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星沙 (上)
我們需要一個答案,也都對這趟旅程充滿未知與不安。
七月二十七日。傍晚。
廣場亮了起來,雨剛停,天邊是晚霞的金光。我伸展早已麻痺的身子,從國家劇院滴水的廊簷走進廣場。點起一根菸,望著粉紫豔紅的雲層。
跟小憶約在六點半的大中至正門口,下午左右無事,我帶著薇的Ovation與慧心學姊的詩集來到中正紀念堂。本想混一兩個小時就走,不料剛到就下起了一場毫不留情的午後雷陣雨。暴雨混著雷聲,整個中正紀念堂都隱沒在滂沱雨勢中。這下子哪兒都去不成了,只得乖乖待在迴廊上彈吉他、讀詩集,順便等雨停,窩了整個下午。
暑假至今一個月,後毅畢業旅行已是三週前的事了。除了剛回來那兩天都待在小箏宿舍外,其他時間多半在練功。白天去學校練段子,晚上到月光和狗練bass,沒事騎騎詩聖的追風出去兜風瞎晃,暑假作業倒還是靜靜躺在書包裡。
小箏是七月十號回新竹的,當天是北一女返校日,我起了個大早陪她上學。中午兩人去桃源街吃了一頓幸福排骨,之後她就穿著制服趕火車。我買了月台票送她上車,她有點依依不捨,輕聲道:
「凱凱,下月初我回來,請你也來車站接我。」
「好啊,到時候聯絡,我會過來。」
「那你快走吧,車要開了呢,」她微微一笑,對我揮了揮手:「記得我們的約定。」
「當然,」我也對她揮了揮手:「八月見。」
小箏一笑,我快步下了車,火車緩緩開動。隔著窗戶,小箏望著月台上的我,表情很複雜,像是有點不安,也帶著幾分無可奈何。
火車駛去,笨重的車廂消失在鐵軌盡頭。我有些悵然,卻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站在月台上發了半晌呆,這才帶著莫名的情緒,獨自離開台北車站。
菸抽完了,我彈掉菸頭,又點起另一根。
小箏離開後,生活裡像是少了些什麼。加上正好是暑假,薇又跟大姊她們去高雄了,頭兩天還真有點難以適應。是故,除了忙忙暑假作業,雖然大家都不在,我依然每天夜裡都到月光和狗報到,找順子或胡大哥打屁,學學煮咖啡,練練狗弟的譜。
薇是跟大姊一起南下的。畢業旅行回來當天薇打訊息找我過去,原本以為是什麼事呢,原來她只是想把Ovation交給我,要我在這段時間裡抽空練習。當天下午下了場大雨,騎車過去弄了一身濕,進薇家門時身上還滴著水。薇嘻嘻一笑,站在門口陪我換衣服,表情輕鬆自然,彼此之間彷彿沒有任何不同。
我穿著「情人」裝,心裡五味雜陳,乖乖讓她把濕衣服拿走。就聽她說:
「咦?幹嘛一直站在門口,進來啊。」
我依言進去。她招呼我在沙發上坐下,把衣服拿上樓,拎著裝在琴盒裡的Ovation回來,交給我說:
「我要跟大家南下高雄一趟,本來想讓你把琴帶回去練的。不過今天下雨,我看你明天自己來拿好了。」
「妳去高雄做什麼?」
「仔仔啊,他爸爸過世了。」
「啊?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怎麼過世的?」
「說來話長。」薇嘆了口氣:「仔仔爸爸是搞建設公司的,前段時間因為什麼搶標案的事情跟人起了糾紛。原本以為擺平了,誰知道這陣子對方有事沒事就跑到工地找麻煩。他爸爸火了,找對方出來談判,想不到事主沒來,卻來幾個蒙面的歹徒,從餐廳玻璃外頭開了幾槍。」
「呃,殺人啊?」
「聽說是失手,」薇搖頭:「我也不清楚,都是阿玟說的。好像本來只是打算開槍警告,想不到仔仔爸爸這邊也有人帶槍,兩邊打一打,就打到他爸爸了。」
我皺起眉頭,薇續道:
「仔仔爸爸身中兩槍,失血過多,加上又有糖尿病,當晚送醫就過世了。那天仔仔不是跟你去後毅畢業旅行嗎?他半途脫隊,就是回去奔喪的。」
「呃,這麼大的事,他竟然沒跟我說。」
「他不是故意的,」薇忙道:「仔仔也沒跟我說啊,聽阿玟的語氣好像不想讓我們知道。」
「那就是故意瞞著,」我搔了搔頭:「妳是怎麼知道的?」
「是他二哥講的,」薇解釋:「仔仔家裡這幾天都在辦喪事,他二哥看他心情不好,偷偷打電話上來要阿玟幫忙開導。阿玟覺得用電話講沒效果,決定找大家一起下去,看看有什麼可以幫忙的,也算陪陪他吧。」
「嗯,那我也要去。」
「不,你別去,」薇搖頭道:「凱,那邊不是什麼好地方,他爸爸混江湖的,往來的都不是好人。你乖乖待在台北,我幫你跟仔仔講一聲就好。」
「我是去致意的,有什麼關係?」我一怔:「那妳自己呢,去那邊就合適嗎?」
「我十八歲啦,」薇一笑:「你還是小朋友。再說到時候保證有一堆兄弟會去參加喪禮,警察盯著,調查局看著,我爸爸關係好真出了事還有人幫忙,你一個高中生在那裡混什麼?給我乖乖待在家裡。」
「那……」
「凱,聽話。」
「呃,好啦。」我哼了哼:「那妳要去多久?」
「兩個禮拜。」
「這麼快就出殯啊?」
「是啊,他們家不知道信什麼教,聽說二十一天之內就要入土。」薇點點頭:「這樣也好,快去快回,順便把仔仔抓回來,省得他跟那堆兄弟混太久,說不定又搞出什麼名堂來。」
「什麼名堂?」
「仔仔那個人你又不是不認識,爸爸被人槍殺了,幾杯酒灌下去能有什麼好事?」
「他不是跟他爸爸不好?」
「那是一回事,不過他很衝動,我們不放心。」薇長歎一聲:「他這個人啊,只怕一輩子不知道要我擔多少心。你別擔心,我們會把他抓回來的。」
「知道了。」我點點頭:「那你們什麼時候出發?」
「等一下吧,小嘟找朋友借一台九人座,大概兩三點走。」
「他會來接妳?」
「應該會先去接阿玟他們,晚一點再繞到我這裡來。」
「夜裡開車不危險嗎?」
「反正大家都是白天睡覺。」薇微笑著說:「凱,你少管閒事了。這次怎樣,跟小箏妹妹感情好嗎?」
「嗯,還可以啦。」我搔了搔頭,這還真彆扭:「路上有很多時間,小箏跟我聊了一堆事。簡單說來她對我們的未來沒有太多信心,有種及時行樂的感覺。」
「嗯,這也是應該的。」
薇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又問:
「乾脆吧,一句話直接問你,這次旅行是不是有什麼事情讓你不舒服?」
「咦?幹嘛這麼問?」
「你的表情。」薇一笑:「凱,我們多熟了,難道還看不出來嗎?怎麼啦,說給我聽。」
「呃,其實也沒什麼啦。」
「說嘛。」
「真的沒什麼,」我搖搖頭:「充其量只是在一旁冷眼旁觀,看到了很多之前沒看到的事。」
「像什麼?」
「她跟黃益誠的關係,這種的。」
「嘿,我懂了,」薇笑了起來:「凱,你吃醋了,是不是?」
「沒有沒有,」我忙道:「吃什麼醋?我只是覺得,對小箏來說,或許我也只是一個阿誠的替代品而已。」
「某種意義上來說,你的確是。」薇接口:「只是,她對你也是認真的。」
「我知道呀。」
「那你還不高興什麼?」
「呃,當個替代品,總不會很高興吧?」
「不然我們換個詞兒好了,」薇想了想:「與其稱為替代品,不如說你是一種慰藉。小箏妹妹並沒有把你當成黃益誠,你也當不來,你還是你,頂多只是她拿對你的感情來替代對黃益誠的感情罷了。」說著又是一笑:
「凱,你介意的並不是這件事。」
「那我介意什麼?」
「你介意的是,她沒有放掉前任男朋友,你卻為她放掉了我。」薇說:「不過這麼想不公平,人跟人的感情是不能拿來trade-off的,你懂嗎?」
「我不懂那個英文,」我搖了搖頭:「不過我知道妳的意思。」
「所以沒有不高興的權力。」她又說:「再說啦,跟你的一年之約,是我們針對自己做錯的事情所付出的代價,也是給自己的反思空間。你把兩件事情扯在一起是不對的。」
「好啦,知道了,妳別說啦。」我嘆了口氣:「反正是講好的事,我也沒打算改變什麼。」
「那就是了,這樣很好。」她點點頭:「那現在怎樣,你要回去了嗎?」
「不急,」我搖搖頭:「這樣吧,陪妳聊天等小嘟,可以嗎?」
「好啊。」
她一笑起身,兩人進廚房煮了兩杯「KAPY」,之後一路聊到將近凌晨四點。
菸又抽完了,我愣了愣,再度彈掉菸頭,一道煙霧從身旁晃過,「嚓」地一聲,熄滅在雨後廣場上的積水裡。看看錶才過了十分鐘,時間過得真慢,當下有點任性地又點了一根。
這陣子跟巧怡、阿芝她們開了幾次會。兩個禮拜下來,幾乎每個段子都已撰寫完成。我一共寫了三個新段子:跟小憶的「開場曲」,巧怡配基隆女中鄭柏菁的「談廣告」,以及小光配阿芝的「言不及義」;同時修正了用來壓軸的「天安門傳奇」。阿丹那頭完成了他配小張的「超級市民」,以及他配小雪的「談戀愛」;基隆女中的「吃拜拜」則由阿芝與小憶負責。
傳統段子部分,除了「示範表演」的段子尚未決定,兩段群口已經決定用「金剛腿」與「雲山霧罩」,范胖斌斌在我的修訂下用「黃范家」;另一段由斌斌馨馨負責的則是我的「秘密武器」,一個原汁原味,來自大陸的最新段子「電梯風波」。
「電梯風波」是一段大陸新一代相聲創作家梁左創作,當紅相聲演員姜昆、唐傑忠在去年「中央電視台春節聯歡晚會」上表演的段子,內容是一個去公家單位辦事的相聲演員被困在壞掉的電梯裡,看盡各種官僚嘴臉的諷刺故事。這個段子得來不易,是爸爸出差到大陸時托朋友買的,也是上個月送給小光的生日禮物。
老實說,這次參與演出的十四人裡,大概只有我跟小光有能力表演這一段。畢竟裡頭有太多模仿秀,又須南腔北調學出各省方言。小光原本絕不肯讓人的,後來還是巧怡發揮「影響力」,才不甘不願地把這段讓給了馨馨斌斌,還「附帶條件」說:
「要是八月中之前練不成,那只好妳們兩個上『天安門傳奇』,我跟凱子來講『電梯風波』啦。」
小光的擔心並不誇張,若非巧怡堅持,原本我也不大放心讓馨馨斌斌來講。這段時間以來大家每週練三次,每次散會後我都特別把兩人留下,陪著她們多練幾遍。久而久之,連我自己都已經練成啦。就算之後出了問題,我也可以代替其中一人上場,算是個備援方案。
基隆女中那邊搞得神秘兮兮地,「吃拜拜」至今沒看過她們表演。小光阿芝的「言不及義」早就練完了,我跟小憶的「開場曲」算是主持人台詞也沒什麼了不起。倒是巧怡、阿芝與阿強的「雲山霧罩」大家都看了好幾遍,而所謂的「好幾遍」,卻沒有一「遍」是真正練成的,認真走完了的。
說實話,若非之前答應過教官,我一定會把阿強踢出去。練了三個禮拜,這傢伙每次上台都還得帶著段子,祭文般地「朗誦」自己的台詞。唸他幾句甚至當場離席,讓巧怡跟阿芝兩個面面相覷僵在那裡。
我心想這可不是辦法,偷偷跟小光商量請他背一下段子,如果阿強放鴿子時可以上場代打。不料小光斷然拒絕,表示「這是你答應教官的,我可不願意」。我轉而向阿丹求助,他卻表示「這樣丟臉就丟大了,既然找了阿強,你就有義務逼他練成,否則基隆女中會怎麼看我們」。
我暗暗嘆氣,雖然知道他們說得對,卻也覺得這兩個傢伙有點不夠意思。就這麼過了幾個禮拜,綜觀而論練習已經上了軌道,但在場務部分,進度卻開始令人擔心。
場地方面,范胖跑遍附近幾個對外租借的地方比價,其中中山堂太貴我們負擔不起,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沒有檔期,南海學園整修中,除非在成功或北一女辦,否則只有延平南路的實踐堂可供選擇。我跟巧怡去過一趟實踐堂,兩人都對那邊非常不滿意。一來地方偏僻,二來設備陳舊管理鬆弛,就算不提布幔發霉、地板破損或者音響接觸不良這些問題好了,光那一排排磨得破破爛爛的觀眾席椅背,我跟巧怡就不願意在這裡舉行公演。
不過,談到價格,實踐堂就非常迷人了。一個晚上才五千塊,什麼都包,燈光音效清潔打掃,表演當天整天都可以練習,早上八點到晚上十點,還能借給我們好幾個門口立牌。
兩人回來跟大家商量,眾人決定暫定實踐堂,以七月三十一日為限,要是屆時還拉不到廣告,那就沒得挑剔了。至於中山堂那邊最後的確認時間是八月四號,不過一想到每晚一萬八還什麼都不含,我就覺得除非奇蹟出現,不然絕無可能在那裡舉辦。
開始跑廣告,眾人決議由馨馨跑南陽街、范胖負責中華路,小憶主攻南門市場一帶的補習班,我則負責統籌。換個方式講,只要他們找不到贊助廠商,那我就得負責生出資金。至於怎麼「負責」,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一個禮拜下來,三人的成績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禮拜六見面開會,三人都唉聲嘆氣地對我苦笑搖頭。我心想這也不是辦法,禮拜一下午特別陪馨馨跑了一趟南陽街,當天兩人在學人補習班跟班主任撐到將近十一點,這才拿下了第一份廣告的八千塊。
禮拜二再度出擊。這次我們學乖了,不賣「半版廣告」,改採在節目單上註記「感謝某某家教班熱心贊助」模式,順利攻下小雪所在的啟民家教班三千塊、斌斌推崇備至的殷非凡三千塊,以及巧怡就讀的黃義仁兩千五的成績。
從殷非凡出來時馨馨很開心,陪我去麥當勞小小慶功了一番。好久沒請她吃麥當勞了,趁此機會也讓她好好吃了個飽。雖然是暑假,麥當勞一樣人聲鼎沸,八點半了還搶不到位置。兩人坐在廁所附近,我望著跟薇初識的座位,心裡不禁浮起許多感觸。就這麼吃到九點四十幾分,這才回過神來收好餐盤,陪馨馨去台北車站趕火車。
不知為何,當晚心裡一直悶悶地,有股說不上來的情緒,卻也不願就此跟馨馨道別。站在售票機前呆了半晌,我對馨馨說:
「喂,送妳回去吧?」
「咦?不用啊。」馨馨一怔:「怎麼啦?」
「什麼怎麼了?」
「你看起來有點心事,還好吧?」
「沒什麼,大概只是累了。」
我搖搖頭,也不管馨馨說什麼,買了一張台北基隆普通車來回票,陪她剪票進站,走上月台。
晚歸的月台上只有寥寥數人,火車來了,車廂裡沒有多少人,我跟馨馨都有位置坐。平快車座位是面對面的兩排長椅,對面坐著一對打著瞌睡的母女。母親穿著樸素,罩著一件工廠女工似的白色外套;女兒大概兩三歲吧,坐在媽媽腿上睡得很香。
馨馨看了她們一眼,悄聲道:
「哥,你看她們。」
「她們怎樣?」
「我常常跟她們同車。」
「她們是誰?」
「嗯,不知道,只知道她們住八堵。」馨馨皺起眉頭:「媽媽在三重上班,早上把小孩帶來不知道交給誰,下班後接女兒,差不多每天都坐這班車。」
「咦?妳怎麼知道這麼多?」
「這個說來話長。」馨馨解釋:「有一天早上車子擠,我從基隆總站出發有位置坐,她們從八堵上車只能站著。我擔心小孩被踩到,讓了位置給她們。想不到才剛站起來,就有一個上班族搶著坐下來。」
「這還真可惡。」
「對啊,很過分對不對?」馨馨哼了哼:「一開始我還好好解釋說這是讓給她們的,想不到那個死傢伙竟然理都不理我,講沒幾句我就火了,一直唸一直唸,想把他趕走。」
「結果?」
「你相信有這種事嗎?這人竟然不理我!」馨馨說:「我從八堵一直唸到南港,不要臉的竟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隨便說什麼難聽的都沒反應,你說天下有沒有這種厚臉皮啊?」
「嘿,這也是個本事。」
「更可惡的還在後頭。」馨馨氣呼呼地說:「後來這人在南港下車,我本來想他走了就算啦,沒想到他一站起來竟然用力推了我一把,害我當場摔倒在地上,他自己卻馬上下車跑不見了。」
「真的喔,」我吃了一驚:「這麼惡劣?」
「是啊,幸好車上人多,我才沒有摔得很重,」馨馨嘟起嘴巴,又說:「當然啦,都下車了,我也拿他沒辦法。不過這麼一來別人也不敢坐那個位置了,總算在下車前讓她們坐到啦。」
「呃。」我呆了呆,心想馨馨的邏輯果然與眾不同,忍不住笑道:「那她們一定很感謝妳嘍?」
「南港到台北才一站,沒什麼好感謝的。」馨馨也笑了起來:「不過我們就變成好朋友啦。之後好幾次都一起坐車,每次都會聊幾句,聊久了也算熟人了吧。」
「嗯。」我點點頭:「對了,後來還有看到那個壞人嗎?」
「有啊,常看到,」馨馨點點頭:「幹嘛?」
「有沒有找他算帳?」
「唉,不用了,跟那種人幹嘛計較呢?」馨馨嘆了口氣:「天下不講理的人多了,我又沒受傷,沒什麼好算帳的。不過話又說回來,大家都坐同一班車,我每次都會一直瞪他,沒事還找別的乘客講這件事,講著講著就說『啊,你看,那個人就是他!』我看他大概也不會很好過吧?哈哈。」
我聞言笑了起來,心想這比找人家算帳還厲害。只聽馨馨又說:
「不提那個爛人了,我要說的是,我覺得那個媽媽好辛苦。」
「每天趕車,當然辛苦了。」
「趕車還好,我也趕車,」馨馨搖了搖頭:「哥,你猜她幾歲?」
「妳說媽媽嗎?」我轉頭望了她一眼,想了半晌:「嗯,三十幾快四十了吧?」
「你錯了,」馨馨歎道:「她才二十七,不敢相信吧?」
「二十七?」我一愣,轉頭又瞧了瞧,怎麼看都覺得不像,皺眉道:「哪有這麼年輕,妳搞錯了吧?」
「那是她自己說的。」馨馨搖搖頭,同情地說:「她是未婚生子,男朋友跑了,一個人帶小孩工作賺錢,在工廠上班薪水又少。她跟我說,每個月的薪水付完房租、托嬰、奶粉錢之後大概就沒剩多少了。」
「真是辛苦。」我歎道,不知為何不大想談這個話題。只聽馨馨又說:
