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成功人
獨誦比賽、詩朗隊還有中新友誼之夜,再加上一個小玫,我緊張地想,真要忙不過來啦。
十月十一日。
今天是禮拜二,昨晚看煙火太晚回家,早上果然睡過頭。晚三分鐘到校,罰站倒罰了半個小時。早知如此不如蹺一堂課,也省得曬一頓太陽。
學校規定到校時間不得晚於七點四十五分,遲到同學一進校門就會被糾察隊攔在穿堂上,在教官監視下罰站到升旗。等唱完國旗歌,再改換陣地到升旗台旁繼續站,直到第一節上課才能走人。
這個活動實在很無聊,既然遲到要扣德育成績,那麼扣就扣了,幹嘛還要罰大家站呢?聰明一點的就知道不要在這段時間進校門,等第一堂課開始再進來就好,扣分沒有比較多,卻不會被罰站。看樣子下回遲到了就別進來,被這種愚蠢制度處罰,簡直是個成功呆。
罰站時我看了看佈告欄,詩朗隊名單已然公布,包含我、林碩彥與陳天義都在名單上。我提醒自己今天要去找小丁學長溝通獨誦代表的事,省得他們當了真,到時候派別人出去比賽。
豈料,我還沒去找他,第二節下課他就跑來找我了。當時我正跟關公聊天,見到這位演辯社學長加龍吟詩社社長,關公乖得跟孫子一樣,畢恭畢敬地說:
「學長好。」
「關永慶你好。」小丁學長溫和地笑了笑,轉頭對我說:
「學弟啊,兩天不見,氣消點沒?」
「呃,我沒事了。」我忙道:「那天我態度不好,在這裡跟學長道個歉。」
「不會不會,難免的。」他笑了起來:「說起來這也是我們沒跟你講清楚,事先記得打聲招呼就好了。是我的疏忽,算我不對。」
我心想你們的問題在篡改成績,並不是沒有事先打招呼。這些演辯社的邏輯都有問題。只聽他說:
「這樣,我問問你,獨誦賽的事情你有沒有再考慮一下?」
「嗯,有。」我點點頭:「那天我沒想清楚,回去考慮過,如果還有機會替學校爭光,那麼我很願意去。」
「啊,太好了,那就這麼決定吧。」他有點訝異,隨即笑道:「這才對嘛,那天何文彬學長也這麼說,校內冠軍有什麼意思,出去打外校的才叫本事。」
「既然這樣,我就不用參加詩朗隊了吧?」
「喔,不。」他搖頭:「正好相反,你一定得參加詩朗隊。」
「哦?為什麼?」
「學弟你不瞭解,我們在乎詩朗隊的程度,其實遠遠超過獨誦比賽。」他解釋:「獨誦看個人,運氣好一堆學弟不知道選誰,倒霉起來整屆一個能看的都沒有。因此我們都是以詩朗隊為優先,像你這種人才詩朗隊絕不放棄。」
「那如果因為詩朗隊,結果獨誦比賽輸了呢?」
「那就輸了吧,反正詩朗隊一定會贏。」
「你說得輕鬆。」
「本來就是這樣,」他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這就是老烏龜說的『成功精神』。團體表現大於個人成就,這是成功校風。」
「咦?誰是老烏龜?」
「哈哈,不小心講出來了。」他笑了起來:「就是何文彬學長啦,他很機車,我們都叫他老烏龜。反正你們總會知道的,講講也沒關係。」
「呵呵,知道了。」我又說:「學長,另外請教你一件事。」
「請說。」
「既然是這樣,為什麼校際賽要派高一學弟呢?」我問道:「高二那麼多強棒學長,隨便派一個出去不是都比我強嗎?」
「問得好,不過你忘記我剛剛說的了。」他解釋:「理由一樣,厲害的留在詩朗隊不許分心。你很不錯,但以經驗或實力而論畢竟比不上高二學長,卻又是高一最強,所以派你兼任。等到明年你升上高二了,實力雖然更強,卻也不能再去比獨誦啦。這樣懂了嗎?」
「瞭解,這種想法還真特別。」
「是啊,當年我也不懂。」他莞爾一笑:「不過只要記得一個原則就好,那就是成功比我們重要,團體大於個人。」
「唉,對於這個,我就沒有這麼認同啦。」我歎道:「不過你說是就是,我會想辦法適應的。」
「你會認同的,等明年就知道。」小丁學長哈哈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好啦,等廣播吧,下午集合別忘了來。」
「是。喔對了,學長,」我忙道:「還有一件事,那就是……」
「說唱藝術社的中新友誼之夜。」他打斷我,笑道:「我知道,你去不妨,畢竟那是你的社團。」
「咦?」我一愣:「你知道喔?」
「希特勒說的。」他點頭:「你喜不喜歡我是一回事,我跟他的交情可是很好的。」
「呃,」我臉一紅:「那我先講一聲,這樣一來我有三個活動了,練習時間上可能會有一些衝突。」
「沒關係,獨誦是你自己的事,回家洗澡也可以練,不會影響詩朗隊。」他像是十分輕鬆,微笑著說:「應該說吧,不可以影響到詩朗隊。至於你要去練相聲,詩朗隊有『代唸制』,你可以兩邊都請公假練習,只要不是兩邊都沒到,偷偷跑去玩就好了,不用擔心校規處置。那些什麼送訓導處的其實也是說說而已,我才不會真的這麼做。」說著偷偷一笑:
「你可別跟大家講,省得人都跑了,那我就被逼得要動手啦。我最恨拿校規辦社團了,以前就因為這個跟五字頭學長吵過架,還被人家說是造反派先鋒。反正千萬別大嘴,我可是好意跟你說的喔。」
「是,我會閉嘴。」
「你也一樣。」小丁學長提醒一旁的關公。
「報告學長,知道了。」關公再次立正。
「好,那就這樣,下午見。」
小丁學長點點頭,笑嘻嘻離開了我們班。
關公鬆了口氣,轉頭看我一眼,不勝羨慕地說:
「凱子,你還真厲害,連小丁學長都跟你這麼熟,不是很討厭演辯社嗎?」
「唉,怎麼說,都是詩韻盃害的。」我搖了搖頭,連聲歎氣:「事情越搞越多,我的功課可要完蛋了。」
「哈,功課。」
關公笑了笑,一副「那是啥玩意兒」的表情,搖頭走進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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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國文課。
狗絹又開始「發飆」了,今天的獵物又是老二。最近不知是吃錯藥還是更年期,每天上課必罵人,而且罵人的理由都非常奇妙。上禮拜五一進教室就把詩聖叫起來罵,一罵就是半個小時,「柯秉楠你這個沒教養的小子」之類的,把詩聖罵了個莫名其妙。
詩聖剛睡醒,開始還有點搞不清楚狀況,時間一長也火大了,跟狗絹你來我往地吵了整節課。兩人一個是菜場阿嬤,一個是班上大哥,吵起架來國台語兼備,兼而有之還秀了幾句英文國罵,算是蔚為奇觀。直到下課前幾分鐘,大家才知道原來她一個勁兒說詩聖「自大」「無禮」及「傲慢」等等,其實只是因為早上坐公車時沒讓位給她。
當然啦,詩聖也是夠「帶屎」才跟狗絹坐同一班公車。下課後一堆人聚在哈草樂園,詩聖還是三字經罵個不停,發誓打從明天起改騎摩托車上學。
今天也是這樣,一進教室她就把老二叫起來,從他睡眼惺忪一直罵到座位下有紙屑。老二從英文課就開始睡,剛睡醒就看到怒髮沖冠的狗絹,更是愣得像頭等待電宰的豬。
「劉仁豪!」狗絹吼著:「你說!為什麼每天上課都在睡覺?你說啊!」
「唔……」老二滿臉搞不清楚狀況的表情:「沒有啊。」
「還說沒有!」狗絹怒氣更甚:「你剛才不是在睡覺嗎?」
「我是下課睡的啊!」
「那上課為什麼不起來?」
「我不曉得上課了。」
我心裡偷笑,老二睡覺別說是打上課鐘,就是打雷也不會醒。正笑得開心,一聲「董子凱!」嚇我一大跳,只聽狗絹的「音牆」已然毫無徵兆地撲向了我:「你給我站起來!」
我莫名其妙站了起來。老二向我作鬼臉,狗絹說:
「你在笑什麼?」
「我沒有笑啊?」
「你有!」
「我沒有!」
「你有!」狗絹的聲音愈來愈大。
「我真的沒有!」
「你有!你有!」狗絹聲嘶力竭地大吼:「你有!說謊的同學,你本來就有笑!」
「我什麼時候笑了?」
「就是剛才劉仁豪被我叫醒的時候。」
「那有什麼好笑的?」
我忍不住笑道,那的確很好笑。
「我就是要問你啊!」
「可是我沒笑啊!」
「你沒笑嗎?」她似乎是吼累了,聲音小了點:「那我為什麼看到你在笑?」
「那還不是因為……妳眼睛脫窗了。」
我嘀咕一句。聲音不大,可是四週都聽見了,當下笑成一團。
「你說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是什麼?」
「是『老師說得對』。」
「哼,」狗絹神色稍緩:「好吧,你說你真的沒有笑?」
「真的沒有。」
「那這次就算了,」狗絹自己找臺階下:「下次上課不要左顧右盼。坐下!」
「我……」話到口邊硬是嚥下去。少跟她囉嗦了,我若說沒有左顧右盼她一定又要哇哇叫。不料才一坐定,她又吼了起來:
「董子凱!起立!」
媽的,我又招誰惹誰了:
「又怎麼了?」
「你為什麼坐下了?」
「是妳要我坐的呀!」
「我叫你坐你就坐呀?」
「不然呢?」
「你敬禮了嗎?」
靠,規矩真不小,叫我起來聽屁話還要敬禮。不過敬就敬吧,省得等一下因為不敬禮又站半天。
「劉仁豪!」她還沒有忘記老二:「我還沒講完!你為什麼每天都在睡覺?」
「因為……」
老二手足無措地看了我一眼。我悄聲說:
「說你睡眠不足。」
「我睡不好。」
「為什麼睡不好?」
「我晚上都在……都在……」
「說你在用功。」我低聲補充。
「我……我晚上都在讀書。」
「哦?」狗絹滿臉不信:「真的嗎?」
「真的真的。」
「讀什麼?」
「讀國文!」好幾個聲音同時提醒。
「呃,我讀……讀國文。」
狗絹的表情終於緩和下來,竟然還笑了。
「很好!很好!」狗絹說:「你這麼用功太好了。下次段考我就看看你的成績啦!你可以坐下了。」
全班笑得更厲害了。老二自討沒趣地坐了下來,一副如喪考妣的表情。只見狗絹又叫起黃肥,開始說一堆什麼「週記為什麼不打格子」之類的話。
老二愁眉不展推我一把,訴苦道:「都是你啦,害死人了。」
「不能怪我,哈哈!」
我嬉皮笑臉地說,吃吃地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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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課後我跑去找班長嘟嘟,要他跟我一起找教官「告狀」,報告一下狗絹最近發瘋的事。原本嘟嘟不願出賣導師,甚至威脅要跟狗絹報告。我則聳了聳肩,表示這樣下去誰也別想上課,班長大人你自己功課好,我們這些成績排後面的人可就慘了。再說德育成績又操在她的手上,這一門不及格立刻退學,連補考機會都沒有,要是狗絹抓人亂當,搞出留級退學誰來負責?
退一步說,我又道,一個連週記會給不及格的老師,哪天發神經搞開始搜書包,或者突擊檢查哈草樂園什麼的,一傢伙幾個大過保證少不了。作為班長,你也不怎麼光彩吧?
