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星沙 (下)

一個什麼都沒有做的我,憑什麼享受這種幸福呢?

七月三十日。上午八點四十五分。

醒來時薇不在身邊,我裹著棉被找了一圈,這才見到她留在桌上的條子。「凱,我去打個電話順便買早餐,你醒了打call機給我。記得快點換衣服別著涼,衣服在床頭。薇。」

我愣了愣,抬頭只見一片蔚藍的晴空,港邊來來去去盡是船隻,看上去絲毫沒有要下雨的意思。呆了半晌,披著睡袍盥洗完畢,看看鐘還不到九點,想想應該跟家裡聯絡一下,於是撥起媽媽辦公室的號碼。

響沒幾聲她就接了,聽到是我,似乎愣了一愣。

「咦?兒子啊,你不是在澎湖嗎?」

「是啊,」我說:「打個電話報平安,沒事。妳在忙嗎?」

「呵呵,剛上班呢,公務員早上都不忙。」

「颱風怎樣啦?」

「沒來,」媽媽說:「轉去日本了,不過台北都在下雨。澎湖天氣好嗎?」

「大太陽。」

「那不錯嘛,今天就回來了吧?」

「呃……按照計畫是這樣。」

「嘿嘿,小子,」媽媽笑了起來:「想多玩幾天,是不是啊?」

「對啦對啦。」

「講得這麼迂迴,我又不管你,反正是暑假。」媽媽笑道:「自己注意安全就是了。打算多玩幾天?」

「一兩天吧,還沒決定。」

「一兩天不要緊,你去吧,身上有錢嗎?」

「呃,這趟都是薇出的錢。」

「我就知道,你爸爸說她很大方。不過也別一直佔人家便宜,自己出點錢,省得人家覺得你這人心地不好。」

「好啦,知道了。」

「對了,這兩天有好幾通電話找你。你都知道了嗎?」

「不知道,誰?」

「有一個基隆女中的女生打來,叫做柯……柯什麼啊?」

「柯憶雯。」

「對,這是誰?」

「喔,她是基隆女中相聲社副社長。找我幹嘛?」

「她說要跟你約時間,好像是練習表演之類的事。」

「好,我會回電。還有嗎?」

「還有一個,聲音很好聽的女生,自稱貓咪沒留名字,你知道這個人嗎?」

「知道,北一女演講社學姊。」我一怔:「咦?她找我什麼事?」

「沒事,她說她暑假去阿里山玩,帶了一個生日禮物要送你,本來想當面交給你,聽我說你出去玩了就決定用寄的,我給她地址了。」媽媽一笑:「原來是社團學姊,你認識那麼多北一女啊?」

「其實都一掛人,就上次中正紀念堂表演認識的。」

「人家幹嘛送你生日禮物?」

「我哪知道啊?」

「好好好,了不起,這麼多學姊喜歡你。」

「別鬧啦,還有別人嗎?」

「還有還有,急成這樣,你在等誰嗎?」她笑道:「大紅人,一堆人要找你。上次那個很有禮貌的北一女學姊也打來了,要你回電。」

「真的喔?」我一怔,心想小箏不知道打來幹嘛,忙問:「媽,她有沒有說什麼事?」

「沒有耶,我說你跟朋友去澎湖玩了,大概要兩三天才回來吧。問她什麼事,她卻說沒關係只是聊聊,有聯絡上就跟你講一聲,沒有就算了。」

「呃。」我心想這可慘了,媽媽幹嘛跟小箏說我來澎湖,下次見面只怕難以解釋。只聽媽媽問道:

「咦?怎麼了嗎?」

「沒事。妳為什麼要跟她說我來澎湖玩啊?」

「哦?不能說嗎?」

「反正都說了,能不能也就不重要啦。」

「哈哈,被活逮了是吧?誰叫你不先交代一聲。」她笑道,不懷好意地問:「兒子啊,這個女生聽起來跟你很熟,不會又是你的女朋友吧?」

「什麼跟什麼,別亂講。」

「嘿嘿,一堆女生,每個都是社團學姊,加上你身邊這位一共三個北一女,結果只有基隆女中的要談社團的事。」媽媽笑道:「這樣吧,等她下次打來,我就說你陪女朋友出去玩了,可以嗎?」

「喂喂喂,千萬不行。」

我忙道,正打算多提醒兩句,就聽見有人用鑰匙打開房門的聲音。

「我就知道。」電話那頭響起了笑聲,媽媽像是抓到了我的小辮子,取笑道:「你這小子,鬼鬼祟祟的,八成跟女孩子都不規矩。回來再問你,我不會給你漏氣的。放心去玩吧。」

「媽,妳別再大嘴了。」我提醒道,只見門口出現了笑吟吟的,滿手東西的薇。

「行為檢點才是重點。」媽媽續道:「好啦,不唸你,回來前先講一聲,小心不要出意外。再見。」

「呃,拜拜。」

我忙道,當場收了線。

薇把手上的塑膠袋放在桌上,走到身邊,微笑著說:

「跟媽媽打電話啊?」

「呃,是啊。」

「你幾點醒的?」

「剛醒,看妳不在還嚇了一跳。」

「咦?你沒看到字條嗎?」她愣了愣,伸手從塑膠袋裡拿出了一堆東西:「我去安排一下今天的事,順便買早餐。正好你也醒了,趕快換換衣服,我們吃完就出門。」

「喔,知道了。」我說,想了想又問道:「對了,妳自己呢,幾點起來的?」

「七點多吧。」

「這麼早就醒啦?」

「對啊,房間好冷。」薇皺起眉頭,卻又笑道:「你把被子都搶走啦,我沒穿衣服只好抱著枕頭。死傢伙,今晚還是睡沙發去吧。」

「呃,對不起。」我忙道,忽然想起她的話,於是問:「咦?今晚還不回去嗎?」

「哈,果然忘光了。」她笑了起來,拍拍我的額頭:「凱,昨晚你說了一堆夢話,都不記得了嗎?」

「我說了什麼?」

「你說不想回台北。」她微笑著搖了搖頭:「傻孩子,到底做了什麼夢啊,一直吵鬧,還哭了呢。」

「呃,真的假的?」我臉上一紅,她又說:

「是啊,大概三點多吧。你一邊吵鬧一邊要我不要走,我被你吵醒了,聽你說了一堆又睡不著啦。」她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臉:「你還真是的,有什麼想法就說出來嘛,憋在心裡做惡夢,真是孩子氣。」說著不禁噗哧一笑,聳聳肩道:

「這麼一來,我也拿你沒辦法啦。早上去聯絡了一下,我們明天再回去,滿意了沒?」

「呃,當然好啦。」我糗糗地搔了搔頭,紅著臉說:「喂,妳不是唬爛我的吧?」

「哈哈,當然不是啦。」她笑著說:「就這麼決定了,你要不要跟家裡說一聲?」

「我剛剛說過了。」

「哦?」薇一怔,當場放聲大笑,伸手打了我一記:「好傢伙,原來你知道啊?」

「啊,什麼?」

「知道自己做夢耍賴啊,還敢裝傻?」

「沒有啊。」我連忙揮手:「都是妳在說的,我一點也不記得。」

「那你幹嘛跟家裡說要晚回去?」

「呃,先打聲招呼嘛。」我忙道:「剛剛刷牙刷到一半覺得很不想回去,妳又不在,我就想先說一聲好了。要是妳不同意,那早點回去也沒關係啊。」

「嘿,想得倒是挺周到。」她笑道,揮手說:「好啦,快去換衣服吧。我把桌子整整,趕快吃完早餐。今天有幾個好玩的地方要去,我們節省時間路上聊。」

「嗯。」

我點點頭,抱起床頭的衣服,心滿意足進了浴室。

九點半。

吃完早餐,兩人攤開地圖研究今天行程。薇表示由於多了一天,今天可以做一些「要換衣服」的活動,像是什麼浮潛之類的。我想了想,表示「這樣沒辦法聊天,還不如去沙灘玩水」。薇一怔,點點頭,笑咪咪地說:

「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不去浮潛。」

「妳是不是已經準備好啦?」

「是,不過沒關係。」她點了點頭:「凱啊,我很高興你這麼說。想跟我多聊聊是不是?」

「是啊。」

「這樣更省事。」她想了想,指著昨天去過的西嶼說:「那這麼辦,今天不下海了,帶你參觀古蹟去。」

「什麼古蹟?」

「很多個景點,今天我們去砲台。」她說:「歷史課不是教過一個劉銘傳嗎?他在澎湖蓋了幾座砲台。西嶼有兩座,一個叫西台古堡,一個叫東台古堡。西台快要開放參觀了,東台有國軍駐守是管制區。你有興趣的話,我們就去東台古堡玩。」

「咦?妳不是說東台古堡是管制區嗎?」

「哈,只要你想去,我自然有辦法。」她笑道:「東台古堡是德國人設計的,聽說感覺很地中海。你不是不能出國嗎?我們去那裡逛逛,搞不好很有感覺也說不定。」

「什麼感覺,地中海?」

「是啊,希臘式的白牆,應該很有味道。」薇聳了聳肩:「我也沒去過,之前是聽狗弟說的。他在澎湖當過一陣子的兵,知道很多這種地方。」

「什麼叫做『一陣子的兵』?」

「呵呵,你別看他一副好人樣,其實心機多了。」薇笑了起來:「當時他在一個叫做『海蛟部隊』的連隊當兵,聽說是個精銳部隊,地方在西嶼牛心山。結果這傢伙當了幾個月,竟然用一個很扯的方法調離澎湖,回台灣當兵。」

「什麼方法?」

「這是他說的,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薇搖搖頭,笑道:「狗弟小時候不知道因為跟人打架還是怎樣,肩膀的骨頭很容易脫臼,他還表演給我們看,某個角度拉一下真的可以脫臼。當時分發到海蛟部隊很不適應,於是就天天把自己拉脫臼,然後忍著痛送醫,一連十幾次下來也不用訓練了,最後找人在軍醫院開出醫生證明說不能操練,調回台灣當文書兵,就這麼在海軍總部混到了退伍。」

「哇,這累不累啊?」

「狗弟說比天天操練來得好。」薇笑著說:「我跟爸爸說起這件事,爸爸還說這種人最好調回去,真要打起仗來外島是第一線,『靠這種爛兵打仗,大家都要變成共產黨了』。」

「哈哈,妳爸爸還真好笑。」

「對啊,他討厭什麼人就說人家是共產黨,共產黨就是他的罵人話。」說著吃吃笑了起來:「呀,扯遠了。反正狗弟說西嶼東台很有味道,你要不要去走走?」

「好啊,妳說了算。」我點點頭:「那妳總要聯絡一下吧?」

「是啊,你等等。」

薇翻了翻旅遊筆記本,拿起電話撥了一個號碼。只聽她跟對方囉嗦半天,又等了許久,終於接通了一個什麼「錢中校」,跟對方表示想要去西嶼東台參觀。

電話那頭的「錢中校」中氣十足,即使隔著話筒,也聽得見他響亮爽朗的聲音。兩人聊沒多久就收了線,只見薇笑吟吟地說:

「好啦,搞定。」

「這位錢先生是誰啊,又是一個海軍中校艦長?」

「哈哈,你誤會了,他既不姓錢,也不是中校,更不是海軍。」薇笑道:「此人複姓歐陽,官拜陸軍上校,是個砲兵部隊的指揮官,駐紮在西嶼東台旁邊。」

「那妳幹嘛一直叫他錢中校?」

「我說的是『前』中校,以前的前,不是金錢的錢。」薇哈哈大笑:「這位大叔只會做事不會做人,升到中校就上不去了,本來打算退伍,後來我爸爸幫了他一個忙,這才好不容易升到上校。他撐了十幾年原本都放棄啦,能夠上校退伍當然很高興,所以逢人就自稱『前中校』,也就是說,哈哈,本人現在可是上校啦。」

「這人還蠻幽默的嘛。」

「是啊,老兵獨子,打了一輩子光棍,除了拍馬屁之外倒是什麼都會。只可惜軍中不拍馬屁升不上去,所以一直鬱鬱不得志。」

「瞧妳說的,軍中這麼黑暗喔?」我取笑道:「那妳爸爸呢,他是什麼階級?」

「好傢伙,扯起我爸爸來了。」薇一笑:「他是少將退伍,嗯,這麼一說,顯然是個馬屁精。」

「喂喂喂,這都是妳說的,我可什麼也沒講。」

「你喔,繞個圈子罵人,少撇清。」薇推我一把,又笑了起來:「不過他的確是個馬屁精,每次跟我吵架,最後都會跑回來拍馬屁哄我開心。哪像你,什麼都靠吵鬧,難怪上次他說一物剋一物,我看你的確是我的剋星。」

「我哪有吵鬧?妳還真沒良心,爸爸疼妳竟然說人家是馬屁精。」

「哈,哪天你自己有女兒就知道,女兒一發威,當爸爸的只能拍馬屁了。」

「妳說得神氣,小心下次我跟他打小報告。」

「嘿嘿,」薇笑道:「他怕我不怕你,說起來你可搶了他的女兒,見到他只怕沒好日子過。」

「妳不是說他很喜歡我?」

「那是見到你之前,講話的時候我可陪著他。」薇說:「那些鬼話哪能信,說得好聽,什麼在台灣好好找對象,真的看到你只怕醋勁大發,到時候會發生什麼事還不知道呢。」

「妳少在這裡打底,誰不知道妳在想什麼?」我笑道:「說好回去陪他,妳回去就是了,不必換個方法解釋一堆。妳答應八個月後要回來,到時候就別拿什麼陪爸爸當藉口。」

「哈,瞧你小心的,我可沒有這個意思。」薇一笑,收起桌上的地圖:「今朝有酒今朝醉,別廢話啦,這就走吧?」

「等一下。」

「怎樣?」

「這次確定只多留一天,是不是?」

「嗯。」她不容拒絕地點點頭:「凱,別貪心。要不是心疼你昨晚那樣,原本今天就要回去的。」

「好啦,知道了,」我嘆了口氣:「問問又不會少一塊肉。」

「哈,別跟小孩子一樣。」

她笑著說,跟昨天一樣拿出了兩個不透明的防水袋,一淺綠一粉紅,連同相機配件包一起放進了「FGMB」背包裡。我看著那個背包,不禁問道:

「喂,這幾個字母是什麼意思啊?」

「你說這個啊?」她拎起背包:「FG是北一女、MB是Marching Band的英文縮寫,就是北一女樂隊啦。這是一個六字頭學姊送我的,她們那屆正好是樂隊三十屆,做了好多紀念品。」

「六字頭不是跟妳同屆嗎?怎麼叫人家學姊?」

「我跟你一樣是七字頭啊,再說樂隊按屆數排,我是三十一屆,那就是學妹。」

「妳不是加入沒多久就退出了嗎,跟學姊交情那麼好?」

「我人緣好嘍。」她笑咪咪地說,拿起鑰匙放進背包:「想想看退出也是對的。我這學期跳級了,真要留在樂隊豈不麻煩?」

「為什麼麻煩?」

「時間不夠。」她解釋:「一般來說都是練習一年,二年級下學期才能穿隊服出隊。今天我是休學了,不然暑假一過就是高三。如果沒有退出,那出隊的時候怎麼辦,別人高二我高三,我是要跟大家一起出隊,還是窩在光復樓K書呢?」

「嗯,這倒是個問題。」

「所以說了,跳級不見得是好事。」她歎道:「先跳級再休學,這叫多此一舉,到頭來只在學校待兩年。想想這個北一女還念得真坎坷。」

「妳覺得遺憾嗎?」

「嗯,」她想了想,起身把背包交給我:「怎麼說呢,總有一點吧。」

「我不知道妳這麼喜歡北一女。」

「這跟北一女無關。」她搖頭:「我相信很多事情是有步驟的,高一熟悉環境,高二玩個過癮,高三靜下來讀書,每個階段都有每個階段的樂趣。就像你吧,之前學長學姊帶著玩,之後帶著學弟學妹玩,兩年玩完收心不玩,這才是正常狀態。」