「跟她一比,其實我的生活還過得不錯呢。很多時候我都在想,我們可以好好上學讀書,別人家的小孩卻不知道未來在哪裡,這還真不公平。今天你我都是公立前三志願,只要稍微認真一點,將來讀公立大學根本花不了多少錢。她們這麼辛苦,每天通勤浪費這麼多時間,將來這個小女孩長大讀書,比起你我的條件就差很多了。」
我不知如何接口,馨馨又說:
「哥,我覺得我們真的應該好好珍惜自己的福氣。你看,這次跟學姊去畢業旅行還可以住別墅。明明有教師會館的房間卻放著不用,我覺得好浪費。」
「喂,我那還不是……」
「你寵學姊,我懂。」馨馨不讓我打岔:「我沒說你不好,只是覺得很心疼。哥,這兩天跑廣告我有很多感觸,我覺得賺錢真不容易,有錢要好好珍惜。」
「呃。」
「你看你自己好了,我們跑了一個禮拜也找不到錢,你一出馬就有了一萬多。你知道你的本事在哪裡嗎?」
「不知道,在哪裡?」
「你的生活比較富裕,所以比較有信心。」她嚴肅了起來:「像今天吧,殷非凡的班主任不是在問我們的總預算嗎?我本來不敢講還差得遠的,結果你馬上說了一堆什麼只差幾千塊,其他都差不多了的話。那邊一聽就覺得很安心,所以贊助我們也就比較放心了。」
「當然要這樣說啊,」我一笑:「不然呢,跟人家說八字還沒一撇嗎?這麼說人家保證要我們先去跑別間,等別人也願意的時候才肯出錢。」
「我懂,你這樣做很對,我沒有批評你的意思。」馨馨搖頭:「這就是你跟我的差別,我覺得你並不認為這幾個錢有什麼了不起的,頂多只是多跑幾間,時間到了一定拿得到。但對我來說,只要讓別人掏口袋就是一件困難的事,所以講起話來就沒什麼信心。」
「妳想說的是什麼?」
「我想說的是,你對人生有信心,遇到困難時相信一定能夠克服,敢於在逆境中勇往直前,不會畏首畏尾懷疑自己,因此福氣就會往你身上聚集,這是你的優勢,像她們那樣的人就不敢奢望。」她指了指對面的母女,轉頭對我說:「哥,答應我,如果有一天你發了,希望你記得我們今天的對話,能幫助別人的時候就多幫點,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有像你這種條件的。」
「我的條件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我點點頭,突然有點自慚形穢:「不過我知道了。妳說這麼多,是覺得我缺乏同情心嗎?」
「不不不,這跟同情心無關。」馨馨連忙搖頭:「你很有同情心,我也只是隨便講講而已。只是喔,我總覺得這個世界上有好多不公平的事,我們應該知足,也該多幫忙別人。」
「嗯,我瞭解。」
「是啊,你人最好了,我哪會覺得你沒有同情心呢?」馨馨嘻嘻一笑:「其實,我們也是因為你的『同情心』才變成好朋友的呢。」
「為什麼?」
「這個啊,」馨馨拉了拉掛在書包背帶上的演講社社徽:「你忘了嗎?這還是多虧了你當時的幫忙呢!」
「這是幫忙,並非同情,搞不好想跟北一女美女同學打交道的成份居多。」我笑道:「所以妳是說,要是我沒幫妳們賣社徽,妳就不會跟我當好朋友了,是不是?」
「厚,拍幾句馬屁,你馬上就神氣起來啦!」
馨馨笑著推我一把,氣氛輕鬆下來,我們聊起別的話題。
火車在八堵停了。那對母女下了車,下車前發現了身穿便服的馨馨,母女倆都笑咪咪地對她揮了揮手。馨馨看起來很開心,熱情地跟她們打招呼。小女孩睡眼惺忪,對馨馨說再見卻笑得很甜美,小小的手熱情地揮著說再見,帶著不解世故的純真。
車廂一晃,母女消失在八堵車站昏暗的月台盡頭。火車繼續前行,沒過多久就抵達了基隆。
時間已晚,下車後我沒有陪馨馨出站,打算直接坐下一班火車回台北。馨馨送我到對面月台,望著月台上慘白的日光燈,微笑著說:
「哥,謝謝你送我回來。」
「不客氣,」我點點頭:「今天也辛苦妳了,早點回去睡覺,別陪我等啦。」
「今天成果不錯,又找到了八千五,」她笑咪咪地說:「你覺得這樣夠了嗎?」
「不知道,我回去想想。」
「好,那我就先走了,你有事盡管找我,」她點點頭:「只要我幫得上忙。」
「妳已經幫了很多忙了。」
我說,兩人揮手道別。我望著她的背影,鬆了口氣,戴上耳機。
至此總收入才一萬六千五,回程車上我算了一下,中山堂依然遙不可及,因此隔天下午再訪南昌街碰運氣。南門市場附近是小憶的負責範圍,不過我比較喜歡跟馨馨一起跑。這回馨馨幫上了忙,找文文學姊介紹了兩個剛畢業的北一女愛班學姊,通過兩位「本班狀元」學姊關說,在藍思源家教中心再下一城,生出了七千五一則的半版廣告。
出來後我跟馨馨跑羅斯福路麥當勞討論預算,發現即使手上有了兩萬四,加上三社社費還是不足支應中山堂費用加上各項雜支。馨馨表示那就再接再厲好了,我卻覺得不能一直排除基隆女中那邊的參與,因此今天改約小憶,決定跟她跑一趟張耀元試試「手氣」。
張耀元小氣出了名,聽阿珍說連北一女社團聯展都只能跟他們募到兩千塊。我們規模小,看樣子機會渺茫,不過為了中山堂也只好硬著頭皮去了。站在泛起暮色的廣場上,看看錶已然六點二十分,我熄了菸,快步往大中至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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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遠見到小憶,她站在空無一人的牌樓下,穿著鵝黃色的連身長裙,笑吟吟地等著我。我發現她似乎很喜歡穿連身長裙,加快腳步走過去,打招呼道:
「嗨,妳已經來啦。」
「是啊,幸好雨停了。」她微笑著說:「剛剛下好大喔。」
「是啊。那就快走吧,省得又開始下了。」
「喔,我們不用過去了。」小憶說,微笑著:「已經談好了,張耀元給四千五,不過他們要半版廣告,我想你應該沒有意見,所以已經答應人家了。」
「咦?」我一怔:「妳自己談的啊?」
「是啊。」小憶點點頭:「我下午就在這附近了。雨那麼大,又沒辦法聯絡你,乾脆去先談,想不到這麼順利。」
「喔,那好極了。」我高興地說,又問:「咦?那前幾天怎麼談不成?」
「前幾天?」小憶一怔:「我沒去張耀元啊。聽人家說他們比較摳門,本來就沒有打算找他們。昨天你說要去所以才試試,原本是不抱期望的。」
「原來這樣。」
「所以了,確定一下,四千五半版,你沒有意見嗎?」
「沒有,錢就是錢,別讓藍思源或學人知道就沒事。」我搖了搖頭:「人家說不患寡患不均,同樣半版廣告出的錢卻不同,被知道就慘了。」
「這是真的。」她點點頭,又說:「張耀元這邊的文案下禮拜出來,錢先付了。你要準備收據給他們,可別忘了。」
「沒問題,他們倒是好講話。」
「咦?其他補習班呢?」
「學人要我們印他們的logo,打樣出來之後才付尾款;藍思源那邊有朋友好說話,錢已經付清了。至於殷非凡那幾個家教班沒有文案,只有幾句銘謝贊助的,都不麻煩。」
「那真好,這樣預算夠了嗎?」
「嗯,」我想了想:「加張耀元一共兩萬八千五,勉強低空飛過。不過這樣不行。」
「哦?為什麼?」
「總要準備一點餘裕,再說印節目單到底要花多少錢也還不清楚。」我搖搖頭,覺得好像又下雨了,於是說:「這樣吧,有空的話我們找個地方聊幾句,跟妳說明一下現在的狀況。」
「沒問題。」
她點點頭,淺淺笑了起來。
我回頭望了一眼兩廳院,只見劇院、音樂廳都沒開主燈,代表今晚兩邊都沒有節目,底下的咖啡廳也只開到八點。撐起小箏送我的傘,對她說:
「這裡馬上就要關了,我們走幾步,大愛門外頭有間泡沫紅茶可以坐一下。」
「好,那就借你的傘了。」
她點點頭,不由分說鑽進傘下。我見她跟Ovation一起躲在小箏的傘下,不知為何覺得有點不舒服。當下沒有多說什麼,邁開腳步往大愛門走。
兩人出了中正紀念堂,沿寧波東街走到之前跟小箏去過的「平林新月」。雨下開了,屋簷外浠哩嘩啦地灑著豆大的雨點。我抖了抖傘上的水,帶她在屋簷露天座位坐下。兩人點了兩杯一樣的茉香奶茶。我開口道:
「這裡不錯吧?」
「是啊。」她點點頭:「你常來嗎?」
「這裡上學期末才開門,我跟嘉嘉來過幾次。」
「誰是嘉嘉?」
「喔,就是北一女的程嘉箏學姊啦。」
「你的女朋友。」她笑道。
「是啦。」我點點頭,不願多提小箏,轉移話題道:「剛剛提到經費問題。我跟馨馨算了一下,中山堂整體預算是三萬五。我們今天的成果還不到三萬,所以還要繼續努力。」
「為什麼要三萬五?」
「場地一萬八,不含燈光音效,另外要收管理費一千、清潔費一千,加點有的沒的,我看沒有兩萬五搞不定。」我嘆了口氣:「加上服裝、入場券節目單、錄影錄音,還有廣告那幾張,我看另外一萬塊也沒了吧。」
「之前不是說在實踐堂嗎?」
「品質太差了,我跟巧怡都不喜歡。」
「阿芝說還可以,」她搖頭:「昨天她來台北,我們去看了一下。阿芝覺得你們太會花錢了,實踐堂雖然舊,價格卻不到中山堂的三分之一,阿芝說不如把多出來的錢省下來。」
「省下來做什麼?」
「大家分一分啊,」小憶笑道:「這麼一來,下學期的社費就不用傷腦筋了。」
「嘖,開什麼玩笑。」
「怎麼啦?」
「這場表演不是拿來賺社費的,」我正色道:「我很驚訝妳會這麼說。這幾天我跟馨馨的進度不錯,加上妳的四千五,我們只差六千五就能夠達成目標了。能找個好點的場地為什麼不找,這些錢拿去補貼社費,不是太可惜了嗎?」
「這麼一說,你們社團的社費夠用嗎?」
「不夠,」我承認:「不過一碼歸一碼,公演是三社合辦的,這次北一女跟我們都有提出社費來補助,妳們遠來是客我們不要求,如果還想搬錢回去就說不過去了。」
「我們可以少拿點啊。」她笑道:「扣掉你們補貼的社費,之後平分可以嗎?」
「不可以。」我堅持:「就算我沒意見,妳猜北一女那邊會怎麼說?場務我們負擔得多,廣告也是我們爭取得多,結果『盈餘』平分,卻在一個爛場地表演。這不是捨本逐末嗎?」
「所以你是說,北一女會不同意,因此你也沒辦法?」
「正好相反,我不同意,就算演講社同意也沒用。」我哼了哼:「再說,我保證她們不會同意。」
「那是當然的,」她哈哈一笑:「你是前任社長的男朋友,講話自然有份量。」
「這跟嘉嘉無關,」我有點惱火,不喜歡她什麼事都往小箏身上扯:「她已經退休了,演講社自有巧怡作主。我不能代表她發言,只是這次公演是我負責。我不贊成的事,只怕誰也別想闖關。」
「瞭解瞭解,別不高興。」她微笑著說,似乎毫不受影響:「阿芝會尊重你的意見,我們只是覺得不必非中山堂不可。與其花那麼多時間拉廣告,不如把節目搞好一點。」
「這我同意,不過大家也講好了七月三十一號決定。」我說:「在此之前,能做的我會盡量做。」
「我知道啊,這也是今天我答應陪你去找張耀元的理由。」
「這不能叫做陪『我』吧?」
「哈哈,好啦,一起去。」她笑道,又說:「不談這個。提到把節目搞好,我這邊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妳說。」
「關於『天安門傳奇』這個段子,有沒有可能換人表演?」
「啊?」我愣了愣:「換誰?」
「向瑞陵學姊。」
「她不是高三了嗎?」我一怔:「再說,我看小光可能不同意。」
「所以他要我問你。」小憶一笑:「他說如果你同意,那他可以跟學姊一起上台。」
「喔,被換掉的是我啊?」我又是一怔:「妳什麼時候問小光的?」
「上次開會聊的,」她狀似無辜地點點頭:「當然,如果你堅持要上台,那學姊配你也可以。反正學姊捧逗都可以,不像你跟小光有確定的分工。」
「嘿,妳們倒是很有『彈性』。」我哼了哼,這幾句話還真不順耳:「很抱歉,這段我不讓,也不跟小光以外的任何別人搭檔。只要是天安門傳奇,那就只有小光。」
「咦?成果展的時候你不是跟程嘉箏學姊一起講嗎?」
「那是兩回事。」
「所以還是可以調整的嘛。」她笑嘻嘻地說:「我問過小光,他說與其用天安門傳奇,不如他跟你搭配『電梯風波』,看起來他對那段比較有興趣。」
「他有興趣我知道,」我冷笑一聲:「所以妳想說,我跟他改表演『電梯風波』,『天安門傳奇』讓向瑞陵去講?」
「是啊。」
「那她要跟誰配?」
「隨便啊,看你安排。」小憶笑著說:「不然這樣,假如你跟小光去講『電梯風波』,那麼戴雅馨跟黃宜斌不就沒事了嗎?你從其中挑一個跟學姊配,不也蠻好的嗎?」
「不行。」
「為什麼?」
「第一,天安門是我的段子,妳們叫我閃邊說不過去,而我也只肯跟小光上。」我毫無商量餘地:「第二,電梯風波已經講好給馨馨斌斌了,她們練了這麼久,只為了向瑞陵想來湊一角就把兩人換掉,我不能答應。」
「凱子,我覺得你未免太偏心演講社了點。」小憶說:「這次活動是三社合辦,你的立場必須保持公正,否則不配當總指揮。」
「我不覺得。」我搖頭:「這次表演在三校搭配上很平衡,從頭到尾只有這段『電梯風波』是由兩個演講社同學表演。要是連這段都拿掉,那才叫不公平。」
「是嗎?」她微微一笑:「沒錯,這次的安排很平衡,三校都只有一段不用跟別校同學配。我跟阿芝講『吃拜拜』,阿丹小張講『超級市民』,兩段都是創作段子。一到北一女這邊,你就特別選了大陸段子,還親自下場陪她們練,感覺起來的確偏心演講社,有這麼好的段子給她們卻不給說唱藝術社,難道不是因為跟程嘉箏學姊的關係嗎?」
「『吃拜拜』是妳們自己提的,不能算在我頭上。」我搖頭:「阿丹喜歡自己寫段子,『超級市民』給他講比用『電梯風波』效果還好。」
「問題是,北一女真的有表演『電梯風波』的實力嗎?」
「實力都是練出來的。憑什麼向學姊能講,斌斌馨馨不行?這不是狗眼看人低嗎?」
「我覺得是你偏心。」
「隨妳說,反正我不同意。」
「好吧,既然你不同意,那我也沒辦法。」她笑著聳了聳肩:「不過,凱子我提醒你一下,這只是你個人意見,小光那邊並不反對。」
「小光反對與否是他的事,」我心想妳倒好,竟然抬出小光來壓我,到底誰才是他的麻吉啊:「除非他來找我喬,否則我的意見不變,就這樣。」
「那我們就找他喬。」小憶一笑:「有例外就好辦了。」
我哼了哼,沒有接口。這時飲料正好送來了,一個紮著馬尾的工讀生端來了兩杯一樣的飲料。我等她把飲料放下,對她說:
「不好意思,請給我一個菸灰缸。」
「喔,好,馬上來。」
對方點點頭,跑去拿了一個菸灰缸。我點頭表示謝謝,把菸放在桌上。
小憶默不作聲等她離開,看了我一眼說:
「咦?你不是要抽菸?」
「我等等抽。」
「哈,少抽點吧,高中生不能抽菸呢。」她笑著說,又道:「凱子,你別不高興,剛剛只是跟你商量,行不行都不重要,可別因此壞了關係。」
「嘿。」
「那就這樣吧,既然你不願意換,那我就去跟學姊講一聲,她頂多有點失望而已啦。」小憶笑咪咪地說:「上次去看你們的成果展,回去學姊一直稱讚你那段天安門,她說很少看到針對時事特別寫的段子,所以才會想來表演看看,並不是要拆散你跟小光。」
「妳說是就是。」我不置可否,心想妳還真是手腕高明,退讓都是「妳」說的,要求卻是「妳們」提的,軟硬兼施賴得乾乾淨淨,當我這麼笨啊?當下也不接口,只是冷冷望著她,看她還要說什麼。
「這個問題算結束了,」她看我一眼:「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那個阿強,」小憶說:「你們不能派個別人嗎?」
「他怎樣了?」
「你又不是沒看到,怎麼都沒有作為呢?」小憶皺起眉頭:「就不說這人每次都遲到早退了,表演的本事差,連段子也背不起來。你們為什麼會派一個像這樣的人上台啊?」
「我們有我們的考量。」
「因為他是學長,對不對?」
「跟這個無關。」
「那我懂了,你覺得他本來是社長,你搶了他的,所以必須彌補他?」
「嘿,妳倒是很會打聽。」我警覺起來,搖頭道:「跟這個也無關,社長用選的,誰對不起他了?」
「那為什麼派他出來?」小憶追問:「甚至還派他跟阿芝、陳巧怡搭配。這等於是三社社長聯手呢,要不是尊重他,就是打算公開羞辱他,是這樣嗎?」
「當然不是,」我嘿嘿一笑,這招對我沒用,當下道:「『雲山霧罩』他是唯一的捧哏,兩個機伶的配一個笨的,這可是精心設計的組合。」
「我以為那段裡阿芝跟陳巧怡才是捧哏的。」
「妳錯了,這叫『智捧愚逗』,是群口段子的特色之一,不一定話多的就是逗哏,這是一般人常有的誤解。」
「所以阿強明著是逗,其實是愚角?」
「沒錯。」
「嘻嘻,這倒是從來沒聽過。」她點點頭:「這是魏老師教的嗎?」
「是傅老師教的。」
「那我懂啦。」她微笑著說,卻又道:「只是,阿強的表現未免太差了,不管智角愚角,都會搞砸事情。」
「我會想辦法,不必擔心。」
「好,反正有你負責,我們等著看。」她說,似乎有點幸災樂禍:「凱子啊,你這個人還真好笑,專門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有便宜的實踐堂不用,滿手好牌卻打出阿強這張爛牌。你到底累不累啊?」
「不累。」
我沒好氣地說,只見她聳聳肩,又笑了起來。
.
