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青鳥 (上)
「只要我們愛著對方,其他的一切,都不會是什麼問題。」
十月三十一日。
一個新的禮拜一,又是詩朗隊集合時間。集訓開始三週了,老烏龜每天要求新進度,詩稿註記逐日增加,這句是「3-1」,那句是「5」,數字緩緩延伸,再沒多久,「海祭」上就不會再有空白的詩句了。
由於兩天才來一次,集合前我都會先找黃肥拿詩稿補記順便先練一下。黃肥怕我進度落後,每次都詳細說明昨天學長教的處理方法與訣竅。因此縱然缺席,進度上卻沒有什麼問題。
小沙學長也很幫忙,擔心我因為缺席造成「獨誦句失落」,反而大力幫我爭取。獨誦句在詩朗隊裡是能力象徵,雖然主要是團誦,許多關鍵句卻必須以獨誦發揮,這些為數不多的獨誦句也就成了大家覬覦的目標。爭取到的歡天喜地,失敗的鬱鬱寡歡,算是詩朗隊的特殊現象,也是學長用以督促大家進步的一大誘因。
小沙學長功力是沒得說的,他跟楊維民學長都是合唱團出身,兩人都有點娘娘腔。詩朗隊裡大家都戲稱他們是夫妻,小沙學長是老公,小楊學長是「沙太太」。兩人不以為忤,你一句「喂喂喂,沒聽過朋友妻不可戲嗎?」,他一句「老公,你看他欺負人家啦」,算是隊裡的一對活寶,每每在大家練得筋疲力盡時帶來無數笑聲,也讓原本緊繃的練習過程,得以稍稍鬆弛,有點喘息的空間。
希特勒也是,一開口大家就笑個不停。別看他一副散散漫漫好相處貌,朗誦功力可不是蓋的。希特勒的腹音比我還強,一方面是天生的,另一方面也是去年被四字頭學長盯得要命練成的。每次聽他唸那句「推動老乾坤」,短短五個字卻滿室回音,不禁覺得這位曾是辯論隊骨幹、兩屆詩韻盃得名選手,說唱藝術社創社學長的確有兩把刷子。
隨著每天練習,老烏龜與河馬學長也不再那麼機車了。兩人一搭一唱扮黑白臉,針對放砲或破音加以模仿取笑,每每逗得大家大笑不止。不過玩笑歸玩笑,練習起來卻毫不放鬆,罵起人來不分年級,即使對象是高三學長也絲毫不留情面。
當然,一回生兩回熟,大家不像開始幾天那麼緊張,就算河馬學長罵得兇,只要低頭不講話,很多事情罵完就算,也沒有什麼後遺症。
今天練習狀況不錯,整首詩一路推進到倒數第二段。老烏龜連聲稱讚大家,之後又走了兩次,終於讓大家坐下來休息。只聽他說:
「各位學弟,今天表現非常好,如果照這樣下去我們不到十一月底就可以出賽了。」他笑道:「不過你們也別高興,不久之後,詩朗隊的『黑暗期』就要開始啦。」
高一的都聽不懂,學長們卻個個皺起眉頭,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像是十分憂心。他又說:
「各位高一學弟大概不懂,讓我解釋給你們聽。所謂黑暗期是指詩朗隊的低潮期,跟我們準備聯考一樣,情緒好起來讀個幾個禮拜都沒事;有時候沒力了,整個月什麼也讀不下去。我想大家都有過這種經驗吧?」
所有人都點點頭,作為第三志願的學生,我們都有過這種聯考前恐怖的自我懷疑經驗。老烏龜說:
「詩朗隊也一樣,今天你們很有勁兒,黑暗期一來通通成了殭屍,唸起詩來只怕比國中組還差。所以,趁著今天大家情緒好,我要把一些話先說在前頭。」他想了片刻:
「低潮是一回事,進度又是另一回事。我們在黑暗期的時候會給大家一點喘息空間,屆時不會留得太晚,甚至不會天天練。只是,在集合狀況上我們卻會加強要求,請大家先有個心理準備,到時候我們會抓得很嚴,曠課懲處都會當天發佈,今天你沒到,明天一早公布欄上就有你的名字。」他歎了口氣:「過去有一些學長被黑暗期搞得很自閉,越懲處越鬧彆扭。之後越鬧越大,甚至有隊員因此退學。我要把話講在前頭,我們絕對不會在出勤上姑息,省得大家群起效尤,團隊也就散了。懂嗎?」
「懂!」
「回答倒是挺齊的,希望唸詩也可以這樣。第二件事情更重要,」老烏龜又說:「就是保護喉嚨。之所以會有黑暗期,除了彈性疲乏外,主要原因就是喉嚨撐不下去了,怎麼唸都唸不好,造成心理障礙,越來越沮喪。」他嚴肅地說:
「其實這種情況是可以避免的。我們用腹音唸句子並不傷喉嚨,像河馬吧,去年只是個小高一,由於天賦異秉腹音超強,一大堆獨誦句都被他搶走啦。他很認真,不在團誦打混,幾乎是每天都唸完整首詩。」老烏龜對河馬學長一笑,看起來對他讚賞得不得了:「黑暗期一到大家都變成烏鴉啦,就他一個人的聲音還是又亮又響。大家都很佩服,反而拚老命想把腹音練到他的水準。問題是這種事情可急不來,喉嚨掛了才來練功,只會越練越糟。」他四下環顧一周:
「今年高一學弟腹音水準不強,『女聲』比較多。所以我決定今天趕一下把整首詩處理完,從明天開始直到禮拜五,大家通通回頭練腹音。基本功練成練什麼都快,對進度更有幫助。以下請河馬、希特勒、凱子跟黃肥出列。」
四人一怔,依言走上舞台。老烏龜要我們依序站好,從黃肥開始,分別讓我們唸了一次「黃河之水天上來」。
我們一一唸完,老烏龜讓我們回座位,對大家說:
「學弟們看看,這就是今年的『實力表』,以上四位是我要求的腹音標準。其中黃肥算是及格,凱子有這種實力所以可以代表學校去比獨誦,希特勒的腹音是大家的練習目標,我希望之後大家都能像他一樣。至於河馬嘛,」老烏龜呵呵一笑:
「人家是總隊長,天賦異秉,本來就該最強。你們不用妄想了,這種人在詩朗隊叫做聖誕禮物,每年都會自己變出一兩隻來。我們欣賞就好,不用跟自己過不去,河馬沒當成,反而變成驢子了。」
大夥兒都笑了,河馬學長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頭。老烏龜又說:
「好,該講的都講了,現在全體放下詩稿,我們不要看處理方法,也不用站起來,用背的走一遍,走完開始處理最後一段,我希望一次就滿意。第一句預備。」
第一句是小楊學長。只見他閉上眼睛,沉默半晌。依照詩朗隊慣例,不待學長口令,準備好直接開始,唸起他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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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練習在沒有問題中結束了。老烏龜心情很好,開始宣布最後一段的處理方法。依照詩朗隊傳統,最後一句一定是獨誦句,跟第一句、報題報校名一樣,算是每一屆的榮譽。「海祭」的處理方式不同往年,報題是「5」,也就是全體隊員一起團誦。因此當第一句被小楊學長拿走,報校名依傳統歸於勞苦功高的小丁社長之餘,這個最後一句,也就變成了大家爭奪的焦點。
老烏龜知道這句「讓他們安息」的價值,因此特別不說明這短短五個字到底是哪一部的獨誦句。表示爭取這一句可不容易,因為作為收尾,要是表現得不好可就完蛋了。雖然只有五個字,卻分成「讓」「他們」「安息」三節,最後一個字又是氣音,無論腹音再強也得用氣音唸。
他又說,這句的「讓」要靠清亮的嗓音,「他們」是唯一可以拿出腹音的地方,但也只有「他」沒有「們」,整句詩難如登天,連他自己也沒把握可以唸好。「假如要搶這一句,那就在接下來幾天的腹音訓練中拿到最好表現」,老烏龜自己是評審,無論高一高二,只要發揮得出來,這句榮耀的結尾就是他的了。
同時,他也宣布所有高三學長、河馬學長、各部部長、分部長「與凱子」不得參與。因為「高三本來就是神主牌,沒搶到多丟臉」「河馬你要搶別人哪有機會」「各部部長要發揮成功精神」,而「凱子是獨誦代表,比完早就沒力啦」。
我們這十四個人都很失望,卻知道他說得有理,沒有多加抗議。小丁學長點名後宣布解散,老烏龜留下我、小丁、河馬、小沙、希特勒與「還有學長」,待在人去樓空的軍訓視聽教室裡,討論關於獨誦比賽的相關進度。只聽老烏龜問:
「學弟,練習得怎麼樣了?」
「嗯,還好。」我點點頭:「依照學長建議,我把詩韻盃複賽的處理方法修了一下,現在應該更複雜了一點才對。」
「你有帶詩稿嗎?」
「我會背,不用帶詩稿。」
「我有詩韻盃留下來的,學長要用嗎?」小丁學長問,老烏龜點點頭,要他去影印個六份來。又說:「我想聽聽看你練習,怎樣,能夠表演一遍嗎?」
「可以啊,現在嗎?」
「嗯,就現在。」他微微一笑:「順便等小丁,我有個主意。你開始吧。」
「好。」
我起身走上講台,吸了口氣,將那首「我在長城上」唸了一遍。唸完後幾個學長拍了拍手,老烏龜道:
「學弟的功力已經很不錯了,一般情況下出賽應該沒有太大問題。」說著看了大家一眼:「喂,你們幾個,有沒有什麼意見?」
希特勒第一個跳起來吹牛,說了一堆好話;小沙表示「學弟蠻強的,換成我們去最多也就這樣吧」。河馬學長表示「學弟表現比詩韻盃好,應該練得很勤」;而那位「還有學長」則一聲不吭,像是不大贊成大家的意見。
「喂,李爾王,你的意見呢?」老烏龜問。
「李爾王」就是「還有學長」,他叫做吳勞志,取自孟子「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由於「勞志」聽起來像「老子」,老子名叫李耳,叫啊叫地就變成李爾王了。只見李爾王學長沉吟半晌,有點憂慮地說:
「學弟的表現是不錯啦,不過大概還不夠吧。」
「哦?」老烏龜催促:「老人家有意見就說呀,幹嘛放在心裡?」
「唉,我不想澆他冷水。」他歎了口氣,瞪老烏龜一眼:「小烏龜你幹嘛找我做壞人?明明自己有意見,卻偏要我這種留級老骨頭來說。好啦好啦,我講就是了。」轉過頭來,問我說:
「學弟,你知道今年對手裡有個厲害角色嗎?」
「哦?是誰?」
「一個北一女的學妹,叫做施慧心。」他緩緩地說:「簡單講講對方的背景。她是六字頭極光詩社幹部,也是高一就代表學校去比獨誦。我去年去會場看比賽,一傢伙差點沒被她給嚇死。簡單來說就是很強啦,表情豐富感情十足,長得漂亮讓人有好感,禮貌又周到,動作像是練過國劇台步一樣專業得不得了。你猜去年比賽結果怎樣?」
「她贏了吧?」
「贏了不稀奇,稀奇的是她贏了誰。」學長歎了口氣:「去年的代表,說幾句話吧?」
「呃,是。」河馬學長應了一聲:「學弟,她贏的就是我啦,去年我第二名。」
我一怔,沒想到這個北一女的學姊竟然連河馬學長都能撂倒,當下不禁緊張起來。只聽河馬學長說:
「學長不誇張,她很強,我輸得心服口服。你想憑那幾招贏她,我看只能下輩子再說。」
「所以,這就是我把大家召集起來的目的。」老烏龜笑了起來:「幾個驚弓之鳥,要你們說說話,可不是要你們嚇唬學弟好不好?沒出息的傢伙,我們是成功詩朗隊耶!」
說到這裡小丁學長回來了,手中拿了幾張詩稿。他把詩稿發給眾人,同時也將細心多印的一份交給我。不料老烏龜搖搖頭,取走我的詩稿,對小丁學長說:「他不用。」又道:
「我們繼續。施慧心的確強,在場七個人單打獨鬥沒一個是她的對手。即使我們的實力不比她差,就外型討喜度也必輸無疑。不過我們既然是成功詩朗隊的一員,那就不能妄自菲薄,長得不如人有什麼關係,這又不是選美,再說北一無美女,那種長相只能算是突變。」只聽他爽朗地笑著:
「要贏就憑實力贏。凱子,這就是詩韻盃當天我怎麼也要勸你參加獨誦賽的理由。」他認真地說:「你同時有天賦與訓練,這段時間又進步神速,算是詩朗隊的寶。加上又是高一學弟,是詩朗隊裡唯一實力夠出門又可以『浪費』在獨誦比賽的人,道理你懂,對不對?」
「是。」我點點頭:「謝謝學長不介意我當天說的話。」
「不用客氣,你才進學校多久,哪能跟我們一樣什麼都知道呢?」他溫然一笑:「但是,憑你那點玩意兒是打不過施慧心的,因此我們要給你特訓。」他對眾人說:「簡單來說是這樣,你們都有詩稿了,回去背,明天放學後集合。學弟你明天要去練相聲對吧?」
「呃,」我頭皮發麻:「對,不好意思。」
「沒關係,小丁答應你了,社長判斷我們都尊重。」老烏龜說:「這樣最好,明天我們六個留下來,我會把處理方法跟你們講,咱們一起搞個『我在長城上小班』,練一下這首詩。」