「正常又如何?」

「跟大家一樣很重要。」薇輕嘆一聲:「很多人都在追求與眾不同,其實跟大家一樣是很好的。這些年來我常常覺得很寂寞,到哪裡都是剛熟悉就離開,感覺起來處處有朋友,需要的時候卻總是一個人;好像四海為家,其實走到哪裡都不是自己的家。別人看起來特立獨行,其實這個『特立獨行』多半不是自願的。」

我一怔,她又道:

「拿北一女來說好了,我可以跟同學交朋友,卻沒辦法跟大家一起玩社團。別人都是高一練功高二當幹部,我這邊功沒練成只剩半年,很多活動都是上學期準備下學期上場,樂隊更是一年到頭都有表演。不管練得多勤,就算隊裡接受我只練半年就可以跟學姊出隊好了,我也只能參加省賽,卻趕不上國慶或校慶。」

「國慶校慶很重要嗎?」

「就北一女樂儀隊來說,很重要。」她點點頭:「尤其是國慶,北一女樂儀隊是國慶大典的重頭戲,小時候跟爸爸回來參加國慶,當時就希望長大考上北一女,穿著那樣的制服,肩膀上繡著國旗,跟她們一起表演。」她停了半晌,似乎十分感嘆:

「這也是回國後我先不報名聯考,反而去重考班的理由之一。我進北一女只有這個目的,要是進了樂隊卻不能參加國慶表演,那麼待在樂隊也沒有意義了。」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十分替她遺憾,於是又問:「既然如此,那妳為什麼又要跳級呢?」

「嗯,理由很多,也很複雜,」她想了想,嘆了口氣說:「一方面爸爸要我不要跟同年齡的同學差太遠,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仔仔。」

「詩聖?」

「嗯,不過這些都過去了,後悔也沒什麼用。」她搖了搖頭:「很多時候計畫得很好,變化一來馬上走樣。幸好決定跳級後馬上退出樂隊,沒練太久,也不算吃虧。」

「呃。」

我呆了呆,不知道該說什麼來安慰她。只聽她續道:

「凱,人生有失才有得,你就別挖空心思說好聽話了。我進重考班才能認識仔仔,認識仔仔才能認識你;跳級才有時間休學,休學才能跟你一起考大學。或許一切都是天父的安排,比起國慶或樂隊,跟你在一起更開心,搞不好進兩步退一步的人生自有道理,只是現在我們還不懂。」

「呃,妳倒是想得開。」

「當然了,誰像你那麼愛鑽牛角尖。」她終於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跟你在一起也是一樣。或許有些波折,不過這也只是一種過程。走吧,能玩的時候趕快玩,有什麼話路上說不遲。」

「喔,好吧。」

我點點頭,只見她揹起相機,拉我離開房間。

十一點十五分。

騎著搆不著地的DT,一樣跑到附近商店買了零食飲料,我們在風沙、藍天與陽光中再度來到跨海大橋。今天的行程很自由,兩人也不趕時間,沿路東逛西逛,照了很多照片。

在通樑古榕稍事休息,我們騎上跨海大橋往西嶼鄉前進。跨海大橋有好幾段只有單線道,遇到會車必須等紅綠燈,直到對向來車過去才能前進。與昨天不同,今天車子不少,我們也只好走走停停,在橋上花了不少時間。

等紅燈時薇要我看看橋下的水流。她說這段海域名叫「吼門」,外表看來一片平靜,其實底下海流湍急。別說人掉下去絕無可能生還,即便很有經驗的漁船也常常在此發生事故。我望著那蔚藍又閃著波光的海面,又瞧了瞧跨海大橋低矮的欄杆,不禁牢牢抓起龍頭,掌心滲出幾絲緊張的汗。

下橋後沒過多久,薇指揮我右轉駛上一座名為「小門橋」的小橋,來到某個海邊懸崖高地旁停下。這裡是著名的「鯨魚洞」,站在懸崖上遠眺,一座像是拱門般的海蝕玄武岩地形矗立岸邊。底下浪濤拍擊,在玄武岩壁上濺著泡沫與浪花。

傳說有一隻小鯨魚在此處擱淺,母鯨搶救未果於是撞崖自盡,因此留下了這個「洞」。薇笑道,其實鯨魚洞是幾萬年來海蝕作用造成的,「玄武岩那麼硬,鯨魚才撞不穿呢」。

景色很美,大海與晴空相接,崖邊草木不生,陽光照耀下滿地莫名地閃閃發光。薇拾起一把砂石,只見砂石反射著正午的陽光,她表示這叫「窮人的黃金」,實際上只是石英砂而已。

我也捧起一把瞧了瞧,笑道:

「嗯,這東西蠻有用的。下次來的時候記得帶個小瓶子,我要裝一點回去。」

「裝回去幹嘛?」她一怔。

「我窮啊,不像妳家那麼有錢。」

「所以呢?」

「沒什麼所以,總有一天用得到吧。」

我故作輕鬆地說。薇想了半晌,突然明白了我的意思,臉上一紅,推我一把道:

「凱,你在說什麼啦!」

我嘻嘻一笑,沒有接口。只見她輕嘆一聲,又說:

「你這傢伙,不是說好將來的事將來再說嗎?就會耍浪漫,誰要你什麼黃金寶石的啊?」

「只是說說嘛。」

我笑道,把砂石灑回地上。薇像是拿我沒辦法,苦笑著拿出相機,蹲下身子,好好照了一遍滿地的「窮人黃金」。

十二點半。

離開鯨魚洞,薇表示要帶我去一個「很炫的地方」,於是換手騎車,約莫十分鐘左右來到了一座名叫「大義宮」的廟宇前面。

這座廟好大,高聳在地基上方,數十階階梯巍峨向上,頗有上山朝聖的感覺。大義宮是關帝廟,階梯下有兩尊比人還高的獅子滾球像,石造扶手上也雕著許多三國故事浮雕。一座帥氣的赤兔馬銅像立於廣場一側,旁邊還有個馬僮拉著這匹不羈的烈馬。

薇帶我瞧了瞧,說道:

「凱,你知道這個馬僮很有名嗎?」

「怎麼說?」

「傳說之前只有馬沒有馬僮,半夜附近常常聽到馬蹄聲。」薇笑道:「後來村民開會決定再塑一座馬僮銅像,聽說之後就沒有了。很神奇吧?」

「這應該都是民間傳說吧。」

「是啊,不過很多folklore都是based on fact,傳來傳去的就變得很神奇了。」

「喂,我聽不懂妳的英文。」

「喔,對不起。」她笑了笑,又說:「就是說,很多民間傳說都是有事實根據的。唉,你看,英文才幾個字,中文可要講一堆。」

「那可不一定,很多東西用中文講很省事,用英文講就麻煩了。」

「哦?你舉個例。」

「隨便啊,不然妳說這個。」我笑了起來,說道:「這東西賣三千五百四十八元,給我四千元,找妳四百五十二元。這話英文怎麼說?」

「好好好,你對。」薇點點頭,笑道:「是啦,用英文講數字比較囉嗦。不過這也只是因為你不熟,英文每個字的音節雖多,以字數來說其實是一樣的,在老外來看並不覺得麻煩。」

「一樣嗎?」

「是啊,這東西賣三千五百八十四元,十二個字,」她比著指頭算了算:「The price is three thousand, five hundred, and eighty-four dollars,哈,十一個字,中文還多一個,這還是把eighty跟four算成兩個字之後的結果。」

「呃,真的耶。」

「你啊,舉錯例了,」她哈哈大笑:「中文之美在於精鍊,所以古文或成語比較強,像是什麼『詞不達意』之類的成語,英文講起來就很囉嗦。」

「咦?詞不達意英文怎麼說?」

「這個嘛,應該是什麼the words cannot convey the ideas intended吧,看怎麼講。」她搖了搖頭:「很多時候這些用法都是我們特有的,英文不見得有一樣的說法。」

「那『滾石不生苔』呢?」

「嘻嘻,上次聊過啊,這不知道是誰抄誰的,rolling stone gathers no moss,字數倒是一樣。」

「那『芳草鮮美,落英繽紛』呢?」

「喂,你還真不講理,連桃花源記都出來了。」薇笑道:「我讀過英文版,嗯,怎麼寫的呢,with fresh and sweet grass, and petals falling in riotous profusion。翻是可以翻啦,感覺差得遠了。」

「看吧。」

「看吧什麼?這本來就不是公平比較。」她笑得「落英繽紛」:「古文對古文,你試試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怎麼翻,看看會不會比較精簡。」

「嘿,哈姆雷特,莎翁大戰陶淵明。」我笑道:「這簡單,我翻給妳看。『生或滅,此為難題』。如何?」

「咦?」薇嚇了一跳,不可置信地怔了怔,隨即大聲拍手,讚嘆道:「哇,你這個翻譯真好,比起朱生豪或梁實秋的翻譯都精鍊。喂,你是怎麼想的啊?」

「哈,唬到妳啦。」我笑道:「我哪翻得出來?這是我爸爸翻的。妳說這比梁實秋,還有一個誰……翻譯得好嗎?」

「是啊,你爸爸還真不是蓋的。」她佩服不已,連連點頭:「朱生豪是早期翻譯莎士比亞的權威,他的翻譯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值得考慮的問題』。梁實秋的翻譯是『死後是存在還是不存在,這是問題』。兩個人翻出來的意思不大一樣,畢竟be這個字可以翻成『做』,也可以翻成『存在』。Hamlet考慮的是自殺與自殺意義的問題,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吵了很多年。你爸爸卻把兩個面向都顧到了,用字更少,甚至比英文還少,這太難了吧。」

「呃,我倒不知道還有這些差別。」

「凱,你要多跟你爸爸學習。」薇點點頭,認真地說:「不說別的吧,他為什麼要翻譯這句話?」

「也沒為什麼啊,他愛看這些東西。」

「才不是,」薇搖了搖頭:「愛看跟翻譯是兩回事。會想辦法翻這句,代表他不但英文好、中文好,而且還有興趣。他是外文系畢業的嗎?」

「他是工科的。」

「英文這麼好,是台大的嗎?」

「不,是海洋學院的。」

「所以了,這就是努力。」薇說:「凱,上次我看到他就覺得很佩服,你有這麼個好爸爸一定要珍惜。認真讀點書,不要每天只會玩。」

「喂,don't mother me。」

「咦?這句你也會喔?」

「這也是爸爸教的。」

「所以了喔,你看他多認真,連這種老美俚語都會。」

「好啦好啦,知道了嘛。」我連忙投降:「妳這麼崇拜他,下次見面多跟他聊聊吧。平常我爸爸很嚴肅,最近幾年要說有什麼笑咪咪的時候,搞不好還是那天見到妳之後呢。」

「哈,想必如此,誰叫你沒出息。」

「對,妳有出息,還不是跟我在一起。」

「哦?」她嘿嘿一笑:「八個月,會不會跟你在一起還有變數呢,你倒是講得很有把握。」

「我可愛啊,不然呢?」

「你喔,就會裝可愛,其實是個騙人精。」薇一笑,捏了捏我的耳朵,拉著我走上臺階:「別在這裡丟人現眼了,我們拜關公去吧。」

「喂喂喂,妳輕一點……」

我忙道,隨她步上階梯,走進大義宮。

廟宇一向給我某種十分嚴肅的感覺,大義宮也不例外,才走進去就見到了一群正在膜拜中的阿公阿嬤,大廳熱熱鬧鬧地,跟廣場上的氣氛截然不同。或許是外頭陽光太強,正殿顯得很暗,一尊碩大的香爐正冒著煙,殿上神像被香火燻得看不清面目。

薇拿出一張伍佰圓大鈔隨喜,點了幾炷香與我一人一份,拜完關公說:

「走,進去看好玩的。」

「什麼東西?」

「綠蠵龜。」她說,四下找了找,帶我沿著「蓮花珊瑚洞」的招牌走下樓梯。

窄窄的樓梯盡頭是地下室,裡頭更暗了,才進去就感到一陣沁涼。我抬頭一望,只見整間地下室無論天花板、牆壁到樑柱全都鋪滿了珊瑚石,四周打著五顏六色的螢光燈,七拐八彎隔成狹窄又崎嶇的道路。說是海底不像海底,說是密境不像密境,反而有種遊樂場鬼屋的感覺。

到處都是珊瑚化石,一朵朵一堆堆塗著各種顏色,氣氛詭異中帶點恐怖,讓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轉頭見薇也睜大眼睛,看來同樣吃了一驚。

「哇,好炫。」

我不禁說。只見薇皺起眉頭,繼續向前走,沒過多久停在一個名叫「許願池」的小水塘前面。

水塘上方有一座小橋,池裡密密麻麻養著十幾隻綠蠵龜。池水很淺,顏色十分混濁。大概因為燈光昏暗吧,綠蠵龜看起來沒有什麼精神。

許願池旁兩個阿嬤正在低聲默禱,四下安靜地讓人不敢喘息。阿嬤們禱祝完畢,不約而同往池子裡丟了幾個銅板。

這一瞬間,原本動也不動的綠蠵龜忽然轉身而逃,動作之快令人咋舌。只見幾隻龐然大物四散躲開,一枚銅板也沒有擊中牠們。

阿嬤們嘆了口氣,搖搖頭一起離開。我跟薇走到橋上,對望一眼。

「這裡好奇怪喔。」我說。

「嗯,對啊。」薇說:「綠蠵龜應該是保育動物,怎麼可以養在這裡?」

「保育動物不能養嗎?」

「當然不能,不過到底綠蠵龜是不是保育動物我也不知道。」她搖搖頭,半晌後又說:「你看牠們好可憐,養在這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不知道可以活多久。」

「烏龜不是都活很久?」

「這很難說,」薇搖頭,滿臉不認同貌:「一個本來生長在海裡的生物,養在這種陰暗的地下室裡不生病才怪。你看這池水多髒,大家還當個許願池丟錢下去,怎麼可能靈驗嘛。」

「人家都說烏龜池最靈驗了。」

「是麼?」她哼了一聲:「這幾隻綠蠵龜自身難保,還幫誰保佑發財啊?」

「那可不一定。」我搖了搖頭,我四下望了一圈:「妳看,這裡氣氛這麼奇怪,上面又是關公廟。關公可是正神喔,搞不好這些是什麼海龜精,被關公顯聖鎮在這裡。」

「所以靈驗?」

「如果真是海龜精,還動到關公出馬,那一定法力高強,說不定真的靈驗。」

「凱,你信這個喔?」

「我不懂,所以沒有信不信可言。」我搖頭:「我只是說,就民間傳統來看,搞不好有別的道理。」

「不懂就別瞎猜,省得關公聽了不高興。」薇嘆了口氣:「再說了,把這些綠蠵龜關在這裡九成九不是關公的主意,這種東西都是人為的,還不是為了賺錢。」

「咦?不是沒收參觀費嗎?」

「剛剛下來的樓梯上有個自由捐獻箱。」

「妳又沒給錢。」

「是啊,不過總是有人給。」她說,想了想又道:「其實我也有給,只是那是給關公的。」

「那就是了,有拜有包庇,關公會保佑妳的。」我笑道。

「唉,」薇長歎一聲:

「希望祂也保佑這些綠蠵龜。」

走出大義宮時是一點半,此時正是陽光最強的時分。我們流了滿身大汗,薇站在車子旁幫兩人補了防曬乳液,發動車子繼續奔馳。

從大義宮出來後薇一直沒說什麼,那幾隻綠蠵龜似乎十分影響她的心情。我們默默奔馳在203縣道上,沒過多久,薇把車轉進一條小路,來到一間名叫「清心飲食店」的餐廳前停下。

