不好?」

「或許吧,我沒補習,不知道補習班的生態。」她笑道:「難怪小雪也這麼說,畢竟她有補習。」

「咦?巧怡不是也補習?」

「巧怡家裡有錢,才不會管這種事呢。」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看看手錶:「一點了,該集合了吧?」

「是啊,」馨馨說,往人群張望了一會兒:「奇怪,學姊怎麼還沒到?我去找找,你在這裡等一下。」

「好,麻煩妳了。」

我點點頭,等她走遠,這才掏出了菸,走到一旁。

被馨馨一說,我特別跑到活動中心後面某個僻靜的角落,確定四下無人,這才點上了火。想不到剛抽兩口又見到了Miko學姊。只見她從某間小木屋走出來,揹著一個大背包。

真不巧,飯前被她抓到,飯後又被她撞見。眼見她向我走來,我連忙先抽了幾口。

粉紅色運動外套依然綁在腰間,她笑吟吟地走到身邊,笑道:

「哈,又被我抓到了。」

「呃。」

「你的菸癮真大,飯前一根飯後又是一根,」她笑道:「來,乖乖交出來吧。」

我苦笑一番,心想說什麼「我不要」的未免幼稚了些,只好把菸頭彈掉,讓她一樣用衛生紙包著沒收了我的菸。只見她又說:

「剛剛還在跟小箏告密你抽菸的事呢,學弟啊,還是少抽點吧。」

「妳這不是害我嗎?」我歎道:「小箏……呃,嘉嘉對我抽菸這件事還蠻不高興的,等一下又要唸我啦。」

「那就別抽啊。」她一笑:「咦?你叫她嘉嘉啊?」

「是啊。」

「昨天怎麼沒這麼叫?」

「呃,本來人前還是叫小箏或姊姊的。」

「那幹嘛改?」

「她說沒必要瞞著大家。」

「嘻嘻,真甜蜜,」她笑著說:「這很好啊,本來就不用不好意思。小箏這個人太要面子了,其實你們都睡一間,還有什麼好害羞的?」

「呃。」

我臉一紅,她又說:

「對了,不是要集合了嗎?」

「好像人還沒到齊。」

「嗯,阿誠他們剛剛跑去大學池那邊照相了,拖拖拉拉的,我看還得等一下。」Miko點點頭:「小箏也在,你怎麼不跟她一起去?」

「吃完飯大家都不見了啊。」

「嘿嘿,女朋友要看緊一點。」她笑道:「阿誠在喔,你倒是挺放心的。」

「我信得過他們。」

「『他們』指的是誰,小箏還是阿誠?」

「都信得過。」

「你倒很大方。」

「我又不是小女生。」我說。忽然心念一動,開口問道:「學姊,妳跟小箏認識很久,是吧?」

「是啊,我們高一就同班。」她笑了起來:「好啊,你想打聽什麼,阿誠跟她的過去嗎?」

「喔,不不不。」我忙道:「我只是想知道,就妳的觀察來說,去年的她跟現在很不一樣嗎?」

「咦?」她一怔:「怎麼會問這個?」

「有沒有嘛?」

「這個嘛,」她偏起頭想了半晌:「嗯,這麼一說的確有些不同。高一的小箏比較有趣,上高二後好像安靜了點。」

「就這樣?」

「不然呢,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想問的是,經過阿誠的事,她是不是有很大的改變?」

「嘿,你不是認識鄭麗珍嗎?她跟小箏認識這麼久,問她不是比較快?」Miko嘻嘻一笑:「當然,人家嫌尷尬沒來。好吧,回答你,阿誠的確給她很大的改變,我想誰都知道吧。」

「既然是這樣,」我追問:「那妳為什麼又跟阿誠談戀愛呢?」

「咦,你知道了啊?」她笑了起來:「嘿,你這個學弟還真有趣。我們才剛認識,竟然就問我這麼隱私的問題。」

「妳可以不說啊。」

「有什麼關係?」Miko笑道,拉住我的手臂:「走,坐著講。」

我一怔,這次沒有試圖擺脫她的手,兩人走到小木屋前一張木頭長椅坐下,我把衛生紙包著的菸頭放在椅子上。只聽她說:「學弟,你這個人很好玩,問問題跟小箏一樣直接,難怪搞得定她。」她欣賞地瞧著我:「不過既然問了,那就跟你說一些陳年舊事。你很好奇我跟阿誠的關係,是不是?」

「應該說,我很好奇妳跟阿誠、小箏三個人之間的關係。」

「哈,這是個『老關係』了。」她笑了起來:「我先問你,小箏有沒有說過,我跟她在高一的時候是情敵?」

「哦?」我一怔:「沒有耶。我是這次旅行才知道有妳這個人的。」

「嗯,沉默是金,這蠻小箏的。」她點點頭:「我跟她一進學校就同班,剛開始都很討厭對方。你知道我們北一女高一的時候都會去排字吧?」

「什麼是排字?」

「就是國慶嘛,這是北一女學生的『義務』。」她無奈地笑了起來:「講起來很荒謬,我們都是拚了老命考進北一女的。結果開學沒幾天就被抓去排字,課也沒上幾次,起初大家都覺得不知道進北一女要幹嘛。」她望著樹林,緩緩地說:

「當時班上分成兩組,小箏跟我各自是其中一組的指揮。她帶隊帶得超好,像是之前練過一樣,我為了不要輸給她幾乎拚了老命。可以這麼說,我們從那時候開始就互相競爭了。後來她參加班際演講比賽拿高一冠軍,我參加作文比賽全級第一;教室佈置比賽她負責,啦啦隊我負責;之後我跟她,還有你認識的貓咪一起代表班上參加班際辯論比賽也是第一。你就知道我們競爭得有多激烈了。」

「呃,」我呆了呆:「妳們還真厲害。」

「過獎了,說起來貓咪也很強,幫她吹個當年勇,大隊接力她領軍,游泳比賽也是第一名。」Miko笑道:「真好笑,會游泳的貓。我們三個各有千秋,不過貓咪比較超然,不像我跟小箏比得那麼兇。不過話說回來,女人比來比去最後還是看外表,這上面我們就比不過你的小箏學姊啦。」

「別客氣,」我接口:「學姊妳也很漂亮。」

「嘻嘻,嘴真甜,難怪小箏被你騙得團團轉。」她笑道,看樣子還蠻高興的:「別扯遠,精采的來了。後來阿誠代表建青社來採訪我們,當時我跟小箏都是被採訪的『對象』。三個人沒事在一起混,沒過多久果然就牽扯不清了。」

「跟阿誠嗎?」

「是啊,就是那個自命風流的傢伙。」Miko點點頭,滿臉都是笑意:「當時我跟小箏都喜歡他,這傢伙心知肚明,卻也不立刻表態。直到後來被我抓到他們兩個牽手逛植物園,這才知道自己輸了。」

「妳聽起來倒沒怎樣嘛。」

「都是過去的事啊,再說今天大家又『重新分組』了。」Miko笑了起來:「想起來這也該好好感謝你。我跟小箏不同,她愛鑽牛角尖,我這個人認輸很快。當時阿誠被她搶走後我難過沒幾天,小箏倒是躲了我好久。哈哈,其實大家都同班,她能躲到哪裡去呢?後來還是我主動把她約出去說開,否則搞不好到今天跟她之間還是怪怪的。」她頓了頓:「這也跟鄭麗珍有關。」

「哦?這不是妳們兩個人的事嗎?」

「嘿,只要跟小箏有關的事,哪一件少得了她?」Miko嘖地一聲:「她跟小箏是國小同學,又愛管閒事,簡直是小箏的禁衛軍。我找阿誠得自己約,小箏卻有她傳話;阿誠來找我還會被她在學校門口『綁架』。甚至連我要找小箏把話說開,這個傢伙還會先跑來『溝通』。」

「嗯,」我笑了起來,阿珍就是這副德性:「沒錯,她很熱心。」

「有時候太熱心也很煩人。」Miko滿臉不認同:「後來小箏跟你在一起了,鄭麗珍雞婆發作,覺得她該跟阿誠恢復正常關係,沒事就跑去建中找阿誠。阿誠不理她,她就找了你那個同班去囉嗦。」

「詩聖喔?」

「柯秉楠啊,你叫他詩聖?」

「是啊。」

「為什麼叫詩聖?」

「因為他很會寫一些鹹濕的打油詩。」

「嘿,要是這樣,那阿誠就是詩仙,這種事他們半斤八兩。」Miko笑道:「講起來好笑,鄭麗珍找柯秉楠去跟阿誠囉嗦,阿誠被他們囉嗦煩了,想起我跟小箏同班,跑來找我傳話叫小箏放他一馬。結果商量商量每天在一起吃飯喝咖啡,後來乾脆湊一對了。」

「是這樣喔?」我一笑:「你們還真能湊和。」

「對啊,阿誠這傢伙怕寂寞,人可愛不說,我又一直喜歡他,真是沒辦法。」Miko笑得很爽朗:「至於鄭麗珍也很好笑,跟她的老情人雞婆管閒事,事情沒辦成自己卻復合了。最後還是我幫阿誠傳話,小箏才願意跟他見面的。」

「嘿,這麼複雜。」

「原本很複雜的,不過很多心結的確因為你的出現而被解開了。」Miko看了我一眼:「學弟啊,我是沒跟小箏提,不過之前真的很想見見你。畢竟一直以來聽了很多你的事,卻從來沒有機會認識。」

「聽了我什麼事?」

「一來追得到小箏,嗯,這可不容易。」她微笑道:「她是個大紅人,當年被阿誠追走時還有很多人想上吊哩。這一年她很封閉,對交男朋友這件事非常反感。學校裡傳了一堆你跟她的八卦,什麼你把自己的學長幹掉啦,又是在社團聯展上公開追求之類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聽說主任都被你唬得團團轉,這可真是件新鮮事,我當然想見見你這位大情聖的廬山真面目啦。」

「才怪。」我哼了哼:「妳聽誰說我把滅絕師太唬得團團轉啊?」

「貓咪啊,還能有誰?」Miko笑道:「校慶你要來拿獎章,是不是?」

「呃,對啦。」

「獎章耶,了不起。」Miko似乎有點羨慕:「我在樂隊混了兩年,高三了還要出隊也拿不到獎章,我看畢業前能有張獎狀就很偷笑了。你一個外校男生竟然可以拿獎章,真不知道氣死多少人。」

「獎狀跟獎章的差別在哪?」

「咦?你不知道喔?」她一怔,長歎一聲說:「真是的,拿了這麼厲害的東西還不知道差別在哪。簡單來說我們學校獎懲辦法規定大功以上的都叫做『特別獎勵』,就是俗稱的北一女獎,分成獎品、獎狀、獎金跟獎章四種。一般來說獎品最多,所有一次性的功績都發獎品,其實也就是什麼字典鋼筆之類的東西。」她頓了頓:

「獎狀分兩種,一種是固定發放的,像是社團評鑑或者科展得名這種,資格到了一定有,沒什麼了不起;另一種是特殊事件發的,這就比較難得了。」

「那獎金呢?」

「更難,通常要符合很多條件,而且還要家境清寒之類的額外資格,我從來沒看誰拿過。」她搖了搖頭:「不過最難的還是獎章。小小一個牌子裝在絨布盒子裡,分成五級,就像總統發的青天白日勳章一樣,算是個天大的榮譽。」

「這麼難得?」

「是啊,你一個外校的男生,貓咪說的時候我還真不相信。」她點點頭:「不過後來就懂了,這叫做天時地利人和,剛好符合資格。」

「怎麼說?」

「小箏人紅,主任特別喜歡她,這叫人和;你們參加中正紀念堂晚會正好符合獎懲辦法『響應愛國運動』這一項,這叫地利。至於天時嘛,嗯,對北一女來說,這種活動特別受到鼓勵,更別提你當天又挽救校譽了。」她笑咪咪地說:「通乳丸,是不是啊?」

「是啊,」我也笑了起來:「那件事還真扯。」

「一點也不扯,學校裡傳遍了,簡直成了『演講社神話』。」她哈哈大笑:「那天班上有幾個同學也在那裡,樂隊學妹也去幫忙,你這一手早就名震江湖啦。要不然大家這次幹嘛這麼好奇,逼著小箏拉你來畢業旅行?」

「哦?原來是妳們要求的啊?」我一怔。

「嘻嘻,小箏一開始還不肯,」Miko笑道:「後來芳瑩想了一個絕招,要我偷偷去找阿誠他們班搞合辦畢業旅行。小箏知道後很不高興,我們派貓咪跟她磨,說了一堆可以找你來陪她之類的話,最後就變成這樣了。」

「搞了半天,原來是這樣。」

我恍然大悟,終於知道為什麼這次小箏會找我了。只見Miko一笑:

「我就知道小箏沒有告訴你。」

「這種事嘉嘉不愛說的。」

「嗯,你瞭解她的個性。」Miko點點頭:「學弟,奉勸你一句話。小箏這個人很愛鑽牛角尖,跟她在一起多點關心,也不要把她對你的好視為理所當然,嘴甜一點,浪漫多耍一點。當年阿誠就是死在這上面,可別又陣亡了。」

「放心,不會的。」

「嗯,真是個乖學弟,該拿獎章。」

她一笑,不再多說,站起身來,帶我回到廣場。

跟Miko聊了幾分鐘,大家已經通通到齊了。各組都在排隊上車,小箏馨馨站在廣場一角等我。見我與Miko一路,小箏點點頭沒說什麼,似乎在想心事。我幫兩人拎了行李,跟大家魚貫上車,其間還被馨馨偷偷捏了一把。

遊覽車發動,車上空氣有點滯悶。我幫小箏馨馨把行李堆在雙層巴士的行李層,大家按昨天位置各自落座。就這麼會兒功夫,司機爬進駕駛座,車子一陣晃動,搖搖擺擺上了路。

車廂亂糟糟地,大家都在聊天,展示各種「戰利品」,交換著從昨天到現在的各種經歷。小箏一直沒有說話,嘴角掛著莫名的微笑,安安靜靜看著大家發呆。

沒過多久王芳瑩學姊打開廣播器,站在前排再度當起「導遊」,說了一堆張三怎樣李四如何的趣事,有種每組活動她都參加了的錯覺。眾人哄笑不止,比出發時熱絡許多。

馨馨沒有像昨天一樣坐在身邊,反而跟秀茵學姊坐在幾排之遙的位置上聊天。小李一上車就打瞌睡,也不理會坐在身邊的阿誠正隔著走道與Miko聊得開心。國卿聚精會神捧著一台雙螢幕掌上型電動找大猩猩英雄救美,詩聖則從前排椅背探出頭來,拿著他的寶貝Nikon相機,對我跟小箏笑道:

「喂,靠近點,來一張吧?」

小箏一笑,靠在我的肩膀上,詩聖端起相機,「啪」地一聲,清脆地按下快門。

「這麼晃你也能照喔?」小箏微笑著問,離開了我。

「當然,這可是我的寶貝。」詩聖得意地說:「NIKKOR 50mm的標準鏡,光圈1.4,加上400的底片,FM2的絕配。信不信由你,再過二十年這一機一鏡還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你說是就是,我聽不懂。」小箏笑道:「去年就是這台相機吧?」

「不不不,那台是二手的Nikon老FE,快門只有千分之一秒,怎麼能跟我這台四千分之一鈦合金快門簾的FM2比呢?」詩聖手舞足蹈地說:「別看長得差不多,這台猛多了。快門又快又耐用,全機械操作,要是去年有這台,妳那幾張照片還會照得更好看。」

「是,瞭解。」

小箏笑道。詩聖知道自己在對牛彈琴,嘿嘿一笑,搖了搖頭:

「沒關係,算我白講。今晚你們就知道了,就憑這寶貝,不管多暗,不用閃光燈就能把你們的親密鏡頭照下來。」

「那就請你多多幫忙啦。」

小箏微笑著說。詩聖嘿嘿一笑,縮回椅背後頭。

我轉頭看了她一眼,小箏也正望著我。只見她微笑著說:

「凱凱,怎麼啦?」

「嗯,沒什麼,」我忙道:「看妳好不好。」

「我怎麼了?」

「妳從午餐之後就沒再跟我說話,我以為妳有心事。」

「喔,沒啦。」她搖搖頭:「剛剛跟阿誠他們一起去大學池照相,聽柯秉楠聊相機,想起去年那幾張照片的事,想著想著就發起呆來了。」

「那幾張照片怎樣?」

「很有紀念性啊。」她像是不經意地說:「我們就是從送你照片開始交往的。」

「嗯,這倒是。」

「所以嘛,有點感觸。」她淺淺地笑著:「記得去年校慶嗎?當時你前女朋友還沒離開,你們很甜蜜。」

「呃。」

「當天我在躲他,」小箏往前座瞧了一眼,只見阿誠正跟Miko講得口沫橫飛:「去光復樓沒找到文文學姊,坐在她們班門口櫃子上發呆,就看到你們兩個從四樓走下來。」

「是啊,我們去光復樓看樂儀隊表演。」我點點頭:「妳還問我上面有沒有建中的人呢。」

「你記得啊?」小箏一愣:「我倒忘了。我還說了什麼嗎?」

「嗯,好像是說演講社有社展之類的事吧。」

「或許,我不記得了。」小箏沉默半晌,輕輕地說:「凱凱,那時候我很羨慕你們兩個。」

「為什麼?」

「很幸福啊,無憂無慮的,可以在一起。」

「可是後來也不得不分開了。」我接口,試圖把氣氛弄得緩和一點:「再說啦,我們今天不是也很幸福嗎?」

「是,」她點點頭:「只是不能無憂無慮。」

「妳是說要高三了吧?」

「不只。」

「那還有什麼?」

「沒什麼。」小箏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像是想把所有不願想起的事掃出思慮之外:「反正就像我們說的,快樂一天是一天,別的事也沒什麼好想了。」

「是啊,別想了。」我點點頭,牽起了她的手:「這是出來玩呢,別想不開心的事。」

小箏點點頭,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兩人同時望著窗外耀眼的天色,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三點十五分。

一路無話,我們彼此倚靠,在瞌睡中開進日月潭。這裡離溪頭不遠,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就到了。小箏叫醒我,一起收拾東西,跟著大家下了車。

馨馨似乎沒有補眠,卻依然精神奕奕,下車前可可愛愛地跟「司機叔叔」說了聲謝謝。胖呼呼的司機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看起來還蠻高興的。

今晚住教師會館,通過雪白的圓形拱門,遊覽車停在會館門口廣場中央。下車後一樣整隊分配房間,我跟小箏、馨馨還是睡同一間。拿到鑰匙後眾人各自回房,集合時間定在四點整。

教師會館位在日月潭西側,依山勢蓋在以涵碧樓命名的「涵碧半島」制高點。沿同一條車道上去就是涵碧樓。對照教師會館門口左「日」右「月」兩幅楊英風大師的雪白浮雕,涵碧樓樸素中帶著國民黨風的三層水泥建築看起來就低調不少。要不是上次跟小箏住過涵碧樓沿湖的別墅區,光比外觀,教師會館的氣派還大得多。

教師會館跟涵碧樓主館中間有一條隱沒在樹林裡的下坡道,沿坡道走下湖邊就是別墅區。小箏牽起我的手,兩人心照不宣對望一眼,一起把馨馨叫到旁邊。

「馨馨,跟妳說件事。」小箏低聲道:「今晚我們不住這裡。」

「咦?」馨馨一愣:「我已經拿到鑰匙了耶。」

「拿著沒關係,我們先把行李拿去房間,等一會兒帶妳去個好地方。」小箏點點頭,伸手接過我的背包:「凱凱,你的東西呢?」

「今晚用的都在這裡。」我打開背包,指了指裡頭一個塑膠袋:「其他不用了。」

「好,那你先過去,等一會兒那邊大廳見。」

「沒問題。」

我點點頭,自行離開。

沿坡道走到涵碧樓主館。這次旅行團下榻教師會館,可是我跟小箏卻事先訂好了一間涵碧樓的湖邊別墅。小箏家有個長輩跟這裡很熟,即使暑假旺季一樣訂得到房間,甚至還可以打折優待。這次多一個馨馨,整棟別墅的利用率應該更高。

我拿著小箏跟自己的身分證辦好住房手續,或許已經交代過她要來吧,櫃檯小姐對我這個高中生客客氣氣地。我坐在大廳裡等了約莫十分鐘,就見到小箏跟馨馨一起出現在門口。馨馨揹著自己的背包,小箏則是空手。

「好了嗎?」兩人走上前來,小箏問道。

「好了。」我晃了晃手上的鑰匙。

「那走吧,」小箏一笑:「趕快帶你妹妹見識一下日月潭最棒的旅館吧。」

我點點頭,轉頭見到馨馨一臉期待的樣子,從她手裡接過背包,步出涵碧樓主館。

大樓旁是一片依山坡種植的濃密樹林,林間有一條不起眼的步道,沿著步道走沒幾步就有個「別墅區」指標。上次跟小箏來過,我們熟門熟路走下湖邊,順著「涵碧步道」向遠處步行幾分鐘,抵達了我們的別墅。

門牌是七號,也是最靠近湖畔的一棟。灰白色水泥造的小型樓房,感覺起來既低調又遺世獨立。這裡一共有八棟這樣的建築,每棟都是一模一樣的三層樓;沿樓梯往上走,一樓是客廳,二樓有兩間客房,三樓則是主臥室。主臥室有一扇落地的敞亮大窗面對日月潭,窗外是寬敞的陽台。主臥室內附衛浴,二樓客房共享一間盥洗室。

馨馨睜著大眼,我帶她一間間參觀。三人最後來到了頂樓陽台,只見她不敢置信地說:

「哥,我們三個人用整棟喔?」

「是啊,」我笑道:「這裡就是這樣,上次跟妳學姊一起來,我們兩個也是獨佔整棟啊。」

「會不會太奢侈了啊?」

「不會不會,妳放心好了。」小箏微笑著說:「你哥哥出錢,我有熟人在這裡打六折,一晚才不到一千六,這還是暑假的價格喔。」

「真的啊?這麼便宜,我算算,」馨馨點點頭,想了想又笑道:「嗯,二十一個麥香堡,難怪哥付得起。」

「嘿,麥香堡變成代幣啦,哪有人這樣算的啊?」我笑了起來:「知道了知道了,好久沒請妳吃麥當勞,回去之後保證不虧待妳,用不著這樣提醒。」

「哪有,人家又不是這個意思!」

馨馨忙道,我跟小箏都笑了起來,三人分配房間。馨馨住二樓,雖然只有一個人,不過也因此可以獨佔浴室,只見她笑嘻嘻地從背包裡拿出自己的東西,隨即下樓換洗去了。

小箏等她離開,關上了門,看了我一眼。

「凱凱,」她微笑著說:「我們又回來了呢。」

「是啊。」

「只有一個月,變化好大。」她輕輕地說:「謝謝你。」

「謝我什麼?」

「謝謝你還愛我。」她握起我的手,觸感依然是熟悉的冰涼柔嫩:「只差一點,我們就再也不能一起回來了。」

「不會的。」我搖了搖頭,對她微笑著說:「當時約好了,還要再來的。」

「嗯,你最有信用了。」她把手一緊,溫柔地說:「那我還要再約一次。」

「來日月潭?」

「嗯,」小箏點點頭:「畢業以前。」

「妳不是要高三了嗎?」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即使一天也好。」

「一天怎麼來回南投?」我笑著說:「好,跟妳約定。下次時間久一點,五天四夜,就我們兩個人。」

「一言為定。」

當著陽台的美景,小箏開心地抱起了我。就在此刻,我忽然有種兩人彷彿回到了剛在一起時的感覺。我們站在一片湖光山色中緊擁彼此,直到聽見馨馨敲門,這才依依不捨地了離開對方。

四點十分。

三人若無其事回到廣場。眾人集合完畢,在導遊大媽帶領中步行至山下碼頭。接下來的節目是划船,除了幾個怕水的女生留在岸上逛紀念品店外,眾人依一船六人分好組,站在碼頭等船家解纜登船。

我跟小箏、馨馨、詩聖、秀茵學姊與蔣儀芬學姊一組,這組裡只有我跟馨馨會划船。由於在船上不能交換位置,因此我跟馨馨坐中間,詩聖小箏坐船頭,秀茵儀芬兩位學姊坐在船尾。

上次跟小箏來划過,無論船型槳重都十分熟悉,划起來毫不費力。這艘船是藍色的,船邊漆著白線,加上吃水線下的紅漆簡直是個國旗色。果然是來到日月潭了,住蔣公行館、划國旗小舟,甚至還有個姓蔣的跟我們同船。

划船的要領是背向船首,因此小箏與詩聖坐在我身後。馨馨本來跟我一人一把槳的,划沒多久兩人的節奏力氣馬上看出差別。我心想兩舷速度不一只會讓船在原地打轉,喊一二一二又太蠢,乾脆取了槳讓馨馨避在一旁,我自己一個人划。

水聲潺潺,小舟緩緩,下午的日月潭十分平靜。詩聖在後頭笑了起來,開口道:

「凱子,不錯嘛,挺會划的。哪裡學的本事啊?」

「小時候爸爸在碧潭教的,」我說:「他是海軍,划船是必修科目。」

「那你也會游泳吧?」

「嘿,我會一半。」我笑道,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前面兩位學姊:「我那叫潛水,下水容易出水難,所以只能潛一次,後半段可能就不成了。」

大家都笑了起來,秀茵學姊問:

「成功沒有游泳課嗎?」

「有啊,體育課。不過我老有公假,再說老師也不會真的當人。」我反問:「北一女呢?」

「嘿,可嚴格了。」秀茵學姊道:「學校對游泳這件事很看重,也有校內比賽。北一女畢業的一定會游泳,游好游壞起碼淹不死。」

「是啊,」小箏接口:「貓咪就是我們班游泳代表,還拿全級第一喔。」

「喔。」

我心想中午Miko才剛跟我講過這件事。心裡浮現一堆女生穿泳衣的模樣,忽聽詩聖說:

「喂,程嘉箏,問妳一個問題。」

「你說。」

「妳們女生生理期怎麼游泳啊?不怕鯊魚嗎?」

眾人一聽當場昏倒。他還真是拜託,竟然當著四個女生問這種問題。正尷尬間馨馨就跳了出來:

「棉條啊,柯秉楠你這個傢伙,真不害羞,要不要我教你怎麼用啊?」

「哈哈,」詩聖笑道:「瞭解瞭解,不必了,妳真是個乖學妹。」

「你這人還真死相。」馨馨笑道:「告訴你,這裡每個都是我學姊,想吃豆腐回去台北找阿珍學姊,別在這裡惹人討厭啦。」

「是是是,妳厲害。」詩聖嬉皮笑臉地說:「喂,凱子,你乾妹太恰了一點,這樣會找不到男朋友喔。」

「少拖我下水,就說不會游泳了,」我哈哈大笑:「學姊說北一女的都會游泳,阿珍穿泳衣說不定很好看。」

「呃,」詩聖有點糗,連忙轉移話題:「喂,凱子,你划得太慢了吧?」

「划那麼快幹嘛?」

「你看右邊。」

我依言往右邊看去,只見不遠處有兩艘船,阿誠那艘近,小李國卿那艘遠,兩船都是三男三女,看樣子是在比賽。

「怎樣,要不要跟他們拚一下啊?」詩聖慫恿。

「才不要,」我搖了搖頭,仔細瞧瞧那兩艘船,嘿嘿一笑說:「幾個笨蛋,這樣子划除非有人換手,不然沒過多久就不夠力了。等一下天黑趕不及上岸,黑漆漆的多可怕。」

「怎樣,你怕輸是不是?」

詩聖使出激將法。我還是搖頭:

「怕輸?笑話。你看看阿誠吧,連坐的方向都反了,面對船頭反手划,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會划。」我又說:「小李那邊更慘,方向不對就算了,槳還沒架在槳架上,入水的角度簡直是在切生魚片。你會游泳對不對?等一下說不定可以幫到他的忙。」

「幫什麼忙?」詩聖一怔。

「撈槳。」我笑道:「瞧瞧小李姿勢多遜,就不要把槳掉到水裡去,你就有機會逞英雄了。」

「哈,你還真懂,」詩聖一笑:「那我們等著看熱鬧了。」

「不行。」一直沒說話的蔣儀芬學姊開了口:「學弟,你確定他會掉槳嗎?」

「這哪能確定?拿緊一點也就是了。」我搖頭:「小李的問題是沒有把槳架好,槳柄一直打在船身上,妳看他握得那麼短,手靠船邊那麼近,一個不小心就會敲到。那可痛死了。」

「那你划過去提醒他一下。」她又說:「別真的把槳掉到水裡,到時候麻煩。」

「呃,好吧。」我說,心想她幹嘛這麼小題大作,回頭看小箏一眼。

小箏笑嘻嘻地沒說話,我心想蔣儀芬也是好意,既然小箏不反對那就這麼做吧。當下把右舷的槳收起來,雙手划左舷槳轉舵,朝小李那邊划去。

還沒轉向完成,說時遲那時快,突然遠遠聽到小李大吼一聲,隨即「噗通」「噗通」兩記水聲傳來。

大家都嚇了一跳,紛紛往聲音的方向望去。只見小李表情痛苦縮著身體,兩手握在胸前似乎受了傷。大家的關心溢於言表,晃來晃去地讓船身搖動不已。

我暗暗嘆氣,這還真是一語成讖,連忙對船上五個關心的「乘客」說:

「喂喂喂,別亂動啊,大家坐好。」

眾人安靜下來,我加緊往那頭划去。幾分鐘後靠近他們,我伸槳鉤住對方船身,設法讓兩船互靠。詩聖大聲問:

「喂,怎樣了?」

小李痛得臉色發白,國卿忙道:

「小李的槳打到右手中指了,腫起一個大包,不知道骨頭有沒有斷,可是我們的槳掉到水裡去啦。這怎麼辦?」

「喂,凱子,」詩聖轉頭問我:「這怎麼辦?」

「呃,」我忙問:「你們這邊有誰會划船?」

他們都搖了搖頭。我皺起眉頭,問馨馨說:

「妳會單槳划嗎?」

「呃,不會耶,怎麼辦?」馨馨滿臉著急。

「唉,好吧。」我想了想,對兩船的大家說:「那這樣,我們來換手。小李不要動,我換到你們那一船去。」說著對詩聖道:「槳先跟我走,你們飄一下,記得絕對不要亂換位置,安安靜靜坐在船上。我送他們上岸後帶新的槳來,這樣好嗎?」

「凱凱,換船不危險嗎?」

小箏開口。我轉頭對她一笑:

「放心。」

聽我這麼說,她立刻微笑著不再說話。我心裡一動,她還真信任我,光憑這兩個字就笑得出來,顯然對我毫不懷疑。於是對大家說:

「那就來換船。國卿你跟我換,我們先把船固定好,之後慢慢站起來,不要站直,彎著身體就好。我說一二三兩個人同時跨到對方船上去。記得動作要輕,身子要低,不然船會翻掉。」

「呃,」國卿看起來很緊張:「凱子,船要怎樣固定啊?」

「這樣。」我說,拿起了一根槳,把修長的槳柄同時架在兩艘船接舷處的兩個槳架上,對眾人說:

「請大家幫一個忙,一起緊緊抓住槳的兩邊,像拔河那樣使力,不要往下壓也不要抬起來,只要抓緊就好。千萬別讓槳身離開槳架,也不要有大動作,簡單來說就是用槳架當成固定架,要一直抓緊直到我跟國卿換完為止。」

兩船同學各自抓起槳,兩船側舷相碰,靠得緊緊地。

眾人神情緊張,各自讓出一個讓我們換船的空間。我對國卿點頭:

「準備好沒?」

「沒,」國卿苦笑:「不過來吧。」

「好,數到三。」我對他微笑以示鼓勵:「你來數,記得動作要輕,重心要低,速度要快,別跌倒了。」

「好。」

國卿咬了咬牙。蹲著身子溜到船邊,對我喊道:

「一!」

我也蹲好身子,望著他的動作。

「二!」國卿緊張地喊:「三!」

「三」聲一落,我倆迅速跨入對面船內,兩艘船晃了一晃。兩人各自喘了口氣,彼此對望一笑。我緩緩一動到操槳位置,接過詩聖隔空遞來的槳,對他們說:

「那我們先走了。等我一下,馬上回來。」

眾人都點點頭。我又望了小箏一眼,只見她的神情既信任又驕傲,對我嫣然一笑。

我不再遲疑,使槳推開對面船身,用力划了起來。

四點五十五分。

離岸不遠,我使盡力氣划去,大家都沒說話,只有槳划過湖面的破水聲。小李忍著痛一聲不吭,頭冒冷汗,看來受傷不輕。船上的人我都不熟,眼見馬上就要抵達岸邊,當即對大家說:

「學長學姊,等一下我還要划回去,上岸後請你們趕快帶他去急救,還要請一個人幫我跟船家借槳。」

大夥兒都點了點頭,一位短髮學姊說:

「學弟,天快黑了,你一個人划回去沒問題吧?要不要讓船公司的人去送槳?」

「沒關係,小事。」我搖了搖頭,心想船公司的人對這件事一定會囉嗦:「幫我生槳來就好了。」

「沒問題,我去借。」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建中學長說:「剛剛看到岸上放了一堆,乾脆也別跟船公司講了,趁機幹兩根來就好了。」

我點點頭,心想神不知鬼不覺拿兩根槳來也不錯,於是道:

「那也好,記得拿一樣長的,多拿一對省得又有什麼閃失。別被抓到。」

「放心放心,抓到就裝白痴,幹隔壁班掃把這種事我常幹。」

他笑道,眾人都笑了起來,連小李也不禁莞爾。只見他忍著痛,對我沙啞地說:

「凱子,謝了。」

「不客氣,應該的。」

我點點頭,同時朝碼頭轉向。只見岸上有一個船公司的人站在碼頭邊,正忙碌地接送著別的乘客。

天賜良機,我沒有讓船停在擁擠的碼頭橋棧,反而直接在幾公尺外的岸邊沙灘上擱淺。我跟那位學長一起跳下去把船拉至灘頭,學姊們扶小李下船。我回到船上,那位學長迅速地跑回碼頭,趁船公司的人不注意來回四趟取了兩對槳回來,同時也幫我把船身推回水裡。

槳很重,他忙得氣喘吁吁。我對他點頭致謝,兩人相視一笑,他飛奔而去,我划回湖中。

約莫十幾分鐘划回大家那邊,只見他們六個人坐在沒有槳的船裡,飄啊飄地已經飄得很遠了。我一樣接了舷,詩聖問道:

「喂,剛剛怎樣?」

「小李好像傷得不輕,他們先去找急救了。後來怎樣我也不知道。」

「船公司的人有沒有說話?」國卿問。

「倒沒有,」我笑了起來:「你們班那個男生叫什麼名字,動作好快,偷偷幹了槳拿來給我,沒被人家發覺。」

「他叫汪世竣,」國卿笑道:「這種事情最猛了,船公司的人這麼呆喔?」

「我沒停在碼頭,再說那個老頭也忙不過來。」

我笑道,轉頭見到小箏笑嘻嘻地搖了搖頭,似乎是覺得我們很扯,於是又說:

「你們怎樣,沒等很久吧?」

「沒有沒有,你划得很快,不虧是我們成功的優秀學弟。」詩聖笑道:「你說槳是偷來的吧?那等一下回去的時候怎麼交代啊?」

「裝沒事就好啦。」我笑道:「倒是等一下他們發現人少了,不知道會不會大驚小怪。」

大家都笑了起來。只聽小箏終於開了口:「沒關係,凱凱你自己掰吧。臨場瞎掰你有本事,我們都見識過了。趕快回去,要不要我們這邊過去幾個人?」

「千萬不要,」我忙道:「我這邊只有一個人穩不住船身,你們過來說不定會翻船。馨馨划就好了。」

「哇,你倒輕鬆了,」馨馨哈哈一笑:「你一個人一艘空船,我要載那麼多人。真不公平。」

「換船很危險啦,別鬧。」我笑道:「看妳的本事了。」

「嘿,少拍馬屁,槳拿來。」

馨馨一笑,我把兩根槳傳過去,當下兩船並駛,一起往碼頭的方向划去。

夏天天黑得晚,五點剛過,長空仍是一片蔚藍。偏移的日光不再刺眼,白雲鬆鬆軟軟地飄在遠方。湖上吹著沁涼的風,水面盡是細碎的浪。剛剛划得快,我流了些汗,此刻當著清風,周身不禁一陣舒坦。

馨馨力氣小,划得比較慢。我趕著划了一大圈也有點累,於是放緩速度跟在後頭。兩船隔著幾公尺,他們似乎在聊天,只是距離遠又有風聲,聽不到眾人在說什麼。

小箏不時回頭望望我,微笑著像是在保持聯絡;詩聖則不斷地跟馨馨說笑,應該是在稱讚她吧,馨馨看起來得意又開心。國卿為了不要妨礙馨馨划船,只好跟秀茵與儀芬擠在船尾,使得整艘船的重心都落在後方,船頭有點上揚,速度也因此更快不起來了。

一路划了將近半小時,六點前後回到碼頭。船家把我們接上岸,見我船裡只有一個人不禁疑惑地皺起眉頭。我心想夜長夢多不跟他囉嗦,傻笑一番跟上小箏他們,大家一起往岸邊的集合處走去。

這麼一耽擱,隊伍已經離開了,集合處只有王芳瑩學姊一個人在等我們。她表示張家勁已經租機車帶小李去看醫生了,當著小箏的面大大稱讚了我一番。小箏似乎覺得很有面子,卻又不好意思站在我身邊,反而挽起她的手,兩人嘰嘰咕咕地說個不停。

我們都有點渴,雖然已經過了集合時間,大家還是跑到商店街找了一間冰店吃冰。小箏跟我各自吃一碗清冰,馨馨用我跟小箏的「額度」吃了一盤什麼料都加的「十二」果冰。堪堪吃到六點半,太陽下山了,八個人沿山路往教師會館前行。

我跟詩聖走在隊伍最後面,只聽他說:

「凱子,這下你可紅了。」

「沒什麼啦。」

「嘿,我不是說那些小女生。」詩聖笑道:「我是指阿誠那班。本來你只是程嘉箏的男朋友,這麼一搞馬上變成了小李的死黨,算是交了幾個朋友。」

「呃,這樣就算死黨嗎?」

「算啊,不然呢,一定要喝酒夜遊才是死黨嗎?」他笑著說:「我還蠻高興的,不過恐怕程嘉箏就沒那麼開心了。」

「哦?為什麼?」

「你跟阿誠越熟,她當然就越不舒服嘛,還用問。」

「不會啦。」

「管她呢,反正這也不是壞事。」詩聖聳聳肩:「對了,今晚會參加晚會吧?」

「當然會啊,幹嘛問?」

「少裝,」他嘿嘿一笑:「我都看到啦,你們跑去涵碧樓,今晚不跟大家住對不對?」

「呃,」我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好傢伙,被你發現了。」

「當然了,我是來『照顧』你的。」他笑道:「你們三個也真缺乏警覺性,第一個發現你們溜跑的可不是我,你猜是誰?」

「阿誠?」

「方向很對,只是猜錯了。」他哈哈一笑:「是Miko,瞭解嗎?」

「她這麼注意我們喔?」

「她注意的是程嘉箏,這跟程嘉箏會提防你跟阿誠有多熟是一樣的意思。」

「唉,反正不干我事。」我反問:「對了,講到陪馬子,你最近跟阿珍怎樣了?」

「沒怎樣啊,幹嘛問?」

「樂聲揚那時候看你們還不錯嘛,」我說:「今天中午跟Miko聊了幾句。她說當時阿珍看我跟小箏在一起,就找你去說和阿誠跟小箏,有這回事嗎?」

「有。」詩聖點點頭:「這也是我跟她後來又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哦?」

「阿珍那個人很愛管閒事,跟程嘉箏交情又好,這麼做一點也不奇怪。」詩聖解釋:「之前那幾張照片是她一時糊塗,被我罵了一頓。不過她希望阿誠跟程嘉箏恢復正常關係倒是出自善意。這也是我覺得她可愛的地方。」

「所以就跟她在一起?」

「應該說,每天見面談這些事,談著談著自己就復合了。」詩聖一笑:「你也知道的,談事情總要找個安靜的地方。光線好氣氛佳,搞出事情來只好買單。怎樣,你有意見嗎?」

「沒啊,我幹嘛有意見?」我笑道:「你也真好笑,只要人家有義氣,你就什麼都可以算了。」

「等等,這是兩回事。」詩聖連忙搖頭:「你跟程嘉箏在一起,本來很多結就自動解開了。阿珍要程嘉箏跟阿誠恢復正常是件好事,這跟之前的她沒什麼不同。至於那幾張照片嘛,我覺得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女人不小心眼才奇怪,看麻吉幸福吃點醋,搞點小動作有什麼了不起?再說這也是你不好,我只是懶得說你而已。」

「我不好?」我一怔:「為什麼?」

「你跟程嘉箏談戀愛大家出了多少力,你都謝過一聲沒有?」詩聖哼了哼:「就不說演講社那些雞婆女人吧,阿誠那邊我幫你說了多少話,小光也不是沒幫你擦過屁股吧?自己泡馬子泡得爽,我跟小光當你是朋友不計較,但你對阿珍有沒有表示表示呢?」

「所以她生氣?」

「不,她的情緒不是生氣。」詩聖皺眉,似乎覺得很難解釋:「說吃醋還有點像。畢竟她跟小箏一向最好,幫你們湊合也是一團好意,你們這些沒良心的東西上了床就把媒人丟過牆,人家覺得不舒服也應該吧?」說著瞪我一眼:

「你們兩個都不會談戀愛,談起來什麼都不管。你知道當時我跟阿珍花了多少力氣安慰阿誠嗎?」

「不知道,多少力氣?」

「幹,很多就對了。」詩聖哼了哼:「那個娘娘腔,本來是打算等你去建中拿照片的時候給你好看的。我跟阿珍一軟一硬的跟他耗了兩個禮拜,他才肯主動到成功來找你,還約你去九三九。」說著嘆了口氣:

「回想起來,阿珍會在阿誠的信封裡丟幾張清涼照氣氣你也是應該的。那段時間我們聽阿誠說很多,有些事情其實程嘉箏做得也不漂亮,你們談戀愛只有自己,阿珍覺得被冷落,氣你沒良心,想想也沒那麼可惡。」

「呃。」

「好啦好啦,反正都過去了,你也別放在心上。」詩聖拍了我一把:「倒是你們復合,之後要好好維持才是真的。提醒你,大家能幫的都幫完了,你們再鬧分手,我看誰也救不了。」

「不會啦。」

「不會?嘿嘿,」詩聖一笑:「那你跟阿薇的事呢,都解決完了嗎?」

「算是。」

「你算是,她可沒有。」詩聖嘆了口氣:「凱子啊,你到底是真白痴還是耍自私,有時候我也分不出來。阿薇愛你愛得要命,你會不知道嗎?」

「我知道。」

「那你幹嘛跟她上床?」

「呃,你也知道了?」

「看就知道,你以為她那幾套能瞞得了我?」詩聖哼了哼:「前幾天她天天去月光和狗,每天都在喝悶酒,談到你的時候表情很畸形,我多灌她幾杯,她就通通說了。」

「你幹嘛這樣?」我皺起眉頭:「我跟她的事已經講好了,你放她自由行不行?」

「喂,到底是誰不放她自由啊?」詩聖推我一把:「一年之約,這叫做放人家自由嗎?那程嘉箏又怎麼辦?我沒聽過馬子還有有效期限的。」

「才不是這樣。」

「那是哪樣?」

「我跟薇約好的是『如果』一年之後我單身,那就跟她在一起。」

「嘿,這就有理了嗎?」詩聖罵道:「要是到時候沒單身呢?那阿薇豈不是白等?你每天都在想阿薇,會不跟程嘉箏分手才怪。這個喔,根本就是另外一種腳踏兩條船。」

「隨你說啦,反正不關你事。」

「為什麼不關我事?」詩聖哼了哼:「當時是我介紹阿薇給你認識的,你這麼玩弄她,我可看不下去。」

「我哪有玩弄她,一年之約是她提的好不好?」我抗議道:「再說了,這都是我跟她之間的事,你幹嘛,售後服務喔?」

「幹,要是我跟阿珍一樣小心眼,絕對海扁你一頓。」

詩聖罵道,看起來似乎真的很想揍我。我嘻嘻一笑:

「沒錯沒錯,跟阿珍一樣會吃醋,果然是一對。」

「我才沒有。」

詩聖沒好氣地說,隨即沉默起來,不再說什麼了。

一行人回到教師會館,用餐時間早就開始了,大部分同學都吃飽了在廣場閒逛。我們進去時正好碰到阿誠Miko一起走出來,小箏跟兩人哈啦幾句,阿誠似乎有點糗,轉移話題謝我半天,什麼真會划船之類的,避開了當場撞見的尷尬。

今晚還是吃自助餐,我跟馨馨一起去打菜。由於到得晚,大部分的菜都被拿光了,我倆只好各拿兩個大盤子把剩菜刮一刮,端回去讓大家分著吃。

一樣是公家單位經營的旅館,教師會館的菜也不怎麼樣,空間倒是挺大的,日光燈既白又刺眼。自助餐廳的味道四下瀰漫,人又不多,冷冷清清讓人提不起食慾。我胡亂吃了一點,見馨馨小箏還慢條斯理不知要吃多久,決定打聲招呼跑到門口抽菸。

廣場邊緣有一條小小的步道,步道盡頭是一道紅色扶手的九曲空橋,橋的另一端有座形狀像香菇的白色涼亭叫做「梅亭」。我心想這倒是個抽菸的好所在,叼著菸才走進去,當場再度見到了聊天中的阿誠跟Miko。

他們牽著手,應該正在說悄悄話。我笑了笑正要離開,就聽Miko說:

「哈,又被我抓到了。」

「呃,是啊。」我搔了搔頭:「你們聊,我找個別的地方。」

「不用不用,你別客氣。」阿誠忙道:「正好你有菸,我快憋死了。借一根行吧?」

「學姊說行就行。」我笑道。

「兩個癮君子,抽吧抽吧,我才懶得管。」Miko說。阿誠傻笑一番拿了菸,Miko起身離開,連再見都沒有說。

我看著她的背影,對阿誠說:

「喂,她生氣了嗎?」

「不會啦,反正已經講完了。」阿誠搖了搖頭:「別理她,女孩子臉皮薄,被你見到不好意思。你已經知道了吧?」

「你說跟她在一起嗎?」我笑了起來:「不只我知道,小箏也知道了。」

「唉,我想也是,瞞不了多久的。」阿誠嘆了口氣,拍我一把:「凱子,好好照顧小箏,算我欠你一個情。」

「別這麼說。」

「你很不錯,她跟你在一起是對的。」他像是有很多感觸,深深吸了一口,緩緩吐出:「從前對她不夠好,這段時間一直想找個機會跟她道歉。看到你們的樣子,我反而覺得沒跟她繼續下去,對她來說或許才是好事。」

我看他一眼,沒有接口。

「唉,反正都過去了,沒什麼好說的。」他搖了搖頭,從原本的情緒中抽離:「倒是今天小李的事多謝你了。」

「應該的。他還好吧?」

「左手中指骨頭裂了,幸好沒斷。」阿誠說,忽然吃吃笑了起來:「這傢伙沒事就比中指,也算是個報應。不過九三九就慘了,還不知道要找誰替代他呢。」

「他要表演嗎?」

「要啊,不然怎麼說慘呢?」阿誠嘆了口氣,想了半晌後說:「凱子,有件事我想請你幫忙。」

「你說。」

「你跟狗弟很熟吧?」

「嗯,不算熟。」我搖頭:「你想找狗弟代打嗎?那你自己跟他講就好了,不然找詩聖說也行。」

「他不會肯的啦,」阿誠說:「阿楠對桑尼跟狗弟的事情一直有意見,問題是桑尼又跟小李太好。平常沒事就算了,找狗弟幫小李代班,阿楠一定一口拒絕。」

「誰是桑尼?」

「咦?你沒見過喔?」阿誠一愣:「他常去月光和狗混啊,你竟然不認識。」

「我不常去。」

「那大姊還找你,想必你有什麼過人之處。」阿誠點點頭:「既然這樣,那也不能請你幫忙了,畢竟你不知道其中的過節。」

「什麼過節?」

「這個嘛,你可能要自己去打聽。」阿誠看起來有點保留:「我也只是聽說而已,這件事跟阿楠大姊那一大票人都有關,我跟他們可沒那麼熟,小道消息還是別多嘴。進團之後一定有人會跟你講,到時候就知道了。」

「嗯,好吧,這麼神祕。」

我點點頭,心想只要講到什麼「跟大姊有關」的事,無論詩聖或薇,竟然連阿誠都是這副德性,看起來這裡的確有一些很難說明的事。當下也不多問,只能說:

「那就抱歉了,狗弟的事我幫不上忙。」

「沒關係,這本來就不是你的事。」阿誠一笑:「小箏那邊你已經很幫忙了。」

「幹嘛這麼說?」我皺眉:「說句難聽的,今天我是她男朋友。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事,你不用謝我啊。」

「我謝的不是你對她做了什麼,」阿誠搖頭:「而是你沒有對她……或者我做什麼。」

「這話怎麼講?」

「嗯,怎麼說呢,」阿誠認真想了半晌:「這樣講好了,很多事你都不計較,我聽阿楠講了,無論之前我跟她發生過什麼事,或者之後那些照片啊、私下見面之類的,你都可以一笑置之。別人我不敢說,換成我就沒有這麼大方。」

「或許你跟我不熟,但起碼我信得過小箏。」

「我瞭解,」他點點頭:「男孩子本來就該這樣。只是這種話說起來簡單,真的碰到又是另一回事。或許因為你是贏家吧,我不瞭解,不過你起碼給了我跟她一點相處的機會,這才是我感謝你的地方。要是沒有你,大概這輩子都不能再跟她好好講幾句話,更別提一起出來畢業旅行什麼的了。」