「啊?為什麼?」希特勒一怔。老烏龜笑道:
「笨學弟,這還不懂嗎?這裡我跟小丁是中音,你是低音偏高,河馬是超級重低音;李爾王是tenor,小沙是soprano。我們六個加起來可以涵蓋所有音域,經驗與唸詩方法都不相同,要是誰同時有我們六個的本事,那豈不是變成神了嗎?」他笑道:
「凱子學弟停止練習,等我們練成之後示範給你看。你一開始當然會輸我們輸得很慘,不過你也可以自己回家想辦法打敗我們這掛人。要我們教你什麼都好,等你練成了就來詩朗隊比賽,全體隊員都是評審,只要贏過我們,那就天下無敵啦,你敢不敢?」
「靠,這個好玩。」我興奮了起來:「沒問題,我敢。」
「再說啦,這個練習也對黑暗期有幫助。」他說,看了河馬學長一眼:「你懂嗎?」
「懂。」河馬學長點點頭。
「那就是了,黑暗期開始後可以請學弟先表演一次給大家看,」他嘻嘻一笑:「等我們跟他單挑之後,大家就都會被刺激到了。河馬你要謹慎運用,這種花招只能用一次。」
「瞭解。」河馬學長心領神會,只見大家都點了點頭。眾人之中只有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說什麼,而老烏龜也沒有多加解釋,只是笑笑地聳了聳肩,歎了口氣說:
「想起來也挺沒出息的,七個打一個,贏了那個施慧心只能說是剛好而已。不過難得今年獨誦代表是中音偏高,腹音又紮實,想來還是有機會打敗對方的。就這樣吧,散會。」
眾人各自離開。我心想才不只七個,加上小燕學姊其實是八個打一個。不過他們不知道這段歷史,我也沒必要多說。
會後小丁學長、希特勒跟我一起走,路上小丁學長說:
「學弟,學長還真是看重你呢。」
「是啊,謝謝大家。」我說:「不好意思,給你們增加了新的工作。」
「哪兒的話,」希特勒笑道:「你是幫河馬復仇耶,想想還真有面子。到時候打敗施慧心,明年總隊長就是你啦!」
「呃,這個說得太遠了吧?」
「一點也不遠。」小丁學長笑道:「獨誦代表接總隊長是詩朗隊傳統。之前跟你說過詩朗隊很好玩,現在你總算瞭解了吧?」
「嗯。」
「那就對了,你好好加油。」小丁學長溫然一笑,對希特勒說:「對了,正好你也在這邊,省得到時候說我是小人。醜話說前頭,龍吟詩社至今還沒有放棄找凱子進社團,就算沒成功,要是你們說唱藝術社跟演辯社打起來,下屆演辯社學弟說不定也會干涉凱子出任詩朗隊總隊長。到時候你就不要唉唉叫。」
「呵呵,你努力吧。」希特勒笑道:「就不要凱子兩邊都兼,最後把詩社從演辯社拉跑了,你就後悔莫及啦。」
「嘻嘻,有本事不妨試試看。」
小丁學長一笑,隨即在校門口揮別我們。希特勒心情很好,拖我吃了一頓黃家牛肉麵。兩人一路聊天,直到將近九點才告別離開。
踏著滿路的涼風,我回想著今天的事情,趁著秋天的舒爽,轉身往北一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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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三日。
隨著「中新友誼之夜」日趨逼近,小光和我的練習也快了起來。連續三週跑中青社,兩人無論台風、默契、語調或動作皆有顯著改進。今天下午練習狀況不錯,小光難得沒忘詞,兩人越講越順,從頭到尾練了好幾遍。本來小達學長想在中途打斷給意見,卻找不到插入的空隙。
這是個十分難得的狀況,畢竟我們雖然越練越順,段子背誦卻一直沒有完成。「好」是個一問一答的段子,小光出題我回答,其中不能說出「好」這個字。段子進度由小光掌握,他有問我才有答,問的又是一大堆「令尊好嗎」「令堂好嗎」這種問題,只要小光忘了問,我就不能擅自回答。
小光常常忘記問某些問題。其實這也怪不得他,那些問題本來就很無聊,目的只是為了騙我說出「好」。小光是個不受拘束的人,加上欠人逼,要他背一堆這種問題確實強人所難。反過來說,由於他每次問得都不大一樣,我的回答就得配合修正,因此也不能跟著段子走,必須臨場發揮。
至於小達學長他們更不用說,段子是我們在背,他跟希特勒根本不知道我們背得如何。小達學長偶爾給點意見,希特勒卻總是笑咪咪地坐在一旁,彷彿對我們很有信心。
難得今天背得順,我跟小光毫不休息,一路練到放學時間。小達學長要補習先行離去,希特勒表示到此為止,等明晚去中青社再練習。小光卻說難得暖了身,應該練到一個段落再結束。我今天本來跟小玫有約,小光卻很堅持,只得硬著頭皮繼續練。
結束時是六點半,希特勒表示要請我們吃飯,小光客氣幾句拒絕,留希特勒自行善後,拉著我先行離開。兩人在校門口買了水煎包,走在下班時間昏暗的濟南路上。
成功高中位在城中區,門口除「成功小吃街」外沒什麼店面,校園附近不是政府單位就是各級學校,除非遇到遊行示威,否則平常都很安靜,下班時間一過簡直可以用冷清來形容。濟南路很寬,停車位空空如也,昏黃的路燈穿過高大的行道樹,讓路人看起來像是一個個幽暗的影子。
啃著水煎包,小光忽然提起社團幹部的事。這幾天利用練習空檔,小達學長曾經不只一次側面詢問我倆對擔任社團幹部的意見。我對這件事很積極,小光卻總是東扯西拉地迴避話題。此刻,走在黑暗的濟南路上,小光總算正面提出這件事,問起我的意見。
「凱子?」
「嗯?」
「你覺得他們問我們幹部的事情是認真的嗎?」
「應該是吧,這也不是第一次講了。怎樣?」
「你會願意這麼早就出任幹部嗎?」
「嗯,這算早嗎?」
「我們不是才高一?」
「或許,」我點點頭:「不過社團很小,其實也不用分那麼多。高一先熟悉社務,高二後比較好上手。」
「嘿,好上手,」小光笑道:「聽起來好像社長已經是你的了,你確定想當社長?」
「這跟我想不想無關,」我一笑:「社團又不只我們兩個人,你有興趣我也不會跟你爭。我的意思是說,社團很小,不管誰是社長,高二以後我們總要負擔一點工作的,所以才要先上手。」
「我沒興趣。」
「其實當幹部也不錯,幹嘛這麼排斥?」
「有什麼好的?」
「可以學習一些行政工作啊。」
「我看你在乎的是可以跟女校打交道吧?」
「哈,這也是,」我一笑:「社交也是社務嘛。你看看演辯社,動不動請一堆外校女生,我覺得這也是個資源,對社團未來發展很有幫助。」
「這種事有希特勒,我們不必傷腦筋。」小光搖搖頭:「我擔心的是人才問題。社團課開始多久了,小達他們把精神都放在我們兩個身上,根本沒在培訓其他人。你如意算盤打得響,就算未來當上社長,也得有一些其他幹部不是嗎?」
「才上學期,你就開始擔心這個啊?」
「媽的,現在不擔心,到時候一定找我。」
「所以是怕被抓去當幹部?」
「沒錯,所以才要先幫你想。」
「當幹部也沒那麼糟啊,再說你怎麼知道社團裡沒有其他人才?」
「你說的是王志強嗎?」小光冷笑一聲:「如果那樣算人才,嘿,不如退社算了。」
「是,您老人家厲害。」
「你少嬉皮笑臉,」小光推我一把:「說句認真的,如果想當社長,從現在開始你就得好好建立人脈,每天這麼忙是不行的。王志強那掛人不用說了,高一社員你認識幾個?我不願意當幹部,就不要哪天沒人幫又來找我。」
「奇怪了,當個社團幹部是會死啊?」
「不要,我不喜歡跟別人搞來搞去。」
「你不像這麼不合群的人啊。」
「這跟合群是兩碼事。」
「怎麼說?」
「我喜歡自己爽,爽完閃人,不像他們有一大堆陰謀詭計。」
「陰謀詭計?」
「對啊,」小光說:「舉個例來說吧,這次中新友誼之夜的表演,學校本來是叫國樂社去的。小達他們在訓導處活動了半天才變成我們。」
「那又怎樣?」
「你不覺得這種事情很煩嗎?」
「不會啊,一個新創的社團,總要有點表演機會,才好招收社員吧?」
「我覺得正好相反,他們是為了這個表演,才那麼用力找我們進社團的。」小光連連搖頭:「你想想,一個新創的社團,連課都沒上過,就先去找訓導處要表演機會。等學校同意,再回頭拉學弟進社團,用惡補的方式讓我們練功。這叫買空賣空。還有啊,大家都繳社費,他們卻放著其他社員不管,把所有資源都投在我們身上,中青社學費又要我們自己出。你不覺得小達是在利用我們嗎?」
「或許。」
「再說,如果當時我們沒來,那他們又要怎麼辦?」
「找別人嘍。」
「是啊,所以我們也不是那麼重要,充其量兩顆棋子而已。」
「那有什麼關係?」我笑道:「棋子有棋子的好處,有公假又有特別訓練。如果不是這樣,瞧他們聯課活動時的課程安排,我看我們一輩子也練不成今天這些東西。」
「這是沒錯,不過我參加社團不是為這個。」小光說:「公假我們並沒有賺到,相反的,我們花在社團的時間比公假更多……」
「你屁啦,」我笑道:「我去詩朗隊的時候怎麼講,你拿著公假單出去打撞球,這都有沒有?」
「對啦對啦,」小光笑道:「不過那是你自己找麻煩,不干我事,再說等你詩朗隊練完我們又要去中青社,一加一減,其實差不多。」
「那也沒吃虧嘛。」
「你少打岔,我還沒說完。」小光續道:「講到中青社,老實講吧,我覺得所謂的『特別訓練』也沒什麼了不起。又不是魏老師在教,課程也不是針對我們設計的,只是傅諦在中青社開的課,貴還不要緊,學不到東西就是浪費時間。」
「我以為你很喜歡中青社的課呢。」
「只要能學到東西,我就喜歡。」小光點頭:「問題是,這些都是小達他們安排的。說句不客氣的,他們屁也不懂,連當年選擇搞相聲都是小傑的意見,外行領導內行,只怕糟蹋了我們。」
「你倒是會吹牛,一傢伙把所有人都罵到了。」
「本來就是,整個社團,我看就是你我最懂。」
「那又怎樣?」
「又怎樣?」小光瞪眼:「那不是浪費時間嗎?如果有心栽培我們,那他們就該針對我們的需要投下資源,也不該只栽培我們兩個人。社『團』耶,就兩個人算什麼『團』?你看看他們,把我們利用利用,等好處拿了再把社團丟給我們,自己上高三用功考大學。我們幹嘛那麼賤?」
「你小題大作了吧?」
「才不會。你瞧他們這種辦社團的方式,其實相聲根本不是重點,據地為王才是目的。當年如果小傑出個別的意見,搞不好今天的說唱藝術社就是什麼摺紙飛機社、愛護動物社了。」
「哈哈,真好笑。」
「一點也不好笑,他們只求自己當老闆,社團在幹什麼根本不重要。」小光認真地說:「我很討厭這種心態,小達他們把社團弄得跟政黨一樣,每天跟訓導處爭取這個爭取那個,說好聽是為了社團發展,其實目的還不是為了挖演辯社牆角、弄點資源,順便報個一箭之仇罷了。我們幹嘛變成他們搞政治的犧牲品?」
「我覺得那不干我們的事。」我搖頭:「我不否認你的說法,不過就算這樣也可以不干我們的事。我們的確有練到相聲,魏龍豪也的確是我們的老師,這些都是說唱藝術社提供的。你說他們在利用我們,其實我們也在利用他們,跟演辯社之間的恩怨與我們無關,他們搞他們的,你自己練功、上台、交朋友,只要玩得爽就好。如果不爽,那就不要再被利用,下次找你做什麼不做就是,他們也沒辦法強迫你啊。」
「問題是,當上社團幹部,就脫不了身啦。」
「你反正不當,又沒人拿刀逼著你當。」
「好吧,這也是。那你呢?」
「我不像你對社務那麼反感,」我想了想:「當幹部可以學到相聲以外的東西,也有機會跟外校交流,這都不賴。如果當上社長更好,未來課程或訓練方式都可以照自己的想法來訂,有什麼不好?」
「所以你還是想當社長,對吧?」
「我說過了,如果有機會。」
「那好吧,如果你當社長,未來我會留在說唱藝術社。」小光說:「你可不要變成跟他們一樣。」
「放心吧,不會。」
「我是說真的。」小光補充:「我們是麻吉,你想當社長我一定幫忙,出錢出力拉票都沒問題。唯一的條件是,未來社團交給你,你必須認真規劃課程內容,不要搞政治,讓大家有個學習相聲的環境。這沒問題吧?」
「一言為定。」
我認真地說。這麼聊著已經走到公園路附近。小光問:
「對了,扯了半天,你到底要去哪裡啊?」
「沒事啊,我在陪你走耶。」