把車架在一輛遊覽車旁,薇抽出鑰匙說:

「餓了吧?」

「早就餓了。」

「那就來吃頓好的。」

她說,帶我走進餐廳。

「清心飲食店」外表頗不起眼,進去後卻讓人眼前一亮。放眼望去到處都是貝殼裝飾,柱子上、牆上都嵌著貝殼,還有擺得滿滿的照片與獎牌。一面寫著「賓至如歸」的匾額掛在櫃檯上方,還有好多跟蔣故總統合照的照片。

人聲鼎沸,無數張大型木製圓桌坐滿客人,看上去像是個觀光團。一個服務小姐笑容可掬地要我們稍候,隨即帶我們走上二樓,來到角落一張沒人的圓桌前坐下。

兩個人坐大圓桌十分彆扭,薇笑咪咪地接過菜單,一傢伙點了好多菜,點得小姐連忙制止,「你們絕對吃不完啦」,不准我們再點,帶著點菜單連忙跑走。

薇說起這裡的故事。她表示這間店很有名,蔣故總統每次視察澎湖都會來光顧。老闆姓呂,原名「呂酒瓶」,經國先生勸他改個像樣點的名字,因此從善如流接受總統「賜名」,改名為「呂九屏」。

老闆是「酒瓶」,女兒繼承家業,閨名跟爸爸異曲同工,喚做「呂銀壺」。薇笑道不知老闆娘叫什麼,想來不是「砂鍋」就是「湯匙」了。

談笑間菜來了,涼拌河豚皮與沙拉小卷、蔥油蝦蛄、金瓜米粉、生醋鐘螺、清炒螃蟹,加上生吃的海膽與蚵仔,還有一碗濃得像是醬菜的海菜魚丸湯。飢腸轆轆的我們吃了個站不起身,薇看起來小小一個人,吃起東西巾幗不讓鬚眉,真不知道她的身材是怎麼維持的。

飯後上水果,我們各自點根菸邊抽邊聊。餐廳裡客人走得差不多了,兩人上完洗手間,買單時發現竟然只花了五百出頭。薇有點不相信,跟老闆娘再算了一次,我想起媽媽的話,夾手搶過帳單,對她說:

「喂,這頓算我的吧?」

「幹嘛啊?客氣起來了。」薇一笑,伸手跟我討帳單。我搖頭不給,遞過一張伍佰圓、一張壹佰圓鈔票給老闆娘。只聽薇對她說:

「阿姨,他是窮學生,妳別收他的錢。」

「沒這回事,」我忙道:「我是男生,請女生吃頓飯有什麼?」

老闆娘看看我們,似乎覺得男生出錢才是「正道」,接過我的鈔票剛要收進抽屜,薇又說:「好吧,讓他請。我不搶總行了吧?」說著遞出一張新版的紅色壹佰圓鈔票:「老闆娘,我在蒐集綠色的壹佰圓,拿我這張。」

老闆娘一笑,從善如流把我那張舊版鈔票遞給薇,接過她的新版鈔票,把零錢找給我。

收好零錢走出清心飲食店,我問薇說:

「妳是真的在蒐集舊版鈔票,還是隨便說說的啊?」

「是真的啊,」薇點點頭:「新版鈔票加了防偽功能,白白一大塊醜死了,舊版的比較好看。不只壹佰,拾圓鈔票我也要。以後看到都給我,還可以要五毛給一塊,賺吧?」

「賺妳這種錢幹嘛啊?」我笑了起來,從皮夾裡拿出五、六張拾圓鈔票交給她,又說:「我還有很多,回台北都拿給妳。」

「咦?你有這麼多啊?」她一怔,又問:「為什麼還有很多?」

「撲滿啊,」我笑道:「小時候過年拿壓歲錢,大張存郵局,小張放抽屜。有一次媽媽翻我抽屜發現一大堆拾圓鈔票,懷疑我偷家裡的錢,解釋半天後逼我通通塞進撲滿裡去。」

「那你幹嘛挖出來?」薇一笑:「咦?你會偷爸媽的錢嗎?」

「會啊,不過都是小時候的事了。」我臉一紅:「考上成功後大家對我刮目相看,零用錢也給得大方了點。高一新生訓練回來那天媽媽把撲滿、存摺都還給我,說什麼我已經長大啦,以後要學習自己理財,從此也就不再逼我存錢了。」

「那你就挖撲滿喔?」薇噗哧一笑:「真是的,這不是白信任你一場了嗎?」

「其實只是撲滿嘛,再說我也不只一個撲滿。」

「你有幾個?」

「四個,」我笑著說:「三個滿的,一個半滿。上高中後殺了兩隻豬,現在只剩一隻半啦。」

「你還真的很會亂花錢耶。」

「妳好意思說我,」我噗哧一笑:「每天吃大餐的不知道都是誰,我只殺豬,郵局的錢可沒動。我的撲滿實在太驢了,紅色藍色黃色綠色,四隻透明塑膠肥豬,只能進不能出,裡頭都是拾圓鈔票。本來沒想到要挖,有一天忽然想起已經發行拾圓銅板了,搞不好哪一天鈔票變廢紙,所以只好殺豬啦,想不到這一殺就殺上癮了,就這麼吃掉了兩頭豬啊。」

「笑死人了。」薇哈哈大笑,又說:「你喔,把寶不當寶,廢止舊鈔前都有兌換期,不會變廢紙啦,放得夠久還可以賣給錢幣社,一元變五元。」

「真的喔?那我還浪費了。」我一怔,笑了起來:「好呀,原來妳可以賺五倍,難怪不在乎要五毛給一塊。」

「哈哈,我只是隨便說的,說不定賣不到五倍呀。」薇笑道:「再說啦,等到真的可以變五倍的時候,大概通貨膨脹也追上了,一加一減說不定還得賠錢,靠這種五塊十塊的能賺多少?我問你,你說郵局的錢都沒動,裡面存了多少?」

「十幾二十萬吧。」

「這麼多?」她一怔:「你哪來這麼多錢啊?」

「主要是壓歲錢,其他還有一點獎金什麼的。」我嘆了口氣:「這個錢啊,老實說我覺得也不是我的。我家親戚多,爸爸有五個弟弟妹妹,媽媽也有妹妹,一傢伙光叔叔姑姑阿姨姨丈就一大票人了,加上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兩邊還有一大堆眷村張爺爺李奶奶,爸爸做生意會有些廠商來應酬,每到過年光是送往迎來一人一兩千就兩三萬。加上歷年比賽有獎金,說是不多每次五百一千,積少成多也有個三四萬,湊一湊大概就是這個錢。」

「好呀,那還每次都裝窮?」薇哈哈大笑,又問:「一個紅包一兩千,你們家給紅包倒是挺大方的。」

「誰裝窮了,那些都在郵局不能動好不好?」我哼了哼:「大方倒是真的,或許我是家族長孫吧,我們家各路親戚給我紅包從不手軟,不像某些家庭都是給個意思。我媽媽也不會沒收,或者拿我的紅包去貼補她發出去的,反正通通都是我的,只是從小就說好存給未來用,所以從來沒拿出來用,通通放在郵局。」

「這還真難得,不是每個媽媽都會這麼做的。」她讚道,又問:「為什麼不用補貼?」

「我是長孫啊,一開始沒有堂表弟妹只進不出,後來有了也是一個兩個慢慢來,年紀又小不用給多,跟他們給我的不能比。我媽懶得跟我記較,所以都給我。」說著又道:「所以嘍,幾張拾圓鈔票又不是大錢,湊起來搞不好還沒有兩千塊,妳喜歡最好,通通給妳。」

「好,那就收你的,」薇點點頭,微笑道:「既然你說得大方,那我就只拿不給,算是送我了喔?」

「沒問題,每次都吃妳的喝妳的,這點小錢算什麼?」

「說得也是,這點小錢算什麼,」她點點頭,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

「將來還有黃金寶石呢,十幾二十萬,應該夠買了。」

「當然當然,通通用在這裡。」

我笑道,心裡甜甜的。只見她雙頰緋紅,抽出鑰匙發動了車。

兩點半。

吃飽喝足繼續上路。薇往反方向騎了幾分鐘,經過一群看起來很古老的房子前。繼續向前走,四野開闊了起來,一片草原展現眼前,遼闊的翠綠延伸至天邊。

停了車,薇從背包裡拿出帽子戴上,兩人牽手走上草地。這裡草很矮,軟綿綿地彷彿可以躺在上面。放眼望去只有閒閒吃草的牛羊,在四野無人的天地間徜徉。

風呼呼地吹,短草隨風抖動,天藍得虛幻不真,草綠得難以形容,蒼天碧草像是風景明信片裡的景色。我不禁讚嘆:

「薇,這片草原真美。」

「這是阿德大哥建議我們來的,的確很舒服。」

「這裡叫什麼名字?」

「這裡喔,沒有名字耶。」薇想了想:「剛剛我們經過了二崁聚落,這是後面的草原。」

「二崁聚落?」

「就是那些老房子。」薇點點頭:「那裡保存了很多老建築,我還沒有看完資料,本來打算下次去的。」

「瞭解,今天看砲台。」我微笑著說:「那現在呢?」

「沒事啊,走走吧。」

「妳想躺在草地上嗎?」

「呵呵,好啊。」

她笑道,牽著我走出數十步,找了個周圍沒有牛羊的地方,把薄外套鋪在草上,拉我躺了下來。

太陽好大,即使戴著墨鏡也睜不開眼睛。兩人並肩躺著,我讓她靠在胸前。

薇把手放在我的胸口,閉起眼睛,食指輕輕地畫了起來。

我被她弄得有點癢,笑道:

「呀,妳在畫什麼呢?」

「沒啊,隨便畫畫。你不舒服嗎?」

「不會,妳畫。」

「呵呵,原來你怕癢。」她頑皮地一笑:「你知道嗎,人家都說怕癢的怕老婆。既然這樣,那你又加了幾分啦。」

「不是說還不一定嗎?」

「嘿嘿,加幾分就神氣了,是不是?」她笑道:「你喔,腳踏兩條船,人又愛撒嬌,目前為止不算是個模範老公,光這幾分只怕不夠。」

「跟妳在一起,我看幾分都不夠吧?」

「少拍馬屁。」她笑道:「還敢說我爸爸,你才是馬屁第一名。問你一件事。」

「妳說。」

「要是我們沒有一年之約,」她忽然說:「今天種感覺,你願不願意就這樣下去了?」

「妳是說……」

「是啊。」

「或許吧。」我點點頭:「咦?怎麼又提起這些了呢?」

「喔,我沒什麼意思。」她解釋:「只是覺得很舒服,今天的感覺又很緩慢。我發現其實很多事情都是我們自己想像出來的。」

「怎麼說?」

「你看,我們躺在這裡,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跟在一起又有什麼不同?」

「嗯。」

「可是這也只是一時的,回台北就沒有了。」她又說:「旅行就是這樣,明明早上還在一個漂亮的地方,晚上坐一趟飛機馬上回到現實世界,回到原本每天都在過的生活。」

「這也沒辦法吧?」

「誰說沒辦法?只是我們給自己的限制太大了。」

「這話怎麼講?」

「凱,世界這麼大,很多人都過著跟我們完全不同的生活。」薇嘆了口氣:「我們覺得讀書考試是唯一的路,其實不見得只能如此。你十六歲了吧?」

「是啊,所以?」

「再兩年你就可以結婚了。」她說:「敦化南路的房子是我的名字,那裡起碼值個三四千萬。要是我們把房子賣掉,帶著三四千萬來澎湖結婚,我看這輩子怎麼吃都吃不完。」

我聞言一怔,她又說:

「當然,這也只是說說而已。人生總有很多別的考量。做夢是一回事,明天一到還是得回去。」

「為什麼這只能是做夢?」

「當然啊,你能放下一切來這裡嗎?」她輕聲道:「就算你我都沒有父母考量吧,我們也沒辦法真的待在這裡啊。學業怎麼辦?將來要做什麼?你想當個高中肄業的漁夫嗎?」她停了半晌,又說:「再說了,真在這裡結婚生子,將來小孩子怎麼辦,能一直待在澎湖嗎?這幾年澎湖工作機會越來越少,人口大量外流,教育資源也不夠。所以說了,很多事只能做夢,夢醒還是一場空。」

「那妳為什麼要提?」

「沒有為什麼,只是胡思亂想罷了。」

「薇啊,妳放輕鬆點嘛。」

「哦?我不輕鬆嗎?」

「當然不輕鬆,這一路上妳想好多。」我閉起眼睛,緩緩地說:「過去現在未來,加上那些未定的事,妳每個都不放心。」

「嗯,不是不放心,而是懸著放不下來。」她想了半晌,又說:「未來好像不遠,今天卻什麼努力也不能做。這種卡一半的感覺很不舒服。」

「我懂。」

「所以了,還是不該來的。」她苦笑著說:「不然我問你好了。這次來澎湖,你找到答案了嗎?」

「嗯,可以說是找到了耶。」

「是什麼?」

「我不會講。」

「講不出來的都不是真懂,試試看?」

「好,那妳讓我想想。」

「別想,隨便說。」

「呃,好。」我嘆了口氣,還是想了半晌:「應該這麼說,我覺得這次再來,我比較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了。」

「在想什麼?」

「我肯定自己是愛妳的。」

「之前不肯定嗎?」

「也肯定,只是不能清楚分別那是哪種愛。」

「那現在知道了,是哪種愛?」

「愛妳的愛。」

「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說呢,」我又想了想:「嗯,就是說,不用分類,就是愛妳而已。」

「那原來是怎麼分類的呢?」

「很多啊,之前我們花了好多時間在定義關係,又是朋友又是家人的。這趟下來我發現,其實只是愛妳,愛妳這個人的一切,管它是什麼關係。」

「所以,」她坐起身來:「你愛我,只是這樣。是嗎?」

「還有,」我也坐了起來:「我更知道,妳也是這樣。」

「嗯,這倒是個偉大的發現。」她笑著說:「就說我們無聊吧,花了那麼多時間精神,結果只是確定了早就該知道的事情而已。」

「我覺得這很重要。」

「是啊,很重要的呢。」她開心地說:「凱,這次來澎湖還有一個很大的收穫。你有沒有發現,我們的溝通變得更好了。」

「哦?有嗎?」

「有。」她點點頭:「你看,我們躺在這裡才沒幾分鐘,馬上就可以聊得這麼深。過去想跟你說點正經的可沒這麼簡單,總要花上一段時間醞釀氣氛。」

「嗯,也是。」

「這就是進步。」她微笑著說:「想想衝著這一點,這次已經值得了。」

「跟妳在一起,從來沒有不值得的。」

「哈,又來拍馬屁了。」

「喂,妳很奇怪耶,只要好聽的都是拍馬屁,我可是很認真的呢。」

「嘻嘻,這當然是拍馬屁啦。」

「為什麼?」

「拍馬屁是什麼,不就是為了達到目的刻意說好話,提出對方優點來講嗎?」

「所以呢,我的目的是什麼?」

「你要討我開心啊,說一堆本來就知道的事,還不是拍馬屁?」

「什麼是本來就知道的事?」

「你跟我在一起當然賺到,怎麼會不值得呢?」

「嘿,真會自吹自擂。」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好啦,反正我沒有拍馬屁。」

「你有,你本來就是馬屁精。」

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已經三點多了。兩人告別牛羊,在暑氣剛過的陽光中繼續奔馳。