一番危言聳聽,嘟嘟總算被我說服,兩人利用午間靜息跑教官室找齊教官。教官剛吃完飯,招呼我們坐下,聽我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講了半天。聽完大笑不止,搖頭說:
「哈哈,哪裡會有這種事?」
「是真的啊,」我說:「實在是受不了。」
「教官,」嘟嘟也附和道:「黃老師真的不像個老師。」
聽嘟嘟也這麼說,教官總算嚴肅了些。畢竟嘟嘟很正派,又是班長,講話份量不同。這也是之所以死拖活拉,花言巧語也要把他找來背書的理由。
嘟嘟在班上被人叫「擺道王」,作為班長和一個完全不知變通的傢伙,在同學心目中簡直比教官還討厭。不過我從小就喜歡這樣的人,雖然愛打小報告,同時卻也潔身自愛,不會搞一些有的沒的。其實這種人很好對付,幾句大道理馬上說服。因此,我總是幫嘟嘟當擋箭牌,有什麼大家對他不爽的時候都幫他撐腰,兩人就是這麼建立的交情。
有這種朋友也不錯,起碼蹺課不容易出搥,點名員講不過,班長這邊搞定一樣過關。若非如此,光憑開學那個禮拜的蹺課記錄,我今天大概早已二十一堂缺課自動畢業了吧。
「這麼說來,嗯,」教官想了想:「黃老師跟你們之間的確有點相處問題。會不會是你們對她有所誤解呢?」
「應該不是,」嘟嘟說:「都是老師主動找上大家的。這段時間國文課的進度很慢,她總是利用上課時間找人說教,對象也不固定。」
「什麼說教?」我截了嘟嘟的話:「那叫找碴。像上禮拜三她就囉嗦小光,說他成績很破的講了一個多小時,兩個人你來我往吵得很精采,狗絹還說要記他過。」
「連課也沒上。」嘟嘟接口。
「上課還是其次,」我搖頭:「問題在罵完一個又牽拖另一個,不到下課不停。像她廢話小光就算了,扯啊扯地又扯到社團活動。說什麼咱們老打比賽,課也不上,以後不准去什麼的。」
「你們的活動是多了點。」嘟嘟說。
「喂。」
「哈,這可說到重點了。」教官笑了起來:「班長也沒說錯,你的活動真多,又是新生盃又是詩韻盃,最近不是又要加入詩朗隊嗎?前兩個禮拜還看到你帶著一堆北一女的參加什麼發表會,還帶女朋友在學校裡逛……」
「喂喂喂,」我連忙打斷他:「我們是在說狗絹耶,不要講我好不好?」
教官和嘟嘟一齊笑了。就在此時訓導處的門打開,一聲清脆的「報告」響起,只見小光走了進來。看到我倆,他哈哈一笑,揮了揮手:
「巧啊!凱子,擺道王!」
「說曹操,曹操就到。」我笑道。
「哦?」小光一笑,不懷好意地瞧了嘟嘟一眼:「班長大人,我又被擺了什麼道啦?」
「別亂講,」我連忙解釋:「我們是來打狗絹小報告的。」
「那就好,」小光又瞟了嘟嘟一眼:「我可不要又被某人參上一本。」
嘟嘟瞪他一眼。他裝作沒看到,對教官說:
「教官,我有話想找你談。」
「你說吧,什麼事?」教官拿了張椅子給小光。小光一屁股坐下,笑道:
「無巧不成書,我也是來擺狗絹道的。你知道嗎,剛才她……」
小光開始說個沒完。本來他一個人就很能講了,加上我跟嘟嘟一湊合,看上去簡直跟打新生盃沒什麼兩樣。教官很有耐性地把大家的意見都聽完,想了一想,對我們說:
「嗯,這的確是一件麻煩事。不過她是你們導師,我當教官的,也不方便說什麼。」
「為什麼?」小光問。
「教官在學校是個尷尬角色。」他微笑著說:「我們這個職務是威權時代的產物,現在都在搞校園民主化,本來教官就該被淘汰了。像是門口那些天天用麥克風講話的人……」說著指指圍牆外頭,意思是指那些天天包圍立法院的民進黨抗議群眾:「有事沒事就找我們開刀,好像學校有教官就不民主,實施軍事管制一樣。這也不要緊啦,只要我們做教官的謹守本分,把軍訓課上好,其他就依校規管理,至於教學方面的事,我們卻不能干涉老師的作法。」
「但是……」
「別急,聽我說。」他對小光一笑:「你們的意見我瞭解。老師不稱職也是會被換掉的,你們的意見最後都會傳到教務處那邊。反過來說,即使老師拿記過來威脅你們,那也只能是說說,真有胡亂處分的情況訓導處一定會主持公道。記過是大事,不像你們想的那麼草率。」
「那如果她亂當人呢?」
「週記不及格可不算。」教官笑道:「學科方面,考試成績是客觀的,又有補考制度,不用太擔心。」
「成績難看也不行啊!」嘟嘟說。
「這是高中,不是國中,不要太在乎在校成績。」教官搖頭:「上高中就是為了考大學,大學考好才重要。書是為自己唸的,不是為了給別人看。」
「你說得輕鬆,」小光笑道:「考不好,零用錢會縮水。」
「你的零用錢已經比別人多了吧?」教官嘿嘿一笑。
「這種東西不嫌多啦,」我笑道:「換成我會被家裡罵,這可受不了。」
「我懂,我懂,」教官笑著打斷了我們:「我只是說她畢竟是老師,被老師說說也不會少一塊肉。男孩子,這點事情笑笑就算了,成績方面自己努力,老師能找的麻煩也有限。」
我們一起歎了口氣。這時鐘聲響起,教官看看錶又說:
「我會注意這件事。必要時我也會幫你們跟教務處說說。午間靜息了,快回去午睡吧。」
三人起身,跟教官道謝離開。教官叫住我:
「董子凱,順便問你一下,聽說你每天放學都會去找上次那個北一女的女朋友約會,是不是?」
「呃,你連這個也知道。」我一怔:「她念補校啦,我們沒有每天見面。怎麼了?」
「跟女朋友交往要小心。」他提醒:「血氣方剛,不要有不軌的舉動。」
「知道知道,我的天,」我歎了口氣:「這年頭,交個女朋友天下皆知。」
「誰叫你帶她在校園裡亂跑?」教官笑了起來:「還不只她一個人,不是一堆學姊嗎?我看你這小子很不老實,只怕將來變成一個大花痴。」
「沒錯,教官英明。」小光笑道。
「屁啦。」
我哼了哼,懶得跟他們解釋。只見教官一笑,推我們離開訓導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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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點整。
下午第一堂下課,剛打鐘廣播就響了。小丁學長的聲音從廣播傳出:
「報告,報告,請全校詩歌朗誦隊同學,立刻到軍訓視聽教室集合,報告完畢。」
總算要開始了,我心想,走到還在打瞌睡的黃肥身邊,搖醒了他:
「喂,別睡啦,集合了。」
「呃,」他抬起頭來,辛苦地睜開眼睛:「集合?什麼東西?」
「詩朗隊。」
「幹,真是沒完沒了。」他罵了一句,出去洗了把臉,一起往軍訓視聽教室走。兩人扯了幾句上禮拜詩韻盃,黃肥對我當場跟小丁學長嗆聲覺得十分不可思議。我不禁問:
「喂,你也是演辯社的啊?」
「是啊。」他點點頭,一副「這算什麼新鮮事」的表情。我心想演辯社真是無所不在,才幾個禮拜呢,身邊就已經出現了關公、黃肥、胡財貴、林碩彥、陳天義這些演辯社人,加上新生盃遇到的張志皓、金國強與林文雄那幾個,看起來演辯社招生成果實在驚人。集眾多人才於一社,成功第一大社實在當之無愧。
我想起小達希特勒,這兩個傢伙還真捨得,演辯社資源那麼多,他們不選擇當一個像龍吟詩社那樣的衛星社團,反而出來搞自己的,想來也是受夠了演辯社的生態。於是問:
「喂,聽說演辯社裡有很多政治,你受得了嗎?」
「嘿嘿,你受不了,對不對?」黃肥笑道:「聽關公說了,你對小丁學長很不客氣,他倒是對你青眼有加,我猜他想找你進詩社。」
「沒興趣。」我搖頭:「我已經選了說唱藝術社。」
「聽說那幾個說唱藝術社的學長之前也是演辯社的,」黃肥提醒:「演辯社對叛徒很不客氣,你如果當了社團幹部,記得把演辯社關係打好一點,省得幹什麼事都不方便。」
「那是他們的恩怨,關我屁事。」我笑道:「再說啦,有你跟關公,到時候再來親熱不遲。」
「那也是,如果我跟關公進了辯論隊,那又有誰能找你麻煩呢?」
他笑道。兩人抵達軍訓視聽教室,只見裡頭擠滿了人,密密麻麻六七十個,高一高二各佔一半,看上去十分壯觀。
高一的全是詩韻盃熟面孔。陳天義一見到我立刻走來,彬彬有禮點頭招呼,微笑著說:
「董子凱你好,上次不好意思,名次不是我決定的,你可不要介意。」
「唉,不會。」我忙道:「當天我缺乏風度,你才不要介意。」說著對他伸出手:「恭喜你,加油了。」
「應該是我恭喜你,」他也伸出手:「新生盃冠軍,又是獨誦代表,希望你能幫大家抱個冠軍獎盃回來。」
「咦?你已經知道是我去了喔?」
「當然知道啊。」他笑著說:「我是龍吟詩社的,詩朗隊的雜事工作都由我來處理。原本上禮拜你拒絕了學長,之後我就推薦林碩彥,想不到小丁學長說還是要問你,看樣子非你不可,果然今天你就被他說服了。」
「你是第一名,為什麼要推薦別人啊?」
「我是詩社的呀,要避嫌。詩朗隊工作多,再加一個獨誦保證忙不過來。」他搖頭:「學長說團體大於個人,你本來就比我強,我作為詩社成員,硬要出去比一場保證會輸的比賽,這能算是個好社員嗎?」
「呃,你客氣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見對方一臉誠意,打算找幾句客氣話來說。就在此刻林碩彥也來了,他先是一愣,隨即向我們走來,哼了哼說:
「董子凱,陳天義,你們又在分贓什麼啊?」
我聞言有氣,心想這傢伙真是個酸葡萄,於是說:
「沒你的事,我在恭賀人家詩韻盃冠軍,第三名的旁邊站著去。」
黃肥哈哈大笑,推了我一把:
「凱子你還是離小光遠一點吧,講話跟他一個樣。」
「他是我麻吉嘛。」
我也笑道。只聽林碩彥哼了哼,冷笑一聲說:
「你這個第二名,聽說還要代表學校去比賽,是不是?」
「沒錯,陳天義人客氣,我卻之不恭,你眼紅嗎?」
「別神氣了,校內才第二,出去只怕死得難看。」他冷笑一聲,轉頭對陳天義道:「你也是,身為詩社一員,竟然在這裡搞什麼小動作偽君子。你不去獨誦的理由我知道,還不是為了怕輸,到時候黑了搶不到社長,也進不了辯論隊,是不是啊?」
「好個小眼睛,」我笑道:「人家詩社的,進什麼辯論隊?」
「你這個講相聲的小丑懂什麼?」林碩彥瞪我一眼:「詩社是演辯社幹部跳板,這人抱負多大,知道演辯社樹大招風,一開始就走詩社這條線,聰明聰明,這叫城府夠深,哪像你一個白痴,笨到去當劉致達的學弟?」
「哈,好個陰謀論,領教了。」我哈哈大笑:「小眼睛看事情怎麼看都小,我倒要看看你當得了什麼幹部。你新生盃先輸,詩韻盃再敗,我看最好抱抱人家陳兄大腿,說不定也可以在詩社建立一點江山。就不要到時候進不了辯論隊,學我們家學長創個社團,嗯,創什麼社呢,蜻蜓研究社好了。」
「蜻蜓研究社?」黃肥一怔:「為什麼?」
「眼睛多,可以彌補大小不足。」
「哼,嬉皮笑臉,果然是個小丑。」
林碩彥惡恨恨瞪我一眼,轉身掉頭離去。陳天義微微一笑:
「董子凱……」
「叫他凱子啦,這樣很彆扭。」黃肥插嘴。
「好,那我不客氣了。」陳天義笑道:「禮尚往來,你們叫我阿義就好。凱子,我覺得林碩彥沒什麼惡意,你就別跟他計較了。畢竟人家也很努力,一直輸給你總有點不甘心。」
「我沒計較啊,是他一直跑來風言風語的。」我歎道:「好吧,反正也沒什麼恩怨,我聽你的就是。」
「是嘛,都是詩朗隊的,出去比賽都是戰友。」他點點頭:「他也是龍吟詩社的,我跟他需要保持一點良好關係,你跟他大眼瞪小眼會讓我很為難。」
「哈,大眼瞪小眼,果然不錯。」黃肥笑道。
「咦?」我一怔:「林碩彥不是演辯社的啊?」
「學長要他到詩社歷練。」
「算是一種栽培嗎?」
「我不知道,大概是。」阿義搖頭:「不過他是有點悶。反正他悶他的,我跟他還是得保持表面和平。要是你一直跟他嗆聲,會讓我很難做。」
「我跟他嗆聲和你又有什麼關係?」
「因為我把你當朋友,」他解釋:「問題是我能選邊站嗎?你我都是詩朗隊隊員,你是獨誦代表,我是詩社社員,我就算討厭你也非跟你做朋友不可。再說,」他嘻嘻一笑:「這段時間你的表現有目共睹,又進了說唱藝術社,未來大家一定會再度碰面。我一方面要跟你學習,另一方面,呵呵,可也得罪不起你,人家說出外靠朋友,我們不需要因為比賽或學長們的恩怨互相討厭對方,所以當然要跟你做朋友啦。是不是?」
「這可不敢當。」
「跟你做朋友,又不能跟林碩彥不和,只好請你顧全大局,大人大量啦。」
「嘿,這麼一說,我還不能不賣你面子了。」我轉頭對黃肥說:「你小心點吧,演辯社真不好混,大家都有一堆想法,做人比做事還難。」
「做人本來就比做事難,」黃肥一派輕鬆:「既然進了演辯社,當然就要小心別樹敵。我看演辯社還沒你可怕,本來一個人就很厲害了,再加上一個小光,簡直是惡勢力,還敢笑我們?」
「你演辯社的敢說我們惡勢力,」我哈哈大笑:「真是狗咬人,我覺得我才要小心一點。」
「沒錯,你小心一點吧,劉致達跟劉文朗的學弟,天生就是個欠打壓的傢伙。」一個嬉皮笑臉的聲音冒了出來,原來是希特勒。只聽他笑道:「凱子啊,這些學弟都超可愛的,趁著還沒被演辯社帶壞,趕快交交朋友。」說著對阿義與黃肥道:「省得到時候你們這些傢伙聯手欺負我的學弟,那他可慘了。」
「我們才不會,他是我同班耶。」黃肥說。
「對啊,他是學校代表耶。」阿義也笑道。
「同班會分班,學校代表更是箭靶,」希特勒收起嬉皮笑臉的態度,正色道:「好朋友卻不會變。你們要記得今天有交情,不要到了高二各據山頭,火拚得像我們當年那樣。」
「是。」我們一齊點了點頭。
「好啦,你們快準備一下吧,小丁說要分部了。」希特勒說:「凱子你跟我來,跟你說件事。」
我跟希特勒走到一邊。只聽他悄聲說:
「聽說你答應了要比獨誦,是不是?」
「是啊。」
「你知道這是個人賽,沒有詩社支援嗎?」
「知道啊,有什麼好支援的?」
「公假啊,經費啊,都沒有喔。」
「喔,你說這個。」我聳聳肩:「其實沒關係,我反正一個人,沒事練一下就好。用不著什麼經費,又不是上台演戲需要道具佈景,頂多影印幾張詩稿,花不了什麼錢。」
「你沒問題就好。」他點點頭:「凱子辛苦你了。小達很不贊成你參加詩朗隊,我卻很贊成。畢竟他沒有參加過詩朗隊,不知道詩朗隊可以給你什麼。」
「辛苦談不上。」我笑著說:「不過我也沒有參加過詩朗隊,其實也不知道詩朗隊可以給我什麼。」
「嗯,這個說來話長,你最好自己體會。」他溫然一笑:「總而言之詩朗隊很好,成功詩朗隊簡直就是北一女儀隊,一開始強迫加入誰都不爽,離開的時候反而難過得要死。」
「會這樣喔?」
「會啊。」
「即使裡頭有演辯社的?」
「即使裡頭有演辯社的。」
「好,那我也不虛此行了。」我點點頭:「講到這個,我有件事跟學長請教一下。」
「別客氣,你說。」
「你剛剛提到北一女儀隊,」我說:「你有儀隊的朋友嗎?」
「北一女儀隊嘛,嗯,沒有,」希特勒想了想,改口說:「是我自己沒有,不過我認識很多人可以牽線。你有事要找她們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只是想看看她們表演而已。」
「那很簡單,多得是機會。」希特勒說:「十二月十二日,北一女校慶上就有表演,當天出得來就好。啊,這很容易啊,中新友誼之夜就是那一天,我們都有公假。」
「這麼巧喔?」
「是啊,不過小達保證不肯放我們出去玩。」希特勒吐了吐舌頭:「這沒關係,想看北一女樂儀隊表演機會很多,畢業音樂會、校慶、樂儀隊大賽都是每年一次。三年時間光這些就九次了,其他還有不定期的,我知道再跟你說。」
「謝謝學長。」
「不客氣,你這麼喜歡北一女樂儀隊啊?」
「呃,是啦。」我臉一紅。
「那沒問題,我幫你看看,」希特勒一笑:「說起來我也忘了她們常常表演,嗯,是該打聽打聽,難得學校那麼近,有機會應該多去看看,運氣好起來搞不好還能找到一個高個子女朋友哩。」
「哈,志氣不小。」
「堅定信心,才能邁向成功。」希特勒笑道:「好啦,不講這個了。反正我會去問,有機會再跟你說。」
「學長謝謝你。很多事情都是你教我的,以後還要多多幫忙。」
「呵呵,說得這麼客氣,這是學長應該做的。」他一笑,拍拍我的肩膀:
「先休息休息,馬上就要開始了,我們有空再聊。」
.