「哈哈,我以為是我在陪你走。」小光笑了起來:「那好吧,算你賺到,請你吃頓飯,想吃什麼?」
「綠灣?」
「不要,難吃斃了。」
「麥當勞?」
「也難吃。」
「吉野家?」
「媽的,怎麼都是這種東西?」小光說:「這樣,去西門町好了,我請你吃牛排。」
「太貴了吧?我不要你破費。」
「窮鬼,少廢話。」小光一笑,伸手攔了一輛計程車,對司機說:
「西門町圓環。」
計程車司機是個老伯,從後視鏡瞧瞧我們,口操台灣國語,粗聲粗氣地說:「喂,少年仔,那麼近不會用走的喔?」
「哭么,你要不要載嘛?」小光嗆聲。
司機一愣,沒想到這個毛頭小子還挺衝的。當下撥了里程錶,口中碎碎唸不斷,什麼年輕人愛亂花錢啦、對長輩態度惡劣啦、貪圖享受啊講個沒完。小光本來想說什麼,我連忙阻止了他,一下車就聽他罵道:
「挖咧他媽老頭一個,還挺會廢話的!」
「誰叫你那麼衝?」我不禁好笑:「搭計程車還可以聽公民道德,也算幫你補課,走吧。」
小光苦笑一番,走進西門町圓環旁一間西餐廳。這間店叫做「門卡迪」,小光沒看菜單,也沒問我意見,熟門熟路地點了兩客牛排。
不一會兒開始上菜,連湯帶生菜加牛排一道道上個沒完。我倆邊吃邊聊,小光問了我一些有的沒的,突然說:
「這幾天沒去跟馬子約會吧?」
「沒時間啊。」
「人家沒怎樣吧?」
「有點不高興。」我說:「不過沒辦法,練得這麼晚。」
「等一下要去接她下課嗎?」
「沒說要去,看我們吃完幾點再決定。」
「勤快點,」小光笑道:「像你這樣天天放鴿子,總有一天被別人追走。」
「少來,你也得負一部分責任。」
「關我屁事?」
「你少撇清。今天是誰說要留下來練的?」
「怪我咧,」小光說:「一個禮拜留下幾次?詩朗隊可不是我的錯。」
「你也有份。」
「所以請你吃牛排啊,打發時間到人家下課。這算有情有義吧?」
「算。」我笑道:「哪天連她一起請,也讓人家知道是誰勇於負責。」
「不必,我怕雌性動物。」小光說:「女人最麻煩,囉哩囉嗦,想一些有的沒的天天給你考試,只有笨蛋才會交女朋友找自己麻煩。」
「你真的沒馬子啊?」我一愣。
「沒啊。」
「發育不良嗎?」
「幹,才十五歲要馬子幹嘛?」
「有人陪不是不錯?」
「算了吧,一個人就傷不完腦筋了,搞個女人太麻煩,」小光說:「我不像你什麼都來,一個頭兩個大,笨死了。」
「你自己交一個就知道。」
「有空再說。」小光岔開話頭:「對了,講到北一女,上禮拜考完數學你先走了,希特勒跑來找我們,看你不在,就帶我去找那些演講社的學姊,大家開了一個小小的社團會議,之後我還陪她們吃了一頓綠灣。」
「不是說難吃?」
「吃了才知道難吃,」小光道:「別打岔,我在說演講社。那天吃飯的時候大家在談,聽她們說寒假的時候要一起辦活動。」
「聯誼?」
「不是啦,是一個相聲研習活動,小達的主意。」小光想了想:「對了,希特勒說會每天辦,七八天吧,一系列的課程,地點在我們學校。你要不要參加?」
「寒假喔……」我考慮了一下:「小達學長他們真的很會塞時間。我不知道,到時候可能要陪小玫。」
「天天陪嗎?」
「也不至於吧。」
「那你會參加嗎?」
「老規矩,你參加我就參加。」
「就等你這句話,到時候再跟你說。」小光點點頭:「本來以為他們又在搞聯誼,後來想想其實也不賴,除了上次發表會小達跟她們社長學姊的配對,我倒還沒見過女生說相聲,搞不好很好玩。」
「這時候你又對女生有興趣了。」
「我是對女生出洋相有興趣,不像你,專找馬子拍馬屁。」小光哈哈大笑:「對了,那個社長還問起你,好像覺得你沒來很失望。」
「我跟她又不熟,問我幹嘛?」
「少來,我又不是你馬子,跟我裝死有什麼意思?」他笑道:「跟你說吧,要是你沒女朋友,我倒覺得這位社長大人還挺不錯的。身材又好長得又辣,也不辱沒了您這位大忙人。不過人家是學姊,陣亡機會很大,建議你還是算了。」
「喂,這關我什麼事啊?」我忙道:「我有女朋友好不好,你幹嘛老說我注意人家學姊?再說看看有什麼大不了的,長得好看就欣賞欣賞嘛,我又沒跟她怎樣,不要亂說好嗎?」
「你的樣子很明顯,幹嘛老不承認?」小光嘿嘿一笑:「緊張什麼?我是麻吉不是馬子。你要怎樣我才懶得管,好意提醒不聽算了。」
「你提醒了什麼?」
「提醒你一次一個,不要腳踏兩條船。」小光笑道:「詩朗隊跟中新友誼之夜還沒學乖嗎?越麻煩的事越要想辦法單純化,你如果連馬子都這樣找,我打包票不用高二你一定得在女人身上出事。上次教官也說了,你會是個大花痴。」
「屁啦,」我哼了哼:「你這個和尚,憑什麼發表意見?」
「是是是,我和尚你花痴,」他放聲大笑:「無花加上楚留香,真是有趣的組合,難怪我們要一起說相聲,小心蘇蓉蓉生氣才是真的。」
我倆邊吃邊打屁。平常練段子忙,難得有這樣的機會講講話,兩人從社團、異性朋友、家庭、興趣到對班上師長同學的意見,聊得不亦樂乎。小光這個人很特別,天天搞笑玩樂,卻什麼都看在眼裡,口中一堆奇聞逸事,我連聽都沒聽過。
兩人天天練段子,我有詩朗隊比他忙,他對班上動態的瞭解遠高於我。一頓飯時間彷彿在聽簡報,通過小光敘述,趕進度似地聽到了許多班上發生的、錯過的事情。
聊著聊著已經九點十五分了。小光結了帳,跟我在西門町分手。我見時間不早,快步走到北一女門口。天涼了些,學校不知何時換季;下課時分,北一女的校門前,晃動著一個個黑暗的身影。
又等了一會兒,在我開始懷疑小玫是不是已然離去的時候,就看到她孤孤單單的身影,獨自從校門口邁出。
我連忙上前打招呼。見到我她似乎嚇了一跳,立刻牽起手。
「你怎麼來了?」
「接妳下課啊!」
「下午不來也不說一聲,還好我今天放學比較晚,還是看到了你。」她說,手握得緊了一些。只聽她又說:「你要帶我去哪裡?」
「沒有,只是來接妳,一起回家。」
她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卻也沒有去搭車,反而順著重慶南路,往植物園的方向走去。
她今天不知道做了什麼,看上去有點疲倦,卻執意要和我散散步再回去。我不敢多說,只是幫她揹起書包,一齊走在靜靜的大道上。
她對我每天練社團,不能在放學後碰頭的事情很介意,表示近來心情不好,希望我能儘可能陪在她身邊。我心下為難,沒有接口;小玫見狀嘆了口氣,改變話題問起段考成績。聽完後也沒多說什麼,只是輕輕地說:
「凱,你要自己加油。」
我怔了怔,看著她的側影,低下頭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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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九日。
新的一天,又是詩朗隊時間。經過一個禮拜的「腹音訓練」,大家功力大增,練習起來也有飛躍性進步。無論獨誦掌握力,團誦整齊度或音量氣勢,都比前幾週強得多。如果就這樣繼續下去,相信月底就可以達到接近上台的水準了。
然而,老烏龜跟河馬學長卻開始擔心。這陣子大家越來越熟,對詩朗隊的紀律有了適應力,練習狀況也就隨之散漫不少。遲到早退日趨嚴重,有人甚至已經開始爭取「補習權」了。雖然表面上一樣按規定來,私底下「投奔自由」的行動卻逐步展開。隱約之間,某種浮躁不安的氣氛正在滲透蔓延。
河馬學長依舊大呼小叫,高二學長卻不再那麼給面子了;老烏龜越來越少說話,感覺起來像在冷眼旁觀,等適當時機一到,才會再度發威。
獨誦比賽方面,「我在長城上小班」已然練習完畢,解散後六個學長把我留下,當場表演了一遍讓我觀摩。我本想拿詩稿做記錄,老烏龜卻阻止了我,我只能用耳朵聽,「用心去體會」。
六個學長各具特色,搭配起來什麼都有,從極高音的細微轉折到聲如洪鐘的晴天霹靂,表演起來讓人眼花撩亂。我高音比不上小沙學長,低音低不過河馬學長,妄想以一人之力打敗他們,真的是開什麼玩笑。
他們唸到一半我就暗暗嘆氣,無論高音、低音或變化,此刻的我完全沒有任何辦法比他們強。唯一可行之道就是出奇制勝,另闢蹊徑找出他們做不到的處理方式,或許才有機會打個平手。否則別說擊敗施慧心學姊了,光想到站在台上跟這些學長較量,根本就是一件在全體隊員面前丟臉的大笑話。
學長們示範完畢,作為唯一觀眾的我拍起了手。六大高手各自擦汗,老烏龜要我發表感言。我講了一遍所謂「另起爐灶」的想法,就見老烏龜雙手一拍,高興地說:
「看吧,我就說他想得到吧!」
我一怔,不明白他的意思。李爾王學長說:
「來來來,聽學長幫你『開解』。其實我們這種組合根本不是一個正常人應有的水準,之所以找這六個人,就是要設定一個你絕對無法達到的目標,以便讓你知難而退。」他高興地說:「唉呀,說錯啦,『知難』就好了,小學弟你很勇敢,總算沒有想要『而退』。說真的,哪有人可以同時像小沙學弟這麼高音,腹音又像河馬隊長這麼厲害的呢?真有這種人派他出去就好,要是你做得到,那我們通通都閃邊站,讓你來帶詩朗隊算啦。」
「所以,如你所說,我們的確是在逼你另外找一條路。」老烏龜接口:「你的回答我聽了很高興。因為你只聽一遍就知道要怎麼做,那我們也就不用替你擔心啦。人家說知難行易,你的感受力很強,一定可以找出一條既能跟我們分庭抗禮,卻又不跟我們重複的路。如果找得到,那就必勝無疑。畢竟施慧心再怎麼厲害,也比不上我們六個聯手,你說是嗎?」
「話是沒錯,可是我還想不出來『那條路』是什麼。」
「我懂,不過這就不是我們可以幫忙的了。」老烏龜微微一笑:「你必須找出一種最符合你個人特質的唸詩方式,不管腹音氣音,不用擔心詩稿怎麼處理,你需要的只是一種味道而已。」
「好,我會試試看。」
「不,你不能說試試看。」老烏龜搖頭:「要有信心。這樣吧,你也表演一次,用你原來的處理方式,什麼都不用改,看看有什麼不同。」
「呃,好。」
我站起身來,定了定神,把「我在長城上」唸了一遍。
唸完後看看大家,只見諸位學長表情奇異,只有老烏龜跟李爾王學長面帶微笑。我不懂大家在想什麼,有點不好意思地說:
「學長們哪,可不可以請大家發表一下意見啊?」
「好啊好啊。」老烏龜笑道,對希特勒說:「喂,你是他的『監護人』,你說吧。」
「欸,我不知道要怎麼說耶,」希特勒皺起眉頭,想了想道:「這次唸得比較平淡,要說有什麼不同我是沒聽出來,好像自然了一點。」
「你呢?」老烏龜問小沙學長:「代唸人意見如何?」
「高音低了,低音高了,其他嘛……是有一個味道啦……但我也說不出來。」小沙學長道。
「總隊長?」
「嗯,希特勒說得對,自然一點了。」河馬學長想了半晌:「前頭氣勢是弱了些,不過後面開始悲傷的那段……怎麼講呢……好像也因為這樣變得比較好。」
「那社長的意見呢?」
「我在這裡功力最差,」小丁學長客氣了一句:「不過我覺得學弟這次比較放得開,像是感情投入得比較深,搞不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忘了很多技巧。」
「沒錯,小丁說到了關鍵。」老烏龜點點頭,嘿嘿一笑:「你哪裡功力最差啦?看來天天跟馬子相處還是有幫助的。凱子,每個學長都說了一點訣竅,聽懂多少了呢?」
「呃,讓我想想。」
我腦中一團混亂,似乎糢糢糊糊想到了什麼,一時間卻又看不清楚全貌。
正思考間,李爾王學長笑道:
「這樣吧,學弟,問你一件事。」
「學長請說。」
「你看過倚天屠龍記沒有?」
「有啊,」我點頭:「我最愛看那部。怎樣?」
「記得太極劍嗎?」
此話一說,我忽然茅塞頓開,一時融會貫通,什麼都變清楚了。當場興奮地道:
「呀!真是謝謝學長,這麼一說我就懂了!」
「那你講。」
「嗯,我試著說看看,不對的話請指教。」我謙虛一下,想了想措詞:「學長的意思是說,之前我太投入在詩稿處理上,因此雖然每個字都有處理方法,聽起來卻很生硬,不流暢。」
「繼續。」
