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洛神

「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

六點整。

天全亮了,路上安安靜靜地。狗弟在台北車站放我下車,麥當勞尚未開門。我走進館前路,獨自在街頭閒晃。

館前路很安靜,除了一明一滅的紅綠燈,唯一會動的只剩騎樓下的派報工人。老實說我不知道他們是派報工人還是報攤老頭,只見一群人坐在小椅子上疊著報紙。偶爾傳來狗吠聲,下過雨的早晨既清且涼。

跑進南陽街,在全家便利商店買了一罐CERE蘋果汁,喝著喝著忽然想起方儀蘋。我呆了呆,又想到第一次去澎湖時薇準備的「小點心隨便吃」。整夜沒睡,腦中一片糢糊,許多畫面飄在眼前,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連續兩個禮拜天都整夜沒睡了。

 這時候只有麵攤有開,整晚沒睡卻沒什麼胃口。老伯的麵很大碗,沒吃完怕他傷心,只好在街頭鬼混到麥當勞開門,這才進去點了一份鮮肉鬆餅餐,走到「老位置」放下餐盤。

麥當勞空氣很悶,日光燈黯淡不明。我望著鬆餅餐盒一點也不想吃,呆著呆著,不知不覺打起了瞌睡。

桌子很硬,加上點名員不能遲到,這一覺睡得很不安穩。掙扎著睜開眼睛,忽然發現一個身穿綠制服的女生坐在對面。

視線尚未恢復,對面的人頗有某種薇加上昨夜大姊的錯覺。仔細一瞧,雪白雙頰透著紅暈,澄澈明亮的大眼睛,原來是馨馨。

「呃,」我揉了揉眼睛:「妳怎麼在這邊?」

「嘻嘻,來打秋風啊。」她笑咪咪地說:「哥,沒睡好啊?」

「是啊。」我坐直身子,一陣酸麻從腿上傳來,看看錶剛過七點,早餐擺在桌上沒動:「妳來多久了?」

「十幾分鐘吧。」

「怎麼知道我在裡頭?」

「我只要早出門都會順便過來看看你在不在。」

「呃。」

「不用不好意思,其實只是經過,並不是專程來找你的。」她微笑著說:「哥,好久沒跟你在麥當勞碰頭了。」

「是啊。」我看了看桌上的餐點:「妳沒吃早餐啊?」

她一笑,搖了搖頭。

「那我請妳吧。」

我慢慢站起身子,陪她走到櫃檯。

跟以往一樣,馨馨點了牛奶加蘋果派。我心想這樣哪夠吃,堅持幫她多點了一份滿福堡加蛋。兩人端著餐盤回到座位,馨馨笑道:

「嘻嘻,這就叫做pay off了。」

「什麼意思?」

我打開涼掉了的保麗龍餐盒,拿起刀叉正要吃,馨馨接過刀叉,調換了兩人的餐盤。笑道:

「這是個新學的片語,指的是回報、補償之類的意思。」

「妳得到什麼回報啦?」我一怔:「喂,拿我餐盤幹嘛?」

「你吃我的,睡不好不可以吃涼掉的東西。」馨馨說:「我的意思是說,每天都來等你,總算吃到好吃的啦。」

「涼掉的鬆餅,嘿,算什麼好吃的?」我打算把餐盤搶回來:「妳才該好好吃一頓。難得陪妳吃早餐,請妳吃剩菜怎麼好意思?」

馨馨搖頭,按住餐盤。

「哥,別客氣。昨晚你去哪裡了?」

「我沒去哪,」我拉著餐盤邊緣:「妳才別客氣,放手啦。」

「少來,你去月光和狗了對不對?」

「對啦,放手。」

「好啊,給你就給你。」她一笑放手,卻又快手快腳調換了漢堡與鬆餅餐盒:「死哥哥,都不知道照顧自己。快點吃啦,再吵我就走嘍。」

「唉,真不像話。」

我嘆了口氣,知道爭不過她,眼睜睜瞧著她把楓糖、奶油都拿走。只見馨馨微笑著打開餐盒,把楓糖淋在鬆餅上,仔細將鬆餅、漢堡肉切成小塊,沾著楓糖,邊吃邊說:

「哥,你知道嗎,漢堡肉沾楓糖很好吃喔。」

「不會怪怪的嗎?」

「不會,這是薇姊姊教的。」她笑道:「你快吃啊,時間不多了呢。」

「好啦。」

「對嘛,邊吃邊聊。」她點點頭:「我問你,為什麼晚上不睡覺,一定要跑去月光和狗混呢?」

「我要加入Ansery啊,總得找時間練習吧?」

「你還是決定要加入啊?」

「是啊,答應人家了嘛。」

「大姊沒有轉告你我的意見嗎?」

「妳什麼意見?」

「我不希望你加入,」她搖了搖頭:「你事情多,要加入也不急在一時。再說那種地方也不是高中生該去的,答應他們就是你不對。喂,快點吃啦。」

「妳少囉嗦。」我啃著漢堡,模糊不清地說。

「你有沒有良心,這段時間發生多少事,我有囉嗦過你嗎?」她哼了哼:「哥,不是我在講,這學期開學以來你變了好多。我知道你煩,所以很多事情都不跟你說,但是你卻越來越誇張了。」

「我怎樣了?」

「你的行為很奇怪,」她皺著眉頭:「就不說大家都在問吧,連我們班都在傳你的小道消息,反而我這個乾妹什麼都不知道,每件事都後知後覺的。」

「妳們班?」我愣了愣,一時想不起來她們班有什麼熟人:「所以呢,沒聽到八卦,就來找我算帳嗎?」

「才不是,你有沒有良心?」她哼了哼:「我是說,你到處搞飛機,連我們班都有風聲在傳,是不是誇張了一點?」

「我哪知道為什麼會傳到妳們班啊?」我呆了呆:「二愛有我認識的人嗎?」

「有啊,韓若婷,北一女青年社的。」

「喔,」我一怔,想起上次跟胡財貴遇到她,還有「71650」「愛」,那組連嚴肅的北一女制服都勒不住的豐滿胸部上繡的學號:「對,妳跟韓若婷同班。」

「是啊,走了宜津來了婷婷,我跟這種人特別有緣。」馨馨嘆了口氣:「這傢伙也是眼睛長在頭頂上,臭屁得要命,好像會寫幾句夢囈文章就有什麼了不起一樣,跟我是不錯啦,還說是你的好朋友。」

「我只跟她見過兩三次面,算不上好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你們學校演辯社社長,對吧?」

「對,阿貴。」

「你跟演辯社不是仇敵嗎?」

「停火了,選舉期間還算得上是同盟。」

「同盟什麼?」

「選舉啊,代聯會主席。」

「你是候選人嗎?」

「當然不是,我只是混水摸魚,替說唱藝術社撈點好處。」

「所以天天騙人?」

「我騙誰了?」

「你說你要當演辯社副社長,對不對?」

「咦?」我一怔:「這是韓若婷說的嗎?」

「是啊,」馨馨皺著眉頭:「哥,你唬別人可以,我會不知道你別有企圖嗎?你最討厭辯論賽了,又不肯屈居人下,怎麼可能會去當他們副社長呢?說,你到底想幹嘛?」

「呃,還真騙不過妳,」我笑了起來:「妳不信不要緊,他們信就好。好好好,跟妳說,我要的是龍吟詩社,以便說唱藝術社有個固定的校外比賽容易生存。策略上是先跟他們要個大的,之後再交換龍吟詩社;這樣面子裡子都有,阻力也比較小。」

「才怪。」

「才怪什麼?」

「你說的龍吟詩社,就是詩歌朗誦隊是不是?」

「不是。詩社是詩朗隊的後勤單位,本業是寫詩賞詩之類的活動。就像妳們演講社,雖然主辦演講比賽,不過還是有自己的活動,新聞播報、相聲之類的。」

「你要這個社團幹嘛?」

「龍吟詩社是演辯社的勢力範圍,社長演辯社派、社費演辯社花。所以算是要他們割地。」我笑道:「不只割地,也要賠款。到時候幾席代聯會幹部也少不了。不說別的,連同盟都還沒開始,他們就已經『獻上』詩朗隊總隊長啦。」

「你是帝國主義侵略者啊,要人家割地賠款幹什麼?」馨馨搖頭:「我不信,你別有目的,趕快說啦。」

「沒啦,真的只是要龍吟詩社而已。」

「連跟我都不說實話啦?」

「這是實話啊,不然呢,妳覺得我要幹嘛?」

「就是不知道才問啊。」她頑固地說:「一個說唱藝術社就管不完了,你這麼懶,才不會自找麻煩呢。快點說啦,你的目的到底是什麼?」

「奇怪了,這跟巧怡想合併戲劇社一樣啊,妳就不懷疑她別有目的?」

「我問啦,人家的目的很單純,就只是要合併戲劇社而已。」

「她說妳信,為什麼我說妳偏偏不信?」我皺眉:「不然我問妳,合併戲劇社有什麼好處?」

「她說合併會讓社團變大,如此一來資源就多了。」

「那我有兩個社團,資源不是更多嗎?」我順著她的話說:「剛剛都告訴妳了,不但有兩個社團,更控制了一個對外比賽,學校對我會更客氣。」

「那說唱藝術社怎麼辦?」

「阿丹可以繼任社長,我又不會退社。」

「那你對學長的承諾呢?」

「小達嗎?他連話都不跟我講了,還談什麼承諾?」我哼了哼:「合併詩社可以擴大說唱藝術社的影響力,並不違背小達要我做的事,再說這件事也不見得可以馬上實現。搞不好到頭來根本輪不到我當社長,詩社到手時都高三了。」

「哥,我不要聽這個。」她連連搖頭:「你如果不是別有想法,那就一定是在沒事找事做。什麼資源、計畫的,都只是隨便找個藉口而已。」

「我幹嘛沒事找事?」

「就是因為沒事,才會想找事。」她哼了哼:「我猜你不想面對學姊的事,所以才投入這些事情來麻痺自己,只要夠忙就不會東想西想。是不是這樣?」

「呃,才不是呢。」

「我覺得是,」她又說:「本來聽婷婷她們說,我還覺得你有別的想法,現在聽你一講我才明白。」

「明白什麼?」

「你心情不好,想找點事情發洩一番,」她放輕了語氣:「薇姊姊走了、又跟學姊分手了,你覺得心灰意懶。所以才會跟一堆『新朋友』亂混一通,反正能怎麼玩就怎麼玩。」

「才不是。」我口中否認,心裡卻是一驚,她講的跟小光一模一樣。

「不承認算了。」馨馨嘆了口氣:「哥,你有你的想法,我沒辦法多說什麼。不過還是記得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因為覺得失敗,就跑到別的地方找樂子。」

「我什麼東西失敗了?」

「公演啊,你沒有很失望嗎?」她毫不猶豫地說:「加上學姊那邊也是一團糟,所以才會一個人躲起來,放著我們這些真正關心你的人不管,其實只是不想面對大家,對不對?」

「才沒有。」

「哈,我看就是這樣。」她勸道:「哥,你別這麼想。這次公演辦得很成功,雖然有些狀況,但光憑你那三段就可以把場面撐起來了。這可不只是我的意見,連基女她們都這麼想。」

「那不就結了,問題在哪裡?」

「問題是,你的熱情不見了。」她說:「過去不管幹什麼,社團聯展也好、六七晚會也罷,還有成果展都是這樣,你一向很投入,跟這次完全不同。」

「那樂聲揚呢,妳怎麼就不提了?」

「樂聲揚沒你的事啊,小光斌斌主持、阿丹小雪表演,這些人都不用你擔心。」

「嘿,社團聯展、六七晚會都是妳們的活動,我只是支援而已。」

「你喔,公親變事主,哪一次學姊沒把隊伍交給你啊?」她想了想:「啊,這樣說我就懂了。這次表演的確有一個地方跟之前不同,起碼缺了一個重要元素,所以你就興趣缺缺了。」

「哦?缺什麼?」

「小箏學姊。」她正色道:「這就是最大的不同。過去你都是為她做的,這次她卻連來也不肯來,所以你就心灰意冷啦。」

「呃,才不……」

我剛要否認,忽然覺得或許這也有點道理,心下一怔,沒有繼續往下說。

「你一向都是這樣,」馨馨續道:「別人找你幫忙奮不顧身,自己的事興趣缺缺。說好聽點叫捨己為人,說難聽的就是欠人逼了。哥,學姊不是不關心你,那段時間人家心情也亂,再說不見面也是為你好,又不是討厭你了。」

「我知道啊,講這個幹嘛?」

「薇姊姊說了,你跟學姊言歸於好了不是嗎?」她又說:「既然如此,那也就沒有理由煩惱了啊。你應該趕快振作起來,把該做的事情做好,你們聯課活動不是馬上就要開始了嗎?還有『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答應儀隊的表演,想想還真忙呢。」

「我都有做啊。」

「有做不夠,要有熱情。」她認真地說:「哥,公演的事我很為你難過。明明準備了那麼久,段子也都出自你的手筆,全部人都覺得很成功,只有你覺得失敗。這種感覺真糟糕,我不希望下次還是這樣。」

「不會的。」

「我覺得……」

「相信我,不會的。」我打斷她:「馨馨,或許妳說得對,我的確覺得這次感覺很差。是不是因為小箏我不知道,但下次絕對不會再這樣了。」

「哦?為什麼?」

「因為,我已經想開了。」我想了想:「嗯,或者說已經不在乎了。妳說得對,這次表演很成功,是我加入說唱藝術社以來表演最好的一次。只是,既然已經有了這種表現,那麼未來也不需要再證明什麼了。我是社長,工作是訓練學弟,就不要等交接才發現又跟小達他們一樣,一個人也沒訓練出來。」

「那……」

「代聯會的事,是吧?」我打斷她:「好吧,或許妳說得沒錯,我只是找樂子而已。不過既然開始了,我就會好好把事情做完。這也是一種人脈的開拓,以前我可不會做這些事,這也算是一種進步,不是嗎?」

「好,那儀隊分隊長那邊呢?」

「咦?」我一呆:「妳說小渝啊?」

「是啊,梁文渝。」馨馨點點頭:「叫得好親熱,小渝小渝的,你跟人家是什麼關係啊?」

「又聽了一堆八卦是吧?」

「沒錯。」

「我跟她只是朋友,人家有男朋友,我才不會那麼缺德。」

「嘿,少來,避重就輕。」她嘿嘿一笑:「人家有男朋友,會這麼說就代表有意思。」

「好啊,就算我有意思好了,反正人家也有男朋友,我不會亂來的。」

「等等,」馨馨一怔:「喂,我只是說說,你這算承認了嗎?」

「看妳從什麼角度詮釋。」我點點頭:「馨馨,我跟別人或許會亂講一通,跟妳就得誠實了。我的確覺得她很特別,不過這也只是一種感覺而已,從頭我就沒打算做什麼。」

「是因為剛跟學姊分手,覺得情緒不對?」

「不是。」

「那是為什麼?」

「就是不會做什麼啊,我又不是花痴。」

「呃。」馨馨呆了呆,似乎沒想到我會這麼直接,搔了搔頭說:

「哥,我沒有逼你說什麼的意思,你別誤會了。」

「我沒有誤會,」我一笑:「妳最關心我了,我這陣子心情不好,其實應該多找妳聊聊的。就算大家都走了,妳還是會關心我的。不是嗎?」

「是啊。」她點點頭,嘆了口氣。

「幹嘛嘆氣?」

「嗯,沒什麼。」

她凝視著我,半晌後又嘆了口氣,繼續吃著加了楓糖的鬆餅與漢堡肉。

我們換了話題,馨馨話鋒一轉,提起關於聖心民俗技藝社的事,表示已經與對方聯絡過了,等國慶日完,就會帶我們去八堵拜訪人家。我表示「代理人戰爭專用示範段子」已經快要寫好了,馨馨聽完一怔,忙問:

「咦?這麼快啊?」

「有很快嗎?」

「有啊,今天才幾號啊,離公演結束才沒幾天呢。你最近這麼閒啊?」

「寫個段子不難啊。」我應道,原來我最近這麼「閒」。

「段子叫什麼?」

「『樓下有遊行!』」

「內容講什麼?」

「妳說呢,當然講示威遊行嘛。」我從書包抽出尚未完成的段子:「哪,拿去瞧瞧,看看有什麼要改的。」

「不是還沒寫完?」

「差個結尾包袱。」

「那先別給我,」馨馨揮手不接:「嗯,之後也別給我。等你跟小光上台表演我再聽好了,這樣比較有趣。」

「妳不先給點意見嗎?」我說,順手把段子放回書包。

「呵呵,你是師父呢,徒弟我能給什麼意見呢?」馨馨笑道:「真好真好,原來是個時事段子。我原本以為你會隨便寫寫就算了呢,想不到你竟然拿出真本事來了。嗯,這太有面子啦。」