沒過多久出現指標,「東台古堡」,泛著鏽跡的鐵牌指著長滿雜草的岔路。薇要我轉進去,沿著小路又騎了幾分鐘,順著逐漸上坡的高地小徑,來到一座像是國軍營區的大門口。

四周一個人也沒有,路上坑坑洞洞很難走。風吹得野草沙沙作響,遠方的海面遼闊婆娑。

停好車打算往營區走,忽然聽見哨亭裡「嗶」的一聲,出現一個身穿軍服、荷槍實彈的衛兵。

「這裡不准停車!」

對方大聲說。薇聞言一笑,高聲道:

「我們跟『前中校』有約。」

衛兵一怔,鬆了鬆手上的槍,遲疑半晌招手要我們走近,問道:

「你們說找誰?」

「『前中校』啊,」薇笑道:「歐陽上校嘛。麻煩通報一聲,就說薇薇來了,薔薇花的薇。」

「呃……好,妳等一下。」

阿兵哥狐疑地說,走進哨亭打起電話。

薇笑嘻嘻站在一旁沒有說話。不一會兒衛兵出來了,臉上表情完全不同,推推鋼盔,禮貌親切地說:

「兩位貴客請稍候,長官在指揮裝檢,可能要等一下。」

「沒問題。」薇笑道。

「你們可以隨便走走,不過不要走到那邊。」他往懸崖方向指了指,看看薇的相機又說:「那裡是軍事機密,也不能照相。」

「瞭解,謝謝提醒。」

薇點頭致意,順手蓋上鏡頭蓋,牽我離開營門。

一片荒涼,老實說「隨便走走」也沒什麼能看的。這裡面向懸崖,下頭是個長相奇特、窩窩頭一般的小山。山下有座軍港,停了幾艘船,此外只有一座長長倉庫也似的建築,顯然就是所謂的「軍事機密」了。

薇俯耳對我說,那座山叫做「牛心山」,山下的海灣稱為「牛心灣」。基地駐軍是海蛟部隊,也就是狗弟當年服役的單位。我搔頭問「為什麼叫做牛心山?」薇聳肩說「或許長得像牛的心臟吧?」「那妳見過牛的心臟嗎?」「嗯,還不錯吃。」

兩人就這麼混了十五分鐘左右,正自無聊,身後突然傳來一陣匡匡匡鐵門聲。

一高一矮,兩個軍人走了出來。矮的一身草綠軍裝,高的戴著小帽。只見高個子對我們揮了揮手,聲如洪鐘地說:

「喂!薇薇!」

此人顯然就是「前中校」了,薇嘻嘻一笑,牽我走上前去。

「嗨,歐陽叔叔!」

「薇薇啊,好久不見啦,長這麼高了!」他哈哈大笑,熱情地一把抱住薇,簡直像一頭撲上去的熊:「妳真是的,要來也不早講,這幾天我可忙了,不然還可以帶妳去吃點好吃的哩!」說著放開手。

「呼,」薇笑咪咪地喘了口氣:「我們是臨時決定的嘛。」

「好吧。」他點點頭,轉頭看了我一眼:「小老弟,你是哪位啊?」

「他叫董子凱,是我的男朋友。」薇搶在前頭,可可愛愛地說:「喂,別跟爸爸打小報告喔。」

「哈哈,平哥脾氣古怪,誰敢跟他打妳的小報告啊?」他爽朗地一笑,對我說:「你小子運氣不錯,竟然追到了他們家薇薇,一定很會哄女孩子對不對啊?」

「才沒有。」

他哈哈大笑,對薇道:

「今天真不湊巧,營裡頭忙,我是不能招待妳了,派個人帶你們去東台古堡參觀參觀。」對身邊的矮個子說:「喂,這兩位是我的貴賓,你可要好好招待。晚上不用回來晚點名,記得給我認真當導遊。」

「報告是!」對方當場立正。

「好,那你們去吧,」歐陽叔叔指著這位看起來機伶無比的小個子:「他是我的傳令兵,要去什麼地方玩,要吃什麼都別客氣。他倒好,本來工作一堆的,你們一來反而可以打混摸魚了。」

「我們不會客氣的。」

薇笑道,跟「前中校」道別。只見這位威風凜凜的部隊長轉身走進營門,左右衛兵「刷」地一聲,端起槍來敬了個整整齊齊的軍禮。

派頭不小,我心想,別看對薇客氣,只怕管起部隊一定十分嚴格。只見小個子傳令兵大哥吁了口氣,滿臉堆笑地說:

「兩位,那我們就過去吧?」

薇跟我都點點頭,跟在他身後,沿小徑走了下去。

東台古堡位在砲兵營區後方。三人邊走邊聊,穿過路旁與人同高的雜草堆,沿著縱橫蔓延的小徑,不消片刻就來到了古堡門前。

說實話,若非有人帶,我們絕對找不到這個地方。東台古堡位於小徑盡頭,兩面巨石城牆呈扇形排列,左右拱衛中央大門。大門式樣中不中西,白色牆面上滿是斑駁龜裂。巨石中央被鑿空,安上兩扇木頭門扉,牌樓頂上有個葫蘆狀雕飾。石匾模糊不清難以辨識,門扉上滿是裂痕蛀孔,好像一碰就會垮掉一般。

往門口走,三人腳步驚動草叢,一陣窸窣傳過,蟲蟻各自逃竄,嚇了我們一跳。

門上本有兩個門環,此刻只剩圓形的釘痕。傳令兵大哥用力推門,門樞發出嘰嘰嘎嘎的聲音。他用力推了幾下,好不容易才打開了一道勉強容身的小縫。

他有點不好意思,笑道:

「平常這裡沒人管,外頭亂一點,裡頭還是不錯的。」

門後是一條兩三公尺的甬道,甬道盡頭強光刺眼,一條大路直通堡內,兩旁巨石悄然無聲。放眼望去許多一樣是白色巨石構成的,迷宮也似的建築展現眼前。傳令兵大哥走在前面,帶我們沿著一道小小的石階,上到碉堡頂端。

此處視野極佳,整座古堡一覽無遺。只見一片白色碉堡整齊排列,方的、圓的各式建築交錯縱橫。線條樸實天成,沒有精工細琢,卻有著強烈的粗獷氣息。

巨石有圓有方,方角渾圓削邊,圓拱稜角有致;作為門窗的方孔深邃寧靜,外露的階梯簡單直接。在晴空襯托下,油然透發一股強烈的地中海印象。讓人不敢相信這裡是澎湖,眼前的建築不是希臘海邊的小鎮,而是古代的軍事基地。

周身刮著蒼涼的風,腳下踏著荒蕪的地,藍天白牆間是幽然無聲的寂靜。

這是一個私密浪漫的地方,沒有親眼見到,絕難想像它的雄偉、它的豪放,還有它的美。

太美了,不能置信、難以言喻,隱沒於天地之間,靜靜在歲月中散放神祕冷傲的氣息。

我張口結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過了好久好久,薇終於打破沉默,讚嘆道:

「天啊。」

我深深吸了口氣,用力點了點頭:

「是啊,不敢相信。」

「這裡跟西台不一樣,」傳令兵大哥開了口:「那邊馬上就要開放了,比較像軍事基地。這裡多年來沒什麼變動,應該跟當年差不多。」

「不是有軍隊駐守嗎?」薇問。

「那是以前,現在沒了。」他搖頭:「你們別看東台古堡漂亮,其實當做營房很難用。沒窗沒門的,水電瓦斯都不好接。前陣子縣政府沒事就來調查,好像打算把這裡列成古蹟,煩都煩死了,還不如待在東台營區。」

「就是剛剛那裡吧?」

「是啊,不過那邊也很糟,蟑螂有巴掌這麼大。」他歎道:「軍人的地方都這樣,習慣了也就算啦。」

我們都笑了笑,沒有接口。

「其實這裡沒什麼好看的,一下就看完了。」他又說:「這樣吧,你們先逛,我在外頭等。逛完要去哪裡跟我說,我開長官的車帶你們去。」

「這樣嗎?」薇笑了起來:「不用麻煩了,我們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好了。」

「喔,不不不,」他忙道:「長官要我招待你們,剛剛說了,晚點名也不用回去。回去了反而有一堆公差,還不如帶你們出去玩。」

「瞭解。」薇哈哈大笑:「那這樣吧,你玩你的,我們逛逛就走。歐陽叔叔問起來你就隨便講講好了,我們不會給你穿幫的。」

「這個喔……」他一呆:「這樣好嗎?」

「不然這樣,我先去把車騎到這邊來放。」我接口:「等一下擠一擠載你到外頭去,省得被門口衛兵看到了。」

「喔,那倒不要緊,他們都是我的人,不會出賣我的。」傳令兵大哥想了想:「這麼辦吧,我開車在外頭等,你們出來後讓我載一程,大家到外頭公路上解散。怎樣?」

「那我們的車怎麼辦?」薇問。

「鑰匙給我,我牽去放。」他取過車鑰匙,又說:「就這樣,你們玩,我先去搞定車子。打算待多久?」

「起碼半個小時。」

「那差不多。」

他想了想,對我們交代幾句什麼不要跑到圍牆外頭,省得被仙人掌扎到之類的話,隨即一溜煙跑了個不見蹤影。

目送他離去,我們步下階梯,漫步在空無一人的古堡裡。這裡很安靜,豔陽在白色牆壁上反射著朦朧的光暈。廣場上雜草低矮,白牆藍天襯托點點青綠,氣氛寧靜舒緩。

薇說東台古堡建於清光緒十三年,當時中法戰爭清廷苦戰獲勝,劉銘傳決心加強澎湖防務,下令修建西嶼東西台、媽公金龜頭以及大城北四座砲台。東台古堡地處馬公海口,地勢險要,幾尊大砲扼守衝要海面,可謂固若金湯。後來發生甲午戰爭,東台大炮也曾重創來犯日軍,雖然最後不幸失守,卻無損其一定的戰略價值。

抗戰勝利,澎湖回歸祖國懷抱,這裡一直有國軍砲兵部隊駐守,聽說早期東台古堡裡仍有幾尊大陸搬來的大砲。後來新建東台營區,這裡就荒廢了,湮沒荒草之間至今二十餘年。走在雪白的迷陣裡,望著牆上的霉跡與苔痕,一股驀然的懷古幽情油然而生,眼前不禁浮起當年的場景,彷彿清軍、日軍與國軍各穿軍裝,四下奔忙地操縱大砲,試圖擊退從海上進犯的敵人。

砲台上早就沒有砲了,只留下數座圓形的地基。砲牆上留著砲彈形狀的錐型立孔,整座地基有點古希臘劇場的味道。籐蔓爬得四處都是,牆角雜草蓬勃,人去樓空的古堡裡,充滿著既滄桑卻又生機盎然的異樣氣息。

走進建築物內,我們在略帶霉味的甬道裡穿梭來回。腳步聲迴盪在陰暗的甬道裡,方孔外是漂亮的藍天。

甬道內十分陰暗,地面倒是一片清爽,既沒有雜草也沒有積水。天光從各處門戶侵入,掩映著光影交錯的美感。跟想像中不同,裡頭乾乾淨淨沒有蚊蟲,倒是在圓形的天花板上,爬著一隻動也不動的蜥蜴。

步出甬道,我們找了某個露天階梯坐下。薇補了點防曬乳液,笑道:

「看完啦。會不會很無聊?」

「一點也不會,」我搖了搖頭:「這裡好舒服,虧妳有熟人可以帶我們來。」

「喜歡就好。」她笑咪咪地說:「這裡是管制區,所以沒有人為破壞。剛剛提到附近還有個西台古堡,你既然喜歡這種地方,那我們下次就過去走走。」

「好啊。」

「東台很漂亮,又沒人,真是個約會的好地方。」她忽然說:「要是選在這裡照婚紗啊,真不知道有多好看。」

「呵呵,妳有興趣嗎?」

「嘿,你又來啦。」她一笑,搖搖頭說:「即使有那一天,我看也來不及了吧。歐陽叔叔快退伍了,以後沒有熟人可以帶我們進來。再說穿婚紗也不知道是哪一年,我看機會渺茫。」

「搞不好到時已經開放了。」

「你還真樂觀。」她嘻嘻一笑:「我看過資料,西台古堡民國六十年左右就還給縣政府了,當時你還沒出生,弄了十幾年都沒開放。照這種速度就算東台今天解禁好了,等開放參觀我們都要四十了,還穿什麼婚紗啊?」

「四十就不能穿婚紗嗎?」

「喂,你要等到四十歲才肯娶我喔?」她嘿嘿一笑:「真要這樣,等你都等老了,那我才不要嫁給你。」

「不然妳打算幾歲嫁給我?」

「你這小子,如意算盤倒是打得挺響,誰講好要嫁給你啦?」她臉一紅:「先給我乖乖等八個月,回來看你表現,才能決定到底要不要跟你在一起。就算真的在一起好啦,也得先觀察個十年八年的才能談這件事。你急什麼,想逼我簽字還早得很。」

「哈,撐這麼久,到時候搞不好東台就開放了。」

「真是的,什麼跟什麼嘛,你慢慢做夢去吧。」她忍不住笑了起來,雙手一攤:「唉,凱啊,我還真拿你沒辦法。」

「什麼事情拿我沒辦法?」

「你很好笑啊,撒起嬌來像小孩子,講沒幾句竟然大言不慚談起結婚了。」她笑道:「結婚結婚,有意無意說了好幾遍啦。你倒是說說看,為什麼我該嫁給你?」

「我愛妳啊。」

「這就夠了嗎?」她嘿嘿一笑:「你也愛別人,打算都娶回去嗎?」

「喂喂喂,別煞風景。」我忙道:「不是講好了嗎?八個月後讓我們有個沒有負擔的開始。屆時當然只有妳嘛,否則談什麼結婚?」

「所以你是說,只有我一個人了,別無選擇,只好娶我?」

「別斷章取義。」我搔了搔頭:「一對一,這是結婚的起碼條件吧?」

「那是當然的。」她點點頭:「嗯,好吧,除了起碼條件,你還有沒有什麼其他附帶條件啊?」

「妳不要挑語病,我的意思是『要件』而不是『條件』。」我想了想:「這麼說吧,如果一直在一起,最後不就只剩結婚了嗎?」

「所以你認為,結婚是為了永遠在一起?」

「不然呢,還能為什麼?」

「在一起就在一起,結婚幹嘛?」她搖了搖頭:「凱啊,這件事遠了點,我從沒認真想過,不過我覺得在一起跟結婚是兩件事,沒有什麼必然的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我一怔:「不在一起,怎麼結婚呢?」