就這麼一會兒,人都到齊了,小丁學長對「老烏龜」說了幾句話,走上講台,打開麥克風說:
「各位詩朗隊的同學,安靜一下好嗎?」
眾人聞言閉上嘴,小丁學長微笑著說:
「大家好,我是丁維揚,本屆龍吟詩社社長,感謝大家參加詩朗隊,希望今年我們能夠延續學長傳統,在中等學校盃裡拿到特優第一名。」他頓了頓:「這裡有很多剛加入的高一學弟,對詩朗隊的規矩不熟。在此我先說明一下,讓學弟們有一些概念。」
小丁學長開始簡述詩朗隊接下來的活動。首先,今天是第一次集訓,首要之務是「分部」,將詩朗隊隊員依音特分成高音、低音兩部,兩部各自再分成前後部,前部是高二學長,後部是高一學弟。
其次發下詩稿,學長說明詩稿內容讓大家「體會」,同時針對剛才的分部安排「代唸人」,以便如果有人生病、嗓子啞掉或者請假時,進度不會卡在某一句獨誦句上。
之後要選擇各部負責人。除了總隊長依照傳統,指定由去年獨誦代表河馬學長出任之外,還得選出兩部前後半一共四名分部負責人,在此四人之上,又要選出第一部與第二部的「部長」各一名。七人依總隊長、部長、分部部長順序形成決策層級。練習過程中若有意見不合,無論獨誦句安排、休息保養情況、分部練習時間或腹音訓練加強,皆依照此決策依序施行。
詩稿方面,等明天集訓,所有人都必須完成背誦,在學長監督下默寫考試,不會的留下來罰寫二十遍。倘若罰寫完還背不起來,那就繼續罰寫直到背完為止。
同時,為了便於在詩稿上記錄相關處理方式,又針對不同朗誦方式公布詩稿統一紀錄符號。第一部獨誦、第二部獨誦分別為「1」、「2」;第一部前半團誦、第一部後半團誦、第一部全體團誦是「3-1」、「3-2」與「3」;第二部依此類推為「4-1」、「4-2」與「4」。全體團誦為「5」,只有特定幾個人為「6」。
此外,小丁學長又限定大家在一週內記得所有人的名字與外號,表示這樣有利團結,是過去學長發明的傳統之一。總而言之,詩朗隊規矩很多,本週是調適期,下禮拜開始正式練習,屆時誰沒有進入狀況,「可能就會過得很淒涼」。
說到這裡,小丁學長笑著指指老烏龜:
「這次我們很榮幸請到四字頭何文彬學長來指導。按照傳統,何文彬學長就是指導老師,無論總隊長或是高三學長都必須尊重何文彬學長的意見。當然,詩朗隊總隊長最大,學長除非依權限通過詩社所有幹部、訓育組共同決議更換總隊長,否則也必須尊重總隊長的最後決策權。同樣的,也是按照傳統,大家都要記得學長的綽號『老烏龜』。」說著忍不住吃吃一笑。
老烏龜罵了聲「放屁」,卻也沒有繼續抗議,看來即使這個名稱很難聽,卻也不改他對「傳統」的尊重。
「當然,」小丁學長又說:「大家不可以這麼稱呼學長……除非你們『爭取』到這個權力。此外,也特別感謝幾個五字頭……還有四字頭的高三學長不顧學業,特別回鍋詩朗隊,替本屆詩朗隊增添實力。在此請各位高三學長們起立,讓學弟瞻仰一下。」
幾個五字頭,加上一個「還有」四字頭的學長紛紛起身。那位四字頭的哼了哼:
「媽的,來這邊是給面子,竟然被學弟虧。什麼叫瞻仰啊?」
大家都不敢作聲,只有高三那幾位自己笑了起來。老烏龜取笑道:
「當年就要你自己小心功課,誰叫你那麼混?」
「你喔,」這位「還有先生」哼了哼:「高二是小烏龜,今天變成老烏龜了,爽不爽?」
「爽,有大學可以念,回詩朗隊你還要叫我學長,怎麼不爽?」老烏龜輕鬆地說。
「幹,老烏龜學長,你慢爽吧。」只見「還有先生」也噗哧一笑,跟其他高三學長們一起坐下。
小丁學長等他們坐定,又說:
「至於我本人,作為龍吟詩社社長,在詩朗隊裡是打雜的。這一點請學弟們務必記得,我說的不是客氣話,你們問學長就知道。龍吟詩社幹部在詩朗隊裡是小弟,無論你是幾字頭,學長同學學弟,只要身為詩朗隊一員就比我大,可以任意指使我做任何事,從準備喝的到影印資料,放學忘記帶書包叫我回來開門,什麼都好,不用客氣、也不用把我當成學長。只有一件事情我比你們大,無論學長同學學弟,全體一視同仁。」他嚴肅地說:
「那就是點名。只要點名不到的,無論你是誰都只有曠課一途。二十一節曠課就是退學,隊員有事請事假,有病請病假,嗓子啞了一樣得來,坐在這裡默唸都好。病假可以補請,不過事前必須請別的隊員幫忙通知,所謂的事前是當天集合之前,超過吃飯時間視同曠課。事假不得補請,沒來穩死無疑,請假必須檢附導師、訓導處簽核完的假單還有證明,另外內容也必須經過我同意,不是學校同意就沒事了。這一點有訓導處公文,找誰說情都沒用。」
大家面面相覷,這是我們聽過最嚴格的請假程序,只聽他又說:
「我對出勤這件事毫無例外可言,請大家不要看我好講話,詩朗隊裡以身試法的從來沒有好下場,就算交情再好、你是演辯社社員,或者龍吟詩社社員都一樣。此外,」他想了想:
「詩朗隊不管你有沒有補習,每天練習原則上以公假時間為限,但是如果當天學長要求繼續練,那就不得以補習為藉口先行離開,除非獲得我本人的同意。如果當天我沒來,出勤管制以總隊長為代理人,總隊長沒來,那就以第一部部長、第二部部長的順序副代理。就我所知過去從來沒有龍吟詩社社長缺席的記錄,我不打算破壞傳統,所以代理人只是說說,請假還是找我。」
同學們一片騷動,看樣子對不能保證放學的事情有點意見,我想到小玫也有點擔心。只見河馬學長皺起眉頭,吼道:
「幹,吵屁啊,哪個不爽的站起來講!」
總隊長氣勢果然不同,大家嚇得立刻閉嘴。只見小丁學長一笑,語氣放輕鬆了點:
「好,我要講的已經講完了。這叫醜話說前頭,日後大家都是好兄弟。現在請所有隊員準備,隊伍交給河馬,開始分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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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馬學長點了點頭,走到講台中央。四下看了一眼,氣勢十足地開了口。
「各位隊員,今年承蒙學長選我當總隊長,我在這裡先跟大家約法三章。」他嚴肅地說:「第一、我不喜歡廢話,所以更不喜歡聽你們廢話;我的話就是命令,各位不要隨便看待。第二、喉嚨最重要,嗓子啞了一切白搞;練習的時候少廢話,你們是來練詩的,不是來打屁的。」說著頓了頓:
「第三、我這個人很固執,不喜歡聽別人意見;有意見找別的學長說,我是不會聽的。」說完把手一抬:「好,高二高三隊員起立。」
話聲剛落,只見高二高三隊員「倏」地一聲起立,動作既快又安靜。把我們這些還沒進入狀況的小高一們嚇了一跳。
「按照去年分部,第一部站右邊,第二部站左邊,高一隊員站到後面去,不要擋住學長。動作。」
隊員當場大風吹。只見高二高三學長迅速各就各位,反而是我們這些高一的還在拖拖拉拉,過程中接連被學長推擠,老半天才按照河馬學長要求站到後排。
「哼,你們這些菜鳥,都沒吃飯是不是?」河馬學長哼了哼,又說:「高三報數報名。」
高三學長依言報名,六個人一瞬間就報完了。河馬學長點點頭,像是感謝他們配合,又說:
「社長點名,點高二就好。」
小丁學長依言點名。二十七個高二學長一一點到,一個人都不少。
我望著河馬學長每一個動作,心想詩朗隊還真不是蓋的。他明明是個高二隊員,既不是演辯社系統出身的隊員,去年也只是個小高一,想不到發號施令氣勢十足,台下學長一一凜遵,絲毫都沒有不滿或散漫。看樣子詩朗隊紀律的確嚴格,不是我們這些還尚未領教過的小高一可以體會的。
小丁學長點完名,河馬學長讓所有學長坐下。又道:
「接下來是高一學弟分部。以下請小丁、小沙、小楊、希特勒出列。」
學長們依言出列,站在河馬學長身後像是一堵人牆。河馬學長說:
「學弟通通記好,小沙沙恆平學長是第一部部長;小楊楊維民學長是第二部部長;小丁丁維揚社長是第一部分部長;希特勒劉文朗學長是第二部分部長。至於第一部跟第二部後半的高一分部長我會另外指定。有沒有問題?」
我們這些高一的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道要說什麼,更別提有什麼問題了。
「喂,死人啊,沒問題不會說沒有嗎?」河馬學長吼道。
大家嚇了一跳,三三兩兩地連忙回答「沒問題」。河馬學長搖搖頭:
「他媽的死老百姓,以後我問問題馬上回答,知道嗎?」
「知道了!」
大家一起回答,這次總算有點精神。河馬學長哼了哼,又說:
「現在小丁給高一點名。點到誰誰就說『有』,然後唸這句。」說著吸了口氣,鼓起胖胖的肚子,兜足中氣,用他那傲人的腹音,聲如洪鐘地唸:
「黃河之水,天!上!來!」
這一聲直如五雷轟頂,教室裡響起嗡嗡不絕的回聲。我們大吃一驚,大家臉上紛紛浮起耳膜受到震動時的抽搐表情。只聽他「黃河之水」既響又沉鬱,「天上來」則像敲鐘般一聲比一聲高。尤其「來」這個字,河馬學長不但能拔高音,唸得超級大聲,甚至連尾音都拉長了將近十秒。
這手功夫真是超凡入聖,別人不打緊,作為應該是高一隊員腹音第一的我,也被這句「黃河之水天上來」徹底懾服。這要練多久啊,我不禁想,明年的今天,我能有這種功力嗎?