「應該的。」我點點頭:「其實,即使不再是男女朋友了,畢竟相聚一場,因為後面的感情丟掉前面的緣份,想起來也很可惜。」

「你也這麼認為嗎?」阿誠一怔,露出了開心的笑臉:「凱子啊,我跟你真是一見如故!沒錯,我一直都這麼想。不過這種事情很敏感,站在我的立場當然覺得不聯絡很可惜,但我不能期望你也這麼想。」

「沒關係,反正我就這麼想。」我對他點點頭,不知為何覺得有點苦澀:「人與人之間的情份都該珍惜,也都是不同的。我愛她,卻也不認為她只能跟我一個人相處。她對你跟對我是兩回事,不管今天你們是什麼關係,或者當年她跟你相處的方式,跟我比起來都是不同的。」

阿誠沉默半晌,點了點頭,歎道:

「你說得對。」

「這樣也好,」我鬆了口氣:「幸好當時沒跟你槓上,今天還能聊幾句。」

「這是我的榮幸。」阿誠點點頭,伸出了手:「凱子,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

「彼此彼此,」我點點頭,也對他伸出了手:

「這也是我的榮幸。」

七點十分。

跟阿誠聊完,回到餐廳時大家已經走了,我四下找了一圈沒見到小箏馨馨,心想七點半就要集合,來回別墅怕遲到,遲疑半晌後決定還是回去。於是找到會館旁的步道,穿過樹林往湖邊走去。

步道不長,幾分鐘就可以走到別墅區。白天這裡很舒服,晚上卻有點恐怖。周遭一片漆黑,隔老遠才有一盞昏暗不明的路燈。蚊蟲密密麻麻地圍著路燈打轉,林間響著各種奇怪的聲音。

跟適才的感覺不同,黑暗裡只有我一個人。不遠處響著水聲,卻老有種走不出這片樹林的錯覺。划完船後身邊一直沒有多少人,較之這兩天熱熱鬧鬧的氣氛,此刻未免安靜了點。

好不容易走出步道,沿水邊回到別墅。燈是開的,她們應該還沒走。快步走到門前,才想按門鈴門就開了,出現了嚇了一跳的馨馨的臉。

「呀!」她尖叫一聲,定神瞧見是我,喘了口氣道:「哥,你躲在門口幹嘛啊!」

「我沒躲啊,」我也被她嚇了一跳:「才想按電鈴門就開了,是妳把我嚇一跳,叫這麼大聲。」

「嘻嘻,好吧,這也公平。」馨馨臉一紅,笑了起來:「你去哪啦,這麼久還沒回來?我跟學姊等了半天,還以為你先走了呢。」

「我在廣場旁邊跟阿誠說話。」我說:「咦?她人呢?」

「學姊先去找你了。」馨馨說:「我剛剛在上廁所,她說她不放心,想去看看你是不是還在那邊。我上一半出不來,只好現在趕過去。你沒在路上遇到她喔?」

「沒有。」

「這麼暗,她真敢一個人走。」馨馨皺起眉頭:「那快點吧,搞不好錯過了。」

我點點頭,兩人一起鎖好門,留下門燈不關,走回步道。

沿路都沒有看到小箏,我有點不放心,步伐加快了點。馨馨氣喘吁吁地,卻沒有要我放慢速度,乖乖跟在後頭一句話也沒說。兩人回到教師會館,只見廣場前滿滿都是我們的人。各組都在集合、安排座位、準備茶水等等,手忙腳亂準備著晚會要用的東西。

我不想加入人群,停下腳步。馨馨善解人意地說:

「哥,你等等,我去找學姊。」

我對她微笑表示感謝,只見她快步走入人群當中。

在廣場邊找了個不起眼的水泥矮牆坐下,我掏出菸盒瞧瞧還有五根,心想剛剛來不及拿一包新的,商店街又遠,這下子可得省著抽了。考慮半晌還是拿出一根,珍而重之點上火,邊抽邊等馨馨。

老實講,望著黑壓壓的人群,這次的確是為了小箏來的。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團體活動,過去班上辦聯誼我從來不參加,何況這次還是建中跟北一女的畢業旅行。若非之前正在談復合,只怕小箏開口我也不來。

廣場昏暗不明,借來的幾盞燈都拿去照臨時舞台了,九十幾個人影來往晃動,每個人的面目都很模糊。

菸抽完了,小箏馨馨還是不見人影。我沒有走過去,卻又掏出菸盒。只剩四根,算了,收起菸盒繼續發呆。只見大家逐漸安靜下來,各自歸入分組席地就座,晚會即將開始。

今晚各組都有表演活動,八組八個節目,有短劇有團康。我們這組公推小李阿誠唱二重唱,現在小李受傷,不知道他們打算換誰上台。忽然覺得有點緊張,這組才十一個人,小李負傷、小箏馨馨不見蹤影,我又躲在這裡,不知道詩聖是不是正在打我的主意。不過轉念又想,其實阿誠也在,小李掛掉有詩聖擋著,其實我是不用緊張的。

想到這裡不禁失笑,又不是說唱藝術社的場子,他們愛表演什麼關我屁事?建北畢業旅行,無論如何輪不到一個成功學弟上台表演。當下輕鬆了些,起身正要往隊伍走去,就見馨馨匆匆而來。

「哥,你怎麼還在這裡?」

「妳不是要我等嗎?」我一怔:「嘉嘉呢?」

「學姊已經在裡頭了。」馨馨說:「小李掛了,他們在研究替代節目。我一到就被學姊拉著討論,還以為你會自己過去呢。」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那節目呢,準備好沒?」

「還沒,」馨馨搖搖頭:「阿誠跟柯秉楠吵了半天,你這位麻吉說什麼也不肯上台,還說要嘛就派你當成功代表,學姊正在跟他溝通。」

「哼,這傢伙。」我嘖了一聲:「溝通什麼?」

「學姊知道你不想上台,所以在勸他。不過他也很堅持,說什麼只是來幫你撐場面的。」

「嘉嘉跟他講得不愉快嗎?」

「還好,他們有交情,講話衝一點沒什麼。」馨馨搖了搖頭:「我覺得你不上台是對的,畢竟這不關你事。哥你別擔心,學姊說如果節目生不出來,那她就跟我一起講個段子。」

「相聲喔?講哪段?」

「花團錦簇啊,」馨馨皺眉道:「我沒辦法講天安門,那裡頭太多大陸腔我學不起來。」

「嘉嘉又沒練過那段。」

「她聽過啊,學姊說勉強一下還可以。」

「唉,這樣不行啦,」我嘆了口氣:「我過去就是。看妳要跟我上還是嘉嘉上,兩段我都搞得定。」

「不。」馨馨搖了搖頭:「你當然搞得定,學姊早就知道你會這麼說,特別要我提醒你別跳出來。」

「哦?為什麼?」

「不知道,她還蠻堅持的。」馨馨搖了搖頭:「我猜她是不想勉強你。」

「那妳覺得呢?」

「我也不想。」馨馨說:「哥,這不是你的場子,看表情就知道你不想上台。與其勉強表演,不如不要表演。」

我聞言沉默片刻,心想她們對我真好,也很瞭解我的脾氣,心想小箏應該有些別的想法。於是說:

「這樣吧,妳去跟嘉嘉咬個耳朵,就說我沒關係,隨時可以上台,當個備案也就是了。」我想了想:「要上哪段妳們決定,真要找我的話必須給我五分鐘準備時間,唯一條件是不能讓我一個人上台講單口,畢竟這是建中北一女的畢業旅行,我不能代表這一組。另外也幫我謝謝她的好意,就說她體諒我,我也該體諒她。」

「哥,你就是這樣,好人當習慣了,什麼都扛在身上。」馨馨搖頭:「話我會傳到,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用勉強。什麼單口,怎麼可能讓你一個人上台啊!」

「那就好,反正我只是個備案,妳們看著辦。」

「那你繼續等,她們商量好我就來通知你。」

「嗯。」

我點點頭,只見馨馨又快步走了回去。

七點四十五分。

馨馨這一去就沒有回來。晚會開始了,王芳瑩跟張家勁理所當然是主持人,站在被眾人圍繞的「舞台」中拿著麥克風開場。說是舞台,其實根本什麼都沒有,幾盞落地燈照著中央的空地,兩人一人一支麥克風。

音響設備是跟教師會館借的,一台大型卡拉OK機,卡匣式的機器看起來頗歷年所,聲音雖大卻有點模糊,echo倒是開得不小。王芳瑩的聲音原本很好聽,用了麥克風後卻有種唱野台戲的感覺。兩人上半身都換了各自學校的制服,下半身卻穿著牛仔褲。

建中北一女,嘿,到哪都穿制服,看起來生怕人家不知道。我嘿嘿一笑,拿出菸盒想起只剩四根,當下又收回口袋裡。兩位主持人說了一堆笑話後開始介紹第一組節目,隨即在眾人的掌聲中退至一旁。

第一組上台,演的是一段短劇。由於隔得遠,我不知道那幾個傢伙在演什麼,看樣子好像是反串秀。幾個女生穿卡其服還沒什麼,充其量只是鬆了點;那些建中的穿著北一女制服,胸口又塞了東西裝成女生的樣子說有多蠢就有多蠢。只見大家笑得前仰後合,似乎效果還不錯。

表演結束,王芳瑩張家勁開始「頒獎」。獎品是出發前準備的,每人貢獻一份,晚會時隨機發放。我的禮物是一包半磅研磨好的咖啡豆,裡頭有一個簡易型的濾杯,十二張一人份濾紙,以及我自己寫的沖泡方式;小箏的禮物如出一轍,是一包她平常喝的上等龍井茶。

馨馨的禮物是基隆名產「李鵠餅店」的禮盒,一盒十個綠豆凸;詩聖則送了一幅手繪的水彩抽象畫。這幅畫很有意思,詩聖念過復興美工,畫圖的本事自然沒話說,別看平日拚命蹺課,美術課倒是從不缺席。不但上課畫得最快,畫完沒事幹甚至還會自己畫點有的沒的,這一幅就是某次上課時的傑作。

一張水彩畫,場景隱約是成功教室,講台上有一個抽象畫風的教官,台下則是密密麻麻的同學。畫面十分寫意,每個「物件」都是模模糊糊地,油然而生某種沉穩安靜的感覺。圖中右方畫了一個人,瞧模樣就是詩聖自己,只見此人手裡拿著一根點著的菸,另一隻手中還拿著一本雜誌也似的東西。雜誌的內頁像是畫了幾個人形,一樣模糊不清,看不出來是什麼。

詩聖解釋這是他的「理想」。學校有「九大樂園」,同學都在廁所抽菸看A書,因此詩聖畫的這幅「在軍訓課堂上抽菸看A書爽歪歪」,想當然耳就命名為「第十失樂園」了。

這次出來玩,詩聖找出了這張畫當禮物,表示「這不知道是多少人的理想啊,當成禮物真剛好,只要不要給程嘉箏拿到就沒事」,甚至還特別裝在圖桶裡,外頭還用包裝紙包得整整齊齊。

頒獎頒完了,「第十失樂園」不在發出之列。只見兩個主持人又介紹起下一組。

第二組是團康遊戲,五女分別站在五男後面,各自展示著幾張用釘書機釘成一疊,蓋起來不知道寫什麼東西的全開圖畫紙,五個男生不能說出紙上內容,只能用動作表情來暗示觀眾。觀眾自由猜內容,猜到一個就翻一張,哪一組先翻完就勝利,最後那組則要讓大家共同決議怎麼「罰」。

比賽開始,五個建中男生滿臉大汗地做出各式各樣的奇怪表情與動作試圖「暗示」大家,五個女生則站在後頭個個著急。大家此起彼落地猜著內容,「答案紙」一張張翻開,戰況可謂激烈,台上台下打成一片,氣氛熱絡異常。

結果出爐,輸家是建中口琴社的吳子喬學長跟北一女英研社的孫育雯學姊。大家紛紛起鬨,罰則出來也很有意思。吳子喬交出隨身口琴給孫育雯吹,孫育雯吹什麼旋律吳子喬就即席用英文編一段歌詞唱出來。口琴孫育雯當然不會吹,英文吳子喬倒會說幾句。只見兩人荒腔走板地「唱」了一首「歌」,大家才在狂笑聲中放了面紅耳赤的兩人落荒而逃。

第三組的節目很熱鬧,由於這掛人想不出來要表演什麼,只好去買了一大堆氣球,灌了水站在台上讓眾人K。這段真是慘烈,由於大家對他們這麼沒創意的表演十分不滿,他們只好應觀眾要求不得躲避。十一個建中北一女高材生站在刑場中讓同窗槍決的樣子非常爆笑,全場爭先恐後搶水球,七手八腳中搶破的倒比真正出手的還多。

第四組表演就更狠了。由於十個人裡有兩個是北一女土風舞社的「怨女姊妹花」,她們特別編了一段很有意思的大腿舞讓六個建中的跳,女生們則在旁邊放音樂順便伴唱。我心想男生真命苦,第一組要反串、第二組要擠眉弄眼、第三組雖然變成落湯雞起碼男女平等,這組簡直是犧牲色相到家。六個男生身穿短褲,各露腿毛的德性很不上相,只見大家都皺著眉頭順便恥笑他們。表演至今四組過去,就數這組的男性同胞最沒人權。

「上半場」告一段落,王芳瑩跟張家勁宣布休息。我心想這種活動竟然也有休息的,當下掏出菸盒,點起了我的倒數第四根菸。

坐在原地抽著菸,我知道小箏馬上就會來找我。自己靜了一個小時,我有幾句話想要對她說。果不期然,沒過多久就見到了小箏,只見她微笑著走到身邊:

「凱凱,怎麼一個人在這裡抽菸啊?」

「馨馨說妳叫我先別過去。」

「是啊,你一來,大家就會要你上台表演了。」她輕笑著說,牽起了手:「走一走吧?」

「好啊。」

我點點頭,把菸頭扔掉。兩人避開人群,沿著廣場邊緣走進林間步道。我見四下無人,開口道:

「嘉嘉啊,我不過去不會很奇怪嗎?」

「人那麼多,也不少你一個。」她搖了搖頭:「剛剛他們在研究節目,你在的話免不了要上台,我讓他們先討論。」

「嘿,妳倒是挺保護我的。」我笑道:「節目決定了嗎?」

「決定了。」她點點頭:「Miko跟阿誠唱歌,之後他們伴奏,大家跳慢舞。」

「哦?還有跳舞啊?」

「是啊,我們是最後一組嘛,也算是大家一起的節目。」小箏反問:「凱凱,你會跳舞嗎?」

「呃,不會。」

「我也不會,所以我們先溜。」她笑了起來:「本來芳瑩希望請你代表成功來一段表演的,後來我拒絕了。」

「開舞喔?」

「哈哈,」小箏一笑:「當然是相聲嘛。」

「喔,那為什麼要拒絕?」

「你不是不想表演嗎?」小箏遲疑片刻:「而且我也不希望你上台。全部都是建中北一女,你一個人太孤單了。我不喜歡那樣。」

「相聲不是兩個人說?」

「大家看的是你。」

「妳對我沒信心嗎?」

「傻話,當然不會啊。」小箏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好啦,說出來也沒關係。如果你要上台表演,那也只能是說相聲,不是嗎?」

「除非妳不怕丟臉,要我開舞。」我笑道。

「因此,我或者馨馨一定要陪著你。」她接口:「馨馨又沒有跟你上過台,我當然是比較好的選擇。可是今天我不想跟你一起表演。」

「為什麼?」

「等一下國卿跟菁菁要演話劇,阿誠搭配Miko唱歌,我覺得這樣的夫妻檔很不好意思。」她臉一紅:「就是這個原因,所以還是先走吧,不要到時候大家起鬨,結果又是我們兩個上台。」

「國卿跟菁菁學姊怎樣?」

「他們是一對。」小箏說:「因為阿誠喜歡把關係拉來拉去,他們班一堆人跟我們同學都很熟。最近大家不知道吃錯什麼藥了,一下子跑出來好多對。我不喜歡這樣丟人現眼的,還是算了吧。」

「好啊,反正本來我就不想表演。」我說:「只是啊,我覺得妳有點小題大作,是不是有別的心事呢?」

「沒有啊,什麼心事?」小箏一呆:「不然你覺得我在想什麼嗎?」

「我猜猜,妳隨便聽聽。」

「好啊,你說。」

「說不對可別生氣。」

「不會。」

「好,那我說。」我點點頭,緩緩地說:「我覺得妳不喜歡看到阿誠跟Miko一起上台,卻也不想跟阿誠表演,只好躲起來,對不對?」

這話一說,小箏當場停了腳步,有點驚訝地望著我。

「才不是,凱凱你別亂想,要是那樣我跟你上台不就結了?」

「妳上不了台的啦。」我歎道:「阿誠在下面,妳心裡有很多感觸。妳跟我站在台上,他跟Miko站在下面,妳的感覺大概很不好吧?」

「我幹嘛感覺不好?」小箏哼了一聲。

「妳自己知道,我就不點破了。」我停了半晌,又說:「妳既不能跟我配,也不願跟阿誠搭;大家都在看,我當然沒辦法跟馨馨配;詩聖不幫忙,我的吉他彈得比阿誠差,要上台只能講相聲。因此想來想去把我排除掉是最好的選擇。這就是妳心裡在盤算的事。別說我亂想。」