「所以,」我想了想:「看過學長的示範,因為反正再怎樣都比不上你們,所以唸每一句的時候都會有點退縮,那些處理方法也就發揮不出來了。」
「因此?」
「因此只能……走進詩裡,」我點點頭:「讓詩帶著我走,讓自己變成詩的表現工具,而不是拿著一堆技巧或公式去套這首詩。就像學長的例子,重點在『劍意』而不是『劍招』。」
「漂亮!」老烏龜拍手笑道:「學弟,幹得好,這就是標準答案。我要大家練一遍給你壓力,其實也只是要告訴你這個道理而已。說真的,以獨誦而言,你的技巧已經是頂級了,處理方法又精緻,一般情況出去比賽保證打遍天下無敵手。可惜這次我們的對手是施慧心,你顧到每一個字、每一個詞之後,就沒辦法再深入這首詩裡頭去了。就跟拼圖一樣,拼好的拼圖雖然看得出來是什麼,但由於每一塊的裂縫都在,所以即使嵌在一起,也會覺得破破碎碎的,不是一張完整的畫。」
「那我有一個問題,」我忙問:「如果照學長的說法,我又該怎麼處理詩稿呢?剛才我的確每唸一句都會有點退縮,覺得怎麼處理都不好,甚至不敢用力唸。」
「訣竅很簡單,就在你說的『用力』兩個字。」這回連河馬學長也忍不住了,跳出來說:「你的處理方式很完美,之前又練了那麼多遍,隨便怎麼唸都不會跑掉,所以不用再花心思在上頭。你只要投入感情,之後完全放開,你的處理方法就會直接跑出來,根本不用去注意它們。」
「這就是我說的拼圖,你要忘記那些裂縫,忘記每一塊的形狀,專心在圖畫本身上。」老烏龜補充:「這就是詩歌朗誦,學弟啊,作為朗誦的人,我們的工作是把那首詩的全貌用心唸出來,感動下面的聽眾,而不是去『處理』它。」
「詩是精鍊的語言,本身已經很精鍊了,越切割反而會越破碎。」李爾王學長接口:「你的詩裡有一句『被挖鑿、被肢解、被剝得鱗甲遍地』,你要避免的就是把詩變成這樣。學弟我問你,你為什麼選這首詩打詩韻盃?」
「呃,」我一怔,承認道:「因為這首詩我最熟。」
「為什麼熟?」
「國中的時候,」我臉一紅:「有個學姊仔細教我唸過一遍,我也拿這首詩出去比賽過,大概是這樣。」
「比賽成績呢?」
「台北市冠軍。」
「呵呵,你學姊怎麼說?」
「呃,」我覺得十分不好意思:「她很高興吧。」
「小學弟,還是個多情種子。」李爾王學長哈哈大笑:「承認吧,你是為她拚的冠軍,對不對?」
「呃,是啦。」
「那就對了,」老烏龜接口:「你對學姊有感情,連帶也對這首詩產生了感情。這麼一來處理方法就不重要了,努力的重點是如何釋放感情。你要把情緒累積起來,在心裡醞釀成熟,精確控制不暴衝,然後在場中一次釋放。處理方法你已經很熟了,所以反而是次要的,忙不過來直接不理會也行,只要投入感情就好。」他頓了頓:
「能在台上掉眼淚更好。記得,詩歌朗誦之所以被大家視為一種無聊的東西,就是因為大家太重視表現技巧,忘了它真實的目的。」
「那麼,什麼是詩歌朗誦的真實目的呢?」我問。
「就是讓大家感受、欣賞一首詩,如此而已。」老烏龜解釋:「詩歌朗誦是一種教育方式,以往文盲多,大家連字都不認得,怎麼可能欣賞新詩呢?因此把詩歌朗誦列入國語文教育的一部分,就是這個道理。」他看著大家,似乎也在對大家說明:「從這個角度來看,詩歌朗誦的確是一種心體技合一的藝術,你們要好好記得這個原則,並不是技巧好就好,知道了嗎?」
大夥兒一起點頭。老烏龜一笑,拍了我一把:
「今天真難得,大家可以在這裡分享這麼多心得。這種分享很珍貴,幾年下來我都沒有這麼做。學弟啊,」他意味深長地說:「今天你有這個機會,看了一場『獨誦極限表演』,從中得到領悟,試圖怎麼去找一條能夠打敗我們的路,這實在是太難得了。希望你好好加油,雖然我們都知道詩朗隊的成績更重要,不過畢竟獨誦跟團誦一樣都是一座獎盃,兩者的意義對學校來說並沒有不同。之前跟你聊過成功精神,獨誦比賽上只有你自己,卻要做到我們幾十個人的事,可不能輕忽了。曉得嗎?」
「學長放心,我會努力的。」
「哈哈,我知道你會的。」希特勒終於開了口:「好啦,學長同學們,別再轟炸我們家小學弟啦,大家趕快去吃點東西,別把咱們獨誦代表被餓壞了才好。」
眾人都笑了出來,在笑聲中結束了這場分享活動,一起跑到成功小吃街買東西吃。老烏龜好久沒有吃成功小吃街了,水煎包老闆還記得他,眾人一攤攤買、一攤攤吃,就像平常的我跟老二,在夕陽中邊吃邊聊。直到傍晚六點半,這才在剛剛點起的路燈下,開心告別了對方。
我陪希特勒等公車,他表示希望我再接再厲,不但把獨誦比賽打好,詩朗隊練好,更別忘記「還有更重要的中新友誼之夜,還在等著你跟小光的精采演出呢」。
我頗感壓力,沒有多說,只是對他點了點頭,送他上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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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二日。
今天是國父誕辰紀念日,全國放假一天,我陪小玫玩了一個早上,下午照舊去中青社上課。不知為何,這週以來我跟小光越來越焦躁,雖然段子已經背得差不多,我倆卻總是覺得自己缺了點什麼,不管怎麼研究,聽了多少段錄音帶,甚至一起整理過一遍傅老師教的與聯課活動上過的內容,卻依然無法找出真正問題所在。
於是,小光跟我決定直接請教傅老師,一等課程結束,兩人馬上找上他,請他耐下性子看一遍表演,提出指導。
傅老師找了間空教室,坐在桌子上,要我跟小光在講台上試演。表演結束,傅老師沉默片刻,緩緩地說:
「嗯,是有點問題。」
「問題在哪?」小光忙問。
「這個嘛,要做點實驗。」他點點頭:「這樣吧,再來一次。不過這次董子凱不要上台,我替他捧哏。」
我一怔,只見他要我離開,跟小光把段子表演了一次。之後又要小光下台,換成由他逗哏,如法砲製跟我來了一次。
我們都不知道他的用意,只見傅老師笑嘻嘻地,問我們說:
「怎樣?有沒有什麼不同?」
我倆面面相覷,我覺得有點不一樣,卻不知道哪裡不一樣;小光看來也是一片迷惘,對傅老師說:
「我說不上來,請老師說明。」
「你覺得呢?」傅老師問我。
「我也不知道。」我搖頭。
「好吧,那我講。」傅老師歎了口氣:「你們的問題很簡單。我直話直說,你們可不要介意。」說著睜開眼睛,毫不客氣地說:
「你們兩個不會說相聲,就是這樣。」
我們都是一呆,沒想到他會這麼講。
「相聲這門藝術取材自生活,換句話說,要講好相聲,必須懂得如何生活。」他單刀直入地說:「段子、包袱都是生活的一部分,之所以好笑,是因為演員能夠體會裡頭所諷刺的人事物,再用一種幽默風趣的態度來取笑它。假如你們只是把段子視為一種出鋒頭、油腔滑調的工具,那麼無論練多久,你們的表演都不會讓人覺得有趣,只會讓觀眾感覺到你們做作,覺得不舒服。」
兩人皺眉,這番話可說得難聽,他又說:「所以,解決你們的問題有三條路。一是增加社會經驗,這要花時間;二是加強基本功訓練,這也要花時間。至於第三點,」他頓了頓:
「那就是不管那麼多,就這樣上台。反正你們也不是專業演員,練成這樣已經很不容易了。這叫業餘的快樂,反正你們不是職業小丑,不靠這行吃飯。」
小光聞言馬上變色,語氣不善地說:
「喂,老師,我們就是想要好好表演,所以才來問你的啊。」
「我知道,不過專業演員是靠多年培養出來的,」他說,神態中有幾絲疲憊:「我練了那麼多年才不過這樣,你們只練了一個多月,可不要太心急了。」
「表演就在下個月,怎麼能不急?」小光又說。
「所以才要多花時間啊,」傅老師有點不耐煩:「年輕人,不要急功近利,這只是場學校表演罷了,又不會砸招牌,再說你們也沒什麼『招牌』可砸,怕什麼呢?」
「呃,」我想了想:「老師,這就是你的意見嗎?」
「是的。」
他點點頭。小光一哼:
「那好吧,謝謝老師,我跟凱子回去了。」說著轉頭就走,一點也不遲疑。
我覺得這樣就走十分粗魯,但是小光的態度很堅決,只得跟傅老師鞠躬致意,連忙追了出去。
離開中青社,小光像是憋了很久,出門就罵:
「幹!」
「你生氣了嗎?」
「廢話,」他揮著拳頭,一副想把傅老師揍死的模樣:「什麼叫做職業小丑!他自己才是,你聽過他跟魏老師的錄音帶嗎?就那段『以毒攻毒』好了,難道就不做作,就不愛現了嗎?」
「呵呵,他怎樣跟我們無關啦,」我好言相勸:「別生氣,那些話不好聽,聽不進去不聽就是了,生這麼大的氣多划不來?」
「話不是這麼說,」小光搖了搖頭:「不聽?你說得輕鬆,那我們要問誰去啊,就這樣當小達第二上台嗎?」
「我們也沒那麼差呀。」
「比小達好不算本事,」小光依然搖頭:「我要的是更好。沒錯,剛才他幫你捧哏,我的確覺得他表演得比你好,但是我跟他一點默契也沒有,感覺起來格格不入,或許你在台下看的效果不錯,但是我表演起來感覺很糟糕,還不如跟你上台。」
「我跟他其實也格格不入。」
「好,那就是我們比較有默契,但純就效果而言,他跟我們哪一個搭配都比較好。」小光點點頭:「這證明了我的想法,如果只是換一個演員,在沒有默契的狀況下就會比較強,那不就代表問題不在你我身上,跟實力沒有關係嗎?」
「咦?為什麼?」
「對口相聲嘛,還不明白?」小光解釋:「我們實力不如他,彼此卻差不多,默契甚至還更好。如果問題在我們身上,那當他跟你、或者跟我表演的時候,豈不就是一強一弱了嗎?怎麼可能表演得比較好呢?」
「說不定是兩個弱,比不上一強一弱。」
「才怪。這是對口相聲,不能單獨一個比較強。他跟你搭配的時候你捧得很好,我跟他搭配的時候我逗得不錯,代表我們兩個都不算弱。再說了,魏老師說三分逗七分捧,不說跟我那場好了,他跟你表演的時候是逗哏耶,包袱裝得再好也得靠你來抖,你要是『弱』還不完蛋嗎?證明我們各自都不錯,默契還更好,卻不如拆散跟他搭配,這裡頭一定有什麼問題。」
「是有一點。不過我不知道問題在哪。」
「我也不知道,不過有件事情是肯定的,」小光斬釘截鐵地說:「就是這裡頭一定有些技術可以學,他卻不肯教。」
「說不定只是因為人家比較專業的緣故,人家畢竟是老師,又練了這麼久了。」
「不,他專業我同意,問題在不肯教。」小光嘖地一聲:「你信他說什麼人生、時間之類的屁話,我看就是嫌錢少,課後輔導沒得賺,所以不肯講。」
「這也可能。」我點點頭,心想這陣子我的確覺得他有點勢利眼,沒想到小光也這麼覺得:「你先冷靜下來,反正不管怎樣我們都要想辦法。別生氣,我們多想想就是了。」
「你在那邊空想有個屁用?」
「誰要空想了?」我一笑:「這很簡單,弟子不願教,我們找師父去。」
「魏龍豪?」小光眼睛一亮。
「沒錯。」
「你知道他住哪嗎?」
「知道,住北投榮華三路,問題是我們跟他不熟,不知道合適不合適就這麼殺過去。」我思忖半晌:「這樣好了,我打個電話給他,如果方便明天過去,不方便就另外約時間。反正他總會來上社團課的,最遲下禮拜一定會見面。」
「那你現在打。」小光掏出一把銅板:「揀日不如撞日,週末傍晚,他搞不好沒事也說不定。你有他的電話嗎?」
「社團資料我帶在身上,說打就打。」
我接過銅板,往電話亭走去。
.
十一月十三日。
一個舒服的禮拜天,坐在往北投的606上,窗外滿是秋末清爽的陽光。昨晚我跟小光約到魏老師,電話中的他很熱情,連聲表示歡迎我們去他家。於是我跟小光約好中午榮總門口見,一起吃點東西,再走路去魏老師家。
我有點緊張,雖然魏老師待我們很和氣,不過他畢竟是相聲泰斗,在他面前總感到自己渺小幼稚。說唱藝術社既沒付他車馬費也沒給他鐘點費,雖然是他自己不要的,但我們畢竟沒付錢,他對我們沒有任何義務,這麼莽撞地跑去找他,似乎也不大妥當。
天氣真好,我不禁想,真是個合適約會的下午,可惜小玫禮拜天要做禮拜,之後還要跟一堆教會朋友聚會。其實她也很忙,打著響亮的上帝旗號,其實根本是在跟朋友玩。禮拜天是我們唯一不用上課的日子,她卻從來沒有把時間留給我。老跟那堆人「聚會」,也不知道到底在幹嘛。討論信仰嗎?搞性靈分享學習成長嗎?還是根本只是打屁聯誼呢?