河馬學長收了句子,嘿嘿冷笑,對小丁學長說:
「開始。」
小丁學長拿起點名簿點名。只聽他叫道:
「董子凱!」
第一個就點到我,我一怔,大聲道:「有!」
小丁學長微笑著,意示鼓勵。我心想不唸也不成了,當下也深深吸了口氣,用盡一切學過的本事,把「黃河之水天上來」唸了出來。
我這句比河馬學長差遠了,卻在高一同學間依然造成了不小震撼。只見大家彼此互望,似乎對輪到自己時的表現十分存疑。
河馬學長點點頭,看了看四個高二「部長」。只見四人彼此對望,不約而同伸出了一個手指頭。
「好,第一部。」河馬學長說:「去站在第一部後面。下一個。」
我連忙往第一部走。只見希特勒嬉皮笑臉地眨了眨眼,小丁學長繼續點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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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個高一隊員唸完「黃河之水天上來」,三個沒到的也被小丁學長記在點名簿上。本屆第二部人多,因此學長們又決定把幾個人調來第一部。
完成後河馬學長請四位部長入列,隨即要大家依年級分開報數。報數完畢,挑出第一部前半報到單數的學長跟第一部後半報到雙數的同學調換位置;第二部依法炮製,也完成人員置換。如此一來,不管第一部第二部,無分前半後半,每一部的高一高二人數都變得十分平均了。
河馬學長想了想,又宣布以剛才的報數為準,每部報數同號者彼此為「代唸人」。大家一團混亂各自「相認」,我的代唸人是沙恆平學長,只見他對我一笑,看樣子還蠻高興的。
分部到此完成。河馬學長讓大家坐下,與老烏龜討論半晌,又說:
「好,現在是剩下的兩個高一分部長。林碩彥、黃肇慶。」
兩人當場站了起來。林碩彥跟我一樣在第一部前半,於是河馬學長把他跟第一部後半的陳天義換了位置。至於黃肥本來就在第二部後半不需更動。如此一來,包含兩個部長、四個分部長的序列皆已指定完畢。
接下來發詩稿。這次用的詩叫「海祭」,老烏龜走上講台解詩。只聽他簡單地說了幾句「這首詩曾經是成功詩朗隊的冠軍詩」,之後就開始一句句、一段段地針對內容做講解。
大約二十分鐘講解完畢,我們都對這首關於一個泅水投奔自由的人,在面對追捕與無情的大自然下力盡而死的「悲情詩」稍有認識。時間快要四點了,差十分鐘放學。老烏龜知道不能繼續練習,朗聲道:
「高三學弟出列。」
六個高三學長依言走上講台。老烏龜問他們:
「老骨頭們,還記得這首詩嗎?」
六人都露出一副「當然啦」「廢話嘛」「開什麼玩笑」的表情。老烏龜點點頭,對他們「你是第二部團誦」「你搞定第一部獨誦」「我負責後面那幾句老人家句子」地安排半晌,隨即對大家說:
「好,各位學弟,今天的時間快到了,你們還沒背詩,橫豎不能練習。」他頓了頓:「四字頭高二那屆,成功詩朗隊用的也是這首『海祭』,趁幾位學長還沒畢業,今天我們組一個臨時的『海祭小班』,讓你們看看當年我們是怎麼詮釋這首詩的。來,分部站好。」
學長們要表演了,大夥兒興奮不已,全體正襟危坐,興致盎然地準備欣賞。
高三學長分列左右,老烏龜站在六人中央。只見他們安靜下來,一齊閉上眼睛。
軍訓視聽教室裡一片寂靜,誰都不敢發出聲音。
忽然之間,七個人像是被電到一般地睜開眼睛,他們同時吸了口氣,開始了大家期待中的,由高三學長與老烏龜聯手的,真正「專業」的示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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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點十分。
放學鐘響,河馬學長帶頭鼓掌,我們這才回過神來,替這首「海祭」爆出了心悅誠服的衷心掌聲。老烏龜笑嘻嘻地與大家致意,轉頭譏笑高三學長們「哈,就說別抽菸吧,瞧瞧你們那是什麼烏鴉叫」。學長們則嬉皮笑臉地,在笑鬧打屁中揮著手,一副英雄模樣回到台下。
大夥兒都服氣了。才七個人而已,我暗想,只是一場臨時表演,卻完全打開了我的眼界。無論音量、詮釋、默契、整齊度或速度掌握,直到感情的投入程度,都不是以往的我曾經想像過的。我從國一開始參加朗誦隊,兩次比賽看過將近三十支隊伍;當年也有幾個考上銘傳的學姊回來指導大家,這種「小班式」的團誦並不是第一次聽。然而,在聽完高三學長的「即席海祭」後,我才終於發現,自己原來只是一隻毫無見識的井底之蛙罷了。
七個人,不敢相信,震撼力簡直像是七十個人。詩韻盃看過老烏龜搭配魏治平,當時已經訝異於他的變化能力,想不到這幾位學長竟然可以做到接近團誦的結果,兩兩配成一部,如果詩稿需要,馬上有人跳出來「幫忙」,明明只有七個人,卻做得出分部、分小部、第一第二部各出小部,甚至單獨一部配獨誦的各種變化。團誦時學長放大音量,獨誦時高低起伏,同一個人唸不同句子,竟然可以做出團誦或獨誦的差距。
最可怕的是,他們根本沒有事先練習過。老烏龜說這是四字頭高二的比賽詩,代表學長們是高一時代練的,已然是兩年以前的事了。他們既不用看詩稿也不用討論,出口就有這種水準,要是真的請當年三、四、五字頭學長回來表演一次,那會是多麼恐怖的實力、多麼精采的表演啊?
還沒回神,就見河馬學長再度走上講台,先請大家再度鼓掌致意,隨即宣布明天同一時間繼續練習。同時,他也提醒大家明天要默寫詩稿,就這麼結束了本屆詩朗隊的第一天集訓。
解散後小丁學長留下我跟希特勒,對我們說:
「兩位,我要跟你們討論一下後面的公假練習問題。」
「有什麼問題嗎?」希特勒問。
「凱子學弟要參加說唱藝術社表演,」小丁學長解釋:「這也是今天沒有選他當第一部分部長的理由。希特勒啊,你們那邊公假請好了沒?」
「還沒。」希特勒搖頭。
「那還真傷腦筋,」他歎了口氣:「本來我想先安排好的,畢竟你們一個是分部長,一個一定會分到一堆獨誦句,平常不能愛來不來的。」
「我覺得這不是問題。」希特勒搖頭:「我這個分部長其實沒多少事,再說是學弟要上台,我不必每次都陪他練段子,我這邊應該不會經常請假。」
「那他呢?」
「嗯,」希特勒想了想,問我道:「凱子,你的代唸人是誰?」
「沙恆平學長。」
「喔,那就好辦了。」希特勒鬆了口氣:「小沙很行啦,再多獨誦句都成,再說只是幫學弟代唸,他才高一又不會有太難的句子,這樣就不必擔心了。」
「不,這樣更值得擔心。」小丁學長皺眉:「假設你們每兩次來一次,小沙跟學弟幾乎是天天換著唸,這樣大家會習慣兩人用同樣的句子,因此學弟的功力一定要跟小沙差不多才行。」
「這很難嗎?」希特勒笑了起來:「小丁,我學弟可是獨誦代表喔。」
「我是為他好,小沙那邊沒問題,學弟你受得了嗎?」
「我會努力。」我點點頭,心想學長再強也只有幾句獨誦句,這畢竟還是團誦,獨誦句只是點綴,分到我頭上的句子最多四五句並不為難。於是說:
「先看看說唱藝術社的公假情況再說好了,我會加油的,實在不行我就會減少去那邊,真有必要的話,我另外找沙學長私下指導。」
「好,那就這樣。」小丁學長點頭,微笑著問:「學弟,詩朗隊如何?」
「很酷,」我點點頭:「沒進來不知道,學長真有兩下子。」
「這就是之前為什麼勸你不要放棄。」他笑了起來:「加油了,學長們都很看好你,不要讓我們失望。」
「他不會的啦,哈哈。」希特勒笑道。
「嗯,還是那句話,我會努力。」
學長們都點點頭,只見小丁學長有點疲倦地對我們揮揮手,隨即走向老烏龜那一群學長當中。
希特勒跟我約好明天見,自行回班上拿書包。我連忙離開學校,三步兩步地,往金橋方向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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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二日。
今天是詩朗隊集訓第二天。有了昨天經驗,高一隊員看起來老實多了。小丁學長點完名後發下考卷,要求大家在十分鐘內把整首詩默寫出來。
交卷後學長一一核對,高二隊員只有幾個人稍稍寫錯幾句,被河馬學長罰寫二十遍那幾句就算了事。高一狀況比較多,約莫十幾個隊員無法默寫完整首詩,被要求放學後留下來罰寫。按照昨天說法,必須將整首詩抄二十遍,確定背完才能回家。
我默寫沒出問題,畢竟剛考完聯考,背一首四分鐘的詩並不困難。希特勒卻在罰寫之列,我心想反正只是寫個幾句,作為學弟,待會兒還是等他寫完再一起走吧。
默寫與處罰完成,開始「大走詩」。所謂大走詩其實就是所有人無分年級、不管高低音一起朗誦整首詩,必須「唸得像一個人唸的一樣」。在河馬學長指揮下,所有人都站了起來,聽他數一二三,眾人一起大走詩。
本來以為這沒什麼了不起的,一唸下去才知道要讓七八十個人整整齊齊唸一個句子竟然這麼難。每個人速度不同,對詩句的斷句方法也各有想法,如果想完成這個動作,只能通通唸得平平板板地,既不斷句也不切割字詞,唸經般地從頭走到尾。
我正好奇這種訓練有什麼用,老烏龜就對大家解釋這是為了訓練「段首」。作為團體朗誦,唸齊其實不難,難的是每一段第一句的團誦。過去經驗告訴我第一句團誦一定唸不齊,國中時要嘛安排指揮,要不然只好把第一句設計成獨誦。
成功詩朗隊的傳統是不設指揮,如果不想讓每段第一句都是獨誦,那這種訓練就確有必要。大走詩能夠培養默契,順便也可以一遍又一遍反覆熟悉每一個句子。
「大走詩」將近三十遍,練習時間也結束了。解散前小丁學長又點了一次名,要求罰寫的人留下來,隨即宣布解散,結束了第二天的練習。
我留下來等希特勒,小丁學長跟河馬學長走來,討論起有關獨誦比賽的事。河馬學長建議我還是用「我在長城上」,畢竟這首我熟,而且也是一首合適比賽的詩。小丁學長卻說這首詩以前我在國中用過,銘傳也在大專盃用過,詩歌朗誦評審都是同一掛人,如果想拿這首詩上台,那我必須徹底修正處理方法,不然就另找一首。
我猶豫片刻,表示還是希望使用「我在長城上」。這次詩韻盃沒有拿到第一名,我希望以這首詩代表成功出征,在這個進高中以來第一次出去比賽的場合中,跟小燕學姊一起拿到冠軍。
兩人都點點頭。小丁學長要我再準備一張詩稿給他,明天早上他就要去填報名表。說到這裡希特勒也寫完了,錶上顯示五點十分,大概來不及去金橋找小玫了,兩人跑到館前路麥當勞吃過晚餐,約莫九點各自分手。
練了一下午,老實說我覺得很睏。九點半接到小玫,我們直接搭公車回家。小玫好像想說什麼,可惜我實在太睏了,聽沒幾句就打起瞌睡,直到下車前才被她叫醒。
送小玫回到家,她歎了口氣,表示既然我最近那麼忙,原則上傍晚還是不要見面好了。她依然會去金橋,我這邊結束就過去,來不及就不必趕。
我頗覺歉疚,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輕輕搖了搖頭,走進家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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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三日。
詩朗隊集訓第三天,也是大家最害怕的一天。點名完畢後河馬學長開始談「如何訓練腹音」,甚至請了成功合唱團的指導老師來教我們。
不同於「黃河之水天上來」,這位指導老師要我們唱音階。只見他把高一的一個個叫到台上,要高二代唸人學長幫忙按住小腹後腰,讓同學開始唱音階。在場大部分同學都沒練過腹音,有人破音有人五音不全,看起來很有趣,也讓原本的嚴肅氣氛輕鬆不少。
好笑歸好笑,練腹音卻很累人。坐在台下看著台上同學,我不禁想起當年小燕學姊教我腹音時的模樣。那時我剛上國一,才剛剛開始變聲,學姊把手按在小腹上時幾乎把我嚇壞了。那種觸電般的感覺,至今仍被我用身體牢牢記著,從來沒有忘掉。
當時她笑了,拉起我的手,按在她的小腹與後腰上,示範著我第一次見識到的「腹音震動」。同時,也是第一次地,讓我觸摸到了她嬌小細緻的身軀。
當年實在太小了,我不禁想,幾次後這變成我最喜歡的活動。小燕學姊知道我在吃豆腐,卻從來沒有當面說破,只是一次又一次讓食髓知味的我繼續佔便宜。天真的我以為她從來沒有發覺,事後才知道,其實是我自己才沒有發覺。我既沒有瞭解她的細膩,也沒有體會到她淺淺的微笑中的,屬於女孩子的心思。
就這樣地,集訓在胡思亂想中不知不覺結束了。小丁學長上台點名,要求大家回家繼續練習。我回過神來,揹起書包,在跟當年一樣漂亮的晚霞中離開軍訓視聽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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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四日。
今天是禮拜五,小達學長與希特勒一起跑到班上來,興高采烈地表示終於跟訓導處請到包含小光、我、他自己與希特勒每人八週、一週五天、一天三堂,總數高達一百二十堂課的公假。換句話說,繼詩朗隊後,中新友誼之夜也要開始準備了。
小達學長說,這次訓育組特別好講話,四個人竟然可以請到高達四百八十堂公假,比起二十一堂曠課勒令退學,真的相當奢侈。
我緊張起來,表示詩朗隊剛開始集訓,倘若真的用到這種公假數量,那我和希特勒就不用去詩朗隊了。小達學長聞言變色,哼了哼道:
「詩朗隊是龍吟詩社的問題,大家都有公假,不爽的話叫小丁到訓導處跟我吵好了,你怕他做什麼?」
「這不要緊啦,」希特勒忙道:「我跟小丁有默契,待會兒我去找他商量,一定可以喬出時間來的。」
「你少來,詩朗隊多機車我不知道嗎?」小達學長哼了哼:「你去年也是因為參加詩朗隊,結果弄得景美、建中兩次辯論賽都去不成。詩朗隊連演辯社校際賽都擋得下來,你當小丁會甩說唱藝術社嗎?」
「去年又不是小丁當社長,」希特勒接口:「當年大家都嘛菜鳥,詩社辯論隊本來就是一掛的,他們安排你打辯論賽我去詩朗隊,這也是身不由己啊。」
「反正我不同意,詩朗隊比說唱藝術社更重要嗎?」
「喂,大帽子都抬出來啦?」希特勒忙道:「小達你要講道理,詩朗隊那邊不是你說不去就不去的。」他難得認真起來:「有本事你就去訓導處把凱子的隊員身分拿掉,光跟我吵有什麼用?弄不好凱子曠課退學,對說唱藝術社又有什麼好處?」
「哼!」小達學長語塞,埋怨道:「既然這樣,那你為什麼不叫學弟別參加詩韻盃,那他就不會被抓進詩朗隊了?」
「喂喂喂,詩韻盃跟新生盃是同時報名的好不好?」希特勒忙道:「我們是在新生盃上認識學弟的,那時候早就來不及啦。再說要不是小丁被我花言巧語一番,你以為他們會請我們去新生盃當評審嗎?」
「哦?」小達學長一怔:「所以是你交換條件,不是他們尊重傳統?」
「是啊,拿我今年回鍋詩朗隊,跟演辯社換新生盃評審,加上拉學弟演辯社不干涉。」希特勒歎道:「當然,反正我一定會回詩朗隊,這也是買空賣空。你想這筆生意多划得來,要不是新生盃有機會找人,我們一班班跑哪找得到凱子小光這種人才?之前就有共識了,從比賽找人最輕鬆,你這麼說是過河拆橋。」
「那可不一定,」小達學長不以為然:「我們還有發表會。」
「嘻嘻,拜託一下好不好,」希特勒哈哈大笑:「我們那場發表會是有多好看啦?你吹牛跟外人吹去,這裡都是自己人,不用說場面話。」
「好吧,」小達學長歎了口氣:「那詩朗隊那邊怎麼辦?」
「走著看啊,學弟又還沒開始練,也不知道要花多少時間不是?」希特勒思考半晌:「嗯,依我看就這麼混著過,這裡去去那裡去去,等他們練一陣子之後再說。」
「話是沒錯,不過總得有個計畫吧?」小達學長說。
「喂喂喂,你們未免太急了吧?」小光終於笑了起來,打斷兩人道:「我跟凱子一次沒練,到底需要多少時間誰知道呢?不然今天先試試看,如果覺得時間不夠,那我們也可以自己安排。我跟凱子同班,天天見面一定有時間。」
「那公假不是白請了?」小達學長說。
「你就不能蹺課去玩嗎?」希特勒笑道:「再說這也可以變成我們的武器,假如小丁不守信用,他記曠課我們就拿公假消,反正大家都有公假,也不怕他來硬的。」
「詩朗隊的曠課不是『鐵曠課』?」小達一怔。
「哈,你不認真看公假單。」希特勒笑道:「上面寫了,『公假時間以出席公假事由活動為準,校內各單位不得因任何其他事由阻止同學出席公假事由活動。點名單須如實登載,不得以曠課處理』。所以嘍,只要凱子的確在這裡練相聲,那麼隨便他怎麼記都行。」
「即使他也有公假?」
「只要凱子真的有出席,不是蹺課。」
「喂,既然有這種好主意,那你們幹嘛還要去詩朗隊?」
小達學長大聲說。希特勒聞言大笑:
「我就知道你會問這個,告訴你吧,中新友誼之夜是十二月十二號,詩朗比賽是一月十號,中間多出的一個月就是原因。我們的公假沒有詩朗隊多,學弟不能完全不去,最多一半一半吧,在詩朗隊裡已經算是破紀錄啦!」希特勒苦口婆心地說:「小達啊,你這個人有時候有點沒完沒了,如果有這麼簡單的辦法我會不講嗎?詩朗隊的公假比說唱藝術社多,真要硬碰硬還是我們吃虧,所以前期可以讓學弟多出席我們這邊,這樣就可以兼顧了。再說詩朗隊有詩朗隊的樂趣,你自己不懂,不要硬逼學弟退出好不好?」
「呃,好啦。」小達學長有點不好意思:「所以大家的意見是先練練看,視情況決定一週練幾天,是嗎?」
「原則上是,」小光點頭:「放心吧,就算凱子去詩朗隊,我們每天也多少都會練一下。」
「好吧,那先這樣。」
小達學長似乎有點不滿意,卻也不便繼續堅持,約好下午時間地點,跟希特勒一起離開。
午間靜息鐘響,我跟小光依約走去行政大樓二樓會議室。中午太陽很大,校園裡一片寧靜。兩人邊走邊聊,小光說:「哪,段子拿去。」說著遞出一疊稿紙:「不太難。練一練就會了。」
「已經拿到段子啦?」
我接過一看,題目很簡單,開天闢地只有一個字:「好」。
「昨天下午小達拿來的。」小光說:「前兩天去中青社聽過這段,傅老師覺得我們沒有經驗,特別幫我們挑了這個段子。」
「你去過中青社啊?」我愣了愣:「什麼時候去的?」
「禮拜三,你留校練詩朗隊,小達找我去的。」小光聳聳肩:「也沒什麼特別的,就是上上相聲課而已,跟魏老師這兩個禮拜講的差不多。對了,小達說如果不喜歡這個段子,我們也可以自行修改,傅老師不會有什麼意見。」
「奇怪,為什麼學長他們老是把那個傅老師放在嘴上?」我問小光:「上次說社團課要來,結果還是魏老師來,好像魏老師才是徒弟一樣。連面都沒見過一次的傢伙幹嘛聽他的?」
「你沒見過,我可見過。他講課還蠻有意思的,頂多只是愛吹牛。」小光笑道:「小達他們從演辯社離開的時候常去上他的課,魏老師也是他介紹的。大概是這樣他們才什麼事都問他吧。」
「好吧,」我點點頭:「不理他。段子內容在講什麼?」
「簡單來說是一個人問話,另一個人回答時不能出現『好』這個字。」
「就這麼簡單?」
「你沒聽魏老師說嗎,段子越簡單功力要越強。」
「那我們怎麼分角色?」
「就我逗你捧了,如何?」
「沒問題,上次魏老師也這麼說。」
「好,那就這麼決定。」小光一笑,似乎對我不爭執當逗哏的很高興,又說:「這個段子是單調了點,那天在中青社連演講社那群女生也表演過。我覺得女生都可以講的段子實在沒搞頭,不過小達很聽傅諦的話,我也懶得多說。」
「你說的是北一女演講社嗎?」
「是啊,你看你,一講到她們精神都來了。」小光取笑道:「讓你羨慕一下,當天來了一掛學姊,十幾個吧,我還跟她們一起去綠灣吃晚飯。那些學姊人不錯,有幾個還蠻辣的,可惜就是綠灣太難吃了。」
「都誰去了?」
「呵呵,想打聽那個程嘉箏學姊是吧?」小光哈哈一笑:「很抱歉,她沒去。都是其他的高二社員,發表會上那個肥肥的副社長也在。」
「嗯,阿珍學姊,她那是豐滿。」我點點頭:「咦?小達學長怎麼沒找我去?」
「你哪有空,不是詩朗隊留下來練習嗎?」小光說:「就算沒有詩朗隊,你每天放學還不都得跟馬子見面,哪會來上相聲課啊?」
「嗯,是啦。」
「所以啦,自己有家室之累,就不要獵艷了。」小光一笑:「一天得見兩次,你放學她放學,我就說找馬子很煩,說你犯賤還算客氣的。」
「媽的,你怎麼知道我一天跟她碰兩次?」
「老二說的,他是你秘書,找你還得跟他預約。」
「屁啦。」
「真的啊,你每天下午都去詩朗隊,整個禮拜都這樣,不靠他罩老師早翻臉了。」
「你說狗絹喔?」
「誰管那個白痴?主要是數學老師。」
「喔,無所謂,反正我數學一定得補考。」
「為什麼?」
「成績爛啊,」我歎道:「國中時就這樣,小學四年級就要請家教,你說爛不爛?」
「那你是怎麼考上成功的?」
「誰知道?上帝保佑加作文高分吧。」
「講到上帝保佑,」小光哼了哼:「從現在到十二月,小達希特勒每天下午都會陪我們練段子。兩個老傢伙很囉嗦,本事又不怎麼樣,我覺得你還不如去詩朗隊,我們自己找時間練習算了。」
「我看小達學長大概不會同意。」
「唉,真是的,到底是誰要上台啊?」小光大搖其頭:「小達人是不錯啦,就是講話沒重點,聽一下還好,連聽幾個禮拜誰受得了?而且喔……」
「別而且了,」我打斷小光:「他來了。」
小光回頭一望,只見小達學長和希特勒一齊出現在二樓走廊盡頭,希特勒遠遠見到我們,笑嘻嘻地伸手招了招。
「你們真早。」兩人走到我們身邊,希特勒笑道:「怎麼待在門口不進去?」
「進去哪?」我問。
「會議室啊,」小達學長說:「從今天起兩個禮拜,我們都在這間。」說著掏出鑰匙,帶我們走進會議室。
會議室在校長室隔壁,足足有兩間教室那麼大,一道塑膠屏風將空間一分為二。室內非常考究;電燈比教室亮,環境比教室乾淨;窗邊有紅絨布黃穗厚窗簾,音響投影設備樣樣不缺。小小的洗手池立在牆角,簇新的桌椅打著蠟,還有四台冷暖空調機。
這間會議室是校務活動專用,同時兼作校史室。整排櫃子延伸在窗邊,櫃子上擺滿獎盃,裡頭還有各種日據時代以來的文獻資料。展示燈打在櫃子上,旁邊擺著除濕機。
學校對這裡看得很緊,等閒不會開放。像我們這種社團活動一般來說絕無可能借到。我跟小光都是第一次來,大家老實不客氣地把冷氣打開,享受著老校園裡難得的空調環境。
小光把窗簾拉上,對小達學長說:
「對了,小達,你是怎麼借到這間的啊?」
「這要感謝新加坡參訪團,」小達學長說:「教務處怕他們不適應我們學校的生活,特別把這間空出來讓他們休息,還有其他雜七雜八的時間專用。」
「咦?那不就更難借了?」小光一愣。
「這就是小達厲害之處,」希特勒幫小達學長回答:「訪問團在學校借了化學視聽教室、教務處地下室以及這間會議室。小達找教務處借,教務處問他幹嘛不找訓導處,小達唬爛說訓導處說教室都通通借給新加坡訪問團了,教務處就說他們又不是天天用,要他自己去訓導處看著辦;」喘口氣又說:
「於是小達又跑訓導處,和訓育組長說教務處沒意見,要你們自己看著辦。訓導處反正永遠搞不清楚教務處那邊在幹嘛,糊里糊塗地就把這間借給我們了啦!」
聞言眾人哈哈大笑。我又問:
「對了,新加坡那掛人在我們學校都上些什麼課啊?」
「一樣啊,我們上什麼他們上什麼。」小達學長說。
「那為什麼他們不在我們的教室上?」
「理論上應該在教室上,但是我們上課狀況比較見不得人,所以學校就算了。」
「我們上課為什麼見不得人?」
「這還用問?」小光推我一把:「有人看A書,有人睡大覺,還有人一天到晚請公假不在,豈不是丟臉丟到外國去了嗎?」
「嗯,說得也是。」我又問:「那要是他們要用這間怎麼辦?」
「放心吧,他們早就習慣我們的生活了,」小達學長笑了起來:「你以為新加坡人就是好東西嗎?相處幾天什麼都練成啦,不但跟我們一起看A書,知道去萬年買Beppin,還會跑北門郵局地下道買航空版,甚至從行政大樓偷看對面台大女生宿舍,什麼都會。」
「那如果……」
小光才要開口,小達學長連忙打斷:
「等等,不能再聊啦,我們要開始練習了。」
「等等,」小光又說:「我還有一個問題。」
「你說。」
「中新友誼之夜有幾個節目?」
「十一個。」
「主持人是誰?」
「咦,問這個幹嘛?」小達學長一怔:「男的是一個建中的,叫做任立群。女的是新加坡人,好像姓王吧,我記不得了,去年在新加坡見過。」
「你見過他們上台嗎?」
「嗯,見過一次。」小達學長點點頭:「為什麼問這個?」
「沒事。」小光搖頭,半晌後說:「好吧,凱子,開始嘍?」
「嗯。」我拿起段子來:「你說吧,我們怎麼開始?」
「先拿段子一人一句對詞好了,」小光想了想:「我們今天先練這個,放學後你跟馬子請個假,我們去中青社找傅諦,請他幫我們磨一磨,你覺得怎樣?」
「嗯,請假是不用,這幾天因為詩朗隊,我都只有接她下課。」我想起詩朗隊要我們默寫「海祭」的事:「中青社下禮拜再去不遲,我們先背好段子,否則找傅老師也是白搭。」
「說得也是。」
小光拿起段子,開始跟我對起詞來。
小達學長跟希特勒兩人對望一眼,各自找位子坐下,安靜看我們練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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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練習就沒有停下來。這個段子說長不長,來一次「大走詩」卻也得花上五六分鐘。小光跟我在新生盃上建立了不錯的默契,平常雖然愛打屁,練習起來卻非常專心。兩人走了十遍才休息,休息時也沒有說什麼多餘的話,頂多針對段子內容加以討論,試著修改。
三點十分繼續對詞,兩人一路練到放學鐘響。過程中學長們都不發表意見,覺得無聊就去外面聊天。
較之詩朗隊學長,小達希特勒比較沒有學長架子,十分尊重我跟小光自己的空間。就這點來看說唱藝術社跟詩朗隊很不一樣,想來也是因為社團比較小的關係。
四點左右兩人累了,叫進學長,表示今天到此為止。希特勒已經找過小丁學長,兩人各自妥協,決定讓我以後一三五去詩朗隊,二四練相聲,禮拜六看情況,詩朗隊有集合就去詩朗隊,沒集合我們就去中青社找傅老師。
小達學長似乎有意見忍著沒說,表示先看後面幾週練習情況再決定。下週要第一次段考,無論詩朗隊或說唱藝術社都沒有公假。趁明天禮拜六,我們約好放學後去中青社找傅老師,下禮拜一邊準備段考一邊抽空背段子,等段考結束再回來集訓。
離開學校,四人跑到青島東路龐德羅莎吃了一頓。席間小光開玩笑、小達學長談社團、希特勒東扯西拉不在話下。我望著聊天中的大家,終於開始覺得這學期應該會過得很精采。開學至今才一個半月,社團活動已經佔掉了大部分時間。獨誦比賽、詩朗隊還有中新友誼之夜,再加上一個小玫,我緊張地想,真要忙不過來啦。
九點出頭告別大家,我獨自往北一女走去。今晚天氣很好,夜空中飄著幾朵白白的雲。秋末的涼風吹在身邊,有種輕鬆下來的感覺。踏著輕快的腳步,順著人潮洶湧的補習街、走過打烊中的重慶南路,我踏上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來到北一女門口。
夜裡的北一女很漂亮,古舊的光復樓亮著整排的燈。想起下週段考,我不禁有點擔心。人家說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今天我已經「成功」了,「開始」就有那麼多活動,到底我的段考成績能不能起碼有個「一半」呢?