「什麼面子不面子的,妳想到哪裡去啦?」我皺眉:「代理人戰爭很重要的,既然想找對方當打手,那就得一出手就讓『徒弟』心服口服,這跟面子無關。再說也沒有什麼真本事不真本事的,就寫個段子而已,有什麼了不起?」

「這不一樣,」馨馨笑著說:「珛靈是好朋友啊,哥哥親手寫的段子呢,當然有面子嘍。再說你寫時事段子最厲害了,之前的天安門大家都很佩服。這次應該比較好寫吧?」

「嗯,天安門是『慘案』,我們這裡比較像鬧劇。」

「所以嘍,想必很精采的。」馨馨點點頭,忽然說:「這還真奇怪。」

「奇怪什麼?」

「你啊,明明心情不好,卻可以寫段子。」她偏起頭望著我:「寫段子應該是要情緒的吧?你悶悶的怎麼寫得出段子來呢?」

「那是妳覺得我悶悶的,其實我好得很。」

「你最好是好得很啦。」馨馨嘿了一聲:「反正你本事大,我不問了就是。對了對了,我有跟你提過珛靈的事嗎?」

「沒有。妳說的是誰?」

「白珛靈,就是民俗技藝社社長啦,講了好幾遍都忘記。」馨馨看看手錶:「嗯,七點十五了。這樣吧,你趕快吃一吃,我們邊走邊講。這個女生很漂亮的,你要好好聽我說。」

「我吃不下了。」我笑道:「人家很漂亮,光聽妳說有什麼用?走吧,送妳去上學,妳好好形容給我聽。」

「嘻。」

馨馨一笑,起身收餐盤,離開麥當勞。

兩人跟以往一樣,沿著滿是綠衫同學的重慶南路往北一女走去。沿途馨馨說起了白珛靈,一個以往從來沒有聽她說過的好朋友,以及關於聖心民俗技藝社的許多「注意事項」。馨馨口中的白珛靈是個長得跟小龍女有拚的漂亮女生,是她國中時期最好的朋友,背景十分複雜,聽得我目瞪口呆,難為馨馨幾句話講得清清楚楚。

我走在馨馨身邊,一言不發聽她講;馨馨講得口沫橫飛,白裡透紅的肌膚,看起來很像昨晚的大姊。

混在人群中來到北一女,兩人停下腳步等紅綠燈。馨馨講得差不多了,忽然語氣一變,問我道:

「哥,剛剛在麥當勞講得有點直接,你沒介意吧?」

「咦?」我一怔,笑著搖搖頭:「不是在講白珛靈嗎?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了?」

「沒啦,剛剛就想跟你說對不起了,只是後來岔題啦。」她輕笑著說:「你最好了,被我講得不高興也不會怪我。反正你自己保重,別一直陷在裡頭出不來。」

「放心。」

「好,那你先去學校吧,我自己等紅燈。」

「等等。」我搖了搖頭,掏出皮包,從裡頭拿出上次還給小箏,卻又被她拿回來給我的綠色紙鶴:「馨馨,幫我把這個交給小箏。」

「呃。」她一呆:「你要她答應什麼?」

「好好考試,別想我。」

「咦?」

「就這樣,幫我跟她說。」

「呃,好,我跟她講。」馨馨點點頭,伸手接過紙鶴,想了想又問:「哥,你不會又在亂想什麼了吧?」

「不會啊,我亂想什麼?」

「你是不是決定再也不要跟她見面了?」

「喔,哈哈,沒啦,」我笑了起來:「馨馨,妳又在胡亂解釋了。我只是單純希望她好好努力而已,畢竟之前害苦了她,要是她考不上大學,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嗯,好吧,我相信你。」

「喔,對了,順便幫我跟巧怡約個時間。」

「約她幹嘛?」

「寫段子。」

「儀隊的嗎?」

「還有『新世代相聲創作記』。」

「好,我跟她說。」馨馨一一答應,問明了我想約的時間。見紅燈轉綠,微微一笑道:「不過『樓下有遊行!』要先完成你才可以寫其他的段子。珛靈那邊我吹過牛了,你幫儀隊可不能寫那麼好的段子喔!」

「少胡鬧,」我笑道:「又不是打比賽,比什麼比?趕快去上學啦,我走了。」

「好吧,那你自己保重,有什麼不高興的記得找我。」

「嗯,我會。」

「拜拜。」

她笑咪咪地說,混入人群,快步過了馬路。

我望著她消失在大門裡,這才總算鬆了口氣,卸下努力裝出來的笑容,轉身往成功走去。

回學校睡了一天,當晚回家還是迷迷糊糊地,吃過晚飯馬上倒在床上,一路睡到了隔天清晨。九月二十六日,一早公車上再度遇到王藝嵐,她一樣幫我留了位置,笑咪咪的閒聊中,似有似無問起了我「昨天怎麼沒有一起坐車」。

大概是睡夠了,我也不像昨天跟馨馨講話那麼毫不保留,一句「我每週一、三都會晚點出來」含糊帶過,把話題帶到別的地方。

兩人聊起阿義。王藝嵐說阿義已經把鑰匙還她了,也對王藝嵐從未提過蒐集學校鑰匙、帶我「夜探北一女」等等的事覺得「很驚訝」。我聞言一怔,心想這可不好,下次見面得跟阿義解釋一下。畢竟兩人是男女朋友,可得謹慎一點。

到了學校,一進教室馬上發現位置上擺著吉他。黑色皮套,裡頭是一把通體藍色的Ovation。跟薇的不同,除了顏色之外,六個gear跟電吉他一樣都在同一邊,共振箱上不是著名的葡萄孔,卻跟傳統吉他一樣開了個大圓洞。圓洞周圍是漂亮的裝飾花紋,除此之外一樣是圓背電木兩用,帥氣又拉風。

我呆了呆,拿了菸跑哈草樂園。詩聖果然在裡頭,解釋吉他是狗弟送的,這是今年的蒐藏版,「送你真浪費」。狗弟要詩聖幫忙轉交,順便轉告「好好練,你一定會變得很強的」。

詩聖又說,狗弟每收一個「徒弟」,就會送對方一把Ovation。送薇的是1987年特別版,送大姊的則是1988年特別版。薇那把我見過,大姊那把則是葡萄孔加黑底白紋,面板則是黑檀木色。

我嘴上沒說什麼,回教室後又拿出吉他賞玩半天。大家都圍了過來,關公說「咦?你也開始彈吉他啦?」,黃肥道「又要騙女生啦」。相形之下還是平平厚道,借過去撥了幾把,還給我說「嗯,選舉完來組個二重唱吧,冠軍?」

今天小光請假,我把吉他擺在他位置上。整天下來沒事就望幾眼,午間靜息時間甚至還抱著跑到吉他社社辦練了半天。不知怎地,意外得到了Ovation,忽然有種自己跟Ansery的大家又親近了點的感覺。

胡思亂想過了一天,傍晚跟巧怡有約,一放學我就揹著吉他跑金橋。沒多久巧怡來了,見到吉他問了幾句,隨即邊喝咖啡邊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這個劇本分成十段,出場人物約七八個,巧怡原本要我支援上台的,我則表示「這是妳的鬥牛,外人參加不太好」。

兩人一路寫到金橋打烊,這才轉移陣地,跑到附近中正自助餐外帶了兩個便當,回介壽公園吃。

說也奇怪,今天巧怡好像特別有空,跟平常辦完事就走的慣例頗有不同。介壽公園晚上很暗,兩人坐在亭子吃便當,吃完後巧怡主動收了垃圾,跑到外頭找了個垃圾桶丟掉,又回到亭子裡,坐在我身邊。

七點出頭,周遭一片寂靜,介壽公園黑漆漆的。樹蔭外有澄黃的街燈,涼亭假山水池,散發著奇妙的氣氛。

她從書包掏出兩罐桂花紅茶,遞過一罐給我。我點起一根菸,只見她不像平常那樣阻止我,看來頗有心事,於是問:

「巧怡?」

「嗯?」

「妳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

「啊,沒有啊。」

「嘿,都多熟了,妳少來。」我笑道:「來,說吧,什麼事?」

「其實……也沒什麼啦。」

「說說嘛。」

「真的沒什麼啊。」

「妳把我留下來,還選在這種地方,」我微笑著說:「別不好意思,有什麼事盡管跟我說。跟合併戲劇社有關吧?」

「呃,不是。」

「那就跟小光有關嘍?」

「才不是呢。」

「那是什麼事?」

「呃,好啦好啦,是啦。」她遲疑半晌:「其實只是想要你陪我講講話,真的沒有要跟你說什麼。唉,這種事怎麼能跟男生講嘛。」

「咦?」我一怔,臉上不動聲色:「妳我是老交情了,不分什麼男生女生。講講看,發生了什麼事?」

巧怡臉一紅,低下了頭,似乎覺得難以啟齒。

我觀察著她的表情,越看越覺得事情並不單純。登時緊張起來,忙問:

「喂,妳該不會……」

「等等,你別猜!」她忙道,連連揮手像是很緊張:「我跟他好好的,沒有吵架。」

「只是?」

「呃。」

「只是怎樣嘛?」

「呃,這個啊……」巧怡皺著眉頭,表情十分複雜:「凱子,這可是你說的,我們之間不分男生女生,對不對?」

「對呀。」

「那……那你聽完就算了,不用表達什麼意見,也不可以笑我。」

「沒問題,我聽完就算了。」

「也不能笑我。」

「怎麼會嘛。」

「好吧,跟你講就是了。」巧怡咬了咬下唇,輕聲說:「昨天我跟小光見面,他跟我……」

「『那個』了,是吧?」

我刻意搶在前頭,只見巧怡一震,低下了頭,怔怔地點了點。

我對她笑了笑,意示鼓勵。巧怡輕嘆一聲,緩緩地說:

「原來他已經跟你說了。」

「沒有。」我搖搖頭:「他今天沒來。」

「哦?」巧怡又是一怔,轉頭問道:「他怎麼了嗎?」

「早上打call機,他只留了一個『SICK』,意思是要我幫他請病假。」我說:「不過呢,既然這樣,我猜他是待在家裡平復情緒吧。」

「呃。」巧怡愣了半晌,喃喃地說:「他也需要平復情緒嗎?」

「傻話,當然了。」

「凱子?」

「嗯?」

「我是不是做錯了?」

「嗯,不會啦。」我搖搖頭:「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有什麼對錯呢?保護措施有做好吧?」

「嗯。」

「那就好,」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巧怡,不用不好意思,我很為你們高興。」

「為什麼?」

「這是一種分享啊,」我說:「也是更進一步的開始。難道妳不覺得,這樣一來就更『在一起』了嗎?」

「嗯,大概吧。」

「我倒是有個問題想問妳。」

「呃,你問。」

「為什麼想跟我講?」

「這個喔……」巧怡一呆,低著頭說:「我也不知道。大概是身邊只有你一個人有經驗吧,再不然就得找小箏學姊了,可是我不敢煩她,怕她觸景生情。」

「呃。」

「你會覺得很困擾嗎?」

「喔,當然不會啦,」我忙道:「巧怡,妳願意跟我講,也不介意我是男生,代表妳把我當成一個最重要的朋友,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有什麼困擾?」

「我只有你能講。」

「我知道,其他人沒經驗,斌斌小雪她們都是社員。」我點點頭:「這就叫做高處不勝寒,沒關係,妳有什麼心事都可以跟我說。」

「是啊,你對人最好了。」她點點頭:「凱子,問你一個問題。」

「妳說。」

「之後該怎麼辦?」

「妳說妳跟小光啊?」我一怔,笑了起來:「這還能怎麼辦,當然要他負責到底啦。事情都做下去了,還能假裝沒事人嗎?」

「呃,我的意思是說,之後我跟他會發生什麼變化嗎?」

「應該會有點不同。」

「哪裡不同?」

「之前你們吵吵鬧鬧的,」我想了想:「之後嘛,大概就會比較貼近彼此了吧。」

「然後呢?」

「那就快樂在一起啊。」

「可是……」巧怡遲疑半晌:「凱子,我有點怕。」

「怕他跑掉?」

「嗯。」

「因為能從妳身上拿走的,他都拿到了?」

「咦,」她一怔:「對。」

「這是個笨想法,」我想起昨晚大姊的話:「巧怡,妳不能把自己當成一個物品,這件事只是個開始,並不是他的目標。小光要的是跟妳在一起,可不是妳的身體。」

「可是他……」

「他怎樣?」

「昨天……之後,他就一直不跟我講話了。」巧怡皺眉:「他送我回家,路上我們都不講話。送我下車他也不跟我牽手,回到宿舍只說了一聲拜拜,然後就馬上走人了。」

「所以?」

「我覺得感覺很差,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喔,瞭解。」

我笑了起來,正要說話,巧怡忽然流下了眼淚。

我連忙從書包掏出面紙,正要抽出來交給她,就見她把臉靠在我的肩膀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我手忙腳亂,伸手拍著她,忙道:

「巧怡啊,我看妳是誤會了。小光沒有不理妳,只是不會表達而已啦。」

巧怡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抓著我的手臂,淚水沾濕我的制服。

「小光對人很有誠意,雖然嘴很壞,但遇到真正重要的話卻不會亂講。」我忙道:「妳想想,這也是他的第一次啊。小光看起來很會胡說八道,其實心裡很有分寸。之所以沒有跟妳甜言蜜語、讓妳覺得冷淡,其實只是因為他也呆掉了,不知道怎麼表達而已。」我頓了頓:

「或者說吧,他的衝擊也很大,一堆想法還沒整理好,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所以乾脆閉嘴不說。這是很有誠意的表現,不然難道他該嬉皮笑臉,對妳胡說八道一番嗎?」

巧怡沒有作聲,收了淚,靠在我的肩頭。

「今天他請假,」我又說:「代表他的心情也很亂,需要一個人靜靜。或許這傢伙不是那麼體貼啦,但這也顯示了他對這件事情的重視,我看他明天就會找妳談談了。你們都是第一次,兩個人也都很在乎,這可不是虛情假意呢。」

「你這麼覺得嗎?」

巧怡抬起頭來,睫毛上掛著淚珠。

「嗯。」我點點頭,盡力表現一副十分篤定的樣子:「你們都很認真,一定會幸福的。」

「可是……」

「巧怡,妳心情亂,我理解。」我慢慢地說:「這的確是人生大事,不過呢,妳也別小題大作了,畢竟總會有第一次,差別只在跟誰、什麼時候而已,不然豈不變成老處女了嗎?兩個人親密一點只會對愛情有幫助,如果賦予太多意義,那就太沉重了。」

「嗯。」

「所以了,恭喜妳,希望你們一直幸福。」

我微笑著說。巧怡怔怔地瞧著我,輕輕地說:

「凱子,謝謝。」

「喔,別客氣,我只是把知道的跟妳講講而已。」

「以後你不能拿這件事情笑我。」

「我哪這麼無聊?」

「那……」

「別問小光,對不對?」我一笑:「放心好了,我不會講的。」

「一定喔。」

「好啦好啦,幹嘛不信,這種事可不能隨便亂說呢。」我笑了起來,把面紙交給她:「小光這傢伙死要面子,我猜他也不會跟我說。剛剛就說了,我當成沒聽見,你們好好在一起,最好永遠在一起,將來請我喝喜酒,生個胖娃娃給我當乾兒子。」

「你討厭啦!」她臉一紅:「不是說不開玩笑嗎?」

「哈哈,這有什麼不好?」

我笑了起來,拍她一把,不再說什麼了。

兩人繼續在介壽公園聊天。或許是把心裡話說出來了吧,巧怡看上去輕鬆了些,也不再那麼吞吞吐吐了。她說了許多跟小光相處的事,也問了我很多「男生的想法」。兩人聊著小光、聊著我、也聊著社團,天南地北地,像是一對認識多年的老朋友。

她一直靠在我身上,應該是覺得很舒服吧,整個人逐漸躺進懷裡。巧怡很瘦,重量上不是負擔,不過抱著她畢竟不是那麼合適。就算「不分男生女生」好了,還是別一直抱著的好。我刻意換了個姿勢,讓她靠著我的背,坐在涼亭長椅上。