雨越下越大,寧波東街一片漆黑;水柱沿騎樓傾瀉,看來一時三刻不會停。我跟小憶坐在平林新月,她不斷丟出一堆基隆女中方面的奇怪要求,我也一一加以拒絕,兩人就這麼「聊」了一個多小時。見時間已晚,我也不想繼續扯,收起書包、扛著薇的Ovation說:
「我看今天先這樣了,有事下次開會再講吧?」
「嗯,好啊。」她笑道:「今天跟你聊得很開心,以後可以常常出來溝通溝通,對我們兩社的關係應該很有幫助。」
「呃,是嘛。」我說,心想幫助個頭啦,兩人你來我往的,沒吵起來已經很不錯了,常常見面只怕對兩社關係有不良影響,看來下次得讓阿丹代打。於是說:
「那妳呢,怎麼回去?」
「我再坐一下好了,」她說:「這裡很舒服,而且我也沒帶傘。」
「咦?妳沒帶傘?」我一怔,皺眉道:「這可慘了,雨這麼大,看起來也不會馬上停。平林新月九點鐘關門,妳一個人在這裡不是辦法。」
「那怎麼辦?」
「嗯,好吧,我送妳去坐車。」我暗暗嘆氣:「妳要怎麼回去,坐火車嗎?」
「暑假呢,我又不回基隆。」她微微一笑:「我住敦化北路附近,中泰賓館那邊。」
「那妳要怎麼走?」
「去台北車站轉車。這樣吧,你陪我找一班能到台北車站的公車就好。」
「這裡每一班都能到,」我說:「問題是台北車站很亂,都是工地,又沒有擋雨的地方,妳過去一樣會淋雨。」
「那我可以待在麥當勞等雨停。」
「算了算了,」我想了想路線:「這樣吧,我叫計程車送妳回家,之後原車回去。也省得麻煩。」
「那怎麼好意思?」
「沒關係,我要去的地方在那附近。」我說:「妳等我一下,我去打個電話。」
說著我就去平林新月櫃檯打電話順便結帳。這裡的電話是那種店家用的,紅紅一座話機有個投幣孔,下面還有個透明的退幣窗。我身上只有一個五塊銅板,紮著馬尾的小姐一笑,遞了個壹元給我。
我對她點頭稱謝,撥起薇的號碼。
響沒幾聲她就接了,電話那頭傳來熱熱鬧鬧,像是很多人的聲音:
「喂?林美薇。」
「薇啊,是我啦。」我說:「妳那邊好吵喔,誰在妳家啊?」
「喔,阿玟他們啊。」薇的聲音帶著笑意:「怎樣,要不要來跟大家見見面啊?」
「他們都回來啦?」
「對啊,要不要來?」
「呃……」我呆了呆,本來的確打算過去的,這麼一來反而不想去了。正自沉吟,只聽她又說:
「凱,過來吧,大家一起聊聊?」
「好吧好吧,那我大概半個小時到。」
「嗯,等你喔。」
薇笑著說,隨即收了線。
我嘆了口氣,走回小憶身邊,正要撐起傘,就見她拿了幾個銅板交給我。
我一怔,問道:
「這是什麼?」
「飲料的錢,」她微笑著說:「我看到你付了,這可不能讓你請。」
「沒關係啦。」
「不行。」
「好吧,」我懶得跟她囉嗦,當即收下銅板。接觸時只覺得她的手指很溫暖,於是說:「這就走吧?」
「嗯。」她微微一笑,毫不客氣走進雨傘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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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帶十分冷清,我一邊顧著Ovation,一邊幫小憶撐傘,半身濕透步行十分鐘,這才攔到一輛髒兮兮的計程車。這輛車是紅色的,裡頭一股濕氣加上檳榔味。司機穿著一件黃黃的「白」色洞洞背心,車裡掛滿平安符,一株枯萎的玉蘭花晃啊晃地,音響中傳來哭調的台語歌。
雨很大,傘面滴著水,我挪了挪位置,讓濕傘離自己遠一點。只聽司機粗聲粗氣地說:
「去佗位?」
「敦化北路二二二巷,」她對司機說:「謝謝。」
司機哼了一聲,像是對我們這麼溼淋淋地有點不滿。我心想你的車本來就夠臭了,若非雨大我保證換一台。當下也不囉嗦,車內只剩怪腔怪調的台語歌聲。
小憶先下車坐右邊,她一樣笑吟吟看著我。我心裡有點不舒服,一時沒有說話,就這麼安安靜靜過了許久,直到開到光華商場附近,她才打破沉默,開口說:
「凱子?」
「嗯?」
「這陣子很累吧?」
「還好。」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就跟我說,別客氣。」
「好。」
我說,兩人又是一陣沉默。
過了好一會兒,她再度開了口。
「對了,請教你一件事。」
「妳說。」
「上次問過你了,」她微笑著說:「小光跟巧怡,他們已經在一起了嗎?」
「我不知道。」
我搖搖頭,心想不知為何她對這個話題這麼有興趣,不過包準不是好事,能少說就少說。只聽她又問:
「你知道上學期小光追過阿芝嗎?」
「呃,也不知道。」我還是搖頭,雖然這件事我很有興趣知道,但不知為何就是不想聽她說,於是道:「他們在機場認識的,我只知道這麼多。小光愛追誰就追誰,只要跟社務無關,我一律不過問。」
「真的嗎?」她笑著說:「一點都不好奇?」
「不好奇。」她越希望我問,我就越不去問。真想知道問小光就得了,再說我總覺得她有點不懷好意,先問巧怡後談八卦,不知打算搬弄什麼是非。於是說:
「小憶,我對別人的事情很遲鈍,也不喜歡聽一堆八卦。這種事喔,我是沒有興趣的。」
「嘻嘻,那你跟戴雅馨真不一樣,倒是認她做了乾妹。」
「那是我跟她之間的事。」
「好吧,那我就不打擾你了。」她說,似乎覺得有點沒趣,靠著椅背坐了下來。
大雨打在車窗上,濺得窗外一陣朦朧。我覺得自己的態度似乎太不友善了,決定緩和一下氣氛,轉頭對她說:
「小憶,我不喜歡討論別人的隱私,並不是針對妳。」
「我懂啊,別人的事少知道一點也不錯。」
她不置可否地說。我心想這下子妳又來拿俏了,決定不理會她的態度,閉嘴不再接口。
就這樣地,車子一路開到了民權東路,司機轉進敦化北路,沒過多久就停在二二二巷巷口。
「凱子,謝謝。」小憶禮貌地點了點頭,對司機說:「我先下車,等等繼續送這位先生。」說著拉開車門。
外頭還在下雨,門一開雨水就打了進來。我心想這一排都不是住家,不知道她家離巷口有多遠。本來打算下車送她一程的,稍一遲疑,只見她已經下了車,迅速關上車門。
她走得很快,邊走邊從書包摸出一把粉紅色折傘,撐了起來。
我一愣,搞了半天她有傘。轉頭對司機說:
「麻煩一下,敦化南路信義路口。」
司機嘿嘿一笑,轉動方向盤,賊兮兮地從後視鏡裡望著我,皮笑肉不笑地說:
「喂,少年仔,跟女朋友吵架啦?」
我聞言更煩,頗覺不是個味兒,從書包裡摸出隨身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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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達薇家時是九點十分。我在騎樓收好傘,拍拍滿身水珠,步入兩個多禮拜沒有走進的大廳。警衛熱情打招呼,我掏出鑰匙卡進了電梯。
電梯門剛開就見到薇,她穿著漆黑的小背心加上皮短裙,雪白的大腿修長迷人,長髮結成辮子盤在頭上,戴著一副銀色的十字架耳環,模樣既俏麗又帥氣,像是知道我要上來般地等在門口。一臉笑嘻嘻地,很開心的樣子。
瞬間有種終於見到熟人的感覺,我心裡浮起一陣暖意,不由自主笑了起來。
「凱啊,怎麼這麼久啊,大家都要走了呢。」薇笑著說,接過雨傘:「趕快進來,都一身濕了呢。」
「呃,不好意思。」
我忙道,進了「家」門。
才進去就見到大姊跟狗弟。大姊穿得跟薇好像,無袖的皮衣加上黑色短裙,狗弟則是一身白西裝。兩人一人一杯紅酒正喝得開心,見我進來,各自搖起酒杯對我晃了晃。
「哈,才聊到你。」狗弟笑道:「本來要走了,既然你要過來我們就再待一會兒。說來也要謝謝你的耽擱,否則阿薇還藏私不拿出來呢。」
「不拿什麼出來?」我一怔。
「這個,」狗弟抓起桌上的酒瓶:「1975的Château Pétrus,喂,要不要來試試看?」
「呵呵,我不喝酒。」我笑道:「1975,哇,比我小兩歲。這酒很值錢吧?」
「值錢的是產地,Pomerol的產量很少,Château Pétrus可是波爾多地區的鑽石。」
薇說。大姊笑道:
「就算是鑽石,對阿薇來說也是小意思。你不喝酒就別試了,這支有錢還買不到,我們自己喝不跟你客氣。」
「請請請,別浪費。」我笑著說,問薇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啊,怎麼大家都這麼開心哪?」
「哈哈,什麼日子都不是,也沒人開心,重獲自由倒是真的。」狗弟替薇回答:「我們在高雄待了整整三個禮拜,快悶死人了,還好今天早上都搞定啦,不然真要瘋了。」
「你說的是詩聖爸爸的葬禮吧?」
「是啊。」狗弟一派輕鬆點了點頭:「覺得我們很隨便對不對?我跟你講,連阿楠自己都快瘋了,一堆事搞不定,他才待了四天就開溜啦。這段時間大家都陪著他待在左營外婆家,有事才回岡山。問題是這傢伙打死不願回岡山跟一大家子鬼混,所以我們每天都陪著他到處鬼混,瞧那副德性一點也不像家裡有喪事。」
「呃。」我呆了呆,大姊推狗弟一把,笑道:
「你別聽他放屁,喪禮歸喪禮,我們可是很嚴肅的。只是大家跟他老頭沒交情,阿楠自己也不大正經,我們搞一副自己家死人的樣子也不像話,所以只能陪著解悶。」
「詩聖人呢?」
「還在啊,大概明天才會回來。」大姊說:「這幾個禮拜也真夠悶的,他老頭死了當然心情不好,不過這傢伙死要面子搞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我們對付他的辦法是白天睡覺晚上灌酒,還真有效,沒幾天這傢伙就跟沒事人一樣了。」
「其實他還是很悶啦,」薇插嘴:「還好我們在,感覺起來有人陪。」
「咦?那妳怎麼上禮拜就回來了?」我又問。
薇皺起眉頭剛要回答,就見狗弟一怔,奇道:
「咦?你們兩個沒見面啊?」
「呃,沒有。」
我說,看了薇一眼。她微微一笑,對狗弟說:
「我要凱別過來的,怎樣,你有意見嗎?」
「不敢不敢,你們的事我看不懂。」狗弟笑道:「我們都嘛剛回來,你們搞什麼我們全不知道。要不是剛剛凱子打電話說要過來,我們早就回去睡覺啦。」
「還沒天亮,你哪會睡覺?」大姊一笑,轉頭問我道:「怎樣,這幾天在忙什麼?」
「下學期初的公演。到時候會來吧?」
「會,馨馨跟我說過了。」大姊一笑:「聽說這陣子你在拚命找錢,是不是?」
「她找妳幫忙啦?」
「沒有,只是聊到。」大姊搖頭,一副拿馨馨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樣子,嘆了口氣說:「上禮拜沒事跟她打電話,她說你在傷腦筋經費。我喔一說要幫忙她馬上掛電話,好像找我幫忙有什麼不對一樣。」說著怪薇道:
「妳也真是的,凱缺錢妳怎麼不幫忙?」
「我不知道他缺錢啊。」薇一臉無辜,問我:「凱,這是怎麼回事?」
「沒啦,就下學期的公演經費。我在拉廣告,馨馨也有幫忙。」
「缺多少錢?」
「沒多少,差不多了。」
「沒多少是多少?」她追問。
「就沒多少啦。」我忙道:「這是說唱藝術社的事,不能什麼都找妳幫忙。」
「好,不幫就不幫,那你不要我幫的是多少?」她毫不放棄。
「唉呦,幹嘛一直問?」我臉一紅,承認道:「大概還差個五六千吧。」
此話一說,大家當場哈哈大笑,狗弟對薇說:
「喔,拜託喔,人家才差五六千,剛剛那瓶酒多少錢?」
「喂,你聽清楚沒有,是凱自己不講的,」薇連忙解釋:「幾天沒見,我連他在找錢都不知道。怎麼怪起我來啦?」
「他是妳的『勢力範圍』啊。」大姊一笑:「好好好,這樣吧,凱你也不要彆扭了,我支持你一萬塊,放心辦表演,不要為幾個錢到處跟人家磕頭。怎樣?」
「不行。」我搖頭:「如果是我自己的事,那才不跟妳客氣;這是社團的事,卻跟妳無關。」
「好吧,算我幫馨馨忙好了。」
「可以,那妳自己跟她講。」
「呃,好啦好啦,當我沒說。」大姊連忙搖頭,看起來好像很怕馨馨,歎道:「你跟她真是一個脾氣,難怪可以結拜兄妹。我看你當乾哥哥比我這個親姊姊還……」
「咦?」薇一怔,插口道:「凱,你跟馨馨結拜啦?」
「呃,是啊。」
「不是提醒過你嗎?」
「這怎麼說呢……」我狼狽了一下,見大姊狗弟都望著我,只得道:「改天跟妳說,當時情況不同。」
「唉,你喔,就是不聽話。」
薇嘆了口氣,正想繼續說話,就見大姊皺眉:
「喂,阿薇啊,他們兩個結拜一下又怎麼了,妳怎麼什麼都有意見啊?」
「我覺得不好啊,」薇說:「妳知道的,馨馨跟他有點怪怪的。」
「哈,妳好意思說我妹子,」大姊笑道,笑著虧道:「我懂啦,吃醋了是吧?」
「才不是呢。」
「不是就少管凱的閒事,我看他乖乖的,馨馨跟著他我還放心點。」大姊笑道,對我說:「至於你,好小子,最近什麼都不跟阿薇講了,對不對啊?」
「呃,這幾天比較忙。」
「好好好,你忙,等一下慢慢解釋去吧。」她笑著說,拉著狗弟起身:「喂,人也見了,酒也喝了,可以閃了吧?」
「等等,這就走啦?」薇忙道。
「不然呢,當電燈泡嗎?」大姊嘿嘿一笑:「你們兩個太奇怪了,我就知道該來問問。問完不閃等什麼?」
「那……」
「阿楠我會跟他講,妳跟凱多聊聊。」大姊搖頭,不讓薇繼續說下去:「阿薇啊,都沒幾天了,想做什麼就快點做,拖拖拉拉的很不像妳。知道嗎?」
「好啦,知道了。」薇咬著下唇。
「對嘛,別讓我一直唸,煩死了。」大姊溫然一笑,拍拍薇的肩膀,對狗弟喊道:「喂,走啦。」
「別忘了酒。」薇提醒。
「哈,我就等這句話。」狗弟一笑,拎起沒喝完的酒瓶,轉頭對我說:「凱子,你那邊記得要練一下,找個空過去月光和狗,我要繼續教你下面的東西了。」
「知道了。」我點點頭:「我有練,也常過去。」
「好吧,那拜了,你們兩個多聊聊吧。」
大姊一笑,拉著狗弟往外頭走。薇陪他們換鞋進電梯,狗弟趁關門前對我揮了揮手,大姊則眨眨眼,微笑著直到電梯門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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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房內,薇望著我,輕輕地說:
「凱,好久不見了。」
「是啊。」
「這幾週好嗎?」
「還好,就那些事情在忙。」
「三個禮拜沒見到你了,」她望著我,眼神中充滿著莫名的笑意:「上次去大陸也不過四十幾天,那時候覺得好久,想不到一下子二十幾天沒見卻也不怎麼樣。」
「那是妳。」我應了一聲。
她沉默半晌,淺淺一笑,伸手抱住我。
小小的身軀傳來暖暖的氣息,那熟悉的,只屬於薇的感受。
我心裡一緊,也抱起了她,低聲說:
「薇,我好想妳。」
「嗯,」她把臉靠在我胸口,輕輕地說:「我也是啊,凱。」
「那妳呢,這幾個禮拜好不好?」
「我啊,嘻嘻,」她終於笑了起來,放開了我,偏起頭來想半晌:「嗯,其實是蠻忙的,不過常常想到你。要不是這陣子都在高雄,我還真想找你出來走走呢。」
「是啊,我也想呢。」我牽著她的手,兩人在沙發上坐下:「講到這個我還想問妳,上禮拜打電話給妳,當時為什麼不跟我見面啊?」
「呃,這個嘛,」她稍稍遲疑了一下:「我在考慮一件事。」
「什麼事?」
「還沒考慮完,先不說。」她搖了搖頭:「當然跟你有關,這也是不跟你見面的理由。假如見到面了,我的決定會受到影響。」
「什麼決定?」
「凱,別問啦。」
「看妳這樣,我就知道了。」我點點頭,嘆了口氣:「妳是在想回去加拿大的事,對不對?」
「呃,」她一怔:「對。」
「打算改變主意嗎?」
「唉,幹嘛問這麼清楚呢?」她歎道,想了半晌說:「凱啊,最近你的反應越來越快了,很多事情都瞞不了你。沒錯,我的確考慮過這件事,不過最後還是決定要回去。」
「為什麼?」
「唉,你大概也猜到了,幹嘛問呢?」她搖了搖頭:「沒錯,就是這麼回事。那天聽你說起畢業旅行的事,我覺得你跟小箏妹妹大概真的走到盡頭了。這麼一來,我離開的意義也就不大了。」
「是啊,」我點點頭:「那妳幹嘛還要回去?」
「我想了幾天,覺得這樣比較好。」她緩緩地說:「凱,很多想法一時說不清楚,不過我總覺得我們應該靜一下。你跟小箏妹妹的感情不會那麼快散掉,也不該那麼快,留點空間多想想,其實也是必要的。」
「這我懂。」
「所以了,我就決定要回去了。」
「我說懂,並不代表我贊成,」我搖頭:「薇,我們早有約定,現在也不適合變動,這些都是對的。只是為什麼妳一定得回去,而不是留在臺灣呢?」
「行不通的,」她搖了搖頭:「凱,分開三個禮拜,你自己也該清楚了。知道隨時可以見到對方,跟實際分開是不同的。」
「所以這三個禮拜妳刻意不見我,是嗎?」
「是,不過也的確是因為仔仔家的事。」她點點頭:「凱,這三個禮拜很重要,讓我們都可以看清楚一些事情;對仔仔來說,陪他一下也很有幫助。」
「對他有幫助?還是對妳有幫助?」
「呃,好吧,都有。」她一怔:「凱,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用不著什麼理由。」我搖了搖頭:「薇,妳記得我們去澎湖的時候嗎?當時我不知道對方就是詩聖,然而妳對他的感情還在,我是知道的。」
「可是……」
「跟我在一起後有了變化,這我瞭解,」我打斷她:「這也是我覺得現在不合適改變什麼的理由之一。畢竟這次畢業旅行當中我想了很多,不但關於小箏,也關於妳。」
「怎麼說?」
「這話不好聽,妳別介意。」
「不會。」她搖了搖頭,微笑表示鼓勵:「你說。」
「好,」我說:「我覺得阿誠之於小箏,其實等於詩聖之於妳。或許這種類比不見得恰當,不過你們對過去的事都有很多情緒,或許每個人的處理方式不同,不過情緒還是在的。這妳同意嗎?」
「同意。」
「所以了,我們都需要時間。」我又說:「因為我的出現,把你們原本奇妙的關係搞亂了。跟小箏在一起讓我發現了這點,代價卻是犧牲了她。這讓我很不舒服。」
「犧牲了她?」薇想了想:「嗯,的確。」
「所以了,分開一段時間也是好的。」我點點頭:「這種事情一次就好,我覺得很對不起她。如果因為沒想清楚,造成之後我們在一起卻又分開了,那我寧願不要跟妳在一起。」
「你確定嗎?」她終於笑了起來。
「嗯,好吧,換個說法。」我也笑道:「我對妳一點都不急。該說的之前都說了,我要跟妳維持一輩子的關係,不急在這一年。再說啦,其實也不到一年。」
「嗯。」她滿意地點點頭:「你說得很對。」
「所以問題又回到原點了。妳還是要走?」
「嗯。」
「什麼時候?」
「我還沒決定。」
「走之前可以跟我多見見面嗎?」
「好啊,我也很想呢。」她輕輕地說:「凱,這段時間我也很不舒服,你懂嗎?」
「我懂。」
「你知道我不舒服什麼嗎?」
「我跟小箏?」
「不,這還好。」她搖了搖頭:「我知道自己的身分。問題是,我每天都想見到你,我很生自己的氣,這種感覺很糟糕,我不喜歡自己這樣。」
聞言又是一陣難受,只聽她又說:
「所以了,還是離開吧。希望時間可以讓我們平靜下來,一年後見面才會沒有負擔。」
「嗯。」
「那就別講這些了,」她又笑了起來:「這幾個禮拜時間多,我想了一堆好玩的地方要帶你去。趁著暑假,我們能多走走也好。」
「好啊,」我也笑道:「去哪?」
「先問一件事,小箏妹妹什麼時候回來?」
「她沒說定,只知道是八月初。」
「今天都七月底了,時間不多,可要好好把握了。」薇歎道:「唉,真是的,這樣的話哪裡都去不了啦。早知道上禮拜就別撐了。」
「這不用擔心,」我搖了搖頭:「小箏跟我有君子協定,跟妳見見面出去玩她不介意。」
「她介意的,你們的關係已經走到這一步,別再雪上加霜了。」薇搖頭:「凱,或許她給過你承諾,也或許你們正處於某種奇怪的階段,不過起碼的規矩還是得有,你是她的男朋友,我必須對得起她。」
「嘿,什麼時候跟妳出去玩就是對不起她了?」我哼了哼:「在澎湖的時候我們也講過,就算當個好朋友,也可以見面出去玩不是嗎?」
「你倒是很會幫自己開脫,」薇嘿嘿一笑:「不行這樣。凱,聽話。」
「呃,好啦。」
「對嘛,要玩還有一輩子,無論我們的關係是什麼,都可以出去玩。」她正經地說:「你不可以拿小箏妹妹對黃益誠的情緒,或者她想改變你們的關係當藉口。只要你對我的感情是這樣,那你的動機就是不純正的。」
「那妳還說什麼出去玩?」
「我跟你不同,出去玩就是出去玩,可不是去談戀愛搞外遇。」她搖搖頭:「不過反正沒時間,講這些也是白講。這樣吧,你明天有事嗎?」
「呃,沒有。」
「有就有嘛,你這樣好好笑。」她笑了起來:「什麼事?」
「不重要可以取消。」
「那到底是什麼事嘛?」
「跟馨馨,還有幾個演講社的約好要練習。」
「不去行嗎?」
「可以啊,先打個電話講一聲就好。」
「那你現在打,」薇點點頭:「明天是禮拜五,週末你們不練習吧?」
「不練。」
「好,五六日,給我三天,這樣足夠了。」她拿起無線話機交給我,微笑著說:「帶你出去玩一玩,你快打電話。」
「好。」
我接過話機,撥起巧怡的號碼。
巧怡這幾天還待在宿舍,前兩天見面時表示下禮拜就要回台南了。電話響了幾聲沒人接,我看看錶剛過十點,正怔忡間,電話接了起來。
「喂?你好。」
文文學姊的聲音。我忙道:
「文文學姊嗎?我是董子凱學弟。」
「嗨,凱子啊,」她的聲音聽起來很高興:「好久不見啦,最近好嗎?」
「好啊,妳呢?」
「好得不得了,考完了嘛。」
「考得好嗎?」
「以我的程度來說,嗯,不賴不賴。」她笑著說:「學姊我可沒巧怡的本事,公立的有機會不過只能選校不選系,要是願意念私立的,那算考得不賴。」
「講這樣。」
「哈,人貴知足啊。」文文學姊呵呵一笑:「不講我啦。聽巧怡說你們下學期的公演規模很大,準備得很辛苦吧?」
「不會,也要謝謝學姊幫我們介紹同學了。」
「喔,小事小事,廣告拉到了嗎?」
「拉到了,七千五喔。」
「那好極了,幫得上忙就好。」她笑著說:「你要找巧怡是不是?」
「是啊,她還沒睡吧?」
「沒睡沒睡,你等等喔。」
文文學姊說,隔著電話叫道「妹啊,凱子學弟電話喔!」半晌後電話響起拖鞋聲,巧怡的聲音傳來:「喂,凱子啊?」
「是啊。妳明天會去練習吧?」
「對啊,只剩明天啦,」她說:「下禮拜我就要回家了。怎麼啦?」
「我明天有事耶。」
「啊,那怎麼辦?」她像是不大高興,沉默半晌說:「我跟基隆女中的都約好啦,阿芝跟柏菁都會來,還有你們家那個王志強,一共三段都要練耶。」
「我知道啊,」我連忙說:「你們自己練可不可以?我真的有事。」
「呃,這樣喔……」她想了想,嘆了口氣:「唉,那也沒辦法,你有事只好去忙了。不過我只有一個人,基隆女中那兩個很難搞,你們阿強也很……那個,你不來壓陣只怕練習得不順。」
「那要不要找馨馨陪妳?」
「她明天也有事,你們都是大忙人。」巧怡哼了哼。
「那要不要我跟小光說一聲?」
「不要不要,找他幹嘛?」巧怡急了起來,大聲道:「喂,凱子,你別跟那堆傢伙一樣亂說話,千萬不要找他來,知道了嗎?」
「呃,我只是……」
「好啦好啦,你不來就不來,怕他們不成?」巧怡似乎不是很高興,又說:「反正別找小光,我一個人搞得定,只不過練習一下能怎樣?記得喔,別雞婆,拜拜。」說著收了線。
我一怔,電話那頭傳來嘟嘟嘟的聲音,莫名其妙按下了結束通話鍵,把電話放回話機。
薇一直笑咪咪地望著我,見我不說話,當即笑道:
「怎麼啦?」
「呃,」我回過神,聳了聳肩:「不知道,對方好像有點不高興。」
「因為你不去嗎?」
「嗯,這是還好,應該跟我無關吧。」
「那就好。」薇一笑:「好吧,那我們去煮杯咖啡,談談明天的計畫。」
「我……」
「邊煮邊講,走。」
薇笑著牽起我的手,一起走進廚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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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樣煮了兩杯「KAPY」,薇看著熱氣騰騰的咖啡,笑道「喝你煮的咖啡,真是一件開心的事」。兩人捧咖啡回客廳,薇取出「出去玩計畫簿」,翻了幾頁後問我要不要去宜蘭太平山玩。我不知道太平山有什麼好玩的,聳聳肩表示隨便她。薇馬上拿起電話撥了順子的call機。
不一會兒順子回電了,薇拜託他幫忙訂一間「太平山莊」的房間,同時請他幫忙申請什麼「入山証」。順子那頭好像連聲答應,薇掛了電話,笑道:
「嗯,這種時候有個後台硬的果然有幫助,要不然明天可能去不成呢。」
「這話怎麼講?」
「你別看順子一副小弟樣子,」薇笑道:「他可是月光和狗之所以能夠經營得下去的幕後人物。爸爸是台北市議員,也是國民黨裡的一個什麼主委,看不出來吧?」
「真的喔?」
「是啊,」薇點點頭:「你想嘛,一個地下舞廳,賣酒也沒照,一堆人在裡頭嗑藥,沒事還有許多小女生在那裡拉客人,沒人罩早就抄家啦。」
「月光和狗裡頭還有流鶯啊?」
「是啊。」
「大家都沒意見嗎?」
「要是讓我管,那我絕對不同意。」薇歎道:「不過她們一向都是阿玟在縱容的,我就沒辦法干涉了。」
「大姊有抽成嗎?」
「沒有沒有,」薇忙道:「大姊對這些姊妹很友善,不但不要她們的錢,反而讓她們自由進出不收入場費,平常消費還打折。我看啊,要不是其他股東有意見,她搞不好還讓這些人白吃白喝呢。」
「她倒是很善良。」
「呃,還不是因為……」薇頓了頓:「反正就這樣,我們管不了她。」
「對了,月光和狗到底有多少股東啊?」
「小地方,大家都是股東,」薇說:「不過沒幾個真正出錢的。狗弟跟森怪出得最多,其他像順子啊、小偉哥啊,還有雞頭桑尼他們也都有一點……另外還有一個女的,她出得最多。」
「那是誰?」
「一個女的。」薇搖頭不答:「反正大概就是這些人,你多半都認識。」
「那妳跟詩聖呢?」
「仔仔跟我都不是股東,不過她們還是算我一份。」
「因為你們是團員嗎?」
「其實不是,」薇搖頭:「Ansery是大家玩開心的,跟月光和狗的目標不同。作為月光和狗的股東,其實大家各自都帶了點資源進來,這是股東的條件,出資倒是其次。」
「怎麼說?」
「一個店經營不易,這掛人又都很散,一般情況下想賺錢可難了。」薇呵呵笑道:「不過還好大家各有本事。舉例來說,順子在市府那邊有辦法,所以警察不找麻煩;狗弟認識一大堆國內的地下樂團,所以永遠有現場演唱;雞頭的表姊是室內設計師,你看裡頭裝潢得多棒,從頭到尾聽說才花了一百多萬。」薇換了口氣,又說:
「森怪別看他都不講話,三山五嶽的朋友多了,一開始的固定客源都是他找的;小嘟家經營一間音響器材公司,大多數設備都是他捐的。其他人像桑尼好了,他家是東區一帶的大地主,忠孝東路五段那個地方根本是他借給月光和狗的;至於小偉哥雖然加入得晚,但他對阿玟有恩,我們都覺得他是號人物。」薇頓了頓,考慮半晌後又說:
「至於剛剛提到的『那個女人』,我不想多提她的事,簡而言之她出了大多數的錢,其他的就不說了。」
「好,沒關係。我比較想知道的是小偉哥。」
「嘿。」
「呃,好啦,我不問了。」
「你知道就好,我是不會說的。」薇理解地笑了笑:「凱啊,仔仔說你對這件事情很有興趣。這樣吧,你乾脆直接去問阿玟好了。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再說憑你跟馨馨的關係,她也沒把你當外人。」
「算了,這麼保密,一定是件難以啟齒的事,我幹嘛一定要知道?」我連忙搖頭,又說:「薇,說到這個,我要跟妳解釋一下馨馨的事。」
「不必了。」她搖搖頭:「我只是勸你不要跟她結拜,不過很多時候實際情況跟想像中不同,你不用每次都依我的意見。」
「呃。」
「反正你乖一點,不要亂放電。」她笑道:「這一路上沒跟馨馨出什麼事吧?」
「哪會啊?」我哼了哼:「薇,妳別老是這麼說,我又不是那種愛亂搞的人。」
「很多時候會有意外的。」她輕輕地說,換了個語氣:「算了,不談她。剛剛在講太平山的事,怎麼一扯就講到這裡了呢?」
「對對對,太平山。」我忙道:「妳說順子後台硬。嘿,上山玩還要後台喔?」
