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雨港之憶
每個人都在物換星移中浮沉,倘若有一天週期止息,相信我們就都會懂了。
一個月後。十月二十一日。
火車踏著鐵軌的聲音,在逐漸飄起的雨絲中向北駛去。這是一班週六午後開往基隆的平快車。規律的振動,古舊的車廂,在煙塵漫空的沿途留下叮咚的迴聲。
這是我第一次從台北新站坐火車,目的地是八堵聖心。經過兩個禮拜來回聯絡,民俗技藝社終於敲定了與我們見面的時間。本來下午照例有詩朗隊集訓,我特別利用總隊長權限,找阿義請了上午四堂公假來練習。放學後小光阿丹先過去,兩點十分,結束練習的我,騎著薇的車趕到車站,搭上了這班每站都停的列車。
月台在地下室,飄著某種不知名的煤灰氣味。月台上都是人,成功糾察隊一字排開,頭戴白鋼盔、身穿軍訓服、腰繫白色S腰帶、足踏白色護具、黑領帶黑皮鞋,加上金黃色穗帶,雄糾糾氣昂昂地站在車廂邊維持秩序,導引民眾上下車。
這是糾察隊行之有年的「車站勤務」。不知是否因為成功是離台北車站最近的公立高中,向來是糾察隊的光榮傳統。我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想要參加糾察隊啦,雖然看上去很神氣,卻是個辛苦工作,別人放學他們出勤務,在火車站裡抬頭挺胸簡直是一堆動也不動的雕像。想想我們這些未成年高中生到底能夠維持什麼「秩序」實在令人懷疑,搞不好替學校吹牛成分還多一點,自己出鋒頭過癮,順便在校慶上拿個成功幾等獎。
平快車沒有對號,我坐的這班連車門都沒有。一條鐵鍊掛在門邊不知擋得住誰,兩排又硬又髒的長條座椅分列兩側。窗子是上下推的,開的關不了,關的打不開,火車一開動,馬上嘰嘰嘎嘎響起令人擔心的聲音。之前聽馨馨說通勤電車還有冷氣,這班藍色的平快車啊,大概也快要成為歷史遺跡了。
火車開動,一陣搖晃傳來。月台上一張張木然的臉孔漸漸遠去,車子駛進黑暗的地下甬道。好久沒坐火車了,這段地下化後的鐵路上個月才跟台北新站一起通車啟用,我站在黑暗的車廂裡,窗外透著冰涼的風,叮咚與呼嘯間,透散著不知何時才能重見天日的異樣情緒。
跟小時候不一樣了,我心想。
小朋友都會唱火車快飛、鄉下老鼠進城這些兒歌,不是「穿過高山越過小溪」,就是「種種東西向後飛過去」。想不到長大之後,火車卻開在永無休止的地下隧道裡。這幾年什麼都變了,眷村要拆了改建公園、中華商場要拆了建捷運;總統不姓蔣了,大陸可以去了;萬惡共匪變成「對岸的政治實體」,受人景仰的老國代被人叫成「老賊」。拾圓鈔票被銅板取代,銅板又被電話卡取代;保密防諜沒人談了、台獨建國可以喊了,大盤帽卡其服換成黑西裝白襯衫,連叛逃獨立的說唱藝術社,竟然也加入了勢不兩立的演辯社聯盟。
嗯,真是變了好多,都不一樣了。
不知基隆還是不是那個樣子,之前送馨馨回去都是深夜;跟薇去澎湖前也去過,當時心中卻只有即將分開的不捨。火車緩緩駛在地下,我的心思,卻已遠遠離開車廂,飄進遠離多年,不願重遊的港都。
小時候住過基隆,對我而言,永無休止的霪雨、陰霾密布的天色,在我童稚的眼光裡是大千世界唯一的樣貌。街上人潮擁擠,巷弄陰暗狹窄,房舍破舊褪色,連迎面吹來的風,都帶著市場與浮油的味道。
港中停滿巨輪,乍看昂揚威武;走近細看,佈滿的油漬、籐壺與鏽跡卻直指風霜。走在愛四路上,儘管人車爭道、霓虹俗豔,卻總令我感到沮喪蒼涼。
或許年代久遠吧,在記憶的某處,我對基隆有著深沉而古老的回憶。當時的住處是中山路旁依山而築的老警眷,沿水泥斜坡即可看到北迴鐵路。祖母家的房子是一間單進的中式平房,正中一間八角廳,外頭濃蔭密布,是一塊當時以為廣大無邊的小小院子。房子外牆斑駁褪色,院子圍牆長滿苔蘚,八角廳很暗,擺設十分傳統,連廁所都只有一盞暗如鬼火的小燈泡。穿過正廳往廁所走,中間是一道黑黑的長廊。或許是怕黑,亦或是長廊太長又太窄,只有兩三歲的我從來不敢單獨穿越。
爺爺是大陸來的,年輕時帶過兵,從勦匪打到抗戰,又從抗戰打到勦匪,有個老部下跟我們住在一起,我都叫他李爺爺。李爺爺有一支老舊光滑的菸斗,與一台敲幾下就能聽的收音機。他的話聲既慢又不連續,每當他吸著菸斗聽平劇,我就覺得他好像是傳說裡泡茶館、聽平劇的「古人」。他的臉上滿是皺紋,每次開始講故事,我就不懂他在想什麼。那張臉為什麼提到鬼子就笑,談到中國人卻皺成一團,至今仍是解不開的謎。
白天大屋中沒有什麼人,上班的上班,年紀較小的姑姑叔叔據說還在上學。整間屋子空盪盪地,樑柱長廊間只有收音機的平劇聲。李爺爺的故事則是我度過漫漫長日的最大樂趣,那些故事遙遠而生動,充滿了既真實又虛幻的氣息。故事中有共匪打國軍,也有國軍打鬼子;從崇山峻嶺打到萬里風沙、從白山黑水打到魚米之鄉,滾滾神州打來打去,在八角廳裡打出如夢似幻的聲音。
就像每一棟古老的建築,直到今日我還相信自己在大屋裡見過鬼。李爺爺說爺爺年輕時遇過一個狐仙,似乎救過誰還是受了狐仙的恩,我們家一到過年必會祭一祭這位大仙。三十八年的故事,游擊抗日的歷險,常常跟狐仙傳說一起出現在大屋裡;每天午後,我就覺得有人在爺爺房裡走動說話。當時的我既害怕又好奇,每次都想看看鬼的模樣,卻從來沒有上前一探的勇氣。多年之後,我還是不知道那是鬼子還是共匪,是狐仙,還是李爺爺的收音機。
那段日子裡唯一可以離開大屋的方法就是看火車。每當火車來了,李爺爺就會揹我走上斜坡。我興奮叫著「火車!火車!」,他則沉默地吸著菸斗。當時天空都亮了起來,即使我們打著傘,長空仍一是片遼闊。火車叮咚叮咚,小雨浠浬浠浬,天地熱鬧響亮,充滿希望與神奇。
火車一過我就開始撒嬌,又是哭又是鬧,死也不肯回去。李爺爺很寵我,從沒對我發過脾氣,總是用山東國語哄著我回到大屋,用濃濁的鄉音說起濃沉的故事。火車朝遠方開去,三十八年就朝我開來;青天白日,頓時化成滿地紅。從來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不肯進屋,就像我從來不知道屋裡是不是有鬼一般。在大家心中,對方都有鬼。我不懂為什麼國軍要殺鬼子,也不懂為什麼日本觀光客喜歡去中正紀念堂;我不懂為什麼中正紀念堂那麼光輝燦爛,大屋裡卻又如此昏沉陰暗。一樣殺著鬼子,一樣飄著青天白日滿地紅,憑什麼我要跟李爺爺待在陰暗的屋子裡,卻不能跟著電視裡的轉播,在驕陽下看著國慶升旗,參加總統府前燦爛輝煌的遊行。
.
講到國慶,今年是我這輩子頭一回既沒去現場參加,也沒在電視機前看轉播的一次。事實上,當天我一路睡到下午才醒,若非媽媽叫了好幾遍,說不定還會睡到隔天清晨。
今年國慶在禮拜二,原本當天凌晨是不用去月光和狗的,禮拜一從薇家離開後卻還是過去了一趟。前晚熬夜練通宵,禮拜一剛到學校馬上睡了個不省人事。下午練過詩朗隊,我甚至還把結束時間提早至五點,只為趕快趕到薇家,與她見最後一次面。
跟想像中不同,這次我們不再依依不捨了。或許早就知道她不能久留,當然她爸爸在也是個重要原因。三人吃了薇煮的水餃,一起談天說地,直到當晚九點鐘,他爸爸才藉故出門,留我跟薇在家裡獨處。
這趟回來薇一共跟我見了四次面。公演當夜一次、隔週在水鯤一次;高一詩韻盃比賽當夜她從台中回來一次,剩下就是國慶前夜。由於隔日薇要早起參加慶典,十一號凌晨又須馬上離開,十月九日那天成了我們唯一擁有的時間。而所謂的「時間」,也只有短短的兩個多小時。
該談的,之前已經談完了。兩人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浪費時間,爸爸前腳出門,我們馬上緊緊抱起對方。兩人激烈擁吻,像是爭取最後時間,在急迫中褪去遮蔽,再度擁有了赤裸原始的彼此。
是個緊張而激情的結合,跟印象中的薇很不一樣。我們貪噬著對方,榨取每一秒尚存的時間。就在她爸爸回來的前幾分鐘,兩人才剛穿回衣服,恍若無事地回到十六樓客廳坐下,捧著剛煮好還冒著熱氣的Luwak,在氤蘊間隱藏激情背後的心跳。
離開時她送我下樓,兩人沿敦化南路一路走到自來水廠。薇把機車鑰匙交給我,以及同樣是一大包的「資料、信件與須知」。之後她就離開了,跟每次離別一樣,走得如此瀟灑倏忽。
當夜我走過自來水廠、第二殯儀館,在黑暗的辛亥路上踽踽獨行,穿過烏煙瘴氣的隧道,揹著書包,在寧靜的深夜裡步行回家。進門時剛過一點半,十月十日,結束激情的我,在疲憊中迎接了民國七十八年國慶。
回家後洗了個澡,精神好了些,我望著夜色,考慮良久還是出了門。先坐計程車回薇家取車,又騎著這輛再度託付給我的紅色追風,約莫三點前後到了月光和狗。
今夜全員到齊,連詩聖也在,大家見到我都嚇了一跳。大姊把我拉到一旁,低聲詢問薇會不會過去。我卻只能搖搖頭,嘆了口氣。
大姊一笑,聳聳肩說「本來這次她就是臨時回來的嘛」,拉著我跟大家一起喝酒。平常我不喝酒,這時也豁出去了,左一杯右一杯陪眾人又鬧又笑。或許是碰巧吧,順子總是遞給我長島冰茶,我知道那是薇最愛喝的雞尾酒,因此也就一杯杯喝,管它喝完之後受得了受不了,待會兒怎麼回家。反正這是薇的酒,那就也是我的酒。
不出意外地,當晚喝醉了。想想這是這輩子第二次喝醉,卻也是第一次醉得被人抬回家。隔天醒來時頭痛欲裂,接近傍晚天色很暗,窗外飄著不應景的毛毛細雨。起床打開關了二十二個小時的call機,直到一連串訊息傳來,這才意會到國慶行將結束,明天又是個如常的上學天。
十一個訊息,兩通來自薇,九通來自小渝。薇的訊息是「MAILMEAP」跟「LOVEUAP」,提醒我別忘記寫信,也在臨行前再說一次愛我;小渝則完全沒有留訊息,螢幕上只有她的電話。
夕陽斜映,不到五點,之前小渝說今天要全程支援學姊,難道已經到家了嗎?起床梳洗更衣,走到客廳,撥起她的號碼。
電話響了七八聲,接起來是個女生的聲音。「喂,我是梁文欣,請問找哪位?」似乎是小渝的妹妹。
「嗯,妳好,請找梁文渝。」
「你是哪位?」
「我叫董子凱,是她朋友。」
「哦。」
對方嘻嘻一笑,一副聽過我的樣子,說了聲稍候,聽筒中傳出「姊!凱子打電話來啦!趕快接吧!」的聲音。
我一怔,只聽分機接起,小渝的聲音,帶著笑意說:
「文欣,我接了,妳把電話掛上吧。」
「嗷,好吧。」
小渝妹妹說,心不甘情不願地掛了電話。小渝笑道:
「凱子啊,今天去哪啦?都沒回我的電話。」
「喔,我沒開機,不知道妳call我。」
「沒關係,」她笑著說:「怎樣,有沒有看到學姊們表演?」
「呃,有啊。」我忙道。
「好不好看?」
「當然啦,北一女嘛。」我搔了搔頭,心想這還真糟糕,等一下得去看看新聞重播了。改變話題道:「咦?妳倒是這麼快就回家了,沒有陪學姊去慶功嗎?」
「有啊,表演完才十點多,回學校整理整理,吃完午飯就回來了。」她說:「呼,今天超緊張的,我跟在學姊遊行隊伍後面搬東西,走著走著才想起總統在上面耶。今天學姊表演得超棒,儀蘋覺得壓力超大,她說本來覺得遊行沒什麼了不起的,今天走完一趟才知道厲害。」
「原來妳們也跟著隊伍走啊?」我一呆:「妳已經可以穿隊服了嗎?」
「沒有,我們是支援隊伍,穿第二種服裝走在學姊後面,幫忙帶各種補給品。」她解釋:「像是迴紋針啊、帽子啊、參謀帶啊、補充的槍之類的。另外還有樂隊的鼓棒啊、吹嘴啊、簧片這種的。反正就是後勤啦,最重要的是醫藥箱還有水,反正就是學姊的小跟班,全副武裝以防萬一。」
「瞭解,」我想起詩朗隊比賽的規格:「那還真緊張,扛一堆東西走在觀禮台前,跟出隊也差不了多少嘛。」
「差多了,我不用表演啊。」她輕笑著說:「不過真的很緊張,畢竟走在那麼多人前面,電視還轉播,教練說這也是一種練習,不管走路姿勢還是笑臉啊、招呼啊,都跟未來出隊是同樣的要求。」
「國慶大典嘛,」我羨慕地說:「能走在那裡就很神氣了。」
「那你呢,放假去哪兒玩了?」
「呃,我昨晚睡不好,都在睡午覺。」
「明天放學有沒有空?」
「妳找我?」
「是啊,難得表演完畢,教練說這幾天不練習,我們休息到下禮拜一。」
「所以呢,出去走走?」
「如果你有空。」
「小不點呢?」
「你要找他一起嗎?」小渝一怔:「他們社團很忙,可能沒空喔。」
「喔,不不不,我只是問問而已。」我忙道:「好啊,那我去金橋等妳?」
「來學校門口好了。」
「好,那就一言為定,明天見了。」
我點點頭,掛上電話,回到房間。
媽媽跟著走進房間。給了我一盤水果,微笑著說:
「凱啊,晚上在家吃飯嗎?」
「嗯,」我呆了呆,覺得睡了一天很氣悶:「爸爸回來吃飯嗎?」
「他有應酬。」
「那妳別弄飯了,我出去逛逛。」
「一個人嗎?」
「呃,大概找朋友看煙火吧。」
「好吧,那你去玩,別太晚回家了。」她點點頭:「對了,昨晚你幾點回來的?」
「一點半。」
「去幹嘛了?」
「跟朋友在外面聊天。」
「朋友?」她一笑:「是女朋友吧?」
「呃,對啦。」
「你自己小心,別跟人家女孩子亂來。」
「唉,不會啦,」我嘆了口氣:「根本沒有機會呢。」
媽媽打量我半晌,嘿嘿一笑,轉身離開房間。
.
忽地一陣強光刺眼,火車出了地下甬道。我呆了呆,這才發現所謂的「地下化」其實沒多遠,只有兩三分鐘車程而已,連華山車站都不到。
上學期有一天早上蹺課沒去學校,我戴著隨身聽,搭公車在市區閒晃,晃啊晃地在松江路下車,沿施工圍籬往光華商場走。途中經過一座臨時便橋,心血來潮爬上去,站在橋頂看底下施工,當時看到的,原來就是這段鐵路地下化工程。
那座便橋很有趣,橫跨鐵道之上,一端從松江路上去,另一端則從光華陸橋下來。鐵灰色的橋身,長是不怎麼長,卻跨越了整片工程區域,是所有松江路、新生南北路行人唯一的步行路線,甚至有一半橋身還架在光華陸橋下方。
站在便橋上,舉目只見施工中的泥濘。鐵道剩窄窄一條,可憐兮兮地擠在施工區邊緣繞行而過。施工區很大,兩條四線大馬路寬,傷疤也似的深溝劃過地表,龐然嘈雜的機具散落各處。螻蟻般的工人頭戴黃色安全帽,足登黑色雨靴,踩在泥水中揮汗工作;遠方則是搭著鷹架的台北新站,巍峨矗立於陰暗的天光之中。
當天飄著毛毛雨,粉塵與都市慣有的煙霧飄在身邊,聞起來頗有一種既蒼涼又倉皇的感覺。我蠻喜歡這種味道的,水泥混合著骯髒的雨,這是台北市才有的氣息。台北是我的故鄉,我喜歡那種帶點冷冰冰的、既有霓虹燈也有高架橋的都市景觀。最近到處都在施工,碩大的建築物拔地而起;人行道鋪了又拆拆了又鋪,行道樹拔了又種種了又拔。城市面貌一直在變,印象中的台北,逐步在擴大中的圍籬中展現新的樣貌。
火車經過一個又一個平交道,沒過多久速度放慢,駛進松山車站。
上車至今才幾分鐘,我的心情卻有種歷經滄桑的錯覺。乘客蜂擁而下,我趁其他乘客還沒上車,連忙佔了座位。說巧不巧,正好坐在一扇關不上的窗戶旁。
松山車站乘客比台北車站還多,下一個上兩個,轉眼車廂裡擠滿了人。身前站著一位穿布鞋的老太太,拖著一個菜藍似的小拖車,裝滿許多紅白塑膠袋包著的東西,上頭還堆著一個碩大無朋的塑膠布袋。袋子亂七八糟,瀰漫著「菜市場味」;老太太彎腰駝背,揹著個小學生用的硬質書包。
我連忙起身,把位置讓給老太太。她連聲道謝,推擠半天才肯坐下來。滿口的奇怪腔調連一句也聽不懂,只能傻笑一番,「不用謝」「應該的」「東西放這邊沒關係」,好生客氣了一番。
老太太外表髒兮兮地,位置左右各是一男一女:男的西裝革履,手抱軟質黑色公事包;女的一身套裝,外型年輕時髦。兩人皺起眉頭,左右挪遠一點順便瞪我兩眼,似乎嫌惡這位痀僂老婦,也怪我不該把位置讓出來。
我暗暗嘆氣,這年頭竟然連讓位都會招人討厭。國慶日前有一天在車上碰到王藝嵐,那天她一樣幫我留了位置,公車開到武功國小時上來了一對懷孕母女。當時車上都是學生,有建中的、北一女的、銘傳國小的、國語實小的、弘道國中的,加上一堆手抱原文書,大學生模樣的男生女生。我跟王藝嵐坐在車廂後面,車子雖然沒有空位,卻也不算太擠,然而整車學生卻沒有一個主動讓出位子。
我倆對望一眼,皺眉起身,她顧位置我扶孕婦,把這對母女讓到我們的位置上來。
所有人都望著我們,眼睜睜瞧著她們顫顫巍巍走過車廂。全車既沒有人起身,也沒有人幫忙,各自轉開視線裝作沒瞧見。我想起之前馨馨提過某個男人在火車上硬搶座位的事,不禁覺得,哪一天等你們長大,大概也會變成那種人。
當天我們一路站到北一女,王藝嵐先下車,我跟孕婦母子繼續聊到台北車站。隔天又碰見王藝嵐,她表示昨天有個在國防部上班的中校軍官站在車子後方,見整車學生都不肯讓座,正打算發作就見到了我們的「義舉」。對方也在一女中站下車,默默尾隨她走到校門口,忽然拉著她走到教官前面,聲如洪鐘地把整件事跟教官說了一遍。對方一邊稱讚王藝嵐,一邊碎碎唸「貴校學生竟然只有她一個願意讓位」,說得上尉教官面紅耳赤,忙不迭連聲致歉,好像讓的不是這位「長官」一般。
當天朝會,滅絕師太在講台上海削全校同學一頓。王藝嵐說滅絕師太平生最恨這種「沒家教的壞小孩」,想到整車北一女只有王藝嵐願意讓座,面上無光之餘講起話來毫不客氣,連帶整個學校每位同學都在操場上挨了一頓訓斥。朝會結束她找上王藝嵐,稱讚她「維護校譽」「起碼比建中的強一點」。隨即又問:「另一個男生是哪個學校的?」
王藝嵐知道滅絕師太認識我,當場報上我的名字。滅絕師太聞言一愣,竟然說:
「咦,又是他?他是童子軍嗎?」
我噗哧一笑,心想這真奇了,糊里糊塗又在滅絕師太那裡記上一筆。只見王藝嵐掩嘴而笑,低聲道:
「你小聲點,整車都是『沒家教的壞小孩』,我們可別得罪人了。」
我聞言哈哈大笑,王藝嵐一陣緊張,忍不住在我臂上捏了一把。
我一呆,不但不覺得痛,反而覺得被她捏得很舒服。王藝嵐手指不長,手掌圓圓地有種嬰兒般的觸感,與以往牽過的女生完全不同。
一怔之間車子已然到站,她微笑著下了車。當天是禮拜六,週日不上課、週一去月光和狗,加上週二國慶放假,之後就再也沒有跟她碰到面。國慶隔天薇離開台灣,我開始騎車上學,也就沒有機會跟她進行「公車聚會」,或者幫阿義傳遞消息了。
提到幫阿義傳遞消息,這幾週來選情丕變,管樂詹攻勢猛烈,一連串招數把阿貴打了個陣腳大亂。「捨糾察尊儀隊」攻勢奏效,國慶前夕儀隊分裂,兩個分隊長公開表示不再支持演辯社。阿貴無可奈何,聽我的話找唐宇同幫忙操盤,不料豬哥糖比誰都精,反而藉機倒戈,運動尚未表態的分隊改投管樂詹陣營。
阿貴迫於無奈,只得三顧茅廬央求我幫忙「穩住儀隊」,我明白若想替說唱藝術社獲取最大利益,必須讓兩個陣營維持恐怖平衡,這個忙不能不幫。當下心生一計,沒有依言找儀隊,卻找上了糾察隊隊長王又勤。
三組人馬中,目前糾察隊狀況最慘,不但成青社叛離,原本反演辯社的游離社團也逐步朝管樂社靠攏。王又勤迫於形勢,只好勉為其難答應跟我見面,在糾察隊社辦開了一場秘密會議。
上次糾察隊、管樂社開會時我也在,王又勤公開表示信不過我,認為我遊走各方,是個典型的雙面間諜。之後情勢急轉直下,這回我主動找上門來,也不容他閉門不見。當天一到我就發現身邊站著幾個彪型大漢,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一副鴻門宴規格,頗有只要談不攏,就要把我當場分屍的架勢。
兩人分賓主坐下,王又勤哼了哼,劈頭就問「你到底是站哪邊的」。我聞言一怔,哈哈大笑,反問道:
「你還好意思問我,你自己呢,算是站哪邊的?」
他一怔,皺起眉頭:
「廢話,我當然站在自己這邊,又有什麼好說的?」
「錯了,」我連連搖頭,笑道:「你是站在輸的那一邊。糾察隊勢孤力單,副主席陣前脫逃,你至今還不宣布退選,到底打算撐到什麼時候啊?本來上學期沒有管樂詹,你跟成青、演辯社三分天下;後來合併了成青,看來形勢大好,想不到顧前不顧後,沒有好好掌握音樂性社團,白白讓管樂社合唱團半途殺出,連原本最支持你的吉他社都倒戈了。一加一減,之前的努力通通付諸流水。」我頓了頓:
「目前局勢很清楚,儀隊正向管樂詹靠攏。成功裡討厭演辯社的社團多得數不清,你跟管樂詹票源重疊,所謂西瓜偎大邊,群聚效應下通通都會投給管樂詹以對抗演辯社。這段時間你不去挖演辯社牆角,反而跟管樂社糾纏,搞得親痛仇快,是你最大的敗筆。」
「靠,我還沒『敗』呢。」
「『還』沒敗,」我一笑:「那是因為還沒投票。反過來說,就是因為還沒投票,所以也還有一線生機。如果你願意聽聽我的意見,那我可以幫忙規劃規劃,搞不好糾察隊還有一絲反敗為勝的機會。省得輸就輸吧,到時候兩邊得罪,變成選舉裡唯一的輸家。」
「哼。」
「好吧,不聽算了,我走就是。」
我笑了笑,起身欲走。一個方臉小平頭伸手擋住我,開口道:
「等等,董子凱,你先說說看。」
「你是誰?」我問。
「我叫陸醒哲,糾察隊三分隊隊長,」他看著我,微笑中帶著自信:「我是又勤的總幹事。你說你有什麼規劃?」
「說是可以說,不過我不跟你說。」我笑道:「你家候選人都沒講話,只怕我們也不方便跳過人家。」
「好,那就算我想知道,」王又勤道:「你說說看。」
「想知道就想知道,還有什麼算不算的?」我回到原位坐下,正色說:「王兄,小弟一番誠意而來,這些話也不是為我自己,你愛聽不聽都不干我事,這一點必須說在前頭。」
「瞭解,」他點點頭:「剛剛算我沒風度,你說說看。」
「別這麼說。」我一笑,開言道:「簡單來說,你這邊當選機會渺茫。唯一出路是變成關鍵少數,在關鍵時刻跳出來換取最大利益。」
「你要我棄選?」
「不完全是,應該說跟別人整合。」
「就這樣?」
「是啊。簡單吧?」
「跟誰整合?」
「誰都可以。」我搖搖頭:「問題不在這裡,兩個陣營目前不分高下,你急著選邊站幹嘛?」
「那問題在哪?」他皺起眉頭:「再說管樂詹最近氣勢很強,看起來胡財貴快掛了,這算不分高下嗎?」
「你當阿貴是白痴嗎?」我哈哈大笑:「演辯社本來就強,問題在儀隊倒戈。這件事有兩個效應,一來讓演辯社支持者心有疑慮,二來讓反演辯社的游離社團棄你而去。問題是,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管樂詹太早出手,一旦阿貴穩住儀隊,原本倒戈的外圍又會回流演辯社,甚至那些游離社團也有可能再度背棄管樂詹。所以了,這是不分高下,不是此消彼長,你瞭解嗎?」
「瞭解。」
「問題是,即使演辯社穩住陣腳,離你而去的社團也不會回流,票數上你必輸無疑,所以問題並沒有解決,你還是得選邊站。」
「為什麼不會回流?」
「理由一樣,西瓜偎大邊,樁腳一旦叛逃就很難回來。」
「那我怎麼『選邊站』?」
「很簡單,」我毫不遲疑:「挑弱的。管樂詹氣勢好,你就投效演辯社;演辯社重振旗鼓,你就去找管樂詹。重點是時機,絕對不能馬上表態。你要靜觀其變,等到適當時機才出手。」
「什麼是適當時機?」
「一方小贏,另一方緊追在後,離投票日越近越好。」
「呃,這很難掌握。」
「所以需要我幫忙。」我笑了起來:「我跟兩方都有默契,可以持續提供第一手資訊,你想在成功裡找到比我更準的內幕消息,嗯,只怕不大可能。」
「呃,這我有聽說。」他點點頭,似乎並不懷疑:「問題是,我得答應你什麼?」
「你沒東西答應我。」我搖頭:「不管我要什麼,只要你不是阿貴或管樂詹,那你就沒有答應我的本錢。你我之間只能憑信任,之前你信不過我,今天你非信不可。」
「不,」他搖了搖頭:「你什麼都不要,我哪能信任你?」
「我沒有什麼都不要啊,」我笑了起來:「充其量我不要副主席,那是留給你的。我要的可不少,不過你能幫我的有限,想想大概也只能是這個關鍵性少數。」
「怎麼說?」
「應該說,你變成關鍵性少數,就可以幫我爭取我要的東西。」我微微一笑:「所以我們是利益共同體,我幫你選擇正確的一邊,你幫我在那邊換好處。跟別人不同,我不會把你當成是我的『資產』,只會在一旁提供建議,到時候還要你來幫我喬好處。想想我的風險還比較高,只能相信你不會過河拆橋。」
「呃,我不是這種人。」
「你不是,我瞭解。」我點點頭:「不過我們素昧平生,你不信任我,我也沒理由信任你。畢竟我只是一個人,你卻有一堆弟兄。不然這樣,你去想個互相約束的辦法讓我們建立信任基礎,我聽你的,按你的方法做。」
「呃,這要怎麼想啊?」
「慢慢想沒關係。」我一笑:「還有兩個多月才選,今天跟你聊得很愉快。我會從明天起對你提供消息,你覺得該怎麼做,那就怎麼做好了。」
「等等。」
「怎樣?」
「你剛剛說適當時機是一方小贏,另一方緊追在後,對不對?」
「還有離投票日越近越好,對。」
「那如果差距拉開了呢?」
「不會的。」我笑了起來:「王又勤,你是個好人,不知道別人的奸詐狡猾。這場選舉有非常多投機份子,不說別人吧,我就是一個,唐宇同也是一個。你以為唐宇同真有什麼好心幫管樂詹拉儀隊嗎?錯了,那個傢伙只是把儀隊拉到自己手中當牌打,說穿了也是在搞關鍵少數。」
「所以?」
「所以差距拉不開,很多人會幫忙讓兩方實力接近,以便最後關頭打出王牌,跟小輸的一方談判。」我拍了他一把:「問題是,大家都覺得你很頑固,因此沒人會來找你,放著你這張最大的『關鍵少數王牌』不用,找一堆自己以為是關鍵少數的狗屁社團,把你當成這場選舉唯一的失敗者。我跟他們想法不同,你有幾個別人沒有的優點,因此我來找你,不找別人。」
「哦?什麼優點?」
「第一個,就算你票少,畢竟還是三大陣營之一。如果宣布整合,比其他團隊更有號召力。」
「嗯,這沒錯。」陸醒哲插口:「第二呢?」
「第二,你可以繼續表現得很頑固,讓大家不對你設防,也忘記要拉攏你。這麼一來,糾察隊就不會被人滲透,可以保持完整票源,不會搞成儀隊那樣。」
「糾察隊講究紀律,這是不會的。」
「是嗎?之前儀隊也這麼說。」我搖頭:「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你或許頑固,卻很有信用,跟那些小人不同。選舉是件骯髒事,大家都口是心非,只有你,答應了就會做到,所以也就不會出爾反爾,在背後捅我一刀。」
「這話沒錯,我不是那種人。」他想了半晌,認真地點了點頭:「董子凱,經你一番分析,我總算知道該怎麼辦了。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
「請講。」
「你又不認識我,怎麼知道我可以信任?」
「喔,這很容易懂啊。」我笑道:「你不搞花招,不犧牲朋友,一兩天看不出來,幾個月下來也就看出來了。你從上學期宣布參選,中間從來沒有搞過下流手段,要是連這點事情都看不明白,那我憑什麼給你建議呢?」
「好!」他一拍桌子:「就衝你這句話,我交了你這個朋友!我們也不用想什麼互相約束的辦法,大家都是一句話,以後同心協力,其他的不用多說。」
「沒問題,」我點點頭,伸出手道:「你的一句話,比什麼方案都值得信任。」
兩人緊緊握手,就此完成「同盟」。之後又跟他聊了一個小時,我藉口還有約會,在眾人「護送」下離開。陸醒哲默默送我走出校門,待其他人回轉,才悄聲對我說:
「董子凱?」
「什麼事?」
「你很聰明,知道怎麼打動又勤,」他望著我:「這種伎倆瞞他可以,瞞我不行。我不知道你要什麼,也不想知道,我只有一句話,請你自己參考。」
「嘿,請說。」
我暗自警惕,此人頭腦清醒,可不比王又勤。只聽他說:
「你的建議都很對,我同意又勤沒有別的出路,糾察隊的確需要你提供內線消息。」他緩緩地說:「然而,我對你有個要求。又勤拿誠意待你,你就拿誠意待他。我不干涉你想做的事,但是,如果哪天被我發現你跟豬哥糖一樣吃裡扒外,我一定會幫又勤討回公道,到時候就別怪我們粗魯。」
「嘿。」我一笑,點點頭:「收到。」
「那就這樣,希望我們合作愉快,真的變成好朋友。」
他點點頭,認認真真地說。
我也點了點頭。不知怎地,忽然有種跟他們合作十分痛快的感覺。
回去馬上「行動」。隔日一早,我特別跑了趟管樂社,提醒管樂詹「小心豬哥糖把儀隊握在手上」;之後又找阿貴,陪他跟兩個尚未表態的儀隊分隊長在合作社開會。會中阿貴力下說詞,希望儀隊「不要被管樂詹的偽善欺騙」,分隊長們不置可否,看來心意已決。
我見狀況不好,出言譏嘲「你們這掛人腦筋都有問題,實在不是什麼可靠的傢伙」。兩個分隊長一聽當場神色不渝,我則一派輕鬆地說:
「儀隊很好操控,糾察隊是你們的罩門。只要誰罵糾察隊你們就相信人家是好人。嘿,這票還真好騙,只要海K糾察隊一頓就可以了。就不要到時候糾察隊走投無路來演辯社投誠,你們又慌了手腳。」
分隊長們聞言一怔,我又說:
「想想唐宇同吧,之前跟王又勤稱兄道弟,結果說翻臉就翻臉。管樂詹目前為止並沒有真的信任他,他幹嘛這麼努力把儀隊拉進管樂社呢?跟你們說個好的,豬哥糖只是把儀隊當成棋子來交換條件而已,等哪天管樂詹票夠了,他就會一腳把儀隊踢開,屆時你們兩面不是人,不管誰當選,都是被犧牲的一群。」
兩人對望一眼,我又說:
「你們憑良心想想,打從選舉開始阿貴有沒有對你們失信過?儀隊本來很團結,竟然被豬哥糖搞得分崩離析,誰能保證他不是糾察隊派來分化你們的呢?這是選舉,不用鬥得你死我活,你們眼中只有糾察隊,被一個豬哥糖騙得團團轉,搞得連團結精神都沒了,月底還想不想打比賽啊?」
一聽月底比賽,兩人不約而同緊張起來。我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對阿貴說:
「阿貴,人家說疏不間親,儀隊本來就是一體的,你不能因為自己要當選硬逼他們分家。」說著看他們一眼,又道:「我看這樣,還有兩個月才投票,我們也別為難人家。儀隊支持誰是他們自己的事,人家是個有傳統的團隊,到頭來意見一定會整合,不是你我這種外人可以強求的。」
「嗯,也是。」阿貴心知肚明,點了點頭。
「至於你們,」我嘆了口氣,裝模作樣地說:「演辯社當然在乎儀隊的票,但這畢竟不是一兩天可以決定的事。再兩個禮拜就比賽了,你們不能被選舉搞得內部不和。這樣好了,假如大家的意見都是靠向管樂詹,你們兩個也別跟大家唱反調。所謂日久見人心,你們好好打比賽,利用這段時間冷眼旁觀,看看管樂詹、豬哥糖跟阿貴之間有什麼不同。屆時如果還想支持管樂詹,那你們就好好支持,別再三心兩意。阿貴人在這裡,我們承諾即使勝選,也不會對儀隊做出任何報復行為。這總行了吧?」
「沒錯。」阿貴點頭:「選舉歸選舉,儀隊是成功的寶。如果我當選,即使你們不支持我,我也會好好支持你們的。這一點請兩位放心。」
「呃。」
兩人一呆,看來有點不好意思。我不讓他們多說什麼,跟阿貴一起告辭,離開合作社。
出來時午間靜息剛好結束,下午有詩朗隊集訓,我本欲直接去軍訓視聽教室集合。阿貴拉住我,嘆了口氣說:
「凱子,剛剛謝了。」
「不用客氣,」我微笑著說:「那些話對他們是有效的,你別擔心,時間還早得很。」
「我知道,你說過管樂詹出手太早。」他搖搖頭:「我謝你的不是幫我說話,而是提供不同的角度。」
「咦?什麼意思?」
「這陣子跟你互動,我學了很多。」他望著我:「以前我只知道從利益交換的角度出發,但你不同,知道關心對方真正在乎的事。就像剛剛跟儀隊談,你會想到提出比賽休兵,也會想到儀隊的團結問題,這些都是我想不到的。」
「不會不會,你別客氣。」我忙道:「你事情忙,我當參謀比較能跳出來想。這些都是小事。」
「凱子?」
「嗯?」
「之前我們談過,你來幫我,我必須答應你詩朗隊總隊長、一席幹部,還有讓阿義兼任演辯社、詩社的副社長,這沒錯吧?」
「是啊,怎樣?」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這件事,」他忽然說:「直話直說別介意,你幫我這麼多忙,要的東西卻只有這麼一點,我覺得很奇怪。」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
「你是去年獨誦冠軍,本來就是詩朗隊總隊長的當然人選,我必須跟整個詩朗隊翻臉才能不給你,這個你根本不用跟我換;」他說:「一席幹部嘛,憑你的貢獻,就算你不開口我也會給,再說你要的是社團聯絡股,這一席頂多豬哥糖在乎,最多加上一個慈幼社表示有興趣而已,不是大家爭執的焦點,所以也不困難。」
「人各有志嘛。」
「至於讓阿義回鍋,以你跟他的交情來說並不過分,老實說就算你不跟我談,到時候直接跳出來拍桌子我也不能真的不同意。雖然你不是演辯社的,但是一來幫了我,二來跟那麼多辯論隊的同班,加上詩朗隊人脈,志皓的輩分又打不過阿義,其實都很容易做到。再說要是我這麼不給你面子,光憑剛剛說的這些資源,你跟阿義合謀鬧革命,說不定我還會被趕出演辯社哩。畢竟當時要他讓出演辯社社長是以選舉為前提的,選完了藉口也用完了,他有你的輔助,只是要個副社長,我還真的不敢不答應。」
「所以你懷疑我別有企圖,是不是?」
「嗯。」他點點頭:「凱子,或許我這樣很不夠意思,不過這也是你剛剛教我的。站在你的立場去想,其實那三個條件都是小事,這是你的煙幕彈,其實你別有企圖。」
我不語,仔細觀察他的反應。
「當然了,從第一天起你就別有企圖,也一直不願意跟我明講。」他又道:「這是你的選擇,我不強求。但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
「請說。」
「你的真實目的,是我不能同意的,對不對?」
「不盡然。」
「什麼狀況下我不能同意?」
「如果你落選。」
「所以,要是我勝選,我就能同意?」
「應該說,如果你勝選,同意起來比較沒那麼困難。」
「呃,」他愣了愣:「那我換個方法問,你之所以幫我,是因為希望我勝選,以便答應你那件事?」
「不。」
「哦?」
「我要的東西,你落選才容易拿到。」我緩緩地說:「不過那得靠硬搶,像你剛才說的,跟阿義一起打落水狗,那他更方便答應我啊。問題是這麼一來你我非翻臉不可,最近我們相處下來,我必須承認你對我很有誠意,既然你把我當朋友,我就沒辦法跟你翻臉了,所以跟幫你打選戰無關。」
「那你為什麼幫我?」
「我說了,你對我很有誠意,把我當朋友。」
「但你卻沒有把我當成朋友。」他一笑:「如果你視我為朋友,那就該對我開誠佈公,就算為了朋友我也會答應你的要求。」
「不,你不會。」
「為什麼?」
「因為,你的確把我當朋友,但是朋友對你來說的價值,我存疑。」
「你認為我會因為利益犧牲朋友?」
他一怔,表情似乎有點受傷。
「我說的是存疑。」我搖頭:「也就是說,我不知道。」
「要是我保證不會這樣呢?」
「那我也願意相信你。」我笑了起來:「問題是,你也從來沒有保證過,不是嗎?」
「等等,」他一頭霧水地說:「你不相信我對你的誠意,卻願意幫我的忙。凱子,我真的不瞭解你在想什麼。」
「真是的,越說越複雜啦。」我笑道:「好啦好啦,跟你直說好了。你如果當選,那就答應讓阿義回鍋當演辯社社長。另外把龍吟詩社交給我,由我來指派詩社社長,從此以後詩社變成說唱藝術社附庸,完全脫離演辯社。你說如何?」
阿貴大吃一驚,睜著雙眼,不可置信地說:
「凱子,你……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我一笑:「就這兩件事,今天跟你說了,省得你覺得我不夠朋友。怎樣,你答應嗎?」
「呃……」
阿貴皺起眉頭,看樣子很難下決斷。就這麼過了良久,忽然咬了咬牙,搖頭說:
「詩社可以,演辯社社長不行。」
「哦?」
「我沒想到你要詩社,」他懊惱地說:「靠,我真是個笨蛋,你要詩社太合理了,這麼一來說唱藝術社就可以掌握一個固定校際比賽,再說你又是詩朗隊總隊長,這叫實至名歸。這樣一來說唱藝術社就穩了,二來也形同跟演辯社結了盟,這才是真的化敵為友,不用冒著我或其他人不守信用的風險。唉,我怎麼都沒想到呢?」說著長歎一聲:
「凱子,這麼說來你的確不信任我。這件事你跟我講就好了,我是會答應你的。」
「在你勝選的前提下。」
「嗯,這是真的。」他點點頭:「要是我落選,又要對你割地賠款,那我在演辯社也別想混下去了。真要那樣,阿義馬上會來搶走我的社長位置,那我豈不是什麼都不剩了嗎?」
「所以啦,剛剛就說了,你落選絕對無法同意。」
「有意思,你還真的很瞭解演辯社社風。」他點點頭:「但是,你要我讓阿義回鍋,我做不到。」
「為什麼?你都當上代聯會主席了,還怕他造反嗎?」
「我怕。」他嚴肅地說:「凱子,或許你跟阿義交情好,但還是提醒你一下,阿義那個人很可怕,你被他騙了。」
「他騙我有什麼好處?」
「利用你的本事,幫他搶回演辯社社長。」阿貴毫不遲疑:「問題是,你要詩社,他是不會給的。阿義是個過河拆橋的人,我很驚訝你沒看出來。」
「哦?你講講看。」
「唉,這要怎麼說呢,我並不想跟你講這些。」他嘆了口氣:「其實你想想就知道,上學期他能打敗我當上社長,這人好對付嗎?」
「要從這種角度來說,你們半斤八兩。」
「沒錯,說得好。」他點點頭:「問題是,為了打敗我,他在社內許了多少承諾,結果事後翻臉不認人,這才讓我有機會利用代聯會選舉一次翻盤,不但搶到候選資格,也把社長搶了過來。」阿貴歎道:
「你是因為這件事對我產生疑慮的,你是外人,自然不明瞭其中關鍵所在。我不得不把他逼下來,讓他繼續當社長還得了,演辯社扯後腿,我有多少外援都沒用。你想想,如果他不是這種人,那又為什麼之前能靠大家贏過我,之後卻又被大家唾棄,所以輸給我呢?」
「嗯。」我皺起眉頭,心想這話也有道理。只聽他又說:
「凱子,我不會干涉你跟他的交情,但你必須明白,阿義跟我是沒有和解餘地的。就算當選了他一樣能扯我後腿,選舉這麼黑,很多事情不能浮上檯面。他沒回鍋當社長還好點,起碼人家會覺得是他不服輸,放謠言中傷我;要是當了演辯社社長,那我可就永無寧日了。」
「然而副社長你就可以答應我?」我皺眉:「正副社長差這麼多嗎?」
「沒錯。」他毫不猶豫:「副社長說穿了就是冷凍庫。讓阿義當副社長,不管社長是誰,就算不是我吧,從志皓到關公碩彥,你說誰敢讓他插手干涉社務?我們社團你也知道,人人都有野心,這個位置打從幾百年前就是留給鬥敗的大魔王用的,真正有地位的敗軍之將寧願去龍吟詩社當社長。不然這樣,演辯社你很熟啊,說得出來哪位六字頭學長是上屆演辯社副社長嗎?」
「呃,」我一怔:「真的耶,是誰啊?」
「本來是留給你家劉致達學長的,」他哈哈一笑:「後來人家創辦說唱藝術社啦,所以誰也不要坐這個位置,從頭到尾都是懸缺。」
「好傢伙,」我長歎一聲:「你們還真複雜。所以這就是結論,只要我要支持阿義,你就不能跟我合作了,是嗎?」
「是。」他嚴肅地說:「凱子,跟你為敵很可怕,但是跟阿義合作更可怕。我寧願你去幫別的陣營,也不能答應讓阿義回來當社長。你是我朋友,我不跟你說假話,你要站哪邊我都尊重,就算與我為敵,我還當你是朋友。」
「呃。」
「就這樣了,你怎麼說?」
「嗯……」我遲疑半晌,嘆了口氣:「我知道你的立場了,我要詩社你肯不肯?」
「一句話。」
「那我還是幫你。」我點點頭:「那麼阿義的事就不跟你開口了。一句話先說在前頭,就算我知道他想對你做什麼,也不能來跟你通風報信。這點請你體諒。」
「這沒關係,」他聳聳肩:「反正我從來沒有放鬆過對他的警戒心,你不必為我得罪他。想想看,得罪我搞不好損失還小一點哩。」
我點點頭,不再繼續。兩人各懷心事道別對方。
.
火車再度慢下來,窗外傳出一陣嘰嘰嘎嘎的聲音,沒過多久,駛進了南港站。
南港,我望著擠成一團,前仆後繼下車的乘客,不禁疑惑這裡是什麼所在。禮拜六下午,一堆人在松山上車,又不約而同在南港走得乾乾淨淨,難道是什麼住宅區,或者如地理課本說的,是個「通勤距離的衛星城市」嗎?