就這樣又聊了許久,送她回宿舍時已是十點出頭。站在門前,巧怡出人意表地抱了抱我,輕輕說了聲謝謝才離開。我嘆了口氣,心想這還真是個意外的一天,東想西想地,獨自在外頭鬼混到午夜。

晚上要去月光和狗,回家洗完澡,把明天要穿的軍訓服收進書包裡,看看時間還早,拿出Ovation坐在床上調音。媽媽起來喝水聽到吉他聲,走到我房間,問道:

「咦?你還沒睡啊?」她看起來有點驚訝:「這把吉他哪來的?」

「朋友送的。」

「哪來這麼好的朋友,八成又是你那個富家女朋友送的吧?」媽媽搖頭:「你會彈吉他嗎?好意思拿人家這麼貴的東西。」

「這又沒多貴,」我忙道:「我會一點,正在學。」

「學吉他幹嘛?」

「學個樂器總不是壞事啊。」

「家裡不是有鋼琴?」

「哪有時間坐在鋼琴前練習啊?」我笑道:「吉他比較方便,帶來帶去有空就練練,再說我的鋼琴也老沒練了,當年就壓壓烏,虧妳還敢跟同事吹牛,說什麼我會彈鋼琴。」

「你記錯了,我跟大家說的是你會吹好幾種喇叭。」

「呃,這話還真不好聽。」我噗哧一笑:「那也只不過是國中樂隊程度而已。我看啊,這次把吉他學好一點,起碼也有個專長。」

「嘿,算了吧,哪次不是這麼說?」媽媽哼了哼:「你才幾歲,鋼琴口琴長笛,加上國中學的那一堆管樂器,哪一個不是會吹幾句就算了?現在又想學吉他了,你啊,從一而終老是做不到,女朋友一個個換,社團活動也是貪多嚼不爛,是不是該檢討一下啦?」

「呃,都幾點了,妳就別唸了吧?」

「我怕你忙不過來,都高二了,只知道玩,功課顧得過來嗎?」她搖著頭說:「之前好不容易吊車尾考上成功,我看運氣成份還比較大一點。大學不比高中,最後半年抱佛腳是沒有機會的。」

「嘿,妳跟爸爸還不是只唸到海洋學院,還好意思笑我?」

「起碼那是公立的,再說也改制大學啦,」媽媽一笑:「大專院校,考上就不錯了,你有本事再考個前三志願給我看看。兒子啊,學生的本業還是讀書,其他那些好玩的事,等上大學再玩不遲。」

「我知道啦。」

「你知道個頭啦,」她嘆了口氣:「我算算你平常的活動,根本不可能有時間讀書。什麼時候段考?」

「十月底。」我哼了哼:「我有什麼活動妳又知道了?」

「你有什麼活動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不過你沒時間我卻很清楚。這陣子每天都七晚八晚才回家,你總不能跟我說是留在學校讀書吧?」

「我真這麼說妳信不信?」

「你說你去打工賺錢我還比較信。」

「好啦,我這陣子是比較忙。」

「那就是了,開學才幾天而已,你就忙成這樣,之後怎麼辦?」

「我會好好唸書的,妳放心吧。」

「下次段考起碼每科都及格,能做到嗎?」

「能啊,及格算什麼?」

「數學也算喔。」

「沒問題。」

「嘿,你說得好聽,上學期不知道怎麼騙老師給你及格的。」她取笑道:「好啦,不唸你了,要不要吃點東西?」

「不用了。」

「那早點睡吧,都快十二點了還不睡。」

「好好好,我睡我睡。」

「唉,多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

她長歎一聲,搖頭離開房間。

今晚媽媽睡得晚,我不敢太早離開,待在床上混到一點過後才出門。晚上空氣很涼,風裡帶著濕氣,雲層快速飄過夜空,在城市燈光反射下顯得瑰麗又詭異。我心想這幾年颱風來得越來越晚,都快十月了,搞不好又有一個颱風正往台灣撲來。

攔了一輛計程車去月光和狗,我拿出隨身聽聽廣播。果不其然,一個颱風已在東南外海形成,目前朝西北西方向緩慢移動,全台預計下週進入外圍環流。我皺起眉頭,心想薇週末就回來了,就不要她一回來馬上放颱風假,到時候可沒辦法見面啦。

胡思亂想來到月光和狗,我照例從後門進去。今晚裡頭很冷清,台上雖然有現場演唱,台下卻只有寥寥十幾個客人。走進準備室,只見森怪坐在鍵盤前面,叼著一根菸正在看樂譜,其他人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見我進來,他只是點點頭,沒有說話。

我走上前去,問道:

「咦?大家呢?」

「剛剛來臨檢,抓了幾個。」他面無表情地說:「大姊順子去警察局做筆錄,其他人躲一躲。」

「呃,又是因為吸毒嗎?」

「不是。」

他搖搖頭,卻沒有繼續往下說。森怪不愛講話,我也不覺得奇怪,又問:

「那是為什麼?」

「因為幾個妹妹。」

「啊?」我一愣:「誰的妹妹?」

「不是誰的妹妹,」他又搖了搖頭:「大姊放進來的那些,來找客人的。」

「喔,你說流鶯啊?」

「妹妹。」

「警察為什麼特別來抓?」

「掃黃。」

「最近特別嚴重嗎?」

「告密的多。」

「誰在告密?」

「競爭對手。」

「哦?月光和狗的競爭對手?」我呆了呆:「是誰啊?」

「紅太陽。」

「這是個人名嗎?」

「另一個舞廳的名字。」

「跟我們有仇?」

「跟狗弟有仇。」

「有什麼仇?」

「說來話長。」

我一呆,心想森怪這人還真不愛講話,既然「說來話長」大概就不會說了,當下又問:

「那狗弟今晚會回來嗎?」

「不會。他要你自己練,不用等他。」

「呃,好吧。」我想了想:「那這樣,我到隔壁去練,就不打擾你了。」

「不,你在這裡練。」

他搖搖頭,二話不說地拿起一副巨大的耳罩式耳機戴上,把插頭插進鍵盤,轉頭回去看樂譜。

我心裡好笑,拿出狗弟送我的Ovation與「秘笈」,拉椅子架譜架,自顧自地練習。

準備室十分安靜,外頭隱約響著現場演唱的聲音。約莫兩點半森怪走了出去,不久之後幫我帶了一杯可樂回來。我對他點頭致謝,只見他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回到鍵盤前面,再度戴上耳機。

三點左右我休息了一會兒,上過廁所,決定出去透透氣。準備室空調不好,平常大夥兒在裡頭抽菸總是搞得煙霧瀰漫的。我走到外頭點起一根菸,望著星空與快速飄移的浮雲發呆,約莫三點半才回到準備室。

森怪還在那裡,一樣讀著樂譜,偶爾拿起筆在樂譜上畫著不知名的符號。我不想打擾他,抱起吉他繼續練習。

「One By One」,這首歌其實很難練,別看狗弟彈得輕鬆,其實並不適合吉他獨奏。我本來就不熟了,加上許多和弦都是第一次碰,練起來走走停停的,進度超慢。

就這麼練了半個小時,正覺得手指很痛,忽然間,準備室喇叭響起了樂聲。

轉頭一瞧,只見森怪已然取下耳機,邊彈邊說:

「繼續。」

我一怔,原來他正在幫我伴奏,不知他已經聽了多久。臉上一紅,只好繼續往下彈。

森怪把音量開得很小,即使周圍都是喇叭,也沒有壓過我的吉他聲。他照「One By One」的正常速度敲著鍵盤,也設定好效果器自動「打」鼓。這麼一來,我想中斷都不可能了,只好勉力跟上他的伴奏,一遍又一遍彈著這首歌。

說也奇怪,一個人練的時候總會中斷,森怪一加入,練習反而順了起來。他什麼話都沒說,也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是重複一樣的伴奏陪我練習。

這麼一來效率馬上變好,連續彈了七八遍,手指反而不痛了。他想了想,幫我拉了一條接線插進Ovation,坐回鍵盤旁邊繼續伴奏。就這樣一路練到將近五點,他才停了下來,對我說:

「嗯,進步得很快。」

「呼,謝了。」我放下吉他,起身伸了個懶腰:「有你幫忙,效率竟然這麼好。」

「練團本來就不該只有一個人。」

他搖頭,揮手招我過去,指著鍵盤與效果器上密密麻麻的一堆開關說:「教你用,很簡單。」說完也不等我回答,說了一遍如何開關機、如何錄製與播放、如何把錄製的結果儲存到磁碟片上之類的功能。

我一一記誦,只見他又抽出插在鍵盤裡的一張三點五吋黃色磁碟片,交給我說:

「這是剛剛彈的,你沒事聽聽。下次把你那一軌取消,這樣即使我沒來也可以練了。」

「好,謝謝你。」

「平常你會去阿薇家吧?」

他忽然問,我呆了呆,只聽他又說:

「她家也有M1R,你去她家練,就不用熬夜了。」

我這才瞭解他的意思,當下連聲致謝。他彷彿沒有聽見,只是收起琴上的譜,面無表情地說:「那我回去了,記得關燈。」隨即離開準備室,連一聲「再見」都沒有說。

我呆了呆,喘了口氣,望著空無一人的鍵盤,悄悄坐了下來。

將近六點,我把制服換上,關燈關門離開月光和狗。離開時裡頭已經整理好了,整間舞廳裡都是拖完地的味道。安安靜靜過了整夜,從頭到尾只有森怪作伴,出來時頗有某種做了場夢的感覺。外頭天早就亮了,早起的人充斥街頭。路上都是車,站牌前也擠滿了上班上學的公車族。

我找了一班往台北車站的公車,擠在一堆松山高中學生裡上了車。松山制服是某種淺淺的嫩綠色,男生長褲女生百褶裙,下半身則是茶葉般的墨綠色。我不禁比較起北一女的制服,感覺起來,松山制服輕鬆得多,不像北一女那麼莊嚴肅穆,果然是新學校新氣象。

過了基隆路,大部分松山學生都下車了,車上也有了位置。我揹著吉他,書包塞著一套便服,兩人座被我佔得滿滿地。忽然想起王藝嵐,不禁覺得,以後如果真的每天帶吉他上學,只怕坐不進她幫我保留的位置。

不知不覺打起瞌睡,來到善導寺站時肩膀被人拍了拍。我驚醒過來,只見一位成功學弟對我說:

「學長,下車了。」

我連忙起身,看了看他胸口的一條槓,心想這位學弟還真體貼,忙說:

「學弟,謝謝你。」

學弟笑著搖搖頭,兩人一前一後下了車。

這是我第一次從善導寺往成功走,學弟走在身邊,不時望望我背上的吉他。我心想這位學弟還蠻友善的,於是說:

「學弟,剛剛謝了,要不是你叫我,等一下還不知道會跑到哪裡去了呢。」

「學長讀書辛苦。」他笑道:「那班車會一路跑到三重,回來可就遠了。」

「真的喔,我不大熟這條線。」

「咦?學長不住這條線上嗎?」

「沒有,這是第一次坐。」我笑道:「就說公車不能亂坐吧,學弟你住哪裡?」

「我住松山火車站附近,學長呢?」

「哈,我住景美。」

「咦?這麼遠喔?」他一怔:「那怎麼坐這班車?」

「我昨晚睡朋友家。」

「原來如此。」他點點頭,遲疑半晌,問道:「學長,請問你是吉他社的嗎?」

「不是,我是說唱藝術社社長。」

「喔,失敬了。」他忙道,又問:「咦?那怎麼帶著吉他上學啊?」

「我跟朋友在練習。」

「學長的吉他很貴吧?」

「嗯,這把是不便宜。」

「Ovation的耶,我想買家裡都不肯。」他看著我的吉他皮套,羨慕地說:「學長一定彈得很好。」

「呃,也沒有啦。」我臉一紅,奇道:「咦?你倒是很熟,也會彈吉他嗎?」

「會啊。」

「打算加入吉他社?」

「嗯,如果填得進去。」他點點頭:「別人說吉他社很紅,卻只有二十五個名額,好像一下子就額滿了。」

「嘿,這是小事。」我一笑,看了看他的學號:「嗯,你叫汪明益,我記得了。回頭我去跟吉他社那邊講一聲,到時候找人幫你喬進去。確定要參加吉他社嗎?」

「確定確定,」他眼前一亮:「學長有辦法幫我喬喔?」

「放心,小事一樁。」

「那就多謝學長了!」他興奮地說,看了看我的學號:「是,董子凱學長,不好意思麻煩你了。」

「不會,這叫禮尚往來吧,」我笑著說:「你保我不去三重,我塞你進吉他社,大家兩不吃虧,歡迎加入成功高中。」

他聞言也笑了起來,兩人閒聊幾句,從後門進了學校。

回到二〇三,小光已經到了。我假裝什麼都不知道,隨口問他昨天去哪兒了。小光遲疑半晌,推說家裡有事,隨即跑出教室,直到升旗結束才回來。

升完旗找詩聖說了一遍早上的事。詩聖一笑,表示「學弟認得Ovation,保證是個行家,包在我身上沒問題。」抄了學弟姓名學號,跑出教室不見人影。

第一堂課開始,我跟禮拜一早上一樣,點完名立刻趴下睡覺,就這麼一路醒啊睡、睡啊醒地撐過整個上午,午飯後正準備繼續睡,就見小光拎著牙刷走進教室,邊收牙刷邊說:

「喂,凱子?」

「嗯?」

「問你一件事,簡單回答一下就好。」

「好啊,」我心裡偷笑,臉上一片嚴肅:「你說。」

「你跟小箏學姊為什麼分手?」

「呃,這可不容易『簡單回答一下』,」我想了想:「怎麼說呢,兩個人都覺得走不下去了吧。」

「那你害人家懷孕,這就算了嗎?」

「我會想辦法補償,不過暫時也只能這樣了。」我嘆了口氣:「很多事情啊,也不是我想怎樣就怎樣的。」

「好吧,那我換個方法問你,」他想了想:「你都跟她上床了,難道不覺得要負責任嗎?」

「嗯,要啊。」

「那你怎麼負責任了?」

「這很難回答,不過我覺得,所謂負責任是指你要給對方最好的自己,不是什麼那就得負責人家一輩子這種老掉牙的觀念。」

「哦?」他一怔,忙問:「你講清楚點。」

「就是說,對方把自己給你,代表對方愛你,」我微笑著說:「那你也該好好愛人家,體貼一點,用心一點,讓人家跟你相處的每一分鐘都很快樂,這就夠了。」

「你是這麼想的啊?」

「這才是最重要的。」

「呃,好啦,知道了。」

小光想了想,嘆了口氣,趴下來假裝睡覺,卻把臉轉到另一邊,望著窗外的晴空與陽光發呆。

我望著他的背影,想起昨晚的巧怡,一時之間不知為何覺得十分羨慕。大家都有伴侶,小光有巧怡、小渝有小不點、阿義有王藝嵐、阿貴有韓若婷、管樂詹有伍心蕾,詩聖甚至還腳踏兩條船。只有我,好像什麼都有過,卻什麼都沒有了。從小燕學姊到小玫,從小箏到薇,好像都在身邊,卻又那麼遙遠。

糊糊塗塗又睡著了,直到軍訓課小光才把我叫醒。今天機車洪要大家跑到操場學刺槍,全班在下午的陽光裡揮汗如雨練了兩堂課。第二堂結束前機車洪看大家都不行了,這才放咱們回教室休息。我剛要走,他卻把我留下,面無表情地說:

「董子凱,聽說你接了這一屆的詩歌朗誦隊總隊長,是不是?」

「是。」

「那你跟我來訓導處,我把東西拿給你。」

「什麼東西?」我一怔。

「軍訓視聽教室的鑰匙。」

他說,轉身離開。

我連忙跟上去,兩人一前一後走進訓導處。他走回座位,從抽屜裡拿出了一個信封袋交給我,面無表情地說:

「記得,要求龍吟詩社每天都要關燈。」

「呃,知道了。」

「好吧,那就這樣,你回教室去吧。」

我怔了怔,告退教官,離開訓導處。

回去的路上我打開信封,只見裡頭是一支全新的鑰匙,鑰匙邊緣有點銳利,看樣子連一次都沒用過。我心想這還真是奇了,不知道他幹嘛心血來潮打一把新鑰匙給我。想來懶得常常見到我,乾脆複製一把,省得我沒事就去找他。