「那可不一定,」她想了想:「有人是相親結婚的,也有人只同居不結婚。我覺得結婚的意義是組一個家庭,而不是為了讓戀愛『升級』。」

「這有什麼不同嗎?」

「嗯,我也不知道。」她皺起眉頭想了想:「再不然就是為了生小孩。這也不算理由,很多人只要小孩不要婚姻,也有很多人只要婚姻不要小孩。」

「呵呵,妳幹嘛老參考別人呢?」我笑了起來:「如果妳問我,我反而覺得結婚的確是一種『升級』。」

「你這麼傳統啊?」

「誰傳統了?」

「那你解釋看看。」

「我覺得……嗯,怎麼說呢,結婚可以讓我們做一些談戀愛的時候不會做的事。或者說,有些事情婚後就可以做了,談戀愛的時候還不行。」

「哦?舉個例。」

「不說別的,生小孩好了。」我說:「生了小孩,家裡就多了一個人。本來妳是薇我是凱,之後就變成了妳是媽我是爸了。」

「所以身分不同。」她點點頭:「嗯,這的確不一樣。還有嗎?」

「我舉不出其他例子了。」我想了想:「其實就算沒有小孩,身分還是不同啊,不是變成夫妻了嗎?」

「就是這個『夫妻』,我不知道差別在哪裡。」她問道:「難道說,結婚之後我就不是原來的薇,你也不是現在的凱了嗎?」

「總有點不同吧?」

「那我不要結婚。」她搖了搖頭:「我喜歡現在的你,如果婚後就不一樣了,那我寧可不要結婚。」

「妳很奇怪耶,人哪有不變化的啊?」我笑了起來:「再說誰知道變化就是不好的呢?如果結了婚,那麼……那麼我就是結了婚的凱,妳也就是結了婚的薇啊。」

「哈哈,這是什麼意思?」

「呃,妳別催我,我又不是專家。」我有點糗,想了想說:「這樣說好了,一起組個家庭,跟談戀愛總是不同的。談戀愛的時候妳是妳我是我,結了婚以後……」

「就你儂我儂了,是不是?」她取笑。

「厚,又打岔,妳到底要不要聽啦?」

「好好好,我聽我聽,別生氣。」她哈哈一笑:「你慢慢講,我不打岔。」

「妳再打岔我就講不下去了。」我哼了哼:「我的意思是說,談戀愛的時候我們都……嗯,在靠近對方,妳懂我在說什麼嗎?」

「懂。」她認真地說:「互相溝通,享受對方的陪伴。」

「是啊,就是這個意思。」我點點頭,她說得真好:「可是,結了婚以後,彼此關係就不同了。兩個人開始過一種新的生活。原本的人生只有自己,之後就要有對方了。」

薇怔了怔,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

「你講下去。」

「就像我家好了,爸媽跟我,並不是一個男人一個女人還有一個小孩的組合。而是爸媽跟我,嚴格來說是四種關係的綜合體。」

「哪四種關係?」

「爸跟我、媽跟我、爸媽之間,還有我們三個人加在一起。」我點了點頭:「原本他們兩個人談戀愛,我看跟我們也差不多吧,之後結了婚生了我,關係就不同了。」

「這樣說也對,」她點點頭:「哲學上有個說法叫做『全體大於部分總和』,這是你想說的,對不對?」

「對對對,說得好。」我興奮了起來:「就是這個意思,我跟爸媽是一個家,不是三個人。」

「那只有兩個人的時候呢?」她追問道:「要是不生小孩,還有這種效果嗎?」

「我覺得有,」我點點頭:「當然,我是沒有經驗啦。不過身為夫妻,感覺起來應該跟男女朋友很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應該會覺得是一體的。」

「怎麼個一體?」

「嗯,不然換個方法說,兩人在婚前都有自己的個性,結婚之後,就會跟對方融合,產生一種新的個性了。」

「一樣的嗎?」

「搞不好各自有變化,總會不一樣吧。」我想了想:「最起碼,婚後大家就會開始放下原本的自己,當起家庭裡的自己了。」

「這就是你說的,夫妻的感覺?」

「呃,是啦,」我忙道:「不過這也只是我隨便猜猜,又沒結過婚,我哪知道啊?」

「不錯啊,你還蠻有想法的。」她贊許地點了點頭,隨即噗哧一笑:「喂,這跟我剛才說你儂我儂有什麼不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是嗎?」

「呃,好吧好吧,妳對。」

「哈,說了半天,結果還是我對。」

她哈哈大笑,摸了摸我的臉。

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見她雙頰緋紅,望著古堡一言不發。像是很開心,卻又有種說不上來的,彷彿正思索著什麼的情緒。

我不敢打擾她,默不作聲地待在一旁。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說:

「凱,我沒想到你有這麼多想法。」

「呃,那也是剛剛提到才想的,之前可沒想過。」

「我懂。」她點點頭:「既然這樣,那我更要好好想想了。」

「想什麼?」

「想想我們的未來。」她說:「凱,以往我一直把你當成『家人』來對待。剛剛聽你這麼分析,我覺得我們將來的關係可能不是這樣。」

「那該是怎樣?」

「不知道,所以說要好好想想。」她搖了搖頭:「你別急,我還沒想清楚,想清楚了再跟你討論。不過你給了我一點啟發倒是真的。」

「什麼啟發?」

「就說還沒想清楚嘛。」

「好好好,那妳慢慢想。」

「對嘛,急什麼?」她微微一笑:「不管你說的有理沒理,結婚都是很久以後的事。這一分鐘我們還不算在一起,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講到這個,有件事之前就想跟妳講,結果一直忘記。」

「什麼事?」

「跟小箏有關喔。」

「沒關係,你講。」

「跟她在一起的這段時間,她總是沒什麼安全感。」我說:「一開始我以為跟妳有關,後來才發現,即使沒有妳,她還是沒有安全感。」

「哦?為什麼?」

「本來只是個糢糢糊糊的感覺,剛剛一聊,反而清楚得多了。」我想了想措詞:「她的問題在沒有把自己跟我放在一起,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對象,而不是一個整體。」

「這話怎麼說?」

「我是男朋友、是學弟、是她喜歡的人,這都對,」我解釋:「可是,她是跟這些身分在一起,而不是跟我這個人,或者說我的個性在一起。」

「那我們呢?」

「妳接受我的一切,我也接受妳的一切。」

「那她呢?」

「比起妳,她比較希望我是她要的樣子。」

「嗯,原來如此。」她點點頭:「所以你是說,她愛的是一個形象,而不是你?」

「也不是,」我搖搖頭:「她愛我,卻也堅持我必須符合某種形象。當兩者發生衝突的時候,她會傾向要我改變,而不是接受我原本的模樣。」

「那我呢?」

「妳不會這樣啊,」我說:「反而是,我好像越來越像妳了。妳對我的改變是無形的,自然而然的。」

「這樣你就沒意見了嗎?」

「這就是我剛剛說的,放下原本的自己。」

「而放下與改變,卻又讓我們更相愛。」她點點頭,表情既溫柔又幸福:「我懂了。這跟你剛剛說的夫妻關係道理是一樣的,如果今天的我們就能這樣影響對方,那麼將來在一起一定會影響得更多。屆時你既不是原來的你,我也不是原來的我;我變成了『你的我』,而你也變成了『我的你』了。是嗎?」

「是啊。」

「這也可以解釋小箏妹妹的情緒。」她點點頭:「她既沒有改變你,也沒有因為你們的關係改變自己,因此永遠有一段距離,怎麼做都沒辦法更靠近。之所以有無力感,沒有安全感,都是這個原因。」

「唉,還是妳會形容。」我嘆了口氣:「到底是誰從小移民國外啊?沒錯,這就是我想說的。」

「哈哈,這是表達能力的差距,跟中文程度無關,我用英文也能講。」

「哼,那妳說說看。」

「說了你又聽不懂。」

「少來,說不出來就承認。」

「呵呵,才說你成熟,馬上又來耍幼稚啦。」她哈哈大笑,捏了捏我的臉:「凱,你真是個可愛的人啊。」

「妳少來。」

「別不好意思,我希望你永遠都這麼可愛。這樣一來,我就更想嫁給你了。」

「為什麼?」我瞪她一眼:「帶回家好好欺負,是不是啊?」

「嘿,真沒良心,」她笑道:「到底是誰欺負誰還難說呢。真要嫁給你啊,只怕你馬上就抖起來了,成天什麼『薇,弄點吃的來』『薇,唱個歌來聽』,我看八成沒好日子過。」

「哈哈,這是一定要的啦。」我笑道:「妳煮飯那麼好吃,唱歌那麼好聽,都結婚了這點福利怎麼可以少呢?」

「看吧,」她笑著搖了搖頭,嘆口氣說:

「這輩子啊,只怕累死在你手裡。」

四點半。

談天說地間,我們在東台古堡待了一個多小時。時間不長,但處身在空曠的古堡裡,兩人步調跟著也慢了下來。藍天深邃美麗,白牆安靜和諧,我們的心情像被清滌了一遍,乾乾淨淨地,沒有一絲負擔。

薇的手很暖,手臂卻被風吹得有點涼。她走上臺階,脫掉涼鞋,赤腳步行在古堡頂端。我一笑,也脫了鞋,走在她身邊。

大風吹得她長髮迎空,陽光曬得白牆一片滾燙。她把雙手平舉保持平衡,嘴角掛著淺淺的笑。粗糙的石頭上,赤裸的雙足格外細嫩。

相機在我身上,我打開鏡頭蓋幫她照了幾張相片。薇聽到快門聲,走到另一頭說:

「凱,剛剛逆光,你在這裡幫我照一張。」

我點點頭,又照了一張。

她笑了起來,換個姿勢,要我再照一張。

我依言按下快門。只見她又坐下,把手臂架在膝蓋上,托著下巴擺出新的姿勢;等我照完後又側躺在白牆上,就這麼換了許多不同的姿勢,直到我把整卷膠卷照完為止。

薇接過相機,要我撐起雨傘,躲在傘下換好新的膠卷,拿出腳架開始合照。在她的指揮下,我們在東台古堡各處照了許多有趣的照片。有牽手步行的、有玩鬧嬉戲的,還有許多擺起來姿勢彆扭,照出來搞不好很有感覺的「沙龍照」。

一張照完又是一張,她扛起腳架,尋找更好看的拍攝角度。我站在一旁望著她,突然覺得,她是不是把這個當成婚紗照了呢?

微笑的她既開心又投入,我不敢開口詢問。此刻的快樂非常難得,說什麼都是多餘的。

她是不是很捨不得呢,我又想。

當然了,真是個傻問題。行將道別,不捨是難免的。

再說,剛剛又談了那麼多。

如果真能娶到她,我又想,那會是件多麼美好的事啊。我才十六歲,還有很長的人生要走,如果擁有她的陪伴,永遠跟她又說又笑地,拿著旅遊筆記玩遍世界,那會是什麼樣的幸福,又是多麼大的福氣呢?

太不真實了,我暗自嘆息,如此美好的一天,到底什麼時候才會來呢?

她依然微笑著,彎起身子望著相機觀景窗。我瞧著她專注的神情,忽然想到一件事。

忘了是哪一次,我曾提醒她「福氣是會用完的」。當時只想勸她照顧自己,此刻,我突然覺得,搞不好這一切的分分合合,也是同樣的道理。

跟薇在一起,是幸福的。

跟薇永遠在一起,更是不能想像的,無比的幸福。

可是,我配得上這種幸福嗎?一個什麼都沒有做的我,憑什麼享受這種幸福呢?

正因如此,兩人才會一再面臨分離。彷彿只有這樣,我們才能將福氣「省」下來,一點一滴慢慢使用,不要一次就消耗殆盡,瞬間燒完。

然而,再怎麼省,畢竟也有個極限。如果福氣這種東西真有定量,那麼總有一天「額度」會用完。真要如此,卻又該怎麼辦呢?

節流不如開源,那就累積吧,大概只能這樣了。難怪人家說要積德。多發善念,多做善事,像那些修佛之士說的,種「福田」。

也就是說,如果想一輩子跟薇在一起,那我就要更努力,讓其他人也能通過我的作為,變得跟我一樣幸福。只有這樣,才能確保我自身的幸福,才能讓薇跟我永遠在一起,度過整個精采美麗的人生。

呃,那小箏呢?

忽然想起了她。如果跟薇在一起,那就代表她被我犧牲了。換言之,我的幸福,就是她的不幸福。

呃,因為追求我的幸福,造成她的不幸福,這能被稱為「修福田」嗎?

怎麼會這樣呢?我發現這是個無解的習題。沒錯,我的確愛薇超過愛她,這一切都是我惹起的。可是,此刻的我,卻又怎麼能就此棄她而去,對她這麼無情呢?

不能的,我心想,對於小箏,我既不能這麼做,也不願這麼做。

社長選舉至今兩個多月了,這段時間裡,我跟小箏一直處於各種情緒當中。我們曾那麼緊密地在一起,也曾忙亂匆促地分過手。只是,無論發生什麼事,捫心自問,我都是愛著她的。

為什麼我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呢?我問自己。

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對於她們,無論是什麼情緒,我都是愛的。

可是,我想跟薇在一起。

所以,結果還是一樣,小箏總有一天會被我傷害,只是早晚問題。

呃,不能想了,我對自己說,該來的總是會來的,想再多都沒有用。薇馬上就要走了,明天我們就要回台北,要想什麼回去再想,這一分鐘是薇的,我不可以拿來想小箏。

薇設好相機,快步走到身邊,挽起我的手說:

「看相機,笑!」

我連忙回神,望著相機傻笑一番。只見鏡頭裡快門一閃,「啪」,又是一張合照完成。

唉,就這樣吧,望著薇走向相機的背影,我長歎一聲,不再想什麼了。

就這樣地,兩人在東台古堡裡待到將近五點。我們收好相機,又走一圈算是最後巡禮,離開了這座不知未來還能不能一起參觀的廢棄古蹟。

跨出大門,一台軍用轎車停在小徑盡頭。傳令兵大哥見我們出來,發動了車。對我們客氣幾句,載我們離開荒草中的古堡,沿著崎嶇不平的小路,開到外頭大路旁。

摩托車停在「東台古堡」生鏽路牌下,他把車停了,問我們說:

「真的不要我載你們去玩一玩嗎?」

我們都是一笑,不約而同搖了搖頭。

「好吧,那我就白賺榮譽假啦。」他笑道,告訴我們一個「想像中的行程」,表示如果遇到歐陽叔叔,請「一定要按照這個行程對長官報告」。

我倆滿口答應。傳令兵大哥很開心,忙不迭說了好多聲謝謝,讓我們下車,打開窗子等我們騎上摩托車,這才發動車子,從後視鏡中緩緩駛離。

薇坐在後座,我轉頭問:

「那現在呢,去哪?」

「你向前開,」她一笑:

「又到了夕陽時間啦。」

沿著203縣道,我們在偏移的天光中踏上歸途。我把車騎得很快,薇也緊緊抱著我的腰。撲面都是風沙,兩人沒有交談,我想起跟她上陽明山的往事,不禁騎得更快了些。

約莫十分鐘車程,薇指揮我在清心飲食店附近轉進一條小路。沿著越來越少的房子與店家,來到一處無人的樹林。

薇要我把車停下,揹起相機下了車。我環顧四處,只見路的盡頭有塊水泥路障,路障後頭還有路,卻無法通行。

「這是哪啊?」我問薇。

「小池水庫,後面就過不去了,我們也沒要過去。」薇說,要我把鞋脫了:「當然,用走的可以進去,後面的路就是水庫的水壩牆,不過那裡是水源保護管制區,沒事別進去比較好。」說著自己也脫了鞋,拎起飲料與空塑膠袋,指指一旁某條下坡小徑:

「我們要走的路在這裡。」

「那會到哪裡?」

「去了就知道啦。」

她笑道,牽起我的手,兩人赤腳走上坡道。

這裡地勢比較高,周遭響著海濤的聲音。坡道有點陡,我們小心翼翼往下走。原本的柏油路逐漸隱沒在沙子裡,腳底不時踩到小石頭。就這麼走出海岸防風林,驀然間,一片漂亮的沙灘出現在眼前。

太陽快下山了,沙灘閃著金黃色的光芒。這裡的地形很奇妙,是個半月型的海灣。左右都是高地,高地上還有玄武岩石壁,柱狀節理像是拱衛著這片沙灘,讓此處形成一個獨立又私密的地方。

海灣面向西方,風比較小,空氣暖暖地,帶著難以言喻的香氣。沙灘空無一人,也沒有任何人工設施,柔和的浪一波波拂上攤頭,把岸邊洗得平滑如鏡。

「好漂亮。」我出聲讚嘆。

「是啊,」薇一笑:「這可是個私密景點喔。」帶我走上沙灘。

我們邊走邊聊。薇說這裡名叫「網垵沙灘」,是個連當地人都很少來的地方。狗弟在西嶼當兵時最喜歡來這裡,「看看著名的落霞,還有細緻的沙」。

此處的沙子的確不同,又細又厚,白白地非常舒服。被烈日曬了整天,整片沙灘都很燙,我們快步走進水裡,這才感到一絲透心沁涼。

海浪一波波拂過岸邊,沙灘被浪花浸濕,變成一面光滑的鏡子。灘頭很乾淨,斜陽閃動遠方的海面。夕照融融,周遭顏色柔和清晰。沙灘既長又遠,海水透明澄澈,甚至還可以看見兩人印在水裡的足跡。