相形之下我還認真得多,好好一個週日午後,坐一個多小時的公車跑北投,跟小光一起找魏老師求教,還不就為了能讓說唱藝術社在中新友誼之夜露臉嗎?通過這段時間的努力,小光跟我的實力早已大大超越了每一個社員,包含希特勒在內,說唱藝術社沒有任何人比我們強。
我跟小光有默契,加上天生愛表演,本來就該比較強。練習至今一個月,每週起碼練上十幾個小時,湊一湊也練了將近四十個小時。更別提放學後去中青社,上課時聽魏老師講,加上每天無分早晚聽錄音帶,想想我跟小光真的下了很大的功夫。
車子到站,尾隨一大堆老人家下車。才下車就見到小光,只見他身穿藍色牛仔褲,一身閃亮皮夾克,戴著一副雷朋太陽眼鏡,帥氣拉風地等在站牌邊。
「啊哈,你來啦!」小光笑著走過來:「等你好久了。」
「這麼快,坐計程車來的?」
「是啊。」
「哈,活該,」我笑道:「快有什麼用,還不是得等我?走吧,去哪裡吃?」
「隨便吃吃好了,省得吃太飽想睡覺。」小光說:「我們沿天母西路走,到天母北路前有一個吃餡餅的,那家東西還不錯。」
「沒問題,學相聲前先吃北京餡餅,也算氣氛十足。」
我笑道,兩人往天母北路走。
中午的陽光很刺眼,我拿出太陽眼鏡。小光邊走邊打量,問道:
「喂,你這副眼鏡是什麼牌子的?」
「地攤隨便買的,沒有牌子。」
「這不行,」小光奪過我的眼鏡,不由分說收進口袋,把自己那副擦了擦交給我:「我的給你戴,太陽眼鏡不能隨便戴,你那種一片壓克力塗上顏色的會傷眼睛。」
「我沒近視,你的有度數嗎?」
「沒有,我戴隱形眼鏡。」
「那你怎麼辦?」
「沒關係,我很多副,其實只是為了耍帥,我不怕太陽。」小光笑道:「你呢,一定要戴太陽眼鏡嗎?」
「嗯,我怕強光。」
「嘿嘿,吸血鬼。」他笑了起來:「那這副送你,算是紀念今天我們『北上求教』好了。」
「幹嘛啊,不用啦!」我忙道:「我戴戴就還你,這麼貴我收不起。」
「什麼貴,跟那天的牛排也差不多。」小光笑道:「牛排消化變成大便,不如一副眼鏡有價值。我跟你說,以後我們紅了,跟學弟講起今天菜鳥學藝的時候,你一定會想起這副眼鏡的。」
「嘿嘿,才高一上你就急著跟學弟吹牛啦?」
「是啊,老當學弟真沒意思,」他笑道:「學長又遜,聽他們講話有夠煩。」
「嘻嘻。」
我笑道。兩人走到天母北路吃餡餅小米粥,酒足飯飽剛過一點,兩人各自買了一罐飲料,沿原路往魏老師家走。過橋後路上沒什麼人,街道十分安靜,遠方是一片蒼翠的陽明山,眼前是天母漂亮精緻的小鎮街景。
小光帶我沿河邊小路前行,我心想他還真熟這邊的路,問道:
「小光,你住過天母是不是?」
「嗯,以前我家在陽明山有一間房子,常常來這裡吃飯,倒是沒住過天母。」
「那就是了。」我點點頭,心想他家還真有錢。沒說什麼,繼續走在陽光下漂亮的河邊。
河邊有間咖啡店,白色建築物上有著地中海風格的藍色窗戶;前方有間餐廳叫做烏魯木齊,金碧輝煌卻不知道是賣什麼的。門口大排長龍,滿是等待入座的客人。
沒過多久走進巷子,小光帶我穿過一座河邊公園,左拐右彎地走進了榮華三路。這裡的房子比較普通,是一個簡簡單單的公寓區。我心想原來魏老師住在這麼樸實無華的地方,跟原本想像中一個住在天母北投地區的演員差距很大。
按照地址找到他家,我跟小光緊張地對望一眼,按下門鈴。
電門「噹」地一聲開了,魏老師連問都沒問,看樣子正等著我們。兩人乖乖走進大門,沿著陰暗的樓梯上樓。只見他家的門是開的,魏老師站在門口。
「老師好!」
兩人大聲問好,回聲在小小的樓梯間迴盪。
魏老師身穿長袖白襯衫,一件灰色西裝褲。白髮下是熟悉的笑,微胖的身材站在門口,跟一般老頭子沒有不同。
「小朋友們,你們來早啦。」他笑咪咪地說,擺了擺手:「請進。不用換鞋,穿進來沒關係。」
我們不敢造次,規規矩矩脫鞋走進室內。魏老師見我們還是脫了鞋,便去拿了兩雙拖鞋給我們穿。兩雙拖鞋各自套在一起,我們不敢讓魏老師彎腰,連忙伸手接過,把鞋子分開穿好。
魏老師笑笑地沒說話,把門關上,帶頭走進房裡。只見四周空空蕩蕩地,除了一張鋪著塑膠墊的四角餐桌,此外就是四張椅子。客廳裡有一套簡單的布面沙發,沙發旁是茶几,還有一具二十吋左右的電視機。
窗不大,屋裡有點暗。外頭陽光很強,相形之下裡頭很安靜,甚至有點寂寞。
魏老師將我們「讓」到餐廳,問道:
「你們坐吧,喝茶嗎?」
「我們自己來好了。」我忙道。
「別客氣,遠來是客,我這兒也不常有朋友。」魏老師搖頭,走進廚房。
我跟小光對看一眼,尾隨老師走到廚房門口。只見他沏了一壺茶,見我倆等在那裡,順手將茶杯茶壺交給我們,回餐廳坐下。
魏老師幫我們酙好茶,捧起一個三陽開泰蓋杯喝了口水,開口笑道:
「小朋友別拘束。這麼辛苦跑來,是要問我什麼呀?」
我跟小光互推一把,小光悄聲道:
「你要當社長,你說吧。」
「呃,」我搔搔頭,對魏老師說:「老師,我們是特別跑來跟您請教的。」
「成,你們問。」他笑道:「不過不能太久,待會兒我還得趕到台北去。一個小時夠了嗎?」
「夠夠夠,」我忙道:「您今天還有活動啊?不好意思打擾了。」
「打擾說不上。今兒個也不知道是怎麼啦,一大早就有一檔子事兒,只是跟你們約了,當個藉口回來休息休息。」他微微一笑:「唉,就說人沒福氣,老了還那麼多雜事,都是些個照照相捧捧場之類的,不怎麼要緊。」
「是,那我們就直接說了。」
我道,當下說明來意。
魏老師專心地聽,帶著皺紋的臉上偶爾露出幾許無聲的笑意。聽我說到「就是味道不對」時點了點頭,聽我轉述傅老師昨天的意見,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小光接口補充,表示「我們怎麼練都有點力不從心」。他可比我會表達多了,嘰嘰呱呱說了一堆練習時的細節。魏老師絲毫沒有不耐煩,笑咪咪聽完,想了想說:
「這樣吧,我來看看你們表演,看完再細聊。」說著把手一擺:「來,試試。」
我跟小光「刷」地一聲同時起立,想到要在這位泰山北斗大行家面前表演,登時緊張得不得了。
魏老師看上去還蠻期待的,小光吸了口氣,站好台步說:
「來吧來吧,別緊張了。」
我往他身邊一站,兩人頷首致意,隨即跟正式表演一樣,報名鞠躬,開始表演。
魏老師一言不發,專心看完我們演出。招呼兩人坐下,點了點頭:
「你們表演得很好啊,我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此話一說我跟小光都呆了。連自己都覺得沒有味道的表演,魏老師竟然表示「沒什麼問題」。小光不禁問:
「老師,您要講真的啦,我們的問題在哪裡?」
「我說啦,沒啥問題。」他笑了起來:「當然,這段表演不夠精采,也欠成熟。但這不是你們的問題,而是段子的問題。」
「哦?」
我們同時一愣,只聽他笑道:
「你們兩個小朋友,一看就知道求好心切。這個態度很可取,只可惜『好』這個段子是我們在團裡練習用的,算是個基本的小玩意兒,讓你們兩位表演簡直是殺雞用牛刀。」他解釋道:「上回我就說過你倆很合縫,應該嘗試點難一些的東西。這個段子太簡單了,沒什麼地方用得上你們的本事,你們這才覺得效果不好。要真演好了,那你們可行了,我還得跟你們學習。」他笑著說:
「傅諦說得沒錯,可惜他只把話兒說了半截兒。講相聲的確需要豐富的人生經驗,就跟炒菜一樣,火候到了怎麼炒都好吃。問題是這個段子太簡單了,就這麼一盤開水煮豆腐,管他什麼御膳房名廚大師,要炒出個味兒來也是難如登天。以你們的經驗想要表演好這一段啊,依我瞧需要另外兩項素材。」
「哪兩項?」小光忙問。
「一個是臨場巧思,另一個是基本功訓練。」他笑道:「你們得天獨厚,反應又快表演又生動,先天條件是沒得挑的。加上後天勤學努力,又是好朋友,角色特質一逗一捧,天生就是說相聲的好搭檔。所以更不該拘泥在這個沒什麼內容的小段子上,高興起來多講幾句,仗著默契當場『抓哏』,這才生動有趣,也才像是生活中的你們自個兒。這就是傅諦說的『生活的一部分』。」
「所以不用一直跟著段子?」我問。
「不用不用,段子只是個大綱,包袱怎麼裝、怎麼拆,後手兒怎麼抖可都沒寫在上頭,就看你們的臨場反應。」他笑了起來:「你們不是演員,演過戲的都知道,句句按著劇本講,又呆又蠢,豈不成了錄音帶了嗎?」
「所以老師是說,我們按照自己覺得好笑的方式講,內容差不多就好?」
「是啊,相聲嘛,還不就一堆包袱。有時候臨場想到了個不錯的,當場裝當場抖,新鮮帶勁兒,也不比之前寫的差到哪裡去啦。」他點點頭:「這要靠默契,你們自己可以,換成我來配你們反而做不到。」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又問:「那老師說的第二個素材呢?什麼是基本功?」
「基本功就是練嘴,話要說得溜,動作要做得磁實。」他說:「你們挺能講的,也有喜感,可是站在台上卻不能鬆鬆散散地。像剛才吧,你的身體就晃來晃去,他的腦袋也搖個不停。這都不成,舞台上的動作要硬而不僵,聲音也要穩而不散,這都是你們該留神的地方。」
「那我們要怎麼學?」
「其實被我講講你們就會了,就是要多練習而已。」他一笑,問道:「這幾次上課都有好好聽吧?」
「有。」我們一齊點了點頭。
「好,那分成兩個部分進行,」魏老師說:「我們一共上過三次課。第一堂不算,第二堂教什麼?」
「繞口令、數來寶。」我說。
「第三堂呢?」
「正音練習、報菜名,還有太平歌詞。」小光說。
「你們都練了嗎?」
「呃。」
我跟小光同時搔了搔頭,魏老師一笑:
「沒練不要緊,打從今天開始練。我看你們也甭管那個段子了,把這些東西練成嘴就溜了,至於台步動作下次上課我再教。在那之前可得勤練功,知道嗎?」
「是。」我倆一齊點頭。小光又問:
「老師,這樣就夠了嗎?」
「當然不夠,不過對於你們這次表演已經很管用了。」他點點頭:「之後有空來我這裡坐坐,閒來沒事切磋一下,保證你們覺得很簡單,幾天就滿意了。」
「是,謝謝老師!」
「這樣吧,剛才說了一點東西,你們要不要再試一遍?」他笑道:「這回可別盯著段子瞧啦,乾脆這樣,把『好』扔掉,試試你們之前不敢試的『繞口令』吧?」
「呃,我看不行吧?」
我頓感為難,小光卻兩手一拍:「好,就這麼辦!」說著站起身來,拍我一把說:
「喂喂喂,不要不好意思了,錯就錯,平常可沒機會在關公面前耍大刀喔!」
「這樣嘛,好吧。」
我點點頭,當下也站起身來。
魏老師笑咪咪地拿起茶杯,我跟小光深深吸了口氣,再度報題報名,上台一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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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點整。
我跟小光離開了魏老師家。他一樣送我們到門口,像是對我們期望很大般地說了幾句話。我跟小光都很感動,也不管冒昧不冒昧,表示希望以後還有機會前來請益。魏老師爽朗答應,要求我們先把「基本功」練成。於是,在他的目送下,我們依依不捨結束了短短一個小時的「特別練習」。
剛才跟小光表演「繞口令」的經驗真是妙極了。這一段雖然我們都聽得很熟,但畢竟從來沒有練過,加上段子困難度高,還有在魏老師面前表演的緊張感,講得可謂是一塌糊塗。然而,我跟小光都感受到了某種以往沒有經驗過的觸動,像是還有好多東西可以發揮,也像是還有好多地方有待加強。
表演過程中我們接連忘詞,憑著彼此默契,這種狀況竟然完全沒有影響「繞口令」的演出。魏老師什麼都沒說,我們卻不斷發現許多可以修改的地方。因此,才走出榮華三路巷子,兩人就發瘋般地對起了段子,邊走邊練,再度講起了「繞口令」。
沿著陽光裡的中山北路,我們「玩」著每一段記得的段子。從「繞口令」到「俏皮話」,從「金批彩掛」到「八大吉祥」。不管對口群口,無論一頭沉或貫口活,什麼段子都能練。就這樣沿路嘻嘻哈哈邊走邊練,當兩人都覺得累得半死,口乾舌燥的當口,這才發覺自己早已來到士林,已然站在車水馬龍的夜市附近了。
小光跟我都是一愣,想不到我們竟然走了這麼遠。忍不住哈哈一笑,跑進夜市裡吃了個過癮。我們啃著香腸與大餅包小餅,拿蚵仔煎與青蛙下蛋當材料編起一段即席段子來玩。段子當然是編不好的,卻讓兩人笑得前仰後合,灑了滿地的泡泡冰。
我們決定,從今天起不要再管「好」了,魏老師說得對,這個段子的確過於簡單,我們也練到了一定程度,現在開始必須回頭練基本功。兩人一邊拎著滿手外帶的食物,一邊安排著未來幾週的練習計畫。就這樣地,帶著完全不同的體會,一路笑鬧吃喝中,搞到將近九點才各自回家。
回程車上我睡了個人事不知,一天下來也真累了。坐在門窗嘰嘎直響的公車上,下午魏老師家裡安安靜靜的氣氛突然顯得很不真實。我迷迷糊糊打著瞌睡,眼前浮現著魏老師的身影。背對窗戶坐在桌前,身後是午後的陽光。臉孔雖然隱沒在黑暗裡,我卻覺得,在他的嘴角上,正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