唉,我搖搖頭,摸摸只有便當、詩稿和段子的書包,等待著補校放學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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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
今天是禮拜六,我跟小光、小達學長與希特勒約好五點半在中青社見面。昨晚接了小玫,她表示今天下午北一女要借場地給什麼國防部樂儀隊之類的單位,補校停課一天,因此可以一起吃中飯。兩人約在火車站哈帝漢堡,還說有個「特別來賓」要一起來。
中午放學,我趕到哈帝漢堡,拚著禮拜六恐怖人潮,死皮賴臉跟一個拉保險的女業務員併桌,一步步用灑出的可樂、四散的課本與拔掉耳機直接用喇叭播放台語歌的隨身聽逼走對方,這才終於吁一口長氣,拿出「好」來背誦,順便等小玫。
講到台北車站,從我的角度來看,這附近算是一個台北最大的校際聯誼場。以車站為中心,從西門町到南陽街,計有麥當勞、肯德基、德州炸雞、哈帝漢堡、必勝客、頂呱呱、莊大德等諸多土洋速食店高達十一間,加上中正紀念堂與周遭咖啡廳、館前路K書中心、都鐸咖啡、綠灣、台大法商餐廳、高院餐廳、台北車站二樓、馬可孛羅麵包、公園號、吉野家、雪王冰淇淋與一大堆咖啡店、泡沫紅茶、外帶攤販、便當店、小吃店及自助餐,共同組成一個巨大的放學後聚會網路。無論約會、K書、釣馬子搞聯誼,範圍內應有盡有,絕對不愁找不到地方。
如果認真一點,更能找到一堆鬧中取靜的神奇場所,像金橋或國父史蹟紀念館之類的地方,無論晴雨,不管星期幾,都能讓人享受一方不受打擾的,安安靜靜的自我空間。
當然,除了金橋,台北車站附近沒有一個地方不用搶位置,用餐時間更是打破頭。正自埋怨小玫為什麼選這裡,就看到姍姍來遲的她,以及跟她一塊兒出現的,國中時期最好的朋友:遠遠。
「咦?你們兩個怎麼一起來?」
我吃了一驚,連忙招呼兩人坐下。只見遠遠穿著再興醜斃了的制服,剃了個笑死人的小平頭。
「小玫約的啊!」遠遠爽朗地笑著,還是那副老樣子:「凱子啊,真是好久不見了!前三志願過得如何?」
「就那樣啊,你呢?」
「別提了,私立學校不是人待的。」遠遠歎了口氣:「少小不讀書,老大果然徒傷悲。不但強迫住校,剃三分頭,還設計了個這麼醜的制服。」
小玫和我都笑了。小玫說:
「前幾天聽你聊以前的事,我就想乾脆來聚一聚,約來約去只有他有空,趁下午學校停課,就帶他來跟你聊聊啦。」
「原來如此。」我對遠遠說:「咦?你不是住校嗎?怎麼還可以出來?」
「住校又不是坐牢,再說當年的爬牆功夫也不是白練的。」遠遠笑道。
「講來講去還不是有門禁,真可憐。」
「可憐的是這顆頭,」遠遠指指腦袋:「當年跟你寫詩耍浪漫,今天這副德性簡直就是個囚犯。幸好剛上高中大家忙,沒時間開同學會,否則一世英名就付諸流水了。」
「結果還是坐牢,呵呵。」
「別說這個啦。聽小玫說你的生活很炫?」
「還好,就是社團忙一點。」
「功課呢,成功壓力大嗎?」
「什麼功課?」我哈哈一笑:「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驢嗎?我的成績跟國中一樣爛,第三志願本來就是矇上的。」
「喂,什麼禿驢,講話客氣點。聯考還早,趁著年輕本來就該好好玩一玩。」遠遠歎了口氣:「還是公立的好,可以聯誼、可以鬼混,還有社團可以搞。我想到這三年都得理這種鳥頭,什麼雄心壯志都沒了。」
「這三年要準備聯考,不然你的雄心壯志是什麼?」小玫問。
「泡妞啊,不然呢?」遠遠怨氣十足地說:「國中泡妞被老師扁,追妳又輸給了凱子這王八蛋。想不到上了高中一樣被揍,馬子卻連個鬼影子都沒有。」
我聞言不禁好笑,安慰道:
「你別發愁,像你這種風流人物何愁沒有女朋友?你們男女合校,近水樓台先得月,比我們這種和尚廟好多了。」
「屁啦,你這算哪門子和尚?」遠遠哼了一聲:「再興女生剪西瓜皮,每天一票切一半的黑西瓜在旁邊晃來晃去倒盡胃口,誰想在學校找對象啊!」
「那就祝你早日修成正果了。」我哈哈一笑。
「算了,反正要搞健康教育有的是機會。」遠遠岔開話題:「不扯這個,你這個重色輕友的,我有件大事要跟你商量。」
「屁啦,什麼重色輕友?」我哼了哼,這傢伙從國中就一直說我重色輕友:「什麼事?」
「我最近太無聊,想搞個同學會,要你幫忙。」
「那你剛剛還說怕一世英名付諸流水,」我哈哈一笑:「真辦成了你怎麼辦,戴假髮嗎?」
「醜媳婦總要見公婆,再說又不只我一個念再興。」遠遠搖搖頭:「少瞎扯,聽我說完。我在再興比較不自由,住校打電話也要排隊,晚上只有那麼一點時間聯絡同學很不方便。我希望你能幫我打打電話,安排同學會的事情。」
「這個嘛……」我遲疑了一下:「我覺得你找別人幫忙好了。」
「為什麼?」
「唉,」我歎了口氣:「你記得放榜那天吧?紅布條一貼多少人直接跟我絕交。我看哪,同學會找我主辦,只怕沒幾個人要來。」
「你想太多了啦!誰會這樣小心眼啊!」
「我徒弟、前幾名那幾個,隨便一點就一大堆。」我說,看了小玫一眼:「還有她們班一掛長舌婦,當年就沒一句好話,事到如今不知道把我形容成什麼德性。」
「那是你在胡思亂想,」小玫插口:「我的姊妹們都說你能玩能讀書,佩服得不得了。」
「她們在妳面前當然這麼說,追妳的時候講得可沒這麼好聽。」
「你看你,小心眼。」小玫笑道:「當年你搞得那麼驚天動地,還拿追小燕學姊的那一套來追我,姊妹們當然覺得你都國三了還不認真,是個大浪子。再說啦,畢業前大家跟你不都很好嗎?」
「我們說好的,不要提小燕學姊。」我搖頭:「我看還是算了,再說我最近也忙,沒空搞同學會。」
「凱子啊,」遠遠又開了口:「我說真的,你從以前就想太多了。都畢業了大家哪會排擠你?你是全校最高分,號召力應該不錯,搞不好來的人會很多。」
「你才是一廂情願,老毛病不改。」我苦笑:「最高分不是我,是那個保送建中的阿良,再說同學會跟成績有什麼關係?跟你聚聚很好,同學會我是不辦的,就算辦了,去不去還是問題。」
遠遠沒接口,皺起眉頭。小玫沉吟半晌,這才說:
「凱,你是不是有點小題大作?」
「哪會?」我否認:「只是不想搞同學會,算小題大作嗎?」
「好吧,那我就不勉強了,」遠遠似乎很失望:「我再想辦法就是。不過如果我辦了,你還是來一下好嗎?」
「唉,好啦。」我點點頭:「衝著你,我去就是了。」
遠遠看起來一副不大滿意的樣子,又說:
「喂,這麼說來,你是不是真的很忙啊?」
「目前為止還好,未來可能會更忙,心情倒是變得很不一樣。」我停了半晌:「我還在適應環境,加上社團活動多,沒有時間靜下來想想。」
「所以是時間排不出來?」
「嗯,其實時間很多,我也沒有補習,不過心裡總是毛毛躁躁的,靜不下來。」
「的確,」小玫接口:「你國三的時候目標很明確,心情也很安定。現在好像每天都很急,不大專心。」
「我沒什麼事情要專心啊!」
「功課、社團、比賽、我……」小玫臉微微一紅:「還說沒有?」
「好啦,是啦。」我說。看了看手錶:「被妳一說提醒我了,等一下六點我要去中國青年服務社。」
「去中國青年服務社做什麼?」
「練相聲,傅老師今天有空,找我們去加強。」我說:「馬上就是中新友誼之夜了,難得小光願意犧牲晚上時間,我非去不可。」
「什麼時候要公演?」遠遠問。
「十二月十二日。」
「詳細的時間地點呢?」
「怎樣?你要去啊?」我一笑:「那天不用坐牢嗎?」
「媽的,這是給你面子耶,」遠遠說:「小玫跟我講好去替你捧場,再說我們國中也一起表演過,我倒想看看今天的你跟以前有沒有什麼不一樣。」
「好啊,歡迎歡迎。」我高興地說:「十二月十二號,晚上七點半開始。我們的節目排在比較後面,大概要到八點半左右。」
「地點呢?」
「台北學苑,幼獅藝文中心,敦化北路鴻源百貨對面。」
「沒問題,到時候準到。」遠遠一口答應。
「你確定嗎?看完表演就算不聊天,你回學校也大概要超過十點了耶!」
「嘖,我又不是你,有表演都不會通知一聲。」遠遠哼了一聲:「這是我跟你最大的不同,你這個人沒事就搞消失,哪像我這麼講義氣。」
「是是是,你對。」
我笑道,遠遠的確是這個個性。記得國二那次表演,雖說只是個景美區舉辦的小小青少年才藝競賽,當時我擅自決定要講相聲,遠遠則自告奮勇出任搭檔。兩人聽錄音帶抄段子學對口,這才完成了我這輩子第一次的相聲演出。今天我再度有機會上台,沒跟他分享就算了,連通知一聲都沒做到,的確是我不夠朋友。
「好吧,這就說定了。」遠遠說:「你表演我到,我辦同學會你不缺席。」
「一言為定。」
就這麼一路聊著,五點出頭我打算離開。小玫有點不高興,畢竟好不容易約了遠遠,我卻沒有辦法跟他們一起吃個晚飯。遠遠倒是沒說什麼,只提醒我保重身體,多陪陪小玫之類的,揮手笑道:
「那拜拜啦,十二月見。」
「好,到時候見。」我正要起身,就聽小玫說:
「凱,段考是哪一天?」
「二十一、二十二。」我說:「下禮拜五跟禮拜六。」
「下週你還要練社團嗎?」
「沒有,考前沒公假,連禮拜四的聯課活動都暫停一次。」
「那好,下禮拜你每天放學後都去金橋報到,」小玫點了點頭:「上次才讀一天半,這回我真的要逼你讀書了,你不能第一次段考就滿江紅。」
「哈哈,」遠遠笑了起來:「凱子你真命苦。聯考前被小玫逼,進了前三志願還是逃不出魔掌。」
「你少說兩句。」小玫瞪他一眼:「他是第三,不是前三,我怕他在第三裡變成倒數第一,那就好笑了。」
「唉唉唉,好啦,我會讀書的啦。」
我忙道,連忙告辭兩人,快步走到位於館前路的中國青年服務社。
抵達時才五點四十,小光與學長們都到了,傅老師正在跟他們聊天。見到了我,希特勒不由分說地拉我「自我介紹」。只見傅老師個頭不高,穿著一件白襯衫,感覺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什麼「相聲演員」。倒是聲音中氣十足,看起來也挺溫和,跟想像中不大一樣。
沒過多久開始上課。我們跟一堆國光藝校女生坐在一起。今天上的課是群口相聲,只見傅老師分飾三角,說起一段名叫「金剛腿」的段子,一邊表演,一邊講解三個角色各自的功能。看起來逗的逗,捧的捧,既專業又節奏分明,不虧是魏老師的大弟子。
我買過他的錄音帶,錄音帶裡的聲音很年輕,當時覺得這種聲音跟魏老師搭配起來有點格格不入。傅老師專長逗哏,搭配魏老師爐火純青的捧哏有點刺耳。此刻,當我實際見到他的本事以後,這才終於服了氣,原本的偏見也一掃而空。
站在台上,傅老師的態度既嚴肅又認真。我是個大外行,他的每個示範說明都讓我有種茅塞頓開的感覺。一小時下來,雖然不是直接指導我跟小光,卻也解決了昨天練習時某些總是想不通的問題。
七點課程結束,傅老師找間空教室,看了一遍我跟小光的表演。老實說我們才練過一次,根本稱不上什麼表演,充其量只是對對詞而已。傅老師對兩人的搭配、語氣掌握與先天的表演能力讚譽有加,卻又挑明了表示我們什麼都不懂。他建議我們每天回家聽錄音帶,揣摩帶子裡魏龍豪吳兆南的「聲音表情」。也要我們盡快背好段子,等下次再來,就可以真正指導我們了。
八點前後我們告辭傅老師,離開中國青年服務社。我陪小光走到公車站,他說課程很有意思,要我以後常常來。我想到小玫適才的表情,有點遲疑是否應該犧牲每天跟她見面的時間。小光有點不高興,拿課程表跟我喬了半天,終於決定以後每週二四六放學後來,至於練習中新友誼之夜的「好」,則利用禮拜二、禮拜四在學校的公假時間練習。
我送他上車,心想這樣下去可不是辦法。每件事都想做,結果哪邊都顧不好。看樣子只有跟小玫多溝通溝通,才能擠出更多時間了。
.