「呃……」小箏被我驟施突襲,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抓緊機會又說:

「嘉嘉,剛剛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其實就是在想這些事。我有一句話。」

「說啊。」她小聲地道。

「我們在一起開心就好,管那麼多別人的事做什麼呢?」我謹慎著措詞:「妳對阿誠有很多情緒,妳的男朋友真的會不知道嗎?我不介意的,就按照妳舒服的方式去做吧,不要顧慮我的想法。」

「凱凱,我沒有……」

「沒有留戀阿誠,是不是?」我微微一笑,把手握得更緊了些:「我知道啊。但我也知道只要他在妳就不自在。中正紀念堂晚會的時候是這樣,在冰店的時候也是這樣。Miko說這次合辦是大家逼妳要我參加的,可是我卻知道,妳希望利用這次旅行,讓妳自己跟阿誠做一個清楚的切割。」

「我早就跟他切割了。」

「好吧,那我換個說法,妳想用跟我在一起的感覺去覆蓋掉跟他的感覺。」我輕輕地說:「嘉嘉,其實妳大可不用這麼累。晚餐後我跟阿誠聊了一下,我發現他對妳的情緒,跟妳對他的情緒一模一樣。平常沒見面妳可以裝不在乎,幾次見面下來,妳的表情都很僵硬,真以為我都沒瞧見嗎?」我停下腳步,認真地說:

「妳捨不得他,才會沒辦法面對Miko。這是很自然的,阿誠是個好人,我一點也不介意。妳跟他的情緒還會持續很久,我該做的是陪著妳,而不是給妳壓力,妳一定要相信我。」

小箏沒有說話,低下了頭。

「好啦好啦,別這樣嘛。」我笑著說:「妳想離開對不對?那我們先走就是了。難得安靜幾分鐘,我們去湖邊散步聊天,這種晚會不參加又沒什麼了不起。」

小箏依然沒有說話,只是站在原地,表情複雜看著地下。

我不再說話,只是牽著她,靜靜等待她的情緒過去。

良久,她輕輕吁了口氣,轉頭看我一眼:

「凱凱?」

「嗯?」

「你真的長大了。」

「是嗎?」

「嗯。」她肯定地點點頭:「以前的你,是不會想到這些事的。」

「多以前?」

「嗯,上學期初吧。」

「寒訓的時候?」

「也是。」

「總要長大的吧?」

「是啊,」她靜靜地,有點低落地說:「這是不能避免的。」

「那接下來呢?」

「我不知道,繼續長大吧。」她點點頭,邁開腳步:

「走吧。」

九點十五分。

兩人步出林間,走在湖畔蜿蜒的「涵碧步道」上。聽說這條步道是蔣公當年散步的地方,現在歸涵碧樓管理,平常人就不多,此刻更是一個人也沒有。

湖水拍擊岸邊,林間響著蛙鳴蟬聲。小箏步履很輕,手心仍是涼涼地。遠方傳來廣場上的喇叭與笑鬧聲,湖面上倒映著細碎的月光。

月兒西移,月色如水,水面映月,黑色湖面像是硯台裡濃濃的墨汁。深邃瑰麗,透散難以言喻的神祕氣息。

從來沒有發現過月光可以這麼亮,或許湖面反光也幫了忙,原該是漆黑的步道上泛著銀藍色的光幕。晚上有點霧氣,步道上有點濕。我們牽著手,漫步在泛著光澤的夜色裡。

有點像是當時「鄉村」裡的感覺,我忽然覺得。

不禁回頭望她一眼,依然是潔白的面龐。美艷細緻的神情裡帶著幾許涼意,像是金庸筆下古墓裡的小龍女,又像是大理無量山中的神仙姊姊。

是不是受到這些小說影響了,我忽然想,對小箏有種投射式的幻想?沒錯,小箏的確很漂亮,但她畢竟不是書中的人物,她是一個活生生的女孩子。對她的感覺,不該是這麼遙遠而飄渺的才對。

靜靜走在身邊,許久之後,她開了口。

「凱凱,我有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剛剛你說,我不該躲避對阿誠的情緒,應該面對它。是不是?」

「是啊。」

「那我該做什麼?」

「只是面對而已啊,」我一怔:「不要假裝沒事這種的。怎麼了呢?」

「面對了又如何呢?」

「就不尷尬了吧。」

「我跟他本來就沒有什麼尷尬啊。」

「嗯,那應該說,就不難過了吧。」

「我跟他也沒什麼好難過的。」

「不是這麼說的,畢竟走過一段,妳對他有點情緒也是難免的。」

「所以?」

「所以喔,嗯,」我想了想:「也沒什麼所以吧,不要否認就是了。」

「是嗎?這樣又有什麼好處呢?」她緩緩地說:「你自己面對了嗎?」

「面對什麼?」

「阿薇啊。」

「呃,」我頓了頓,忙道:「我跟她不大一樣。」

「哪裡不一樣?」她接口:「也是情緒很多,也是分開了。」

「我們只在一起一天。」

「因為答應了要跟我復合,是不是?」她輕輕嘆了口氣:「凱凱,你這麼做,感覺起來並不是選擇我,而是對我負責任。我常常覺得,其實是我造成了你們之間的阻礙,才使得你們不能在一起的。」

「才不是,當時是我追妳的。」

「在很多人的起鬨下。」她說:「巧怡、阿珍、馨馨,甚至阿薇自己。」

「跟她們沒有關係,」我否認:「沒錯,她們都很關心我們的發展,但我追妳卻是我自己的選擇。」

「是嗎?」小箏微微一笑,搖了搖頭:「不見得吧?不過啦,這也不重要。」

「那什麼重要?」

「都不重要。」她還是搖了搖頭:「你要我面對阿誠,我倒想問問你,要是我真的面對了,卻發現看到的東西是自己不想看的,那又怎麼辦?」

「那是什麼東西?」

「怎麼辦嘛?」

「我不知道妳指的是什麼,怎麼知道該怎麼辦?」

「少來,你清楚得很。」

「我一點也不清楚,」我搖頭:「嘉嘉,很多時候我覺得妳把情緒藏得太好了,我充其量只知道妳有情緒,卻不知道那是什麼情緒。」

「你剛剛就知道。」

「我真的知道嗎?」我苦笑了一番:「或許是,或許不是,我不確定。不過我卻知道妳並不希望跟我討論。」

「的確,」她終於肯定我的答案:「我不希望。」

「因為妳對他還有感情嗎?」

「我不是說不希望討論嗎?」小箏一笑:「死凱凱,你真奸詐。原本我以為自己對他早就沒有感情了,只是這陣子下來,尤其是知道Miko的事情以後,卻又開始覺得有點不舒服。」

「吃醋嗎?」

「有點不一樣,我不會講。」小箏想了半晌,忽然笑了起來:「唉呀,怎麼能跟自己的男朋友講這種話呢,凱凱你別問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呢。」

「妳又來了,」我哼了哼:「嘉嘉,妳該把我當成說真心話的對象,男朋友什麼的都只是一個稱呼而已。」

「我說的是真心話啊,」她微笑道:「對於阿誠,我的確已經冷掉了,而且也冷了很久。我想說的是,看到Miko站在他身邊,我雖然覺得不舒服,可是不管怎麼想卻都不知道為什麼不舒服。」

「喔,妳說的是這個,」我點點頭:「那我倒是知道。」

「哦?」

「嗯,其實這也是妳曾經說過的,」我點點頭:「想想看,以前在一起多麼甜蜜,今天緣份盡了總有點感傷,有點不舒服什麼的也不奇怪。」

「可是我已經有了你啊。」

「我是我他是他,妳對我,跟妳對他不同。」我說:「嘉嘉啊,我並不是他的替代品。對於阿誠,妳給我一種跟他是平等的,那種金童玉女的感覺。妳對我則有點距離,雖然做了很多事,也一直想好好把我當成一個可以依靠的男朋友,但對他還是不同。」

「呃,」小箏一愣:「哪裡不同?」

「妳對他很自然。」我緩緩地說:「看這兩天虧他的樣子就知道。對我嘛,嗯,妳很努力,卻也必須這麼努力才能讓自己依賴我;妳必須不斷說服自己,才能把我當成一個男生。」

「不然我把你當成什麼了?」

「弟弟。」

「才不是。」

「其實是,只是妳不承認。」我說:「當然,妳比我大一點,這種情況在姊弟戀裡也不稀奇。只是,我覺得妳追求的是一個可以依靠的肩膀,因此才會一直找事情磨練我,希望我做出來的結果讓妳驚訝,讓妳驕傲。」我停了半晌:「不過妳有沒有想過,當妳因為我的表現覺得驕傲的時候,同時卻也讓自己變成一個打分數的評審啦。這樣一來妳永遠是姊姊,我永遠是弟弟,這卻不是妳想要的。」

小箏呆了呆,停下腳步,轉頭望著我。

「當然我也有錯啦,」我也停下腳步,續道:「我知道妳希望我這麼做,所以我就努力去做。無論社團的事,或者在人前對妳的態度都是這樣。甚至幫妳取個可愛的小名,在我們……呃,那個的時候,也都努力想讓妳覺得我是一個真正的男人。只是,或許這樣一來,反而強調了我們之間的差別。」

「你沒有『錯』,」小箏溫柔地說:「別這麼講。」

「嗯。」我點點頭,續道:「錯不錯不重要,反正只是回答問題。我覺得其實這些也沒什麼好討論的,我們的感情是真實的,也是強烈的,這不就夠了嗎?」

「這就夠了嗎?」

「或許不夠也說不定,不過我也不知道還能做什麼了。」

「凱凱,」她忽然說:「跟我談戀愛很累,對不對?」

「我累得很開心。」

「那就是累,」她歎道:「你真可憐,為我犧牲這麼多,卻不怎麼開心。」

「妳很奇怪耶,前一句才說累得很開心,累是真的,我又沒否認,但是開心也是真的啊,話不要只聽一半好不好?」我笑了起來:「妳最愛鑽牛角尖了,我從妳身上拿了很多很多,誰犧牲了啊?」

「嗯,說得也是。」她笑嘻嘻地說:「死凱凱,想想其實你也佔了很多便宜。這麼一說我才發現,剛剛差點覺得對不起你呢!」

「所以嘛,幹嘛想這麼多?」我笑道:「妳喔,就是愛悶著胡思亂想,都復合了,幹嘛還想這麼多呢?」

「就因為是『復合』,才該多想想啊。」她搖了搖頭:「那你自己呢,難道沒有想很多嗎?」

「有歸有,只是我不會因為想了就不開心。」

「即使剛剛那些話題?」

「是啊。」

「我一直很想問你這件事,」她又說:「既然提到,那我就直接問了。你對我過去的事情都不介意,沒錯吧?」

「是啊。」

「為什麼不介意?」

「我該介意嗎?」

「不要用問句回答問題,」她說:「看,你也開始學我啦。我想說的是,你不介意,讓我有種你不在乎的感覺。」

「我是不在乎啊。」

「我指的是你不在乎我。」

「呃,怎麼會呢?」我一怔:「每個人在乎的重點不同,我不在乎那些事,正代表我在乎妳。」

「這話怎麼講?」

「這麼講,」我解釋:「妳在乎我在不在乎,證明妳非常在乎那些事情。要是我也跟著在乎了,那妳豈不就覺得更在乎了嗎?」我停了半晌,忍不住覺得很好笑:「呀,我在說什麼啊,這不是繞口令嗎?反正就這個意思,在乎妳,就不可以在乎妳介意的事。」

「嗯,」她微笑著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愛我。但我也想知道你是真的不在乎,還是其實在乎,卻告訴自己不可以在乎呢?」

「都有。」我點點頭:「看事情。」

「那你在乎什麼?」

「嗯,一時要我講,我還真想不出來自己在乎什麼。」我想了想,搖搖頭說:「現在沒想到,等想到再說好了。」

「好,」她點點頭:「一定要說喔。」

「我會。」

「那以前幹嘛不說?」

「沒必要嘛。」

「那現在幹嘛又覺得有必要?」

「厚,妳還真的很愛問耶。」我笑了起來:「還是沒必要,不過既然妳想知道,那就有必要了。這總行了吧?」

「行了行了,嘉嘉不囉嗦啦。」

小箏笑嘻嘻地說,這才邁開腳步,跟著我繼續前行。

九點四十分。

教師會館的喧囂聲逐漸小了下去,我看看錶,心想上面也該結束了。對小箏說:

「嘉嘉,他們好像要結束了。我們不回去真的好嗎?」

「咦?不是說沒關係嗎?」她一怔,笑了起來:「凱凱,你還真是耳聽八方呢。離這裡這麼遠,你都聽得見啊?」

「是啊,妳聽不見嗎?」

「聽不見。」她搖了搖頭,笑嘻嘻地說:「講到這個,我發現你的聽力真好,視力也很強,這就叫做耳聰目明嗎?」

「這還好吧?」

「不會,你真的耳聰目明。既沒近視,隔這麼遠也可以聽見上面的聲音。」她點點頭,笑道:「中正紀念堂的時候我就發覺了,當天後台有兩個大喇叭,環境那麼吵,你主持排練的時候卻可以把每個人的台詞聽得清清楚楚。我還挺佩服的。」

「呃,也沒什麼啦。」我搔了搔頭,笑道:「順風耳,我看是馨馨該羨慕吧。」

「為什麼?」

「方便聽八卦啊。」

「哈哈,也是。」小箏點點頭,卻說:「最近她這毛病改了很多,也不再那麼大嘴了。我想這應該跟當了副社長有點關係。」

「應該是,」我點點頭:「畢竟現在要負責任了,跟當學妹社員什麼的總該有點不同。」

「那你自己呢?當了社長,有沒有覺得壓力很大?」

「其實還好,才剛放暑假,很多事情都還沒開始。」我搖了搖頭:「下學期一開學就有公演,這件事比較花精神,招生是阿丹負責,目前沒什麼事情傷腦筋。」

「社團課呢?」

「已經規劃好了,魏老師來一半,白原白大哥來一半。」

「小達不是交代四大任務?」

「也有規劃,」我點點頭:「這就比較複雜了。簡單說校際合作方面已經有了一些對象,武陵高中啊,彰中竹中之類的,都會藉這次公演聯絡。我跟阿丹小光一人聯絡一個學校,我負責武陵高中,跟他們社長打過一次電話,看看隔幾天有沒有機會見面聊一聊。」我頓了頓:「四大任務最難的是參加省賽,不過這跟我們與基隆女中的合作有關。剛剛提到這幾所高中,除了對外關係的考量以外,也是把他們當成『代理人戰爭』的棋子。」

「這是什麼意思?」

「省賽只能是省立的參加,北市的沒機會。」我解釋:「我們會去爭取,但如果爭取不來,那麼也可以扶植這些省立高中,一起建立一些聯盟或交換課程訓練之類的玩意兒,等於幫我們去比。這就叫做『代理人戰爭』。」

「假想敵是基隆女中吧?」

「她們是省賽長勝軍,已經不是『假想』敵了。」我笑道:「我不擔心她們的實力,反而對學弟的訓練才是重點,畢竟社團不能永遠靠我跟小光吃飯,我覺得建立內訓制度才是四大任務裡最重要的一環。最近不是常聽到人家說什麼永續經營嗎?說唱藝術社要發揚光大,其實打垮演辯社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人才培訓才重要。」

「所以演辯社那邊你就不管了嗎?」

「誰不管了?」我一笑:「他們派了代聯會主席候選人,我不管他們也不行。真要給演辯社選上,只怕說唱藝術社就慘了。」

「那怎麼辦?」

「當然是搞破壞了,」我想了想:「我們不會直接參與選舉,不過我們也不會缺席。」

「嗯,你也穩多了,」小箏望著我,偏起頭來像是欣賞什麼一般:「才一個學期而已呢。記得寒訓的時候你散散的,跟我開會還會緊張,想不到幾個月下來,瞧你現在這副指揮若定、輕輕鬆鬆的樣子。」

「誰輕鬆了?」我哼了哼:「一堆事,回去就忙了。光段子就要修好幾個,想起來就頭大。」

「你沒問題的。」小箏一笑,又問:「對了,那暑假作業呢?」

「一堆啊,也頭大。」我皺了皺眉頭:「本來打算找妳談這件事的,不過時間還早,所以還沒想到要講。」

「談什麼,要我幫忙寫嗎?」

「當然不是嘛,哪這麼賴皮啊?」我笑了起來:「我是說,反正暑假這麼長,妳也要開始用功了,之前雖然說不要有讀書計畫,不過暑假作業總得做。不然就一起讀書,妳讀妳的,我寫作業。不會的也可以問妳。」