老太太身邊位置空了出來,「公事包男」跟「套裝女」皆已下車。老太太笑咪咪地說了一堆聽不懂的,自行移動到別的位置上去,看來窗邊風大,即使有位置坐,也不是那麼舒服。
火車在月台上停了半晌,車廂一陣晃動,又走了起來。隔著只有一條鐵鍊的門,月台柱子上的「南港」字樣逐漸遠離,叮咚叮咚地,繼續往下一站前進。
我坐回之前的座位,車廂裡稀稀疏疏地,比上車時人還少。窗外飄著雨,不怎麼涼,卻有點濕濕黏黏的感覺。我把書包放在腿上,剛要掏出隨身聽,想想又算了,難得坐一趟火車,聽聽鐵軌的聲音也不賴。於是轉頭望向窗外,只見鐵軌旁柵欄依序向後飛逝,紅燈交替閃爍,過了一個平交道。
平交道,望著被柵欄擋在外頭的車子,我不禁想起了小玫。
是什麼時候的事呢,我不禁想,小玫曾經拿平交道比喻我們的關係。或者說我跟她、遠遠,還有吳仁甫的關係。當時她表示「一邊走得越來越快,另一邊卻被擋在外頭」。當然,走得快的是我跟她,而被擋在外頭的,則是被我橫刀奪愛的吳仁甫,以及從來沒有得到過小玫的遠遠。
嗯,想起來了。那是聯考前夕,地點是國中旁的早餐店。那間小玫出國前跟我一塊兒吃早餐,之後一起淋雨的小店。
是個已經熱起來了的日子,國三早已停課,早鳴的蟬聲響個不停。六月初,聯考壓力把大家都逼得奄奄一息,許多同學已然放棄。每天的「考前衝刺」,也總有幾個請假沒來的。
女生班也不好過,或者說,放棄的比男生還多。之前我一直不懂為什麼男生平均錄取分數比女生高,當時也就明白了。我們學校小,班上人數少,一共才三十二人,放棄的還比沒放棄的多。而我的小玫,也是其中一個。
其實她也沒有放棄,只是當時我並不明白她所努力的不是榜單,而是跟我在一起的權力。教師節聽王老師說,我才知道當時她們家已經在準備出國。小玫媽媽是國中老師,她與小玫有過約定,除非考上公立高中,否則就跟著大家一起移民美國。小玫成績還不錯,不過所謂的「不錯」,只是跟同班同學比較的結果,想用那種實力考上北聯,還是差了好大一截。
所以,小玫才把目標放在北一女補校。畢竟縱然是補校,到底還是北一女。當時我完全被蒙在鼓裡,每天跑女生班找她,像個傻子般地,與她計畫著「考上後要怎樣怎樣」,一連串的夢想。
對當時的我來說,越來越好的模擬考成績意味著越來越前面的志願單,前三志願雖然遙不可及,不過板中、中正還是有點機會的。其實讀書並不難,靜下心來就好,國中課本疊起來還不到腰部高,認真起來一個學期就可以唸完。小玫是唯一明白我「實力」的人,在其他同學看來,過去成績老是後面幾名,都要聯考了,仍舊每天只讀四個小時書的我,應該是沒什麼搞頭的。
薇曾說我「對別人漠不關心」,別人在想什麼總要等到事後才驀然驚覺。小玫並不擅長隱瞞心事,我卻直到她出國前夕才知道這件事,還不是自己發覺,是靠遠遠說溜嘴。之前對小箏也是這樣,我只覺得她「怪怪的」,卻完全沒有意會到兩人已然走到終點,其實已經不能繼續下去了。
國慶日後的禮拜六,十月十四日,小玫約了一堆人在教會見面。有她、有遠遠雅雅、有菲子,以及包含阿良在內的一堆老同學。當天吳仁甫也去了,經過整整一年半,再度見面的我們真不知該如何面對彼此。若非遠遠跳出來說笑話緩和氣氛,我們大概還像國三那時一樣,只能望著對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段時間沒見到菲子了,她的模樣變了許多,燙了頭髮、窄裙耳環加口紅,看上去比大家都成熟。五專果然跟高中不同,或者該說,離開了共同的環境,每個人都不再是當年的樣子了。
小玫在,遠遠也在,我跟菲子不方便說什麼。其實我們的「不方便」已經很久了,若非衝著小玫,相信「不方便」還會延續下去,兩人終其一生沒有機會見面,把沒說完的說完,把那些早就該講清楚的事,好好講出個結論來。
當天發生一件不愉快的插曲。保送建中的阿良也到了,不改嘴賤毛病,一見到我就開始大爆八卦。「四月底凱子單挑我們學長,追走了北一女辣妹學姊;結果這學期又覬覦新任社長馬子,果然橫刀奪愛的老毛病不改」。也不管小玫、遠遠或吳仁甫都在場,把我上學期怎麼追小箏,社團聯展前阿誠怎麼立誓「砍死這傢伙」的事加油添醋說了一遍。
我正待辯解,只聽他話鋒一轉,又提起了小渝跟小不點,表示「人家青梅竹馬,女的是北一女儀隊分隊長,男的是凱子前任馬子的前任男朋友的學弟。這王八蛋為了橫刀奪愛,竟然先跑到北一女訓導處打好關係,讓人家訓導主任、一堆教官沒事就幫他說好話。看來老毛病不改,先搞定師長再橫刀奪愛,一招半式從國中打到高中」。
我尷尬無比,轉頭見小玫跟吳仁甫都不作聲,倒是遠遠站出來幫我緩頰。兩人對罵幾句,阿良講不過遠遠,一句「像你這種抬轎的,永遠只能撿人家剩下來的啦」脫口而出。氣得遠遠當場拍桌大罵,兩人各自捲袖,作勢就要動手。
阿良的話非常過分,畢竟小玫、遠遠、吳仁甫跟我的「四角戀愛」無人不知。再說菲子也在,今天她是遠遠的女朋友,而在我跟小玫談戀愛,甚至認識小燕學姊之前,她跟我之間也有過一段歷史。
一場高高興興的聚會,這麼一來也「聚」不下去了。遠遠人緣好,大家此起彼落責難阿良。阿良見苗頭不對,吐槽幾句後逃離。我嘆了口氣,也不多說什麼,掏出菸就往外頭走。
吳仁甫跟了出來。默默走到身邊,也點了一根菸。抽上幾口,這才開口說:
「凱子。」
「甫仔。」
「你還沒戒菸啊?」
「嗯,越抽越兇了。」
「阿良說那些,你很介意是吧?」
「沒有。」我搖搖頭,避過他的視線:「他說的不算錯,我就這種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都多久沒見面了,還有這麼多彆扭嗎?」他微微一笑:「你悶什麼?連我都不介意了。倒是你自己怎樣,第三志願好不好玩?」
「還可以。」
「聽說你跟小玫都沒聯絡?」
「是啊。」
「其實這也不錯。」他忽然說:「當年她跟你在一起,之後就一直躲著我。之前我對她很不諒解,現在想想,其實這麼做對我幫助很大。」
「是麼?」
我輕描淡寫地說,試圖逃避話題。只見他點點頭:
「是啊,這樣好得快。」
「甫仔?」
「嗯?」
「當年的事,對不起了。」
「哈,現在才說,是不是晚了點?」他一笑,搖搖頭說:「都多久的事了,大家今天各有各的生活,有什麼好道歉的?」
「其實我一直很想跟你道歉,」我低聲道:「也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你就說不出來。」
「不用。」他停了半晌,忽然說:「凱子,問你一句話。」
「你說。」
「你知道我們為什麼要跟別人道歉嗎?」
「做錯事了吧。」
「不,做錯事算什麼,世界上多得是做錯事卻又死不道歉的人。」他緩緩地說:「道歉是為了跟對方繼續交往,不想被做錯的事影響交情。今天你我見面,等一下又分開了,以後老死不相往來,也不會再有什麼關係。所以,你的道歉,對我來說沒有多大意義。」
我聞言一怔。
「我想說的就這樣,」他聳了聳肩:「我們當了那麼久朋友,其實有一件小玫的事也不錯,想想我比遠遠還幸福。」
「這話怎麼講?」
「因為我不用跟你絕交,」他靜靜地說:「跟你絕交很麻煩,不管生你多大的氣,之後見面又氣不起來,這樣怎麼絕交呢?之前阿湘對你是這樣,小學時候的五人組你記得嗎?他們全都這麼說。」說著又笑道:
「你這個人啊,嘿,只有你不理人,沒有人能不理你。這還真是個本事,遠遠到今天都破解不了。不過我很幸運,你因為小玫躲著我,這麼一來我就不用理你了,也算是絕交了吧?」
「呃。」
「其實講這些很無謂,你本來就是個只管自己的人,」他哼了哼:「你考上成功,未來進大學大概沒什麼問題,跟我們當然越走越遠。一件事拜託你,對遠遠有點義氣,跟人家做朋友做久一點,讓大家看看你也有夠朋友的一面。別讓我覺得自己是笨蛋,白白跟你做了那麼多年朋友。」
我無言以對,低下了頭。
「就這樣了,今天我是特別來跟你說這幾句的,以後大概也不會見面了吧?」他一笑,拍了我一把:「幫我跟小玫轉告一聲,我就不跟她說拜拜啦。」說著掉頭離去,消失在巷口轉角外頭。
我嘆了口氣,回到裡頭坐下。被吳仁甫說了一頓,我一直沒有從那種情緒裡走出來。小玫知道我有心事,卻什麼也沒問。我就這麼坐在一邊,陪大家聊天、唱歌、切蛋糕,一路混到了當天夕陽西沉。
結束後小玫沒有離開,她跟其他教會弟兄還有別的活動。我走到她身邊,低聲說:
「小玫,我要走了。」
「嗯,你先走吧。」她點點頭:「我明天下午的飛機。」
「要我去送嗎?」
「不用了。」她搖搖頭:「上次你也沒來啊,送機的感覺很不好,你別去了。」
「唉。」
我輕嘆一聲,上次誰沒去送呢?只是當時沒讓妳知道,也因此開始跟詩聖往來,認識了薇。
「明年國慶我還會回來。」她沒察覺我在想心事,又說:「那就這樣,直到再次見面之前,請你好好保重。」
「我會的,」我點點頭,想說什麼卻說不出來:「妳也是。」
她微微一笑,對我揮揮手,送我離開教會。
出來時外頭空無一人,我目送小玫走進教會,獨自漫步在殘霞中的小巷子裡。秋天傍晚很舒服,空氣乾爽、長空遼闊,影子在斜陽下拖成長長的一條直線。我不知道該去哪裡,只能緩步往自己家走。才走到騎樓下就見到菲子,只見她靠在柱子邊,睜著明亮的雙眼,似乎正在等我。
我一怔,走上前去。
「小凱。」
她微笑著喚我一聲。跟以往一樣,用著小學時候的稱呼。
「菲菲。」我點點頭,也換了稱呼:「妳找我?」
「是啊,有空嗎?」
「遠遠呢?」
「他送雅雅先回去了。」
「他知道妳要來找我嗎?」
「不知道。」她搖頭說:「我只有幾句話,講完就走,他不必知道。」
「好。妳要說什麼?」
「別急,」她微笑著說,表情柔和又愉悅,跟印象中的她一模一樣,無聲握住我的手:「天氣很舒服,我們走一走,你說好不好?」
「呃,」我一呆,點了點頭:
「好。」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牽著我,走出了騎樓。
.
霞光把整條路照得一片猩紅,層層疊疊的雲,飄絮般幻化著從橙到紫的斑斕。菲子的手很暖,汗水洩露著情緒。逆光中街景變成翦影,華燈初上,明暗交錯間,流洩著不穩定的訊息。
一樣的人,完全不同的感觸。她長大了,小時候的圓潤手掌變成了滑膩修長的五指。身邊飄著清香,又長又捲的頭髮隨風擺動,帶著成熟的氣息。
上次牽手已經是四年前的事了。國小五年級,剛轉班的我,才開學就認識了她。當年她有張娃娃臉,戴著牙齒矯正器,每天吃完午飯就要刷牙刷半天。或許因為坐隔壁,兩人沒過多久就熟絡起來。不像其他同學總在桌子中間畫線,我們不但不「設防」,更交換使用彼此的抽屜、筆盒與筆記本。尤有甚者,也與對方分享「媽媽的愛心」,毫不吝惜地讓對方嚐嚐自己便當裡的各式好菜。
從四年級開始,我就一直是學校對外演講比賽的指定代表。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台北市冠軍,我在學校裡變成了某種風雲人物。菲子很開朗,第一次見面就跟我聊個不停,顯然早就聽過本人大名,一副十分榮幸坐在我身邊的模樣。她很健談,對人也很溫和,開學才幾天,就已經跟班上大部分同學變成好朋友了。
或許是馬上就要青春期了吧,五年級的我成熟極快。許多之前不明白的事情忽然清楚了起來,原本開朗的個性,也變得有些陰陽怪氣。我不喜歡上學,也不欣賞老師或同學,對我來說,班上除了菲子,其他只有甫仔、阿湘,以及包含班長在內,外號「花花五人組」的五個小女生算是真正的朋友。
甫仔是我最好的朋友,兩人都能言善道,也都會出一大堆古靈精怪的餿主意玩得不亦樂乎。阿湘跟他打從一年級就同班,家裡開二輪電影院,甫仔沒事就拉著我去阿湘家看免錢電影。那間戲院在木柵,有個小貨車成天在附近打廣告,車廂畫著新片海報,沿街開著擴音器,一路「木柵光明戲院!木柵光明戲院!」吵個不停。
「花花五人組」是五個成績很前面的女生,之所以會取這個名字,是因為五個人名字裡都帶著不同的「花名」,蓮梅菊蘭櫻,各有鮮豔。其中班長白馥梅跟菲子交情最好,于香蘭老是纏著甫仔,而韓秀蓮則因跟我一起參加國語文競賽,兩人最有得聊。我跟菲子、甫仔感情很好,菲子非常討厭阿湘,阿湘成天跟甫仔說一堆「將來長大我一定要叫韓秀蓮當我的女朋友」。而每當白馥梅找阿湘麻煩時,甫仔都會找我「叫韓秀蓮跟她說一下啦,他媽班長未免也太雞歪了」。
當時小玫也在班上,只是由於三、四年級不同班,低年級同班的交情早已淡忘;遠遠也在這班,從我眼中看來,這個只會傻笑,連話都講不清楚的轉學生根本跟大家玩不在一起。
五年級的國語文競賽,我負責演講跟詩歌朗誦,韓秀蓮是注音比賽代表。那次我們兩個成了「雙料三冠王」,朝會上被校長大大稱讚了一番。問題是,韓秀蓮從沒拿過校外比賽名次,不知道學校有個「獻獎」儀式,朝會中突然發現必須交出好不容易取得的閃亮獎盃,卻只能從校長手中換來一張毫不起眼的獎狀時,當場在司令台上來了個放聲大哭。想想學校也蠻無情的,不但沒有安慰她,反而要導師好好教訓她一頓。惹得韓媽媽跑來班上大吵一架,在當時是個轟動全級的大新聞。
大家對這種陋習都很驚訝,這才問起了我。我嘿嘿冷笑,「這也是沒辦法的」「我早就『獻』出了七八個獎盃啦,比了那麼多次你們都沒問,韓秀蓮才一個就在那邊大驚小怪」。
大家一聽馬上打抱不平,七嘴八舌說了一堆「不公平」「學校這樣好差勁」之類的話。阿湘一個人坐在旁邊什麼話也沒說,回去後卻馬上展開行動。第二天放學,他不知從哪生出來了一把平頭起子,趁放學撬開校長室大門,打算幫韓秀蓮偷回「獻」走的獎盃。
這個活動很大膽,難怪人家說愛情力量大。問題是阿湘從來沒有抱過獎盃,不知道獎盃是比賽前就準備好的,上頭只有活動與名次,不會寫上韓秀蓮的名字。他找了半個小時,望著一堆金光閃閃的獎盃目瞪口呆,只好頹然放棄,回來找我求援。
我本不願幫忙,畢竟獎盃事小,名譽事大。要是失風被捕,以往在學校建立的名聲可就一次還給訓導處了。當天我跟甫仔、阿湘還有菲子開了一場小小的「作戰會議」,阿湘甫仔拚命勸我出馬,我卻一再拒絕,三人搞得近乎決裂,最後還是菲子開了口,我才不甘不願地加入了「竊盜集團」。
經過一番討論,最終計畫如下:阿湘負責破門,之後留在外頭把風,由我潛入校長室下手;得手後打開窗子把獎盃交給在外接應的甫仔,讓他把獎盃藏進事先騎來,放在校長室外停車場的,阿湘家戲院用來散發傳單,有個大袋子的腳踏車中。之後我從校長室後門離開防人目擊,阿湘則等我離開後才自行離去。
行動發起日訂在禮拜六下午,理由是天亮方便找東西,不用開燈以防被工友發現。贓車贓物無須立刻離開,等禮拜天再回來拿,畢竟禮拜天學校是開放給民眾的,腳踏車進出不會受到盤查。準備停當,當下各自離開,三個男生緊張兮兮等著週末來臨,菲子則負責安慰韓秀蓮,要她「耐心等待好消息」。
行動日。一個陰沉的週末午後,三人依計各就各位,腳踏車毫無差錯地在停車場停妥。阿湘再度撬開門,我潛入校長室,才剛把門反鎖完成,就聽到外頭傳來生輔組長的聲音。
「同學!你在這裡幹嘛?」
恐怖的聲音說。生輔組長姓吳,是個身材矮小,臂力驚人的中年女性。她是全校公認的大魔女,只要被她廣播去訓導處報到的同學,從來沒有一個能夠生還回來的。她的籐條很容易斷,卻永遠都有一堆補充品,聽同學說,訓導處裡有個古老的木頭箱子,裡頭擺了上百根「有刺還沒削」的「新鮮籐條」,都是她用來虐殺我們的凶器。
或許是做賊心虛,或許是積威已久,阿湘一聽到她的聲音馬上逃跑。我暗叫不妙,這簡直是欲蓋彌彰,嚇得立刻躲在校長辦公桌下,連頭也不敢伸出來。
果不其然,就在我覺得風頭已過,正打算放棄行動快速逃逸的當口,忽然一陣鑰匙聲響起,大門開處,出現了大魔女兇狠的表情。
「董子凱!」她不可置信地吼道:「你!你在校長室幹什麼?」
當時我嚇呆了,渾身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眼神一閃,精光大盛,冷笑說:
「我知道了,你是來偷獎盃的,對不對?」
我簡直無法置信,世上竟然有人反應快到這種地步。我連辯解也不敢,渾身大汗淋漓,囁嚅地說:
「是。」
「好小子,給我出來!」她惡狠狠地說,扭著耳朵把我拉出校長室,一路拽到訓導處,當著尚未離開的教職員,開始進行「審訊」。
就這麼著,我在訓導處被嚴刑拷打了整個下午。半蹲加五十下籐條,罰跪寫悔過書都不在話下。三個小時下來,十一歲的我什麼都沒招,就她所知我是獨立犯案、阿湘純粹路過、校長室的門忘記鎖;而我的目標,則是過去幾個學期以來,被學校「搶」走的七八個獎盃。
之後是個很慘的禮拜,由於信不過甫仔與阿湘的保密能力,整件事完全是我一個人扛下來的。媽媽到校、導師罰寫罰站、朝會公開批鬥,直到導師「籐條對手心輔導」都由我獨力承擔。甫仔對當天阿湘自行逃走,甚至沒有去停車場通知一聲非常不諒解,兩人因此切八段,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整件事最令人難過之處,卻是我跟甫仔約好的「不翻供」。由於只有我一個人被抓,那麼被罰就被罰吧,扯出甫仔阿湘於事無補。問題是,班上同學從此用異樣的眼光看我,譏嘲者有之,辱罵者有之,我的外號從小凱變成小偷,只要有人掉東西都拿我當頭號嫌犯。
當然,同學們也就一個接一個地,跟我保持了距離。
菲子知道實情,卻被甫仔要求不得揭露,眼睜睜看著大家與我漸行漸遠。「花花五人組」對我最不諒解,認為我一邊對韓秀蓮冷言冷語,一邊卻又「替自己」偷獎盃,是個「卑鄙的小偷」。至於阿湘則不知因為怕事情曝光,抑或是跟甫仔翻臉的緣故,也就乾脆加入大家,昧著良心對我極盡攻訐之能事。
真是可恨啊,我委屈至極,卻無法替自己分辯。一開始我還為了義氣努力忍耐,時間一久,卻發現即使說出實情也不能取信於人了。甫仔對我不錯,遇到事情總會挺身而出。不過,仔細想想,其實他也只是為了什麼狗屁「義氣」,並不是真的關心我這個人。
所有人只有菲子瞭解我的痛苦,沒事就來安慰我,兩人常常躲起來聊天,聊啊聊地,最後我就只剩下她一個朋友了。這是整個人生裡人緣最差的一年,也因如此,我自告奮勇參加了學校的廣播電台,每天午飯時間都不在教室,獨自窩在播音室裡直到午休結束。我學會跟自己相處,同時也覺得,整個世界除了菲子,其實也不需要那些所謂的「別的朋友」。
學校當然不會放過我。沒過多久又有演講比賽,訓導處一樣發下通知,要我準備下一回賽事。當時我說什麼也不去,導師揍完大魔女揍,揍完一樣不配合。我最恨她們說什麼「將功贖罪」,只要聽到這四個字,就算打死我也不去。訓導處火了,記完警告改派別人參加,在我的冷眼旁觀下,就此破了學校長勝不敗的演講比賽冠軍記錄。
我成了問題學生,沒事就去廣播室,完全不跟任何人往來,「廣播室那個人」成了我的暱稱。一開始學校對我毫不留情,要回鑰匙,把我從廣播室踢了出去。直到發現日復一日,每節下課我都坐在廣播室門口,直到上課才默默走回教室,一打鐘又走回廣播室門口發呆時,這才感到事態嚴重,找來媽媽進行溝通,又請了輔導老師對我進行「特別輔導」。
媽媽問,我沒說什麼;輔導老師輔導,我也只是伸出手「鑰匙拿來」。所有人都無計可施,最後終於請出了校長。
那天上午,校長突然跑到班上找我,兩人來到校長室。他要我在對面坐下,和藹可親地說:
「董子凱,校長想跟你談談。」
有什麼好談的?我望著整櫃獎盃,任憑他說什麼都不予理會。校長很有耐心,花了兩堂課跟我說了好多故事,對我的倔強沉默毫不氣餒,一句又一句地,試圖打開我的心防。
最後,他辭窮了,我開了口:
「校長,謝謝你的好意。我希望你幫我兩個忙。」
「哦?」他一怔,臉上露出高興的神情:「你說,校長一定辦到。」
「你說的喔?」
「當然,」他和藹地點了點頭:「校長答應你,你盡管講。」
「好,」我緩緩地說:「第一件事,讓我回去當廣播員。」
「沒問題,」他認真地說:「你的廣播本來就是全校典範,連校長都聽得很讚賞。包在我身上,回頭我就跟訓導處說。」
「謝謝校長。」我點點頭,走到他身邊,看看滿是獎盃的櫃子:「另外一件事,我想請校長借我一個獎盃。」
「喔,好啊,」他忙問:「哪一個?」
「這個。」
我指著其中一個,韓秀蓮的獎盃。
「沒問題。」他掏鑰匙開鎖,讓我抱出獎盃。微笑著問:「這是哪一次的戰績啊?」
「這不是我的。」我搖了搖頭,抱著冰冷的獎盃:「這是韓秀蓮的,上次我就是來『偷』這個給她的。校長,我先回班上一趟,你等我幾分鐘就好,可以嗎?」
校長露出一副諒解的神情,微笑著連聲說好。我鞠躬告退,抱著獎盃快步往教室走去。我心跳極快,一股狂熱的興奮充塞胸臆。氣喘吁吁爬上樓梯,回到位於四樓的教室。
上午第四堂,自然課,離下課還有幾分鐘。我一個箭步衝進教室,也不管自然老師講課到一半,舉起獎盃,站在門口喊道:
「韓秀蓮!妳看這是什麼?」
全班都嚇了一跳,連老師都停了下來。
韓秀蓮一眼就認出了自己的獎盃,雙眼圓睜,連嘴都合不攏了,興奮地站起身來。
「跟妳講清楚,上次我去校長室,就是為了幫妳拿這個。」我哼了哼:「媽的,為了妳被痛打一頓,妳還跟別人說我是小偷。告訴妳,這種獎盃我隨便拿就有,有什麼了不起的?」
話一說完,我當場把獎盃往地上一砸,只聽「嘩」地一聲,應聲碎成好幾截。
全班都傻了,連老師都嚇得說不出話來。我冷笑一聲,三兩下撿起破片,對正想怒罵的自然老師喊了聲「校長還在等我」,在眾目睽睽中離開了教室。
當天到底如何收場,至今也很模糊了。印象裡只記得校長皺成一團的臉,與留校等媽媽時窗外那片燦爛的霞光。說也奇怪,之後導師、大魔女都沒有對我施予任何處分,反倒是校長遵守約定恢復了我的廣播員資格。雖然跟同學依然不能相處,卻也安安靜靜過了一段日子。
「摔獎盃事件」後,菲子怕我被學校懲處,擔心我又做出任何異常舉動,開始時時刻刻盯著我。我跑廣播室她跟去,我上福利社她也去,走到哪裡跟到哪裡,簡直成了跟屁蟲。當時大家都很怕我,無論自然實驗、話劇表演、美勞分組都沒有人願意跟我湊一起。只有菲子,加上一直被大家排擠的遠遠,是唯一還肯跟我往來,依舊接納我的人。
菲子曾說「你生氣也是應該的」,表示「不管你做了什麼事,我都知道你是好人」;最重要的,她也告訴我,「演講比賽是你自己的榮譽,就算不替學校爭光好了,那就為我去比賽吧,我喜歡看到這麼神氣的你」。
說這句話的時候遠遠也在場,睜著明亮的眼睛,傻笑望著我,認認真真點著頭。
於是,我又開始參加演講比賽了,從差點錯過的國語文競賽到交通安全宣導,從資訊月到教孝月;獅子盃、中正盃,婦女節或母親節、軍人節到教師節,八個月下來拿了不知多少次台北市冠軍。當然,也照例「獻」出了一座又一座金光閃閃的獎盃,放進再也不願經過,每次經過都繞道而行的校長室裡。校長每次看到我都笑咪咪地,毫不介意之前的事。甚至還說,等到畢業,他願意把所有獎盃都還給我,讓我「風風光光帶著榮耀回家」。
不過,那時獎盃、名次都已經不再重要了。比賽的目的早已改變,對我而言,一切都只是為了菲子而已。
漫長的八個月過去,從寒假到暑假,轉眼又是一個新的秋天,我也升上六年級。
小學生是一群十分現實的動物,或者該說,只要是人都很現實,只是小學生還沒學會隱藏而已。隨著我恢復正常,大家也恢復了從前對我的態度。甫仔再度跟我稱兄道弟,「花花五人組」也每天圍著我嘻嘻哈哈;我跟韓秀蓮道了歉,也特別與校長商量,取回當屆國語文競賽的冠軍獎盃,加上一張小卡片當成禮物送給韓秀蓮,賠償她的「損失」。
阿湘公開對班上說了實情,沉默怕生的遠遠也加入了我們的小圈圈。天氣逐漸變冷,身邊的氣氛卻逐漸和暖,慢慢地,出現了陽光。
一切都是菲子給的。她鼓勵我重回賽場,也鼓勵同學們回到我身邊。對我來說,她是一道破雲而出的,溫暖的陽光。就像今日的陽光一般,既和暖又漂亮,在澄淨遼闊的晴空中亮麗遠颺。
此刻,握著她的手,我忍不住望她一眼。
夕陽中的她,越來越漂亮了。
成熟的輪廓,暈紅的雙頰,這是長大後的菲子,卻跟當年的她,有著一模一樣的感覺。
我越來越喜歡她了,兩人的交情也越來越好。我開始注意起菲子的笑容,留神於她的喜好;我關心她關心的事,在乎她在乎的人,不知不覺中,菲子已經變成了生活裡最重要的部分。
我越來越早起,每天五點就會自動醒來。心不在焉地漱洗吃早飯,迫不及待地趕去學校,只是為了早點看到她。
我越來越用功,原本不上不下的成績開始突飛猛晉。從二十幾變成十幾,最後終於打入前十名。如此一來,跟她的差距就越來越小,彷彿這樣才配得上她,能夠跟她相提並論一般。
我開始討厭沒有她的假日與週末,卻發現國家竟然訂了那麼多假日不讓我們上學。教師節完有國慶日、國慶日後是台灣光復節、十月底有蔣公誕辰,十一月初有國父誕辰,放啊放地,每隔幾天就有假期。人家說「光輝的十月」,我卻覺得,只要一天沒見到她,當天就天昏地暗,一點也「光輝」不起來。
很奇怪的感覺,有時開心有時悶;開心時有著難以形容的失落感,悶的時候卻又滿心渴望企盼。六年級實在太小了,我無法解釋自己的心情。我不知道自己為何一遍又一遍寫著她的名字,卻又為什麼開始對租書店的漫畫失去興趣,喜歡上了皇冠連載的「昨夜之燈」與「失火的天堂」。我放下翻爛的「東方少年文庫」,煞有介事地捧起沒有注音的席慕蓉、楊牧與余光中;開始欣賞流行歌曲,試圖回答蔡琴、齊豫、蘇芮或李恕權歌詞裡抽象的字句。以前看不懂的詩、沒興趣的書,夢囈般的歌詞,忽然之間,全都有了嶄新的意義。
某個屬於瓊瑤的禮拜天下午,我獨自躲在租書店。坐在兩排比人還高的角鋼架書櫃中,當著滿櫃言情小說,聞著霉味與書的氣息。那天看的是「在水一方」,看著看著,霎時之間,我抬起頭來。
一股閃電般的念頭浮起,我望著黯淡日光燈下滿是灰塵的書櫃,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的情緒,就是傳說中的戀愛嗎?