就這麼過了一天,昨晚沒睡,加上下午刺槍又花了許多體力,放學後馬上回家,一樣是吃過晚飯就睡了個不省人事。約莫四點自動醒了,當時外頭正在下雨,滴滴答答地,在冷氣機上擊打著規律而單調的聲音。

已經是禮拜四凌晨了,我望著窗外逐漸亮起的天色,突然想起今天是教師節不用上課。這麼一來突然又覺得有點睡意,於是再度爬回床上,醒來時雨已停,外頭一片敞亮,雲層透著幾許漂亮的陽光。

家裡空無一人,教師節只有老師學生放假。我去洗了個澡,約莫下午兩點出門跑去附近花店,打算買一束花送去給國中的王老師。才走進花店就發現裡頭滿滿都是人,一束束鮮花擺在櫃檯上,每束花上都附著「感謝老師」「春風化雨」之類的卡片。

花店員工忙著包裝結帳,我好不容易擠進人群,抓了個正在打緞帶的小姐說:

「喂,不好意思,現在還有花嗎?」

「沒了沒了,」小姐連頭也不抬,不耐煩地說:「都幾點了,想買花要趁早,這邊都是人家訂好的。」

靠,我哼了哼,沒有就沒有,兇屁兇啊?四下望了一圈,忽然有了個主意,當下離開花店,走到老師家附近的雜貨店買了兩大包冰塊。一路滴著水,快步往老師家走去。

王老師是我的國三導師,也是唯一看好我可以考上公立高中的恩師。當年她管我管得很嚴,沒事就揍我,還會在月考後把我抓到她家去加強學習,想想今天能考上成功,她的鞭策實在功不可沒。去年教師節來看她,她還好好拷問了一頓我在成功的學習情況,不知道等一下見面會問什麼,想想還真有點頭皮發麻。

老師家在小玫教會附近,某棟老公寓的一樓。我熟門熟路穿過巷子,來到老師門前,按下電鈴,裡頭傳出老師爽朗的聲音:

「誰啊?」

「老師,我是董子凱!」我隔著鐵門大聲道。

「咦?」

聲音再度響起,乒乒乓乓開門聲過,出現了老師胖胖的身影。

「啊哈,你又來繁文褥節啦,」老師笑道,圓圓的臉上滿是笑意,跟印象中一模一樣:「不用客氣,教師節快樂,你不上課我不上班,今天沒出去玩啊?」

「沒啊,在家補眠。」我笑道,老師還是那麼快人快語,遞出冰塊說:「老師,一點小禮物不成敬意,妳先拿去冰起來。」

「哦?小傢伙,你跟我客氣什麼?」老師一怔,搖頭說:「你來看我我就很高興了,禮物不能收你的,你的老師不來這套,拿學生禮物的通通都不是好老師。拿回去自己用吧。」

「等等,這不一樣,」我忙道:「一共才四十元,我知道妳不收學生禮物,先拿去冰,我再跟妳解釋。」

「喔,那好吧。」

老師接過冰塊,皺起眉頭似乎有點疑惑,進去搞了半天,走出來說:

「喂,你送我冰塊幹嘛?」

「哈,我不說妳一定猜到死。」我笑道:「老師教國文的,妳記得我在班上國文最強吧?」

「那當然,尤其你這小子的作文,去年還是北聯第二呢。」她滿意地一笑:「國文最強,所以呢?」

「所以跟妳跩文啊,」我裝模作樣地說:「荀子勸學篇,『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于水』,老師是師大畢業的,學生我的目標是政大,青出於藍,所以先送妳冰塊當教師節禮物,也算是來踢館的吧。」

「哈哈,」老師放聲大笑,笑得聲震屋瓦:「好啊好啊,有本事考給我看,就你這鬼靈精會想到這種亂七八糟的禮物,害我冰櫃都塞滿啦。最近功課怎樣,高二了,有沒有認真讀書啊?」

「有啦有啦,不然怎麼考政大?」

「等等,我換個方法問,」老師嘿嘿一笑:「你今年升上高二了沒?沒有留級吧?」

「厚,當然沒有。」我沒好氣地說。

「數學不及格也可以升級嗎?」

「喂喂喂,誰不及格了?」我忙道:「跟妳報告一聲,前三志願學生水準大大不同,去年每科都是藍字,怎樣,嚇壞了吧?」

「哦?」她一臉不信的樣子:「藍字,數學幾分?」

「六十整。」

「你們數學老師男的女的?」

「女的。」

「那就難怪了。」她笑嘻嘻地說:「你這小子最會哄老女人,難怪數學及格。其他科還好吧?」

「我哪最會哄老女人?」我哼了哼:「每科都好,德育成績破表,九十九點五。」

「又是出去比賽記功加分,是吧?」

「沒錯。」

「比什麼?」

「詩歌朗誦。」

「光詩歌朗誦就能破表啦?」

「還有支援外校表演,之前天安門的時候有個跨校活動,北一女那邊還要發給我獎章呢。」

「嘿,這樣數學還及格,那鐵定是拍老師馬屁。」她嘿嘿一笑:「你說什麼天安門活動我知道,電視上有,之前還有老師特別跑來跟我說看到你上電視了呢。」

「那就是啦。」

「你喔,我看還是要等到高三了才會唸書。」她搖搖頭說:「你說北一女要發給你獎章,不用說,交了新的女朋友對不對?」

「剛分手。」

「你倒好,何玉玫一回來就把女朋友丟啦?」

「呃,才不是。」我忙道:「咦?老師也知道小玫回來啦?」

「知道啊,前兩天還跟她媽媽碰過頭。」老師點點頭:「怎樣,見過面了嗎?」

「見過啦。」

「有沒有小別勝新婚?」

「唉,哪有,她跟我算是分手了啦。」

「那也好,藕斷絲連的不是辦法。」她嘆了口氣:「其實啊,你國三下追她的時候我們都很不贊成,其中一個理由就是她們家已經準備要出國了。當時她自己不知道,你英文老師說除非她聯考考得不錯,否則就一定會出去。這也難為了你,好不容易考上前三志願,結果她又走了。當時有沒有很傷心?」

「這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說什麼也沒用啦。」

「你就是在感情上放不開,」老師說,拍了拍我的肩膀:「自己加油,你很有分寸的,也不用老師多說。記得好好用功,真的考上政大。」說著又問:「對了,為什麼要考政大,覺得上不了台大嗎?」

「喔,我要唸新聞系,台大沒有。」

「瞭解,你倒是決定得早。」她點點頭:「那也不錯,希望哪天看到你報新聞,這麼一來起碼新聞上還有點能看的東西。就這樣吧,你別多禮了,趕快回家休息吧。」

「咦?老師很忙喔?」

「是啊,還有作業要改,難得放個假可以輕鬆一點,你學弟的成績也夠爛了。」她嘆了口氣,忽然說:「喔,對了,問你一件事。我打算在下學期聯考前找你回去跟學弟精神講話,你肯不肯?」

「我?」

「是啊,」她笑道:「像你這麼傳奇考上前三志願的,在學校裡也是前無古人了吧。我希望你能回來跟學弟打打氣,告訴他們怎麼收心讀書,你說好不好?」

「呃,只怕不能達成妳的期望。」我吐了吐舌頭:「好啊,老師找我一定去。什麼時候?」

「大概四五月,不急。你家電話沒變吧?」

「沒變。」

「好,到時候我再找你。」她高興地說:「看到你很開心,記得以後別帶東西來了。什麼冰塊的,真是胡鬧,果然沒什麼長進。」

「是。」我一笑:「教師節快樂,老師拜拜。」

「再見。」

老師笑容可掬地說,關上了門。

離開老師家,我漫無目的地走到了教會門口。今天是禮拜四,下午的教會裡空無一人。鐵門關著,裡頭一片漆黑,我在門口站了幾分鐘,這才往自己家走去。

一路發呆到將近六點,媽媽回來了,今晚爸爸有應酬,兩人難得一起吃晚飯。我跟她隨口說了點最近發生的事,她對我參與代聯會選舉有點驚訝,問了一堆細節。聽完後不但沒有干涉,反而還笑了起來。

「哈,考上成功真是不一樣,果然在立法院旁邊待久了,變成一個政客啦。」

我哼了哼,只見她笑得很開心。兩人一路聊到九點半,之後一起收桌子洗碗,搞到十點多爸爸還沒回來,於是各自洗澡,回房睡覺。

中午才醒,想不到一上床卻又馬上睡著。這一路竟然睡到了隔天早上六點多,起床時發現睡過頭了,連書包也沒收,換上制服匆忙出了門。

或許因為出門得晚,沒趕上王藝嵐平常坐的那班車。車子裡都是北一女,卻沒有她的身影。上學時段坐公車是有學問的,晚幾分鐘就沒位置坐,我站在一個單人座的旁邊,位置上坐著的是個北一女的高一學妹。

前天早上看到學弟,今天早上看到學妹,我忽然發現,自己已經是個學長了。

學長,這個名詞瞬間打在我的腦海裡。週末有高一詩韻盃複賽,下週就是第一次社團課。這段時間裡我一直渾渾噩噩的不知道在想什麼,社團課即將開始,詩朗隊下週一要集訓。此時此刻,我竟然一點心理準備沒有。

想起媽媽的話,開學以來完全沒有碰過課本;忽然想起小玫,回來後竟然只跟她見過一面。禮拜天並沒有跟小渝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前天跟巧怡也只針對「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寫了一點綱要。我的天,事情還真多,我怎麼一點也沒有緊張的感覺呢?

這麼一想也沒心情去麥當勞了。我在中正紀念堂下了車,踏著廣場上的積水,邊走邊規劃接下來的時間分配。回到學校,趁早自習跑去找阿丹,兩人約好中午在演辯社社辦碰頭,討論下週社團課開始後的各項事宜。

第二節下課阿義跑來班上,把後天詩韻盃的評審須知交給我,順便跟我討論了一遍詩朗隊細節。他鉅細靡遺講了很多注意事項,也針對詩稿問題與我交換意見。第三節下課,訓導處廣播找我,一進去發現河馬在那邊,身邊還站著一身黑衣,帥氣輕鬆的老烏龜。原來今天老烏龜沒課,特別回來找河馬關心詩朗隊進度。聽說我是總隊長,決定找我聊幾句,所以就請賴小姐幫忙廣播了。

下一堂是歷史課,賴小姐幫我請了一節公假,三人跑到龍吟詩社社辦聊了半天。老烏龜聽說我打算用「還鄉」,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開口道:

「學弟,學長這邊有個不情之請,你看看這首詩。」說著拿了一份詩稿遞給我。

我接過一瞧,「念李白」,一首從來沒聽過的詩。

「咦?這是誰的詩?」

「余光中啊,不然呢?」老烏龜理所當然地說:「成功詩朗隊從來沒用過別的詩人的詩。這首是前幾屆學長『創作』出來的,把好幾首余光中寫李白的詩組合成一首,詩名也直接用原來的詩名。」

「為什麼要組合啊?」

「比較好唸啊,原來那幾首長度也不夠。」他解釋:「這不是第一次了,『海祭』也是這樣,主要的句子來自『海祭』,其他從『颱風夜』跟『公無渡海』拿了好幾段。」

「真的喔,我倒不知道。」我一怔:「這樣唸起來不會不協調嗎?」

「所以學長們要『創作』呀,這就是龍吟詩社的工作了。」他笑道:「像是『海祭』裡的『左頰搖撼著風雨,右頰鞭打著浪潮,兩側都滔滔』那幾句,原來是在形容颱風夜的,並不是『海祭』的原句,你有覺得不協調嗎?」

「咦,沒有耶。」

「所以嘍,學長們很厲害的。」他佩服地說:「這就是人家龍吟詩社的本事,像我這種合唱團出身的就完全搞不懂他們是怎麼做到的。不扯這個,你覺得『念李白』如何?」

「我還沒看沒辦法評論,學長覺得用這首比較好嗎?」

「如果你不反對。」他點點頭:「這裡有個陳年往事。我是四字頭的,高一那屆比賽用的就是這首,比賽出來輸給建中北一女,連特優都沒有,直到隔年我們高二當家了,改用『海祭』才雪了恥。這你都知道對吧?」

「知道,」我點點頭:「去年李爾王學長說過。」

「你是獨誦冠軍,所以今年當總隊長,」老烏龜說:「你聽過成功詩朗隊有個『總隊長魔咒』嗎?」

「咦?沒有。」我一怔:「這是什麼意思?」

「你跟他說。」老烏龜推推河馬。

河馬嘆了口氣,開口道:

「學弟,說起來這是我的錯。詩朗隊一向有個說法,說只要高一獨誦代表輸了比賽,第二年當上總隊長,團誦多半會輸給去年獨誦冠軍所屬的學校。前年我輸給施慧心,所以去年『海祭』就打不贏北一女,這件事我始終耿耿於懷,早知道就不接總隊長了。」

「不,獨誦代表接總隊長是傳統,不能因『魔咒』而廢,畢竟『魔咒』不是每次都靈,總隊長的實力以及產生方式卻是詩朗隊需要的。」老烏龜接口:「學弟,去年你是獨誦冠軍,今年沒有『魔咒』問題。學長希望你不要堅持『還鄉』,幫我們這些老傢伙拿『念李白』復仇。」

「喔,原來如此。」我一笑,心想這掛人還真迷信,什麼叫「魔咒」啊:「學長希望這樣我一定配合,這沒什麼了不起的。」

「不,選詩決定權在總隊長,我們只能商量,不能干涉。」

「那好啊,商量嘛。」我點點頭:「倒是先問一下,所謂的『魔咒』,是指獨誦輸的那位總隊長隔年會在團誦上輸給去年的對手學校,對吧?」

「是啊。」

「那要是獨誦像我一樣拿冠軍,是不是也代表了當總隊長會帶詩朗隊拿到冠軍呢?」

「唉,真要那樣就好了,」老烏龜搖頭:「沒有,冠軍代表當總隊長,那就沒有什麼魔咒不魔咒,要輸照輸,頂多只是贏面比較高而已。」

「為什麼贏面比較高?」

「因為獨誦拿到冠軍的總隊長,除了實力強,通常也比較靈活一點。」老烏龜轉頭對河馬一笑,拍拍他說:「學弟啊,以下的話就要得罪你啦。根據以往的經驗,出去獨誦能拿冠軍的隊員,實力當然是沒問題的,卻也要具備一些心理特質。像什麼比較臭屁一點啦,風流一些呀,機智反應比較好啊,做人圓滑之類的,要不然就是特別敏銳,容易體察周遭狀況,這樣的人才容易拿冠軍。像你吧,實力是沒話說的了,詩朗隊十幾年來也沒幾個比你強的,問題是你太嚴肅了,做人古板了些,所以獨誦會輸給那個逍遙自在的施慧心,這也是沒辦法的。」

「學長說得很對,我百分之百同意。」河馬認真地說。

「以這樣的性格特質,帶詩朗隊或許可以建立紀律,遇到困難就不容易克服了。」老烏龜嘆了口氣,指指我道:「但凱子學弟就不一樣,他很敏銳,也有彈性,機智反應或者幽默風趣都是有目共睹的。這種性格比較能夠克服獨誦比賽壓力,也比較容易帶領詩朗隊走出屬於他們這屆的特色,所以才說贏面比較大。」

「是耶,」河馬連連點頭,對我笑道:「學長說得很有道理。看樣子今年詩朗隊會比較活潑,你也可以幫我雪恥啦。」

「學長客氣了。」我忙道,怕兩人繼續講下去,連忙把話題扯回來:「所以,學長希望我用『念李白』,這是確定的嗎?」

「如果你肯。」

「我肯是肯,」我忙道:「不過有個問題請教,四字頭那年輸給建中北一女,是不是?」

「是啊。」

「可是建中已經退出團誦比賽了,現在只剩獨誦。」我說:「他們獨誦去年輸我,你們高二那屆也用『海祭』把他們打得退出江湖,這不算已經復仇了嗎?」

「幫詩朗隊復仇,的確,」他點點頭:「可是,畢竟『念李白』是我的高一團誦詩,就像你的『海祭』一樣,這首詩對我而言意義不同,我很希望看它拿特優第一名,你能瞭解我的心情嗎?」

「瞭解。」我點點頭:「我也希望哪一年能看到學弟用『海祭』拿特優第一名,這種心情我能體會。」

「那就是了,只可惜比賽規定不能重複用同一首詩,我們也有『同人不同詩』的傳統,因此每個隊員三年以內絕對不會唸到重複的詩,雪恥永遠都要靠三屆以後的學弟幫忙。」他點點頭:「好,那就看你的了。學弟,你的感覺很好,處理詩的能力也強,相信今年一定沒有問題。」