「喔,那倒是可以。」她點點頭:「只是不能在我家,去金橋好了。」

「為什麼?」

「你少來,每次在我家都……」

「都怎樣?」

「討厭,知道幹嘛問?」小箏臉上一紅:「反正不行,不要逼我抓你去K書中心。」

「好好好,知道了。」我吐了吐舌頭,笑道:「被妳識破了。」

「嘿,你在想什麼我會不知道嗎?」小箏一笑,挽起我的手臂:「可惜這次人太多,我們又跟馨馨睡一起。不然就可以像上次那樣了。」

她甜甜地說,我聞言心中一盪,微笑著說:

「那為什麼現在不回去?」

「來不及啦,上面結束了。」她搖了搖頭,又說:「等一下阿誠還要幫你慶生啊。這不是你要他做的嗎?」

「呃,我倒忘了。」我愣了愣,笑了起來:「那也只是隨便說說啦,他當真了喔?」

「你當天說得很認真,哪裡只是隨便說說?」小箏也是一愣:「難道你是開玩笑的嗎?」

「喔,不是,」我搖搖頭:「只是我沒想到你們會真的把這件事擺在心上,所以也就忘記了。」

「為什麼我們不會擺在心上?」

「這又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等等,」小箏再度停下腳步:「凱凱,你的態度很奇怪,我不瞭解。」

「什麼態度?」

「之前你那麼嚴肅地要我去叫阿誠幫你慶生,我以為你覺得這件事很重要,」小箏疑惑地看著我:「聽你這麼說,好像你根本不覺得我們會去做一樣?」

「呃,也是啦。」

「為什麼?」小箏看起來更不解了:「既然答應你了,那我們就一定會做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子說話?」

「呃,看樣子我的表達有問題。」我忙道:「其實生日沒什麼啦,我最討厭過生日了。平常別人說要幫我慶祝的時候我都嘛敷衍一下,省得人家覺得熱臉貼我冷屁股反而生氣。這種活動根本是沒事找事,別人或許覺得是個大節目,我卻覺得沒什麼了不起的。」

「那你為什麼要特別叫阿誠幫你慶生?」

「喔,那也只是希望找個可以互動的事情而已啦。」我解釋道:「不然呢,我跟他唯一的共同話題就是妳,我能跟他交換什麼跟妳交往的心得嗎?所以隨便找件事,原本頂多覺得他會跟我說聲生日快樂之類的,再不然誠意到了送個小禮物就好了。」

「什麼例子嘛,」小箏瞪我一眼,想了想又說:「凱凱,你很奇怪喔。是不是改變主意了?」

「改變主意?」

「是啊,本來要他慶生,現在不要了?是不是這樣?」

「沒有。」我連忙搖頭:「真的是表達問題。我最討厭過生日了。」

「為什麼討厭?」

「很無聊啊,一堆人圍著唱歌切蛋糕許願,怪怪的習俗,也不知道是哪裡傳來的。」

「那我跟馨馨那天幫你慶生,你也覺得無聊嗎?」

「沒有沒有,這可不一樣。」我忙道:「那天妳們讓我很意外,妳們又都是我最親近的人,這是一種很有心的事,跟別人那種拿生日當節日的無聊心態不同。」

「這是什麼意思?」

「反正就是我不喜歡『過』生日,」我不想多聊這個話題:「我總覺得過生日就是沒事拖一堆人聚會的藉口而已。我本來就不喜歡跟一堆人混了,生日自己躲在家裡反省一下就好,幹嘛搞得像是什麼了不起的日子一樣大肆慶祝呢?」

「反省?」

「是啊,看看長大一歲,有沒有點像樣的進步。」我笑了起來:「一般來說都沒有,所以說反省。哪天真有什麼那就改成慶祝,不過也是自己稱讚自己一番,搞個什麼魔鏡魔鏡誰是天下第一自我進步大帥哥之類的自爽一下就可以了。」

小箏聞言也是一笑,卻不讓我混過去,追問道: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跟馨馨幫你慶生很有心,別人幫你慶生就只是呼朋引伴出去玩,所以不同?」

「不是這麼回事。」我暗暗嘆氣,小箏毫不放棄,只能說實話了:「好啦,反正妳也不是外人,跟妳說個清楚的,其實以前根本沒有人會幫我慶生,我的生日都是自己一個人過的。」

「為什麼?」

「我生日在暑假啊,大家都去玩了,誰會記得啊?」我解釋:「我從小就很羨慕別人生日的時候可以請班上同學吃糖什麼的,大家熱熱鬧鬧像是辦喜事,可惜我生日在暑假,所以都只能跟家人過。我家不講究這個,多半是早上起來說一聲生日快樂就算了。久而久之,我也開始學著不去喜歡這個活動,畢竟沒有期待就不會失望,再說老是捧著禮物去祝福別人,卻總輪不到自己,這樣的感覺不是太好。妳懂嗎?」

「嗯。」小箏認真地點了點頭:「所以你的確在意,只是也不能做什麼?」

「以前是這樣沒錯,我家人對生日不積極,所以也沒辦法請同學來家裡慶祝。」我點點頭:「不過這麼多年下來已經習慣了,我並沒有不舒服,別人的生日如果找我也會去,沒找我的話,要是交情好,那也可以幫人家準備個禮物。」

「其實你很在乎,只是不承認。」

「嗯,怎麼說呢,別人把你的事當回事當然比較高興嘛。」我試圖說得輕鬆一點:「不過問題不在生日。我討厭所有的節日,什麼聖誕節情人節,我通通討厭。」

「為什麼?」

「差不多的理由,」我嘆了口氣:「每當這種日子,大家就搞得熱鬧得不得了,我在一旁看得很煩,所以多半都躲起來。」

「即使別人找你一起去?」

「呃,很少人找我。」我說,心裡浮起去年聖誕節在小玫教會門口站了好幾個小時的事:「不過那也不能怪別人,畢竟是我先躲起來的。幾次找不到,人家自然也就不再找了。」

小箏聞言沒有接口,看著我沉默了幾秒鐘。隨即說:

「凱凱,說實話,你很介意,對不對?」

「還好。」

「你應該跟我說實話的。」

「是真的還好啦,」我歎道:「已經習慣了,所以也就不覺得怎麼樣了。」

「你很怕一個人,是不是?」她忽然說:「我懂了,你怕被大家冷落,所以乾脆先冷落大家。這樣一來起碼是你主動這麼做的,而不是被大家忘了。對不對?」

我一怔,忽然覺得在哪裡聽過這段話,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凱凱,這樣太可憐了。」她輕輕地說,靠在我的肩膀上:「讓我陪著你,好不好?」

「嗯。」我點點頭:「沒有可憐啦。」

「有,不要不承認。」她說:「我終於知道了,你明明不習慣別人幫你慶生,卻要我去找阿誠這麼做。本來我不懂,現在我懂了。」

「妳懂了什麼?」

「其實你只是希望我陪著你而已。」她微笑著說:「這次找你同行,你覺得周圍都是陌生人,所以下意識提起這件事,就是希望我多花精神在你身上,不要明明是你的生日,我還跟一大堆別人玩,沒有顧到你。」

「才不是這樣。」

「好好好,不是不是,」她柔和地說:「不管怎樣,凱凱,你記得一件事,生日與否,你永遠是我最關心的人,無論在哪裡,旁邊有誰都不會改變。知道嗎?」

「嗯。」我低聲回應,心裡覺得很溫暖。

「這樣好了,我答應你一件事。」她站直身子,面對面地望著我,認真地說:「凱凱,你記得這兩天我們聊過,不管未來會不會一直在一起,我們都要好好把握今天,快快樂樂享受現在的時間。對吧?」

「是啊。」我一怔,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這件事:「所以呢?」

「所以,我答應你,」她慢慢地說:「不管我們未來有沒有在一起,或者分手了都好,只要哪一年生日沒人陪你,你就來找我。讓我陪你說說話,陪你吃個蛋糕。好不好?」

「不好。」

「呃,怎麼啦?」

「妳這樣說,好像是我們註定會分開一樣。」

「是嗎?」

「當然是。」我說:「如果我們在一起,那妳陪我過生日是必然的。如果分了,那我也不需要妳可憐。因此我才不要答應妳這個『好意』,這種生日禮物太糟糕了。」

「嗯,謝謝你這麼說。」她的眼神游游移移地,很難捉摸的情緒:「我懂了,你當我沒說。」

「好,妳沒說。」

我點點頭,兩人頓時都沉默了下來,一時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靜靜地向前走。

我有點過意不去,心想自己的口氣或許不大好,想了半晌後開口道:

「嘉嘉?」

「嗯?」

「我改變主意了。」

「哦?」

「嗯,」我點點頭:「想想看妳說得也對,我應該從另一個方向來解讀妳剛剛的建議。」

「怎麼說?」

「明年的今天,妳已經考完聯考了。」我說:「當然,這也代表了我沒有想到任何讓妳留級的理由。」

「嗯。」

「到時候妳就不是高中生了,我卻還在成功。」我又說:「如果妳答應生日陪我過,起碼那一天我可以確定看到妳。這樣很好,那就說定了,明年生日陪我。」

「即使我們到時候沒在一起?」

「唉,妳幹嘛一定要這樣說呢?」我嘆了口氣:「沒錯。」

「要是到時候你已經跟別人在一起了呢?」

「一樣。」我說,心裡微微一震。

「那要是有別人跟你要這一天呢?」

「不管。」

「好,那就約好了。」她點點頭,表情淡淡地:「明年的今天,是我的。」

「我希望,每一天都是妳的。」

「是啊,」她靜靜應了一聲:

「我也希望。」

就這麼聊著,不知不覺已經十點半了。周遭一片寧靜,晚會早已結束。我跟小箏走出步道,兩人沿湖畔在月光下漫步,離涵碧樓越來越遠。

我問起阿誠原本幫我「慶生」的內容,小箏表示她不清楚,笑道「還不是那些老套,搞不好還會鬧鬧你」。我心想人家畢竟當回事籌備了一番,這樣不講一聲就跑個不見人影似乎也不像話;小箏卻要我別放在心上,表示「阿誠不會介意的」。

我又想起了詩聖跟馨馨,兩人這趟是來陪我的,把人家丟在一邊似乎也不大妥當。小箏則說「他們又不是小孩子,用不著替他們操心」。

就這樣地,我們一路走到碼頭邊。我想起下午的事,開口道:

「對了,不知道小李怎樣了。」

「芳瑩說他骨頭有裂,還好沒斷,晚會的時候已經回來啦。」小箏微微一笑:「只是他好像覺得沒面子,所以躲在房間裡休息。儀芬在陪他。」

「儀芬學姊?」

「是啊,你看不出來嗎?」小箏一笑:「儀芬很喜歡小李,只是人家已經有了楊淑芬了。這種機會多難得,當然不能放過嘛。」

「真的喔?」

「是啊,這也不是一天的事了。」小箏點點頭:「過去在阿誠的牽線下,我們班常常跟他們班聯誼出去玩,儀芬早就喜歡小李了,只可惜小李從來沒有單身過。之前有中山樂隊分隊長,後來又被學妹攻陷。」

「他還真紅呢。」

「是啊,跟阿誠一樣。」小箏露出一副「拿他們沒辦法」的樣子,感嘆地說:「其實大家都要上高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壓力太大,最近每個人都在找對象。」

「這有什麼不好?」

「壓力下的感情,壓力結束後不知道剩下多少。」小箏頓了頓,又說:「算了,我們也別在這個話題上打轉啦。凱凱,今天划船划不過癮吧?」

「啊?」我一愣:「什麼意思啊?」

「你想不想划船?」

「現在喔?」

「是啊。」她古怪兮兮地笑了起來:「敢不敢?」

「不敢,」我連忙擺手:「都幾點啦,哪還有船可以租呢?」

「嘻嘻,那就用『幹』的啊,」她似乎覺得很有趣:「白天你跟汪世竣配合得真好,反正現在也沒人,找一艘船就可以划了,又不會不還人家。」

「喂喂喂,已經很晚了耶,」我被小箏的主意嚇壞了,這一點也不像平常的她:「黑漆漆的湖,妳不怕嗎?」

「你划我就不怕。」

「出事了怎麼辦?」

「那就小心點,別出事。」小箏看著我,眼神裡充滿不容拒絕的神情。

「呃,妳說真的假的……」

「真的,只要你敢。」

「我有點怕。」

「我不怕。」她又說,感覺起來很堅持。

我遲疑片刻,終於放棄抵抗,點了點頭。

「如果妳是認真的,那好吧,我答應就是。」

「你可以不答應,」她慢慢地說:「不過我是認真的。」

我嘆了口氣,心想這還真是出人意表。不過既然是小箏要求的,即使再難十倍的事我也會為她辦到,更何況只是划划船而已。再說啦,白天跟晚上並沒有什麼不同,要淹死幾點都會淹死,日月潭又不是游泳池,沒有救生員在附近值班。想到這裡就釋懷了,點點頭說:

「那我們去找船。」

小箏一笑,跟在身邊什麼話也沒說。我走到橋棧旁望了一圈,確定四下無人,找到幾艘擱淺的船,牽小箏走上沙灘,仔細檢視船身的狀況。

這幾艘船都是「服役中」的,船頭都被繩索打了海軍結串在一起。我轉頭對小箏道:

「妳確定要這麼做?」

她沒有說話,只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這一瞬間,我忽然有種她在跟我賭什麼氣的感覺,心想不划也不成了,挑了一艘看起來比較新的船,伸手抽開繩結,遲疑片刻,走到左近一個器材堆放處抱了兩對槳放進船內,將船身一部分推進水裡,轉頭問小箏:

「最後確定一次,妳真的想去?」

「嗯。」

「好吧,」我歎道:「那就上去吧。」

「你呢?」

「妳先上去,我會上來。」

小箏點點頭,我扶她上了船。脫下鞋襪交給她,捲起褲管,推著船走進水裡。

水好冰,沙灘上不知道什麼東西刺刺地。我把船身推至底部尚可接觸沙灘的程度就停了下來,扶著船弦等了片刻,確定底部沒有漏水,這才跳上了船,坐在船邊用湖水沖了沖腳,抄起槳撐入水中,緩緩將船身推離沙灘。

一陣抖動,湖水浮力撐起船身。我抽回槳,在槳架上放好。小箏一言不發地看著我忙進忙出,微笑的表情漂亮得很不尋常。

我不太放心,先讓船飄一下,再三確認船底不會滲水,這才對她說:

「那就走了?」

「嗯。」

小箏笑得好開心,瞇起眼睛。

我暗自緊張,雙手用力,划進湖裡。

船槳劃破湖面,四下萬籟俱寂。漆黑籠罩四周,湖水深不見底。濃濃沉沉地、恍恍惚惚地,彷彿水下另有一度黯黑的奇異空間。

船身搖晃著,我不敢划太遠,只能沿湖畔緩緩前進。夜裡的湖面有種攝人的魔力,彷彿多看幾眼,整個人就會被拖進去一般。

月亮早在不知不覺中下山了,代之而起的是整片燦爛的星空。星海之外沒有一片雲,只有遠方的湖面上,飄著幾許依稀的氤蘊。

黑暗中感官特別敏銳,加上我又緊張,各種聲音因而聽得更加清楚。我划得很慢,船槳幾乎沒有發出破水聲,反而是偶爾跳出水面的魚兒們總是刺激著神經。不過,也因為有了這幾條魚,這才開始覺得有了生命,稍稍減緩自己對這一潭既廣又深的,彷彿墨汁般湖水的畏懼。

星空很美,深邃又遼闊。小箏坐在船尾,神情模糊難辨。我只知道她在仰望星空,一身白衣在黑暗中十分耀眼,盈盈生輝地,是朦朧裡唯一明顯的物事。

我收起槳,讓船在湖裡自由飄行。開口問道:

「嘉嘉,妳冷嗎?」

「有一點。」她說,聲音漂亮極了,就像周圍沁涼的水聲。

「那妳穿我的。」我說,脫下了自己的薄外套。

小箏穿上外套,輕輕地說:

「嗯,好暖。」

「小心著涼。」我說:「每次都不知道愛惜身體,上個月感冒得那麼嚴重,晚上還只穿這麼一點出門。」

「給你面子啊。」她笑道。

「不用,妳的存在本身就很有面子了。」我也笑道:「不是我自吹自擂,妳們班還是妳最漂亮。」

「謝謝,這就是情人眼裡出西施了,」她嘻嘻一笑:「凱凱,這次一起出來玩,我才真的覺得很有面子呢。」

「哦?怎麼說?」

「你很大方啊,這麼多陌生人也不彆扭。再說還有今天下午的事。」

「那沒什麼啦,」我臉上一紅:「如果大家緊張一下,船翻了就糗了。妳的男朋友不會游泳,淹死的樣子只怕很難看。」

「別開這種玩笑。」

她忽然說,緊張地看了看四周。

我一怔,心想搞了半天原來她也會緊張。不禁問:

「嘉嘉啊,怎麼想到要來划船啊?」

「白天沒划過癮啊。」

「這樣很危險呢。」

「嗯,」她點點頭:「的確,如果出了意外,那我們可真沒人救。」

「那妳還來?」

「不會出什麼意外啊。」她笑了起來:「你會划船,我會游泳。有事我救你,只要別掙扎就好。」

「妳說得容易。」

「凱凱,別殺風景。」她輕輕地說:「難得只有我們兩個人,這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你就別緊張了。我們好好享受一下,下次再有這種機會,只怕還要等到明年暑假。」

「講起暑假,」我想起一事:「回台北之後,妳馬上就要回新竹了吧?」

「下禮拜一。」小箏點點頭:「返校結束馬上走。怎樣?」

「什麼時候回來?」

「還沒決定,八月初吧。」

「好久喔。」

「捨不得,是不是?」她笑咪咪地說:「乖凱凱,我最喜歡你這樣了。別擔心,我會常常打電話的。」

「方便嗎?」

「方便啊,爸爸每天都在學校,白天家裡沒人。」

「那妳白天要做什麼?」

「沒什麼事,看看書,做一點高三以後的讀書計畫。」她想了想:「嗯,其實更重要的是去運動運動,聯考前體力才是決勝關鍵,之前考高中的時候我就一直有持續運動。」

「有時間嗎?」

「時間是找出來的,」小箏點點頭:「比起沒有效率的讀書,還不如去運動,精神好讀一小時抵得上整天精神不好的進度,再說每天窩在書桌前會越來越悶,反而讓效率變得很糟。」

「會這樣喔?」

「咦?你不是也聯考過嗎?」小箏反問:「不然你之前是怎麼讀書的?」

「我啊,哈哈,」我笑了起來:「其實沒怎麼在讀。國中的成績很糟糕,學校本來升學率就差了,我還不在前段班,本來是絕對不可能考上成功的。」

「那後來呢?」

「嗯,一來大概因為沒有得失心吧,不是很緊張,讀多少就得到多少,不會患得患失。」我想了想:「再來當時在談戀愛,有股衝勁,反而越讀越有心得,幾次模擬考下來進步得很快。後來被前段班老師找進去吊車尾,我一樣談戀愛『順便』讀書,讀啊讀的就考上成功了。」

「所以是愛情的力量。」小箏一笑:「對象就是之前那位補校學妹吧?」

「是啊。」

「難怪,她一走你就不顧功課了。」

「哪有,上學期她在,功課還不是一樣爛。」我笑了起來:「說句老實話,這個第三志願是矇上的,我的成績正好反映真實實力,我一點都不覺得害羞。」

「大言不慚,都是藉口。」小箏嘿嘿一笑:「這次期末考不是考得不錯嗎?」

「是啦,難得。」

「也是愛情的力量,對不對?」她忽然說:「被阿薇鼓勵,還是跟她一起用功?」

「沒有沒有,妳少來。」我被她突襲,登時覺得手忙腳亂:「妳幹嘛這樣,不是說別殺風景的嗎?」

「聊她就是殺風景嗎?」小箏微笑著:「凱凱,那你是心裡有鬼。早上不是已經說開了嗎?這樣吧,我跟你說一件事,你仔細聽好。」

終於要說了,我心想,她找我來划船就是為了這個。只聽她道:

「凱凱,我們復合到今天已經一個多禮拜了。這幾天除了剛放假沒見面,其他時間我們都在一起。」她說:「我有一點感想,希望你聽了不要不高興。」

「不會。」我搖搖頭:「妳說。」

「你對我很認真,這不用懷疑。」她緩緩地說:「只是,你有沒有覺得我們其實不合適?」

「沒有。」我回答,毫不遲疑。

「嘿,這就是你可愛的地方,」小箏嘆了口氣:「凱凱,你是個好男人,對情人很負責任。只是,其實你也發現了,你跟我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勉強在一起,是不會有將來的。」

「才怪。」我仍舊搖頭:「妳要高三了,心裡患得患失,這兩天跟阿誠碰頭碰臉的心情也亂,所以才會亂想一通。這跟我們合不合適一點關係也沒有。」

「凱凱啊,」她柔和地說:「你連想都不想馬上否認,證明你跟我的想法是一樣的,只是捨不得放手而已。別勉強自己,好不好?」

「不好。」我哼了哼:「嘉嘉,妳為什麼放棄得這麼快?」

「咦?我沒說要放棄啊。」小箏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哦,我知道啦,你以為我又要提分手了,是不是?」

「啊,不是嗎?」

「凱凱,看來之前真的把你嚇壞啦。」小箏哈哈大笑,伸手摸了摸我的臉,有點歉意地說:「沒有啦,人家哪捨得跟你分手?我要跟你討論的是未來相處上的事,你誤會啦。」

「那妳幹嘛說什麼不合適,沒有未來的?」我哼了哼:「還說什麼捨不得放手,如果沒要『放手』妳幹嘛這麼說?」

「我的意思是,或許我們應該改變一下『在一起』這件事的定義。」她點點頭,解釋道:「你跟我很多地方上都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當然,我們有很深的感情,但我覺得這樣下去並不會讓我們更愛對方,反而會因為彼此的在意造成更多猜疑或摩擦,導致未來不能在一起。」

「所以?」

「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把對方視為一個朋友,而不是黏在一起的情人。」

「那還不是分手?」

「嗯,我不是這麼看的。」小箏想了想,嘿嘿一笑,自嘲道:「唉,這還真不知道該怎麼說,虧我是演講社社長,真可笑。」

「所以妳卸任了。」我試圖幽默一句,又說:「妳繼續說。」

「嗯,這麼說好了。作為情人,你告訴我,我們所謂的『在一起』包含了哪些內容?」

「呃,這要怎麼講啊?」

「是談情說愛嗎?每天黏在一起嗎?做那件事嗎?」小箏續道:「當然,這都是少不了的,不過你不覺得這很像扮家家酒嗎?你有沒有問過自己為什麼愛我,是因為我漂亮嗎?是因為我照顧你嗎?還是什麼原因,你都知道嗎?」

「這跟妳說的有什麼關係?」

「有,」她點點頭:「凱凱,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我們正在青春期,男生女生互相吸引很正常,可是這種關係並不持久。早上你問起我爸媽的事,我想了一整天,覺得你說得也有道理。或許我們這樣下去,即使一直沒有分手,甚至將來結婚了,搞不好有一天突然覺得在一起不合適,結果還是離婚。」

「所以呢?不要在一起?」

「起碼不要像現在這樣『在一起』。」她說:「我希望跟你之間多一點溝通共享,多一點分擔,少一點要求。」

「我聽不懂。」

「拿你跟馨馨舉例好了,」她嘆了口氣:「我跟你的相處方式當然跟她不同,但是,你不覺得她對你很自然嗎?可以自由自在分享心事,可以不用小心翼翼怕傷害對方,老實說,我還挺羨慕她的。」

「我跟她那是一種哥兒們的關係,跟對妳不同。」

「我知道,但比起我們的相處方式,你跟她反而更能溝通。」小箏說:「所以,我希望有點改變。」

「怎麼改變?」

「我想了很久,有個辦法可以試試看。」

「什麼辦法?」

「其實早上已經跟你說過了,」她輕輕地說:「我給你一個承諾。那就是如果你哪一天想跟別人在一起,想要結束我們男女朋友關係的時候,請你不要有負擔,高高興興去跟別人在一起。我承諾你,我會開心的送你上路,好像一個真的姊姊一樣,不會因此覺得傷心,或者變成你的包袱。」

我一怔,只聽她續道:

「這麼說並不代表不在乎你。相反的,我覺得這才是愛你。直到你找到別的愛人之前,我們都跟以前一樣,什麼都不用改變。大家輕輕鬆鬆在一起,或許對彼此的相處才是好事。」她頓了頓:

「反過來說,如果我們一直這樣下去了,那更好,就讓你我的感情自然發展,不要預設立場。我覺得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建立起長期關係,才能一直走下去。」她微笑了起來:

「所以,其實變動的地方很少,只是我的一個承諾而已。我要你知道,在經過這麼多事情以後,我覺得真正的『在一起』不是名分上的關係,而是彼此沒有預設條件地愛著對方,讓我們只有快樂,沒有擔憂。」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小箏輕嘆一聲:

「凱凱,我是一個很彆扭的人,很多時候連我自己也不懂為什麼有這麼多奇怪的想法。我不喜歡這樣的我,通過你的幫忙,我希望能夠讓自己放鬆一點。如果你愛我,那我希望你也能支持我,幫助我改變自己。」

「呃,」我呆了呆:「所以妳是說,我們仍然在一起,但也可以去跟別人交往?」

「不是。」她想了想:「應該說,我們還是在一起,但是如果有一方愛上別人,那就分手沒關係。只要不要影響到原本的感情,是不是男女朋友不那麼重要。」

「所以,妳在乎的是跟我的友誼?」

「友誼嗎,也可以這麼說啦。」她點點頭:「就像你說的,我們跟人相處都是一對一的,每一對組合都是獨一無二的。因此,我希望跟你建立一種很親密的關係,超越男女朋友,也不因為在一起的方式受到影響。」

「那是什麼關係?」

「不知道啊,這是我想嘗試的。」她笑道:「其實這該怪你。」

「怪我?」

「是啊,早上你說我佔有慾太強,我回去想想也很有道理。」她點點頭:「男女朋友之間有點佔有慾不奇怪,不過我的佔有慾的確『太』強了些。我發現這種情緒是多餘的,我跟阿誠的確有一種特殊而不能被取代的交情,就像我跟你的感情一樣,並沒有必須取捨的衝突。」

「沒有嗎?」

「不能說完全沒有,所以才有剛才的提議。」她又說:「排除了對你的獨佔心態,或許才能擁有一個屬於我的,你只給我一個人的愛。」

「嘉嘉,我真的不明白。」

「沒關係,不明白就不明白,其實也沒有真的改變什麼。」她搖了搖頭,溫然一笑:「我還是我,一樣是你的小嘉嘉。對於現在的我們來說,什麼都沒有改變。」

「那未來呢?」

「感情上,只會更親密。」她微笑著說:「至於名分上,只有天知道了。」

我心裡充滿了問號,卻不知道該繼續問些什麼。這一瞬間,忽然有種自己早已失去了她,卻又不知道何時發生的疑惑與懊惱。

小箏不再說話,抬頭仰望星空。良久又道:

「凱凱?」

「嗯?」

「不要悶了,我們還在一起呢。」她輕輕地說:「講那些只是希望讓你知道我有多愛你,不是要跟你分開,更不表示我不在乎,請你不要誤會了。」

「我知道妳的意思,」我默默地說:「只是,我卻不知道該怎麼繼續下去。」

「跟之前一樣就好了,不用多想。」她柔和地說:「我一樣愛你,也會繼續愛著你。這學期的一切改變了我,從今天起,不管多久,不管發生了什麼,也不管你我是什麼關係,你都會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這樣你懂嗎?」

「什麼是最重要的人?」

「就是最愛的人。」她說:「一個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永遠愛著的,不能割捨的人。」

「但這也只是現在的感覺罷了,」我感傷地說:「我覺得這種年紀談永遠太奢侈了,我們不認識將來的自己,怎麼能替未來的自己保證什麼呢?」

「的確,不過假如有些事情真的變了,那我也不是你認識的我,你也不再是我認識的你了啊。」小箏點點頭:「這才是我在努力防止的事,我要永遠保有今天的你,也要永遠為你保存著今天的我。如果做得到,那豈不是一種非常珍貴的禮物嗎?」

「要是不能呢?」

「那很悲傷,不過也無所謂了。」她聳了聳肩:「真有那一天,我們就都不在乎了。我們會變成那些不再聯絡的老情人,消失在茫茫人海裡,形同陌路,再也不會見面,沒有任何交集。」

「嘉嘉,我不要那樣。」

「我也不要啊,所以才會說這些嘛。」

「嗯,」我點點頭:「妳這麼一說,我就開始懂了。」

「我也才開始,這就是我們的交流。」她微笑著說:「凱凱,別急,我們還有很長很長的時間,從今天這席話開始,我們再也沒有年級問題,高三高二,年紀差距,都不再值得擔心了。」

「希望是這樣。」我衷心地說。

「一定的。」

她又笑了起來,滿足而開心地,凝視著我。

十一點五十五分。

在小箏要求下,我再度操槳往湖心划去。不知為何,經過剛剛那一席話,我已經不再感到害怕了。黑暗的湖水在星空下顯得格外濃沉,滿天靜謐的星海,卻讓我的心情更加寧定。

兩人聊起日月潭的故事。小箏說這裡的山胞是邵族人,邵族住在阿里山,很久以前有一隊獵人在山中發現了一隻大白鹿,眾人追鹿數日來到深山,當大家都筋疲力盡的當口,忽然發現眼前出現了一片月光下的漂亮湖水。白鹿走投無路跳進湖裡,化成白衣仙女託夢給邵族長者,表示湖裡有豐富的漁產,可以定居此處打魚維生,從此不用再捕獵鹿群。族人打魚試食,發現湖中魚群豐富美味,於是沿路回到族裡將眾人帶來此處,從此定居日月潭,成為這裡最早的居民。

我微微一笑,也講了一個故事給小箏聽。邵族發現日月潭後,在湖中的拉魯島,也就是今日的光華島水邊發現了一株巨大的茄冬樹。邵族人在樹下立誓,希望子孫世代定居於此,願本族有如茄冬樹王般成長茁壯,讓新生的邵族子弟都像樹上嫩葉一般,在大樹的滋育下茂盛長青。

後來,平地漢人覬覦日月潭豐饒,侵入這裡,與邵族爆發激烈鬥爭。邵族人在茄冬樹王保佑下連戰皆捷,把漢人打得潰不成軍。漢人打聽到茄冬樹的靈驗,派人暗中進行破壞。起初打算用斧頭砍樹,想不到盡管把樹砍得遍體鱗傷,次日早上大樹卻神奇地復原完好。試了幾次都是如此,讓漢人吃驚不已。

一天晚上,苦思對策的漢人領袖夢見神明指示,表示「欲殺茄冬神,必請撩牙精」。醒來後醒悟到「撩牙精」就是鋸子,於是派人去鋸倒了茄冬樹,之後更潑上黑狗血,以八卦銅蓋蓋住被鋸斷的斷枝殘幹,就此徹底毀滅了茄冬樹王。

之後,失去茄冬樹王的邵族開始一蹶不振,連戰皆敗,又遇瘟疫饑荒,邵族人丁銳減,驚恐之餘只好放棄這裡,從此消失於日月潭水沙連的美景邊,徒留許多淒美遺憾的傳說故事。

小箏聽完我的故事,像是受到某種觸動般地默不出聲。過了好久好久,才對我說:

「凱凱,你怎麼知道這個故事的?」

「爸爸說的,」我說:「小時候來日月潭玩,他講過好幾個關於邵族的故事給我聽。茄冬樹王啊,靈鳥啊,貓頭鷹黑矮人,一堆呢。」

「你家是山地人嗎?」

「我是外省人,」我笑了起來:「嘉嘉啊,現在都不叫山地人了,稱為原住民,山地人這個詞有貶意,還是別這麼叫了吧?」

「嗯,你說得對。」

小箏點點頭,對我淺淺一笑。

划了一個多小時,不知不覺划到光華島附近。光華島是日月潭著名景點之一,地方不大,濃濃密密種了很多樹,白天看起來像是一叢長在水裡的樹林,夜裡則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

「凱凱,」小箏忽然說:「要不要上去走走?」

「啊?」我愣了愣:「去光華島喔?」

「可以嗎?」

「應該吧,好像有個小碼頭。」我點點頭:「可是這麼黑,上去幹嘛?」

「上面有座涼亭叫『月下老人亭』,我們去坐一坐。」她微笑著說:「再說啦,你剛剛的故事很好聽,我也想去看看茄冬樹王的家。」

「呃,好吧。」

不知為何,見到她那溫柔的笑容,我也有一股上去看看的衝動,當下二話不說向光華島划去。不久後靠近小島,我沿著岸邊找到一塊小小的沙灘,慢慢在攤頭擱淺,跳下去把船拉到沙灘上,伸手接了小箏下來。

小箏優雅地站在一旁,見我費力地將船拉得很裡面,不禁問道:

「凱凱,為什麼要拉這麼遠啊?」

「怕漲潮。」我解釋:「我們對這裡不熟,不知道現在這種水位是漲潮還是退潮。等一下要是水漲起來船就飄走了,那怎麼辦?」

「哦,原來如此。」她點點頭,表情還蠻佩服的:「你懂的真多。」

「其實我也只是瞎猜,」我伸手擦了擦汗:「這是湖耶,到底會不會漲潮我根本不知道。搞不好根本不會,講出去笑死人。」

「多準備點總是好的。」

她說,走到身邊挽起我,兩人一起往島上走去。

湖心小小一座島,島上密密麻麻都是樹。整個地方黑漆漆地,有種與天地隔離的荒涼感。我們走了幾步,來到黑暗中的「月下老人亭」。只見亭子本身不大,裡頭供著月下老人像,以及一塊黑漆漆的石碑。