怒濤般的情緒襲來,瞬間的震撼至今依然印象深刻。泛黃的書頁上印著「眼睛裡閃耀著興奮、熱烈,和喜悅的光華」,我卻覺得一陣慌張,當場丟下書,跑出小小的租書店。
倉皇地在街上亂走一通,回過神來時,已經站在她家樓下。
窗口沒有燈,當然了,下午三四點,沒開燈也不奇怪。我不知道她在不在家,很想按電鈴找她下來,卻又擔心如果沒人應門會很失望。就這麼呆望著她的窗口,直到四周暗下。
就像現在一樣,暮色蒼茫,日夜交替的昏暗。
菲子依然牽著我的手,神情輕鬆愉快,就跟那天傍晚一般。
我在菲子樓下呆了許久,終於,就像作文簿上的老生常談,「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讓我等到了她。日頭西沉,窗口亮了起來。一陣衝動上來,我鼓起勇氣,按下電鈴。
她出來了,一身長袖長褲運動服。小小的白球鞋看起來好乾淨,短短的頭髮柔順又整齊。生平第一次,我注意到她是個女孩子;也是第一次地,發現「女孩子」跟我們不一樣,是某種特別的,讓人感動的奇妙生物。
我二話不說,牽起她的手,緊張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見她不明就裡地,望著我嘻嘻一笑。
「你怎麼啦?」
一問之下更緊張了,我結結巴巴地說:
「菲菲……我好喜歡妳喔。」
她一呆,噗哧一笑。
「小凱,你好好玩喔!」她說,矯正器下牙齒白白小小地,完全沒有聽懂我的意思:「我也喜歡你啊,你對我最好了。找我有什麼事嗎?」
「呃,」我尷尬地說:「沒有沒有,只是經過而已。」
「喔,那明天上學再講好了,我們正在吃飯呢。」
她笑著說,放開了手,輕輕一揮,關上鐵門。
那是個值得紀念的一天。我第一次握了她的手,第一次站在女孩子家樓下發愣,第一次失眠,也是第一次地,知道了什麼叫做戀愛的感覺。
這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六年級的我什麼都不能做。隔了幾天,也是壓抑了幾天,坐在菲子隔壁,日復一日望著她的模樣、聞著她身上的味道、看著她的手,聽著她的聲音的我,越來越不知道該怎麼辦了。某天放學終於忍不住,一下課馬上衝到離學校不遠的國中門口,看著身穿國中制服魚貫而出的大哥哥大姊姊,等著唯一可以幫我解決困難的人。
四點半,終於,小燕學姊跟一堆同學走了出來。
我是在去年的廣播室裡認識她的,那時她快畢業了,正傷腦筋沒有「傳人」,我就加入了廣播電台。兩人很有得聊,她花了許多功夫把所有「傳統」都教了我。溫和親切的她是個什麼都知道的大姊姊,無論遇到什麼困難,到她那裡一切就會豁然開朗,再也不是問題。
因此,我來找她。她既溫和又體貼,比我成熟,又是個女生。世上如果有誰能幫我解惑,大概也只有她了。
見到了我,小燕學姊一怔,微笑著走上前來:
「小凱,你怎麼在這裡?」
「小燕學姊……」我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她身邊的同學:「我有件事情想請問妳,可不可以……」
「喔,好。」
她點點頭,跟同學們揮手再見,打發眾人離開,帶我爬上墳墓山,找了個不知名的墓園坐下。耐心又安靜地,聽完了我的心事。
她沒有取笑,也沒有懷疑或輕視。太陽不知不覺落在山後,四周是一片恐怖的漆黑。小燕學姊伸手摸起我的臉,柔柔地說:
「小凱,你還真早熟呢。」
就這麼一句話,小燕學姊給了我答案。是的,這是戀愛,跟書裡、歌詞裡說的一樣,我戀愛了。
問題是,之後怎麼辦呢?我還是個小學生,菲子也是,我們可以談戀愛嗎?
更重要的是,菲子會怎麼想呢?她理解我的心情嗎?我又該怎麼跟她解釋呢?
小燕學姊沒有答案,對於之後的一連串問題,只能歎道「這的確很傷腦筋」,隨即低下頭,彷彿思考什麼難以索解的事情一般,不再作聲。
當時我們都不瞭解這件事情有多複雜,也不知道未來將要發生在彼此身上的事。她送我回家,在一樣的騎樓下向我道別。微笑著,像是仍在想著什麼,神情既遙遠又飄忽。
又過了幾個禮拜,我開始「行動」。
一個禮拜六下午,我帶著好不容易從撲滿裡挖出來的一大袋零錢,跑到公館金石文化廣場挑禮物送給菲子。我希望找一個「感覺很像菲子」的東西送給她,對她表白。整個下午我都泡在金石堂文具部,總算挑中一支自動筆,以及一張簡簡單單的卡片。
卡片是淡紫色的,中央挖空一個愛心形狀。內側什麼字也沒有,只是一片乾乾淨淨的雪白。自動筆是日本進口的,一枝要價四十五元,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是天價,不過為了菲子也只好忍痛買下來。
通體灰色的自動筆,上方有個像是半顆藥丸的黑色按鈕;筆身是某種橡膠也似的防滑材質,握起來很舒服,像是當天握到的菲子的手。筆很細,筆芯是最細的0.5,就跟菲子一般,細緻而精巧,沒有多餘的花樣,卻有著說不上來的質感。
禮拜天,我花了整天寫卡片。由於只有一張,加上我的字很難看,一頁接一頁地打了整本筆記簿的草稿。卡片不大,不能寫太多,很多感覺也寫不出來。直到將近傍晚,我才終於決定不要寫一堆,主要情緒都用講的,卡片上只寫「菲菲,謝謝妳一直陪伴著我,我喜歡妳。」這句話。
騰抄完畢,放入信封貼好;裝好筆芯,封進加購的包裝袋中。卡片禮物準備就緒,我收進書包,等著明天上學,親手把禮物交給她。
禮拜一,又是新的一週,忐忑來到學校。早上四堂課過去,中午吃飯時間,菲子照例跟我一起拿著便當去走廊洗手台沖水。我試圖開口,不知怎地總是沒有適當機會。就這麼吃完午餐,等她刷牙回來,我才鼓起勇氣,喚了她一聲:
「菲菲?」
「嗯?」
「我……」我咬著牙,緊張地說:「我有個東西想送妳。」
「哦?」她一怔:「什麼東西啊?」
「這個。」我拿出書包裡的「禮物」,像是怕同學看到一般,快速交給了她。
菲子呆了呆,打開包裝,拿出了自動筆。
「好漂亮喔。」她微笑地按著筆頭:「咦?為什麼要送我禮物啊?」
「呃,還有卡片。」
「喔。」
她點點頭,又把卡片抽了出來,仔仔細細讀了一遍。
其實不到兩分鐘,卻好像怎麼也過不完。我緊張得滿頭大汗,望著她來回翻動卡片,直到她把卡片放下,不勝奇怪地說:「小凱,我看不懂耶,你為什麼要送我禮物啊?」
「呃。」
我腦中一片空白,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她望著我,好奇的神情裡滿是迫不及待的疑惑。我知道這就是關鍵時刻了,緊緊握著拳頭,放低聲音,把自己對她的「感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換成今天的我,一定不會那麼平舖直敘的,總會找個燈光好氣氛佳的時候,仔細組織好才說出口。但是,第一次加上小學六年級,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麼表達。菲子默默聽完,眉頭一皺,忽然伸手把外套蓋在頭上,趴在桌上開始「午休」。
我呆在當場,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外套下的她微微挪動,不知在做些什麼。
她哭了,這是多年來我唯一能夠猜到的答案。她什麼都沒說,兩人沉默地結束了下午三堂課。第二天,她恢復了平常的態度,彷彿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跟我有說有笑地,又過了一天。
之後整個禮拜都是如此,就算我再怎麼年幼無知好了,也知道她的答案是「不」了。我遇到了這輩子第一次的失戀,坐在她身邊,也是第一次感到她如此遙遠。經過整個茫然失措的禮拜,我發現,兩人已然不再能夠真心面對彼此,已經有了某種距離;鼓起勇氣表白的我,已經失去她了。
下個禮拜一,她正式拒絕了我。
下午掃除時間,我扛著氣窗專用的長掃帚走到教室後頭。還沒開始打掃,就見班長白馥梅走了過來。
「董子凱,」她的神情充滿譏嘲,伸手交給我一張摺好的、從筆記簿上撕下來的紙:「許曉菲要我拿這個給你。」
「呃。」
我一陣緊張,接過那張紙。只聽她又說:
「還有,她要我告訴你,以後不要再跟她講話了。」
我震駭莫名,班長轉身而去,一副懶得理我的樣子。
掃完地,我躲到廁所裡,發抖地打開了那張紙。只見菲子的字跡整整齊齊地寫著:
「董子凱,你對我的行為很奇怪。以前我把你當成朋友,以後我不要再當你的朋友了。這件事我已經跟老師說過,老師已經幫我換了位置。從今天開始,我們就不是朋友了。」
我眼前一黑,完全不明白為什麼她會有這樣的反應。只見她又寫道:
「一句話勸你,天涯何處無芳草,我不喜歡你,你還是趕快去找別人吧。許曉菲敬上。」
就這麼地,我第一次因為女生掉下了眼淚。菲子說到做到,第二天老師就幫她換了位置。時至今日我也忘了到底換了誰,我只知道,從那天開始,我就一直被同學們嘲笑,就這麼一路嘲笑到了國小畢業。
說真的,我完全不瞭解她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反應。就算不能接受好了,也不用跟我發這麼大的脾氣啊?又沒要她做什麼,只是表示喜歡她,難道也是一件不對的事嗎?
不被菲子接受還能忍耐,因為這件事被同學孤立,卻讓我吃足苦頭。大家都是小學生,誰也不能理解我的心情,從那天到畢業,我不知道受了多少污辱與譏諷。我再度變成了一個沒有朋友的人,或許該說,除了遠遠跟甫仔,沒有任何其他人願意跟我往來。
被菲子拒絕的時候是四月,說起來也蠻幸運的,再兩個月就畢業了。之後幾乎所有同學都進了同一所國中,男女分班加上事過境遷,這件事也逐漸淡去,逐漸從我的心裡消失。
其實,說消失是騙人的。菲子的事讓我產生了某種奇怪的變化。除了遠遠跟甫仔,我幾乎完全沒有交到其他朋友。整個國一上是一段友誼空窗期,我既不喜歡跟別人往來,也近乎自動地,跟人保持了很遠的距離。
承續小學時期的輝煌記錄,我在國中裡也開始參加對外比賽。我們的國中很小,對外比賽很少得名,我的存在馬上成了訓導處的及時雨。也因如此,即使後來我開始抽菸、開始跟校內校外逞兇鬥狠,開始蹺課爬牆胡作非為,學校還是一直對我十分忍耐,從來沒有真的跟我計較,真的找我麻煩。
我常見到菲子,經過這段時間,兩個人已然形同陌路,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現在想想,其實「形同陌路」根本是騙人的,我跟她是刻意躲著對方,即使在學校遇到,也會不約而同避道而行,跟一般陌生人的擦肩而過完全不同。
國一下,我加入朗誦隊。跟小燕學姊有過一段奇妙的緣份,也終於「認識」了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國二上,我成了樂隊隊長。同時為了幫小燕學姊「復仇」,好不容易才在校際國語文競賽的獨誦比賽中奪得冠軍,把獎盃獻給了她。當時我的人緣好得不得了,是學校頭號風雲人物,不知多少女孩子搶著跟我遞情書。然而,我的眼裡卻只有小燕學姊,只有她的微笑,只有她抱著獎盃的瞬間,那幾滴既高興又感動的淚光。
國二下,一場小規模的演講比賽。我認識了雅雅。之後小燕學姊畢業,走出禮堂時,給了我意料之外的一吻。
國三上,我愛上小玫。忍了幾個月,終於在畢業旅行時橫刀奪愛,從甫仔手中追走了她。
這段時間以來,我從來沒有跟菲子講過一句話。從國一到國三,我們都一直避著對方。久而久之變成反射動作,只要瞧見她,我就會換條路走,我不再記得兩人曾經那麼要好,也不曾想起,在那遙遠的五年級,當所有人都離我而去的時候,只有她從來都沒有離開,只有她曾經真正關心過我。
國三下,我加入升學班。決定努力準備聯考,看看能不能「有個高中可以唸」。
就在這個時候,菲子再度出現了。
是個陰沉的梅雨天,細細的雨下了整個月。春天的氣息在空氣裡擴散,潮溼中帶點青草與土壤的味道。禮拜六下午,我坐在穿堂旁的臺階上發呆,望著滴著水的屋簷,望著空無一人的學校。
忽然,菲子走了過來。
原來她還沒回家,我一怔,照舊轉過頭去,保持多年來的「形同陌路」。然而,這一次,她卻沒有繞道而行,反而直挺挺地向我走來。
呃,大概只是經過吧,我心想,低下頭悶不吭聲,等她快點離開。
她沒有離開,卻在我身前停了下來。
靜靜地,沒有聲音。
我不禁抬頭望起了她。
白衣藍百褶裙,白色的長襪。那是我們國中的制服顏色。菲子微笑地望著我,默默地,沒有說話。
好熟悉的微笑,我不禁想,那是一股久違的神情。這個笑容曾經帶給我好溫暖好溫暖的感受,這麼多年來,從未再度見到。
我怔怔地望著她,她開了口。
「小凱?」
小學時代的稱呼,我呆了呆,那時大家都已經叫我「凱子」了。
「呃,菲子。」
「你也叫我菲子啦?」她輕笑著說:「這還是第一次聽你這麼叫呢。」
「不然我該叫妳什麼?」
「叫我菲菲啊,」她理所當然地說:「上次叫我,你就是這麼叫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啊?」我站起身來:「找我有事?」
「嗯。」
她肯定地點點頭,臉紅紅地,透明的皮膚好像一碰就會破掉。
「那說吧?」
「對不起。」
「咦?」我呆了呆:「什麼事對不起?」
「不重要,反正我跟你道歉了。」她頑皮地一笑:「小凱,我們好久好久沒有講話了,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麼。反正我道歉了,你總該回應一下吧?」
「我又不知道妳在道歉什麼,怎麼回應啊?」
「你真的不知道嗎?」
「是啊。」
「那就算了,既然不知道,代表你也沒有介意。」她說,臉上表情很複雜:「問你一件事。很久以前你曾經答應過我,不管我問你什麼事,你都會對我說實話的。你還記得嗎?」
「呃,不記得。」我有點不好意思:「不過妳要問我什麼儘管問,我沒事幹嘛說謊?」
「好,那我問。」
她點點頭,輕輕地說:
「小凱,當年你真的喜歡我嗎?」
「呃。」我臉一紅,猛地被她一問,突然有點手忙腳亂:「呀,妳問這個要幹嘛啦?」
「我想知道。」
她靜靜地說,望著我的眼睛。
「呃,」我心情複雜,不知為何有點激動,努力保持著語氣:「好啦,是啦。」
「我當時那麼做,你有沒有很難過?」
「有。」
「難過很久嗎?」
「呃……是蠻久的。」
「多久?」
「大概到國二左右。」
「這就是我道歉的理由。」她輕輕地說。停了許久,又道:「那我還有另一個問題。」
「妳問。」
「你還喜歡我嗎?」
我吃了一驚,想不到她會問我這個。當下定了定神,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菲子,我今天跟小玫在一起。」
「我知道。」她點點頭:「我沒有要你跟我怎樣,別誤會了。我只是想知道,你還喜歡我嗎?」
我望著她,不再稚氣的臉龐上滿是漂亮的紅暈。一雙澄澈的眸子,依然像小學時那麼亮。
沉默半晌,我開了口,聲音是出乎意料的沙啞:
「嗯。」
「那我就滿足了。」她笑了起來,跟當年一樣,帶著溫暖的陽光:「小凱,謝謝你。」
「呃,妳怎麼了?」
「沒有,」她搖搖頭:「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是跟當時一樣而已。」
「那妳有答案了嗎?」
「有了。」她微笑著說:「小凱,這陣子你成績好一點了嗎?」
「咦?」我又是一怔,不知道她問這個幹嘛:「好一點了,怎樣?」
「沒事,你加油。」
她輕輕地說,忽然輕輕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再見了,祝你跟小玫幸福。希望畢業以後,我們永遠都能做朋友。」
我愣在原地,還沒反應過來她就離開了。從此以後,跟之前一樣,再也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
這是個莫名的插曲,卻給了我莫大的震動。幾個月後畢業了,我考上成功,遠離了相處多年的同學朋友。其後小玫離去,我在麥當勞認識薇,跟小箏談了一場難以忘懷的戀愛;忙於說唱藝術社與詩朗隊的各項活動,直到今天。
怎麼也想不到,就在這個秋初的黃昏時分,再一次地,我再度牽起菲子的手。
離開的小玫又將再度離去,薇已經走了三天,我竟然牽著菲子,走在剛亮起的街燈下。
從在騎樓見面開始,我們都沒有說過任何一句話。兩人緩緩走著,繞著附近公園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手好暖,柔嫩又光滑,有種熟悉的感覺。
像是前陣子握過的王藝嵐,也像是從建築家西餐廳出來時的小渝。
不知不覺中,我們沉默地來到她家樓下。
菲子停下腳步,轉身面對我,牽起另一隻手。
「小凱。」她靜靜地說:「謝謝你陪我走一走。」
「嗯。」
我點點頭,有點傷感,也有點緊張。
「問你一件事。」
「一樣不能說謊,是不是?」
「嘻,」她開心地笑了起來:「是啊,這是我們的約定呢。」
「好,妳說。」
「剛剛聽阿良說,原來你交過那麼多女朋友。」她輕聲道:「我想知道,有了這麼多經驗的你,還喜歡我嗎?」
「菲子,」我一呆:「今天妳跟遠遠在一起呢。」
「是啊,」她微笑著說:「別告訴他就好了,我又沒要跟你怎樣,只是想知道而已。」
「知道了又如何呢?」
「我就是想知道。」她望著我,眸子依然乾淨透明:「小凱,你還喜歡我嗎?」
我點點頭,面對著真實不虛的她,心裡浮浮盪盪地,有種飄渺的感傷。
「嗯。」
「我也喜歡你。」
她紅著臉,輕輕地說。
我又吃了一驚,只見她凝視著我,過了好久好久,輕聲嘆了口氣:
「小凱,經過這麼多年,我總算把這句話說出來了。當年我們就站在這裡,我常常想,如果之前就接受了你,不知道今天會變成什麼樣子。」
「呃……這很難說吧。」
「是啊,很多事情,是沒有辦法重來一遍的。」她點點頭,放開了手:
「小凱,再見了。」
「菲菲……」
「希望有一天,還能再跟你見面呢。」
她微笑著說,成熟的捲髮在晚風中飄動,轉身走進當年的鐵門裡,「鏘」地一聲,關上了門。
我的眼中,卻只剩下當年的她,一身長袖運動服,有著矯正器後的小小牙齒,短髮加上乾淨的球鞋,那個我第一次愛上的,再也不曾有過這種心情的「女孩子」。
.