眼前突然浮起小玫,不知為何,也出現了當年地下室裡的小燕學姊。各種容顏往來交織,只有夢裡的陽光依然清晰。就在此刻,車子到了站,我揉揉眼睛拉鈴下車,回過神來時,公車已然關上門,搖晃著離開了站牌。
我回過神來,在這樣的情緒裡,結束了帶著興奮與緊張的,有著全新體會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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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八日。
我發覺自己真是個大忙人,每天下午兩個社團來回幫我請公假,兩邊都有必須回家研究的功課。拜訪魏老師後我跟小光開始改變策略,決定暫停練習「好」,遵照魏老師指示練習基本功。
這個要求聽來很簡單,練下去才知道這些項目非常困難。我們不再跑中青社,每天詩朗隊練習結束,我就跟小光跑到成功小吃街買吃的,留在學校繼續練,直到將近九點才結束。
當然,這麼一來,與小玫在金橋碰頭的時間就得完全取消了。小玫對這一點很有意見,因此我只好天天早上蹺課陪她吃飯。她要我八點半固定叫她起床,一起跑到國中時的早餐店碰頭。整週下來已經成了新的慣例。
天天蹺課,學校那邊當然要好好安排。一方面嘟嘟跟我交情好,一方面我的公假也多到連老師都搞不清,加上小光配合搞定點名員,即使蹺課蹺得兇,點名簿上卻清潔溜溜一個記錄也沒有。真是出外靠朋友,我心想,不然以我這種蹺課規模,保證早就二十一堂曠課勒令退學啦。
回說詩朗隊。老子云「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這句話用來形容這週開始的詩朗隊簡直再合適也沒有了。果如老烏龜所料,經過漫長四十天集訓,詩朗隊終於正式進入「黑暗期」。大家開始疲乏,隊伍日漸鬆懈。這種時候什麼學長制、校規處分都沒用,每天都有幾個人缺席,小丁學長體諒大家沒有祭出校規,反而導致缺席情況迅速蔓延。今天是禮拜一,下午集合時全隊人數竟然不到一半,氣得老烏龜直接殺到訓導處,抓起廣播器吼道:
「報告,請詩朗隊落跑隊員立刻到軍訓視聽教室集合,五分鐘之內沒到的全部嚴辦,報告完畢。」
誇張的廣播發揮功用,五分鐘之內全隊到齊,河馬學長花了二十五分鐘把大家痛罵一頓。若非幾個高三的也在落跑名單當中,他保證會唸整個下午都不肯休息。
集合後大家情緒很糟,老烏龜覺得這不是辦法,要我當眾練一次「我在長城上」,給大家緩衝時間恢復情緒。只是我自己的狀況也不好,再加上新的處理方式尚未練成,舊的倒已經丟了大部分,唸來唸去也只不過勉強而已。許多高二學長甚至說「啊,連獨誦代表都這樣,我們累也是應該的嘛,都快冬天了,果然還是得冬眠啦」。
此話一說,只把老烏龜氣得半死,要求全體起立大走詩。一走情況更糟,高三學長一個個抱怨個沒完,「都幾月了還在大走詩」「幹,沒力就拉窗簾嘛」「去年這時候不是已經在中正廟了嘛」,聽得河馬學長面色凝重,不問老烏龜直接叫停,對我們這群烏鴉說:
「拜託你們好不好?專心點,把感情投進去!」河馬學長歎了口氣:「馬上就要比賽了,你們連最基本的唸齊都做不到,真是……唉,我真是無話可說了!」
「那麼解散詩朗隊好了,哈哈。」希特勒笑道。
「你給我閉嘴!」河馬學長大吼。火上加油的希特勒吐了吐舌頭,笑笑地說:「好好好,我閉嘴。」
「你們要記住,」河馬學長不理他,續道:「這首『海祭』,是說一個從海上投奔自由的青年,慘死在鯊魚及追捕的人的逼迫之下,是一個很痛苦、很痛苦的故事……」只見他長歎一聲,看起來的確很痛苦:
「唉,你們有沒有這種感覺啊?真是的!」
「我沒有。」一個聲音冒了出來。
「我也沒有。」另一個聲音說。
「我啊,哈哈,沒有。」可能是希特勒的聲音說。
「什麼感覺啊?」不要命的傢伙問。
一時「是嗎」「這樣喔」「那還真慘呢」的聲音此起彼落,來勢洶洶傳入河馬學長的耳朵,把那張原本就鐵青的臉孔扭曲成一塊血肉模糊的大餅。只見老烏龜苦惱地捧著頭,小丁學長用手遮住耳朵,河馬學長大叫一聲,口吐白沫,向後跌倒,生死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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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二日。
又是一個禮拜二。整個禮拜下來小光跟我的「基本功」已有小成,我們把「好」放在一邊,不再浪費時間跑中青社。社團教材都練完了,傅老師的講義也通通搞定;意猶未盡,兩人還在練功之餘,每天找一個不同段子來「消遣」。
魏老師跟吳兆南出過一套「相聲集錦」,十二卷錄音帶,五十八個段子。我們每天「玩」,今天統計一番,竟然已經練過了十三個段子。此刻再回頭看看「好」,只覺毫無挑戰性,隨便練練就成了。
上禮拜四社團課,魏老師要我們當眾表演「好」,當天兩人技驚四座,在眾人驚嘆聲中輕鬆下台。大夥兒訝異不已,似乎完全沒想到我們可以進步得這麼快。魏老師對他那席話的效果也頗感意外,放學後特別留下我們,連聲稱讚之餘,又加以特別指導,詳細說明了我們在動作與表情上不足的地方。
因此,從這禮拜開始,我們就把台步訓練當成了練習的重點。兩人不斷找新段子來練,甚至乾脆放錄音帶,讓錄音帶裡的魏老師與吳兆南來講,自己只練習動作表情。這種練習方式非常好笑,簡直是在表演默劇,練習起來總是笑個不停。
兩人彷彿上了癮,像是某種餓鬼般停不下來。對我們來說,練習本身就是樂趣,只要能在一起練相聲,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無論說唱藝術社、小達希特勒、「好」、中新友誼之夜,甚至小玫,都不能分散我跟小光的注意力。
也因如此,小玫對我近來連接她下課都會遲到開始不高興了。今晚不過遲到十分鐘,小玫竟然先行走掉。我在北一女門口等到將近十點半,打電話過去才發現她早已到家。我有點不高興,覺得她也未免太小題大作了,看樣子明天見面得跟她說幾句好聽的,省得兩人真的吵起來不好下台。
走到公園路上,在空無一人的「一女中」站牌前等公車。秋天快要結束了,晚風蕭瑟淒冷。周遭空無一人,連夜歸的北一女學姊都已走光。我掛起耳機,聽著明天要練的「大上壽」。抬頭只見二三六緩緩駛來,抽出月票,上了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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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三日。
禮拜三。昨天我沒來,老烏龜見大家狀況不佳提早結束,下午集合狀況稍有改善,遲到歸遲到,不過總算全員到齊。
除此之外,今天來了一個「神祕客」。一位身穿綠衣黑裙,戴著黑框眼鏡的北一女高二學姊,在小丁學長帶領下走進軍訓視聽教室。整個下午她都坐在那裡,面帶微笑,神情安適,連姿勢都沒換,靜靜看著我們練習。這位學姊長得很細緻,文靜中透著某種說不上來的優雅氣質。笑容散發某種輕鬆愉快的情緒,彷彿看我們練習很有趣,觀察得十分專心。
學長們誰也沒有介紹這位學姊,她的存在卻讓詩朗隊頗感壓力。河馬學長利用機會,三不五時提醒大家「呀,有人在看哪」「丟臉丟到北一女去啦」「有人說成功詩朗隊是很強的喔」。搞得我們面子掛不住,不得不打起精神拿出真本事,結果一反常態表現極好,簡直像「黑暗期」已經結束了一般。
解散後老烏龜留下「我在長城上小班」,小丁學長拉我走到這位學姊面前。嘻嘻一笑,開口說:
「哈,給妳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高一獨誦代表董子凱學弟。」
對方微笑望著我。我瞧了瞧她的學號,「62921」「禮」,卻不知道對方名字。只聽小丁學長說:
「學弟,這位是北一女極光詩社副社長,第四屆北一女文藝獎新詩組冠軍,去年台北市獨誦比賽冠軍,曾經把我們家河馬幹掉,這次比賽你會碰到的對手,」小丁學長像是幫她嚇我一般,微笑著說:
「北一女施慧心學姊,人如其名,詩國名花,蘭質慧心。你們認識認識。」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這位在軍訓視聽教室坐了整個下午,一言不發的北一女學姊,竟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學長們特別組織「我在長城上小班」對付的勁敵。
聞言我立刻警戒起來。只見對方大大方方伸出手:
「學弟你好,真是幸會了。」
我小心翼翼伸手與她握了握。她的手很小,軟軟地有種精緻感。只見她笑靨如花,瞇著眼睛說:
「聽你學長講,今年成功代表實力很強。小丁特別開恩讓我跟你切磋一下,不知道你同意嗎?」
我聞言望了望小丁學長。只見他一副無所謂的樣子,輕鬆自在地說:
「學弟你自己決定,我沒意見。」
我心下大奇,這是什麼用意,難道真要我洩漏底細不成?正遲疑間,就見老烏龜與希特勒連袂走來。老烏龜笑道:
「哈哈,學弟不好意思了嗎?學姊想指導你,那就秀一手給人家看吧?」
「對啊,」希特勒也笑道:「來就來,我們說唱藝術社的可不怕丟人。」
我更加疑惑,一時拿不定主意。只見對方一笑,點點頭說:
「小丁,學弟忠於所事,不打算讓我知道你們的實力,那就不用勉強了吧?」
「這也不能怪學弟吧?」河馬學長插口,哼了哼說:「妳這麼厲害,要是被妳探了底,那我們還搞什麼?」
「我懂了,」她輕巧地笑道:「這樣好了,我先獻醜,之後學弟你再示範。如何?」
此話一說我也沒辦法拒絕了,只見學長們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加上我們是地主,對方又是女生,這個人可丟不起,忙道:
「學姊還是我先好了,妳遠來是客,不用客氣。」
「呵呵,學弟真可愛。」
學姊一笑,點了點頭,坐了下來。
我頗感狼狽,幸好學長都在身邊,也不怕她來踢館。當下吸了口氣,走上講台。
學長們紛紛坐下,一個個笑嘻嘻地,好像對我十分放心。幾個還沒走的詩朗隊隊員也不走了,聚在後頭伸長脖子看熱鬧。只見大家都很興奮,頗有一種「來吧,凱子,給她點顏色瞧瞧」的模樣。
四下一片寧靜,陽光暖洋洋透進來,讓教室裡充滿奇異的顏色。
不來也不成了。我閉上眼睛,把情緒靜下。只是個表演而已,我對自己說,一邊伸手捲起制服袖子,一邊裝出輕鬆的微笑,緩緩開口說:
「學姊、學長,『我在長城上』,洛夫作品,成功詩朗隊董子凱朗誦。」
老烏龜露出一個讚賞的笑容,我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剛練成的「最新」處理方式,專心唸起了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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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結束,我走下講台。施慧心學姊起身,不疾不徐走上講台。
「謝謝學弟的示範,」她微笑著,彷彿我的表演沒有給她絲毫壓力,笑容裡滿是愉快的情緒:「小丁說得對,今年貴校代表很棒。以下是我的表演,請各位指教。」
她微微頷首,拿起詩稿開始朗誦。我心想她連詩稿都沒背,不知這樣的對手到底厲害在哪裡。當下全神貫注,仔仔細細觀察每一個細節。
她的詩名叫「落暮」,才聽幾句我就迷惘不已,心想就憑妳這種水準,去年是怎麼打敗河馬學長的啊?首先,我完全聽不懂這首詩在講什麼,像是哀歎年華老去,又像惋惜國運不振,連是一首情詩還是愛國詩都很難判斷。其次,她的聲音毫無變化,平平淡淡地,講效果沒效果,說韻律沒韻律,清楚倒是蠻清楚的,只是這種聲音我看北一女至少有一千個,隨便誰都做得到,到底有什麼了不起的呢?
最令我不解的是,整首詩幾乎完全沒有處理,她像是沒有受過任何訓練的人一般,只是平淡無奇地把整首詩從頭唸到尾。雖然不至於像在背書,卻也談不上擁有任何朗誦的技巧或訣竅。
音調方面更是如此,她的聲音雖好聽,卻沒有太大變化,既沒有漂亮高亢的嗓音,也沒有沉勁厚實的腹音,只是老老實實把句子唸出來,一點功力都沒有用上。這算什麼啊,我心裡嘀咕,要是連這種表演都能拿到台北市冠軍,那去年河馬學長是在幹什麼啊,根本沒開口嗎?