「學長過獎了。」

「這不是過獎,」河馬接口:「你散是散了一點,不過拚起來也真有兩下子。去年表演我看了,施慧心一點也沒退步,你卻可以硬碰硬打敗她,證明這不只是技巧問題。詩朗隊在技巧傳承上當然是沒話說的了,可是有時候也會流於形式。學長剛剛的分析非常有道理,你比較聰明,由你來當總隊長,必要的時候可以創造新的處理方法,觀念上也不會被以往限制,應該機會更大。」

「沒錯,這叫悟性,不見得每一屆都有這種人才。」老烏龜點頭:「河馬你別介意我這麼說,學長在成功詩朗隊看過五次比賽了,我常常在想為什麼老是有魔咒問題。剛剛講到獨誦冠軍贏面比較大,其實魔咒這件事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個想法是前幾天我忽然想到的,你們要不要聽聽看?」

「學長請講。」我跟河馬齊道。

「上屆獨誦輸了,下屆當總隊長,結果又輸,這就是所謂的魔咒。」老烏龜解釋:「所以,問題說不定完全是出在總隊長一個人的身上。身為獨誦代表,表示個人實力很強,一路從詩韻盃打上來,又在詩朗隊裡受過訓練,老實說應該不可能會輸才對。問題是,如果輸了,代表這個人一定有什麼重大問題,之後卻還是讓他擔任總隊長負責帶詩朗隊。詩朗隊總隊長權威大,要是總隊長本身就有問題,那麼詩朗隊會輸也就理所當然了,真要贏了說不定還是僥倖。」

「呃。」河馬臉一紅。

「你別糗,我這只是個想法,」老烏龜搖頭:「反過來說,別的學校也一樣。施慧心當年打敗了你,結果去年又去指導『擊壤歌』。我們不知道怎麼打敗施慧心,當然也就打不敗『擊壤歌』了。所以,要報仇雪恥,就要針對對方弱點進攻,這才能穩操勝券。」他頓了頓:

「學弟,你去年被我們訓練,之後又去找施慧心鬥牛,算是精神可嘉。我問你,你最後是怎麼打敗施慧心的?」

「呃,這個嘛,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技巧,」我搖搖頭:「說起來還是慧心學姊教我的,她說唸詩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樂趣的事,要我愛我的詩,而不是老想著詩朗隊的勝敗。她又說,要我『找一個理由』,想想自己為什麼唸這首詩。當我找到的時候,就能把所有的感情投進去,自然也能感動觀眾或評審了。」

「所以你就這麼做了,對不對?」

「對。」

「那你的『理由』是什麼?」

「呃,」我臉一紅:「是為了紀念一個當年教我詩歌朗誦的學姊。」

「呵呵,你愛找學姊,這是出了名的,」老烏龜笑道:「所以,『我在長城上』是那位學姊教你的,是嗎?」

「呃,是。」

「這就是所謂的投入感情了,」老烏龜點頭:「施慧心教你唸詩,你卻打敗了她,證明你對『我在長城上』的感情強於她對『青鳥』的感情。這是你勝利的來源,你知道她為什麼輸嗎?」

「學長請說。」

「因為她不專心。」老烏龜忽道:「去年你比獨誦我也在場,之前我通過小丁學弟拿到『青鳥』,她一上台我就發現她又加了一段在前頭,那段的感覺跟後頭很不一樣,有點格格不入。後來我去問小丁,他也完全不理解。」他頓了頓:

「小丁說那首詩是在寫她自己的北一女生活,然而,當時加上的一段卻有點像情詩,不知道是寫給誰的。兩種感覺混合在一起,她就不能發揮那種人劍合一的本事,因此才輸給了你。」

「咦?當時她跟小丁還沒復合耶。」河馬說。

「所以了,心有旁騖,必敗無疑。」老烏龜點點頭:「學弟,今年你要帶領詩朗隊,學長特別把這些話先跟你說,就是希望你再次發揮之前的精神,找出必勝關鍵,帶大家打一場漂亮的勝仗。知道嗎?」

「是。」

我點點頭,心裡卻有點擔心。畢竟最近我情緒很亂,如果「專心」是必勝條件,那就大事不好了。於是說:

「學長,我會盡力。」

「放心吧,我們都對你很有信心,你一定會幫『念李白』雪恥的。」老烏龜似乎有點激動,下意識地站起身來,對我們說:

「這樣好了,你們手上有詩稿,上面也有當年我們的處理記號。我在這裡獨誦一遍給兩位總隊長聽聽,看看當年我們的努力,今天還剩下多少。」

我跟河馬馬上起身。老烏龜一笑,閉上眼睛,社辦裡頓時一陣寂靜。

過了許久許久,他才抬起頭來。只見原本輕鬆的微笑已然消失,代之而起的,則是滿臉的蒼涼。

不虧是前輩學長,我心想,光是氣氛醞釀,就已經這麼爐火純青、能收能放。

他望著遠方,神情不帶任何爭強鬥勝之色,飄飄忽忽地,彷彿緬懷著五年前早已解散的二、三、四字頭詩朗隊,唸出了「念李白」的第一句。

就這麼地,今年的詩稿決定了。我想起跟阿丹有約,回教室拿了便當,打算找小光一起去演辯社社辦開會。小光正在吃,聞言沉默半晌,搖搖頭說:

「你自己去好了,我在傷腦筋一些事情,這次就不參加了。」

「怎麼啦?」我一怔:「跟巧怡有關是不是?」

「呃,你怎麼知道?」他也是一怔,皺眉道:「凱子,這兩天她有找過你嗎?」

「沒有啊,幹嘛問?」

「唉,沒事,那就好。」

「喂,什麼事情這麼嚴重,說來聽聽嘛。」

「別問。」

他轉過頭去,不再答話。

我心知肚明是什麼事,只是答應了巧怡不能說破,拍拍他的肩膀自行離開。來到演辯社社辦,阿丹已經到了,正跟阿貴聊得開心。我走上前去,兩人各自轉頭打招呼,阿貴笑道:

「哈,等你半天了。」

「不好意思,借你們的地方開會。」我笑了笑:「怎樣,你有事找我嗎?」

「也沒有啦,剛剛聽姜誠說你要來,那就跟你打個招呼再走。」

「對了,」我說:「最近幾天都沒有什麼動靜,你這邊還好吧?」

「唉,好什麼,問題一堆。」他歎道:「其實我想找你好幾天啦,最近生病了是不是?碩彥說你每天都在打瞌睡,身體還好吧?」

「沒事沒事,只是睡得晚而已。」我笑了起來:「怎樣,有什麼事要找小弟效勞的啊?」

「儀隊。」

「咦?」我呆了呆:「我們的?北一女的?」

「哈哈,果然是凱子,想事情的角度跟我們完全不同。」阿貴笑了起來:「當然是成功的嘛,北一女儀隊關我什麼事呢?嗯,聽說最近你跟她們越混越熟了,還要幫人家出公差上表演。我說的是成功儀隊,這陣子管樂詹開始拔我的樁,攻勢蠻猛的,才一個禮拜就拉走了幾個語言性社團,生物社分裂成兩派,儀隊看樣子也有點鬆動,我看這回非請你出馬固樁不可啦。」

「跑了多少?」

「日研社、英研社,還有一部分生物社幹部。」他皺眉道:「日研英研都是小事,生物社以人數來說是成功第一大社。儀隊的票更是票票準確,這些地方出問題我就慘啦。」

「等等,」我打斷他:「說起來我並不知道你的實際票源,方便的話,可以讓我有個概念嗎?」

「方便啊,都是自己人有什麼不能講的?」他理所當然地說:「我的主力票源來自儀隊、生物社跟演辯社自己,其他像卡漫社也好歹有個五六十張。原本光這四個社團就有將近四百張票了,這些都是鐵票,佔總投票人數約略百分之十五。如果加上其他要好的小社團,每個社團運作一半社員投我,那也有一百多票吧。」他頓了頓:

「保守點來算,我的社團票有五百張,按照上次新校服投票率打八折計算,全校應該有一千八百張有效票。就算管樂詹、糾察隊都把鐵票掌握得很緊,除掉成青、你們跟手語社,兩個陣營加起來合計三百五十張。」他拿出一張紙,邊算邊說:

「一千八減掉他們的三百五,再減掉我的五百是九百五。你上次說我形象好,我先算三個陣營形象差不多,那麼平均每個陣營會分到三百二十張空氣票。這麼一來,我的保守得票是八百二十票,對手總和是九百八十票,只要他們任何一方得票數高於一百六十票,那就代表另一方得票低於八百二十票,那我就穩定當選。」

「聽起來不錯啊。」

「那是聽起來。」阿貴搖了搖頭:「問題是,空氣票動向很難說,我形象再好也打不過選前幾天的黑函耳語;投票率是假設出來的,畢竟代聯會主席是第一次選,沒有參考資料。你覺得我穩,其實我只贏社團票,贏得也很有限。這就是我一定得好好固樁,又必須分化對手陣營,不能讓他們合併的理由。」

「我懂。」

「所以,固樁就麻煩你了。你比較會分析利弊得失,儀隊保證聽你的。」他一笑:「再說啦,你也有北一女儀隊當靠山,不搞管聯誼還是給點什麼別的好處,總有辦法說服那一票色鬼。管樂詹最近打出什麼『捨糾察隊尊儀隊』的口號,先拒絕糾察隊再跟儀隊示好,連我都覺得很有誠意,這招不能不防。」

「瞭解。」

「那你什麼時候會跟儀隊說?」

「嗯,國慶之後好了。」

「為什麼?」

「因為接下來有樂儀隊大賽,既然是比賽,那就一定會有些小道消息傳來傳去,從中取事比較容易。」

「嗯,有道理。」

「而且,最後一刻翻盤比較有效,管樂詹動手過早,就算今天拔樁成功,日後你也可以拔回來,換成我就會等一陣子再出手,不讓你有應變時間。」我笑道:「阿貴啊,沉住氣,選舉就是這樣,不到最後一天不會見真章的。」

「這也是。」

「好吧,那還有什麼事?」

「沒了,不好意思耽誤你們開會。」他忙道:「另外提一件小事,你放在心上就好。聽說你跟阿義的老婆坐同一班公車,是不是?」

「是啊,你怎麼知道?」

「自然有人跟我講。」阿貴嘆了口氣:「凱子,你大概不知道自己有多紅吧?藝嵐本身就是個風雲人物,你跟她走在一起非常引人注目。提醒你一聲,阿義看起來很好講話,骨子裡城府很深,你最好提防著點。他跟我有心結,你又跟我走那麼近,加上天天跟他老婆出雙入對,只怕人家心裡不爽,哪天一次找你算總帳。」

「如果因為跟你合作,他對我不爽還能理解;」我奇道:「我跟王藝嵐又沒怎樣,坐同一班公車又不是我安排的,再說公車班次又不固定,就像今天好了,就沒跟她碰到頭。」

「我只是把聽到的告訴你,你自己注意就是,」他聳聳肩:「人紅是非多,這是不變的道理。我投入選舉得罪了不少人,難得你我化敵為友,這還是唯一的例子。凱子,你對人是沒話講的,不過你當君子不能保證人家不小人,暗箭難防,沒事被流彈打中多划不來?」

「好吧,多謝提醒。」

「那就這樣,我先回去午睡了,待會兒記得關燈。」阿貴站起身來,對阿丹說:「說也好笑,跟你同班第二年了,真要聊聊還是要找個地方。你這邊多辛苦幫忙凱子一下,說起來都是我害的,他來幫我,你只好多幫他了。」

「哪兒的話。」

阿丹一笑,搖了搖頭。阿貴走出社辦,關上了門。

阿丹等他腳步聲遠去,轉頭笑道:

「凱子,你屌,不枉我幫你看家。」

「這是什麼意思?」

「胡財貴啊,那麼奸的人,竟然被你唬成這樣。」

「呃。」

「哈哈,這麼一想你還真是男女適用。儀隊傳聞還沒平息,這下子又搞上人家辯論社社長啦?是想用和親方式擺平演辯社外援,再從中取事是吧?」

「胡說,真的是一起坐公車。」

「是是是,當年跟小箏學姊也是真的一起看MTV,」他笑了笑:「好好好,不虧你。找我幹嘛?」

「問問下禮拜社團課狀況。」

「喔,不用擔心啊,都搞定了。」

「什麼叫做『都搞定了』?」

「嗯,課程、老師、社費,還有招生,這些都完成啦。」阿丹想了想:「主要是這四項,其他小事不重要,我跟你報告一下。課程在這裡,」說著遞過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這裡有課表,還有十四堂課的所有教材。老師方面都是龍團,魏老師來六次、傅老師來七次,剩下一次結尾你自己帶。至於社費嘛,」他一笑:

「這件事很有趣。我算過了,實踐堂省下一些,加上小達剩下的,還有小光被我凹的幾千塊,湊一湊一萬七八千,足夠我們正常開銷三個學期,狠起來甚至不用收社費。當然社費還是得收,頂多少收點,或者照原樣收以便給未來表演存一點預備金。你覺得呢?」

「存一點好了,不光表演要用,也得為學弟留一點。」

「好,那就跟之前一樣,收兩百塊?」

「這算多算少?」

「算多。」阿丹一笑:「我打聽過了,含你、我、小光、阿龍、皇上跟小張,上學期社員一共有二十幾個打算回鍋。實踐堂公演一戰成名,你跟魏老師那段技驚四座,光是填我們當第一志願的新生表格就七十幾份了。通通加一加,這學期人數破百,超管樂趕演辯,在成功裡算是第四大社。」

「靠,真的假的?」我大吃一驚。

「真的真的,騙你幹嘛?」阿丹笑了起來:「當然啦,這是假設其他社團人數都沒有變化才排出來的,我們如果有一百個,那麼就是生物社、儀隊、演辯社之後的第四大社。怎樣,屌吧?」

「等等,要真有一百人,那演辯社豈不是還比我們小?」

「演辯社有多少人?」

「辯論隊跟社員一比三,今年辯論隊有十七個,總人數約略七十個上下。」

「喔,那我們就是第三大社了,哈哈。」阿丹笑咪咪地說:「可惜這件事還沒確定,依照學校規定,單一才藝性社團人數上限是高一高二總人數的二點五趴,我們一屆差不多一千四百人,所以最多收七十個。你知道這個規定嗎?」

「不知道,為什麼有二點五趴的限制?」

「你想想,全校有五十幾個社團,管樂社、儀隊或糾察隊都要龐大人力,又有十人以下的『倒社條款』,二點五趴已經嫌多了。」他想了想:「這是訓導處打擊海鷗社的辦法,沒有上限還得了,全部人都跑去天文社當海鷗啦,到時候搞不好連五大當社都得倒社,一個沒有樂儀隊,也沒有糾察隊的學校,嗯,很難想像吧?」

「那演辯社怎麼說?七十個上下,他們也是才藝性社團啊,人數算得那麼準嗎?」

「他們是成功第一老社,加上對外辦演講辯論兩個比賽,自然權力大一點。表面上雖然登記是一個社團,但又經特許分成兩組,資料上是演講辯論各五十人,所以不算滿額。」

「嘿,那生物社怎麼說?」

「他們要輪流值班維護蝴蝶館。濟城蝶子,加上陳維壽老師,有特權剛好而已。」

「那卡漫社呢,我聽老二講也有好幾十人。」

「『卡』五十、『漫』五十,沒事就請蔡志忠劉興欽來演講,訓導處通通買單,也不算滿額。」

「媽的,都有得講,」我忍不住笑了起來:「喂喂喂,這些都是哪來的規定啊,我怎麼從來都沒有聽說過?」

「這是訓育組內規,你以為我是怎麼知道的?」他嘻嘻一笑:「當然是拍賴小姐馬屁拍來的嘛,這還用問?」

「那我們的上限呢,訓育組意下如何?」

「我還在凹,一樣的邏輯,」他哈哈大笑:「『說』五十、『唱』五十,『藝術』就客氣客氣算了,訓導處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看樣子很難買單。」