猛地一陣震動,火車在汐止站停下,為數不多的乘客,陸續又走了好幾個。
呃,發了真久的呆,從南港到汐止,一路上不知都在想些什麼。我打開書包,抽出「樓下有遊行!」,象徵性地讀了起來。
今天真奇怪,心裡飄來飄去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事情。待會兒還要上台,我可不能這麼恍神。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民俗技藝社,下午馨馨也會到,昨晚她還特別打電話來,表示「哥,白珛靈是我麻吉,可別丟臉喔」,似乎對我不大放心。
哼,最近馨馨老是對我不放心,想想她也是我訓練出來的,這下子倒是懷疑起師父的本事來啦。「樓下有遊行!」我跟阿丹練習了七八遍,不但小光佩服不已,甚至社團課上魏老師都說「這是個十分成熟的段子」。到時候不單她吃驚,聖心那掛人一定也會佩服得不得了。
講起社團課,一恍眼已經上過三次了。十月五日第一次聯課活動時我嚇了一跳,從沒想過說唱藝術社竟然可以招收到比詩朗隊還多的社員。跟去年一樣,魏老師一早就到了,我跟小光負責接待,阿丹負責分配工作,阿龍、皇上他們則忙了個不亦樂乎。
經過跟訓導處溝通,我們把社員人數限制在七十個整。活動教室依然在二〇三,為了把這麼多人「擠」進一間普通教室,上課前還特別情商演辯社借了桌椅。今年高二社員一共十九人,高一五十一人,好好訓練一番,下學期說不定可以辦一場完全由學弟擔綱的發表會也未可知。
由於是第一次上課,光是發資料、點名、宣布社規之類的例行公事就搞了半個小時。之後魏老師上台跟大家說話,也跟去年一樣,講了「相聲由來」與「相聲廿二種創作技法」給大家聽。
依照阿丹、魏老師的建議,這學期課程以高一新生為重點,從基本功訓練起,下學期才開始教大家寫段子。課程很緊湊,主要分成兩個大項:魏老師「文」,介紹繞口令、數來寶、勸世歌、雙簧、岔曲、竹板快書、太平歌詞之類的東西,以講課與示範為主;傅老師「武」,負責指導實際的相聲表演,從發音矯正、台步動作、包袱裝抖、角色分配直到實際練習樣樣來。
一個學期的時間,每個社員都被要求練成兩個段子,捧逗都得會,等於必須熟悉四個角兒。我希望通過一系列訓練,讓每個社員都在這學期練就一定程度功力,這才有機會在寒訓加強訓練,選出幾個明日之星。
第二次上課,老師是傅諦,課程內容是「基本相聲段子結構解析」。他拿了問答型的「六口人」、串口活兒型的「滿漢全席」,以及模仿型的「南腔北調」三段當例子,連說帶演分析了傳統段子的構成要件。什麼是引子、哪兒叫瓢把兒、包袱怎麼分配、怎麼搭雲梯、誰裝誰抖、定場詩功能;從結構的捧逗分工,直到單口如何變化,群口怎麼發揮,詳詳細細講了個明白。
真不是蓋的,五十分鐘時間,自我介紹加點名,他竟然能處理這麼多內容,其中也有許多連我也沒聽過的新東西,甚至還留了自由問答時間讓大家發問。只見許多學弟都舉起手,問了許多還算不錯的問題。
說唱藝術社是個主題性很強的社團,社員當然要對相聲有興趣,想不到大家不但有興趣,竟然個個都是長年的相聲迷。只見學弟紛紛提問,內容也不限於那三個段子,像是早有準備,特別等機會提問一般。
我是社長,自然兼起助教。學弟的問題多半出自魏老師與吳兆南大師的「相聲集錦」,因此只要傅老師需要協助,我就馬上跟他搭檔客串演出。有時他逗我捧,有時我逗他捧,遇到不大熟的段子小光或阿丹也都可以補足。學弟們對我們三人的臨場功力佩服萬分,我們也打疊精神,好好讓他們「佩服」。
一堂課下來,我們三個都有點吃不消。不過這種花團錦簇式的操練也很過癮,頗有某種打比賽的刺激與虛脫感。當天送走傅老師,幾個學弟捨不得離開,留在教室裡跟我們聊了許久,也讓我們有機會在課堂外認識他們,實際瞭解這些社團未來的菁英們。
向瑞彬不用說了,他是八字頭學弟第一人。不過他的訓練來自漢霖,跟我或小光習慣的模式不大一樣。
陳式彬是個個頭小小的鬼靈精,講起話來嘰嘰呱呱,頗有某種小光當年的架勢。即使被小光稱為猴子精,也是高高興興地學起猴子逗樂大家。
肖武德,學弟們管他叫「大胖」,外省第三代,聲音厚重外型壯碩,有著山東人的標準忠厚形象,憨起來可愛無比,卻常常冷不防殺出一句非常好笑的對話,把大家都逗得前仰後合,是個天生的捧哏的。
華國健,也是個外省第三代,聽說從小就被大家說是「共匪」,大概沾了「你辦事我放心」的華國鋒的光。這人不大愛講話,默默坐在一旁聽大家自我介紹,輪到他時只有一句「我很喜歡聽相聲」帶過去,態度十分穩重,有機會變成一個好演員。
范姜義達,客家人,帶點客家腔的國語讓我想起小達。他自號「阿達」,讓我有種客家人特別喜歡「達」這個字的錯覺。他說他家有個舅爺建議他加入說唱藝術社,「可以把國語練好一點」。小光問起這位舅爺的省籍,不出所料,果然是個愛聽戲曲的老北京。
伍傳芳,又是一個少見的姓,這屆學弟們的姓氏都很特殊,聽起來都像是藝名。這位學弟很熱情,笑嘻嘻地有種希特勒加阿丹感。他的國語是所有學弟裡最標準的,小時候還上過正音班,南門國中畢業,連續兩年拿到台北市國語文競賽古詩詞吟唱組冠軍。由於名叫「傳芳」,自然而然地,就被大家暱稱為「軍閥」啦。
另一個的姓氏更特別,黑若澤,名字好得讓人拍案叫絕。此君面白唇紅,俊美地幾乎是個古典美女,待人謙和有禮,聯考成績是八字頭全屆第三名,有個比他大一歲的女朋友,是景美七字頭校花,目前是弦樂社社長。
黑若澤的聲音很好聽,圓潤飽滿,厚實不低沉,快慢掌握得宜。我突然有種想找他參加詩朗隊的衝動,不過畢竟才認識不久,也就沒有開口。
總括來說,今年學弟人才輩出,跟我們這屆大不相同。大家一路聊到快五點,小光今天是學長了,請起客來更是出手大方,拿了兩張仟圓大鈔要「共匪」買了一堆小吃街進來,眾人在二〇三教室邊吃邊聊,直到天黑才離開。
前天又是社團課,這回輪到魏老師講課。本週課程以數來寶、繞口令為主,魏老師平常慢條斯理地,一上台馬上俐落快捷,整堂課聽得大家心醉神迷,打了鐘還捨不得離開。
除此之外,魏老師也要求我跟小光、阿丹表演「捕風捉影」與「樓下有遊行!」給大家聽。由於禮拜六就要上場了,三人早已練習完畢,當場在老師學弟前演了一遍。魏老師稱讚幾句,沒有多加講評,只是一直點頭,微笑個不停。
火車開動,汐止站消失在列車後方。窗外再度飄起雨,濕濕涼涼地,像是某種霧氣。
連續三週社團課,說唱藝術社看來好生興旺。阿丹果然是個人才,要是社團沒他,今天大概也只有去年的規模;小光這陣子情緒好了點,跟巧怡逐漸恢復正常,每天放學都跑得很快,前兩天還在北一女門口跟我一起站崗;至於希特勒則因詩朗隊天天碰面,對社團近況瞭若指掌,感覺起來好像還沒升上高三,還是說唱藝術社的「社團媽媽」一般。
提到詩朗隊,這屆「念李白」的人數一共六十七人;三十六個高二高三、高一學弟只有三十一人,加起來比說唱藝術社還少。原本小沙、小楊都沒參加,我見第一部有點人才凋零,還特別跑到高三班級一一拜託,這才把兩位已然退休的「女聲部」大將請了回來,讓高三學長人數增至五員,看起來不至於太過寒酸。
高三學長一向是詩朗隊的鎮隊之寶,越多高三參加,詩朗隊氣勢越強。去年「海祭」有四個,今年五個也算是某種進步。其中河馬是上屆總隊長必然參加,小丁是退下來的詩社社長一定會參加,只有希特勒是不請自來的,看來他還捨不得放下社團,專心準備聯考。
總隊長真不好當,我對學弟比較溫和,跟以往河馬凡事大吼大叫的方式不同。也因如此,學弟紀律稍微鬆散了些,若非阿義管得很嚴,一開始就施鐵腕記了七、八個高一隊員連續曠課,恐怕直到今天,大家還不能進入狀況。
阿義很用心,特別把球做給我,他記曠課我來消,讓我收買人心。河馬雖然每次都在,但尊重我是總隊長,不管對學弟有什麼意見都憋著不開口,除非我要他講話,否則總是「哼」地一聲,坐在後頭靜觀其變。
「念李白」這首詩比較柔和,需要第一部獨誦的地方多,本屆第一部人少,處理詩稿非常困難。我參考恭班作法,把很多句子讓第一部進行「小部團誦」,想不到效果奇佳,就不要到時候被她們發現,「凱子是密探」的名聲大概就洗刷不掉了。
詩朗隊傳統多,我一一照辦,從小跟句到報題分配,從兩部四區域到高一高二梅花座,一切蕭規曹隨不敢妄加更動。不過,這屆低音部真的人多,因此我對高低音認定也寬鬆了點,像是徐名耀這種中音的,以往都會被分在第二部,今天也被分到了第一部。
由於我自己是總隊長,公平起見,一句獨誦句都沒有分給自己。老烏龜早就看出來了,雖然尊重我的權限不加干涉,卻還是找了機會跟大家宣布「只要有哪句一直練不好的,到時候就是凱子的句子,他是去年獨誦冠軍,無論接誰的句子都不成問題」。
這麼一來,原本自高自傲的學弟登時緊張起來,或許詩韻盃決賽時我的示範有點先聲奪人的效果吧,學弟真的相信我哪一句都能唸,因此練起來也就特別認真。有一次我還聽到張育德跟范天佐私下咬耳朵,「學長正在圖謀你的『萬里滔滔入海』,解散後我們留下來,找黃肥學長或希特勒學長幫你惡補一下好了」。
說實話,這屆學弟潛力真的比較好,因此也比我們這屆神氣一點。跟「海祭」相比,「念李白」進度非常快,十月二日第一次集訓,一週下來不但處理完畢,大家竟然已經把各部處理方法記了起來,可以丟掉詩稿了。
第二週,由於跨越國慶假期,我要求訓導處讓我們多請了禮拜六早上四堂課公假加強練習。當天是十四號,下午還得去教會找小玫甫仔他們,我卻毫不放鬆,還是讓大家把時數補足才准離開。害得自己一路飆車,差點被警察抓。
由於今年比賽日期提前,我跟老烏龜、阿義商量,把練習進度分成三個階段:十月二日到二十一日是「熱身期」,每天下午請三節公假,直到五點才放人;禮拜六從十二點練到三點,扣掉禮拜四聯課活動不計,每週總共練習廿一個小時。
下週開始是「準黑暗期」,稍稍放鬆一些,每天放學就讓大家走,禮拜六下午也停止練習,期間一共兩個禮拜。十一月五日進入「衝刺期」,加倍練習時數,地點視情況也可以移到校外去,一共十天特訓,十五日讓大家休息保養喉嚨,十六日就比賽了。
進度好趕,我心想,上次「海祭」一月才比,這回整整少了兩個月時間。此外第一部人才不夠、「念李白」是軟性詩稿都是問題。詩朗隊學習曲線很陡,要熟悉的東西太多,需要足夠時間才能出師。加上我們又是打比賽選出來的,必須先培養默契,不像其他學校班隊本來就有默契,比賽日期提前對我們的影響比誰都大。
更重要的是,就算時間不夠,很多傳統還是必須一一照辦,畢竟傳統需要傳承,要是因為時間不夠就跳過去,以後這些跳過去的傳統就沒人會了。詩朗隊骨幹是高二,總隊長權力又大,如果這屆沒傳承好,下次即使我們跳下來幫忙也無濟於事。為了一屆勝利丟失傳統,這種千古罪人我可當不起。是故,即使時間不夠,我還是努力塞進所有「流程」,一個環節也不肯跳過去。
另外,這屆還有一個不利因素:開南商工回來了。
開南是個以管理嚴格出名的高職,位在成功斜對面,過去一直是學長幹架的對象。這幾年不流行校對抗,兩校學生相處融洽,改以社團活動一拚高低。開南社團風氣盛,跟成功不分軒輊,樂儀隊跟北一女有拚、詩朗隊更是成功唯一真正視為敵手的隊伍。跟我們一樣,他們也是選人不選班,也有一堆傳統,不但有個長年帶隊的指導老師,甚至還有個我們沒有的最大優勢,那就是女生。
就像女生不適合講相聲,詩歌朗誦也不是男生的強項。作為純男校隊伍,成功詩朗隊花了好多年建立傳統,這才練就一身傲視同儕的本事。以前北市有四大詩朗隊,除了銘傳是大專組外,成功、開南跟建中一向平分秋色,誰也不讓誰。自從建中被我們打趴,開南退出江湖後,成功是僅剩的保有傳統、不是班隊出身的專業團隊。
從小丁到學弟,六七八字頭誰也沒有對付過開南。老烏龜高一時與他們交過手,算算也是四年前的事了。據他表示,開南陣容極大,男女相加將近百人,獨誦各司其職,團誦整齊強勁,是個「什麼都比我們強一點的勁敵」。
然而,當年他們還是輸了,建中北一成功,開南拿了優等第四名。從此一蹶不振,除了獨誦還有代表參加,團誦就此消失賽場。隔年建中大敗虧輸,之後的市賽賽場上,再也沒有足堪匹敵成功的隊伍。
孰料,今年他們又捲土重來了。
沒有交過手,加上今年第一部弱,面對這支傳說中的男女混合勁旅讓我十分緊張。老烏龜、小丁、阿義跟我通過各種管道打聽開南實力,希特勒也運用跟銘傳的關係,試圖滲透開南詩朗隊瞭解狀況。消息回來時我們更擔心了,有人說他們有一百二十人,有消息指出三年前的建中老師今天也加入了開南的指導團隊;更有人說,今年他們特別不指派獨誦代表,讓其中最強的一個男生搭配校內獨誦比賽冠軍,組成了「Leading couple」。
「Leading couple」是銘傳的發明,由於銘傳是女校,因此特別在詩朗隊裡選出「聲音最像男生的」,搭配一個聲音最柔美的女聲,兩人獨立與其他隊員之外,像是某種旁白或主奏的表演形式。過去我是國中朗誦隊隊長,當時有個考上銘傳的學姊回來指導朗誦隊,曾把這一招用在當年的比賽上。這是種取巧的方式,由於「Leading couple」必定是實力最強的隊員,因此比較吸引裁判注意,形同由這兩個人在朗誦,其他隊員只是和音。
成功的傳統是不講究個人表現,一切以團體優先,因此我們不搞「Leading couple」。過去三年由於沒有開南建中,加上對手多是班隊,在「有指揮則無Leading couple」的前提下誰也不搞這一套。去年比「海祭」時復興高中有,效果不怎麼樣,誰也不把這招當一回事。然而,這次開南捲土重來,假如真有一百多人,那他們派出的「Leading couple」保證實力驚人,不然怎麼壓得過那一百多人的團誦呢?
這不行。我心想,一定得先知道他們的實力。
偷偷摸摸不成,那就來硬的。我靈機一動,想起成功跟開南的糾察隊有「聯合勤務」,王又勤保證跟開南糾察隊熟,於是通過這層關係設法找人。他派出總幹事陸醒哲出馬幫忙,找上開南糾察隊某個分隊長,對方正巧跟開南詩朗隊總隊長是男女朋友,這才終於搭上了線。
第一次見面,我方打著「敦親睦鄰」旗號,由我、阿義跟碩彥與對方見了一面。開南總隊長是個女的,蔣秀蘭,聲音又亮又柔美,身邊跟著兩男一女三個分隊長。大家先是客套一番,互打一陣高空,隨即我跟阿義依計攛掇碩彥口出不遜之言。我們一邊假意訓斥碩彥,一邊導引對方心有不服,最後,在碩彥譏嘲「原來是派不出獨誦代表,哪像我們獨誦代表也可以比團誦,還打遍天下無敵手」時,蔣秀蘭終於忍不住翻了臉,約好「有本事就較量一番,省得上場輸了難看」。
第二次見面,由阿義跟小丁、希特勒扮好人,一面修補關係,一面約好「週日決戰」。十月十五日,兩家兵馬準時現身於下午兩點的中正紀念堂,在大中至正牌樓下,來了一場別開生面的賽前賽。
一如傳聞,開南隊伍超級龐大,學弟私下計算的確超過百人。跟想像不同,他們的「Leading couple」竟然有八個人,四男四女,有獨誦有「小部團誦」,可謂變化多端,比想像中厲害得多。
反觀我方才六十七人,加上幾個安排好缺席的最強獨誦句,算算連對方一半都不到。對手從九月初就開始練了,我們才練了兩個禮拜,更是實力懸殊,無法相提並論。
中正紀念堂是個空曠場地,由於沒有回音,人多人少差距明顯。開南紀律森嚴,整齊制服出馬,成功詩朗隊卻在我的要求下穿了便服,光比氣勢馬上矮一截。
這一切都是我的精心安排,一來讓對方掉以輕心,一來也讓我方受到震懾,以收提高警覺之效。不單如此,我還特別找小渝問過樂儀隊練習時間,因此,在兩校PK的同時,廣場上甚至還有聲音更大的,同樣也是兩百多人的北一女樂儀隊干擾。
果不其然,開南強大的音牆完全不受北一女樂儀隊與空曠場地影響,硬是把成功詩朗隊的氣勢比了下去。他們的詩叫做「火鳥」,光聽名字就知道帶著某種「重生」「我們回來了」的意味。詩朗隊弟兄們使盡看家本領依然無可匹敵,一個個如喪家之犬,面如土色默不作聲。
我微微冷笑,心想一切都依計而行,唯一的意外只有「Leading couple」,畢竟八個人不算多,但這四男四女卻不受場地影響,柔的柔剛的剛,表現讓人激賞。當然啦,輸是意料中的,卻也不能丟臉,因此所有的代唸獨誦句都由我一個人包辦。感覺起來,頗有某種兩校詩朗隊互拚,我一人獨戰「Leading couple」的味道。
當天小渝發現了我,趁休息時間帶著幾個姊妹跑來「欣賞」表演。由於兩校實力相差過於懸殊,連她這種外行人都聽了出來。四點「賽前賽」結束,之後開南帶隊離開,成功就地解散,我跟小渝約了傍晚碰頭,之後就跟幾個核心幹部在國家劇院咖啡廳開了場會。
沒錯,當天我們是輸了,不過大家都明白這只是煙幕彈,因此也不灰心喪志。我們仔細分析對方陣容、詩稿與處理技巧,也針對早就探過路的賽場做了因地制宜的場地規劃。包含阿義、碩彥、平平、希特勒、小丁、河馬和我的「危機處理小組」,在空無一人的劇院咖啡廳裡旁若無人地邊練邊修,完成了「念李白對抗開南特別版」的重大修正。
隔天回到詩朗隊,我對士氣受到重大打擊的詩朗隊仔細分剖昨日利弊得失,也說明了這場比賽作為「探路」的重要功能。大夥兒總算知道這是刻意安排的,加上已然瞭解對方實力,當下重振旗鼓,展開了氣勢如虹的瘋狂練習。一週下來,整首「念李白」竟然脫胎換骨,連老烏龜都傻了眼,直誇大家「簡直今天就可以去比賽啦」。
也因如此,這屆的「黑暗期」完全沒有發生。只剩不到一個月就要比賽了,整體氣氛竟然跟去年賽前被李爾王鼓勵時一樣好。加上人數不足的壓力,這屆又以低音部為大宗,大夥兒拚了老命強化腹音訓練,反而讓本屆學弟腹音實力大增,連老烏龜都歎道「連我們那屆都比不上」。
就這麼地,以技巧而言我們抓到了。未來還有三週時間,我打算加強情感訓練與獨誦表現。本屆學弟天資極好,難免有點驕傲自大,是故,我又特別安排了一個「秘密武器」,打算等下週開始練習,再給大家一次震撼教育。
.
汐止站一過,車速慢了下來。綿綿細雨逐漸增強,窗外景色益發朦朧。軌道聲響在耳際,街道悄然出現又倏忽消失,無風的雨景一片蒼涼。
火車經過五堵站。坐在車上沒有感覺,其實兩站隔得並不遠。我坐錯了車,這班車幾乎每站都停,幸好五堵既沒人上也沒人下,車子停了半晌,猛然一震,又開始緩緩前行。
說也奇怪,之前坐自強號都沒有震動,不知為何平快車會這麼搖晃。望著無法關上的窗戶,看著門邊晃來晃去的鐵鍊,或許只是因為車子老舊吧,我心想。
五堵站很小,月台荒涼殘破,每樣物事都帶著鏽跡。月台鐵牌鏽了、垃圾桶鏽了、鐵皮屋頂鏽了,整個五堵站,也都快鏽蝕乾淨了。
國中理化課,老師教過生鏽是一種氧化作用,鐵加氧變成氧化鐵,外層剝落後內層繼續氧化,逐漸使原本堅硬的鐵製品完全鏽蝕,毀壞成某種無用的廢物。
說來可歎,鐵是如此堅硬的東西,形容堅定用「鋼鐵意志」,稱讚男子堅毅則用「鐵漢」稱呼。然而鐵本身卻這麼不堪,一遇到「水」馬上生鏽,脆弱了、損毀了,爛成了鐵軌旁難以辨識的一地磚紅。
難怪前人用「水」來形容女人,英雄難過美人關,鐵漢難當似水柔情。想想還真有意思,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滴水穿石,都可以拿來形容這些「禍水」。
那麼,水又是怎麼組成的呢?兩個氫加一個氧,可燃物與助燃物,都跟火有關。自然界真奧妙,兩者相加竟然變成水了,不是都說「水火不容」嗎?看來即使「柔情似水」,擁有「水嫩」肌膚,「水靈」「水亮」雙眼,那麼「水」的女孩子,原來都懂得一堆「水磨功夫」。一旦身價「水漲船高」,馬上「水火無情」,「覆水難收」之餘,把我們這些「鐵石心腸」的男子漢們鬧了個「落花流水」。
呃,我在想什麼啊,這是國文課的成語練習嗎?女孩子是很可愛的,氧化作用是自然的一部分,望著五堵車站觸景傷情,講出去只怕笑死人。
國慶隔天是禮拜三,我跟小渝約在北一女門口。當天早上薇要離開,凌晨五點傳來訊息,約我通個電話。
前一天晚上跟大姊聊到凌晨,收到訊息時還朦朦朧朧地彷彿根本沒睡多久。漱洗一下打等在電話旁邊,五點半左右她打來了,電話裡的聲音一樣溫柔愉悅,完全沒有分離前夕的感覺:
「喂?凱嗎?」
「是我。」
「回得真快,」她輕笑著說:「我要走嘍。」
「妳人在哪裡?」
「在機場,七點半的飛機。」她說:「我沒事,只是跟你說聲拜拜,順便提醒你記得寫信。」
「咦?上一封不是才剛拿給妳嗎?」
「是啊,我看完了。」她笑道:「你還真好玩,沒事寫這麼多,是在交換日記嗎?」
「喂,上次嫌少,這次又嫌多啦?」
「我沒嫌啊,」她忙道:「你這樣很好,等於在寫日記。我很喜歡看你的信,有一些話,原來你當面說不出來。」
「也不是說不出來,只是寫的時候正好想到,之前沒想到而已。」
「嗯,寫東西就是這樣,寫著寫著就會想到更多事情了。」她說:「對了,我寫的信你到底有沒有在看啊?」
「有啊!」
「那你都不說什麼。」
「呃,」我搔了搔頭:「薇啊,妳寫的內容很深奧,我看完之後還要想想,一時也不知道要跟妳說什麼。」
「呵呵,瞭解,我可沒有跟你考試的意思。」她笑著說:「好啦,反正那些都只是一點感想,跟你一樣,有些話之前沒想到要說,所以就寫在信上了。以前我不大愛動筆,什麼深奧也沒有,單純只是文筆不好而已。」
「才不會。」
「好吧,那我也要進去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等等,」我忙道:「一件事情提醒一下,妳在信上提到保養問題,記得要小心喔。」
「唉,就知道你會囉嗦。」她嘆了口氣:「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只是隨手寫寫,你別當真。」
「身體是最要緊的。」
「這話你跟自己說,」她哼了哼:「我有半年不在你身邊,記得別在月光和狗亂搞。嗯,你懂我的意思吧?」
「知道,別熬夜,別嗑藥。」
「就是這樣,那我走了。」
「薇?」
「嗯?」
「我……」
「等等,別說,」她忽然打斷我:「那天不是跟你唱過『再見離別』嗎?」
「好啦,知道了。」
「所以啦,別感傷。」她放輕語氣:「離別是再見的開始,凱,半年後見。」
「嗯。」
「記得準時寫信。」
「我知道。」
「好吧,那拜了。」
她說,隨即收了線。
就這麼地,薇再度離開了。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一向的留戀不捨。昨天國慶,我睡到傍晚,晚上跑出去找大姊看煙火,一直混到凌晨四點才回家。此時眼前一片迷糊,心裡也空空蕩蕩地,沒有什麼感覺。
帶著空白的心思,在學校睡了整個上午,下午帶詩朗隊總算醒了點。傍晚五點練習結束,我騎著昨天才跟薇拿的車,跑到北一女門口等小渝。
把車停在貴陽街,走到大門時小渝已經到了。綠衣黑裙黑皮鞋,手裡拎著個大袋子,伸手搖了搖。
「凱子,你遲到了喔。」
「咦?」我快步上前:「昨天我們約幾點?」
「沒說,我以為你一放學就到。」
「呃,那真抱歉,是我糊塗了。」我搔了搔頭:「這段時間我要帶詩歌朗誦隊,每天起碼都得練到五點,害妳等這麼久。」
「不要緊,偶爾在門口站站,也算禮賓練習。」她笑著說:「這是隊長勤務之一,重要慶典在門口迎賓。可惜今天沒刀,否則跟你來個敬禮啦。」
「這可不敢當,」我也笑了起來:「之後校慶可別食言。好吧,不多說,妳餓了嗎?」
「嗯,也該吃了。」
「這樣,帶妳吃個好吃的,之後還有一個『特別節目』。」
「哦?什麼節目?」
「答應過的事,待會兒就知道了。」
我賣個關子,稍一遲疑,決定還是牽起她:
「走,咱們去吃好吃的。」
小渝點點頭,笑「咪咪」地,瞇上了眼睛。
.