「其實也不是,只是臨時約太趕了,要用點特權。」薇解釋:「太平山是管制區,進翠峰湖一帶要辦入山証,我記得需要一點時間,還有太平山莊也要插隊訂房,所以只好拜託順子了。」
「瞭解。」我笑道:「那裡是什麼地方啊,這麼神祕?」
「來,我講給你聽。」
薇笑了起來,打開筆記本,聊起了明天的行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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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研究行程,不知不覺樓上傳來咕咕鐘的聲音。我猛然想起還沒跟家裡報備,這下子可糟糕了,連忙對薇說:
「呀,跟妳聊到忘記時間了,明天就要出發,還沒跟家裡講呢!」
「喔,那怎麼辦?」
「先打個電話好了,」我皺著眉頭,心想這樣搞一定會糟糕,但現在說什麼都太遲了,只得硬著頭皮打打看。於是說:「妳等等,我先打電話。」
薇一笑,把話機遞過來。
我有點緊張,拿起話機遲疑半晌,撥了家裡的號碼。
才響一聲就接通了,媽媽的聲音。
「喂?」
「媽,是我啦。」
「兒子啊,怎麼還不回家啊?」
「呃,我跟薇在一起。」
「喔,呵呵,」媽媽笑了起來:「放暑假這麼久了,你好像不常跟她見面是不是?」
「咦?」
我一怔,心想她怎麼知道我跟薇沒見面?正打算多問幾句,就聽她說:
「那你要幾點回來?」
「這個喔,我馬上就回去了。」我咬了咬牙,開口說:「媽,有件事跟妳商量。」
「說啊。」
「我明天可不可以跟薇出去玩,三天兩夜?」
「咦?」她一愣:「不是前幾天才去南投玩嗎?」
「那是跟一大群人啦。」
「那這次呢,就你們兩個?」她聽起來也是一怔:「這樣好嗎?」
「我不會亂來的啦。」
「哈哈,你爸爸已經說過了,真要亂來我們也管不了你。」她笑道,似乎心情很好:「沒關係啦,回來再講,都過午夜了。」
「可是……」我呃了一聲:「我們明天早上就要走耶。」
「所以更要快點回家睡覺啦,」她笑道:「不然呢,我不答應你就不回家了嗎?」
「厚,別鬧啦。」
「好好好,你要去就去,我不反對。」她見我有點著急,噗哧一笑:「你小子真會挑時間,去吧。快點回家,晚上別在外頭鬼混。電話給她聽,我要跟她說幾句話。」
「呃,幹嘛啦?」
「你不讓我跟她講,我就不讓你去。」
「好啦好啦,等一下。」我心想準沒好事,嘆了口氣,把電話交給薇:「喂,我媽找妳聽電話。」
薇笑嘻嘻地接過電話,看來輕鬆愉快,大大方方拿起話筒:
「董媽媽妳好,我是林美薇。」
說著就跟媽媽聊了起來。我聽不見媽媽在講什麼,卻見薇一直點頭,「好」「沒問題」說個不停。我心想媽媽大概在叮嚀什麼吧,就聽她說:
「對啊,南投回來就沒見面了。」
我一怔,媽媽說了幾句話,薇又道:
「沒錯,那是畢業旅行。」
我皺起眉頭,心想不知道媽媽問了些什麼,又聽薇說:
「嗯,這個嘛,我下個月就要回加拿大了,可能來不及。」
我更好奇了,薇又說:
「是啊,很可惜。我這次回去可能會久一點,詳細情況妳問凱好了。」
媽媽又說了幾句,薇想了想,點點頭說:
「好,我會跟他說。謝謝董媽媽,拜拜。」說著掛了電話。
我急著想知道媽媽跟她說了什麼,正要開口詢問,就見薇露出一副傷腦筋的表情。我連忙閉上嘴,只見她想了半晌,終於鬆了口氣,對我笑道:
「凱,看樣子我的信用比你好喔。」
「怎麼說?」
「你媽媽要我好好照顧你,明天去太平山沒問題,又說了一堆多不放心你的話。」她微笑著說:「她也跟我確認了一下後毅班畢業旅行的事,不過你放心,我沒跟她說你是跟小箏妹妹去的。」
「說了就複雜啦。」
「是啊,我知道,」薇嘿嘿一笑:「結果變成什麼事情都算在我身上了,看你怎麼辦。」
「那她還說了什麼?」
「她問我八月八號有沒有空。」
「父親節?」
「是啊,她要我去你家吃飯。」薇微笑著,卻嘆了口氣:「你媽媽人真好,說我一個人在台灣,要我跟你們一起過節。我知道她在想什麼,只是那天我沒空。」
「妳說妳要回加拿大,」我皺起眉頭:「那是跟我媽唬爛的,還是真的八號就走?」
「唉,既然瞞不了你,乾脆直說好了。」薇點點頭:「我八號當天走。到溫哥華的時候剛好也是八號,算是趕上父親節,給爸爸一個驚喜。」
「那……」
「是的,」她點點頭:「之後就不回來了。」
「喂喂喂,這太快了吧,」我急道:「妳不是說好要來看我們公演的嗎?八月初就走,公演可是九月中耶!」
「我沒答應你啊,那是你自己說的。」薇搖頭:「凱,既然已經決定要分開一陣子,那麼長痛不如短痛,該走的總會走的。」
「可是……」
「別這樣,」她柔聲說:「你也要為我想想啊,一年才一次父親節,明年父親節我已經回來了,平常都陪著你,算算已經三年沒跟他過父親節了呢。」
「那妳也可以過完父親節再回來啊,」我抗議道:「薇,妳答應我九月中的!」
「凱,不要撒嬌,」她拍著我的手背,耐心地說:「一而再再而三,聚聚散散的,心情會越來越亂。我好好陪你玩幾天,走的時候也讓你去機場送我。好不好?」
「呃。」
「乖,不要難過。」她輕聲道:「我一定會回來的。薇的話,有不算數過的嗎?」
「可是……」
「好啦,你先別難過,我又沒有馬上走。」她微笑著說:「馬上得走的是你,我們明天一早就見到面啦,有什麼話到時候說,好不好呢?」
「呃,好吧。」
「對嘛,男孩子,別這麼委屈。」她笑著摸摸我的臉:「快回去吧,答應媽媽回家,要守信用。」
「薇,」我搖了搖頭,對她說:「我捨不得。」
「別說這種話,」她忽然嚴肅起來:「你別忘了,今天的你是別人的男朋友。我跟你再有感情,都不能隨便跨過這條線。」
我一怔,沒想到她說正經就正經,一時不知如何接口。
她望著我,半晌後輕輕嘆了口氣,緩緩地說:
「凱,抱歉,我沒有惡意。」
「我知道。」
「那就回去吧,」她點點頭:「有什麼話,我們明天再說。」
「薇……」
「明天再說。」
「呃,好啦好啦,我走就是了。」我心裡很不舒服,站起身來,對她說:「那我走了?」
「嗯。」她點點頭,坐著沒動。
「妳的Ovation今天有淋到一點雨,皮套濕了,裡面不知道有沒有濕。」
「我等一下看看。」
她說,依然坐在沙發上。
我嘆了口氣,不甘不願地走到門邊,在她的注視下穿上鞋。想了半晌,抬起頭對她說:
「薇?」
「嗯?」
「我不喜歡妳這樣趕走我。」
「我知道。」
「那妳還這樣?」
「我是為你好,」她望著我,硬著心腸說:「再說了,被趕走,總比被放在一邊好。」
「這是什麼意思?」
「你懂的。」
我望著她,心裡空空蕩蕩地。過了好久好久,終於點了點頭,對她說:
「好吧,那我走了。」
「明天見。」
「明天幾點?」
「十點吧。」
「這裡嗎?」
「嗯。」
「好,知道了。」
我點點頭,長歎一聲,轉身關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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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悶地離開薇家,外頭雨停了。街上濕濕涼涼地,自有一股雨過天青的舒爽。夜空飄著幾片雲,又亮又白,快速飄行在黑暗裡,有種秋天已到的感覺。
迎著又涼又大的風,我在一片寂靜的街頭獨自走了幾分鐘,這才攔起計程車,一路無語回到家。
進家門時剛過一點,媽媽留了小燈沒關。餐桌上放著切好的芒果,還有一張字條。
「兒子,氣象報告說有颱風,明天不要去荒郊野外玩。記得每天打電話報平安。媽媽。」
我一怔,薇的信用真好,不但可以外宿,竟然連颱風都沒有被禁足。我放下背包,洗了個手,端著芒果走進房間正要吃,就見桌上擺著一個信封。
「成功高中教務處」,一個已經拆封的牛皮紙袋,封面寫著「董子凱同學貴家長收」。
稱謂真奇怪,抽出一看原來是成績單。只見上面印著高一全年的總成績,上下學期並列,分欄部分則是這學期成績的詳細分項表格。
瞬間緊張了起來。仔細看看上面的一排排小字:智育成績國文94、英文81、歷史92、地理87、基礎理化70、生物73與地球科學69。至於最重要的數學成績,則是一個不可置信的數字:60。
六十分?我睜大眼睛,有沒有搞錯啊,這學期總成績竟然及格啦?還剛好六十整,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要不是打錯了,就是老師刻意放水。
我皺起眉頭想了想,第一次段考四十五分,第二次段考五十幾分,期末考不知道,三次考試的加權比是二比二比三,其他三成是平時隨堂考、作業與出席率。拿出紙筆算了一下,要是按照這種標準,我不但期末考必須及格,平時分數還要拿到將近七成才有可能讓總成績過關。想想數學老師對我的意見,加上我的公假數量,這根本是天方夜譚嘛。本來只希望老師手下留情,別讓我四十九分不得補考的,想不到成績單上竟然是藍字。
我搔了搔頭,心想不管發生什麼事,及格總是好事,就算老師算錯了,成功的規矩也是改低不改高,成績單是電腦印的,出來幾分就幾分,除非事後證明作弊,否則這個分數就是結論了。
當下不禁開心,難怪媽媽這麼好講話,想必她跟爸爸一定覺得「這小子還不賴嘛,活動這麼多,考得倒挺好的」。媽媽在電話裡說「你小子真會挑時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再往下看。體育75,哈哈,這學期還沒上過一次體育課呢,老師大概是用電風扇打分數的;群育很低,65,依照我的社團表現不該這麼低,不過狗絹看我不爽,應該扣了不少分。美育方面得了82,嗯,這算有道理,想想連小箏的透視圖作業都是我畫的,北一女這麼精實都能過關,成功當然不用講了。
最後是德育,我心想學校還真奇怪,人家是德智體群美,我們偏偏把德育成績擺最後,難怪養出一堆像我這樣不跟學長打招呼的傢伙。定神一瞧,只見成績單上清清楚楚地印著我的操行總成績:99.5。
德育沒有滿分,這就是滿分。我心想這可奇了,當下繼續看分欄。只見分欄表詳列所有加權項目:
德育標準成績:72。
出缺勤扣分:1.5。註:遲到1、事假1、病假0、公假392。
獎懲扣分:1。註:警告一次。
獎懲加分:32。註:大功1、小功1、成功一等獎1、成功三等獎1。
我又是一怔。學期初遲到罰站扣零點五,跟薇去澎湖請事假依規定整天扣一分,遺失圖書館借書證記警告都是有的;公假雖然不扣分,不過形同十個禮拜不上課的三九二小時還真嚇人。大功是支援北一女社團聯展的「增進校譽有特殊事蹟」,小功則是樂聲揚「舉辦校內活動表現優異」,這都在意料之中。可是,這學期又沒有出去比賽,那兩個成功一等三等的又是哪來的呢?
喔,瞭解了,六七晚會嘛。滅絕師太都肯發北一女獎了,成功當然會追個一等獎給我;三等獎大概也是這麼來的,畢竟那天代表學校,跟詩朗隊也上過一次台。
哈,原來如此,我心中一樂,七十二減一點五減一加三十二,這學期的德育成績竟然破百,要不是成功有「天下無完人」內規,這種成績可是連電腦也印不出來的啦。說來好笑,學校此一內規來自校訓裡的「求進步」。聽教官說當年制定德育成績標準,光復後第一屆校長表示「德無止境」,校訓既然勉勵大家「求進步」,那就永遠都要有進步空間,因此智育或可有天才,德育卻不容出完人。這也造成了本人表現滿分,卻只拿到九十九點五的結果。
哈,真有趣,我吃吃笑了起來,這段時間我的表現可以用「壞學生」來形容,蹺課抽菸騎車樣樣來,竟然可以拿到德育最高分。子曰「君子不器」,基本分不高不要緊,別的本事大一點,照樣是個「準完人」。
心裡高興,把成績單擺進抽屜。正打算洗澡,call機忽然震動了起來,上頭顯示著薇的訊息。
「23532171」。
這是「CLAP」,薇表示明天約會要取消。我一怔,又一通訊息,「819371」,「TYP」,這是什麼意思?想了半天才明白原來是「typhoon」的簡稱,原來她是因為颱風要取消。連忙走到客廳,撥了她的號碼。
薇沒接,不知怎麼回事,又打了一通還是沒接。「林美薇,請回電」,答錄機裡是她不帶感情的聲音。
呃,這是怎麼啦,我想了想半晌,撥了一組訊息給她。
「WHERERUKA」。我說,心想搞不好她出去了。
坐在客廳發呆,訊息來了。
「MNDAP」。
薇在月光和狗,「MND」就是「Moon & Dog」。
「CALLUKA」。
我又發了一通,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方便打給她。
「NOAP」。
她回應,拒絕得很乾脆。
我愣在當場,想了半天也不知道怎麼打「我不管,明天一定要去,妳好歹接個電話」。把心一橫,囉囉嗦嗦打了以下的訊息。
「0200URHOMEKA」。
我有點火了,這幾個禮拜薇都怪怪的,期末考後只跟她見過兩次面,每次也只有短短幾個小時。我知道她有很多事,分離前夕也很不好過。只是,過去她從來沒有這樣拒絕過我,明明講好的事,兩人又沒有多少時間可以相處,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要跟她講上話,講什麼都好,就是不能這樣不明不白的。
薇沒回訊息,看樣子應該在傷腦筋怎麼拒絕我。我不禁一陣迷惘,心想這陣子發生好多事,許多微不足道的小事,忽然之間發展成難以控制的狀況。拿公演來說好了,原本好好一個節目,籌備過程波折不斷,一下廣告找不到,一下又是改段子改演員的。小箏那頭從復合開始就怪怪地,一趟旅行下來不但沒有改善,兩人反而陷入了某種既不能說好又不能說不好的詭異氣氛裡,從她回新竹開始,每次打電話都覺得她的感覺十分生疏。馨馨忽然變成了乾妹妹,至今我還不大知道該怎麼面對這種關係;說好要加入Ansery的,這陣子大家都很忙,害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坐在家裡乾等。
每件事都有點失控。現在連薇都這樣,難道我做錯了什麼嗎?還是又跟去年一樣,顧了東卻忘記西,因而沒有發現自己忽略了誰呢?