好棒的地方,我不禁想。如果只是比較沙灘,這裡比小白沙嶼還舒服。

太陽即將西沉,海面泛著金光。日頭不再刺眼,蔚藍的天空化成了一片壯麗的澄黃。

薇把手一緊,輕輕地說:

「凱,這一天快要結束了。」

「嗯。」

「昨天看夕陽,覺得很落寞,」她又說:「還好我們又留了一天。」

「那今天呢?」

「很踏實。」

「踏實?」

「嗯。」她點點頭:「或者說,對於未來,我很有信心。」

「有信心我們能在一起?」

「不。」她搖了搖頭,望著夕陽說:「應該這麼說,我開始相信會有那一天了。」

「結婚嗎?」

「不是。」

「那是什麼?」

我又問,她卻沒有回答。

太陽緩緩往海中沉落,沒有雲的天際瀰漫著從赤金到紫紅的漸層。海面倒映著破碎的紅光,霞光伴隨晚風,圍繞在我們身邊。

「薇?」

「嗯?」

「這是最後一個晚上了吧?」

「是啊。」

「明天不能再多留了,是不是?」

「總要回去的嘛。」

「回去之後,妳還會跟我見面嗎?」

「會,」她微笑著說,一樣是望著夕陽:「每天。」

「那我們能一起出去玩嗎?」

「嗯。」

「薇?」

「又怎麼啦?」

「沒有,只是想叫叫妳。」

她一笑,轉頭對我說:

「別急,我還在呢。」

「對了,妳還沒有回答我呢。」我轉過頭去,避過她的眼神:「妳剛剛說的那一天,到底是哪一天?」

「喔,幹嘛一定要知道呢?」

「哪有這種話說一半的。」

「好吧,」她點點頭,遲疑半晌說:「我的意思是,我對未來很有信心,可以跟你一直走下去,直到那一天。」

「哪一天?」

「我死掉的那一天。」

「呃,」我一怔,皺眉道:「喂,幹嘛說這種話啊?」

「這種話怎麼啦?」她一怔,隨即笑道:「喔,你誤會了。我們總會死的嘛,你不覺得如果能一直陪伴到死掉的那一天,是件十分幸福的事嗎?」

「是啦,」我搔了搔頭:「不過妳也別這麼講好不好?聽起來好可怕。」

「不會啊,這很浪漫呢。」她甜甜地笑了起來:「與子偕老、同穴而葬,不都是同樣的意思嗎?想想看當我們其中一個即將死亡的時候,另一個還坐在身邊陪伴著,這多麼幸福啊。」

「那活著的人怎麼辦啊?」

「所以了喔,這是很大的commitment,」她點點頭:「凱,答應我一件事。」

「妳說。」

「比我晚死。」她望著我,眼神清澈又認真:「如果我們在一起,結婚了,或者沒有結婚卻也沒有分開,我承諾一定會好好照顧你,陪你開開心心過一輩子,讓你什麼煩惱都沒有。可是,你也必須答應我,死的那天你要陪在我身邊。」

「喂,別說這個啦。」

「不,我要說。」她搖頭:「凱,我們相愛,每天在一起相處,當然會替對方做很多事。有的事情很麻煩,有的很簡單,重要的是我們都肯對彼此付出。你常常在傷腦筋要替我做什麼,想東想西的,其實那些都不重要,只有這件事我希望你承諾我,就當成回報我在有生之年對你做過的一切,只要你做到這件事,那麼我替你做的就都是值得的,比起來甚至還是微不足道的。答應我,好不好?」

「呃,講得這麼嚴肅,」我皺眉:「為什麼這件事這麼重要啊?」

「你答應不答應嘛?」

「好啦好啦,講這個多煞風景,」我忙道:「那前提也要是我比妳活得長啊,如果我先死怎麼辦?」

「不會的,我會照顧你。」她柔柔地一笑:「你會長命百歲,變成皺皮禿頭老公公。你的健康我會負責,你只要承諾讓我死前看到你,不是一堆討厭的別人就好了。」

「好好好,是我是我,別說啦。」

「一定唷!」

「一定一定,」我連忙按住她的嘴:「叫妳別說啦,到時候我是皺皮禿頭老公公,只怕沒什麼好看。」

「沒關係,」她一笑,取笑說:

「我會忍耐。」

我嘆了口氣,緊緊牽著她的手。兩人不再交談,只是肩並著肩,默默望著沉落中的夕陽。

這一天,終於要結束了。

太陽消失在海平面下,周遭驀地暗了下去。薇佇立在起風的海邊,望著大海沒有作聲。

望著霞光中長髮飄揚的她,我心裡盡是依戀。晚風不知不覺帶來涼意,薇抖了抖,像是有點冷。

「走吧,」我開口:「別感冒啦。」

「再等一下。」她說:「等到天黑。」

我摟起她。此時金色的天際已然化成了瑰麗的紫紅,翻湧的雲彩快速褪色,天與海的界線逐漸模糊。不久之後,原本的殘霞,只剩下一片昏暗的暮色。

薇嘆了口氣,轉頭說:

「凱,走吧。」

我應了一聲,放開摟著的手,用塑膠袋裝了一袋海水。兩人越過沙灘,走回剛剛亮起的路燈下,一起把腳沖乾淨,換好鞋襪,發動了車。

薇從背包裡拿出薄外套披上,微笑著問:

「凱,今天好玩嗎?」

「嗯。」

「哪裡最好玩?」

「應該還是東台古堡吧,」我笑了起來:「不過那個大義宮也挺有意思的,海底祕境,虧他們想得出來。」

「是啊,只可憐那幾隻大海龜了。」她點點頭,歎道:「就算是海龜精吧,被困在這種陰暗的地底,不知道牠們會不會很想家。」

「牠們的家又在哪裡呢?」

「是啊,在哪裡呢?」

薇輕輕地說,搖了搖頭,不再開口。

回程時是我騎車,兩人在殘霞中離開網垵沙灘,沿冷清的公路往馬公奔馳。經過跨海大橋時薇抱得更緊了,似乎對這道既長又窄,晦暗不明的海上通道感到緊張。

橋上沒有車,我打了遠光燈,左右海面漆黑得恐怖,黑暗的彼方彷彿沒有盡頭。疾駛在橋上,強勁的海風吹得我握不住龍頭;車燈照著馬路標線,永無休止似地過了好久,總算看見了黑暗中的雪白弧形拱門。

薇表示想休息,我把車停在路邊,她下了車,站在路旁咳嗽起來。

不知道是不是著涼了,這裡溫差好大,彷彿剛過炎熱的午後,此刻卻盡是冰冷的夜風。我下了車,走到薇身邊拍著她的背。半晌她才停了咳嗽,有點沙啞地說:

「嗯,好像真的有點冷了。」

「妳先喝點水,別急著講話。」

我忙道,從背包裡拿出礦泉水給她。薇淺淺喝了幾口,搖搖頭說:

「我想喝熱的。」

「好,那我們回通樑古榕那邊,看看有沒有熱的可以買。」

於是兩人繼續上路。轉彎回到通樑古榕,這時天已全黑了,路燈照得廟前一片慘白,巨大的樹蔭在黑暗中顯得十分猙獰,廣場上也只有零星的幾個老人家。

店家都在收攤,除了幾個麵攤小吃店外沒有什麼可以買。薇不想吃東西,我跑進小吃店討了杯熱茶,陪她坐在廟前椅子上稍事休息。

薇捧著熱騰騰的紙杯小口喝,取暖般地聞著杯緣冒出的蒸氣。就這麼待了好一會兒,才終於說:

「嗯,好舒服。」

「妳一定受涼了,剛剛要妳趕快走都不聽。」

「好嘛,你對,」她笑道:「難得讓你照顧一下,只不過一杯熱茶而已,就別囉嗦啦。」

「覺得很划不來,是不是?」我一笑:「那就記得照顧身子,別逞強。」

「凱啊,你還挺會唸人的。」薇笑著摸了摸溫暖的紙杯:「問你喔,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在一起了,你會不會沒事就這樣唸我?」

「會,如果妳不照顧自己的話。」

「喂,真有那一天,你不是該照顧我嗎?」

「沒錯,不過就像剛剛好了,妳不聽話,我也沒辦法啊。」

「所以,」她笑道:「我聽話,你就省點事;我不聽話,你就照顧我。是不是呢?」

「呃,這麼說也對啦,」我呆了呆:「不過聽起來怪怪的。」

「哈,那我絕對不聽你的話。」

她頑皮地說,輕輕靠在我身上。

我既疼惜又不捨,接過杯子放在桌上,摟她進胸口,低聲說:

「薇,我會照顧妳的。」

「嗯。」

「記得照顧自己,好不好?」

「嗯。」

「別逞強,也別老是這麼累。」

「知道了。」

「還有,」我又說:「相信我。」

「相信你?」她一愣:「相信你什麼?」

「相信我,一定會有那一天。」

她聞言沉默半晌,隨即說:

「凱,希望那一天不要那麼快來。」

「咦?為什麼?」

「因為我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她低下頭:「就像之前說的,好好走一圈,體會過豐富的人生後才在一起,然後永遠都不要分離。」

「我懂,」我點點頭:「我說的是『那一天』,意思是一樣的。」

「那一天,卻又是多久呢?」

「八個月後,」我微笑著說:「民國七十九年的驚蟄。」

「哈,好確定的時間。」薇哈哈大笑,離開我的懷抱,認真地說:

「那就這麼約定,明年驚蟄我回來,然後當天就在一起。」

「好,一定喔。」

「一定。」

她溫柔地笑了起來,停了半晌,點點頭,又說:

「嗯,一定。」

我們在保安宮前坐了半個小時。熱茶不久就涼了,薇卻不再覺得冷了。兩人再度上路,奔馳過白沙與湖西,回到了人聲喧嘩的馬公。

回旅館換上長袖衣褲,兩人跑到市區找了一間名叫「長進小吃店」的餐廳好好吃了一頓。由於覺得冷,我們沒有吃他們著名的生石蚵與海膽,反而點了一堆蜜汁雞腿、酸瓜蒸象魚、海膽炒蛋、炒鐘螺、蛤仔絲瓜之類的熱炒。當然,在老闆推薦下,也吃了整整一鍋的長進招牌菜紅蟳粥。

這鍋粥真不是蓋的,蒜頭與紅蔥爆香的高湯把紅蟳滋味完全熬煮出來,倒入白飯吸飽湯汁,跟廣東粥熬得連飯粒都化掉不同,飯是飯湯是湯,加上整隻敲碎了的大紅蟳,光吃這道菜就飽得我們直不起身子。

飯後時間還早,兩人騎車到著名的蒔裡海灘看星空。這兒是離馬公市最近的觀星點,黑暗的沙灘外滿是壯闊的夜空。沙灘上有許多夜遊的年輕人,遠處還有人在堤岸生火烤肉。

我們鋪起浴巾,坐在厚厚的沙灘上一路聊到午夜。兩人聊著許多從未聊過的話題,應許著那些早已應許了的承諾。沒有月光的海面一片漆黑,漁火在海面上排得整整齊齊,在海面上搖曳著銀色的光芒。

我們傾聽著浪、感受著風,共享著夜裡的海岸。

我們依偎著彼此,告別了最後一夜的星空。

回到旅館已過午夜。薇換下衣服,兩人一起洗了個舒服的澡。赤裸的我抱著一絲不掛的她,氤蘊中的我們卻不再像昨夜那般靦腆或緊張。一樣幫她擦好乳液,照舊吹乾她的長髮,我們鑽進被窩,在沒有遮蔽的遮蔽中一覺睡到翌日清晨。

睡醒時她也剛醒,我披著毯子,起床幫兩人煮了咖啡。薇裹著被子不想下床,我把咖啡遞給她,只見她幸福地笑著,輕輕地說:

「謝謝你,親愛的。」

這是我第一次聽她這麼稱呼,這一瞬間,心裡不禁充滿了洶湧的感動。我們放下杯子,回到屬於兩人的小小天地,親暱又毫無保留地,吻著對方。

在床上依偎許久,直到旅館打電話上來時才發現已經中午了。兩人忙著盥洗整行李,將近一點才下樓辦理退房手續。周叔叔早就付過錢了,那個「什麼長」等在大廳,依然熱情客氣,也一樣開著軍用轎車,送我們到港邊吃了一頓臨行前的海鮮大餐。

抵達機場剛過三點。「什麼長」幫我們買好機票,薇找了個公用電話分別打給阿德大哥與「前中校」致謝。隨後,在「什麼長」的揮手道別下,我們拿著機票與身分證步入候機室,走出登機門。

走在馬公機場停機坪上,飛機響亮的引擎聲掩蓋了薇的聲音。澎湖依然風大,頭上仍舊是萬里無雲的晴空。我們在風沙中登上飛機,扣好安全帶、聽完安全指示,再次禱告旅途平安,道別了相處三天三夜的澎湖。

回程班機上我們都睡著了,緊握的雙手直到落地才不得不放開。抵達台北時是四點半,我們揹著背包走出松山機場。背包不重,於是我們又走進敦化北路的林蔭大道。從民權到南京、從忠孝到信義,在帶著濕氣的台北街頭漫步,直到七點前後,才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薇家。

路已走到盡頭,該是道別的時候了。這趟澎湖之旅跟上次完全不同,卻也給了我們更多體會。站在薇家樓下,我們在下班的車流中凝望著彼此,甜蜜又感傷地,暫別了對方。

就這樣地,七月份悄悄過完了。回來後我沒有回電給小箏,也沒有打給貓咪或小憶。對我來說,直到八月八日前都是薇的。短短七天裡我們跑遍台北近郊,從三峽到鶯歌、從深坑到石碇、淡水金山或九份基隆,還有最重要的,空無一人的中正紀念堂與熱鬧非凡的館前路麥當勞。

我們去了月光和狗,大家幫薇辦了一場跨夜的告別party,連續三個小時的「阿薇金曲」與其後的喝酒狂歡,讓八月七日凌晨拉下鐵門的月光和狗變成一個只屬於我們的地方。

薇沒有喝醉,維持著平常的清醒。詩聖終於回來了,卻沒有跟薇多說什麼。薇像交代什麼般地要大家「照顧」我,大姊則摟著我的肩膀,醉醺醺地表示「這妳就不用擔心啦」。

眾人一路狂歡,日出前後各自醉倒。詩聖酒量好沒掛掉,默默走到薇身邊說了幾句話。薇靜靜地聽,微笑著對他點點頭。兩人不知約好什麼般地勾了勾小指頭,相視一笑走回來。

我把車鑰匙還給詩聖。他嘿嘿一笑:「有沒有幫我加油?」「沒耶。」「沒誠意。」「我又沒騎只是幫你保管鑰匙而已。」他哼了哼,伸手敲我一個頭,揮手說再見,獨自離開了月光和狗。

狗弟等酒退,開吉普車把我們送回家。我跟薇都累了,連澡也沒洗,就這麼一路睡到傍晚。

依照約定,這次薇讓我送她去機場。醒來後我們一起整理早就收好的行李,薇拿出一個裝得滿滿的牛皮紙袋,將這間即將再度道別的房子託付給我。我們坐在星空花園裡安排好所有的事,回到一片純白、鋪著厚厚地毯的房間,相偕泡了個舒舒服服的泡泡浴。

八點半,薇拿出不知何時準備好的餃子餡,跟我一起桿餃子皮,跟上次一樣包了兩百五十個水餃。這次分離長達八個月,當然沒辦法幫她留什麼「下飛機後的餃子大餐」。薇卻意有所指地說,「希望下次回來的時候,冰櫃裡還有一點東西可以吃」。