兩人跑到中華商場真北平吃了一頓烤鴨加酸菜羊肉鍋,小渝食量大,兩人風捲雲殘地掃光了半鴨一鍋,吃完大家都不行了,牽手散步順便消化,沿著滿是工寮的中華路,走到寧靜黑暗的貴陽街。
小渝的手很暖,跟一般女孩子不一樣。猶記去年社團聯展,當天雨好大,我剛跟小箏表白,兩人也牽手走在這裡。即使才剛剛在一起,她的臉頰上滿是興奮的紅暈,那雙小手依然冰冰涼涼的。
我們走過法院、走過滿是燈光的北一女,來到中正紀念堂。
一路牽著她,掌心帶著微微的汗。兩人走到大孝門,過了馬路,來到愛國東路上的便利商店。
我要她在門口稍候,進去準備「特別節目」相關物品,出來後說:
「好啦,搞定,這就去中正紀念堂吧。」
「你買了什麼?」
「沒買什麼,沒花錢。」
我神秘兮兮地一笑,兩人走進大孝門。
今晚中正紀念堂氣氛很好,這裡平常只開地燈,除了兩廳院有表演才會大放光明,其餘時間廣場一向很暗。國慶剛過,「光輝的十月」裡所有節慶燈都是開的。藍色琉璃瓦上亮著整排黃色小燈,喜氣洋洋地,不像平常那麼莊嚴肅穆。
兩廳院有節目,加上節慶燈,兩棟宮廷建築看上去格外金碧輝煌。沿著金色屋簷,劇院與音樂廳都打著探照燈,廣場被照得恍如白晝,加上白天下過雨,空氣被探照燈點亮,水氣折射光線,泛著氤蘊也似的光暈。
小渝開了口。
「凱子?」
「嗯?」
「這裡好像六月七號當天喔。」她微笑著說:「又亮又漂亮,唯一的差別是人不多。」
「那就差很多了。」
「但是氣氛一樣好。」她笑道:「最重要的是,你也在,我也在,就跟那天一樣。」
我心中一動,停下腳步。
「怎麼啦?」
她也停了下來,兩人相距一步,依然牽著手。
「呃。」
我晃了晃腦袋,收斂心神,搖搖頭說:
「沒事沒事,只是想到那天的情況,呆了一下。」
「喔。」
她點點頭,繼續向前走。
沒走幾步,我又停了下來。
「小渝?」
「嗯?」
她轉身面對我,眼中映著光芒,澄澈而清亮。
「我有一件事想問妳。」
「好啊。」她點點頭:「你說。」
「呃,」我想了想,組織一下要說的話,小心翼翼地說:「小渝,這段時間以來,跟妳相處很開心。」
「這算是個問題嗎?」她笑道。
「呃,我還沒說完啦,」我搖搖頭:「問題是,妳我之間,好像也到了該講清楚的時候了。」
「哦?」她一怔:「講清楚什麼事?」
「我想知道,妳是怎麼看待我們的關係的?」
「哦,你在問這個。」她一笑,點點頭說:「我瞭解。不過我也想知道,你自己是怎麼看待這件事的?」
「所以要我先講?」我心跳加快。
「不,我先講也可以。」她一笑,毫不猶豫地說:「凱子,我喜歡你,這應該已經很明顯了。」
我臉一熱,想不到她這麼輕鬆地就講出來了。只聽她又問:
「好啦,我說完了,那你呢?」
「呃,」我有點手忙腳亂:「這個嘛,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耶。」
「所以你並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我?」
「也不是,」我連忙解釋:「小渝,就像妳說的,這很明顯了,只是我覺得……」
「我們不該在一起?」
「呃,嗯。」
「這並不是我在問的問題。」她輕輕一笑:「我問的是你喜不喜歡我,不是問你要不要跟我在一起。我有男朋友,你有放不下來的女朋友,我們不能在一起。」
我又是一怔,只見她噗哧一笑:
「凱子,你這人真是的,明明是你提的問題,結果反而答不出來。喂,說句直接的,你喜歡我嗎?」
「呃,嗯。」
「那就是了,這是很簡單的情緒,幹嘛不好意思說?」她開心地說:「我早就知道你喜歡我了。凱子,被人喜歡是件快樂的事,尤其喜歡我的人,也是我喜歡的人,那不是很好嗎?」
「可是……」
「不能在一起,是不是?」
「是啊。」
「那也沒辦法吧?」她嘆了口氣,仍舊微笑著說:「不過在不在一起又有什麼差別呢?你跟我沒事就見面,在一起有說有笑的,都牽了手,好像也什麼差別吧?」
「問題是,這樣做,我對不起小不點。」
「別跟他說就是了,」她搖頭:「我們又沒怎樣,牽牽手,自己高興而已。如果他是我丈夫,我們當然不能這樣做,可是我又不是他的妻子,今天跟他在一起,也不能保證明天還是這樣。」
「呃。」
「你別誤會,我不是說我要跟他分手,跑來跟你在一起。」她補充:「凱子,說起來我並不瞭解男女朋友之間要做什麼。牽手嗎?還是親親對方?我總覺得,只要心裡跟對方在一起,那就算是在一起了。不是嗎?」
「的確。」
「可是,我跟他,從你出現之後就有點變化了。」她停了半晌:「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都跟他認識這麼久了,想到他的時候,卻從來沒有那種想到你時候的感覺。」
「那是什麼感覺?」
「我不會說。」
「說說看嘛。」
「嗯,讓我想想。」她閉上眼睛:「我跟你是在危樓認識的,你很特別,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而且每次都是這樣。」
我默不作聲,她續道:
「奇怪的是,每次你消失了,我總覺得你的影像還留在原地,好像還沒離開,還在跟我聊天。」她皺起眉頭:「一開始以為只是跟你聊天很愉快,有點意猶未盡而已。只是,隨著見面次數越來越多,我就越來越想跟你見面了。前幾天發生一件事,還把我嚇了一跳。」
「什麼事?」
「這個。」她提起手中的袋子,笑了起來:「這是一雙臭靴子,就不打開給你看了。儀隊的靴子都長一樣,所以要用奇異筆在裡頭寫上名字,省得拿錯。」
「然後?」
「最近天天練習,之前寫的模糊了,昨天表演前我打算再寫一次,」她臉一紅:「結果,不知道為什麼,我竟然寫了你的名字。」
我呆了呆,只見她靦腆地笑了起來:
「這還真糗,把你的名字寫在臭鞋子裡。不過寫下去就擦不掉啦,只好在另一隻鞋子裡寫上我的名字,之後就跟著學姊去表演了。」她柔柔地說:「你知道嗎,當時我突然有種你正在陪我表演的感覺。本來很緊張的,想到你就不緊張了。我走在重慶南路上,眼前都是你,好專心好專心,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心中悸動,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不知道你在哪裡,不過,你總是在電視機前看著我的。」她像個天真的小女生,笑靨如花地說:「想到這裡我就不怕了。你貼在我身邊,又看著我,這種感覺好幸福。凱子,我真的好喜歡你,你懂嗎?」
「我懂。」
我輕輕地說。
「可是,」她嘆了口氣:「我還是屬於英凡的,回來後我想了好久,我不能就這樣拋棄他來跟你在一起。你也是,雖然跟學姊分手了,可是你還愛著她,也愛著阿薇,你愛著好多人,是不能放下一切,跟我在一起的。」
我沒回答,只是點了點頭。
「這就是沒緣份吧。」她又說:「以前也有別人追過我,可是我不喜歡他們。今天我喜歡你,卻不能跟你在一起。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他們的心情。」
「不,這不一樣。」
「是啊,畢竟你也喜歡我。」她笑了起來:「沒關係,這也好,是不是男女朋友並不重要,我們愛喜歡誰就喜歡誰,把話講清楚,不要去做那些做了之後又來後悔的事,也不用為了喜歡對方,結果卻為了對不起別人而難過。」
「是,」我滿是複雜的情緒,這幾句話要是早對我說半年,或許我的人生都會有所不同:「這樣最好了。」
「那就是啦,很高興我們把話說開了。」她開心地說:「那以後就這樣,好好相處,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事。就像我跟其他儀隊姊妹們一樣。」
「這話怎麼講?」
「我有好朋友,也有儀隊姊妹。」她解釋:「在儀隊,大家有革命情感,這是跟其他朋友所沒有的。但是,這並不代表其他朋友比不上儀隊姊妹,我跟每個人的感情都不一樣,也就會有不一樣的相處方式。」
我想起薇的話,認真點了點頭。
「所以啦,我們就拿最自然的方式來相處吧,不必去管是不是男女朋友。」她緊了緊握著的手:「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友誼也說不定,只是性別不同而已。」
「有道理。」
我肯定地說。一瞬之間,眼前儘是國慶當夜,光復樓頂的煙火。
「好啦,那就這樣,換個話題吧。」她笑著說:「你說有個特別節目,到底是什麼啊?」
「喔,」我回過神來,再度牽起了她,往國家劇院前行:
「走,帶妳去個地方,『節目』馬上就要開始啦。」
.
兩人走到劇院屋簷下,繞過正門,走進「山坳」裡。
國家劇院不是個四四方方的平面,正廳四周是一片屋簷下的長廊,四角各有轉折,也就是被我稱為「山坳」的地方。紅色樑柱四下包圍,雖然開闊,卻像是個獨立空間。我找了一根靠牆的巨大柱子坐下,打開書包,拿出幾樣東西。
濾杯、濾紙、一個透明玻璃耐熱壺、不鏽鋼尖嘴壺,還有兩個咖啡杯。
「咦?」小渝睜大眼睛:「你要煮咖啡啊?」
「是啊。」
我笑道,從書包拿出已經磨好的,裝在小型封口袋裡的兩小包咖啡粉。
「這就是……」
「Luwak,答應妳的咖啡。」
我又拿出一個保溫壺,打開蓋子。
壺蓋傳來「嘶」地一聲,蒸氣撲面湧起,我把玻璃壺放在身前,放上濾杯,摺好濾紙鋪進濾杯裡,打開一個封口袋,倒入咖啡粉。
小渝靜靜望著我,我把保溫壺的熱水倒進不鏽鋼壺裡,對她說:
「剛剛去便利商店就是為了拿熱水,要是從學校準備過來早就涼了,也不能請真北平幫忙,那些餐廳的水都有個味道。」我笑了起來:
「好啦,那我要沖嘍?」
「嗯。」
她認真地說,滿臉興奮。
我靜下心來,高舉不鏽鋼壺,倒了一點熱水到咖啡粉上,隨即停下手。
「怎麼停下來了?」她一怔。
「這叫『悶蒸』,」我解釋,望著濾杯:「用一點熱水沾濕咖啡粉,熱水通過咖啡粉的細孔把裡面的空氣擠出來,空氣被同時滲透出來的油脂封在裡面,創造一個帶著熱氣的外層,形成水蒸氣開始對流,替接下來的萃取完成準備。這是滴漏法的關鍵,妳注意看。」
她依言望著濾杯,只見咖啡粉緩緩隆起,一個漂亮的過濾層逐漸形成。
「咦?鼓起來了耶。」
「嗯。」我默默等了十幾秒,再度注水,順時鐘方向細長水流汨汨而下,細小泡沫溢滿濾杯。
小渝認真地望著杯裡的變化,呼吸聲清楚可聞。
第三次注水,這時悶蒸層已然消失,熱水混著咖啡慢慢降低,直至完全瀝乾,萃取後的咖啡粉在濾紙上黏成一個深褐色的平面。
「好啦。」
我笑道,拎著濾杯走到一旁垃圾桶倒掉,回來將咖啡倒入小渝杯子裡,依法又沖了一杯。
兩杯咖啡,在劇院燈光下反射著澄淨的酒紅色光芒。小渝雙頰緋紅,睜著漂亮的眼睛,咬著下唇望著我,這才端起杯子。
好可愛的模樣,她像是捨不得喝,緩緩嚐了一口,輕笑著說:
「凱子啊,真不好意思。」
「這不麻煩啊。」
「不是的,」她搖搖頭:「我是說,我不懂咖啡,這麼好的東西給我喝還真浪費。」
「喔,不會。」我笑道:「妳聽過法國士兵的故事嗎?」
「沒有,什麼故事?」
「妳喝咖啡,我講給妳聽。」我說,自己喝了一口,感受著Luwak的奇異風味:「拿破崙妳知道吧?有一次他帶兵遠征俄國,俄國天氣很冷,他看到某個士兵的外套很破爛,於是脫下了自己的袍子給那位士兵穿。那位士兵馬上緊張起來,對拿破崙說:『皇帝啊,這是你的袍子,我怎麼配穿這個呢?』」
「咦?那拿破崙怎麼說?」
「拿破崙說:『你是法國士兵,天下沒有你配不上的東西。』」我笑道:「小渝,我不是拿破崙,妳也不只是個小女生。想想妳可是北一女儀隊分隊長呢,只是一杯咖啡而已,怎麼能說是浪費呢?」
小渝一怔,端著咖啡望著我,表情奇異,什麼話都沒說。
「呃,好啦,妳快喝吧,省得涼了。」
我忙道,不知為何覺得有點難為情,當下啜飲咖啡,避過她的視線。
兩人默默喝著咖啡,彼此之間是莫名的氣氛。偶爾四目交投,多半時間都望著自己的杯子。
不知由於「法國士兵」還是「廣場告白」,兩人都有點尷尬,尷尬中卻隱藏著某種甜蜜的氣氛。咖啡喝完了,我拿出密封袋把器具收進書包,牽起她的手,離開了相處一個多小時的劇院長廊。
兩人一直牽著手,直到回到中華商場拿車才放開。我偷偷聞了聞自己的掌心,忽然一陣衝動,忍不住地,緊緊摟起了她。
小渝沒有作聲,拋下袋子,伸手也抱住了我。比我高的身材不再有差距,兩人靠在對方耳邊,微微地,喘著氣。
要控制了,我告訴自己。
可是,這要怎麼控制呢?她的氣息飄在身邊,軟軟的身子,比想像中還要細緻。我摟著她,制服觸感如此熟悉,毫不設防地貼著我。這是一個「喜歡我」卻又不屬於我的,迷人的女孩子。
可是,總要放開的。
我對自己說,依戀地放了手。畢竟,經過這麼多事,在前夜煙火的「洗禮」下,今天的我沒有資格這麼做。
小渝很捨不得,即使離開了,依舊牽著我。
我硬下心,放脫她的手。
「今天就到這裡了,好嗎?」
我說。沙啞地。
「嗯。」
她點點頭,依戀地,望著我。
「來,我送妳回家。」
我又說,她卻搖了搖頭。
「不要。」
「別這樣。」
「我不要。」她閉上眼睛:「除非你答應我,不要今天一走,之後就不跟我見面了。」
「咦?為什麼這麼說?」
「我覺得你會這樣。」
「我保證不會。」
「好吧,那我相信你。」
她終於笑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就這麼地,我在掙扎的情緒中送她回家,又在剛飄起的小雨中再度離去。心頭一片混亂,完全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去,只能飛奔在入夜的台北街頭,一直騎一直騎,宣洩著無法抑制的,洶湧翻騰的情緒。
當晚不用去月光和狗,但我還是去了。算算從國慶開始已經連續去了三個晚上。隔天,筋疲力盡的我在學校睡了個人事不知,幸好下午還有詩朗隊跟聯課活動,若非如此,搞不好會一路睡掉整天,直到放學才醒。
禮拜五又跟小渝見面。這次兩人都冷靜了點,對前天發生的事避而不談,一起跑到水鯤,坐在「包廂」裡撰寫「轉不完的槍」。小渝一樣盤腿坐在我身邊,對我提了許多意見,也告訴了我非常多關於儀隊的、從傳統到現狀的各種細節;我打開隨身聽,把她的話都錄了下來。約莫九點稍事休息,我放下筆,對她說:
「依照這種進度,我看再見個一兩次面,搞不好就能完成了。」
「嗯,可能不行,要等到十月底。」
「為什麼?」
「我們又要開始練習了,」她嘆了口氣:「十月二十七號比賽,教練說這禮拜天假期正式結束。這麼一來,又有三個禮拜不能見到你了。」
「不是學姊的比賽嗎?」
「是,但是我一樣要去支援,」她解釋:「再說之後就要校慶了,我們這屆提早接班,少了一個寒訓的練習時間,所以也要加強練習。」
「說到這個,妳們為什麼要提早接班啊?」
「這是一種關於表演次數的平衡。」小渝解釋:「學姊這一屆活動很多,接了一些以往沒有的表演。如果一路跑到學期末才交接,不但學姊吃不消會影響高三功課,比起我們這屆學姊出隊次數太多也有點不公平。所以提前讓我們上場,而且也只是校慶一場而已。」說著噗哧一笑:
「校慶嘛,是給自己看的,那就比較沒關係啊。」
「還是有一堆人要看哩,」我笑道:「市政府官員、家長會、校友、還有我們這種臭男生,就不要練習不夠砸了鍋,得不償失。」
「那就多多練習嘍,」她一副輕輕鬆鬆的模樣:「反正官員看不懂,家長只看自己女兒,男生是來看腿的。至於校友嘛,如果是樂儀隊學姊,校慶當天還可以現場挑合適的尺寸跟我們借隊服,有個節目是讓她們重出江湖遊行一下,跟著高三學姊一起繞場,讓她們重溫舊夢的喔。」
「這麼有趣啊?」
「是啊,所以大場讓我們負責,學姊是遊行主力,畢竟那些畢業很多年的學姊大概也忘了差不多啦。」她點點頭,想了半晌,又說:「反正就這樣,我們這屆要扛下校慶表演。教練說了,未來搞不好會逐漸把交接時間往前面提,而不是都高三了還有市賽、校慶這些重頭戲。」她又停了半晌:「不過大概我是看不到了。反正這兩個月會很忙,說不定要等校慶之後才有時間。問題是那時候離交接典禮也只剩五個禮拜啦。你來得及嗎?」
「五個禮拜啊?」我一怔,笑了起來:「小意思,我跟巧怡練三天就夠了。妳安心先練功,等有空再見面就好啦。」
「呃,不要。」
「咦?」我呆了呆,點頭一笑:「知道了,一樣把時間給我,我有空就去看妳們練習。」
「好,」她像是鬆了口氣:「一定要來喔。」
「妳們每天都練嗎?」
「是。」她點點頭:「這次是雪恥之戰,不成功便成仁了。」
「我懂,詩朗隊也是這樣。」我停了停:「另外有一點,如果小不點要去,那我就不會出現了。這個怎麼說呢,還是避免一下,別惹出什麼事才好。」
「他不會去的。」小渝搖了搖頭。
「妳確定嗎?」
「確定。」
「為什麼?」
「不用解釋,反正他不會再來了。」
「等等,」我一陣緊張,忙問:「妳說清楚,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唉,幹嘛一定要問呢?」小渝長歎一聲,點了點頭,緩緩地說:「我們分手了。」
我大吃一驚,只聽她說:
「凱子,這件事跟你無關……或者說不直接跟你有關。是他主動提的,既然如此,我也不能多說什麼了。」
「天啊,為什麼呢?」
「不重要,改天再講。」她搖了搖頭:「你不必有壓力,我們的狀況沒有改變。無論如何,你我是不會在這種時候變成男女朋友的。」
我望著她,不知如何是好。
「不過,從現在起,我們就沒有那麼多限制了。」
她輕輕地說,閉上眼睛,緩緩靠近我。
我一陣緊張,不自覺地,退了一退。
這該怎麼辦呢?今天是十三號星期五,聽人家說是個不祥的日子。薇前天剛離開,明天還要見小玫、菲子跟一掛國中同學。此時此刻,我該怎麼辦呢?
小渝跟小不點分手了。理由是什麼,我不知道。
明天,我會見到甫仔。
小不點是阿誠學弟,我曾在社團聯展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當著阿誠的面,搶走了小箏。
甫仔曾經是小玫的男朋友,我也曾在一個星光燦爛的營火之夜後,搶走了小玫。
小箏跟我分手了,我把她害得那麼慘,她依然愛著我。
小玫曾經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機場玻璃門之後,今天回到台灣,卻跟我有了再也無法彌補的距離。
此刻,小渝與我,如此接近。
清清楚楚的氣息,一個真真實實的她。
這是薇離開後的第三天。
國慶煙火驀地回到眼前,一朵接著一朵,在夜空裡綻放奪目的光華。七彩斑斕、眩目絢麗,皆不足形容那份燦爛。
曾經有多少個童稚歲月,我吵著爸媽帶我去總統府,擠入人群,只為了看那短暫的迷人光彩。我不喜歡節慶,多年來所有節慶都帶點寂寞成份,整個世界都在狂歡慶祝,我卻只能獨自窩在遠處。但國慶不同,國慶總是讓我快樂,從莊嚴的升旗、威武的閱兵,五光十色的慶典,直到晚上的煙火,這是個紮紮實實的節慶,是屬於每個人的,「張燈結彩喜洋洋」的日子。
中正紀念堂,亮著歡欣鼓舞的燈。
整個台北市,飄著令人感動的旗。
所有人都在身邊,不用理由也沒有繁瑣的儀式,只要快樂就好,那是個無論在飄雨的港都,或是陰森的墳墓山,周遭都是一片燈海的日子。
多少次國慶,我坐在電視機前,就為了觀賞英挺的閱兵隊伍,看著那些坦克大砲,一枚枚漆得漂漂亮亮的飛彈,加上海軍陸戰隊迷人的胸肌與迷彩短褲,聽著司儀高喊「英勇的國軍健兒」,看著總統微笑擺手,彷彿正在跟我打招呼。
多少次國慶,被動員的我站在烈日下,只為拿著那面學校發的國旗,彷彿這面國旗與文具店賣的有什麼不同,興奮地連連揮舞,不用擔心別人異樣眼光,可以大聲高喊「中華民國萬歲」,可以一邊覺得「七十幾歲的國家好老喔」,一邊喊著「萬歲萬歲萬萬歲」,相信這個年踰古稀的國家可以「千秋萬世,直到永遠」。
多少次國慶,我聽著舞龍舞獅的震天擂鼓,幻想有朝一日可以走在隊伍當中,神氣地舞著龍、揮著旗,在總統目視下迤邐而過,踏過寬敞平直的,無邊無際的重慶南路。
又有多少次國慶,我望著鮮豔奪目的金色樂器,看著那些漂亮英挺的北一女大姊姊們,身穿綠龍紅鳳,肩披黃穗金帶,白裙白靴,飛舞的長槍曳空直上,整齊劃一地,回到她們修長細緻的,戴著白手套的雙手當中。
這就是我的國慶。從國旗歌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直到夜空裡剎那間的永恆,這就是國慶。
然而,就在今年,這一切遙遠燦爛的大典,第一次離我這麼近。
遠去的小玫,因為國慶,回來了。
我的薇,坐在總統身邊的貴賓席中。
踏著積水,中正紀念堂亮起了節慶燈。
站在光復樓頂,當晚的煙火比過去每一年都燦爛。
此刻,「北一女大姊姊」在金絲白靴內寫下我的名字,讓我陪著踏過國慶大典。這樣的她,閉上雙眼,緩緩靠近著我。
此時此刻,我問自己,這該怎麼辦呢?
.
五堵之後是七堵,望著又一站的空蕩月台,我回到了霪雨中的現在。
或許是錯覺吧,我不禁想,雨中的火車好像走得特別慢。濕氣瀰漫在制服上,摸起來黏答答地,有種施展不開的錯覺。試圖關上窗戶,卻發覺這扇窗連窗扣都不見了,整片玻璃,其實是卡在溝槽裡的。
玻璃許久沒擦,霧濛濛地什麼都看不見。還是別關上吧,起碼可以瞧見窗外的景物。
過了五堵,之後是一座又一座的山。有時穿梭在山間,有時過個山洞。從台北到基隆,果然是「經過高山又到大海邊,經過鐵橋又到山洞裡」。山嵐覆蓋著蒼鬱,細雨中樹木更顯翠綠。隨著微風,飄著山間的氣息。
遠山色澤黯淡,近山濃墨清晰,同樣是綠色,卻有著不同的意義。或許這也是一種慰藉,告訴我不用想太多,唯有當前的真實,才是我的真實。
於是,我吻了她。
拒絕「北一女大姊姊」,是我做不到的事。童年時的欽羨仰慕,在瞬間化成了甜蜜的吻。小渝的吻很淺,雙唇滾燙鮮嫩,小小的舌尖帶著猶疑,卻又甘美異常。
起初,我們試探著,帶著怯懦緊張。
隨即,我們抱起對方,不再試圖壓抑。
是個多麼沉重的壓力啊,我不禁想,十三號星期五,在跟薇去過的地方,坐在同一個位置上,我吻了小渝。
是個多麼不能觸碰的形象啊,我又想,北一女儀隊分隊長、阿誠學弟的前女友、薇的同學,還有,一直口口聲聲的「沒怎樣」。
我緊緊摟著她,讓高大的她嬌小地躺在懷裡。然而,她卻不是我的女朋友。
而那些真正是我的女朋友的,早已紛紛離去。
隔天下午在教會,阿良說的又有什麼錯呢?我就是這種人,一週之內,做了多少不該做的事?