胡思亂想間,call機再度響起。
「0230URHOMEAP」,薇不讓我去她家,反而表示要過來。
我想了想,嘆了口氣,「OKKA」,勉強算是約好了。兩人一番「對話」,我發現自己已經完全適應了這種「數字密碼對話」,問題是訊息看不出語氣,打得又快,乍看之下有種吵架感。以後還是找些標準暗語好了,這種文字對話很不可靠,就不要哪天因為雞同鴨講鬧不開心,那才得不償失呢。
一點四十分了,其實時間沒多久。我看看鐘,放下call機,走回房間收拾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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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兩點二十分。
又下雨了,浠哩嘩啦地,雨聲在靜夜中格外明顯。我站在騎樓內,望著一片朦朧的馬路等薇。剛剛聽了一下廣播,一個輕度颱風正朝東半部撲來,海上警報已然發佈,北台灣預計後天晚上進入暴風圈。我看了看挾著風勢的大雨,心想這下子是絕對去不成太平山了。
唉,這就叫天有不測風雲。前幾天還好好的,一下子卻來了個颱風。跟薇都沒剩下幾天了,這次颱風又不知道會待多久。只希望父親節前有一兩個好天氣,讓我起碼能跟她玩一玩。
夜裡紅綠燈變成了閃黃燈,在雨中一明一滅地照著馬路與行道樹。對街亮著嶄新的招牌,剛剛開幕的全家便利商店看起來乾淨又溫馨。
全家便利商店的標誌很可愛,一個紅色的大圓形,加上右下角一個橘色的五角星;圓形與五角星都帶著笑臉,下方是藍底白字的「全家」與「FamilyMart」。這陣子路上開了好多便利商店,7-Eleven、全家、OK便利店或安賓超商,原本的統一麵包卻一間間消失了。每間便利商店賣的東西都有點不一樣,其中又以全家變化最多。想到這裡,我忽然靈機一動,撐傘過了馬路。
走進全家便利商店,自動門開時響起一陣門鈴音樂。店裡沒客人,敞亮的環境顯得頗為冷清。我拿了兩瓶CERES蘋果汁,走到櫃檯結帳。
大夜班店員是一個個子小小的捲髮女生,年紀比我大個四五歲,長得甜甜地讓人一見就心生好感。她笑咪咪地幫我結帳,精神洋溢親切溫和,在這麼一個風大雨大、心情欠佳的深夜裡,溫暖的笑容讓人倍感溫馨。
撐傘走回對面,薇已經到了,一身黑色長袖長褲站在屋簷下,長髮在風中飄動。
我一怔,連忙走上前去。
「咦?妳來啦?」
「是啊,」薇拿著尚自滴水的長傘,微笑著說:「你怎麼從對面來啊?」
「我去幫妳買這個。」
我遞過果汁。她笑了起來。
「啊,我最喜歡這個牌子了。」她接過果汁,把傘靠在旁邊的柱子上,邊抽吸管邊說:「你怎麼知道我愛喝這個?」
「妳冰箱有,」我說:「而且上次去澎湖的時候也有帶。」
「喔,是嗎,我不記得了。」她點點頭,拿起果汁吸了一口,看看我又說:「好啦,我已經來了,你想說什麼呢?」
「呃,」我遲疑了一下:「妳確定明天不去了嗎?」
「颱風啊,這沒辦法吧?」
「可是……我們已經沒幾天可以玩了呢。」
「我知道,」她點點頭,表情很無辜:「不過太平山比較原始,上下山不是很方便。本來我還打算騎車去呢,這下子也不成了。」
「那就取消?」
「是啊,不然呢?」她聳聳肩:「這也好啦,明天你可以去練社團。要見面禮拜六也可以見,不出遠門就是了。」
「不要。」
「那你想怎樣?」
「我要跟妳出去玩,」我說,語氣有點耍賴:「不去太平山沒關係,去個別的地方。」
「颱風耶,去哪?」
「妳想,反正一定要去。」
「哈哈,凱啊,你這個樣子很好笑喔。」薇笑了起來:「別鬧了,我知道你失望,不過天氣不是我能控制的,等颱風過了再看看嘛。」
「不行,颱風過了會一片混亂,搞不好還會淹水。」我搖了搖頭:「薇,只有這麼幾天,我不要浪費。」
見我這麼堅決,她像是有點訝異,皺起眉頭道:
「凱,別不講理。」
「我就是要不講理。」
「呃,這是做什麼呢?」她怔了怔,嘆了口氣道:「你生我的氣了,是不是?」
「嗯。」
「你生什麼氣?」
「誰叫妳都不讓我見妳。」
「我……」她呆了呆,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剛剛在跟人家談事情不方便,你怎麼可以這麼不講理呢?」
「我不是說剛剛,我說的是這陣子。」
「上禮拜我才回台北啊,」她忙道:「再說了,下個月我就要回去啦,總有事情要辦吧?」
「這不是理由,妳只是覺得見面很尷尬,所以才要我別過去的。」
「這也沒錯。」她承認:「所以就生我的氣?」
「我氣的是,明明妳早就決定八月初要走,只剩這麼點時間還不肯分給我。」
「所以是氣我不跟你商量?」
「也是,」我點點頭:「跟妳講過九月初再走,妳不同意好歹也要說一聲啊。自己決定就算了,又不讓我找妳,我覺得很不舒服。」
「這麼說很不公平。」她也不高興了:「我們有過約定,這段時間本來就不該膩在一起。再說去高雄是不得已,父親節陪爸爸也是我該做的,你這麼怪我是不是有點過分?」
「那妳可以先講一聲啊。」
「我的確可以,但也可以不要。」她說:「凱,你對我太任性了。不用我提醒,今天你是誰的男朋友?」
「這跟是不是在一起無關。」
「當然有關,」她搖頭:「或許你我感情很好,或許你跟小箏妹妹有問題,但都不是我們可以亂來的藉口。你已經夠幸福了,大家都讓著你,換成一般男女朋友,你有可能一邊跟她在一起,一邊跟我出去過夜嗎?」
「所以妳是說,」我接口:「即使只剩幾天了,妳卻還是要改變我們一直以來的相處方式,大家照規矩來,是嗎?」
「我……」她一怔,點了點頭:「這樣或許比較好。」
「那晚上約我去太平山又怎麼說?」我又說:「別告訴我妳是因為颱風才這麼決定的。」
「呃,嘿,耍賴歸耍賴,腦筋還是很清楚。」她苦笑道:「好吧好吧,唉,你對。」
「我對什麼?」
「你對,因為你看出了我的矛盾。」她嘆了口氣,點點頭說:「說實話,我的確捨不得你,卻覺得不該縱容自己。之所以決定早點走,之所以不跟你見面,都是因為不想到時候難過,跟之前每次分開時那樣。」
「那……」此話一說,我不禁也心軟了:「就算這樣好了,妳也不用躲我呀。」
「其實我沒有,」她搖頭說:「凱,上禮拜我只是想靜靜。你怕人家躲你,但也該對我有信心,我怎麼可能那樣對你呢?」
「我……」
「好好好,我不再這樣了,好不好?」她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對不起嘛,最近心情不好,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你怕別人這樣。那好吧,我們出去玩,別不高興。」
「呃,也還好啦,」我臉一紅,有點不好意思:「對不起,是我的態度不好。」
「不會不會,你心裡不舒服,我該知道的。」她溫然一笑:「那你說說看,想去哪裡?」
「隨便啊,妳決定。」
「少來,」她把手一緊,當場捏了我一把:「你已經有主意啦,說。」
「沒有啊。」
「再說沒有就不去嘍?」
「好啦好啦,」我忙道:「我說就是,可是妳要答應不笑我。」
「笑你?」薇一愣:「我怎麼會笑你?」
「答應喔。」
「好啊,我不笑。」
她點點頭,看起來很好奇。我吞了口口水,正要說話,她突然開了口:「哈哈,我知道你要去哪啦!」說著不禁噗哧一笑:「呀,對不起,笑出來了。不過你也真是的,颱風不會刮到那邊嗎?」
「呃,」我有點不好意思,點了點頭:「對啊對啊,廣播說只會掃到東北部。」
「你喔,真是個小孩子,耍起浪漫什麼都不顧,」薇點了點頭,表情看起來既開心又有趣:「沒問題,再去一次,我們去澎湖。」
「嗯,」我望著她,心裡浮起許多熟悉而遙遠的感覺,輕輕地說:
「我們去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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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在樓下又聊了一會兒,約莫三點薇要回去了。我有點捨不得,不過明天總算沒有取消,因此也不耽誤時間,幫她攔了計程車,只見她嘻嘻一笑,上車離去。
我心裡滿滿地,總算舒服了點,畢竟跟薇之間本來就不該這麼彆扭的。當下回家洗完澡,約莫四點上床睡覺。
醒來時剛過九點,外頭還在下雨,家裡空無一人。我獨自刷牙洗臉完畢,把行李收了收,想想還是跟媽媽說一聲,於是撥電話到她辦公室,跟她報告一下去澎湖的行程。
媽媽聽起來很忙,講沒幾句就掛了電話,不忘叮嚀幾句不要玩水、每天聯絡之類的事。之後又打電話給薇,她似乎早就醒了,聲音很有精神,提醒我帶身分證,省得無法「onboard」。
掛下電話,撥166確定颱風動態。澎湖是個好天氣,週一才會下雨,想來也是老天爺給面子。回房收拾行李,確定帶了皮包、call機跟身分證,拎起雨傘出了門。
我的心情有點緊張,一方面因為今天是臨時決定的,另一方面也因為去的地方是澎湖。上次經驗那麼好,如今人事已非,不知此行會發生什麼事,一時有點忐忑不安。
沒過多久抵達薇家,我撐起傘,下車走入雨中。薇站在大樓門口,揹著一個藍色大背包,身穿白色無袖T恤跟一件黑色的小褲裙,笑吟吟地望著我。
我一怔,原本以為她會在樓上等的,忙問:
「早。妳幹嘛在樓下等啊?」
「上頭有人啊,」薇一笑:「阿玟在我家,還有小偉哥。」
「咦?他們什麼時候來的?」
「昨晚就來了,」薇說:「我們有事要談,本來打算在月光和狗講完就好。後來你一定要找我,阿玟說不用來回跑,所以我就要他們直接到我家會合。」
「那妳沒睡嗎?」
「喔,我睡過了,」薇點點頭:「別擔心,他們談他們的,再說兩個人現在也睡著了。所以要你別上去,畢竟你跟小偉哥不熟。」
「呃,瞭解。」
「好吧,那就走吧,今天行程很趕,我們得快點。」
「咦?不是有三天嗎?為什麼很趕?」
「嘿,今天不坐飛機,」薇笑了起來:「颱風還是保險一點,帶你去坐船,這樣比較好玩,也不怕回不來。」說著撐起傘,挽我走到路上攔計程車。
兩人上了車,薇收起滴著水的傘,對司機說:
「台北車站,謝謝。」
司機很酷地「嗯」了一聲。我問薇說:
「咦?不是說坐船,怎麼去火車站?」
「對啊,是坐船,問題是船在港邊啊。」薇嘻嘻一笑:「我們去基隆。還不是被你逼的,昨天晚上胡鬧一通,害我不得不秀一手看家本事,省得凱子大爺不滿意,到時候又怪我對你不好。」
「這是什麼意思啊?」我一愣。
「之前不是約好明年去澎湖嗎?」薇解釋道:「我事先預備了一點花招,本來想到時候讓你嚇一跳的。昨天晚上被你一鬧只好提前使用,趁晚上拚命準備。幸好人家跑船的都是夜貓子,這才終於趕上了。」
「趕上什麼?」
「船期,下午三點出發,晚上十一點左右就到了。」
「呃,坐這麼久?」我呆了呆:「坐什麼船啊?」
「嘿嘿,特別的。」薇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反正你把我搞得很麻煩,不過看你昨晚那副委屈樣子,麻煩就麻煩吧,畢竟之後要等一年。」
「不到一年。」
「嗯,也是,」薇點點頭:「明年驚蟄不知道是哪一天,不過應該也是三月左右。算算才八個月吧,其實不算分開很久。」
「夠久了,之前才兩個月,我就覺得好久。」
「那是因為沒辦法聯絡,」薇搖頭:「回去後我會常常打電話給你,別擔心。」
「哼,光這個禮拜就不理我啦,怎麼能不擔心?」
「好好好,別撒嬌,」她哈哈一笑:「真是的,怎麼都長不大呢?」
「哼,我還沒十八歲嘛,哪像妳。」
「哦?嫌我老嗎?」
「才不會,」我嘻嘻一笑:「要不是看妳年紀大幾歲,妳以為我會這麼聽話嗎?」
「你哪裡聽話了?叫你幹什麼都不聽,還會鬧彆扭。」薇笑著推我一把:「別怪我殺風景,你跟小箏妹妹會不會這樣?」
「哪樣?」
「撒嬌啊。」
「不會。」
「我才不信,」她嘿嘿笑道:「頂多是她比較嚴肅,你只能撒嬌不敢耍賴。我看你專找年紀大的,就是衝著有這個好處。」
「隨妳說。」
「哈。」薇一笑,適可而止不再追擊。
突然一陣沉默,車子裡只剩雨點打在車窗上的聲音。雨下得很大,街景一片朦朧。薇身上有點濕,車上開著冷氣,她像是覺得很冷,向我靠緊了些。
我看她一眼,對司機說:
「麻煩一下,冷氣關小一點。」
胖胖的司機先生沒有回應,伸手「啪」地一聲把冷氣關了。薇一笑,緊了緊握著的手。
我讓她靠在懷裡,摸著她赤裸的手臂,試圖讓她溫暖一些。她則淡淡一笑,輕聲道:
「你也變細心了呢。」
我搖搖頭算是回答。薇又說:
「凱?」
「嗯?」
「對於我們的約定,你是不是很不放心?」
「有一點。」
「為什麼?」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或許覺得未來很不確定吧,總覺得那是很遙遠的事,雖然實際上只有八個月。」
「覺得我不會回來嗎?」
「也不是。」
「那為什麼?」
「嗯,很難解釋,」我想了想:「應該說,我覺得事情不會這麼圓滿。」
「因為你會跟小箏妹妹繼續下去?」
「這是一種可能性,」我點點頭:「還有,即使到時候沒跟她在一起了,我覺得也會發生什麼別的事。」
「什麼樣子的事?」
「我說不上來,只是一種感覺。」
「別擔心,」她輕輕地說:「我會想辦法的。」
「想辦法?」
「是啊,想辦法。」她點點頭,坐起身子說:「凱,我說過如果換成是我,絕對不會讓你之前的女朋友就這樣離開,無論如何也會想辦法把她留下來,你記得嗎?」
「記得,」我一愣,不知道她為什麼忽然提小玫:「那又怎樣?」
「這就是想辦法。」她解釋道:「我不相信天下有什麼努力解決不了的事,除非我們沒感情了,不然沒有任何克服不了的困難。」
「希望是這樣。」我說。
「一定會的,你放心。」她輕輕地說:「凱,我知道你缺乏安全感,連續兩次都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狀況,難怪你對未來不放心。不過請你相信,只要條件許可,那就沒有什麼事情可以阻止一年後的我們,讓我們不能在一起。」
「妳說的條件,就是小箏吧?」
「這件事找時間再談,」薇搖頭道:「我對你的態度有意見,不過這不是我所謂的條件。說來說去條件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跟我的感情。經過一年的時間……」
「八個月。」
「好,八個月。」她笑了起來:「嘿,斤斤計較。八個月對我來說很短,畢竟國外生活很單純;可是這段時間對你來說卻很長,中間會發生什麼變化很難說,其實我才該不安心。」她停了半晌,輕聲說:「凱,你要從我的角度來看事情。都發展到這種程度了,老實說我只能把期望放在你身上。回去一趟又回來,我的生活變動很大,這一切都是為了你,你知道嗎?」
「那妳就不能別走嗎?」
「這件事,」她搖了搖頭:「我以為我們已經講好了。」
「唉,好啦。」
「所以了,我希望你明白,這一年……這八個月對我來說很難熬。」薇又說:「對你,我沒有任何要求。只希望你能好好度過這段時間,不要有什麼意外。好嗎?」
「我會注意的。」
「啊,也沒那麼嚴肅啦,」她又笑了起來:「只要快樂就好。說起來你也很忙,又玩社團又有功課,光一個小箏妹妹就搞不定了。還要加入Ansery,只怕忙起來根本沒空理我。」
「才不會,」我認真地說:「不管未來是什麼關係,妳永遠是我最在乎的人。」
「嗯,這就夠了。」
她微微一笑,靠在我的身上,不再多說。
.