小箏與我走到碑前,我點起打火機瞧了瞧碑文。只見斑駁的花崗岩上整齊刻著「日月潭月下老人亭興建記」字樣,娓娓敘述當年建立這座亭子的經過。原來「月下老人亭」是民國六十七年某位黃姓教授來南投演講,覺得日月潭風景秀逸,但缺乏一座月下老人祠。表示「以目前社會風氣,人固熱情而情側多變,如於潭畔建祠以昭情愛於正途,將可有補於世道人心」。在當時南投縣長奔走下建立了這座亭,依某資深國代手繪的月老像鑄成銅像,並於民國六十九年南投建縣三十週年慶時在此舉行集團結婚,勒石留念,因而有了這座碑。

碑文引用西湖月老祠的對聯,表示「願天下有情人,都成為眷屬;是前生註定事,莫錯過姻緣」。又祝願來此者「情鍾意切,地久天長」。

我朗讀完碑文,不禁與小箏對望一眼,兩人緊緊牽著手,走到月老像前。

月老笑咪咪地,雙手捧著長長的紅緞帶,緞帶兩頭各打著一團繡紅結,白鬍子垂至胸前。雖然漆黑一片,但這尊和藹可親的神像卻帶來了無限暖意,像是很高興在這樣一個無人的靜夜裡看到我們,一副「盡管求吧,我什麼都答應你們」的模樣。

小箏放開了手,雙手合十拜了拜。我看了她一眼,也跟著拜了起來。

我低聲對月老說了幾句話,小箏朱唇輕啟,似乎也說了幾句禱辭。兩人都沒有大聲說出來,也沒有對話,只是默默地祝禱,在萬籟俱寂的夜空下,輕輕對月老許著內心的願望。

祝禱結束,兩人又在月老像前佇立了幾分鐘。過了許久,小箏再次挽起我,無聲離開了月下老人亭。

我們沿島上步道走了一圈。光華島不大,沒幾分鐘就走完了。茄冬樹王遺跡當然見不到了,不過倒看到了某個非常亮的東西,走近一瞧原來是座公用電話亭。我本來想打個電話到旅館通知馨馨我們在這裡的,不過轉頭見到小箏瞇著眼睛,似乎覺得電話亭的光線很刺眼,也就打消了這個主意。

忽然想起了六月七日晚會那天跟貓咪學姊一起去北一女買飲料的事。那天也是一片漆黑,到頭來也被販賣機的燈光照得睜不開眼睛。我突然想到,好像自己從來沒有跟小箏說過當晚的事,也從來沒有問過她,是不是像貓咪學姊說的,很喜歡喝「茉莉蜜茶」。

胡思亂想走回船邊。小船好端端地停在那裡,湖水一波波拍打沙灘,濺起連續不絕的沙沙聲。

我讓小箏上了船,把船推回水裡,跳上船划離光華島。才划了幾公尺,小箏忽然說:

「凱凱,謝謝。」

「謝什麼?」

「陪我去島上。」

「小意思,這還蠻有趣的。」

「是啊,這次離開,不知何時才能回來。」她輕輕地說:「你知道我剛剛跟月老說了什麼嗎?」

「想必是請祂保佑我們繼續走下去,快快樂樂的吧?」

「不是。」

「那妳說了什麼?」

「也沒什麼,只是希望你幸福。」她無聲地嘆了口氣:「只要你幸福,我就很快樂了。」

「嘉嘉啊,」我聞言心裡一陣傷感,不禁說:「我們都復合了,此刻也好好的在一起,妳為什麼看起來總是這麼不開心呢?」

「我沒有不開心啊。」

「是因為剛剛說的那些事嗎?」

「沒有,」她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凱凱,對不起,我只是一時感觸而已。這次出來我想了好多事,或許只是心情控制得不好,你別放在心上。」

「嘉嘉,」我對她溫然一笑:「妳要開朗點。只要妳快快樂樂的,我也就會跟著開心。這不就是幸福嗎?」

「嗯,」她點了點頭,輕輕地說:

「我會努力的。」

我們划到一點多,夜越來越深了,壯闊的星空彷彿身處宇宙,安靜的氣氛中連風都停了下來。湖上泛著寒意,細碎的波浪化成平滑的湖面。天水互映之下,空氣像是凝結了一般。

晶瑩剔透的景色,湖中的我們像是處身璀璨的鏡中世界。不禁又想起了薇,想到她說的,每一顆星星都是一個故事。瞬間不知為何覺得十分寂寞,像是因為失去而傷感,又像是美夢將醒,對未來人生充滿不安惶惑,一片蒼涼的感覺。

長夜茫茫,我們早已迷失方向。掌舵的我不願佇留,加速往岸上划去。

小箏更冷了,裹著外套縮成一團。我沒有說話,手上更加用力。

就這麼又划了二十幾分鐘,這才逐漸接近出發時的沙灘。我停下槳,對小箏說:

「嘉嘉,要回去了喔。」

「嗯。」

「別捨不得,我們會再來的。」我說:「明年,一樣是我生日這天。好不好?」

「嗯。」

她依然沒有多說,只是應了一聲。

我將船划回岸上,牽小箏下了船,把船拉回原來的地方放好,拖過繩索一樣打上海軍結,與她站在沙灘上,最後一眼般地望著平靜的湖面。

小箏靜靜站了幾分鐘,望著黑暗中的湖水,不知道在想什麼。又過了好久好久,才對我說:

「回去吧。」

「好。」

我點點頭,摟著全身發冷的她,往涵碧樓的方向走去。

回別墅時已經兩點多了,小燈依然開著,我想起鑰匙在馨馨那裡,不知她是否已經睡了,下意識地轉了轉門把,想不到當場就打開了門。

房內燈火通明,卻沒有人。一樓客廳桌上擺著紙條,馨馨娟秀的字跡寫著:「學姊、哥:我先睡了,記得鎖門。明天早上六點半吃飯七點半集合,別貪睡喔。馨馨。」簽名下面還畫著一個可愛的女生,眨著眼睛比著V字手勢。

我跟小箏相視一笑,都覺得對她有些歉意。收了字條鎖好門,躡手躡腳上到三樓。

時間已晚,我們也不耽擱,洗澡後精神好了些,小箏泡了杯茶,我也煮好咖啡,兩人在陽台上聊了一會兒,這才回到房內收拾東西。

東西不多,不一會兒就收拾完畢。我抱她上了床,兩人在被窩裡摟著赤裸的彼此。落地窗開著,窗外吹進水涼的風,我們沒有急著入睡,像是不願今夜就此結束一般,柔柔地吻起了對方。

四周非常安靜,長夜裡有滾燙的熱情。小箏忽然離開我,凝視半晌,下床走到背包旁,拿出了一樣東西。

是那條童軍繩。

我吃了一驚,她卻像是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毫不猶豫地把繩子交給我。

「凱凱,以後這就歸你保管了。」

我怔怔地接過繩子。她微微一笑,鑽進被子裡,伸出雙手。

「要這樣嗎?」我不禁問。

「嗯。」她甜甜笑著。

心裡一陣悸動,我走回床上,像上次那樣縛住了她。小箏順從地讓我綁著,帶著微笑,眼角卻泛起了淚。

我呆了呆,赤裸的她雙手互扣,躺在枕頭上等待我。這是一幕未曾意料的場景,沒想到這趟旅行會用到保險套,我遲疑半晌。小箏卻毫不在乎,用那雙被繩子纏著的手伸向我,輕輕地說:

「凱凱,來吧。」

這一瞬間,我忽然也很想掉眼淚。

就這樣地,在奇異的氣氛中,我們在日月潭畔再次結合。我不知道小箏為什麼帶了繩子來,卻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就在此刻,在即來的破曉前,我跟她之間,不再有任何距離。

今夜的她非常投入,雖然被綁著,卻仍是配合著我。怕吵醒馨馨,我們都沒有出聲,只有她細微的呻吟,迴盪在沁涼的夏夜裡。

結束後我不肯解開繩子,從身後抱起她,讓蜷曲的她躺在懷裡。不一會兒她睡著了,我卻沒有馬上闔眼,只是怔怔地望著那雙依然被繩子纏繞的手,與綁縛下令人不捨的,手腕上清晰的紅痕。

次晨她先醒,我醒來時她正在想辦法打開繩結。見我醒來,她雙頰一紅,伸出手要我把繩子解開。我對她一笑,卻只是將她擁入懷裡,直到鬧鐘響了第二遍才依依不捨地把繩子鬆開。只見她羞澀地低著頭,裸著身子跑去浴室盥洗。

換好衣服,她的手腕上依舊留著印痕,我讓她穿上我的薄外套。長袖蓋住了幾小時前溫存的證據,也偷偷地,隱藏了昨夜在星空與黑暗之中,兩人莫名的情緒與心思。

馨馨已經準備好了,坐在一樓客廳看電視。見我們下樓,三人並肩離開別墅。沿路她們一直挽著手走在前面,馨馨問起昨晚的事,只聽她不斷「啊?」「真的嗎?」「哇!」「都不叫我啦!」喊個不停,看樣子羨慕得不得了。

小箏問起晚會的狀況,馨馨說昨晚Miko像是變魔術般地生出了一把薩克斯風,與阿誠合奏了一首WHAM!的「Careless Whisper」。之後是舞會,也是晚會的高潮,由於設備簡陋,王芳瑩張家勁決定只讓大家跳慢舞。Miko跟阿誠當仁不讓地負責起配樂,兩人從Elvis到Kenny G地演奏了好多首歌,大夥兒則跳得十分過癮,感覺起來就像好萊塢電影一樣,在星空下盡情又浪漫,度過了一個很有氣氛的夜晚。

馨馨又說,幸好昨天我跟小箏先溜了,本來張家勁打算起鬨讓小箏跟我開舞的,不過阿誠倒是幫了一個忙,凡有人問起我跟小箏的去向,他總是幫忙胡亂解釋一通打發過去,讓我們的消失看起來不那麼顯眼,自己反而成為了大家八卦與說笑的題材。

大概是昨晚玩得晚吧,沒幾個人來吃早餐,三人在還沒睡醒的慵懶中吃了個飽,隨後一起跑去涵碧樓主館辦理退房手續。之後還有二十分鐘,我們跑回教師會館房間拿行李,下去林間步道散散步,七點半回到廣場集合。

九十幾雙惺忪的睡眼逐漸集合,連一向精神抖擻的張家勁看起來都有點打不起勁兒。點完了名,眾人在導遊大媽的指揮下排隊上車。我跟小箏牽起手,不約而同地向四周望了一圈。七點四十五分,隨著遊覽車緩緩駛離,坐在後排的我們,這才倚靠對方,在清亮的晨光中打起了瞌睡。

或許真的太累了,我跟小箏睡了個人事不知。抵達九族文化村時詩聖叫醒我們,我跟小箏同時搖頭,兩人都沒有下車的打算。詩聖笑了起來,跑到駕駛座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說服司機讓車子保持發動,於是我們就留在車上,舒舒服服地一路睡到中午。

中餐在九族文化村吃,馨馨回來叫醒我們,三人一起跑到餐廳加入大家。吃飯時眾人問起我們昨晚的去向,小箏笑咪咪地什麼也不說。我跟大家扯了一堆三更盜船,夜探光華島的故事。阿誠聞言歎道早知道就跟我們去,詩聖笑道你這個電燈泡就別惹人嫌啦。阿誠聞言忽然驚覺,偷偷望了Miko一眼,只見Miko嘿嘿一笑,對他做個鬼臉。

睡夠了,精神也好了。飯後我們在九族文化村逛了一個多小時,也在紀念品店混了一陣子。馨馨買了一個小小的貓頭鷹木雕,小箏跟我則一人買了一個邵族「祖靈籃」、「杵歌」的錄音帶,以及一本介紹邵族文化的書籍。

今晚住台中,回程最後一站停在東海大學。下午天氣好,一群人走在校園裡詩情畫意的文理大道上唱歌嬉鬧,也在著名的路思義教堂前合照留影。或許因為旅程即將結束,大家都有點戀戀不捨,所有的矜持、門戶差異都消失了。

夕陽西下,遊覽車載著大家離開。晚上我們在中港路一間海鮮餐廳吃晚餐,飯後一樣有惜別聚會。今晚我不再躲避,應眾人要求跟馨馨上了一段「花團錦簇」。大夥兒看不過癮,於是又跟小箏表演了「天安門傳奇」。

兩段下來大家反應不錯,馨馨癮頭上來,公開表示她可以跟我表演「即席相聲」。眾人當場爆出熱烈掌聲,我心中埋怨,當著觀眾也不好拒絕,只好學著上回小光的招數,跟馨馨來了一段取材於這次旅程中各項趣事的,現編現講的「反正話」。

台下除了小箏跟秀茵學姊,誰也沒聽過這種「即席相聲」,紛紛在笑聲中給了我們非常熱情的鼓勵。馨馨藉機打廣告,表示九月中我們有一場公演,到時候演講社會分送入場券,請大家告訴大家都來捧場。我心想這一掛裡有一半是建中的,到時真有一堆建中學長到場捧場,小光他們不知作何感想。

之後小李走上講台,拿起麥克風對我說了一番道謝的話。只見他左手包著繃帶,一番話倒是說得十分感性。不過此君平素不是這種形象,感性沒幾分鐘就被大家虧得要命。最後還是阿誠上來保駕,才讓這個笑死人了的傷兵安然下台,沒被幾個高頭大馬的學長抓去阿魯巴,連斷兩「頭」。

晚會後繼續拉車,回台中市區一間旅館過夜。今晚的房間可不能跟馨馨共宿了,我被安排跟詩聖睡一間。這傢伙整夜沒回來,不知跟阿誠他們跑到哪間泡沫紅茶鬼混。我見時間還早,找了小箏馨馨跑去上回去過的「香水咖啡」,三人在裡頭喝咖啡聊天,直到將近午夜才回旅館睡覺。

次晨醒得早,五點多就換好衣服打內線到小箏房間。她跟馨馨都醒了,三人又一起出門。我們在綠川東街牛乳大王吃了一頓非常豐盛的早餐,台中市的早晨很舒服,街道整整齊齊地,人不多,感覺起來是個陽光普照的一天。

八點半集合,點完名後我才知道詩聖已然離開。原來昨晚他跟阿誠他們在泡沫紅茶打屁到一半,忽然接到一通call機訊息,阿誠說詩聖跑出去打電話,回來立刻表示有急事要下高雄。眾人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心想他老家在那邊,應該是家裡有什麼大事吧。想起薇說詩聖跟家裡沒聯絡,顯然其中另有隱情。

幫詩聖帶好行李,我跟大家一起上車。回到台北時剛過中午,眾人在北一女門口下車。經過這趟旅程,大家看起來都有點不捨,許多人各自分組,揹著行李竟然又要跑出去玩。

馨馨得回去了,我跟小箏決定送她去坐火車,揮手告別了熱情的大家。小李特別跑來跟我說了幾句話,一方面再次謝謝我,另一方面也跟我約好九三九見。倒是阿誠看起來不知道有什麼情緒,一個人站得遠遠地什麼也沒說。小箏想了想,上前跟他說了幾句悄悄話。只見阿誠點了點頭,這才又笑了起來。

把依依不捨的馨馨送上火車,我跟小箏坐公車回到北一女。詩聖的追風還在那裡,他也特別把鑰匙留在行李裡頭。我發動了車,載小箏回到宿舍。

一趟畢業旅行,小箏跟我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兩人默默把車停在樓下,一同進了宿舍,回到這個出發前我們相處了兩個整天,之前不知道留下多少回憶的地方。

該回去了,我心想,揹起行李,卻沒辦法移動腳步。小箏望著我微笑,漂亮的神情裡有著說不上來的思緒。只見她輕輕地說:

「凱凱,這次謝謝你陪我。」

「不會。」我搖了搖頭。

「別忘了,」她又說:「明年你的生日是我的。」

「我不會忘記。」我輕輕地說:「我希望,之後的生日都是妳的。」

小箏一笑,搖了搖頭。

「回去吧,別耽擱了。」

「嗯。」

我點點頭,抱了抱她,獨自離開了宿舍。

下到外頭,陽光依然普照。寧波西街上一片敞亮,陽光穿過樹梢透散著油油的綠光。長空一片雲也沒有,深邃而開闊,是個非常舒服的一天。

我發動了詩聖的追風,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做什麼。想了想還是先熄火,掏出了菸,抽完了一根。

碧空依然如洗,四周靜謐安詳。我坐在車上,望著小箏的宿舍大門。金屬大門依然緊閉深鎖,安安靜靜地沒有動靜。

我心裡滿是莫名的情緒,發動了車,駛進一片豔陽的台北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