「廢話,」我也忍俊不禁:「你那是什麼狗屁道理。沒聽過說得比唱得好聽嗎?真要分兩組還不打起來?」

「好啦好啦,我是開玩笑的,說唱藝術是同一回事,哪能分開算呢?」阿丹笑道:「我的邏輯是這樣:相聲一組,戲劇一組,畢竟小達之前創社的時候繼承了所有戲劇社的資產,加上最近你又紅,他們看你的面子什麼都好講話。訓導處說了,如果我們願意改名,他們就立刻同意,但是你不贊成吧?」

「改成什麼?」

「嗯,就是把戲劇社放進去,變成什麼傳統戲曲暨說唱藝術社,這種的。」

「開什麼玩笑,這麼爛的名字。」

「那是我隨便講的,訓導處沒有提供建議。」他搖搖頭,又說:「不然組長也說了,我們願意分割也是個辦法,就像演辯社跟龍吟詩社那樣,一個相聲社、一個戲劇社,都歸我們管。」

「喔,這不行。」

「怎麼說?」

「既然今年大家都是衝著相聲來的,一分割就會變成頭重腳輕,搞不好到時候會變成一個社團滿額,另一個社員不足倒社,脫了褲子放屁,多此一舉。」我想了想:「再說了,分割之後指導老師、幹部都要拆成兩半,戲劇社的課程、活動都跟說唱藝術社不同。真想多一個社團就去創社好了,這麼做沒有意義。」

「我知道你不贊成,反正也沒答應他們。」阿丹點點頭,正色道:「老實說啦,一百個社員也太多了點,這麼大的社團很難管,七十個跟一百其實也差不了那麼多。如果你願意,那我們馬虎馬虎湊到上限就好,這麼一來教室空間不足的問題也解決了。真要搞出一百個人啊,我的天,你要找哪裡當活動教室呢?」

「問題是七十個也塞不下啊。」

「可以用化學視聽教室、軍訓視聽教室,或者是訓導處地下室啊。」

「喔,那些都不行。」

「為什麼?」

「軍訓視聽教室有投影設備,聯課活動時固定都是教學性社團在用的;」我解釋:「化學視聽教室是詩朗隊的『第二基地』,音樂教室有人就會改借那邊。至於訓導處地下室嘛,那裡不是柔道社在用的嗎?」

「柔道社跟拳擊社在一起,用的是教務處地下室。」阿丹說:「你記錯了,訓導處地下室是劍道社跟跆拳道社用的。那裡空氣不好,鄰居也很『野蠻』,你受得了,魏老師可受不了。」

「好吧,那怎麼辦?」

「其實沒關係,用一般教室就好。之前都在二〇三啊,你們班不是也有五十幾個人?」

「問題是,光五十幾個就要滿出來了。」

「社長大人啊,您顧慮太多了。」他嘿嘿一笑:「七十個,你以為每次都會到齊嗎?不要說別的啦,詩朗隊不是馬上就要集訓了嗎?你當總隊長總不能帶頭溜跑吧?我們大歸大,還是有點海鷗現象,你自己就是一隻超大海鷗,頂多是頭一次尾一次全員到齊,幹部們站著就是了。」

「嗯,這也對,到時候看情況好了。」我點點頭:「說到這個,你不用替詩朗隊集訓擔心。我是總隊長,練習是我在安排,我會避掉聯課活動時間,畢竟聯課活動是群育成績的重點項目,之前詩朗隊就有人因為這個鬧意見。」

「那更好,我就怕你整學期都不在,這也不大像話。」

「好吧,那我要知道的都知道了,你還有事找我嗎?」

「打聽八卦行嗎?」

「我不談儀隊小渝、辯論社王藝嵐之類的事。」

「哈,怕什麼,誰要問你這些『沒怎樣』啊?」阿丹哈哈大笑:「我要問的是聖心。那天你沒講清楚,聖心民俗技藝社是馨馨的管道,對吧?」

「對啊。」

「她是怎麼認識聖心的?」

「她是馨馨國中同學。馨馨說她的國中很爛,無論省聯北聯都沒幾個公立的,一掛考高職的都去了聖心,看樣子是因為地方近,就在八堵的關係。」

「所以認識的對象是誰?」

「聖心民俗技藝社社長,一個叫白珛靈的,王字邊一個有沒有的有,活靈活現的靈,很炫的名字吧?」

「嘿,這是算命來的吧?」

「不完全是,這裡有個故事。」我搖搖頭:「珛是含雜質的、有瑕疵的玉。白珛靈的家境很苦,爸爸是打零工的,媽媽是爸爸的小學同學。本來娘家是個本省望族,說什麼都不讓她跟她爸爸結婚,於是她就私奔了。」

「呵,這個故事還真傳統,這也算是『民俗技藝』嗎?」

「喂喂喂,你這人有點同情心沒有?」我忙道:「聽我說完。白珛靈出生的時候臉上有一塊小胎記,他們覺得都是因為自己不孝順的代價,帶女兒跑外雙溪找一個奇人去問卜。這個外雙溪奇人當年已經八十幾歲了,正職是無照中醫師,聽說會看面相加上摸骨,治起病來先看面相再把脈,醫相合一,是個名氣很大的奇人。」

「這麼屌?」阿丹一愣。

「這位大師一看到白珛靈,當時還是個小娃娃吧,就說這個女孩會替家裡帶來好運,於是取了這個名字,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我看八成是歹竹出好筍之類的。沒想到,從女兒出生之後,家裡就連連出事,先是娘家父母先後病故,後來又是爸爸打零工拉斷腳筋,跟大師說的完全不同。」

「那怎麼辦?」

「去找大師算帳啊,」我續道:「結果大師一見他們就從抽屜拿出了一份批文,打開一瞧倒霉事早就寫在裡頭了。當然了,寫的都是那種『反轉得時運自通,苦勞逆天命不同』之類,反正他看得懂你看不懂。這不重要,大師又說,由於他們忤逆不孝加上一堆前世孽緣幹嘛幹嘛的,天生要有苦難,但是白珛靈的『氣』就是某種防護罩之類的玩意兒,等到他們該受的苦受完,之後就會一路大發了。跟中醫說先要去瘀養氣,之後才能服食補品的道理一樣,要他們繼續忍耐。」

「我聽不懂,所以呢?」

「我也不懂,不過人家大師懂,要他們再忍十七個月,之後就會否極泰來啦。」

「後來?」

「後來就真的轉運了,」我點點頭:「那十七個月還蠻慘的,這都不提了,之後卻真的發生了一掛好事。首先是中了愛國獎券二獎,他爸爸拿去問大師怎麼用,大師要他去蘇澳找人投資漁船。」

「漁船?」

「沒錯,你知道嗎,才剛跟某個破產船公司買了船,那一年忽然有大颱風,基隆港的漁船壞的壞修的修,反正大家損失得很慘。沒辦法了,船公司只好全省徵調,也把她爸爸的船租走了。」我說:

「那艘船狀況很好,船公司也保了全險,想不到才租沒多久就被大陸鐵殼船撞沉。保險公司不付,船公司只好拿股份來賠。隔年正好基隆港區角頭大收購,拿建設公司股權換了一堆船公司經營權,她爸爸不敢惹黑道,只好吃下這些當時看起來沒用的股權。隔幾年建設公司股票上市,趕上前一陣子房價大漲,他們家把股票換成房地產,今天已經變成汐止地區的大地主了。」

「哇塞。」阿丹瞪大眼睛,又問:「這跟白珛靈有什麼關係?」

「一來是福氣,二來也是直接受到女兒影響。」我解釋:「在這中間的每一步,她爸媽都在傷腦筋接下來該怎麼走,每次都是想到女兒,只好選擇不得罪人,走那些別人逼他們走的路。從船公司到建設公司,在當時都被認為是拿黃金換糞土,結果人算不如天算,碰到大環境改變,老實不得罪人,走的反而是最好的路。」

「原來如此。」

「所以了,他們都很惜福,也非常疼這個女兒。」我又說:「不過,大師當年也說了另一件事。」

「什麼事?」

「這個女兒,不能在二十二歲前碰男色,長大以後也不能繼承家業。」

「不然的話?」

「就會破功了,福氣結束。」

「呃,這不難吧?」阿丹一愣,忽然一笑:「嗯,不一定,起碼不能遇到你。」

「屁啦。」我哼了哼:「這也是他們不讓女兒離家太遠,一路從國小到高中都唸家隔壁的理由。」

「她今年幾歲了?」

「跟我們一樣,剛滿十六。」

「只剩六年活寡,還好啦。」

「是啊,想想也不是難事。」我點頭:「這就是之後要見到的聖心社長,當然這些都只是八卦而已,跟合作無關。順便提一句,對方是扯鈴高手,從來沒有講過相聲,跟基女那掛人不同。」

「瞭解。」阿丹一笑:「你的意思本來就是『從小』扶植,這個代理人很合適。」

「那還要看情況。不過馨馨大力推薦這位同學,想必潛力不錯。」

「或許。」阿丹點點頭,蓋起便當:「喂,該回去了。差十分鐘下課,我回去睡一下,你抽根菸吧。」

「那下禮拜社團課……」

「放心。」

他一笑,起身關燈關電扇,離開演辯社社辦。

放學後閒閒無事,我跑去金橋待到打烊才走。出來時外頭下著雨,我掏出小箏賣我的傘,漫無目的走在街上。沒過多久天黑了,再三天就是十月的「冬令時間」,總統府降旗時間也會調前一小時。夏季即將結束;即將到來的,又是一個濕冷的冬天。

空氣裡飄著毛毛雨,擠成一團的車陣亮著鮮紅的燈。反射在溼漉漉的馬路上,映照著眼花撩亂的光芒。

信步走進館前路。麥當勞還是那麼擠,每個位置上都是人,人潮一路擠到門口。六點四十分,補習班上課了,不知這些人都在這裡做什麼。

肯德基也一樣,點餐區人滿為患,人龍溢出大門,一路排到肯德基爺爺身邊。我望著行色匆匆的路人,頗有一種無處可去的感覺。當下走到中青社,抽出電話卡,找了個嶄新的電話亭,撥起薇的號碼。

「61437474825221」、「MISSUKA」。

我按下訊息,掛上電話。

腰際一片安靜,等了約莫五分鐘,才收到薇的回應。

「22171」。

呃,這啥意思啊?「2171」是「AP」,那前面的「2」是……喔,是「me too」的簡寫。只見螢幕上顯示著台中的區碼「04」,我輕嘆一聲,回這麼簡單就是不方便打電話,只能放棄跟她聊幾句的希望。

我望著毛毛雨的夜色,考慮半晌,再度插入電話卡,撥了小箏的號碼。

這回找到人了。響了兩聲線路接通,聽筒裡傳來小箏的聲音。

「喂?你好,請問找哪位?」

「姊姊,我是凱凱。」我精神一振:「原來妳在家啊,這還真難得。」

「凱凱?」小箏似乎一愣:「你在外頭對吧,什麼事呢?」

「沒事,只是問問妳好不好。」

「好呀,那你問。」

她笑道。我一呆,笑了起來:

「沒問題,我問。姊姊,妳好不好?」

「呵呵,你真好玩。」她笑著說:「我想想。嗯,本來不大好的,你打來就好啦。你在哪裡?」

「中青社。」

「上課嗎?」

「沒有,只是閒逛一下,走著走著就走到這裡了。」

「只是閒逛一下嗎?」她輕笑一聲:「凱凱,沒事怎麼不回家?外頭不是在下雨?」

「我有點煩,等等再回去。」我問:「妳說本來不大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唉,對啊。」

「怎麼啦?」

「說來話長。你零錢夠嗎?」

「夠,我用電話卡。」

「好吧,跟你說,我也需要休息一下。」她停了停:「要從哪裡講起呢,你知道巧怡派小笙去戲劇社臥底吧?」

「知道。」

「你對這件事有什麼想法?」

「呃,那是巧怡的決定,我不方便說什麼。」

「所以是反對了?」

「我覺得她跟小笙妹妹還沒建立信任,這麼做有點冒險。」

「嗯,的確如此。」小箏嘆了口氣:「這下好啦,小笙下午跑來找我。她說她不喜歡巧怡心機這麼重,打算留在戲劇社不回去了。」

我一怔。小箏說的是不回「去」,顯然她打算置身事外,並不以演講社學姊的身分看這件事。於是問:

「姊姊,妳不想干涉,對吧?」

「是啊,你怎麼知道?」

「我猜的。妳都高三了,管這些閒事幹嘛?」

「就是說嘛。問題是小笙不敢當面跟巧怡講,要我幫忙轉告。」

「那妳怎麼說?」

「只能答應啊,她是妹妹嘛。」小箏歎道:「沒辦法,只好放學後去找巧怡,跟她講了幾分鐘。」

「她怎麼說?」

「嗯,講得不大愉快。」

「她對妳態度不好?」

「也還好啦,有點不高興是真的,不過她也不能跟我發作,默默聽完就走了,連一聲再見都沒說。」

「呃,」我一怔,忙道:「姊姊,妳就為這件事不高興嗎?」

「也沒有什麼高不高興,就是有點悶。」小箏說:「其實我根本不想管她們的事,巧怡跟我多久了,難道不瞭解我一定會尊重她的作法嗎?我覺得她的態度有點改變,好像跟我沒那麼親近了。」

「姊姊,不是這樣的。」

「哦?」

「巧怡這幾天心情亂,不是針對妳。」

「她怎麼了?」

「跟小光之間有點事。」

「又吵架啦?」

「不是。」

「分手了嗎?」

「正好相反。」

「那是……」小箏一怔,隨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有點訝異地說:「咦?真的,這麼快啊?」

「是啊。」

「那不是很好嗎,幹嘛不開心?」

「我覺得她有調適問題。」

「等等,」小箏忽道:「凱凱,這是小光說的嗎?」

「不,是巧怡跟我講的。」

「巧怡自己講的?」小箏奇道:「她連這種事情都能跟你講啊?」

「我跟她交情很好啊,再說她又沒人能講,朋友都是社團幹部,又不能跟文文學姊說。」我遲疑了一下:「姊姊,其實本來她想找妳聊聊的,可是又怕……」

「瞭解。」小箏打斷我:「難怪了,唉,是我多心啦。凱凱,謝謝你告訴我。」

「妳別去跟她講喔!」

「放心,我自有分寸。」

「那妳打算怎麼做?」

「我什麼都不會做,」她說:「這種事情本來就要自己調適,我看問題只是小光學弟不大體貼而已。凱凱,我倒是很驚訝她會找你說,你們兩個的交情已經進展到這種程度啦?」

「嗯,是啊,一直都不錯吧。」

「那就好,」小箏笑道:「巧怡有點直腸子,你能跟她相處我很高興。不瞞你說,這陣子她跟小雪、斌斌她們處得都不是很好。」

「她們又怎麼了?」

「細節不清楚,好像是巧怡在合併戲劇社的事情上動作太急,跟她們意見不合。」

「吵起來了嗎?」

「你問馨馨或許比較清楚,我只是聽說。」

「好,我會去問。」我想了想:「對了,這些都是誰告訴妳的?」

「一部分是斌斌,不過多半是宜君。」小箏一笑:「講到宜君,凱凱,聽說你去偷聽宜君她們班詩歌朗誦,還被她抓到跟老情人鬼混,是不是啊?」

「呃。」

「是不是嘛?」

「是啦。」

「哪來的老情人?」

「就小玫啊,以前跟妳提過,出國移民的那個。」

「咦?」小箏又吃了一驚:「她回來啦?」

「只是參加國慶。」

「等等,我確認一下。她就是去年校慶跟你一起被我遇到的那個女孩子,是不是?」

「是啊。」

「那你怎麼還在這裡跟我聊天啊?」小箏訝異地說:「難得回來一趟,你應該多陪陪人家才對。喔,我懂了,你就是因為這件事在煩,是不是?」

「沒有啊。」

「那你怎麼不陪她?」

「她沒空啊,再說我們已經不是那種關係了。」我想了想:「這要怎麼講呢,這次回來,她給我一種說不上來的距離感。想必是因為沒有聯絡的關係吧,講起話來悶悶的,不知道要聊什麼。」

「所以,你覺得她變了?」

「嗯,變了很多。」

「或許,畢竟人家出國了嘛。」小箏說:「不過啊,凱凱,你自己也變了很多呀。」

「有嗎?」

「你都沒發覺,是不是?」她輕笑著:「姊姊一路看你長大,今天的你,跟當初新生盃或者寒訓的時候已經完全不同了呢。」

「哪裡不同?」

「嗯,一時說不清楚。」她的聲音斷了幾秒:「或者說吧,你已經變得比較內斂了,跟當時的小學弟很不一樣。」

「什麼叫內斂?」

「就是不大表現自己的情緒。」

「哪有,我看誰都知道我有情緒吧?」

「知道你有情緒不難,畢竟你沒有打算強顏歡笑。」小箏接口:「改變的地方在於,之前的你很單純,想什麼全寫在臉上。今天就不一樣了,知道你有心事是一回事,知道那是什麼心事,卻又是另一回事。」