就著麼聊著,車子已然抵達台北車站。我們付了錢、扛東西下車,冒雨跑進擠得要命的臨時車站。薇拍了拍身上的水,歎道這裡真是一片混亂。我則幫她扛起背包,兩人排隊買了往基隆的莒光號車票。
班次很近,只差十分鐘就發車了,兩人趕著剪票進站,跑上月台找到要坐的火車,一人一個背包放上行李架,這才氣喘吁吁地坐下,彼此相視一笑。
車子開動,搖晃中傳來車掌小姐的聲音。本班列車直達基隆,中途不停靠其他車站。薇從隨身包包裡拿出兩罐Ceres蘋果汁,插好吸管遞給我,笑道:
「昨晚看你也喝,今天特別替你帶一罐。以後多喝這個,少喝什麼加糖飲料。」
「這個很貴呢,」我笑道:「一瓶三十五塊,可不能常喝。」
「沒關係,你用我的錢買,」她又從包包裡拿出了一個塑膠便當盒:「就當是我幫你買的,不用省。」說著打開便當蓋,拿出兩個熟悉的「小點心隨便吃吃」。
我心裡一陣溫暖,不禁說:
「謝謝,早上這麼趕,還幫我弄吃的。」
「你一定沒吃早餐,這樣不行。」她把三明治交給我,遞過兩張衛生紙:「凱啊,你只知道唸我,自己的健康也要顧一下。我真擔心下學期你生活不正常,這也是我不希望你加入Ansery的原因。」
「就跟妳之前一樣,是不是?」
「嘿,說你一句馬上反擊。」薇笑了起來:「沒錯,那種日夜顛倒的日子很傷身,偶爾玩玩沒關係,不要跟辦社團一樣投入,畢竟那不是個高中生該去的地方。」
「妳自己也是高中生,玩得這麼開心,卻不讓我去。」
「我有我加入的理由,你跟我不同,不能混為一談。」她搖頭說:「不過最近你已經不大聽我的話了,我把話留在這裡,你偶爾想想。」
「什麼話?」
「照顧自己,不要做任何不想做的事。」她說:「凱,你看我就知道,玩歸玩,我做的事可都是自願的,沒有一件是因為責任感之類的理由才去做。你有這個毛病,喜歡把一堆事情扛在身上,我希望你多為自己打算,不要試圖取悅每個人。」
「好啦,我知道了。」我點點頭:「我要參加Ansery,可不是想取悅什麼人。」
「我知道,」她笑道:「我的意思是你想玩就去玩,一旦不想玩了,那就退出來也不要緊。大家不會跟你計較的,也不用擔心沒了你會怎麼辦之類的問題。」
「喔,妳說這個。」
「其實別的事也一樣,」她續道:「對社團、對朋友、對我或對小箏妹妹,都是這樣。」
「這豈不自私了點?」
「人要先會照顧自己,才能照顧別人。」
「好吧。」
「總而言之做你想做的,不做你不想做的,就是照顧自己。」她叮嚀:「別忘了我的話,這很重要,也是認識以來我最想提醒你的事。」
「我看起來這麼雞婆嗎?」
「看起來不會,其實很嚴重。」她笑了起來:「算了算了,講到雞婆我才是第一名,沒有立場唸你。趕快吃一吃,沒幾分鐘就到基隆啦。」
「喔,好。」
我點點頭,陪她吃了起來。兩人同時舉起三明治咬下,相對一笑,覺得這個動作很好笑。
啃完三明治,薇把盒子收好,把喝完的果汁鋁箔包摺好放進垃圾袋,對我說:
「先跟你說,省得嚇你一跳。待會我們坐的是軍艦。」
「軍艦?」我一怔:「海軍的軍艦啊?」
「不然呢,空軍的嗎?」她噗哧一笑:「當然是海軍嘛,不過不是那種有大砲有飛彈的軍艦。我們坐一種兩棲運補艦,那是平常軍方運送物資到外島用的。聽說坐起來很晃,不過你別擔心,我這裡有暈船藥。」
「喂喂喂,妳哪搞來的運補艦啊?」
「哈,我可『搞』不來一艘軍艦,你說話好像大陸人。」她笑了起來:「這叫搭便船,說來運氣好,他們今天正好要送什麼工兵器材之類的東西去馬公,我也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
「妳哪找來的管道啊?」
「還用問,當然是我爸爸嘍。」她笑著說:「上個月不是講好再去一趟的嗎?我心血來潮打電話問他有什麼很酷的交通工具。他開玩笑說潛艇太老舊會沉不能坐,驅逐艦太臭不要坐,就『介紹』我去坐兩棲運補艦啦。」
「這種船說坐就有得坐啊?」
「當然有朋友在那裡嘛,你怎麼老問一堆笨問題?」薇笑道:「聽說這艘船平常也不去澎湖,什麼打仗搶灘才用之類的。爸爸說只要有船班,事先講一聲就可以坐,好像平常也有一些跟軍方有關的廠商會跟船去外島。」
「那今天呢?」
「別擔心,都安排好了。」她說:「從基隆軍港登船,在馬公的沙灘下船,來去市區都有人接送您董大爺,還坐吉普車喔。」
「呃,不要虧我啦,」我忙道:「這還真是特別。」
「對啊,不然怎麼讓您老人家滿意呢?」她嘻嘻一笑:「不是我邀功,我每次帶你出去玩都很用心,所以下次就別再耍賴了,臨時安排真的很困難,我也不想砸了招牌。」
「薇,對不起啦。」
「不用對不起,你想跟我出去玩,我很高興。」她笑咪咪地說:「幾件事情先講好。不可以在船上亂跑,也不要跟我有什麼不規矩的動作。還有,記得千萬不能照相,船上什麼都是軍事機密,別惹麻煩了。」
「知道了,」我點點頭:「我又沒有照相機。」
「我有,」她從背包裡拿出了一台相機:「這一路上我會教你照,你可要好好學。」
「咦?」我望了一眼那台相機,只見一個「NIKON」大字印在機身頂端,看模樣就是詩聖那台FM2。於是問道:
「這是詩聖的相機吧?」
「你知道喔?」薇一怔:「對啊,仔仔借我的,這台聽說可貴了。」
「他倒是肯借妳,」我點點頭:「畢業旅行時他一直吹牛,那天晚上臨時趕去高雄,這傢伙背包行李都不帶,就只記得這台相機。」
「結果被罵了。」薇接口:「他回岡山啥也不帶,就拎著那麼一台相機,被他二哥罵說是回去觀光的。我們下去後他就把相機交給我保管,還說什麼沒事誰要照靈堂之類的話,好像很不高興。」
「嘿,這話還真難聽。」
「是啊,我也這麼說他。」薇搖了搖頭,看起來頗不以為然:「他就這個毛病,其實人還是很好的。」
「噢。」
我應了一聲,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薇轉頭打量我一眼,笑道:
「凱,幹嘛啦?」
「沒啊,怎麼了?」
「你喔,又想太多啦,」她笑了起來:「我不是小箏妹妹,仔仔也不是黃益誠,你不用事事敏感。仔仔自有跟我的相處之道,他對你也很有義氣不是嗎?」
「呃,好啦。」
「真是的,變成驚弓之鳥啦。」薇搖了搖頭,歎道:「你看你,我還真不放心。我回去之後你記得常打電話,有什麼心事別悶著,知道嗎?」
「哼,那不走不就結了?」
「別耍賴,」她笑著摸了摸我的頭:「我跟你是不同的,你可不能把我當成別的朋友那樣對待。」
「這是什麼意思?」
「重色輕友啊,」她微笑著說:「你常常忘記跟朋友的約定,久一點之後朋友會覺得你很不夠意思。講好了,你可不能這樣對我。」
「我哪有?」
「嘿,忘得還真乾淨。」薇笑了起來:「你生日的時候人在哪裡?」
「跟小箏去畢業旅行啊。」
「那你跟國中同學的約會呢?」
「啊!」我猛然想起這件事,心想糟了,竟然忘記跟遠遠他們的約定啦,不但放他們鴿子,甚至連電話也沒打一通,這下子可難解釋了。當下懊惱地說:
「呃,我真的忘了耶,這可慘了。」
「是不是?」薇搖頭:「你生日那天我就想起來了,本想提醒你的,卻又覺得打call機給你可能不方便,只好算了不當這個老媽子。」
「唉,真糟糕。」我歎道,心想這次遠遠一定生氣了,否則不會連罵人電話都不打一通。等一下一定要抽空打過去解釋解釋,別真的得罪了人。只聽薇又說:
「反正一句話,常常保持聯絡,不要我一走,你就忙自己的不理我了。」
「好啦,」我哼了哼:「我對妳才不會這樣呢。」
「你哪不會?」薇嘿嘿一笑,卻搖了搖頭:「不過算了,懶得跟你計較。另外提醒一件事,如果你真有什麼事覺得不方便告訴我,建議你可以多跟阿玟聊聊,再不然跟仔仔談談也可以。總而言之不要悶在心裡,這樣對你不好。」
「他們跟妳可不一樣。」
「那是你跟他們不熟,」薇說:「阿玟很關心你,你的事我也常常跟她提。我覺得比起我,她還真的比較像是一個大姊姊呢。」
「當然是這樣,我又沒把妳當大姊姊。」
「嘻嘻,那是當然的嘍。」薇一笑:「只有八個月,好好照顧自己。希望回來時你還是你,不要變成一個性格古怪的人才好。」
「我才不會。」
「好吧,相信你。」她笑咪咪地點了點頭:「不扯這些了。來,我們來研究相機。」
說著她就從包包裡拿出了一卷底片,一步步教我如何捲片、如何設定光圈快門,怎麼變焦對焦等各項功能。就這麼過了半個小時,火車出了隧道後速度變慢,眼看就要抵達基隆。
薇把相機收回包包裡,把車票交給我保管,兩人從行李架拿好行李,走到兩節火車相鄰的門邊。外頭還在下雨,門口濕濕地,吹著帶涼意的風。基隆郊區看來一片朦朧,有種陳舊生鏽的感覺。
我看了看薇身上的短袖短裙,問她說:
「穿這麼少,妳不冷嗎?」
「現在還好,夏天穿多了脫起來麻煩。」她搖搖頭:「這裡下雨比較涼,澎湖可是豔陽天。」
「小心生病。」
「我強壯得很。」
我嘆了口氣,拉她靠在身上。她微微一笑,望著陰鬱的天空,沉默著直到火車進站。
基隆車站一樣人山人海,禮拜五中午竟然這麼多人。我跟薇一馬當先下了車,走過月台下方帶點尿騷味的地下道。
地下道滴著水,往來旅客擦肩而過,幾個乞丐一身邋遢,白色瓷磚泛著黃斑與汙漬。這是印象中的基隆車站,大家似乎不以為意,表情木然匆匆而過,毫不留戀地朝目的地前行。
我拿著車票走到服務櫃檯蓋章,以便通過剪票口時可以保留票根。薇一言不發走在身邊,兩人擠在隊伍中出了站。來到陰暗嘈雜的大廳,薇把背包換到另一邊肩膀上,挽起我說:
「好啦,等等吧。」
「等什麼?」
「接我們的人啊。」她微笑著說:「不是說了嗎?有人會接送。」
「不是到澎湖才有吉普車嗎?」
「基隆可沒有吉普車,」她笑道:「不過我們也不需要,熟人一個,又不是軍人。」
「那是誰來接啊?」
「熟人啦,你少囉嗦。」
薇笑道。說時遲那時快,一輛暗紅色千里馬大剌剌擠進車站門口的排班計程車隊,只見車子熄了火,一個身材高大、留著平頭的男子走了下來。
此人穿著一件花不溜丟的藍色襯衫,短袖下露出龍鳳刺青的粗壯手臂,一件深色西裝褲下穿著白布鞋,皮帶環鑲著一個閃閃發亮的老虎浮雕。就見這位流氓兮兮的傢伙向四周望了一圈,朝我們大步走來。
我一怔,下意識退了一步。薇卻笑嘻嘻地迎上前去。
「啊,恁底這。」對方張開血紅檳榔大口,操著台語說:「歹勢歹勢,雨落尚大,堵車堵死人。」
「沒關係,」薇笑道:「那我們走吧。」
「喂,」此人粗聲粗氣地說:「我只送恁到對面,莫給人看到啦。」
「沒問題。」
薇一笑,拉我上了車。
我滿腹狐疑地坐在後座,薇坐在前頭跟對方聊了起來。兩人嘰哩咕嚕說了一堆台語,我這才知道薇的台語這麼流利。只見這位仁兄邊講邊開車,口中嚼著檳榔在基隆市區橫衝直撞,一邊按喇叭一邊罵髒話,沒幾分鐘就開到了一個鳥不生蛋的港邊。
停了車,這位先生又跟薇叮嚀般地講了半天,指著港邊方向像是在指路。薇謝了他一番,只見他又轉頭對我說了幾句完全聽不懂的話。我心想不理他也不是,只好用我的彆腳台語跟人家說了聲謝謝,連滾帶爬下了車。
刺青老兄隔著車窗對我們熱情揮手離開,薇目送車子開走,這才笑道:
「好啦,我們走吧。」
「剛剛這誰啊?」
「我們叫他烏翅仔,一個混港邊的,阿玟的好朋友。」
「他來幹嘛,專程送我們一趟啊?」
「是啊,」薇點點頭:「我們要去的地方是軍港,這裡都是港,軍事機關講究隱密不會掛招牌,誰知道要從哪裡進去呢?這人之前在這裡當過兵,所以阿玟要他送我們過去。」
「呃,真是麻煩大家了。」我不禁說:「剛剛他說什麼不要給人家看到,又是怎麼回事啊?」
「陳年舊事,烏翅仔之前出過事,阿玟找朋友幫過他忙。」薇搖頭說:「小事一樁,阿玟認識很多這種人,不用放在心上,少跟他們打交道就是了。」說著挽起我的手: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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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過了馬路,走到對面一片被高牆擋住的海港邊。這附近什麼都沒有,安安靜靜地像是個荒廢的區域。雨下得很大,從傘緣浠哩嘩啦流下來。圍牆被雨水浸濕,染成整面透著苔痕的鐵灰色。
我從小就不喜歡基隆,這裡老下雨不說,天空總是陰鷙晦暗像此刻一樣。街道窄小亂七八糟,市區裡盡是各種氣味的結合。小時候家住基隆,當年的我常常有種想要逃離此處的感覺。一恍已經十年了,我們早已舉家遷離。若非今年認識馨馨送她回家了幾次,我還真的好久沒來了。
突然想起,這段時間我們正在跟相聲社打交道,基隆女中在信義區、馨馨住和平島,大姊是八斗子出身,今天才知道薇也有朋友住基隆,看樣子我跟這個充滿濕氣的城市緣份尚未結束。
胡思亂想間走到圍牆盡頭,一座左右各置崗哨、被鐵門擋住的寬闊大門出現眼前。沒有任何招牌,倒是有個身穿軍用雨衣、荷槍實彈的軍人站在哨亭上。
「你好,」薇大聲對那位軍人打招呼:「我姓林,跟你們周中校有約,可以幫忙通報一下嗎?」
那位阿兵哥呆了呆:「哪個周中校?」
「中明艦的周中校。」
「喔,『開口笑』的啊?」阿兵哥像是想起了什麼,走進哨亭翻記錄簿,出來對我們說:「你們等等喔,這裡沒寫,我打電話去安官那裡問一下。」
「謝謝。」
薇一笑,我低聲問薇說:
「喂,什麼是『開口笑』?」
「就那艘船啊,」薇解釋:「周中校是中明艦艦長。」
「為什麼叫開口笑?」
「那是兩棲補給艦的外號,船頭可以打開,坦克車什麼的都可以直接開進去。」薇笑道:「你別問我,看了就知道,有什麼問題待會兒自己問人家周叔叔。我只知道這麼多,這叫做過路知識忘得快,你有興趣自己打聽。」
「呃,我可跟人家不熟。」
「所以沒辦法做朋友,」薇取笑:「老毛病,瞭解瞭解。」
談笑間阿兵哥走出哨亭,對我們說:
「沒問題了。你們先到傳達室等一等,他說馬上過來。」說著按下開關,只見大鐵門匡匡匡開了個足以讓我們通過的小縫,兩人走進營區。
哨兵引導我們往前頭走了幾公尺,來到一間門口有個持槍戴小帽哨兵的小房子裡頭。哨兵站在寫著「安全士官」四個大字的小檯子後,身上一條紅白藍背帶,用一副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們。
房子內有幾套木頭桌椅、飲水機、報架以及一台電視機。我們找地方坐下,薇對我吐了吐舌頭,兩人一言不發乖乖等待。頭頂上綠色電扇呼呼作響,此外只有窗外唏哩哩的雨聲。
就這麼待了一會兒,一個身穿海軍制服的高個子男人撐傘打開紗門走進來。此人軍裝筆挺,胸口別著閃亮的兵藉名牌,剃個小平頭,肩章繡著金線,看樣子就是那位周艦長。
薇跟我同時起身,對方爽朗一笑,聲如洪鐘地說:
「薇薇,好久不見啦!」
「周叔叔你好。」薇禮貌地說,指了指我:「這是我朋友,董子凱同學。」又對我說:「周叔叔是我爸爸的好朋友,這次要謝謝他讓我們搭便船。」
「哈,不客氣。」周叔叔對我點點頭,開門見山地問:「小老弟,你是薇薇的男朋友嗎?」
「呃,」我呆了呆:「還不算是吧。」
「哈哈,我不會跟鳳平告狀的啦,」周叔叔笑道,黑黝黝的臉笑得十分開心:「好好好,你們先坐一下,吃過飯了嗎?」
「還沒。」薇笑道,毫不客氣。
「那我請你們吃點東西好了,」他笑道:「不過今天要出港,我這頭忙得很。待會兒找個人帶你們去餐廳隨便吃一點便飯,記得不要吃太飽省得暈船,想吃好的船上沒有,你們去澎湖再吃吧。」
「不用客氣了,我們去外頭吃。」
「那也好,這裡的伙食不怎麼樣,鳳平說是給豬吃的,還是別餵妳這隻小鳳凰吧。」他笑道,看了看手錶:「嗯,現在才十二點多,我們約好兩點半見,你們可以去廟口吃。記得不要遲到了,軍艦可不等人。」
「瞭解。」薇笑著說。只見這位周叔叔笑容可掬地拍拍她的肩膀,一陣風似地離開了傳達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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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點半。
我跟薇出了營區,走了半天才攔到計程車,兩人跑到廟口好好吃了一頓。薇對廟口不熟,於是我充當嚮導,一攤攤介紹這裡的名產。薇看表情什麼都想吃,從天婦羅到蝦仁羹,從咖哩飯到鼎邊銼,無論奶油螃蟹、鰻魚羹旗魚飯、豬腳蹄膀、壽司生魚片或營養三明治,直到每次都大排長龍很難買到的芋粿油粿,甚至連愛玉冰冬瓜茶都不願放過。
我不禁好笑,提醒她等一會兒要坐船,周叔叔叮嚀不要吃太飽。薇皺起眉頭,表示那就一攤一份兩人分著吃。我想想還是太多,於是提議每兩攤吃一攤,也不吃任何有飯有麵的東西,這才終於在天婦羅攤子坐下,開始大快朵頤。
當然,這麼吃還是會撐死。兩人躲在滴水的騎樓下一攤攤吃了個飽,飯後甚至還得走一走幫助消化。誰知道經過全家福湯圓時一時大嘴,跟她吹牛這裡的桂花芝麻湯圓算是北台灣一絕,當下又被她抓去吃了一碗。吃完真的走不動啦,薇不好意思地挽著我的手,兩人在狹窄的街道上漫步了十五分鐘,這才不甘不願地驅車直奔營區。