她在保留實力,我不禁想,怕被我聽出真本事,所以根本沒有拿出實力來「切磋」。好傢伙,這還真可惡,虧我剛剛還使盡渾身解數,輪到她時竟然如此賴皮。當下忍不住瞧了瞧學長,原以為每個人都在生氣的,豈料學長們竟然個個表情嚴肅,正襟危坐、如臨大敵般望著台上的她。
我一怔,更加疑惑了起來。大家在緊張什麼呢?這種表演有什麼可怕的呢?忍不住又轉頭觀察她,只見這位學姊長得真的很漂亮,端正清秀,帶著脫俗的氣質。不過那又如何?只是漂亮而已,我的小玫毫不遜色,比起演講社「最漂亮的」程嘉箏學姊也差了一截。真不知道她有什麼特色,可以把我們這些身懷絕技,身經百戰的詩朗隊學長嚇成那樣。
台上的她緩緩唸起最後一段,我看了看錶,時間掌握倒是很好,不過這也不算本事,詩朗隊誰都做得到。真要說她的朗誦有什麼可記得之處,最多只是「北方的風裡有南方的燦爛」、「細雨中期盼著風的聲音」、「奔放的青春是穹蒼的星斗」,或者「燕子歸來的等待,是我已經逝去的年華」那幾句而已。
忽然間,我吃了一驚。
怎麼背起這麼多句了啊,明明只是聽她唸詩,明明只是在觀察她的動作表情,我既沒有在咀嚼詩的內容,也沒有刻意去背誦那些根本聽不懂的詩句呀。驀地發覺事態不對,正待細想,就見她把詩稿闔上,頷首致意,輕輕巧巧步下了講台。
小丁學長起身表示感謝,同時好好稱讚了她一番。我心裡有一抹奇怪的感受說不上來,一時沒有聽見學長在講什麼。只見大家圍著她開始說話,我獨自坐在位置上苦思,沒有加入學長們的行列。
就在此刻,希特勒拍了我一下。
「喂,學姊找你呢。」
我一怔,回過神來,就見施慧心學姊微笑地望著我,招了招手,要我坐在她身邊。
我呆呆走去坐下,只覺身邊傳來一陣帶著甜香的,清涼的女生氣息。就聽她說:
「學弟,你的表現很精采。」
「呃,謝謝。」
「練了很久,是嗎?」
「嗯。」
「對我的表演有沒有什麼建議呢?」
「沒有。」我搖搖頭,覺得好像快要有答案了,卻又糢糢糊糊地掌握不住。
「你學長說等一下要一起吃飯,」她又說,依然微笑著:「你也來吧?大家認識一下,我們還要一起比賽呢。」
「喔。」
「嘻嘻,這位學弟原來不喜歡說話。」
她笑道,不再多說,轉身又跟大家聊了起來。
就這樣地,我坐在她身邊,心裡默想苦思,一句話也沒有說。她的聲音很清脆,綠色的影子飄在身邊,像是帶著成熟的氣息,卻又似有似無地,不是那麼真實。
眾人一直在聊天,我卻只是在發呆,就這麼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間,肩上被人推了一把。
是希特勒,我回過神來,見眾人紛紛起身,像是打算去吃飯。
我回過神,對大家說:
「呃,學長們抱歉,我晚上有事,大概不能跟你們吃飯了喔。」
「沒關係。」
大家都說。我揹起書包,走到老烏龜身邊。
「呃,學長,我可以跟你講幾句話嗎?」
「沒問題。」
老烏龜一笑,跟大家約好待會兒碰頭,拉我步出軍訓視聽教室。
外頭已經暗了,沒有開燈的走廊一片漆黑。老烏龜知道我有話想講,卻不開口詢問,只是閒適地走在身邊,陪我在黑暗的校園裡漫步。
我想了很久,這才打破沉默,對他說:
「學長,我搞不懂。」
「搞不懂什麼,」他笑著問:「她的本事在哪裡,是不是?」
「不是,」我搖搖頭:「我知道她的本事在哪裡。我不懂的是她怎麼做到的?」
「哦?已經知道啦?」老烏龜一怔,笑了起來:「那還真快。不然你先說說看,她的本事在哪裡?」
「嗯,怎麼說呢,」我想了想:「她唸起詩來沒有她自己,只有詩。」
「漂亮!」老烏龜握住拳頭,開心地大聲讚歎:「學弟你真了不起!只聽一遍,竟然就可以看出這一點來了!沒錯,她的本事就是這個,聽起來像是隨便唸唸,卻可以讓聽眾不由自主地走進這首詩裡面,這種本事我們誰都沒有。」
「那怎麼辦?」我擔心地說:「我連她怎麼做到的都不知道,那要怎麼打敗她啊?」
「放心吧,」老烏龜笑道:「你會知道的。」
「哦?」
「相信我,」他一笑:「沒錯,施慧心的確厲害,你也見識到了。她還有更多本領沒拿出來,人家不管腹音氣音甚至切割詩句的方式都不輸給我們任何一個人,不過她並不在乎這些技巧,想到的時候用一下,忘了也就算了,完全看心情,同一首詩每次唸都不一樣。」說著卻又笑道:
「不過呢,她真正的本事卻很簡單,只要一想通,就會發現根本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哦?那是什麼?」
「我不能跟你說,」老烏龜搖頭:「很多事情學長可以教你,只有這件事不行。你得自己想辦法瞭解才能打敗她。不過你放心,以你的能力絕對能夠破解,回去慢慢想,一定想得出來。」
「我可沒把握。」
「你可以的。」他微微一笑:「以真實的實力而言,其實你比她強得多,缺少的只是想通一個竅門而已,相信學長,你做得到的。」
「那要是我想不通呢?」
「那你怎麼苦練都會輸,也就沒差了。」老烏龜聳聳肩:「不過這是不可能的,你放心好啦。就這樣,你也別急著馬上想出來,晚上不是有事嗎?那就趕快去辦吧。」
「我其實沒事,」我搖了搖頭:「只是覺得她在一旁很干擾,我想找個沒人的地方仔細想想,所以才這麼說。」
「那也好,你去想想吧,記得不要鑽牛角尖。」老烏龜停下腳步,定定地望著我,笑道:
「這樣好了,我給你一個提示。」
「學長請講。」
「那天我們有談過詩歌朗誦的目的,對不對?」
「是啊。所以呢?」
「你順著這一點去想。」他笑道,對我揮了揮手:「好啦,我不說了,你慢慢想吧,後天見。」
「呃,學長再見。」
我說。只見他似乎十分愉快,步履輕盈地往軍訓視聽教室走。
我歎了口氣,帶著滿心迷惘,獨自離開了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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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四日。
今天有聯課活動,魏老師檢驗我跟小光的台步與動作,公開讚美我們是「準專業相聲演員」。他又說,我們的實力在「非專業學生團體」裡已經可以稱霸群雄了。
放學後我們跟希特勒一道走,小光問他什麼是「非專業學生團體」,希特勒表示魏老師講的是某些「其他相聲團體訓練出來」的大專或高中社團。舉例來說,基隆女中有個相聲社,雖然一直聯絡不上,不過聽說這群相聲由漢霖說唱藝術團訓練出來的相聲英雌,已經連續好幾年在省賽中勇奪冠軍了。
希特勒又說,相聲社的指導老師叫做王振全,他是漢霖的團長,跟魏老師這掛人向來涇渭分明,河水不犯井水。說不定魏老師如此辛苦地訓練我們,就是希望我們也可以幫他爭一口氣,讓大家看看「正宗相聲大師」的本事在哪裡。
回家前小光叫住我,約好下週起恢復練習「好」。再隔兩個禮拜就是中新友誼之夜啦,想想也是時候了。
就這樣地,在不安與興奮的共同情緒下,十一月進入最後一週。詩朗隊一月中比賽,中新友誼之夜揭幕在即。我穿梭兩邊,每天除了相聲就是詩歌朗誦,在「好」與「海祭」的情緒變換中,往返於會議室和軍訓視聽教室之間。
小玫的眼神越來越有壓力了,老師也對我持續缺席有了意見。然而,我安慰自己,這都是一時的,兩個活動馬上都要結束,之後再來補救不遲。此刻我必須專心,認真把事情辦完,這樣才能不負所託,對那些期待我的、信任我的學長有所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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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八日。
「凱子,你幹嘛吃得這麼急?」老二問正在狼吞虎嚥的我:「小心消化不良喔!」
「時間來不及啊……唔……」我硬是吞下了嘴裡的那口飯:「下午要練詩朗隊。」
「你昨天不是相聲嗎?」
「跟你講幾遍了啦,兩個都得去。一三五詩朗隊……」
「二四六練相聲。」老二接口,皺眉道:「我忘了今天禮拜幾不行喔?」
「媽的,禮拜一啦,昨天不是放假嗎?」我三口兩口扒完飯,收好便當整好書包,對老二說:「別忘了,下午若是有老師問,你就幫我說……」
「你公假。」
「沒錯,多謝多謝。」
「慢走,」老二做作地揮了揮手:「忙人再見,我不保證數學老師會買單。」
「靠!」
我哼了哼,眼前不禁浮起了段考後發回的「計算紙」。
.
十一月二十九日。
「我得走了。」我拿起書包。
「他媽的,」小光說:「你這傢伙,才練幾遍就算啦?」
「時間到了嘛。」
「喂喂喂,我們的段子是『好』,可不是『繞口令』或『口吐蓮花』耶。」
「所以呢?」我聳聳肩:「不就練『好』了嗎?這個段子沒什麼啦,每天幾遍練熟一點,到時候別忘詞就好。這個禮拜天還要再去找魏老師,你怎麼知道他不會又要我們練一些別的玩意兒?」
「那也總得多複習幾次吧?」
「唉呀,好好好,明天嘛,別廢話了,」我忙道:「我要兩頭跑已經夠忙的了。每天都不見面,小玫真的要不高興了。」
「咦?不是早上都蹺課見面嗎?」
「她晚上上課,早上又被我挖醒,睡眠不足難免不高興。」我歎了口氣:「講起來都是我太貪心,什麼都想上,搞得現在下不了車。」
「這有什麼關係?你又不是要練一輩子。」
「我也在納悶啊,」我說:「告訴過她再兩個禮拜就上台了,她也不是個不講理的人,可是就是會不高興。」
「好吧,那你明天怎樣?」
「詩朗隊要集合,晚上也跟小玫約好吃飯了。」
「媽的,剛才不是說明天?」
「饒了我吧!」
「不行。」
「那這樣,我吃完後找你,再練一次總行了吧?」
「好啦,算了。後天一樣時間就是了。」
「多謝多謝,明天見。」
「唉,」小光搖了搖頭:「真是的,家室之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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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一日。
「你好忙喔。」小玫皺起眉頭。
「沒辦法呀,一下兩個大活動。」我討饒:「放心放心,都要結束了,中新友誼之夜後就只剩詩朗隊,之後保證不會那麼忙,也可以恢復每天見面啦。」
「那明天你會來找我嗎?」
「會會會,不是講好了嗎?」
「那校慶呢?」
「呃,那天嘛……」我為難了一下:「那天晚上是中新友誼之夜,我不知道能不能耶。」
小玫看著我,眼睛中透著一絲失望:
「真的不能嗎?」
「那天早上要練習,畢竟晚上就上台啦。」
「所以不來?」
「這個……那天整天公假練相聲。要是我去北一女,小光他們一定會殺了我啦!」
「來不來?」她再問一次。
「唉,好啦,」我歎了口氣:「我去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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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學弟,注意你們的速度,」河馬學長說:「來!一!二!三!」
「探照燈、巡邏艇、警犬、鯊魚群……」
「喂喂喂,亂七八糟!再來一次!」
「探照燈~~巡邏艇~~警犬~~鯊魚群~~」
「急屁啊?我數一二三了沒?慢慢來不要趕!一!二!三!」
「探照燈……巡邏艇……警犬……鯊魚群……」
「媽的沒吃飯是不是?拖泥帶水是怎樣?一!二!三!」
「探照燈!巡邏艇!警犬!鯊魚群!」
「靠,大吼是怎樣?之前大走詩不是都練過嗎?」河馬學長長歎一聲,頹然坐下:「乾脆改獨誦算啦,希特勒、小楊、黃肥還有凱子,就你們四個,自己決定誰是鯊魚誰是警犬好了,我他媽不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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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到底行不行啊?」小光哼了哼。
「什麼東西行不行?」
「段子啊!」小光氣極反笑:「厚,我就說吧,不能光練魏老師講的那些,還是要專心在『好』上啦!」
「我剛剛講得不對嗎?」
「媽的,還好意思問,那是我的句子耶!」
「是喔?」
「喂喂喂,哪有你這樣的,」小光忍不住噗哧一笑:「之前不背段子,現在背會了,連我的句子都要搶啊?」
「哈哈,之前明明是你最會忘詞兒的,這叫幫你一把。」
「屁啦,」小光搖了搖頭:「再練一次,再搞錯就抓你去阿魯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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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又不行?」
「抱歉……」
「好吧,」小玫雙肩一聳:「真受不了你,校慶不會黃牛吧?」
「不會不會,放心好了。」
「哼,」小玫別過臉去:
「我一點都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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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唸詩了?」老二說。
「你又搞錯了,今天是禮拜四。」
「嘻嘻,」他傻笑一番:「原來今天是禮拜四。那拜拜了。」
「別忘了……」
「你公假,知道啦。」
「謝了。」
「不客氣,」他揮了揮手:「反正數學老師已經決定當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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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練習再練習,心中來來去去除了段子就是詩稿,除了「好」、「海祭」就是「我在長城上」。昨晚夢見「海祭」中的場面:一輪明月照在海面上,游泳的青年被巡邏艇及鯊魚群追逐。青年越游愈慢,背上中了一槍,血水招來嗜腥的鯊魚,剩下一具白骨在黑暗冰冷的海水中浮沉。
四下亮了起來,我發現自己跟小光站在台上,我忘了稿,被台下觀眾奚落嘲笑。隱約見到台下的老二和小玫,老二說我就是吃飯吃太快才會忘稿,小玫似乎想說什麼,卻沒出聲,只是咬了咬下唇,眼中含淚。
我驚醒,坐在床上喘氣。流了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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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日。
秋天在忙碌的練習中悄悄結束,幾天下來烏雲密布,總是下著一陣陣毛毛細雨。上週寒流來襲,學校發下藍色卡其外套,讓大家換穿長袖制服。放眼望去校園一片暗沉的深藍色,平素吵嚷的操場,也變成了空曠中的蕭索寧靜。