「我也沒什麼心事啊。」

「呵呵,你就是這樣,有情緒都自己扛著。」她柔聲說:「好啦好啦,姊姊陪你說說話,你來找我聊聊好了。」

「去宿舍啊?」

「是啊,要不要?」

「嗯,」我遲疑半晌:「不用了。」

「咦?別客氣啊。」

「我看還是算了,妳好好讀書,我等一下就回去啦。」

「凱凱,你真的不要過來嗎?」

「嗯。」

「不會打擾我喔。」

「哪不會?」我嘆了口氣:「再說我也沒什麼心事。今天打給妳,只是覺得一個人很無聊而已。」

「所以啦,讓姊姊陪陪你。」

「今天陪我,那明天又怎麼辦呢?」我搖頭,聽筒的金屬電纜晃啊晃地敲著話機:「我看今天就聊到這裡好了。妳好好讀書,答應我考個好大學。」

「呃。」小箏一呆,沉默半晌,這才嘆了口氣,輕輕地說:

「好吧,那你也保重。」

「我會的,那就再見嘍?」

「好,拜拜。」

小箏遲疑地說,我鬆了口氣,掛上電話。

這麼聊著已經七點半了,路上行人少了些,雨卻越下越大了。雨水沿著屋簷滑下,濺得騎樓下的機車滿是水珠。中青社騎樓很擠,加上橫七豎八停放的機車,感覺起來更擠了。磨石子地面滿是腳印髒污,馬路邊緣積著水塘;人車爭道、吵雜喧囂,跟前兩天清晨的這裡很不一樣。

無處可去,我站在中青社臺階上望著四周。不知怎地,此刻我好希望有個人陪,無論誰都行,只要不是一個人就好。我想去南陽街找小雪,卻不知道她的補習班時段;改變主意找小箏,又擔心打擾了她,也不願在一切都已平息之餘,再度搞亂了兩人的關係。

打電話給小玫嗎?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找馨馨嗎?這時她應該已經回到基隆了。今天是禮拜五,小渝沒有練習;去月光和狗混,想想又早了點。

我望著街燈下飄個不停的雨,不禁想起一年前的自己。或許小箏說得對,我變了,去年的我可沒有這麼「孤單」。當時心裡很單純,每天不是社團就是小玫,連走在路上都覺得好想去玩,覺得馬上就會有一段精采豐富的生活即將展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惶然慌張地在街頭徘徊,既不知道該做什麼,也不知道該去哪裡,該見什麼人。

就這麼地,我在中青社前站了好久好久。直到再也沒辦法站下去了,這才撐起雨傘,在綿綿霪雨中往公車站走去。

九月三十日。詩韻盃複賽。

今天是禮拜六,一早出了太陽。這禮拜很悶,想到薇馬上就要回來,心情這才好了些。公車上再度遇到王藝嵐,她今天穿著軍訓服,一身卡其色窄裙,白襪黑鞋看起來還蠻不適應的。

女校也有軍訓服,我不禁想,好像從來沒有注意過這件事。王藝嵐看上去沒睡好,講起話來悶悶地,要不是接連跟她講了幾個笑話,我看她搞不好會睡過站。

車子來到北一女,她想了想沒下車,找我吃完早餐再去學校。我一怔,車子已然開動,兩人就這麼來到台北車站。

今天去麥當勞,我請她吃了一頓鬆餅餐。她似乎醒了點,聽我說「肉片沾楓糖好吃」,興沖沖地當場做了實驗。我點的是滿福堡,她還特地切了一塊請我吃,本來要接過叉子的,她卻直接餵了我。

我呆了呆,心想這個動作可不尋常。只見她笑咪咪地吃了起來。

七點二十分,兩人離開麥當勞,我陪她走去北一女。她講起這學期的辯論比賽,嘰嘰咕咕說了一堆北一女公假有多難請之類的事。約莫十五分鐘左右到了北一女對面紅綠燈,我停下腳步,對她說:

「好啦,今天就送妳到這裡,下禮拜見嘍。」

「嗯。」

她微笑著說,轉頭趕著閃動中的綠燈,快步過了馬路。

就這麼會兒又下雨了,我心想時間不早,攔計程車回到學校,進校門時剛好是遲到時間,賤人李想了想還是放我進去。我心想這還真奇怪,以前跟馨馨一起吃早餐都不會遲到的,不知道今天為什麼會搞得這麼趕。想來是王藝嵐腳步慢,不像馨馨走起路來都是一陣風。

四節課上完,中午去二一七找老二,兩人跑青島東路吃了一頓牛肉麵。老二跟阿貴阿義阿丹同班,聽說今天這兩位演辯社的在班上大吵一架。原來阿貴要阿義設法分化合唱團,阿義不知為何沒有去找合唱團團長,卻找了身為管樂詹副手的平平說了一堆五四三。平平發現阿義對阿貴有點不滿,回去跟管樂詹咬耳朵,管樂詹把這個消息傳遍了所有演辯社陣營的大小社團。搞得儀隊那邊還跳出來質疑阿貴,表示「你們如果也開始內亂,那我們就要先觀察一下情況再表態了喔」。

阿貴對這件事很不滿,趁自習課對阿義小聲抱怨了幾句。想不到兩人就此吵了起來,在教室裡拍桌子指著對方鼻子大罵,甚至連巡堂教官都忍不住走進教室來「鎮壓」他們。老二又說,「你說得沒錯,選舉不到最後一天,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哩」。

我嘿嘿一笑,心想阿義果然開始「動作」了。正巧管樂詹最近火力強大,加上我跟老二的「密謀」,或許到頭來真有可能翻盤也未可知。當下只作不知,聳了聳肩,繼續吃我的牛肉麵。

一點半,我們買單離開。老二下午又要去找那個小鳥了,兩人在林森南路口分手,離開前他說:

「凱子,找個時間再去小鳥家玩一下,上次你們聊得很好,多見幾次面就會熟了。」

「好好好,反正不是今天。」我笑道:「下午有詩韻盃,我要去當評審,小鳥的事未來再說。」

「你喔,等到有空了,只怕也要畢業啦。」

他歎道,自顧自地上了公車。我目送公車離去,轉身走進校門,來到軍訓視聽教室。

學弟們來齊了,四下散坐教室裡,每個人的臉上讓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神情。跟去年一樣,決賽一共三十六人,每人限定四分鐘,前二十一名一定會被抓進詩朗隊。評審一共七個人,除了阿義、碩彥、平平、黃肥跟我以外,還有去年初賽另外兩組的冠軍馬永鳴與張家興。阿義是詩社社長,加上又是去年詩韻盃複賽冠軍,無論主持或講評都由他負責。只見他坐在評審席中間,我坐在他的左邊。

希特勒、河馬跟小楊學長都來了,小丁帶著幾個極光詩社的高二幹部,學妹長學妹短地介紹給大家認識。孫諭琦也是「貴賓」一員,笑吟吟地當著眾人講了一遍我怎麼當「密探」的事。希特勒高興地摟著我的肩膀,臉不紅氣不喘地吹起了牛,表示「要不是我慧眼識英雄,今天搞不好他就被演辯社糟蹋啦」,嘰嘰呱呱地說個沒完,也不管這些極光詩社的根本就狀況外。

兩點整,比賽準時開始。阿義走上講台,簡短說明了一下比賽規則,同時宣布「這屆我們打算擴大高一詩朗隊人數,所以除了後面十名之外,今天比賽前二十六名都會加入詩朗隊」。

學弟們看起來都很緊張,一個個閉著嘴什麼話都沒說。阿義話鋒一轉,介紹起「詩朗隊總隊長」,幫我吹了一堆什麼「去年董子凱學長代表學校獲得校際獨誦冠軍」「學長是說唱藝術社社長,同時也是校內辯論比賽冠軍」「學長曾代表學校多次參與各種跨校活動,是本校第一個獲頒北一女獎的男校學生」等等,聽得學弟痴痴呆呆地,也不知是佩服還是糊塗。只聽他說:

「以上是董子凱學長的『簡歷』,比賽結束後,我們會請董學長進行講評與示範。比賽正式開始,一號請上台,二號請準備。」

一號學弟觸電般地從準備席走上講台,阿義微笑回座,拿起評分表。

五點半。

馬拉松般的賽事彷彿怎麼都比不完。經過兩次休息,比賽進行了將近四個小時。極光詩社同學坐在教室後排,清一色穿著卡其軍訓服,跟印象中的北一女同學一樣,端正肅穆地,完全沒有疲倦或厭煩的神情。學弟表現互有精采,我特別留意到幾位傑出學弟,感覺起來,他們就像當年的我一樣,在國中時應該就有過詩歌朗誦經驗了。

齊雲鵬,一一二班,個子雖小卻音量甚宏,感覺起來沒有受過腹音訓練,卻能在完全用喉嚨發音的前提下發出有力的嗓音。特別的是,儘管聲音質感不佳,卻也能剛能柔,把一首「凱歌」表現得絲絲入扣。倘若接受詩朗隊訓練,應該會有不輸希特勒的實力。

范天佐,一二五班,圓嘟嘟模樣忠厚,跟河馬一樣擁有天生的腹音,聲音巨鐘一般又沉又響,「隱隱有金鐵之聲」,微笑中帶著嚴肅,詩名叫「黃河頌」,是未來第二部的骨幹成員。

徐名耀,一〇七班,身材高大體格壯碩,聲音可剛可柔,神情驕傲,帶點玩世不恭的冷笑。此人頗有一種外表像阿誠、技巧像碩彥的感覺,一頭西裝頭梳得漂漂亮亮地,應該很有女孩子緣。詩如其人,「洛神新賦」,聽說初賽就用這首,是該組第一名。

于鳳鳴,一一七班,又是個胖子,扮相討喜表現優異,跟徐名耀瑜亮難分。他的聲音比徐名耀厚,高音稍遜一籌,「火焰之舞」漂亮華麗,想來必須分在第二部。這次學弟們低音部的實力較強,不像六字頭學長以高音居多。

吉斌,一〇一班,聲音天賦異秉,高音清亮圓潤,柔音婉轉動聽,兼具平平、碩彥特色,不輸小沙小楊兩位學長,跟近來當紅的歌星張雨生頗為神似。「蓮花夢」,一首從蓮花談生命短暫的詩,連我聽了都自嘆弗如。

張育德,一一四班,唸的詩叫做「老松行」,我一聽就心生好感。這首詩是當年我們國中詩朗隊的比賽詩,這位學弟的聲音也跟我很像,是個偏高的中音。我一句句在心裡陪他「小跟句」,直到最後一段,才想起自己不是來唸詩的,我的工作是評量他,而不是陪他練團誦。

一路評審下來,約莫五點半全數比完。阿義宣布休息五分鐘,七個評審各自交出評分表。只見學弟紛紛走出軍訓視聽教室。

阿義回到大家身邊,悄聲道:

「喂,你們覺得今年實力如何?」

大家互看一眼,都點了點頭。

「我也覺得,」阿義說,對我道:「總隊長,你覺得呢,有沒有任何人需要『暗盤』的?」

「我看不用了吧?」我一怔,想起這是他們的傳統,笑道:「強弱實力懸殊,我想大家都看出來了,直接拿評分表統計,我看結果跟暗盤也差不多。」

「哦?」黃肥一笑:「凱子,你覺得誰最厲害?」

「吉斌。」

「靠,我也是給他最高分。」張家興訝異地說。

「嗯。」平平也點頭。

「那你呢?」阿義問碩彥。

「我給張育德,」碩彥說:「吉斌啊,怎麼講,這個學弟看起來有點趾高氣昂,我不喜歡。」

「他哪有趾高氣昂?」馬永鳴皺眉:「我也給他最高分,吉斌學弟實力超強,音色大概可以跟小沙學長或者平平拚了。今天是老烏龜沒來,不然可以讓他們比一比。」

「小沙學長在啊,乾脆慫恿他跟吉斌鬥個牛吧?」

黃肥笑道。阿義搖頭:

「嗯,不行,我倒是希望凱子跟吉斌鬥一下。」

「咦?」我一怔:「為什麼?」

「吉斌很突出,他那種聲音一聽就知道與眾不同。既然大家多半給他最高分,那麼今天他一定拿冠軍,也就是說,未來獨誦代表就會是他,明年總隊長也會是他。」阿義慢條斯理地說:「既然這樣,那一定得先殺殺他的銳氣,這件事不能假手他人,只能靠凱子。我們不能請六字頭學長出馬,省得學弟覺得七字頭沒人才。凱子是咱們冠軍,又是總隊長,要鬥牛只能找他。」

「嗯,有理。」平平笑了起來:「唉,真可惜,本來我是想找他鬥鬥看的。」

「你去也好啊。」我笑道:「我是總隊長,這學弟天賦異秉,真要輸了可就難看啦。你去不妨,我就裝出一副莫測高深的樣子好了。」

「不行不行,」阿義笑了起來:「凱子你還怕輸給學弟嗎?什麼叫莫測高深啊?集訓開始了還不是得展示實力?來啦,秀一手給大家瞧瞧。」

「好吧好吧,」我歎道:「那你要怎麼安排?」

「別急,待會兒就知道了。」

阿義一笑,交代碩彥開始計分,招呼大家回教室。

休息時間結束,眾人回到教室,一個個神情嚴肅地各自落座。阿義等大家安靜下來,走到講台上,面帶微笑地說:

「各位學弟,比賽結果正在統計當中,學長利用幾分鐘,跟大家報告幾件關於詩歌朗誦隊的事。」他環顧一週:「之前提過,詩韻盃優勝同學是未來詩歌朗誦隊的當然成員。每年年底詩朗隊都會代表學校參加校外比賽,分獨誦與團誦兩組。獨誦組由高一詩韻盃冠軍同學擔任,等到升上高二,這位同學也將出任詩朗隊總隊長一職。今天我們很高興請到兩屆獨誦代表學長來到會場,首先請大家以最熱烈的掌聲,歡迎上屆總隊長,六字頭的汪和民學長來跟大家說幾句話。」

學弟們聽話地鼓起了掌,河馬站起身來,大步走到台前。

阿義退至一旁,河馬不動如山地一望,哼了哼說:

「各位學弟,我是高三學長,照慣例是不講話的。不過呢,既然社長要我講話,我就給點意見好了。」

當下也不管大家爽不爽,沒頭沒腦地針對學弟們的表現講評了一番。此公不改講話難聽老毛病,從一號批評到三十六號,每個人都是「沒特色」「背不起詩稿算什麼東西」「這種聲音乾脆去演辯社好了」「就不要給別的學長聽見」,把大家說得一文不值。被點到的還好,于鳳鳴氣音雜、范天佐咬字不清,起碼言之有物;至於那些連提都不提的選手,竟然只是以「其他的就更糟了」一語帶過,彷彿完全不值一提,「講了也是白講」。

跟去年的我們一樣,學弟們都不大高興,只是礙於學長威勢不便出口頂撞。河馬冷笑一聲,又說:

「以上就是我對你們的意見,有什麼不爽的趕快說出來,省得日後加入詩朗隊被七字頭學弟慘電,還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咧。」

「學長!」

徐名耀舉手,滿臉高傲不屑,似乎打算首先發難。

「你說。」河馬冷笑一聲。

「剛剛學長說我……」徐名耀才開口,河馬立刻吼道:

「死學弟,懂不懂規矩啊?你是誰?」

「呃,我是徐名耀。」

「『洛神新賦』是吧?」河馬嘿嘿一笑:「好個女人詩,你有什麼意見?」

「學長說我『粗聲念柔詩』,」徐名耀不滿地說:「我想請問學長,我的聲音真的那麼粗嗎?」

「是啊。」河馬答得乾脆。

「所以就不能唸這首詩?」

「唸當然能唸,就是不能聽。」河馬哈哈大笑:「這跟長滿腿毛就不該穿裙子是同樣的道理,詩又不是我選的,人劍合一沒聽過嗎?這種詩啊,像你我這種聲音厚重的人就不能唸。不然這樣,示範給你聽,讓你死得心服口服。小沙?」