該做的做完了,該交代的也都交代完畢。整理好廚房、泡了兩杯「KAPY」回到星空花園,薇忽然笑了起來,說道:

「喔,對了,還有一件事。」

「什麼事?」

「這次有八個月,時間很長,希望我們都能好好過生活,不要每天陷在奇怪的情緒裡。」

「嗯,」我點點頭:「我知道。」

「所以,為了讓生活好過,我有個提議。」她笑咪咪地說:「怎樣,來寫信吧?」

「寫信?」

「是啊,很傳統吧?」她點點頭,解釋道:「加拿大跟台灣寄平信,大概要花半個月以上才會收到。我建議一個月寫一封,約好一天同時寄出,講講自己這個月在幹什麼,心情怎樣之類的事。你看如何?」

「好啊,」我點點頭:「可是,為什麼一個月才一封啊,不嫌少了點嗎?」

「少是少,不過這種頻率剛剛好。」她笑道:「凱啊,你有沒有想過,這段時間其實是讓我們各自整理心情的,如果想常常聯絡,那幹嘛不乾脆現在就在一起算了呢?」

「好啊,如果妳肯。」

「少來,講好的事。」她哈哈一笑,續道:「所以了,一個月一封,同時寄。可以沉澱沉澱,卻又不會跟對方失去聯繫。最重要的是,由於一個月才一封,這封信也就變成了對自己這個月的反省日記。不但很有幫助,更是一種剛好的期待。」

「什麼叫做『剛好的期待』?」

「因為不多,所以會珍惜。」她點點頭:「由於確定,所以不會患得患失。」

「這倒也是。」

「還有,這也可以變成我們之間的小遊戲。」她又笑了起來:「你想想,不管我們這個月寫了什麼,對方的回應總要一個月以後才會到吧?」

「不只喔,」我搖搖頭:「其實是一個多月將近兩個月。假設我們九月一號寄好了,要等到十月底收到對方來信,才能知道回應是什麼。」

「對對對,兩個月。」她點點頭:「這更好。這樣我們就有兩個月可以測試了。」

「測試什麼?」

「測試對方的意見,跟自己想的是不是一樣。」她興奮地說:「舉個例子好了,你九月中公演,十月的信總會跟我說說公演的事吧?」

「應該會。」

「所以啦,等到十一月底之前,你都會猜我有什麼想法,到時收信就可以比較。」她解釋道:「這種比較既是一種遊戲,也是一個默契的培養。猜對算有默契,就算沒猜對,也可以用這樣的比較來認識、體會彼此,然後默契就會與日俱增了。怎樣,你覺得好玩嗎?」

「好玩!」我興奮地說。

「所以了,一個月一封,記得認真寫。」她微笑著說:「當然電話還是可以打,只是沒事勸你少打,最好一通也別打。畢竟聯絡得越勤,對生活的干擾就越多。你懂嗎?」

「嗯。」

「那好,我們就約好每個月一號寄吧,怎麼樣?」

「嗯,二號好了。」

「哦?為什麼?」

「因為我是三月二號認識妳的,」我算了算:「九月第一封信,到三月一共七封,第七封寄出來的那天,就是我們的週年紀念。」

「同時也是最後一封。」她笑道:「明年的驚蟄是三月六號。」

「啊,那不行。」我忙道:「妳答應驚蟄就回來的,這樣最後一封豈不是收不到了?」

「收不到才好,我們可以寫一些『特別的』。」她頑皮地一笑:「像什麼我覺得你很愛欺騙老女人感情啊,你也可以寫什麼我很醜之類的。反正當時看不到,看到的時候我們在一起已經很久了。」

「才怪,只有妳看不到,我在台灣可收得到喔。」

「哈,那就變成你罵我我聽不見,我罵你可句句到家啦!」她哈哈大笑,又說:「好啦,不開玩笑,你別看就是了。我們把第七封信當成是未來的樂趣,等到……那一天我們再拆開來看,好不好?」

「哪天?」

「嘿,明知故問。」

「好啦好啦,」我笑道,搔了搔頭說:「知道了,那天就那天,只可惜要等得久了。」

「嘻嘻,那你就慢慢等吧,」她開心得不得了:

「想看信,就拿黃金寶石來換。」

談笑間已過十點,我們都餓了,薇本來想下幾個餃子的,見我有點捨不得,於是換好衣服騎車騎到公館。或許澎湖東西太好吃吧,我們都吃得有點沒勁兒,於是她又提議回家好好做頓飯。當下改換陣地,跑到忠孝東路頂好超市買了一堆食材回家。

說是一堆,其實也沒多少東西。我們忙到午夜前後,終於完成了包含燉牛肉咖哩、蠔油芥蘭與牛尾湯三樣東西。我們把東西端到星空花園邊吃邊聊,在沒有月亮的星空下,享受著萬籟俱寂的燭光「大」餐。

吃完飯洗好碗,提著垃圾下樓丟掉,我們再度出門,跑到熄了燈的中正紀念堂散步消化。今晚空氣很潮濕,黑暗的廣場飄著霧氣,走在熟悉的廣場上,薇對我說:

「凱,我忽然發現一件事。」

「什麼事?」

「你還蠻沒信用的,」她笑道:「之前說好要常常帶我看降旗,結果從頭到尾只看了兩遍。你說,你這傢伙是不是很沒意思?」

「喂,是妳自己沒空的好不好?」我忙道:「上次澎湖回來以後妳都在搞參訪團,之後就去大陸了。好不容易回來卻不肯見我,要不是我死皮賴臉的,搞不好連這趟澎湖都不會去。」

「哈,你也知道自己死皮賴臉。」她笑了起來:「你這人沒誠意,澎湖倒去了兩遍,看降旗有這麼難嗎?之前是你在談戀愛的好不好?」

「才怪,我是社團聯展之後才跟小箏在一起的,妳過三天就去大陸了,能怪我談戀愛嗎?」

「嗯,賴得真乾淨。」她搖頭笑道:「算了,不跟你計較。答應我,回來之後一定要天天帶我看降旗。」

「是。」

「別隨便答應。」

「我哪隨便了?」

「那如果你社團有事呢?」

「也來。」

「哦?答應得倒是挺爽快。」

「當然,」我笑道:「現在我可是社長了,要走就走,誰能拿我怎麼樣?」

「那要是下學期要練詩歌朗誦呢?」

「比賽的時候妳還沒回來,」我搖頭:「再說啦,之後我就是總隊長,詩朗隊我最大,老子要看降旗抓大家陪著敬禮都行。」

「好厲害。」她吐了吐舌頭,又說:「對了,講到這個,問你一件關於馨馨的事。」

「什麼事?」

「她是不是對阿玟很有意見啊?」薇問道:「我指的是,關於阿玟在月光和狗的生活?」

「嗯,這個嘛,」我想了想:「其實只有嗑藥的事,不過我跟她研究過了,LSD不傷身,所以馨馨也就沒有太反彈了。怎麼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凱,幫我個忙。」

「妳說。」

「好好照顧阿玟。」薇認真地說:「阿玟是個很……很辛苦的人。認識以來我一直是她說話的對象,現在我要走了,你可要幫我多看著她。」

「呃,」我一怔:「薇,她是個大姊耶,我能怎麼『照顧』她啊?」

「多跟她聊聊就好。反正你要加入Ansery了,多培養點交情也是對的。」

「妳不是反對我加入Ansery嗎?」

「你又不聽我的,」薇輕嘆一聲:「我也不多說什麼,反正你跟阿玟多聊聊,她的朋友很多,卻沒有一個像你這麼單純的人。」

「這又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對她而言,或許你會變成一個很不一樣的朋友。」

「她不把我當成小弟弟才怪呢。」

「不會的,」薇輕輕地說:「你年齡雖小,卻很能跟人親近,其實阿玟是很喜歡你的。」

「好吧,如果是這樣。」

「記得我說過的,關心別人,就要關心人家的事。」

「我懂。」

「懂就好。」薇終於放鬆了點,看樣子這番話對她來說很重要。半晌後又說:「好吧,該交代的都交代了,能幫你想的也都想了。你要保重自己,心情悶的時候,記得我留下的『三根毫毛』。」

「妳說慧心學姊啊?」

「哈,還有兩根呢,」她點點頭:「慧心、阿玟,還有我們的七封信。」

「呃,」我一呆,隱約領悟了什麼,問道:「咦?這麼說起來,其實妳是安排大姊來照顧我的,是不是這樣?」

「應該說,你們可以照顧對方。」薇毫不避諱地點點頭:「凱,我要走了,走之前總有點不放心。你們幾個是我最擔心的人,有辦法的話,還是幫我看著大家。」

「『大家』是誰啊?」

「你自己、阿玟、仔仔,」她忽然笑了起來:「啊,還有琪琪。」

「我才照顧不了那個男人婆哩。」

「好啦好啦,當我沒說。」薇笑道:「那至少幫我多陪陪仔仔,這總行了吧?」

「詩聖需要我『陪』嗎?」

「他很在乎你的,少沒良心。」

「好啦,妳別搞個生離死別的,」我皺起眉頭:「想想根本不到八個月,哪有這麼多交代不清的事啊?」

「唉,我勞碌命啊。」

她嘆了口氣,挽起我的手。

兩點左右我們離開中正紀念堂,或許白天睡夠了吧,兩人都沒什麼倦意。薇的飛機是六點半起飛,狗弟約好三點半來接,還有一個多鐘頭,一時忽然不知道幹什麼才好。

回到薇家,她把行李放在門口。跟上次一樣的小登機箱,此外只有一個隨身背包。她跑到樓上抱了一個大紙盒出來,裡頭是本硬殼相簿,只見她又拿出了一個照相館的紙袋,從裡頭抽出好幾疊相片翻了翻,把其中一疊收回紙袋,放在一邊說:

「凱,我們來整理相片。」

說著就開始把一張張相片插進相簿裡。我們一邊整理,一邊回味著這趟意外的澎湖之行。從中明艦到城前海岸、從小白沙嶼到西嶼燈塔;跨海大橋邊被風吹得東倒西歪、二崁草原上的綠草與藍天;直到浪漫的東台古堡與夕照中的網垵沙灘,一幕幕歡笑中的場景,一張張凝結時光的畫面,在兩人手中歸檔留存,就此成為回憶,再不消失。

整理完相簿,薇決定把相簿留在家裡不帶去加拿大。我愣了一下,搖搖頭說:

「算了,妳帶去吧。行李放得下嗎?」

「放是放得下,你不要留著嗎?」

「妳會回來的,」我說:「這段時間,我不能一直看著它們。」

「那就別看嘛。」

「妳又不是不瞭解我。」

「哈,好吧。」薇笑了起來,摸摸我的頭:「你也長大了。」

「唉。」

我嘆了口氣,望著她把相簿收進登機箱,忍不住問道:

「對了。」

「怎樣?」

「底片在哪裡?」

薇當場哈哈大笑,推我一把說:

「你真是拜託,在樓上抽屜啦,書桌左邊上面第二個,裡頭還有一份加洗。」

「呃,」我呆了呆:「妳加洗了一份喔?」

「呵呵,當然了,我是誰啊?」

她笑著說,拿起剛剛放在桌上的,放在紙袋裡的那疊照片,連同詩聖的相機一起交給我,又說:

「相機幫我還仔仔,照片你拿回去,記得別說是我洗的。」

「這是什麼照片?」

我問,剛要把照片從紙袋裡拿出來,薇卻一把阻止了我,搖搖頭說:

「別急吧,我走了再看。」

「這是……」

「別急。」

「好吧好吧。」我點點頭,把相機壓在相片上,薇又說:

「幫我跟仔仔說聲謝謝,順便提一聲,鏡頭已經處理好了。」

「處理什麼?」

「去海邊嘛,回來要保養。」

「知道啦,」我心不在焉地說:「他那麼懂,一看就知道了啦。」

「才不會,」薇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哼了哼:

「那個粗心鬼。」

這麼說著已然三點整,薇進廚房親手煮了兩杯「KAPY」,帶我走進「練功房」交代一堆器材怎麼用,電腦如何開關機之類的事。她又說,電腦與音源器的說明書都在抽屜裡,她有寫一些筆記,要我沒事的話可以看看。又拿出一台V8攝影機,表示「九月公演我不能去看了,叫森怪當天去錄影,這樣我就不會錯過啦」。

這麼說著電鈴響了,薇拿話筒講了幾句,掛上後說:

「狗弟來了。」

我點點頭,突然有種很多話來不及說的慌亂。薇輕輕一笑,伸出雙臂抱起了我。

「凱,」靠在我懷裡,她柔聲說:「我要走了,你會不會捨不得?」

「當然會。」

我用力點頭,心裡揪得又緊又痛。

「別傷心,」她哽咽道:「我會回來的。八個月,七封信的時間。」

「我知道。」

「等我回來,我們再快樂過一輩子。」她抬起頭,咬著下唇,目光閃動地望著我:「到時候我就是你的了,永遠不會離開。」

「一定喔。」

我應了一聲,咬著牙,沒辦法再說什麼了。

不知為何,今晚的薇比平常抱起來更嬌小。身子暖暖的,也更像是一個細緻的女孩子。抱著她的一瞬間,我忽然聞到了她久違的氣息,也突然對她的肩膀、腰際有了不同的感受。

很難形容的感覺,剎那間觸動心情,卻又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我只知道,此刻的她既陌生又熟悉,像是三月剛剛認識那幾天,卻也像是六月底剛回來時,短短跟我在一起整夜的「臨時情人」。

就這麼地,帶著莫名的情緒,兩人擁抱了不知多久,這才不得不放開眷戀的手。薇的臉紅紅地,輕輕喘了口氣,揹起背包,換好鞋子,站在門口望了望。

我幫她拿起登機箱,薇回過神來,把鑰匙交給我。兩人鎖門離開,進了電梯。

狗弟站在樓下,吉普車閃著暫停燈。見我們出來,把手上的菸一扔,接過登機箱笑道:

「喂,告別完沒啊?」

「哈,離別是再見的開始。」薇一笑。

「這首好聽,下次回來唱。」

他笑道,白色襯衫在風中飄動。我跟薇各自上車,狗弟要她別客氣,於是薇又換到後座,坐在我身邊。

星光點點,今晚是個好天氣。微亮的浮雲飄在夜空裡,路上安安靜靜悄無人聲。整條路上狗弟一句話也沒說,貼心地讓我們窩在後座的黑暗裡。薇躺在我胸口,也沒有出聲。

沒過多久我們都睡著了,再度醒來時,外頭正是燈火通明的機場大廈。

狗弟把車停在下客處,幫我們開了門,對薇笑道:

「阿薇,那我就不進去了。」

「嗯。」薇點點頭,睡眼惺忪地微微一笑:「謝啦。」

「一路順風,記得帶點什麼加拿大名產回來。」

「你要什麼?楓糖?冰酒?Smoke salmon?」

「哈哈,都來一點吧,」狗弟笑道:「不過最重要的,幫我找Don Alder的巡迴錄音回來。」

「知道了。」

「找不到別回來喔。」

「嘻,就不要我找到了,你還沒把他訓練完成。」薇笑著指了指我:「約法三章,他上不了台,我東西不給你。」

「這容易,凱子沒問題的。」狗弟笑著說:「要是妳回來我還搞不定他,嗯,我打赤膊上台唱兩隻老虎。」

「唱法文版的。」

「隨便,加上日文版都行。」

「一言為定。」

薇哈哈大笑,牽起我的手,揮別狗弟,走進機場大廳。

凌晨的機場很冷清,放眼望去沒有多少旅客。看板上班機時刻半天不翻動一次,水銀燈照亮的空間裡浮盪著奇異的顏色。薇完成check-in手續,拿著機票套夾,對我說:

「好啦,凱,我要進去了。」

「現在就走啊?」

「是啊,我要先進去通關,狗弟也在等你。」薇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唉,好啦,其實也沒那麼趕。不過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我們就這樣吧?」

「裡頭有地方坐嗎?」

「有啊,可以去貴賓室。」她嘻嘻一笑:「不好意思了,這段路長,我坐商務艙。」

「商務艙喔,那很貴吧?」我問:「不知道貴賓室裡頭長什麼樣,我可從來沒進去過。」

「真的嗎?好啊,帶你去瞧瞧。」她點點頭,笑了起來:「嗯,這個藉口倒是不錯,又可以多混幾分鐘。」

「我進得去嗎?」

「喔,貴賓室不在裡頭,花錢就是了。」

她笑著牽起我的手,帶我從出境的樓梯走上去。這道樓梯很長,我正奇怪她為什麼不搭電扶梯,只見才上到一半就出現了一條窄窄的甬道,原來整排的貴賓室藏在裡頭。

薇坐的是聯合航空,貴賓室在甬道不遠處。我們一齊走進去,薇跟櫃檯的服務小姐說了一堆,拿出一本像支票簿的東西簽名撕給對方,毫無留難帶我進了貴賓室。

地方不大,裡頭只有兩三個老外。桌椅都是沙發,光線柔和舒適。我們找個角落放東西,跑到一旁小小自助餐區拿了飲料三明治,薇要我端盤子先坐,自己跑到旁邊打電話。

沒過多久回來了,坐在我身邊說:

「我去call狗弟了,他會等你,我們別混太久就是了。」

「呃,真不好意思。」

「不會啦,反正也只是打瞌睡。」薇點點頭,又說:「凱,這裡是你能送我最遠的地方了。怎樣,很有信用吧?」

「有什麼信用?」

「讓你送我來機場啊。」她笑著說:「這也實現了我的願望。」

「哦?怎麼說?」

「讓你送出去,之後還會回來。」她望著我,認真地說:「從今以後你就可以相信,凡是離開的,都會回來了。」

我心裡一片溫暖。

「還有呢,」她又笑道:「說來好笑,我很喜歡接機送機。一個人搭飛機總覺得很寂寞,這次你送我來,回去後爸爸也會去接。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分別接送,說起來還是第一次。」

「回來時記得先講,我也來接妳。」

「嗯,這可不一定。」她笑了起來:「我猜啊,下次回來的時候爸爸應該也會回來。這麼一說提醒了我,到時候你記得把家裡恢復原狀。否則爸爸看到了喔,嘿嘿,只怕會不高興。」

「妳爸爸這麼可怕嗎?」

「起碼歐陽叔叔很怕他。」薇頑皮地一笑,又說:「不過呢,這一趟我會跟他好好聊聊你。如果一切幸運,下次你還可以跟他碰個頭呢。」

「呃,再說吧。」我忙道:「妳可要小心點,沒把握千萬別這麼幹。」

「當然啊,第一印象最重要啦。」

薇笑道,伸手摸了摸我的臉頰。

兩人在貴賓室聊到五點半,或許因為這裡很安靜,時間緩緩流動讓人分不清過了多久。不一會兒廣播響起,登機時間已到,我們各自把涼掉的咖啡喝完,離開貴賓室。

爬著樓梯上到出境層,薇站在開始有人的玻璃門前,對我輕笑著說:

「凱,那我走了。」

我點點頭,還想說些什麼,時間卻已經用完了。

「記得保重身體。」

「我會的。」她點點頭,仰首在我臉上親了一下,眨眨眼說:

「身體要好,才能幫你生個胖娃娃呢。」

我聞言一怔,只見她揮了揮手,笑著說:

「親愛的,再見啦。」

「薇……」

「說再見。」

「再見……」我艱難地說,伸著還想再抱她一次的雙手。

薇一笑,毫不遲疑,轉身走進出境大門,頭也不回地往驗關櫃檯走去。

我怔怔地站在原處,望著她完成驗關手續,拖著登機箱,回眸一笑,消失在高大的櫃檯後方。

就這樣地,薇再度離開了。像一陣清煙,消失在黎明時的機場大廳裡。

我在玻璃門前站了許久,心裡空空盪盪地,不知道該怎麼辦。知道狗弟在等,只得再望一眼冰冷的櫃檯,搭電扶梯回到一樓,步出機場。

狗弟還在睡,車子一樣閃著暫停燈。我敲窗戶叫醒他,兩人在滿天晨光中抽了根菸,隨即發動車子,沉默無語地回到了台北。

送我回到薇家,我向他說了聲謝謝。狗弟微笑說:

「改天來月光和狗,我們要開始練功了。」

「嗯。」

我應了一聲,他嘻嘻一笑,風馳電騁離開了早晨的敦化南路。

整夜沒睡,我獨自坐在日上三竿的星空花園裡,默默迎接煙塵中台北市的另一天。今天是父親節,也是我該回家吃飯的日子。帶著不知名的情緒,我起身下樓,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桌上擺著詩聖的相機。我想起那疊照片,打開紙袋倒了出來。裡頭是詩聖在高雄照的照片,還有那些畢業旅行時,詩聖幫大家照的照片。

我跟小箏的合照只有一張,其他多半是風景照,還有詩聖的「獵艷」成果。照片裡有芳瑩學姊、秀茵學姊、Miko學姊,當然還有馨馨與小箏。

唯一跟小箏的合照,是詩聖在遊覽車上幫我們照的。小箏靠在我的肩膀上,表情和緩沉靜。

相較於這次去澎湖,我忽然想,原來我跟小箏只有這張合照而已。

難怪薇說詩聖粗心,原來詩聖把所有的底片都留給薇了,薇洗一洗才發現裡頭還有這些東西。不知她看了作何感想,會不會有點不高興,還是無所謂,反正也只有那麼一張而已呢?

腦中一片糊塗,看樣子一時想不出個所以然。我把照片收好,帶著相機離開薇家,騎著她的車,回到了自己的家。

大家都去上班了,窗戶裡透進上午清亮的陽光。我洗好澡,帶著奇怪的情緒一路睡到下午四點半。醒來後算算時間薇還沒到,螢幕上再度只有沉默的STANDBY字樣。

放下call機跑去洗把臉,拿出好久沒有整理的書包,抽出好幾大本暑假作業、公演段子跟筆記本放在桌上,望著這些「現實生活」裡該做的事發愣。

不知多久天黑了,媽媽也到家了。見我坐在書桌前,她把皮包一放,微笑著說:

「回來啦,今天還真乖呢。」

「哦?」我一怔:「乖什麼?」

「我才擔心你忘了,今天父親節啊。」她笑著說:「一早就不見人影,去女朋友家了是不是?」

「嗯。」

「你怎麼呆呆的?等一下爸爸回來要熱情點,」媽媽說:「我去換衣服,你幫我把桌上整理整理。等等一起做飯,我們要趕在他回來前完成。」

「好。」

我點點頭,起身往廚房走去。

爸爸不久後也回來了,一家三口圍著餐桌,吃著溫馨的晚餐,享受著久違的天倫之樂。澎湖回來後我天天陪薇,這倒是第一次在家裡吃飯。爸爸問了許多跟薇有關的問題,我則揀了一些「安全的」說,算是有個交代。

爸爸聊起他的公事,一反常態跟我們說了許多平常鮮少提到的事情。我忽然想起跟薇的對話,開口問道:

「爸?」

「嗯?」

「問你一件事喔,」我想了想:「你跟媽媽談戀愛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啊?」

「你是說結婚以後嗎?」

「是啊。」

「哈哈,開始想未來了嗎?」他哈哈大笑,放下筷子道:「兒子啊,現在想這些太遠了。你好好讀書,等到將來出了社會,能夠自立的時候再想這些事不遲。」

「因為這樣才能有錢養老婆嗎?」我問。

「這是一個,」他點點頭:「不過出社會之後人生會變得很不一樣。今天你談戀愛只想到戀愛,將來就會有很多考量了。」

「像什麼?」

「生小孩啊、賺錢啊、工作中發生的事情,跟當學生可不一樣。」他解釋:「主要是負起責任,先要對自己負責,才能挑起整個家庭的擔子。你是男人,跟老婆不能只談情說愛,還要有無論如何都要照顧她的責任感。」

「呵呵,說得真動聽。」媽媽笑道。

「我對你也是一樣,」爸爸不理她,續道:「你是兒子,所以也是我的責任。看到你的時候雖然高興,同時卻也覺得很有壓力。這就是成家,好玩的地方的確有,壓力卻也不小。」

「呃,我懂。」

「不過啦,這都是結婚前不知道的。」他笑道:「要是知道你這麼麻煩啊,我一定會好好考慮到底生不生。」

「你別相信他的鬼話,」媽媽插口笑道:「你一出生,爸爸就馬上昭告天下到處宣傳。好像他生的不是你,而是什麼偉人一樣。」

「我的兒子,不是偉人是什麼?」爸爸得意地說。

「不敢當。」

我一笑,眼前浮起薇的面容。拿起杯子,對爸爸說:

「爸爸,祝你父親節快樂。」

爸爸開心地笑了,拿起酒杯,三人「乒」地一聲,碰了碰杯緣。

吃完飯洗好碗,一家三口難得在客廳聊到午夜,這才各自回房睡覺。我下午睡夠了,此刻一點倦意也沒有,坐在桌前閒閒翻著暑假作業。

就這麼會兒功夫,媽媽穿著睡衣跑到房間裡。見我還沒睡,微笑著說:

「咦?這麼晚還做功課啊?」

「也沒有啦,」我搔了搔頭:「暑假都過一半了,作業還沒動,先想想要怎麼寫。」

「嗯,你加油吧。」她點點頭,在我床沿坐下,忽然問道:「兒子啊,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咦?」我一怔:「沒啊,為什麼問?」

「你看起來心神不寧,跟女朋友怎麼了嗎?」

「沒什麼。」

「那我問你一件事。」

「好,妳說。」

「這次跟你去澎湖的女生,就是爸爸上次見到的那位,對吧?」

「對啊,薇。」

「那打電話給你的學姊呢?」

「她怎樣?」

「哪一個是你的女朋友?」

「呃,」我一呆,沒想到媽媽這麼一針見血,當下忙道:「妳幹嘛這麼問?」

「我就知道有問題。」她搖搖頭,嘆了口氣說:「兒子啊,我從小看你長大,這些事情瞞得了我嗎?我不跟你囉嗦,一句話講完就走。」

「呃,妳說。」

「女朋友一次交一個,年輕人不要衝動,也不要做出未來會後悔的事。」

「知道了。」

「不要傷害女孩子。」

「我哪有?」

「你沒有跟人家上床吧?」

「呃……沒啦。」

「嘿,看起來凶多吉少。」媽媽嘆了口氣:「記得,要戴保險套。」

「我知道啦。」

「那我就不多說了,你這麼大了,很多事情我也管不了。」她搖搖頭,拍拍我的肩膀:「你這學期的成績蠻讓我們驚訝的,我跟爸爸都覺得不用管你太多。記得爸爸說的,要對自己負責任,才能負起別的責任。」

「知道了。」

我點點頭,十分認真地。

「那就好,別搞太晚,年輕人晚上要睡覺,省得長不高。」她溫然一笑,點點頭說:「晚安。」

「媽媽晚安。」

媽媽不再說話,走出房間,順手關了大燈。

帶著情緒,我不知何時睡著了。醒來時剛過八點,也不知道怎麼躺回了床上。

起床換衣服,跑到餐廳熱好媽媽留在桌上的稀飯小菜。今天約好去車站接小箏,飯後約莫九點出門,騎著薇的車來到中正紀念堂。看看錶時間正好,於是上好大鎖,沿中山南路往台北車站走。

馬上就要見到小箏了,我心想,經過漫長的一個月,不知道兩人之間已經變成了什麼模樣。

天氣好得讓人心慌,太陽閃耀著亮麗的光芒。中正紀念堂藍色的屋瓦反射陽光,街上既安靜又清爽。

走著走著,忽然想起了好多事。我想起在這裡跟小玫的長吻,也想到跟小箏站在北一女站牌邊,介紹我認識馨馨的那一天。

想起即將見到的小箏,我不禁想,走過風風雨雨,此刻的我們,即將面對的又是什麼未來呢?

社團聯展當天早上,我跟小箏一起走在這附近。本來她打算「劃清界線」的,想不到經過匆促的一天,最後竟然在一起了。

六七晚會當天,我跟許多好朋友上了兩次台。當夜興奮尚在,此刻卻如此安靜。

說實話,我還沒有從薇的情緒中回復過來。昨天清晨到此刻,我的心裡都是迷迷糊糊的。馬上就要見到小箏了,我竟然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面對即來的碰頭,心中竟是一片茫然。

就這麼來到台北車站,我買了一張月台票,走上月台等她。

月台上依然人山人海,這幾天我們都沒聯絡,等一下錯過了可就糗啦。我看了看錶,九點五十五分,再十分鐘後她就要出現了。

她一定會問我澎湖的事的,我心想。

她也一定知道,我是跟薇去的。

知道我跟薇去,她一定會不開心的。我又想。

不開心之餘,又將如何呢?

就這麼等了半晌,火車進站了。

旅客一窩蜂從車廂湧出,我望著潮水般的人頭,沒過多久,就發現了小箏。

一身綠衣黑裙,白襪白鞋的她穿著制服。彷彿讓我方便識別,獨自走在人群裡。

還是熟悉的她啊,一頭短髮絲毫不亂,步履緩慢認真,衣服整齊乾淨。她沒有看到我,卻也沒有焦急匆忙,表情既溫和又嚴肅,卻隱含著幾許緊張。

那就是我的小箏。毫無改變,跟印象中一模一樣。

我排開人群走上前去,揮手叫道:

「嘉嘉,我在這裡!」

她聽見了,微微一笑,緩步向我走來。

「凱凱,你來了。」

「是啊,」我點點頭,揹起她的行李,牽起她的手說:「幸虧妳穿制服,否則還真難找。」

「我就是穿給你找的。」

她說,表情跟剛剛完全一樣,微笑著,帶點緊張。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陪她走出站外,眼前是車水馬龍的忠孝西路。

「現在呢?」我問:「去哪裡?」

「先回宿舍吧。」她說:「用走的好了,剛剛坐得腰好痛。」

我點點頭,兩人上下天橋,過了馬路。

默默地走了幾分鐘,經過鄉村MTV時小箏笑了起來,打破沉默說:

「凱凱,好久不見了。」

「是啊。」

「這段時間有沒有想我?」

「有啊。」

「那怎麼都不打電話給我?」

「我打過啊。」

「我以為你會天天打。」

「喔,我在忙嘛。」

「嗯,聽巧怡她們說了。」小箏點點頭:「公演準備得還好嗎?」

「這幾天大家都有事,倒是沒什麼人找我。」我想了想:「等巧怡回來後就忙了,大家要開會驗收練習成果,也要把後面的進度拉一拉,進度應該會快一點。」

「廣告拉得如何?」

「還差一點。」

「那你還有時間出去玩?」她接口,遲疑半晌說:「凱凱啊,阿薇還好嗎?」

我就知道她要提了,我心想。一派輕鬆地說:

「喔,她很好啊,已經回加拿大了。」

「咦?這麼快?」

「是啊。」

我點點頭,停了腳步。

小箏也停了下來,轉頭望著我。

我看著她的表情,吸了口氣,搖搖頭說:

「嘉嘉啊,我想妳是誤會了。」

「哦?」她緩緩地問:「你說說看,我誤會了什麼?」

「這次去澎湖,」我下定決心,毫不猶豫地說:

「我是跟小光去的。」

小箏聞言一怔。

我點點頭,心裡情緒翻湧,放開了牽著的手。

小箏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展開步伐,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