我越抱越緊,小渝的身子在懷裡如此精緻。生怕一吻之後,一切都會消失。
然而,一吻之後,其實什麼都沒有留下。
隔天下午,我不再能夠面對小玫了。被阿良說了一頓,又聽甫仔說了那麼多,我只能啞口無言。
之後,我牽著菲子,一個已然屬於遠遠的,我的初戀情人,說完了當年沒說的話,也聽到了那些從來沒聽過的事。
這是個慌亂的一週,從跟薇見面開始,我「觸碰」了多少不該觸碰的人,也觸碰著那些從來不敢面對的問題、情緒與遺憾。
於是,我也必須做一個「了斷」。
當晚送小渝回家,離開了迷醉的情緒,我騎著車,來到空無一人的,薇的家。
國慶前夜的激情彷彿飄在空氣裡,隨著緊閉的門戶,凝滯在一片純白的屋子當中。黑暗裡,白牆白地毯一樣盈盈生輝,我默默走上樓梯,進了薇的房間。
被單整整齊齊鋪在床上,那是我得到薇的地方。
浴室裡,大理石地板一塵不染,在這裡,我們曾經有過無數親暱的時光。
Ovation架在牆角,隔壁是Bösendorfer的三角鋼琴。樂聲飄在耳際,流洩著悲愴、「似曾相識」的狂想、小小廣播電台播放過的土耳其進行曲,以及依舊迴盪著的「查拉圖思特拉如是說」。
薇,對不起。
星空花園裡沒有花,印象中的「K」與「A」早已剷除。廚房裡沒有滿滿的餃子餡,咖啡罐子裡,也只剩下了幾顆「Luwak」的殘餘。
浴室改裝的「工作室」,一樣滿是電子樂器,整排專業複雜的燈光已然熄滅。
冰櫃裡,只剩下一包餃子。
我做了什麼?我問自己,為什麼曾經擁有這麼多,卻又同時失去了一切?
沒有人回答。
過去,無論多麼孤單,我都有妳的陪伴;再怎麼複雜難明,只要妳幾句話,都可以輕易獲得答案。
然而,我卻失去了妳。我只能發問,卻不再有人回答。
薇,我為什麼失去了妳?
沉默的空間裡,沒有任何回音。
.
跟小玫、菲子見面的隔天下午,詩朗隊在中正紀念堂「單挑」開南詩朗隊,之後幹部開會,會後各自解散,只剩下阿義跟我留在咖啡廳裡。
阿義在等王藝嵐,我在等小渝。
或者說,我知道他在等王藝嵐,他也知道我在等小渝。
之所以知道我在等小渝,是因為剛剛小渝找過我,他在旁邊。
之所以知道他在等王藝嵐,那是因為……嗯,我就是知道。
阿義似乎有心事,悶了半天一聲不吭。我猜他還在擔心適才的「比試」,微笑著問:
「喂,還在擔心啊?」
「啊,」他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沒有沒有,都是安排好的戲碼,有什麼好擔心的?」
「那你在想什麼?」
「嗯,說來也糗。」他苦笑著說:「一點私人問題,還是別提了。倒是這段時間你很辛苦,沒有你我可慘了。」
「咦,怎麼說?」
「你總隊長當得很好,我們這屆還找不出一個可以代替你的。」他嘆了口氣:「這陣子我很煩,很多事情沒幫你照顧好,想想小丁學長,我還真是個爛社長。」
「別這麼說,」我搖頭道:「你做得很好,該注意的都注意到了,還記得幫我做球,我都忘記要謝謝你了。」
「不,」他忽道:「我跟你的搭配,遠遠不及河馬配小丁。」
「為什麼?」
「因為他們沒有別的心事。」
「你有別的心事嗎?」
「嗯。」他緩緩地說:「我心事多了,難道你不知道嗎?」
「什麼心事?」
我一怔,暗暗提高警覺。
「凱子,我們認識多久了,這樣講多沒意思?」他忽然說:「阿貴對你下毒,你卻不跟我說,看樣子是信了他的,這沒冤枉你吧?」
我一驚,連忙搖頭:
「不,那是你這麼認為,我可沒有信他什麼。」
「是嗎?」
「當然,因為他什麼也沒跟我講。」我說:「你們有仇又不是新鮮事,講你幾句城府很深,又沒有舉出實際的例子,我幹嘛那麼三八跟你咬耳朵?」
「嗯,這也是。」他點點頭,又道:「可是你卻跟他說了演辯社社長的事。」
「到時候必須他同意,這陣子他被管樂詹狠打,這段時間他最容易妥協。」
「有理。」他依然點頭,卻說:「但是,你也要他答應把詩社給你。」
「這有什麼不對嗎?」
「你自己要的,他答應了;」阿義說:「幫我提演辯社的事,被他拒絕,你卻不爭執,甚至還幫他東征西討。你說說看,我會怎麼解讀?」
「阿義,」我正色道:「人說兄弟鬩牆,外禦其侮。你心存懷疑,那我們怎麼合作下去?」
「所以說啊,我跟你,不及小丁跟河馬。」他忽然說:「兄弟鬩牆,說得好,凱子你捫心自問,誰是你的兄弟?」
「這話怎講?」
「你的兄弟,都是你的墊腳石。」他嘆了口氣:「說唱藝術社有個王志強對吧?他是不是你兄弟?」
「不是。」
「你前任馬子的前任男朋友,建吉黃益誠,是不是你兄弟?」
「我追小箏的時候,還不是。」
「唐宇同?」
「天下有只見一面就當兄弟的嗎?」
「有,三國裡的劉關張。」他淡淡一笑:「好,那你們班柯秉楠,總算是你兄弟了吧?」
「是。」
「那你怎麼又去幫阿貴?」
「你我都清楚平衡的重要,今天阿貴吃鼈,現階段管樂詹不用我幫。」
「你全有理。」他哼了哼:「不愧是新生盃冠軍,果然能言善道。你說的都對,問題在我不信任你。這樣吧,最後問一件事,你要是能夠說服我,那算我小心眼,你可以一腳把我踢開,不然也可以再給我一個機會。」
「沒問題,你說。」
「你有沒有牽過藝嵐的手?」
「咦?」我一怔:「當然沒有。」
「你還不說實話嗎?」
「好啊,有什麼了不起的?」我有點惱火,這種「審問」不是我該接受的:「她帶我去北一女偷看儀隊練習。我們從中正樓頂爬到光復樓頂,那裡有個平台比較高,她穿裙子不好跨,我伸手拉她一把,這是你說的『牽手』嗎?」
「哦?」他一怔:「這當然不算。」
「好,那沒有了。」
「就這樣?」
「就這樣。」
「呃。」阿義皺起眉頭,看樣子正在傷腦筋什麼事:「如果是這樣,靠,那我還真是誤會你了。」
「怎麼說?」
「這個嘛……」他面有難色,遲疑半晌後說:「好吧好吧,跟你承認就是了。最近藝嵐怪怪的,我以為她跟你朝夕相處,已經有了什麼事情。」
「這是什麼鬼話?」我皺眉:「誰跟你馬子朝夕相處了?我在車上碰過她五六次吧,請她吃過兩次早餐,一次吃麵一次麥當勞。加上那次在金橋碰巧遇上順便逛逛北一女,一共就這麼多。」
「為什麼她要帶你逛北一女?」
「不是事先約好的,如果這是你的問題。」我解釋:「那天是你們演辯社的活動,我是金橋常客,遇到你們只能算是冤家路窄。我跟碩彥阿貴他們扯一扯直到打烊,之後跟你馬子坐一樣的公車所以一起走。路上我聊到很喜歡北一女樂儀隊,她就說當天樂儀隊每天都在學校練,問我有沒有興趣去看。我問你,換成你會不去看嗎?」
「呃,不會。」
「所以我就去看,看完還當著你馬子去找梁文渝打招呼,然後大家就閃了。」我哼了哼:「至於鑰匙嘛,哈,有這種厲害的東西當然見者有份,我跟她借來打一份當蒐藏,又不是她家鑰匙,我覺得沒有什麼對不起你的地方。要是心裡有鬼,我會請你幫忙還她嗎?」
「呃,講這樣。」阿義滿臉通紅:「所以你們沒有天天見面?」
「沒啊,這禮拜都沒碰到,」我搖搖頭:「我開始騎車上學了,怎麼見面,我去載她不成?」
「呃,那我跟你道歉。」阿義忙道:「凱子,你說的我信,對不起,小弟一時糊塗,你別介意。」
「好啦。」
「我是真的道歉,你就別生氣了。」
「我知道啊。」我哼了哼:「問題是,你懷疑我跟你馬子有什麼亂七八糟的沒關係,問一堆誰是我兄弟做什麼?」
「我口不擇言,這總行了吧?」他陪笑道:「你大人大量,別跟我計較這些。凱子,你對女人很有一套,大概從來沒有吃過誰的醋,我沒你這種本事,就當我沒出息,別跟我一般見識行嗎?」
「唉。」我嘆了口氣:「誰對女人有一套了?你怎麼啦,王藝嵐跟你吵架啦?」
「嗯。」
「那也不能隨便懷疑我啊。」
「唉,她最近很怪,我能想到的只有這個。」阿義一副無計可施的樣子:「好好好,我不該這麼說,不過這幾天我們吵得很兇,她讓我有種已經愛上了別人,跑來找碴以便跟我分手的感覺。」
「哦?她會這樣嗎?」
「原本我也不覺得,」阿義歎道:「可是,這是唯一想得出來的答案了。」
「所以怪我?」
「她又沒跟別人往來。」
「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啊?」我不禁好笑:「阿義,人家說朋友妻不可戲,這點分寸我還是有的。搞不好她有什麼別的事,要不然就是生理期來了,好好陪陪人家或許就沒事了。」
「問題是……」阿義正欲開口,突然壓低聲音:「喂,儀隊的來了。」
我轉頭一瞧,只見小渝走進咖啡廳,左右張望一番,瞧見了我。
「喂,我得走了。」
「不送。」阿義點點頭,只見小渝已然走到我們身邊。
我正要說話,小渝認出了阿義,先是一怔,隨即微笑著說:
「咦?你是成功演辯社的陳天義。」
「是啊,梁文渝妳好。」
阿義彬彬有禮地說,表情有點不自然。
「咦?」小渝偏起頭想了想,笑道:「你們之前不是對手嗎?和解了嗎?」
「我跟凱子是詩朗隊夥伴,」阿義一笑:「從來不是對手。」
「喔,那真好。」
小渝點點頭,看了我一眼。
我拿起書包,當著阿義牽起小渝,轉頭說:
「那我閃了,你慢慢等吧。」
「嗯,明天詩朗隊見。」
阿義說,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小渝,移開視線,望著兩人的手。
.
八堵站到了。火車嘰嘰嘎嘎煞了車,緩緩停了下來。
下一站就是基隆,有人下車不奇怪,卻也有人在這站上車。有種公車的感覺,可惜身邊沒有王藝嵐,也沒有滿車的北一女同學。
說真的,阿義為什麼會懷疑我呢?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不說我跟王藝嵐根本不熟,其實我跟阿義也沒多熟。如果換成遠遠、阿誠,甚至詩聖都沒話講,阿義知道什麼,好好一個人,吃起醋來竟然這麼不講理。
或許還是因為那串鑰匙吧,我心想,想想真不該找他轉交鑰匙。鑰匙這種東西,嘿,總是帶著點別的意義的。
想到這裡,我打開書包,掏出「鑰匙」。
一共三串,薇家的、小箏家的,還有北一女的。通通串在一起。
薇家有五把鑰匙,大門、內門、房門、星空花園以及車鑰匙。通通扣在一個普普通通的鐵環上,沒有多餘裝飾。機車鑰匙很粗,大門那把又重又長,內門扁扁一片,上面有很多隕石坑般的小洞;房門的黃銅短柄,星空花園的跟內門一樣,也是扁扁一片加上隕石坑。
小箏的鑰匙有三把,樓下鐵門,標準的銀色圓柄;樓上大門,三角形彷彿螺絲起子、塑膠柄金屬鑰匙片。至於內側木門,則是一樣的銀色圓柄。三把鑰匙串在金色的北一女娃娃鑰匙圈上,還有個小小的鈴鐺。
北一女校園的,有大有小,多半都是鎖頭用的小鑰匙。嶄新統一的銀色,由於從來沒有用過,邊角還有點刮手。鑰匙圈是鎖匠附的,一根細細的軟質鐵環,我一直想換個堅固一點的鑰匙環,卻總是忘記去買。
三串鑰匙,也是三種「狀態」。一串能夠自由進出卻沒人在裡頭,一串有人在裡頭卻不能自由進出;最後一串人很多,卻從來不是個可以自由進出的地方。
鑰匙是信任,也是付託。小箏與王藝嵐是不同的信任,薇則既有信任也有付託。從小媽媽就不給我鑰匙,直到上了國中才解禁。這些女孩子們,卻輕易把鑰匙給了我。
我真的那麼值得信任嗎?我不禁想。
手中握著三串鑰匙,身上扛著社長、參謀與總隊長責任,曾經有過三個女朋友,周旋在三個候選人當中。大家都很信任我嘛,我不禁苦笑,他們到底吃錯了什麼藥,竟然都覺得我是一個如此值得信任的人呢?
國慶日當晚,我吃完媽媽端來的水果,想想決定晚上還要回家睡覺,因此也沒帶制服,拎著書包就出了門。在樓下打了個call機給大姊,她回傳訊息要我直接打到她家。於是我又插入電話卡,撥起她的號碼。
天快黑了,下過雨的天際透出一絲夕照。融融紅光,突破雲層照下來。
大姊接了,聽聲音還沒睡醒。
「凱啊?」她像是正在伸懶腰:「怎麼啦,什麼事啊?」
「妳還在睡啊?」
「當然啊,昨晚喝那麼多,」她笑著說:「你倒是已經醒了,有沒有頭痛?」
「還好,不會。」
「唉,年輕真好,以後別再跟自己過不去了。」她說:「對了,阿楠有把鑰匙還給你嗎?」
「有,他放在我口袋裡。」
「那就好,」大姊一笑:「他也真倒霉,自己都快喝掛了,結果還要送你回去。早上看到他的車還在門口,不知道後來跑到哪裡去了,你有跟他聯絡嗎?」
「沒有,」我吐了吐舌頭:「我連是他送回來的都想不起來。聽妳說才知道。」
「嗯,他很照顧你的。」大姊頓了頓:「找我幹嘛?」
「呃,沒事,妳在家就算了。」
「你想出去走走,是嗎?」
「如果方便。」
「嘿,客氣什麼,出去走走很好啊。你要去哪?」
「吃個飯吧?」
「嗯,我還沒餓,」她想了想:「這樣吧,你要是不急著回家,那就騎車過來接我。晚上一起去看煙火,看完之後再吃點東西好了。」
「好,就這麼辦。」
「那我去換個衣服,你到了直接按門鈴。」
她說,當下收了線。
追著殘餘的暮色,我在積水與剛亮起的街燈中來到大姊家。剛按電鈴門就開了,我搔了搔頭,自己上了樓。
一樣是龍飛鳳舞的般若心經,一樣的小小佛像,佛像前擺著捻香的香爐,爐中冉冉飄著煙。
她倒是記得點香,我心想,見門是半掩著的,先按下電鈴,隨即推門進去。
大姊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寬寬鬆鬆的長袖圓領T恤,上寬下窄很有型,領口極大,露出半個肩膀,甚至看得到些微的乳溝。
見我進來,她微笑著揮揮手,紮在頭頂的馬尾晃啊晃地,看上去很有精神。
「凱,坐吧,別呆在那裡。」
「不是要出去了嗎?」
「不急啊,煙火八點才開始,先喝一杯聊聊天,快到了再過去。」
「我們要去哪看?」
「哪都好,介壽路、大稻埕水門,你愛去哪就去哪。」
「這些地方不會很擠嗎?」
「嗯,搞不好會。」她想了想:「其實不用跑很遠,從外頭臥龍街那邊上山也可以看得到,只是搞不好會被樹擋住,旁邊又是墳墓,有點煞風景。」
「那還是去總統府看好了。」
「好啊,那兒你熟,搞不好可以找到一些不錯的景點。」她點點頭,笑咪咪地說:「要不要喝些什麼?」
「有咖啡嗎?」
「嘿,有有有。」她笑了起來:「這可便宜你了,阿薇留了一點豆子給我,我還忘記拿去月光和狗了呢。她說那是什麼貓屎咖啡,真是的,什麼名字嘛。」
「妳有Luwak喔?」我一怔:「那真的是貓拉屎拉出來的啊,薇跟妳見過面啦?」
「是啊,可惜只有一個小時左右,交代一點事情,隨便聊聊之類的。」她搖搖頭,從冰箱拿出咖啡,帶我走到廚房,打開櫃子,裡頭擺著許多咖啡器具:「凱,我可不會煮,聽阿薇說你已經出師啦,待會兒你看這些東西哪個順眼就拿走,放在我這裡簡直佔空間。」
「咦?」我選出需要的器具,一邊問:「既然妳不會煮,幹嘛還買這麼多工具?」
「都是狗弟買的,他啊,說什麼要來好好練練,結果還不是偷懶。」
「那送我像話嗎?」我皺眉道,關上櫃子的門:「要是下次他來發現東西不見了,那豈不糟糕?」
「你少聽他那套,這人除了吉他以外什麼都學不會。」大姊一笑,從冰箱拿出豆子,整罐交給我:「來來來,讓我瞧瞧你的手藝。」
「沒問題。」
我點點頭,把豆子放進手搖磨豆機裡,磨了幾顆試刻度,隨即開始煮咖啡。
大姊站在一旁,點起菸,邊抽邊說:
「對了,凱啊,阿薇今晚沒空跟你見面嗎?」
「她說沒空。」
「你們見過幾次面?」
「四次。」
「那還不錯嘛。」
「唔。」
「唔是什麼意思?」
「就是多一點更好的意思。」
「多一點又能怎樣呢?」她嘆了口氣:「你們兩個喔,每次見面就怪怪的,我在旁邊都快發瘋啦。你說說看,為什麼不乾脆在一起就算了?」
「她在國外啊。」
「那有什麼關係?」
「那就不是『在一起』啦。」我說,放下磨豆機,拿出濾紙。
「嘿,這不是強辯嗎?」她笑了起來:「我還真看不懂你們的關係,講起來愛得不得了,結果你跑去跟別人在一起。好不容易分手了,她卻馬上躲到國外去,你們到底愛不愛對方啊?」
「愛啊。」
「那為什麼搞這麼多飛機?」
「嗯,她說不急。」
「這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說,」我把濾杯架在玻璃壺上,從熱水瓶裡灌些熱水:「反正人生還長,總要走過一圈,確定能夠一輩子在一起,這才在一起。」
「那中間要幹什麼?」
「做點別的事吧。」
我說,拿起鋼壺,開始注水。
「嘿,這是什麼邏輯啊?」她皺眉道:「阿薇說你最近很孤單,要我陪陪你。我就問她幹嘛一定要回加拿大,為什麼不乾脆留下來算了。」
「那她怎麼說?」
「她說你需要一個人靜靜。」
「嘿,」我望著逐漸膨脹的悶蒸層:「又說我很孤單,又說要一個人靜靜,這還蠻奇怪的。」
「凱?」
「嗯?」
「你先停一下,我問你個問題。」
「等等,」我搖搖頭,默算悶蒸的秒數:「煮完再問,現在不能停。」
「好。」
她笑了起來,安靜等我煮完。
我沒有說話,第二次注水。望著咖啡粉膨脹起泡,隨即注入第三次水。
水面緩緩降低,我轉過頭去,對大姊說:
「好啦,妳問。」
「我想問的是,你對她的作法,是不是很不贊成?」
「嗯,」我想了想:「不會啊。」
「然後?」
「就不會啊,沒有什麼然後了。」我搖了搖頭:「過去是我對不起她,她不相信我也是對的。或許她沒有表現出來,可是我知道,其實她對我跟她的未來,是沒有什麼信心的。」
「哦?」大姊一怔:「怎麼說?」
「我就是知道。」我緩緩地說:「薇對我很好,什麼話都埋在心裡。其實她並沒有真的信任我,把我當成是一個可以託付的人。」
「那……」
「我還沒說完。」我打斷她:「問題是,她這麼想也是對的,今天的我的確不是一個值得託付的人。要是對別人倒還好,畢竟大家年紀都小,分分合合的也談不上什麼託付終身。可是她是薇,我既不願放棄她,也配不上她,所以要花一點時間。」
「花時間做什麼事?」
「長大。」我說:「我要趕快長大,這樣才能照顧她,而不是總是靠她照顧我。」
「呃,這是什麼想法啊?」大姊一怔:「凱,你覺得年紀是問題嗎?」
「不,年紀還好,心態才是問題。」我搖頭:「對薇來說,我還是個小孩子,所以老給她找麻煩。或許她自己也沒發現,我們之所以必須分開,其實有個很重要的功能,那就是讓我們拉近彼此的距離。」
「這話怎講?」
「妳有沒有這種經驗,朋友很久沒見了,一見面忽然覺得對方長大了很多?」
「嗯,沒有。」
「妳都沒有多年不見的朋友嗎?」
「是啊。」她淡淡地說:「我的朋友都在身邊。」
「那妳還真幸運。」我點點頭:「好吧,反正我就是這麼覺得。她出國了,這段時間我正在變化。或許半年之後,她就會覺得我跟她之間的距離已經縮短了一些。大家都經歷一些事情,把心定下來,之後才能在一起。」
「嗯,我不懂。」她想了想,笑道:「也許你是對的。不過呢,我並不覺得你很幼稚。你才多大啊,能夠想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阿薇很幸運,找到一個像你這麼認真的人,之後等你們再次見面,應該就會很幸福了。」
「希望是這樣。」
「凱,你真是個非常特別的人,」她忽然說:「感覺起來可愛可愛的,想很多,大方向卻抓得很穩,比起一堆老你很多的男生,其實已經是個可靠的男人了。」
「是嗎?」
「男人是什麼?」她嘆了口氣:「還不就一堆色鬼而已。真正的好男人應該像你這樣,知道為女人想,也願意面對自己的弱點。凱,或許你年紀還小,不過假以時日,應該會變成一個很棒的男人的。」
「所以還是個小鬼嘛。」
「哈,看起來已經不是了。」
「謝謝妳喔,哪裡看出來的?」
「不是都能讓人懷孕了嗎?」
「欸。」
「好好好,不鬧你,咖啡到底好了沒啊?」
她笑道,拿出兩個馬克杯。
我輕嘆一聲,把濾杯倒掉,幫兩人各自倒了一杯。
.