十月二十二日。第一次段考。
又是這樣!交卷鐘聲一響,那一票自以為謙虛的傢伙就聚成一堆,目中無人地大談考試題目。放眼望去人人愁眉深鎖,眼中瞧著題目卷,口裡唸唸有辭:
「完了!這一題又錯了!」
「毀了,沒有九十分了!」
「糟了!答案卷沒寫名字!」
「死定了!又扣兩分!」
若非如此,則是是三五成群互相推崇對方:「哇塞!這你也會,真強耶!」「我的天啊!他要滿分了!」「你他媽的有夠用功」……林林總總不一而足。所有人話裡都聽不到什麼誠意,讚人的話中帶刺,自憐者語帶驕矜。這就是所謂的「好學生」,看起來極其刺眼。
至於那些平常被認定奇混無比的一伙人,像詩聖和關公他們,則是一交卷就跑哈草樂園,彷彿根本沒在考試一般,對成績完全不當一回事。讓人不禁懷疑這些傢伙幾個月前是怎麼考上成功的。
另外還有一種人,正在教室裡心無旁騖地努力刻鋼板,他們一邊捧著考古題或猜題祕訣,一邊用鉛筆在桌上抄寫著最有可能出的題目,無視周遭吹捧扼腕,對大千世界置若罔聞,一心想著「刻得愈快,分數愈多」。尤其是孔子,平時打死不動筆,此刻寫字速度卻教人歎服。
考完數學時是下午兩點五十分。我隨便寫了幾個答案就交卷了。數學是我的罩門,從小我就是班上最爛的一個,一路爛到今天也堂堂邁入第十年啦。不用跟成功同學比,連小玫的數學都比我厲害得多。這幾天在金橋,她除了照例教我英文,其餘時間都在指導我數學。瞧那副毫不放鬆的德性,我不禁覺得如果聯考前有這份幹勁,搞不好今天繡在她制服上的就是金色學號了。
交卷時小光看了我一眼,彷彿在問我幹嘛不等他的小抄。我微微一笑表示感謝,還是放棄了作弊的念頭。數學這科情況特別,一圖二表三證明,寫起來洋洋灑灑一大張,真有什麼紙條也抄不完。與其冒著記過風險拿一張不見得正確的小抄,不如認輸圖個了斷。
數學是最後一科,考完就放學,我揹起書包走進廁所,打算上完廁所離開學校。想不到一進來就聞到菸味,我一愣,朝裡頭喊了一聲:
「喂!裡頭是哪一班的?」
才剛講完就聽第三間傳出一聲「嘶」,門開處出現詩聖緊張的臉。瞧見是我,他鬆了口氣,脫口罵道:
「凱子啊,嚇死人了,沒事叫個屁啊?」
「抱歉抱歉,」我連忙道歉,惹火詩聖可不是好玩的:「我不知道是你。」
瞧我一臉殷勤,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麼早就交卷啊?」
「寫三題填充,其他不會,賴在裡頭幹嘛?」
「三題填充?」詩聖皺了皺眉頭:「寫得出東西就不錯了,擺副臭臉作什麼?」
「我說的是班級姓名座號,三題填充,擺副臭臉很過分嗎?」
我笑道。詩聖哈哈大笑,安慰說:
「呵呵,那是我誤會啦。別難過,咱們半斤八兩。」
「你什麼時候出來的?」
「我根本沒進去考。」
「這麼屌?」
「這不是屌不屌的問題,反正不會,又作不了弊,還考個屁?」
「唉,這也是。」
「這兩天誰罩你?」
「我不作弊。」
「這麼清高?」
「這叫本事不夠大,」我搖頭:「清高談不上。我可沒那些學長厲害。」
「這是真的,」他滿臉贊同:「他媽這兩天開了眼界,高二那一票真誇張。」
這次段考學校安排梅花座,也就是高一高二混合坐防作弊。不料此舉竟然提供了我們這些高一菜鳥一個見習作弊技巧的機會。昨天第一堂考國文,我們驚訝地發現所有高二學長都在作弊,方法由翻書、小抄、紙條、刻鋼板、打手勢到前後觀察無奇不有,似乎全然不把講台上用冷峻目光注視四周的監考老師當做一回事。
這些學長一反中國人散沙個性,表現出時代青年的合作精神:只要監考一移動,坐在第一排第一個「必死位」的學長立即輕聲示警,信號一出,四下迅速應和,所有行動倏地中止,二三十個文抄公正襟危坐乖得跟孫子一樣。等監考放鬆注意,他們馬上接續未完成的動作,抄書的拉扯書籤,刻鋼板的查閱桌面,傳小抄的製作副本,長頸鹿叫人垂下考卷。
交卷的瞬間最精采,坐最後一排的負責收考卷,利用混亂迅速掉包考卷,等了半天的學長立刻猛抄,總計收考卷不到一分鐘,整排都可以抄夠本。
一伺鐘響下課,學長們更聚成一堆,成功的配對互相道賀,失敗的組合彼此責難;檢討得失準備未來,重新組織再接再厲。一時弊功四傳蔚為奇觀,看得我們這些小高一目瞪口呆,心想身為學長果然有過人之處,替校歌最後一句「青年各努力,萬事在人為」做了絕佳註腳,下了嶄新定義。
當然啦,不讓學長專美於前,本諸見賢思齊的革命精神,第二節考英文開始,地不分前後,人不分年級,全班通通群起效尤,弊得不亦樂乎了。
「不作弊,嘿嘿……」詩聖嘿嘿一聲,又點起一根菸。瞧我默不作聲,遞了一根來:「來一管吧?」
「謝了,我不抽。」
「真的不抽?不會?戒了?」
「嗯……會啦,不過沒癮,國中抽過幾天。」
「你少來,」他笑道:「身上又不是沒菸,口袋裡是什麼東西?」
「呵呵,被發現了。」我微微一笑:「好啦,我也抽。不過真的沒癮,社交解悶菸,不煩不抽。」
「好吧,不領情就滾。」他把手縮回去:「去你個社交解悶菸。」
我知道他不以為意,自顧自地上廁所。良久,他忽然又開口:
「凱子?」
「嗯?」
「你怎麼常常不在班上?」
「早上陪馬子,遲到乾脆蹺課,下午社團公假。」
「什麼社團?」
「說唱藝術社,還有詩歌朗誦隊。」
「呵,還真忙。」他又問:「馬子唸哪裡?」
「北一女,補校。」
「幹嘛分開講?」
「嗯,不是真的北一女嘛。」
「都是綠青蛙,哪有什麼真的假的?」他嘖了一聲:「補校不好嗎?」
「我沒這麼說。」我拉上拉鏈,轉過身道:「幹嘛問?」
「沒幹嘛。」詩聖深深吸了口菸,緩緩吐出,忽然說:
「管他青蛙螃蟹的,有馬子就要好好珍惜。」
「幹嘛這麼講?」
「叫你珍惜,你珍惜著就對了。」詩聖有點不耐煩:「一直問幹嘛幹嘛煩不煩啊?真的不來一管嗎?」
我還是搖頭。
「好吧,」他歎了口氣:「那不廢話了,滾吧。」說著關上了門。
我在原地站了一下,這才走去洗手台。詩聖今天倒是挺多話的,他是班上大哥,為人海派說話爆笑,外號來自他擅長作黃色的打油詩。很少像今天這樣,看起來正正經經,彷彿心裡有什麼事一般。
這位仁兄平常除了和大夥兒胡鬧,就是自己蹺課打撞球,每天早上兩眼通紅,不知晚上都在做什麼。開學至今我跟他說過的話屈指可數,兩人除了同班以外,就像是兩個陌生人。
小光跟我八卦過他,表示別看詩聖愛搞笑,實際上有很多心事,好像以前談戀愛受過幾次大刺激,才會變成這種德行什麼的。
關公也講過詩聖一些事情。他說詩聖本來念復興美工,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理由被退學,心一橫跑去重考班,竟然就給他考上了第三志願。這麼一想他還真厲害,只見近來他每天背吉他上學,大概參加了吉他社,不知此人吉他彈得如何?想想若非總是沒精打采,其實也是個難得的大帥哥,哪天真的站上舞台,八成也是個萬人迷。
我想了想,決定留下來。伸手敲門。
「詩聖,開門一下。」
「咦?你還沒走啊?」
門再度打開,他探出頭來,打量我一眼,笑道:
「躲在外頭跟貓一樣,是不是突然又煩啦,想來根社交解悶菸?」
「沒錯,我陪你一管。」
「嘿嘿,三心兩意,真是個娘娘腔。」
他笑道,遞過一根菸,把我拉進第三間。
兩人接連在哈草樂園抽了兩根菸,出去洗了手,扛起書包離開學校。此時正是中午十二點,班上都走光了,週末下午滿街都是下班的上班族。詩聖帶我走到對面,牽起一輛藍色追風。車子很新,被他擦得很亮。只見他跨上去發動車,開口問道:
「凱子,你等一下要去哪?」
「沒事,等馬子下課。」
「北補幾點下課?」
「四點半。」
「那還早嘛,中間要去哪?」
「沒事啊,你呢?」
「我要去永和打撞球,要不要一起來?」
「我沒興趣,」我搖頭:「你自己去吧,多謝你的菸。」
「這樣好了,」他忽然說:「我陪你聊到四點半,順便找東西吃。上車。」
我一怔,乖乖爬上後座。詩聖催動油門,車子猛地一震,風馳電騁飆了出去。
來到西門町,兩人殺進萬年地下室吃了一堆天婦羅。他情緒不錯,拉我上樓打了好久電動。這些什麼射擊、賽車或打彈子的我都不會,卻見他才換了五十塊代幣就打了一個小時,讓站在一旁的我佩服得不得了。
從萬年出來,兩人跑去峨嵋街南美咖啡。詩聖跟老闆很熟,一進門就跟人家聊了老半天。我心想真是人不可貌相,那副大哥德性怎樣都跟咖啡扯不在一起。只聽兩人聊得開心,從豆子怎麼選到水溫怎麼調,聽起來簡直是個大行家。
找位置坐下繼續哈啦。從咖啡到調酒,從朋友到女朋友,我發現這位平素坐後排,總在打瞌睡的大哥非常健談。講話豪邁風趣,內容五花八門,跟平常睡眼惺忪的模樣大不相同。詩聖轉學加重考,今年已經十八歲了,成天跟我們這種十五六歲的小朋友混,難怪無聊得只能打瞌睡抽悶菸。
說也奇怪,我們兩個人興趣個性皆無交集,卻又聊得非常投機。詩聖笑道這叫有緣,表示自己最愛交朋友,難得交上我這個「抽社交解悶菸」的朋友也很有趣,要我以後沒事就去哈草樂園,「大家社交解悶」。
離開南美咖啡剛過四點,外頭陽光已弱,街景一片乾淨。詩聖牽車送我去北一女,卻不肯停在大門口,反而遠遠停在對面法務部側門旁。我下了車,他又點起一根菸,笑道:
「我跟北一女有仇,就送你到這兒吧。」
「咦?為什麼?」
「這誰知道?」他嘖了一聲:「幹什麼都會遇到那掛死尼姑,大概是跟她們犯衝。你快滾吧,幫我跟你馬子問好。」
「你又不認得她。」
「兄弟的馬子就是我麻吉,今天不認識下次就認識了。」他嘿嘿一笑:「其實最好別認識,省得出搥。你自己小心點吧。」
不知所云的一句話,我沒多問,只是傻笑一番。詩聖把菸叼在嘴上,帥氣地揮了揮手,催起油門,一陣風地消失在眼前。
望著他騎在追風上帥氣的背影,我心想他一定有很多風流情史,是不是跟補校同學有什麼過去,還是曾經得罪過北一女的教職員呢?否則好好一個週末下午,幹嘛躲得那麼遠,卻又跑那麼快呢?
我頗覺有趣,整了整被風吹亂的頭髮,大步走到北一女門邊。
.