走到軍營門口,立刻見到一位打著傘的阿兵哥站在那裡。見我們回來,連忙走來表示他是周艦長的傳令兵。只見這位身著水兵工作服的大哥一臉精明模樣,領著我們通過港區,來到一艘正在裝載各種土木機具的軍艦旁邊。
這艘軍艦看上去很舊,深灰色凹凸不平的艦身上漆著「227」這個數字。船身高約三四層樓,位於後方的艦橋上有根十字型的高大桅桿。艦體中央像是貨櫃輪般十分平坦,艦艏處倒有幾座小型的砲塔,架著不知道是機關槍還是高射砲的東西。
這艘就是我們要搭乘的「中明艦」。作為兩棲登陸艦,最具特色之處就是艦艏的出入口。只見船頭敞開,兩扇對開的大門中伸出一道鐵橋,許多推土機、怪手之類的東西正一輛輛往內開,看起來就像一張血盆大口,把這些機具都吃到肚子裡去一般。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艘奇怪的軍艦。四周十分吵鬧,下著雨的空氣裡浮盪著海水與浮油的氣味。傳令兵大哥要我們稍等,跑去艦艏跟一堆工作人員囉嗦了幾句,隨即回來說:
「你們可以登艦了。要不要先上個洗手間?」
「上面沒有嗎?」
「呃,有是有,只怕你們受不了,」這位體貼的大哥說:「平常女生是不能上船的,船上也沒分男廁女廁。再說又很臭,洗手也不方便,我看你們還是先上完再登船吧。」
「好,謝謝提醒。」薇笑著對他點了點頭:「那洗手間在哪?」
「我帶你們去,你們不能在營區裡亂走。」他說,隨即一馬當先,撐傘帶我們走了一大圈,來到營區一角的某棟灰色水泥建築。
裡頭陰陰暗暗地,充斥著各種不好聞又說不上來的味道。女廁在三樓,傳令兵先帶我們上去,要薇出來後等一等別到處跑,隨即帶我走到二樓,進了男廁。
廁所更臭,滿地都是積水。他站在我後面,頗有某種被監視的錯覺。轉念想想這裡是軍事重地,決定跟他客氣幾句:
「大哥謝謝你,不好意思麻煩了。」
「不會不會,」他十分禮貌地說:「你們是艦長的貴客,小事情。」
上完廁所洗完手,尾隨他走到外頭。他邊走邊小聲地說:
「老弟,有件事情麻煩你,待會跟那位小姐說一聲。」
「什麼事?」
「她穿得太少了,」傳令兵似乎覺得不大方便啟齒:「本來船上就不能載女人,再說上面都是阿兵哥,大家不常下船,你提醒她罩一件外套還是什麼的省得弟兄們不舒服。」
「喔,瞭解。」我忙道:「我會跟她說。」
「謝謝,這也是為她好。」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吭聲。
我們走回三樓,只見薇一個人站在女廁門口,身上穿了一件長袖運動T恤,也換好了一條運動長褲。
我跟傳令兵都是一怔,三人什麼也沒說地回到碼頭,繞過登船用的鐵製登船空橋,在傳令兵的帶領下穿過各種機具,走進「中明艦」敞開的「大門」。
一進去就聞到了既悶又臭的味道,這艘軍艦十分老舊,裡頭到處都是積水。一堆士兵正七手八腳固定著各種機具,鐵鍊與呼喝聲迴盪在鋼鐵構成的四壁間。艦內照明很暗,地板很滑,幾個巨大的抽風扇轉得有氣沒力,引擎聲穩定顫動又嗡嗡作響。空間倒是挺大,像是一個超大型的鋼鐵集會場。
傳令兵帶我們穿過一扇沉重的鋼門,走進複雜狹窄迷宮般的船艙。一路上遇到許多身穿深色軍服的水兵,眾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瞧著我們。不一會兒來到某間寫著「文康室」的房間,他讓我們在裡頭等,自顧自地離開。
我跟薇在這間船艙裡待了許久,裡頭又悶又熱,號稱文康室卻沒有什麼器材,只有一張固定在地板上的撞球桌,桌上沒有撞球,卻擺著一堆名為「政教通報」的資料。
由於沒有窗戶,我們也不知道外頭的情況。廣播中不斷有人通告講話,聽起來像是正在準備開船。約莫三點某種號角音樂響起,只聽外頭兵乓聲不斷,船身劇烈抖動,一陣巨大的嘈雜聲響起,整艘船上上下下搖晃了起來。
「開船啦。」我說。
薇把手放在耳朵邊,另一隻手拉著我以防摔倒,大聲喊道:
「凱,你說什麼?」
「我說開船啦!」我也大聲喊道。
就這樣地,伴隨一陣陣巨響,搖晃中我們又在文康室待了將近一個小時。隨著軍艦緩緩開動,引擎聲也漸漸恢復正常音量,我跟薇沒說什麼話,直到那位傳令兵再度出現。
「來,你們跟我走。」他走進船艙,對我們說。
兩人把行李放在文康室,牽著手走在傳令兵後面。他帶我們穿過許多不知道幹什麼的狹窄通道,我們搖搖晃晃地努力保持平衡,一路穿牆過巷的,來到了這艘船最高的地方:艦橋。
這裡說是艦橋,其實只是一個上面蓋著帆布還會漏水的地方。裡頭有好多人在那裡忙來忙去,一個站得筆挺的軍官扶著一個極有古意的巨大舵輪,漏水還滴在他的肩膀上。
我們死老百姓不能進去,只得站在艦橋外頭狹窄的走廊上。這裡是露天的,兩人這才發覺雨已經停了,外頭正是一片蔚藍的晴空。
我牽著薇四下環顧,只見中明艦已經駛出了基隆港,四周是一片水藍色的汪洋大海。陸地已經很遠了,本島籠罩在一片烏雲當中。海風涼涼地,帶著熟悉的鹹味,強勁有力拍打著旗桿上的國旗。長空雲朵飄移,船身隨浪跳動,有種坐在雲霄飛車上的感覺。
「你會不會不舒服?」薇問。
「不會,妳呢?」
「我覺得好好玩。」她笑著說。
不一會兒周叔叔走出艦橋,他戴著艦長帽,模樣英挺帥氣。只聽他說:
「小朋友們,好玩嗎?」
「好玩。」我們同聲道。
「來,帶你們參觀參觀。」他笑道,帶我們走下甲板。
我跟薇連忙跟上。只見這位船長大人熟門熟路走在狹窄的通道裡,雖然搖晃卻絲毫不受影響,步履既大又穩。我跟薇小心翼翼追在後頭,所到之處人人立正敬禮高喊「艦長好!」,滿臉疑惑地看著這兩個在後頭連滾帶爬的傢伙。
這艘船的甲板位於船體中央,上頭平平整整畫著黃線,看起來頗像是某種直升機起降場。周叔叔邊走邊介紹船上的各種裝備,從雷達、吊掛臂到救生艇,這是MK3型四十釐米快砲,那是T-74機槍,頗有一種現寶的感覺。只聽他不斷說著一堆「本艦排水量滿載4080噸、輕載1625噸、最大航速為十二節,續航力以九節標準速度可達兩萬四千海浬」之類的專業術語,好像在對長官報告一般,也不管我們聽得懂聽不懂。
我跟薇滿臉正經地聽他介紹自己的寶貝軍艦。一時突然覺得很好笑,要是薇上次去大陸時被吸收成共匪間諜,那麼今天就可以搜集到軍事機密啦。周叔叔心情很好,講起中明艦的歷史,表示這艘軍艦的前身是美軍的LST 1152 Sweetwater County,一九五八年移交中華民國,之前曾經負責過一個很有趣的任務叫做「海上反共復國學校」,說是在民國五十二年時曾在海上定時集合在大陸沿岸作業的漁船,讓這些漁夫跑到船腹內進行反共復國的政治教育什麼的。只見他搖了搖頭,說道:
「後來啊,上頭也覺得這一套實在是對牛彈琴,所以搞搞就不搞了。」說著哈哈大笑:「唉,我們這種當海上卡車司機的,真是什麼怪事都碰過。」
我們陪著也笑了起來,他很親切地帶我們整個甲板晃了一圈,甚至還讓我們跑到機槍位置上摸了摸。他表示今天的任務很忙,沒空陪我們打屁聊天,要我們不要下到船艙裡頭去,覺得冷可以去艦長室躲著,不怕吹風的話可以站在甲板上看風景,「想看好風景可以去前砲座,風大可以待在艦橋下面的吊掛臂溝裡,要注意安全。」
我們對望一眼,決定留在甲板上看風景。他笑了笑,表示路程很長,覺得不舒服可以去文康室睡覺,他已經交代大家別進去了。之後再度叮嚀了一番要小心,隨即獨自離開。
甲板上只有我們,我跟薇都不敢跑去砲座,依言找到吊掛臂下方的位置,跌跌撞撞坐了下來。這裡的海風比甲板小一點,船邊只有鐵鍊掛著。兩人緊緊抓著吊掛臂旁的扶手,靠著對方,開心地聊了起來。
真是個特別的一天,昨晚還在大雨中鬱悶,今天竟然坐在軍艦上,跟薇一起看著漂亮的大海玩雲霄飛車。我轉頭對她說:
「薇,謝謝妳。今天真好玩。」
「不客氣,」她開心地說:「我好高興能跟你出來玩。」
我笑了起來,好想緊緊抱起她親一下,只是一來場合不宜,二來身分也不對。就聽她又說:
「凱,等到明年再去澎湖,我再帶你坐另外一種交通工具。比這個舒服得多,而且更酷喔!」
「好啊,」我笑道:「妳的花招真多。」
「沒錯,你等著瞧吧。」
她笑道,拿出一副太陽眼鏡交給我:
「來,看看合不合適。」
我拿起一瞧,這是一副鏡片上閃著七彩反光,極具運動感的太陽眼鏡。鏡架上顆著「Oakley」字樣,看起來價格一定很貴。
我戴起來試了試,只覺得無論輕重、大小無一不符。薇笑著瞧瞧我,稱讚說:
「嗯,好好看喔。」
「謝謝妳。」我說:「妳還真會挑,這副眼鏡很舒服。」
「喜歡就好。」
她笑道,拿出一副款式相同的戴上,想了想說:
「凱,這次回去後,我們交換過來戴。」
我點點頭,心裡既滿足又傷感。只見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像是想多看我一眼。
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吃著薇帶來的零食。別看她包包不大,裡頭卻像小叮噹四次元口袋一樣什麼都有。海的顏色越來越深,波浪上點綴著白色浪花。偶爾一陣大浪打來,這艘平底船就會拍啊拍地變成了一塊不斷擊打海面的大板子。不時看到魚群躍起,遠方還有作業中的漁船。就這麼著,我們在風浪顛簸間,一路聊了將近三個小時,眼看太陽就要西斜了。
兩人都被海風吹得有點頭痛。薇說再這樣下去就要暈船啦,決定離開甲板,想想還是不敢去艦長室,於是一起在不時遇到的水兵注視中,「偷偷摸摸」回到文康室。
昨晚沒睡好,我們都有點睏。文康室沒人,兩人趴在桌上休息了將近一個小時。約莫八點左右我先醒來,回頭看看她還在睡。我想了想,本來打算拉張椅子靠在她身邊,不料一拉才知道這張椅子有多重。
鐵椅子敲在鐵地板上發出巨響,薇抬頭看我一眼。我傻笑一番,使盡吃奶力氣終於移動了椅子。她微微一笑,起身從行李背包裡拿出一件大外套,跟我趴著摟在一起,將大外套蓋在兩人身上,繼續睡了起來。
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船艙裡沒有冷氣,我們都流了一身大汗。又過了好久好久,我全身酸麻不得不起來舒展一番,這才發現薇已經醒了,坐在身邊望著我。
我揉揉眼睛,迷迷糊糊地問:
「現在幾點啦?」
「九點半。」她微笑著說:「我們睡了兩個多小時呢。」
「呃,難怪這麼不舒服,」我努力伸展灌滿醋的雙腿,哼哼嘰嘰地問:「妳幾點醒來的?」
「醒了一會兒。」她說,見我滿臉痛苦,伸手幫我移動了一下大腿,同時幫我按摩:
「凱,你的睡姿還真懶惰,難怪會麻成這樣。」
「呃,謝謝,好痛。」
「呵呵,謝什麼,」她笑了起來:「平常都不睡午覺的喔?」
「在學校不怎麼睡。中午學校很安靜,沒事想想心事,或者寫寫段子都很舒服。」
「我就說嘛,趴在桌上睡覺是要點本事的。」她說,換手按摩另一條腿。
長髮飄在臉上,心裡十分溫暖,正想說些什麼,就見她停下手,問我說:
「好點沒?」
「好點了,」我慢慢起身,伸個懶腰,又問道:「咦?剛剛都沒人進來啊?」
「那個傳令兵來過一次,」薇笑著說:「問我們要不要吃晚飯。他還蠻好笑的,一邊問一邊又說很難吃,如果我們真想吃的話可以幫我們弄碗泡麵。我不好意思麻煩他,所以就算了。你餓不餓?」
「中午吃一堆,現在還好。」我搖搖頭,想了半晌又說:「不過剛剛好像很晃,我有點反胃。」
「我也是,吃點胃藥好了。」她說,起身從行李背包裡拿出了一瓶礦泉水,又從隨身背包中拿出一個小包包,在小包包裡翻出一個小小的封口袋,裡頭擺著幾顆健胃仙。
接過她遞來的藥跟水,吃完之後交還給她。薇默默看著我吃藥,臉上表情很奇異。像是帶著微笑,卻又有種正在感嘆什麼的感覺。
我怔了怔,問道:
「怎麼啦?」
「啊,沒有啊。」她回過神來,想了想說:「凱,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
「妳說反胃啊?」
「不是。」
「那怎麼啦?」
「沒什麼,」她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很疼你,怕你不照顧自己。」
「我不會啦,幹嘛一直提醒?」
「嘿,我是老媽子嘛。」她嘿嘿一笑,站起身來說:「這裡好悶,要不要出去走走?」
「不是已經晚上了嗎?」
「是啊,可以看星星。」
「喔,那好。」我點點頭:「記得多穿點。」
「哈,你也想當老媽子嗎?」
她一笑。我倆各自拿外套,轉動艙門門把,跟幾個小時前一樣「偷偷摸摸」回到甲板。
外頭早已天黑,放眼望去一片漆黑的海。遠方天際隱約透著幾許淡淡的光線,稀稀落落不知從何而來。甲板沒有照明,唯一的光源只有天上的月光。我跟薇小心翼翼走在搖晃的船身中央,好像馬上就要掉到海裡去一般。
薇不想回到吊掛臂那裡,摸黑走到船頭砲座。這裡視野非常好,不但處於船艏最前端,同時也是船艏最高處。
我們不敢造次,雖「奉艦長指示」可以坐在這裡,但眼前可是殺人武器,有種一碰就會發出砲彈的感覺。只能站在炮位旁的欄杆邊,緊緊摟著對方。
薇看了看錶,開口說:
「嗯,十點了。」
「快到了嗎?」
「十一點左右就會到了吧。」
「那我們什麼時候要回去拿行李?」
「還不急。」她搖搖頭:「大概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在這裡坐坐,裡頭好悶。」說著望著黑漆漆的海面,沉默半晌,忽然說:
「凱,問你一件事。」
「嗯?」
「為什麼想來澎湖?」
「嗯,就是想來。」
「不,你有別的想法。」她搖搖頭:「說給我聽。」
「其實也沒什麼啦,」我搔了搔頭:「只是覺得,或許來這裡,我們之間的氣氛就會好一點。」
「我們的氣氛怎麼了?」
「有點怪怪的。」
「因為我不讓你來找我嗎?」
「這是一點,」我點點頭:「不過,主要的問題大概還在我自己。」
「怎麼說?」
「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妳。」
「因為你腳踏兩條船。」
「才不是。」
「當然是。」她緩緩地說:「凱,都什麼時候了,你也該面對啦。你跟她在一起,卻一直愛著我,更利用之前的機會跟我……在一起了。這不算腳踏兩條船,那算什麼?」
「呃,」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得道:「妳說這個做什麼?」
「沒什麼啊,」她搖了搖頭:「只是問你為什麼要來澎湖而已。」
「那妳呢,純粹是因為我想來才來的嗎?」
「也不全是。」她想了想:「我知道你想來,想想過來也不錯,可以找回一些東西。」
「什麼東西?」
「我不知道,或許到了之後就知道了吧。」
「薇?」
「嗯?」
「我覺得事情變化得好快。」
「怎麼說?」她問,想了想卻道:「嗯,的確。」
「要是能夠回到幾個月前,」我不禁問:「再來一次,妳還會勸我跟小箏在一起嗎?」
「幹嘛問這種不會發生的事?」
「我想知道。」
「嗯,」她想了半晌,搖頭說:「算了,你不會愛聽的。」
「說說看嘛。」
「要是再來一次,」她歎道:「那我絕對不會聽仔仔的話,跑去麥當勞認識你。」
「呃。」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心裡覺得很不舒服。薇長歎一聲,搖搖頭說:
「凱,你別誤會,這不是說認識你不好。」
「那是怎樣?」
「我的意思是說,這個過程好辛苦,愛你愛得好累。」
「所以寧願不認識我?」
「嗯,不過現在也沒辦法選擇了。」她握著我的手,輕輕地說:「既然愛了你,這種牽掛就在了。無論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都還是愛你的。」
「薇,」我難過地說:「對不起。」
「不要緊。」她想了想,閉上眼睛,輕輕地說:
「到了澎湖,一切就會有答案了。」
就這樣地,我們在奇怪的氣氛當中不再說話。兩人靠著彼此,在破浪與引擎的聲音中望著一片濃沉的海面。我忽然想起日月潭的夜色,還有那一池深邃詭異的黑色湖面。
沒過多久船慢了下來,艦上隱約傳來廣播的聲音,開始有人在甲板上走動。
薇拍我一把。
「看。」
我回過神來,朝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片黑暗的海水當中,正有一個亮著燈光的小點。
「澎湖。」
「嗯。」
馬上就要靠岸了,我心想。
經過整天奔波,帶著莫名情緒,我們即將抵達目的地。上次來澎湖是四個月前的事,當時我們剛認識,兩人尚未發展出今天的感情;或者說,正要發展這段感情。那時的薇非常自在,我也正從小玫的陰影中試著走出來。社團聯展即將開始,認識馨馨還沒幾天,小箏在出發去澎湖的早上邀我去「看電影」,而在演講社裡,也剛剛傳起一些「流言」。
是個多麼單純的時期啊,我不禁想,沒有心事,精采萬分的學期正要展開。
今天,繞了一圈的我們再度回到這裡。我們需要一個答案,也都對這趟旅程充滿未知與不安。站在兩棲登陸艦的甲板上,牽著手的薇跟我,不禁緊張了起來。
兩人對望一眼,牽起冰涼溼漉的手,往船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