火車叮咚叮咚,小雨浠浬浠浬,火車從台北叮咚浠浬地開往基隆。離開八堵,下一站就是基隆,走著走著轉進山坳,車子驀地停了下來。
這是哪裡啊,我一怔,只見窗外依然下著雨。雨水覆蓋的山坡上有個老社區,裡頭滿是兩三層的矮房子。樓房依山而築,排得毫無章法;道路蜿蜒曲折,階梯水泥牆錯落分布。水泥牆透著髒汙,鐵皮屋頂藏青磚紅,黯淡寂寥,凝滯在綿綿細雨中。
火車為什麼停下來呢?我看看四周,只見車上的人都沒什麼反應。睡覺的睡覺,發呆的發呆,好像這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只有我一個人大驚小怪。
靜靜地,車子停在雨裡。
一點聲音也沒有,鐵鍊動也不動地掛在門邊。鐵軌聲、車廂震動聲都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雨聲,浠浬浬下個不停。
驟然一道勁風撲來,呼嘯聲中掃進雨水,沒頭沒腦刮在我的臉上。
一台自強號疾駛而過,快得連車廂都看不清。原來我們是停在這裡等自強號離開的。
為什麼要等呢?因為自強號比較快嗎,抑或鐵道是共用的?我毫不明白。就這麼又隔了一會兒,車廂猛地一震,這才緩如牛步重新出發。
雨越下越濃了,沒頭沒腦地平舖而降,在山巒民家鋪了一層茫茫白霧。火車走得很慢,一股混著泥土味的青草氣息飄進車廂,帶著某種飄忽的、世外桃源般的感受。
當天在大姊家喝咖啡,兩人坐在懶骨頭上聊了一陣子。沒過多久又下雨了,空氣充滿濕氣。大姊放下杯子,起身開了冷氣,幾分鐘後整間屋子冷如冰窖,於是她又把冷氣關上,改開除濕。
用冷氣機除濕效果不大,冷倒還是蠻冷的。大姊抓過一條毯子蓋上,輕笑著說:
「呵,可別睡著了。」
「我睡一天了,這時候可睡不著。」
「那看看電視好了。」
她說,拿起遙控器,打開電視機。
電視正在播放新聞,畫面出現了早上的總統府前廣場。今年沒有閱兵,來來去去全是各種「民俗表演」。台下是熟悉的人山人海,大禮台中央坐著李總統,兩道又深又清楚的法令紋掛在嘴角,看上去有點不高興。
他在不高興什麼呢?我忽然想。
都當了總統了,坐在大禮台上,有什麼好不高興的呢?我試圖在畫面裡尋找薇跟小玫,一邊又想,起碼您老人家可以坐在最清楚的位置,看著北一女樂儀隊從眼前迤邐而過,這可不是誰都坐得到的貴賓席呢。當然,國慶日總統是主人,不算貴「賓」,薇或小玫這種華僑才是真正的客人。總統得穿著西裝,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大概也不怎麼舒服吧。
再說,天公不作美,當時還下著雨。
雨不大,卻很惱人。坐在大禮台上還沒什麼,台下表演隊伍才是真的狼狽。換北一女樂儀隊上場,只見畫面中出現樂隊指揮,不知為何把指揮棒放在地上,司儀唸起了介紹台詞:
「首先為民間遊藝表演大會拉開序幕的,是北一女中樂儀隊表演,這支美麗的隊伍,充滿著蓬勃進取的精神,並具有光榮的歷史傳統。她們是由兩百五十位品學兼優的同學所組成。現在,她們正以雄壯的樂聲,昂揚的步伐進場……」
說著只見一小段空拍鏡頭,多半都是樂隊,吹奏間變換隊型。偶爾幾個鏡頭照向儀隊,儀隊也只是把槍架在肩膀上,沒有任何動作。
重播畫面經過剪接,只有十幾秒就結束了,電視上出現了中正預校的表演。就這樣喔?我一愣,還沒有當天在光復樓看的好看。想想辛苦訓練只為這麼幾分鐘,還得淋雨,她們也真夠辛苦了。小渝曾說北一女樂儀隊是「雨神」,每次出隊都下雨,好好一身漂亮隊服,回去都變成了落湯雞。之前聽人說過「墨菲定律」,看來只要有什麼重要活動,老天總不忘整整大家,沒事下場雨湊湊熱鬧。
發現她也正瞧著我。似笑非笑地,有種想說什麼的表情。
「怎麼啦?」
「沒事。」她微笑著說:「凱,聽阿楠說你交了個北一女儀隊朋友,是嗎?」
「嗯。」
「剛剛也在裡頭嗎?」
「她有去,」我搖頭:「不過只是跟在隊伍後面的支援團隊,應該不會在正式表演出現。」
「穿制服看起來都一樣啦。」她笑道:「之前阿薇也參加過這個,倒頭來不但沒去表演,反而坐在上頭讓她們表演給她看。這還真有趣。」
「薇覺得很可惜。」
「其實這都是假的,」大姊搖了搖頭:「跟化妝一樣,漂漂亮亮的外表,底下是什麼誰知道?」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別看她們穿得漂亮,這些漂亮的東西都是裝扮出來的,都是假的。」她輕聲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特色,穿起制服卻都變成同一個樣子。」
「這倒是,」我點點頭:「我聽人說過,制服的發明,是歷史上最大的陰謀。」
「沒錯,就是這句話。」她連連點頭:「拿阿薇來說吧,你覺得她跟你那個儀隊朋友是一樣的嗎?」
「那當然不同了。」
「所以了,都是假的。」
「假的怎麼樣?」
「沒啊,很好看。」她搖搖頭:「只是,這種跟一堆人混在一起的活動,不大適合阿薇。」
「這倒是真的。」
「阿薇這人平常很瀟灑,」她又笑了起來:「其實也有很多事情想不開。對這個國慶表演是這樣,對你也是這樣。」
「她對我想不開什麼了?」
「就你剛剛說的,我想了一下。」她嘆了口氣:「她要你們各自走過一段過程,之後才能在一起,其實是個笨想法。為什麼不能一起走呢?你們才多大,人生剛開始,之前走過的路就沒多少了,多半年有什麼用?」
「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
「算了,那是你跟她的事,我管不著。」她聳聳肩:「或者說吧,我還是看不懂。」
「但是她懂。」
「當然嘛,你們是同一種人,難怪難分難捨。」
「唉。」
「別嘆氣,」她微笑著說:「跟人相處交心最重要,你跟她在心靈上是契合的,比在一起更重要。」
「可是,還是得等半年。」
「半年算什麼?」她搖搖頭:「半年一下就過了,你該想想之後的快樂。只有對未來沒有期望,人生才是痛苦的,你懂嗎?」
「嗯。」
「別這麼鬱悶,」她笑道:「凱啊,你是個陽光男孩,大家都喜歡你。記得快樂一點,好好過每一天的生活,其實並不需要煩惱那麼多的。」
「嘿,不見得。」
「呵呵,別撒嬌。」
她笑著說,摸了摸我的頭。拿起包包,帶我出了門。
外頭還在下雨,好在並不大,我們還是騎了車。大姊抱著我坐在後座,兩人在雨中一路騎到總統府附近。今晚有交通管制,管制區很大,我把車子停在北一女外頭。街上人很多,都是來看煙火的,由於是國定假日,到處都是攜家帶眷的老老少少。
我們沿圍牆走到貴陽街口,大姊皺起眉頭,歎道:
「好傢伙,人真多。」
「是啊,這還進得去嗎?」
「可以,但是沒意思。」她搖搖頭:「不然改去中正紀念堂好了,那裡說不定人少點。」
「不行,那裡有大中至正,會被擋到。」我忽然有了個主意,摸摸書包說:「這樣吧,帶妳去一個絕對沒有人的地方,保證什麼都看得到。」
「哦?哪裡?」
「跟我來吧。」
我說。只見她笑了起來,也不多問,隨我走到北一女後門。
我掏出王藝嵐給我的鑰匙,找出垃圾場側門那一支,打開鎖頭,左右瞧瞧沒人注意,帶她快步溜進北一女。
大姊笑嘻嘻地跟著我,兩人循「夜探」路線,沿科學大樓上到頂樓樓梯間。我爬上小梯子,打開天台鐵門鎖頭,學王藝嵐的方法把鎖頭放進口袋,帶大姊爬了出去。
平坦的頂樓一望無際,大風颳得雜草搖晃不止。總統府前掛著發亮的國旗燈飾,前方大禮台尚未移除,中央高塔上,亮著「慶祝中華民國國慶」的巨大霓虹燈。
廣場一片熱鬧,遠方打著光束,幾道綠芒往來交叉,像是為了煙火,在夜空中標定方位。
「凱,」大姊豎起大拇指:「你真有辦法,怎麼會有北一女的鑰匙啊?」
我把王藝嵐的事簡單說了一遍。大姊不置可否,只是搖了搖頭,彷彿嘲笑著我的頑皮。
還有幾分鐘就八點了,我拿出call機看時間。大姊站在身邊,天上飄著雨。
兩人都沒說話,安靜等煙火出現。頂樓風大,她的衣角在風中晃動,紮著馬尾的長髮在雨中飄散紛飛。
臉上是霧氣般的冰涼小雨,遠方喧鬧襯托北一女的寂寥。天上有深鎖的雲,也有雲層中偶爾見到的,稀薄的夜空。
氣氛很奇異,擾攘而寧靜,遼闊卻慌亂。站在她身邊,明明有著陪伴,卻感到十分孤獨。
驀地,一道閃光劃過天際,毫無預警地,在夜空裡綻開了漂亮的火花。
「碰」,恍如禮砲聲響。
大姊牽起我。
又是一響,另一朵烈燄中的火花,再次劃破夜空。
隨即,一朵接一朵地,滿天都是迷人的煙火。七彩繽紛、千變萬化,點亮滿天陰霾,在魔幻的雲層中翻攪色彩,比印象中每一年的煙火更立體、更鮮明。
大姊的手很涼,牽得也很緊。煙火照耀下,艷麗的面龐上映著五顏六色的光芒。
煙火聲音很大,撞擊附近建築物,反射慢一拍的回音。這是一場如夢似幻的盛宴,天空是燦爛的,空氣裡飄著雨水和硝煙。我跟大姊,站在空無一人的北一女頂樓,手牽著手,凝視著夜空。
此起彼落的光芒間,周遭暗了。
沒有燈的北一女,變得更黑了。
在奪目的光影中,大姊轉過身來,靜靜看著我。
我望著她的輪廓,背後是再也不能更亮的夜空。秋夜被火光暈染出漫天的殷紅,她張開雙手,擺動衣袖,挑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幕,在細雨中浮晃著顫動的影子。
她的樣子好醉人。
是的,就像醉了,沒有酒精,無須迷幻藥刺激。此時此刻,只得天地已經足夠神迷。翦影中是盪漾的眸影,比煙火還亮,比雨絲更涼,游游移移地,閃動莫名的情緒。
那一夜我們都醉了,在煙火聲中,她終於主動說起了自己。那個眾人口中的「隱私」「秘密」,一段從未提過的,連馨馨也不知道的遙遠記憶。
十三歲的她是個漂亮女生,家住八斗子,小學剛畢業,卻已亭亭玉立,恍若出水芙蓉。家裡一共六姊妹,最小的妹妹就是未來的馨馨。家境不算豐裕,卻也勉強過得去,原本還有幾個錢的,卻被爸爸賭得乾乾淨淨,也就有了黑道找上門來。
其實她小時候過得還不錯,當時正值經濟起飛,基隆港裡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貨櫃卸運。爸爸在港邊圍事,收入不差。偶爾小賭一下,多半還是把錢花在喝酒跟女人身上。
或許是政府家庭計畫沒做好宣導吧,媽媽越生越多,不過清一色都是女兒。婆婆不錯,沒有傳宗接代壓力,由於兒子不務正業,這位慈祥的祖母總是跑到漁港賺錢貼補家用,剝剝蝦殺殺魚,加上媳婦兼差家庭手工,一般來說生活還算過得去。
爸爸把圍事收入卡在手裡,不拿錢回家,自己也不常回家。唯一例外是國定假日,由於港邊無事可做,倒也會回家晃晃。只有這種時候幾個女兒才能見到爸爸,雖然不是那麼親,卻也可以講講話,逛逛廟口什麼的。
廟口很好玩,吃的玩的什麼都有,小吃街永遠吃不完,從捏麵人、打彈珠到撈金魚無一不備。除此之外,八斗子堤防也是父女散步的好地方,爸爸偶爾會說一些小時候跟鄰居一起偷魚網之類的故事,不用上課的禮拜天午後,脫了鞋子坐在微燙的堤防上,看著霧濛濛的大海直到太陽下山,是種難得的享受。
民國六十年國慶,爸爸讓她開了眼界,在某個闊氣朋友家打麻將,她則坐在滿是茶具的客廳裡第一次看了整晚的彩色電視節目。當晚撥的是「四海同心聯歡晚會」,回去時已經深夜了,空無一人的馬路上,她興奮地跟爸爸說了好多好多節目中的內容。
當晚爸爸手氣不錯,也喝了幾杯,高興之餘,承諾隔年國慶去台北看煙火,條件是「妳要考第一名」。
第二年,剛上二年級的她果然拿到月考第一名。爸爸難得守信,中午一過就帶她南下台北。這是她第一次坐火車,也是第一次看到台北這座五光十色的大城市。滿城飄揚的旗海、滿街的時髦男女,雄壯的總統府、乾淨平直的馬路,都讓她咋舌不已。
晚上的煙火是當天高潮。兩人擠到水門邊,坐在爸爸肩膀上,她在淡水河倒影中看著天上與地下交織的璀璨光幕。她興奮地尖聲高叫,感動得淚水直流;直到回程,才在深夜的平快車上睡了個人事不知。
那是一段美好的時光,雖然什麼都沒有,但也不需要很多。煙火是免費的,讀書也不花錢,爸爸雖然只有假日在家,卻還是家裡的一份子。如果這就是人生,那麼,人生也沒有什麼缺憾了。
約莫三四年級左右,爸爸跟幾個「兄弟」湊了一筆錢,投資台北市的歌廳秀場。這一注算是豪賭,由於對象得宜,一夕之間陡然而富,家裡天天有人進出,個個刺龍刺鳳,手戴粗大金鍊。那兩年算是家裡最富裕的時候,連爸爸的衣著,都從以往的洞洞內衣與塑膠拖鞋,變成了最流行的花襯衫與喇叭褲。
錢多了總要花,買車買房,買戒指買名錶,從象牙買到紫檀木茶几,替女兒們買鋼琴小提琴。買完東西換買酒,家裡神龕移位了,酒櫃裡滿是不知哪兒來的洋酒;自己一個人喝不完,就找朋友一起喝。
在家喝酒很沒勁兒,老媽加老婆,還有六個女兒。於是改到外頭,一些光線好氣氛佳,既有妙齡少女又有面子的地方。從基隆到台北,從小酒家到大酒店,喝完聽歌,聽完再喝,好個痛快人生。
痛快不了多久,問題來了。秀場紅牌邀約太多,去了東顧不了西,兄弟們鬧完回頭找紅牌「理論」。道上理論不用真的講「理」,紅牌們找別掛兄弟幫忙,理啊論地,講不贏的就動了刀。
一刀砍下去不怎麼麻煩,一堆人砸店也還可以找裝潢公司;要是開了槍,那就會驚動別人了。一次一次臨檢,一批一批帶了出去,原本常來光顧的警察朋友有的調走有的停職,沒過多久,那兒就不成了。
大姊上了高年級,爸爸回家了。投資失利,只好回港邊重操舊夜,回頭幹起那些早就不幹了的事情。
然而,這種小弟活動實在沒出息,還是賭吧,以小博大,也算符合中小企業精神,倘若哪天奇蹟出現,之前失去的一切,就都會回來了。
賭博很刺激,腎上腺素分泌起來舒筋活血,趕上手氣好,倒也算某種「財富健康兩相宜」的優質活動。問題是這門生意不大穩定,贏的時候少,要是輸了,那就只好回家翻箱倒櫃,找點值錢的來翻本。畢竟家裡東西多,一時三刻還供應得上,港邊整排都是當舖,賭場都他們開的,講起話來也方便。
象牙金鍊勞力士總有賣完的一天,祖母的嫁妝也值不了幾個錢。原本半借半抵押的當舖開始計較還款天期,一年多時間,討債的終於找上門來。
第一次是個震撼教育,二三十個人圍在門口,連警察都站得遠遠地好像不關他們的事。第二次人家就沒那麼好說話了,直接闖入搜刮,發揮當舖鑑識力,連牆上的「如意」橫幅都摔破檢視裡頭是否藏有現金。第三次,正當祖母在醫院急救時,大姊終於站出來面對,說什麼也不肯招出媽媽正在不遠的醫院裡照顧祖母。至於爸爸去哪了,反正本來就不知道,打了一頓,也還是不知道。
爸爸一躲就是半年,連祖母出殯都沒現身。兄弟們來了幾次也就不來了,畢竟跟婦道人家幾百幾百的拿連「出差費」都不夠。娘家本來就窮,討債的都知道,偶爾回來瞧瞧,也只能望著日漸成熟的大姊乾瞪眼。
國小畢業了,大姊成了家裡的核心人物。媽媽忙於工作,一應煮飯、洗衣服都是她的責任。妹妹們很乖,除了老四之外功課都很好;四妹由於出生時發燒不退有點發育遲緩,也靠大姊照顧,過著正常生活。
某天傍晚,爸爸突然回來了。
那天下著雨,或者說,跟平常一樣,基隆總是下著惱人的雨。媽媽還沒回來,大姊剛弄好晚飯,就見爸爸神色緊張閃進家門。
望著整年沒見到的爸爸,幾個女兒同時撲上去把他抱住。爸爸有點尷尬,不知憂心什麼地要大姊催促大家回到飯桌。拉著她的手,走到公寓樓梯間。
樓梯間只有一盞昏黃的燈泡。燈光下的爸爸神色不定,看起來跟平常很不一樣。
「妳去跟妹妹說,等一下我要帶妳去一個地方,要她們先吃。」爸爸說。
「去哪裡?」大姊疑惑地問。
「不要問,跟我走就對了。」
「可是媽媽還沒回來……」
「叫怡夢照顧她們。」
「好吧。」
大姊懂事地點點頭,進去交代二妹。
妹妹有點緊張,畢竟從來沒有姊姊不在,自己負責看家的經驗。問大姊說:
「姊姊,妳什麼時候要回來?」
「爸爸沒說,不過不會太晚的。」
「妳要趕快回來喔。」
「會啦,妳乖。」
她鼓勵地一笑,把鑰匙交給妹妹,要她們吃完不用洗碗,隨即出了家門,走到依然左顧右盼的爸爸身邊。
「講好了嗎?」
「嗯。」她點點頭:「怡夢有點害怕,要我不要太晚回來。」
爸爸一震,哼了聲「走吧」,讓她上了摩托車,快速離去。
無人的樓梯間,只剩下昏黃的燈光。
.
一進市區天色更暗了,古古舊舊地、破破爛爛地,基隆凝結在陰沉的霪雨裡;彷彿是一棟古老的建築,在青苔與紅鏽間與變遷對峙。
火車行過基隆特有的、盤根錯節的高架橋迷陣,鐵軌聲越來越慢,濕氣卻越來越濃。
快到站了,我看著軟趴趴的鐵鍊。鍊上滴著雨水,閃爍著淚水般的盈盈光澤。鐵鍊冰涼堅硬,水卻是柔弱的。如果可以一直停在那裡,我不禁想,總有一天可以蝕穿鐵鍊,讓桎梏化成殘敗的鏽跡,片片剝落,消逝得無影無蹤。
煙火依然燦爛,一聲又一聲,彷彿永遠放不完。
大姊的故事還在繼續。光輝中,陰暗的身影盡是沙啞的嗓音。
這一去,她就再也沒有回家了。爸爸把她交給一位肌肉堅實的伯伯,從對方手中接過一個紙包,帶著羞愧的神情,頭也不回地狂奔而去。
她尖叫著被對方帶走,來到了日後的「家」。
這裡有好多好多大姊姊,也有好多滿身刺青的人。三十萬,這是後來她才知道的,自己的「價碼」,她必須用自己的身體賺回來。
第一次,那位伯伯擁有了她。
隨即,刺青的人們也擁有了她。
慢慢地,無論是誰,都可以擁有她。
許多年過去了,許多事卻從來都沒有過去,她迷惘地在物換星移中浮沉。一道道的傷疤出現在身上,一道道紅痕,刻劃在殘破的軀體與心靈中。十一年又七個月,這是這段人生的長度。逐漸長大的她逐漸得回自由,卻在驀然回首時發現,即使付出了所有的自己,爸爸手中那個紙包的債,卻始終沒有還清。
前年,她認識了小偉哥。
小偉哥人很好,也很溫柔。雖然一樣得付錢,卻給了她更多。
然而,這點錢不夠。
小偉哥又來了,偷偷塞了更多錢,也更溫柔了。
但是,這還是不夠。
她看多了,這麼多年來,這樣的情感總是短暫的。來得快去得也快,或許一度帶來希望,久一點之後,就知道都是幼稚的幻想。
於是,她拒絕了。「如果你是真心的,那就多介紹給我一些客人吧。」
小偉哥的心都碎了。
但是,出乎意料地,他還是介紹了許多「朋友」。
問題是,再多的朋友,都還不清。
直到有一天,小偉哥又來了。跟之前不同,他沒有要她脫衣服,卻對她說,有個華僑富家千金願意出錢,還有個爸爸是道上大哥的傢伙,幫忙找了一堆形形色色的,一樣是刺龍刺鳳的人,打算幫她的忙。
她淡淡聽完小偉哥的話,搖搖頭,什麼話都沒有說。
又有一天,小偉哥再度出現,表示刺龍刺鳳的份量不夠,他們又找了一個爸爸是台北市議員的朋友出面幫忙,「這次保證一定搞定。」小偉哥信心滿滿地說。
果然,黑道白道加上富家千金的錢,她真的還清了。
忽然間,大姊走上了新的道路。「朋友」們帶她走出來,卻都不知道應該帶她往何處去。
多年來,她學會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所有人都帶著目的,超越肉體或金錢之外,什麼都沒有。
然而,這些「朋友」卻完全不同。或許每一個都擁有過她,卻也都拿出了錢。尤其是那個女的,不但出了最多的錢,甚至連她的面都不肯見。這是一群什麼奇怪的人啊?她不禁想。
我要去找這個女的,看要怎麼還清對方。之後才能不欠人家什麼,才能重新過一個沒有負擔的人生,她對自己說。
然而,沒有人能夠過一個毫無負擔的人生的。學生要考試、賺錢要繳稅;父母要照顧子女、子女應孝順父母。欠債還錢,報應不爽,當見到對方的那一剎那,她就知道,自己不但不能從這種「債」中脫離,她的人生,從此再也無法擺脫這種負擔了。
過去的人生,已然斬斷。
媽媽已經往生,妹妹們早已四散。除了那群「朋友」,眼前的富家千金,是此刻跟自己最接近的人。
於是,她這麼說。
「林美薇,我不要跟妳說謝謝。從今天起妳就是我的妹妹,姊姊會愛妳一輩子。這輩子是這樣,下輩子就看妳表現了。」
許多事情纏繞著、虯結著,迸散出光彩各異的火花。每一件事都有好多面,我們窮畢生之力都無法一一體會。她背對夜空,翦影裡是滄桑的笑容。煙火綻放了十七年,唯有這次,背對煙火的她,真正面對了自己。
我什麼都沒有說,只是陪著她,在傻笑中滴著莫名的淚水。我不懂她在哭什麼,也不懂我在哭什麼。煙火燦爛,我們都醉了,大家哭一哭,淚水化成五彩晶盈的甘露,於是我們又笑了。
很多事情,我聽不懂,卻也不需要真的懂。每個人都在物換星移中浮沉,倘若有一天週期止息,相信我們都會懂的。
她再度伸手挑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幕。我在光幕下,當著沒有星星的天空將她擁入懷中。我不再是弟弟了,她是姊姊亦是妹妹,我是弟弟亦是哥哥,我們是陌生又熟稔的兄弟姊妹;在七重關係連結下,整個世界都亮著漂亮的煙火。站在雨中的光復樓頂,守住行將落幕的盛大國慶,我抱著她,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火更亮了,光輝的十月。
.
火車進站。我回過神來,揹起書包準備下車。窗外的雨仍然又濃又沉,鐵軌上嘰嘰傳出煞車聲。車廂猛然一震,隨即停了下來。
這一路上好靜,我沉默地任思緒拉扯,彷彿在掙扎中緩緩前行。四下很暗,天上也很暗,我的心情,也是冰冰涼涼地。
僅剩的乘客紛紛起身,我默默觀察每個人的表情,眼前盡是那些親友故舊的面容。他們笑著,也哭著,歎著氣,也忙著各自的事情。大屋裡有狐仙,中正紀念堂不再有滿滿的人;夕照中有菲子,卻再也看不到窗口那盞融融的燈。
爾虞我詐的心機繼續,稱兄道弟同時戴著面具;杯裡有透明的香醇,掌中是不敢置信的汗水交融。三串鑰匙還在書包裡,敞開的大門早已關閉。詩句中帶著報仇雪恨的思緒;金絲白靴裡,寫著兩個無法結合的姓名。
曾經來過的,已經走了。
曾經走的,又再度離開。
鐵鍊解開,旅客一個又一個,排著整齊的步伐魚貫下車;活像出征的士兵,面無表情走向未知的埋骨之地。我隱藏在行伍中,隨著洪流慢慢移動;不能回頭,亦無法擺脫。一條鐵路貫通南北,兩輪節奏雜亂不齊;我在筆直的分離中,硬生生被擠向陰滯的天空。
老舊的「車門」再度關閉,鐵鍊重新掛在兩端;列車無聲開走,昭示著路已走到盡頭。從哪裡來,回哪裡去,身後的一切晃似幻夢,前方濃霧依舊深鎖,空寂的月台在海風吹拂下早已鏽蝕,逼著我走向溼冷的港都。火車一晃眼就不見了,轉瞬又將叮叮咚咚開向遠方。
或許,在大屋前的斜坡上,有個孩子還在期待著、焦急地盼望著它。
剪票老頭收了票,臉上皺紋完全不為電腦印出的光鮮票根所動。候車室中一股尿味及菸味,又老又破舊,活像個文明罕至的山間小站。三五個人零散坐著,一個流浪漢抱著全副家當睡覺,鼾聲平緩有序,是天地仍在活動的唯一證據。
基隆在浮油中晃動。我找不到自己,也找不到曾經有過的,單純而開心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