十月二十九日。
段考結束,隨著被小光戲稱是「計算紙」的零分數學考卷,詩朗隊與說唱藝術社再度開始集訓。我依照希特勒安排,一三五去詩朗隊,二四下午練習中新友誼之夜,另外每個禮拜二四六晚上則去中青社聽傅老師上課。
或許因為詩朗隊要求嚴格,「海祭」幾乎天天都有進度。反觀「好」這邊就比較散漫,不但小光跟我常常遲到,小達學長他們也不是天天都來監督進度。整個禮拜練下來成果可說是微乎其微,至今還不能從頭到尾走一遍。
今天是禮拜六,下午我們照例跑中青社。老實說傅老師雖然很會講課,卻不大會教我們表演。連續三次「課後指導」都讓我覺得有點浪費時間,唯一的「成效」只有讓我來不及接小玫。像前天吧,甚至讓小玫在黑漆漆的北一女門口等到將近十點,見我出現她轉頭就走,一句話也不肯說。幸好回程公車上沒人,我說了半天笑話,好不容易才逗她笑了出來。
中青社課程是要錢的,加上效率不彰,原本想放棄,小光卻堅持一定要來。他不滿地說,至今我們什麼也沒練成,再不努力就會變成「小達第二」。我皺眉表示這筆錢花得很不值得,想不到他二話不說,趁我不注意悄悄跑到櫃檯,主動把學費全都付清了。
這樣一來不去也不行啦,我迫於無奈,只得跟他約法三章,表示如果沒事就算了,哪天只要必須先走,那他就絕對不會囉嗦,省得相聲練成老婆卻跑了,這種損失我可承受不起。小光沒有女朋友,對我的心態完全不能理解,答應得不甘不願,兩人這才恢復每兩天來一次中青社的慣例。
今天下午傅諦有事沒去中青社,我跟小光白跑之餘一起吃了頓飯,一番討論下來都覺得自己實力不足。「好」這個段子的結構雖然簡單,表演起來卻很難掌握,小光甚至覺得「我們表演得跟那些演講社的也差不多」。決定回家找出魏龍豪吳兆南的相聲錄音帶來聽,每天不准聽別的東西,吃飯睡覺上廁所坐公車都只能聽相聲。哪一段都好,當成背景音樂,逐步習慣魏老師的表演模式、語調,以及「聲音表情」。
主意已定,我們又高興了起來。飯後兩人分道揚鑣,約好下週一定要打起精神。補校即將放學,我三步併作兩步來到北一女門口。
小玫出來了,一樣手插口袋,出現在光復樓的小小玄關。見我沒有遲到很開心,快步上前說:
「咦,今天比較早?」
「是啊,傅老師請假沒去中青社。」我點點頭,接過她的書包:「妳今天累嗎?」
「不累,你有什麼計畫嗎?」
「是啊,這一陣子我忙……」我吞了口口水:「……之後可能還要更忙,所以趁有空趕快玩,不要浪費時間了。」
「好啊,你要去哪玩?」
「看看電影什麼的吧?」
「不要,我想跟你說說話。」
「那也行,帶妳去個好地方。」
我說,伸手想牽她。小玫似乎不希望在北一女門口這麼親密,只是搖搖頭。我們走到路上攔計程車,來到永康街對面,位於信義路上的一間茶藝館。
這間茶藝館名叫「愚有餘」,開在某棟老舊樓房的二樓與三樓。跟滿街的茶藝館不同之處是裡面的空間,由於善用屋頂閣樓,內部空間非常寬敞,順著舊式磚瓦屋頂與閣樓形成階梯,讓每張座位都跟其他座位相距甚遠。加上地處偏僻、外觀低調,平常這裡沒什麼人,安安靜靜地,既隱密又舒服。
我們上到三樓,找到位置坐下。服務人員走來點好茶與茶點,小玫笑道:
「這個地方還真不錯,你是怎麼找到的?」
「嗯,就開學那幾天,」我想了想:「不是有幾天早上蹺課陪妳嗎?跟妳見完面之後東晃西晃,經過覺得不錯,就想到下次要找妳來。」
「嗯,你倒是蠻愜意的。」她點點頭:「蹺課都不緊張嗎?」
「我們學校管得還算鬆,」我也笑道:「再說也是為了陪妳,這麼說太沒良心了吧?」
「唉,所以報應就來了。」
「什麼意思啊?」
「你開始忙啦,」她輕嘆一聲:「又是相聲又是詩歌朗誦,好像生怕有點空閒時間,非要排滿才甘心。」
「才不是這樣呢,」我忙道:「每件事都是一件接一件發生的。參加詩韻盃前不知道會加入詩朗隊,後來我問小丁學長,他說這條其實寫在比賽辦法上,只是簡章上沒寫,所以是被學校『暗算』的。」
「那你怎麼不抗議?」
「先不說抗議沒用,再說這個活動也沒有什麼不好。」我解釋道:「本來我就喜歡詩歌朗誦,加上進去後才知道成功詩朗隊的厲害,老實講我還蠻喜歡的。」
「這倒是第一次聽你這麼說。」小玫若有所思地偏起了頭:「以前你是獨行俠,幹什麼都是一個人。不管樂隊朗誦隊都要別人硬拉才肯加入,這次倒是很主動。」
「嗯,成功詩朗隊不同。」
「哪裡不同?」
「這麼講吧,成功詩朗隊很專業,」我說:「跟以前學校的小小朗誦隊不同,這是一支有傳統的團體。學長們很有使命感,也對傳統很堅持。大家都把詩朗隊看得比自己重要,這叫『成功精神』。」
「你認同這種觀念嗎?」
「認同。」我肯定地說:「很稀奇吧?一開始我也有點不屑,覺得一個詩歌朗誦隊有什麼了不起,希特勒學長還拿妳們學校樂儀隊來比較,說什麼進來的時候不甘不願,出去以後卻又捨不得。當時我心想北一女樂儀隊多厲害,拿她們來比還真不害羞。」我頓了頓:
「可是,進去後我才發現這話不假。詩朗隊跟樂儀隊只是內容不同,就紀律或精神層面上是一樣的。就算裡頭有一堆演辯社對手,在詩朗隊裡大家卻是好朋友。如果不是為了中新友誼之夜,即使沒人逼,我還是會天天去。」
「所以你真的喜歡詩朗隊?」
「嗯,那裡讓我有家的感覺。」
「是麼?」小玫想了想:「嗯,我一直以為這跟小燕學姊有關呢。」
「為什麼?」
「當年她對你很好啊,你也跟她有一些曖昧。我一直覺得你參加詩歌朗誦比賽是在懷念她。」
「沒有啦,哪會這樣?」我忙道。
「你少來了,想她就想她,有什麼好害羞的?」小玫笑道:「小燕學姊又漂亮又文靜,不像我這麼粗魯,你喜歡她又不是祕密,當年搞得全校皆知,幸好人家是學姊你追不到,否則後來也不會理我啦。」
「算了,妳每次都這樣講,我拿妳沒輒。」我歎了口氣:「不要老是提到她好不好,我不喜歡想起那件事。」
「好,我不講。」她點點頭:「你不承認算了,反正到時候上台不想她都不行。對了,有件事一直忘記跟你說,上次去成功,我們不是見到一堆演講社學姊嗎?」
「是啊,怎樣?」
「她們那個社長學姊,」小玫古古怪怪地笑了起來:「你有沒有覺得,她的感覺跟小燕學姊好像?」
「呃,哪有?」我愣了愣:「小燕學姊小小一隻,演講社學姊又高又挺,兩個人完全不一樣,哪裡像了?」
「你觀察得還真仔細。」小玫笑道:「我不是說長得像,我是說感覺。」
「什麼感覺?」
「你真的不覺得嗎?」小玫一副不信的樣子:「演講社學姊很有氣勢,當年小燕學姊也是這個樣子。明明小小的,感覺起來卻好像比我們都成熟得多。」
「嗯,這麼說是有一點,」我點點頭:「人家都是學姊嘛。不是說這個年紀的女生比男生成熟得早嗎?我看就是這個道理。」
「好吧,你不想講這個話題我們就不講。」小玫點點頭:「茶來了,你泡吧。」
服務生端來一個大盤子,裡頭是茶壺、聞香杯等茶具。此外就是茶點,琳琅滿目擺了一桌。
我拿起茶壺開始泡茶,小玫在一旁默默觀察。我把第一泡倒掉再沖一壺,只聽她開口問:
「咦?你在哪兒學泡茶的啊?」
「咦?妳不會嗎?」
「不會。」她搖頭:「我們家不喝茶。平常也沒看你喝茶,動作倒是很熟練,為什麼要把第一泡倒掉?」
「因為有的茶農會灑農藥,所以要洗葉子。」我解釋:「這只是普通的茶,真正的好茶就不用了。」
「原來如此,」小玫點頭:「你常去茶藝館嗎?」
「沒有啊,哪來這種閒功夫?」我搖頭:「這是跟人在貓空學的。」
「政大那邊?」
「對啊,國二時不是有實習老師來代課嗎?我們班實習老師是政大教育系的。實習結束後大家很捨不得,所以常常回政大去看她,沒事上貓空,久而久之就會泡了。」
「就是那個楊老師對不對?」
「對啊,妳還記得她。」
「後來還有聯絡嗎?」
「有,」我點點頭:「我一直跟她保持通信,知道我考上成功她很高興。暑假還見過一次面,她快拿到碩士了。」
「你還真的很『捨不得她』,」小玫一笑:「暑假見面也是在貓空?」
「我去政大,後來是她騎車載我去貓空的。」我笑道:「他們政大人都很喜歡去貓空,其實那裡蚊子多,白天又曬,並不是很有氣氛。」
「所以你常去?」
「是啊。」
「怎麼我都不知道?」
「禮拜天妳要做禮拜,」我嘖地一聲:「我沒事幹就過去一下,寫寫東西想想心事之類的。這陣子老沒去,改天有空再帶妳去逛逛好了。」
「嗯,好。」她點點頭:「我就說從來沒看你泡過茶,平常都喝咖啡,原來有秘密基地,難怪看起來這麼熟練。」
「對了,講到咖啡,我認識了一個同學很厲害喔。」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出口,我連忙扯開話題:「一個我們班同學,大家都叫他詩聖。上禮拜考完試我跟他跑到西門町南美咖啡,他教我很多關於煮咖啡的知識。哪天我們去買器材,也來試試煮煮咖啡如何?」
「沒問題。」小玫嘿嘿一笑:「又是茶又是咖啡,還有小燕學姊跟演講社學姊,你還真喜歡有刺激性的東西。」
「呃,胡說。」
我臉一紅,小玫哈哈大笑,拿起茶杯。
我們繼續聊天。兩人一邊吃著茶點,一邊又談到了詩朗比賽。小玫問起獨誦比賽的時間,我表示跟團誦同一天,一個早上一個下午。她想了想,問道:
「我可以去看嗎?」
「妳說獨誦比賽喔?」我一怔:「我不知道耶,應該可以吧。妳想去嗎?」
「嗯。可以嗎?」
「是沒有什麼不可以啦,」我遲疑半晌:「不過當天我得跟詩朗隊一起去,我是高一學弟,帶著妳好像有點誇張,不知道學長會不會有意見。」
「喔,好吧,你覺得不方便就算了。」她看起來有點失望,又問:「那我可以自己去嗎?」
「地方在明倫國中,有點遠。」
「我問的是可不可以。」
「唉,好啊,可以。」
「幹嘛歎氣?不喜歡我去就講,不要勉強。」小玫哼了哼:「我知道啦,你覺得我去沒面子,是什麼家室之累,對不對?」
「才不是。那天我要專心,有妳在我根本沒辦法專心,心裡只想著妳,哪能好好比賽啊?」
「少來,你想的只怕是小燕學姊吧?」
「或許,這我不否認,」我認真地說:「不過妳要明白,想她並不是那種浪漫情緒,反而是一種非得打敗敵人的感覺。所以才說妳一來我就沒氣勢了,這樣瞭解了沒?」
「知道了。」
「小玫啊,妳真的很想來嗎?」
「是啊。」
「為什麼?」
「想去看看你嘛。」
「這還真新鮮,」我搖了搖頭:「以前參加那麼多比賽妳都沒說要來,為什麼這次反而想來?」
「以前我要上課啊,又不像現在晚上才去學校。」她理所當然地說,語氣一變,聲音低了些:「再說,我也覺得你上了高中之後跟我越走越遠,我想多知道一點你的生活,也想去會場給你打打氣。」
「嗯,我懂,謝謝妳。」我點了點頭,牽起她的手:「小玫,這種比賽其實沒什麼了不起,不算什麼『我的生活』。詩朗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如果妳想幫忙,那就不要給我壓力,讓我安安心心打比賽,拿到一個好成績。人家說每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女人,今天我可是個『成功』男人,妳要多支持我,好不好?」
「呃,」她一怔:「你覺得我給你壓力了嗎?」
「其實我是自己給自己壓力,」我認真地說:「我覺得該多陪妳,可是最近真的擠不出時間,妳懂嗎?」
「懂。」
「所以跟妳無關,是我自己的問題。」我又說:「放心好了,等中新友誼之夜跟詩朗隊都結束,我一定會多花點時間陪陪妳。到時候也快期末考了,我們一起讀書考試。寒假好好計畫一下,找個地方痛快玩幾天,妳看怎樣?」
「寒假,唉。」小玫又歎了口氣,彷彿覺得這件事絕無可能,嘴裡卻說:
「好吧,就這麼辦。」
我默然無語,心想她情緒不好,現在講什麼都沒有用,只能等事情結束再彌補她。當下轉開話題,說起狗絹的一些笑話,兩人不再談這件事。
將近八點,我們離開愚有餘,跑到永康街吃了一堆小吃。週末到處都是人,我們一人一個蔥抓餅,邊走邊吃往金華路公車站前行。
公車來了,我們也吃完了。我拿走她手中的空紙袋,一起剪票上車。公車上人很多,我們抓著拉環,搖搖晃晃回到家附近。
下了車,兩人牽著手往小玫家走。快要十點了,馬路上沒有多少行人。小玫默默走著,忽然把手一緊,對我說:
「凱,我今天心情不好,你別介意。」
「不會,是我不好,最近太忙沒有陪妳。」
「嗯,跟這個無關。」她也搖了搖頭:「我不要再這樣啦,難得有時間相處,我們應該快快樂樂的。」
「就是說嘛。」
「你好好練習,別替我擔心,」她抬起頭,嘴角帶著微笑:「說得也是,沒多久就要結束的事,幹嘛因為這個跟你不高興呢,反而把在一起的氣氛都破壞了。」
「不會啦,妳不要多想就沒事。」
「反正我不要不開心了,你也別替我擔心,要好好加油。」她望著我:「你說得對,每個成功的男人後頭都有一個女人。我該支持你,畢竟你也在乎自己的名次。」說著放輕聲音,堅定地說:「凱,答應我一件事。這次你就當成為了我,不要為小燕學姊去比賽,拿一個台北市冠軍回來,好不好?」
「很難,但是好。」我搔搔頭:「我會努力,希望能達成妳的期望。」
「咦?怎麼這麼沒有信心?」她一怔:「以前你出去比賽,每次都會先吹牛說一定拿台北市冠軍的。」
「那是國中比賽。」我歎了口氣:「進詩朗隊才知道高中組的厲害,要是別的學校派出的代表實力跟我們學長差不多,那就必輸無疑。」
「不會的。」小玫搖了搖頭:「你一直是最好的,要有信心。」
「好,我知道。」我點了點頭,認真地說:
「為妳,我一定拿個第一名回來。」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那我就放心了。」小玫微微一笑,停步在她家大門口,眼神裡充滿莫名的表情:
「凱,加油。」
「我會。」
「要拿第一,不可以黃牛。」
「為妳的話,一定可以的。」
「那就好。」她微笑著,神情飄渺而遙遠:「拜拜,禮拜一下課見。」
「嗯,到時候見。」
我說。只見她輕輕一笑,遲疑半晌,掏出鑰匙,頭也不回地進了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