小沙學長早就等在那裡了,一笑起身,正要走上前來,阿義忽然開了口。

「學長,等等。」

「怎樣?」

河馬一怔,只見阿義滿臉堆笑,對河馬跟小沙說:

「學長們都高三了,依照慣例不用出手示範,七字頭高低音都在場,學弟這邊代勞就好了。」

「嗯,」河馬點點頭:「也是。」

「那就請本屆總隊長下場示範。」阿義一笑,對我揮了揮手。

我搔搔頭,撿出「洛神新賦」詩稿走到講台上。河馬對我使個眼色,要我「好好修理一下學弟」,自行退至一邊。

阿義跟著退開。我對徐名耀說:

「學弟對學長的意見有所不滿,這也是意料中會發生的事。我是董子凱學長,這樣吧,你挑幾句『洛神新賦』裡最難的詩句,指定我跟你分著唸,大家比比看如何?」

「哼,好啊。」他毫不畏懼,當下說:「那就從第一句開始吧?」

「你先我先?」我笑道。

「學長先。」

「嗯,好,我先。」我點點頭:「句子怎麼分?」

「學長停我就接,我停學長就接。」

「好啊,即席表演。」

我微笑著說,拿起詩稿讀過一遍,靜了幾秒。

他認真地望著我,一副打算瞧瞧我實力多強的樣子。我不願受他干擾,閉上眼睛,緩緩地,讓「洛神賦」在心中流過一遍。

這首詩取材自東漢曹植的「洛神賦」,那是一首氣氛瑰麗、詞藻靈動的漢賦;寫的是一個飄忽又無可企及的女神,也是除了「阿房宮賦」與「赤壁賦」外我最喜歡的古文篇章。此刻,當著滿教室的學弟、學長與極光詩社貴賓,我讓自己陷入一片黑暗,沉浸於「洛神賦」飄渺憂傷的氣氛中,試圖尋找「屬於我的意義」。

電光火石間,黑暗中,眼前浮起一個形象。

那是一個女孩子。精潔深邃、飄逸柔美,一個屬於我的「洛神」。

霎時震撼通透全身,黑暗的背景彷彿閃耀著絢燦的光芒。我毫不遲疑,一口氣唸了出來:

鄭君還在漢水邊 白玉誓言早成遺夢

洛神舉起玉環 接納邀約

雪白清澈 直如初昇朝陽

羞澀柔美 轉眼遠隔天涯

學弟一怔,沒有接口。我又唸道:

秋菊或青松 薄霧透明月

鴻雁或遊龍 風中飄雪花

皆不及一雙深邃的眸影

濺動水霧激起的光華

學弟依然沒有接口,全場一片寧靜。我的眼中沒有他們,也沒有任何爭強鬥勝的心思,心裡一片清澈,只盼牢牢掌握住眼前捉摸不定的形象,深深刻進心底,不要消失。

就這麼地,第三段、第四段、第五段……我一直唸著「洛神新賦」。

也這麼地,學弟瞠目結舌,站在原地動彈不得。

唸著唸著,「洛神賦」的字句流進了「洛神新賦」,「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之後是「躍動於山澗,洛水中有萬年的黑色靈芝」;「恨人神之道殊兮,怨盛年之莫當」之餘,有著「我悄然嘆息,不再惆悵於消逝的夢」。

最後一段了,我硬生生煞停自己。望著學弟,讓他接下去唸。

學弟呆若木雞,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我點點頭,唸起最後一段,完成了這首詩。

唸完的瞬間,全場只是一陣靜默。隔了好久好久,也不知道從誰開始的,忽然傳起一片熱烈至極的掌聲。無論學弟、學長、極光詩社的朋友,或者阿義碩彥他們,都熱情地大聲叫好,持續了好久好久。

河馬跟阿義對望一眼,兩人都站在原地沒動。

我心想這也不是辦法,臉上一紅,這才「回到現實」,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學弟,怎麼都不接下去呢?」

「呃……」徐名耀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學長太厲害了,我……我接不下去。」

「哈,就說吧,臭屁什麼?」河馬開了口,朗聲對眾人道:「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成功詩朗隊獨誦代表的實力。徐名耀,你是不是有問題想請教學長?」

「呃,是。」

「那你問啊。」

「呃,好,」他忙道,想了一想,問我說:

「學長,我想請教一下,你是不是唸過這首詩?」

「嗯,沒啊。」

「那你怎麼唸得這麼好?」

「唸過與否並不重要,」我一邊沉澱情緒,一邊解釋:「學弟,詩是精鍊的語言,本來就有韻有氣的,只要你投入感情,隨便怎麼唸都可以唸得很好。」

「什麼叫做投入感情?」

「簡單說就是自己要先被這首詩感動,」我解釋:「之後再把它唸出來。這麼一來,就不是你在唸詩了,變成好像是讚賞這首詩,忍不住跟著吟哦起來一樣。」

「這樣喔?」他若有所思地問:「那學長既然是第一次唸,為什麼能馬上就『投入感情』?」

「是因為這首詩的特色。」我溫言解釋:「『洛神新賦』,不用說一定是出自『洛神賦』,『洛神賦』課本裡就有,講的是對一個女孩子的愛慕與迷惘。學弟沒談過戀愛嗎?把你自己心中的『洛神』套進去,自然就能投入感情了。」

「呃,我沒談過戀愛,」他臉一紅:「也沒讀過『洛神賦』。」

「那就不該選這首詩。」我認真地說:「心裡愛國,才能唸愛國詩;心中有情,才能唸情詩。詩歌朗誦是一種表現形式,是唸的人跟詩的互動,必須由朗誦者表達與詮釋詩中的感情,是一種很特別的表演藝術。如果只是照著唸,那不過就是個旁白而已。所以嘍,如果連自己都沒有被詩感動,當然也就感動不了別人。」

「瞭解。」

「沒關係,你才高一,剛剛的表現已經很好了。」我鼓勵:「未來加入成功詩朗隊,學長們會一一教你訣竅。跟做任何事一樣,你必須先認同那件事本身,才能把事情做好。你的潛力極佳,未來一定會有更好的表現。」

「謝謝學長。」

「好吧,你先坐下。真是的,搞了半天變成示範表演啦。」

我搔了搔頭,把場面交還阿義。只見他微微一笑,拿起評分表,走上講台。

就這麼地,詩韻盃高一組決賽比完了。阿義宣布名次,前三名依序是吉斌、徐名耀與范天佐。之後又宣布下週一詩朗隊集訓開始,名單將於週一早上公布,提醒一番關於出勤獎懲辦法之類的老規矩,跟去年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是,今年的學弟比較認同詩朗隊,雖然知道是強迫參加,卻也沒有人表示抗議。阿義宣布散會,會後大家寒暄一番,小丁學長送走極光詩社來賓,孫諭琦虧我幾句,餘人各自散去,結束了今天的活動。

回程時我跟阿義一道走,兩人見時間還早,跑到附近麵攤隨便找東西吃。他忍了好久,這才開口問:

「凱子,剛剛你還真猛。可以問你一件事嗎?」

「好啊,你說。」

「你的『洛神』是誰啊?」

「呃,」我一呆,瞬間覺得很難回答,只得說:「是個女的。」

「哈哈,當然是個女的,」他笑了起來:「這是什麼答案嘛。說說看,是不是那位儀隊分隊長啊?」

「呃,不是不是,哪會啊?」

「那是誰?」

「嗯,就是個女的嘛。」

「好吧,不好意思就算了,我不逼你說。」他笑道:「其實,剛剛聽你那麼唸,我也在想一個人呢。」

「不用說啦,當然是王藝嵐嘍?」

「唉,不是。」他搖頭道:「真糟糕,你千萬別跟她講。凱子啊,我還真羨慕你,學弟不懂算了,我們身為詩朗隊一員,不管功力怎樣,聽還是聽得懂的。你心目中這位女孩子這麼完美,有機會一定要介紹介紹,讓我開開眼界。」

「好啊,如果有機會。」我忙道,看了看錶:「嗯,也快七點了,我要走啦。」

「待會兒還有約會?」

「是啊,我要去找人。」

「就那位『洛神』對吧?」

「呃,」我遲疑片刻:「也是啦。」

「人家在哪?」

「我不知道,約好今天回來,只是時間未定。我先到附近等她,人家有空就見見面,要是沒空,就只能等下次了。」

「嘿,你還真癡心。」

「『洛神』嘛。」我苦笑一番:「阿義啊,你說羨慕我,其實我還很羨慕你呢。王藝嵐是個好女孩,你要好好珍惜她。莫待無花空折枝,今朝不珍惜,只怕到頭來都是鏡花水月。」

「咦?」阿義疑惑地問:「凱子,你是怎麼了,聽起來心情很不好?」

「也不是,」我想了想:「或許是最近有些變化吧。就像『洛神賦』說的,『悼良會之永絕兮,哀一逝而異鄉』。之前投入那麼多感情,最後也還是天各一方。連見個面都不容易,真見到了,卻又無話可說。」

「你是說那位『洛神』嗎?」

「不只,還有別人。」我苦笑一番:「至於你說的這位『洛神』,那就更難說了。待會兒能不能碰面都是未知數,下次要見,卻又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了。」

「瞧你說的,哪有這麼生離死別啊?」

阿義笑道,我長歎一聲,緩緩地說:

「生離死別,嗯,只怕還沒看到盡頭。」

阿義一怔,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不再繼續這個話題。

兩人吃到七點四十左右,我送阿義去公車站坐車。阿義似乎在想什麼,沿路沒說太多話。我想著昨天阿貴的話,思忖再三,決定暫時不要主動跟他提起王藝嵐。就這麼各想各的,信步來到車站。

週末傍晚公車難等,杭州南路刮著簌簌秋風。阿義停下腳步,問道:

「待會兒你要去哪裡?」

「呃,隨便找個地方混一下吧,」我說:「我要等call機。」

「要等到幾點?」

「難說。講好今晚會回來,卻不知道是幾點。」

「要是回來得晚呢?」

「那就見個面,然後回家。」我轉移話題:「對了,那王藝嵐呢?週末你們不見面嗎?」

「我們一般都不在週末見面。」

「為什麼?」

「辯論社很多事情,這陣子我是跑到詩社去了,否則也是很多事情。」阿義說,忽然問:「講到藝嵐,你們兩個最近越混越熟了?」

「呃,是啊。」我忙道:「這陣子我不騎車,常在車上遇到她。你馬子人真好,還會幫我佔位子哩。」

「呵呵,也是有回報的。」阿義笑道,表情裡卻沒什麼笑意:「她跟我說了,麻醬麵很好吃。下次你要不要也請我吃啊?」

「好啊好啊,」我有點緊張,阿義的態度很詭異,你一言我一語地也很容易誤會,只好把話題帶回薇的身上:「看哪天有空,不然就找個早上一起在車上碰頭也可以。那間麵攤的確不錯吃,說起來這也是『洛神』帶我去吃的。」

「是麼?」他淺笑著:「那就不跟你客氣了。講到這裡問你一件事,藝嵐有沒有跟你說過,之前程嘉箏學姊曾經要她離你遠點的事情?」

「哦?」

「原來她沒跟你說。」阿義點點頭:「你跟學姊分手了,學姊卻還是很在乎你的。就前幾天吧,藝嵐說程嘉箏學姊找過她,說是聽說你們這段時間走得很近,提醒她不要騷擾你,要你好好過生活。你都不知道嗎?」

「呃,不知道。」我皺起眉頭:「小箏找她說這個幹嘛?」

「藝嵐也不知道。她本來想跟你提的,見到你卻又說不出來了。」阿義望著我:「大概是學姊還放不下你吧,不喜歡別的女生跟你走太近。其實程嘉箏學姊本來就不大喜歡藝嵐,或許跟你沒關係也不一定。我只是提提,沒什麼用意。反正藝嵐也搞不清楚學姊的意思,那就當我沒說好了。」

「嘿。」

這話說得不軟不硬,我不知如何接口,只得乾笑幾聲說:

「那就不管了。小箏跟你馬子認識比較久,女生之間想說什麼,我們誰也管不著。」

「這話也是。」

阿義收回眼神,望向路的遠方。

於是我們停了話題。就在此時公車來了。阿義掏出車票,對我笑道:

「凱子,我要上車了。剛剛那些話別放在心上,你跟藝嵐混熟點不是壞事。倒是改天幫我運動運動北一女儀隊,找她們關說幾句,看看能不能鬆動成功儀隊的票,在阿貴屁股上點一把火。這件事就麻煩你了。」

「不會,」我忙道:「這是我們講好的。」

「那就謝啦。我走了,禮拜一集訓記得拿出威嚴來。」他笑著說,拍拍我的肩膀,走到路上揮手攔車,走上公車。

我站在站牌邊,阿義的身影隱沒在滿車乘客中,公車快速遠離,消失在路的盡頭。

阿義離開後我沒有馬上走,獨自站在站牌下,一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又是一個禮拜的結束,又是一個不知何處可去的傍晚。快八點了,金橋早已打烊;兩廳院有沒有節目很難說,現在跑去劇院咖啡部只怕正好打烊。最近心情老是亂糟糟地,每到這種時刻,總有一股濃烈的孤獨感籠罩在身邊。

其實這陣子並不孤獨。跟王藝嵐「夜探北一女」又吃過兩次早餐,分別與馨馨、巧怡聊過天,也跟大姊說了好多話。小渝跟我在不知不覺中產生了某種奇妙的情緒,連久違的小玫都重逢了。電話中的小箏好貼心,待會兒說不定還可以見到薇。才兩個禮拜而已,我心想,同時跟這麼多女生打交道,換成一年前的自己,保證會覺得生活異常充實,也有很多感觸的才是。

只是,此時此刻,我卻只能麻木地站在這裡,連去哪裡都不知道。

我是怎麼了呢?

不知為何,下午唸「洛神新賦」時情緒就開始亂了。從下台到現在,我一直陷在那股虛無飄渺的情緒裡出不來。或許因為詩寫得很好吧,就像對學弟解釋的,投入了過度強烈的感情在裡頭。

然而,直到此刻,我卻還不知道,唸「洛神新賦」時,出現在眼前的影子到底是誰。

非常強烈的情緒,非常鮮明的形象,卻不是任何認識過的女孩子。猛然被阿義問起,一時只能拿薇來搪塞。其實那不是薇、卻也不是小箏或小玫,既不是當年的菲子、又不是早已離去的小燕學姊;不是認識不久的小渝或王藝嵐,也非形貌神似的馨馨或大姊。只是一張模糊的面孔,透著強烈的熟悉感,像是許多人的綜合體,又像是個想像中的人物。

「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過去總疑惑為何曹植看到「洛神」時會感到「不怡」,此刻終於懂了。那個影像太完美了,卻不屬於我,不該出現在世上,不該出現在這個時空裡。

突然有種罪惡感。這樣想真對不起人。然而,望著黑漆漆的天色,我又突然發現,此刻我是「單身」的,竟然連個對不起的對象都沒有。

還是小箏瞭解我。阿義說小箏叫王藝嵐別來騷擾我,之所以用「騷擾」這個詞,代表小箏知道我在調適。然而,我不禁問自己,我真的被「騷擾」了嗎?難道不是我自己主動找人陪,找人來騷擾,只為了不要像現在這麼孤伶伶的嗎?

就在此刻,call機響了。

剎那的尖聲劃破沉寂。我嚇了一跳,連忙從腰上取出call機。「2171」,薇的代號「AP」,什麼都不用寫,這就是要我立刻聯絡的意思。

果然是薇!她也不能算得這麼準吧?就在我最需要她的時候,甚至就在這個瞬間?我高興不已,整天陰霾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三步併作兩步跑到對面大樓,找了個電話亭,撥起薇家的號碼。

電話一響馬上接了,薇的聲音,帶著笑意:

「喂?凱嗎?」

「是我!」我笑道:「連聽都不聽就猜是我,如果不是怎麼辦?」

「呵呵,事實上就是你啊。」薇笑道:「怎麼啦,聽起來很開心。在做什麼好玩的事呢?」

「才沒有,是聽到妳的聲音才開心的。」

「是麼?那好啊。你在哪裡?」

「在學校旁邊,今天有活動待晚了點。妳待會兒方便嗎?」

「方便。」她說:「爸爸跟人喝酒去了,不到午夜不會回來。你沒事可以過來,不過不能留宿。」

「沒問題!我馬上到。」

「呵呵。」

薇輕笑一聲,連再見也不說,順手收了線。

於是,終於找到人陪伴的我,快步走到路上,攔起了計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