今天是禮拜六,不知道因為猴子去斗六或是感染流行感冒,一早英文老師與地理老師都請假。連續三堂自習讓班上剩下不到三分之一的同學,連平常只睡覺不蹺課的老二都不見人影。
講到不見人影,由於下週一就是中新友誼之夜,本來傅老師特別替我跟小光安排了一場最後彩排,甚至還在中青社弄了個舞台給我們。不料昨晚他又打電話給小達,表示今天有急事不能出現,取消了這場上台前的最後練習。小達臨時請公假打算幫我們練習,卻被訓導處以「違反公假規定」拒絕,因此雖然早上沒事,小光跟我卻沒有公假可以練習。兩人索性跑到講台上,在全班同學面前表演了一遍,當成是今天的進度。
今天連小玫都沒空。昨晚小達通知取消,我馬上打給小玫,心想機會難得,打算放學後找她出去玩。豈料她家有事,今天竟然連課都不去上。問她什麼事也不說,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了聲「這是家裡的事」,隨即掛上電話。
於是,莫名其妙地,有了個完全沒事幹的下午。放學後老二趕回家吃午飯,獨自在麥當勞吃了個漢堡,本來打算坐一坐的,看看四下吵雜的環境,決定還是趕緊離開。
或許最近太忙了吧,突然安靜下來,反而不知道能幹什麼。開學至今,這還是我第一個完全沒有安排節目、完全屬於我自己的週末午後。
沿重慶南路往金橋走,路上下起雨。濕濕黏黏地,在外套書包上覆蓋一層薄薄的水霧。天很暗,是一種夏日午後馬上就要打雷下大雨前的灰濛濛,路上很亂,跟平常禮拜六午後的寧靜閒適十分不同。
補習班已經開始上課了,路上沒什麼高中生;書店街上空空蕩蕩地,倒是每間店門口都堆著一把又一把的雨傘。應該固定擺一把折傘在書包的,我心想,冬天快到了,淋起雨來實在有點冷。
一想到冷,忽然渾身都冷了起來。我快步走在騎樓下,直到來到金橋門口,看見裡頭的燈光,這才感到一絲暖意。
咖啡部空無一人,我點了一杯維也納坐下來看段子。看了幾分鐘覺得無聊,想起小玫的話,拿出英文課本。
在詩朗隊與中新友誼之夜的排練中,第二次段考不知不覺也考完了。我的成績比第一次好,當然,這也是拜作弊技巧精進之賜。兩次段考這麼近,中間根本沒有念書時間。一月底就要放寒假了,想想上高中以來的第一個學期過得還真忙。新生訓練時發憤努力的豪情壯志,也都好像是幾個世紀以前的事了。
小姐把咖啡端來,放下杯子,問我說:
「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啊?」
「是啊,女朋友家裡有事。」
「平常她都晚上上課喔?」
「是啊,她唸補校。」
「那個女孩子很認真,」咖啡部的小姐說:「每天下午都來,看的都是原文書,英文程度很好吧?」
「對啊,她媽媽是英文老師。」
「原來如此,我就想高一學生英文怎麼那麼棒。」她一副難怪的表情:「看得懂時代雜誌,又看一些托福程度的語言學習書。你們想要出國念書嗎?」
「沒有啦,」我笑道:「她的程度本來就好,看得懂自然想更進一步。」
「跟你比呢?」
「呵呵,英文的話,她比我強多了。」
「那你加油用功啦,」小姐笑了起來,看了看桌上的課本:「被女朋友趕上可就沒面子了。」說著端起盤子離開。
我笑了笑,繼續用功。
金橋光線柔和敞亮,環境十分安靜,四周只有空調主機的嗡嗡聲。二樓雖然一片長窗,卻是毛玻璃,在裡頭讀書完全感覺不到寒暑變化。這是我最喜歡金橋二樓的理由,雖說是個公共場合,卻很少人來,偶爾有一兩桌客人,也都像我一樣安安靜靜看著書。咖啡不貴,六十元一杯,不比平價咖啡店貴,品質卻有天壤之別。最重要的,金橋沒有一堆聊天中的高中生,也沒有抽著菸,高談闊論的保險業務員。除了關得早,這裡比K書中心更適合讀書。
讀著讀著,一個下午過去了。五點左右我起來上廁所,回來時忽然發現小玫。只見她俏生生地站在樓梯口,把手背在身後,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嚇了一大跳,忙問:
「咦?妳怎麼在這裡,不是家裡有事嗎?」
「對啊,忙完啦。」她穿著一身便服,粉紅色的毛衣,橘色小碎花圖案的白色長裙,微笑著說:「所以過來找你。」
「妳從家裡來嗎?」
「嗯,不是。」
「那妳剛剛在哪裡?」
「在信義路那邊,」她說:「怎麼了?」
「要是我不在呢,豈不白跑一趟?」
「那就哭著回家吧?」她格格嬌笑:「哪那麼笨,當然先打電話來問過了嘛!小姐說你在我才來的。」
「那他們怎麼沒告訴我?」
「難得你想要用功,我要她不要吵你,」小玫與我一起坐下,看了看桌上的課本:「我跟她說,如果你要走了,就叫你等我一下。」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又問:「今天在忙什麼?」
「這是我要問你的呢,」她沒回答,反問道:「不是要去練習相聲嗎?怎麼一個人跑來這裡念書?」
「今天大家通通請假,小光說難得不用去練習,下午要回家睡大覺,所以我就沒事了。」
「等一下要回家嗎?」
「當然不,妳都特別出來找我了。」
「那要幹嘛?」
「看妳啊,如果沒有事,看場電影也不錯。」
「不要,」她搖了搖頭:「人家想跟你說說話,最近你都太忙了。」
「好啊,反正我沒事。」我說:「對了,妳還沒跟我說呢,今天都去幹嘛啦?」
「家裡有事出去辦。」她似乎不大願意多說,想必是件私事:「以為要排隊排很久,想不到一下子就辦完了,中午左右就出來啦。」
「之後一直等我等到現在?」
「少臭美了,」她推了我一把:「我又不知道你今天沒事,本來想晚上再打電話給你,約你去逛景美夜市之類的。」
「算了,今天好冷,又下雨。」
「好啊,那等一下你要帶我去哪?」
小玫問。只見咖啡部小姐把小玫的金桔茶送過來,小玫對她點點頭。
「這樣好了,」我想了想:「最近兩廳院咖啡部新開張,晚餐時間有歐式自助餐,我們去那裡吃晚飯,然後到中正紀念堂裡頭散散步。這樣好嗎?」
「如果還在下雨呢?」
「那沒關係,下雨的話就別去散步,留在咖啡部玩猜謎。」
「猜謎?」
「是啊,猜謎。」我笑了起來:「是這樣的,兩廳院咖啡部營業到八點,不過如果有表演就到十點。我們不看節目單,猜猜今天是幾點關門,如何?」
「要是猜對了怎樣?」
「嗯……猜對了妳親我一下,妳猜對了我親妳一下。怎樣?」
「嘿,輸贏都是你佔便宜。」她笑了起來,露出個捉黠的表情:「改成這樣,猜對了讓你親一下,如果是我猜對的話,叫你做一件事,你不能拒絕。」
「什麼事?」
「到時候再說啊!」
「好,就這麼辦。」我跟她伸出手,打了個勾勾。她又說:
「好吧,那我猜有表演。」
「現在就猜啊?」我一愣。
「對啊,當然要現在猜。」她笑嘻嘻地說:「如果不先猜好,等一下過去突然看到什麼『今晚公演圈圈叉叉』,不就不好玩了嗎?」
「說得也是,」我點點頭:「那我只好猜沒有表演,八點關門。」
「好!」小玫笑著說:「就這麼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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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整。
我們在金橋待到打烊,兩人付了錢,往中正紀念堂走去。天已經黑了,飄著一點毛毛雨,小玫把傘交給我,摟著我的手臂。
很久沒有這樣做了,我忽然想,前一陣子老沒下雨,我們好像很久沒有一起走在雨裡,很久沒有撐著同一把傘了。
國中時代大家都很保守,雖然追上了她,小玫卻從來不在別人面前跟我做任何親密動作。別說摟摟抱抱了,就算牽手走路也不肯。她是個害羞的女生,只有跑到外面玩,確定周圍沒有認識的人才肯牽我。其他什麼當眾接吻的,根本想也別想,根本是天方夜譚。
唯一例外是下雨。小玫喜歡與我共撐一把傘,彷彿這樣比較有安全感、不會被別人發現一般。她緊靠著我,溫暖的身子隔著毛衣,走在滿街水塘裡,享受著久違的私密空間。
紅色的折傘,傘面不大,隔絕外面的世界。我們離開書店街,踏過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沿著北一女滿是苔痕的圍牆往中正紀念堂走。沿路街景越來越暗,兩人也摟得越來越緊。
週六傍晚加上下雨,中正紀念堂空無一人。國旗已經降下來了,步道旁亮著一盞盞神祕的地燈。兩廳院屋簷滴著水,明亮的探照燈由劇院與音樂廳照向廣場中央,反射積水細雨,讓開闊的廣場顯得氤蘊瀰漫,彷似緣身雲端。
走進戲劇院,找到開張不久的咖啡部。這間咖啡部非常大,穿越整個劇院地面層。不知因為開張不久抑或地段偏僻,裡頭空空如也沒有客人。我們在角落坐下,服務生送上兩杯水。
小玫很喜歡這裡,面帶微笑四下張望。我開口問道:
「怎樣?這裡不錯吧?」
「嗯。」她點點頭:「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平常晚上等妳沒事,東晃西晃,找到很久了。」我說:「除了金橋之外,這裡算是另一個秘密基地。」
「那你還有其它的『秘密基地』嗎?」小玫笑咪咪地問。
「嗯,沒了,」我搖搖頭:「等妳的時候多半都在外面晃,逛逛重慶南路、西門町之類的,金橋又關得早,要說除了麥當勞以外,真要坐坐還是會來這裡。」
「為什麼?」
「主要因為沒什麼人,我怕擠。」
「之前為什麼沒帶我來?」
「這裡多半八點關門,時間總是湊不上。」
「好啊,難怪你猜八點!」
「等等,是妳先選的喔!」
「沒關係,今天是禮拜六,我們看誰贏。」
她笑道,只見餐點送上,我倆開始用餐。戲劇院咖啡部氣氛不錯,菜卻只是普通的快餐。一份九十元,說不上貴,卻也不算便宜。兩人邊吃邊聊,七點左右廣播響起,一個女聲表示「表演即將開始,請觀眾儘速入場」。
「哈,我贏了!」小玫笑道:「今天有表演!」
「好吧,算妳運氣好。」我聳聳肩:「願賭服輸,妳說吧,要我做什麼事?」
「等等,我先問個問題。」
「妳問。」
「這邊是國家劇院,你說國家音樂廳那邊也有一個咖啡部?」
「是啊,怎樣?」
「音樂廳不知道有沒有表演?」小玫說,自顧自地起身,跑去櫃檯問了半天。回來說道:「哈哈,你運氣也不賴,那邊沒有表演,八點鐘關門。」
「那我們算平手嗎?」
「才怪,」她一笑:「兩個人都贏,都可以拿獎品。」
「妳倒是很公平喔?」
「當然,平手多無聊。」她說,探過頭來,伸手將頭髮撥過耳後:「好啦,你先,給你親一個。」
出乎意料地大方,反而讓我有點不好意思。她一笑,伸出手指點點我的額頭:
「怎麼,害羞啦?」
我一笑,這才抱起了她,輕輕在臉上親了一下。
「慢一點。」
她輕聲說。我心中一盪,又在相同的地方親了一下。
小玫甜甜地笑了起來,把臉頰靠在我的耳邊,悄悄地說:
「凱,我愛你。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
「那再親我一個。」
她笑道。我心裡滿是甜蜜,又親了她一下。
她的臉頰燙燙地,飄著幾許淡淡的清香。白皙的肌膚裡藏著溫柔,微微露出一點頸子。
我捨不得離開,停在她的臉頰上,用我的臉磨蹭著她。她有點癢,噗哧一笑,轉頭也親了我一下。
我的臉都紅了。
於是,她捧起我的臉,吻起了我。
我們熱情地吻著彼此,在空無一人的咖啡部裡探索對方。這不是我們的初吻,卻是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吻。小玫像是打開了自己,不再矜持、不再設下任何限制,只是盡情恣意地,吻著訝異的我。
禁忌的吻,兩人不願停止;不設防的吻,兩人渴望更深。彷彿不再願意控制,我們肆無忌憚地吻著對方。
一股淡淡的鹹味傳來,驀地侵入我們的接觸。她正在流淚,卻吻得更緊不讓我離開。彷彿希望抓住什麼,又像是眷戀著什麼;好像只要一分開,兩人就會從此隔離,再也不能這樣吻著彼此了。
她越哭越難過,即使不願意,卻也不能不停下這一吻了。我想看看她,她卻把頭埋在我的懷裡,不能遏抑地哭了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輕輕拍著她,讓她在懷裡發洩著不明所以的情緒。
就這樣地,在一片寧靜中,我抱著啜泣的她,過了好久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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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半。
雨停了。我倆離開咖啡部,走進黑暗的廣場。小玫收了淚,卻沒有告訴我她在想什麼。默默走在廣場上,誰都沒有說話,只是摟著彼此,在沉默中進行著奇異的交流。
兩人來到紀念堂,登上階梯,一階階向上走。紀念堂在黑暗中矗立,階梯盡頭是緊閉著的巨大銅門。國慶燈光早已熄滅,白色大理石牆在黑暗中盈盈生輝;建築物隱沒在夜空裡,透發幾許神祕的氣息。
我們爬到頂端,轉身望向遼闊的廣場。下方仍是熟悉的黑暗,只有兩廳院在廣場彼端亮著融融的光輝。迎面吹來強勁的風,小玫縮在我胸口,望著城市裡的燈光。
沉默半晌,我開了口。
「小玫?」
「嗯?」
「剛才怎麼了?」
「沒什麼。」
「為什麼哭了?」
「因為……因為我害怕。」她說,語氣卻十分肯定。
「害怕什麼?」
「我怕你會從我身邊消失。」
「我不會的。」
「你會的。」
「為什麼這麼說?」
「我就是這麼覺得……」她頓了頓:「之前就說過了,我們的生活差異越來越大,總有一天你會離我而去的。」
「不會的,」我搖了搖頭,肯定地說:「我愛妳,妳是知道的。」
「我知道,但那不夠。」小玫輕輕嘆了口氣:「不過這都不重要,只要此時此刻你在身邊,愛著我,這就足夠了。」
「小玫,」我皺眉道:「妳為什麼會突然開始擔心這個呢?」
「我沒有擔心,這是遲早要發生的事。」她轉頭看著我,眼神並不悲傷,卻帶著幾分難以形容的情緒:「凱,我不想多談這件事。剛才一時控制不住,你不要多想,我好好的。」
她一點也不好,我心想。只聽她又說:
「這陣子你比較少陪我,我有很多時間來思考彼此的關係。我常常在想,或許今天就是個開頭,總有一天,我們還是必須分開的。」
「我……」
「別打岔,我還沒說完。」她阻止了我,續道:「我不怕分開,就算哪天真的要分開,那也是天父給我們的安排。我知道你不相信天父,但是請你相信我,祂會給我們最好的安排,就算分開,一定也不是壞事。」
「我不懂。」
「我也不懂,不過現在不懂沒關係,到時候就會懂了。」她認真地說:「我最近在想,或許我是你的負擔,所以天父才會安排我們分開。在一起應該要快快樂樂的,我不能變成你的負擔。這陣子你有很重要的事情在做,我應該支持你,不該給你壓力。凱,你願意接受我的道歉嗎?」
「幹嘛道歉?」我一愣。
「當然要道歉,我沒有支持你嘛。」她看著我的雙眼,溫柔地說:「請你接受我的道歉好嗎?相信我,這樣我們都會變得更快樂的。」
我仍然不解,但是卻說:
「呃,如果妳覺得這樣比較開心。」
「我覺得。」
「好吧,那我接受。」
「謝謝你,」她笑了起來:「凱,我真的好愛你。」
「我不懂妳想說什麼,」我也認真地說:「但是,我也愛妳。」
「嗯,我很高興。」小玫的聲音放鬆了些:「下禮拜一就要上台了吧?」
「是啊。」
「詩歌朗誦比賽呢?」
「一月底。」
「比完就考試?」
「差不多。怎樣?」
「我要說的是,你不要擔心我,」她說:「安心表演、安心比賽、安心準備考試。想找我的時候就找我,你忙我也不在乎。這陣子我很糟糕,畢竟我要的是你的愛,不是要你手忙腳亂。」
「呃。」
「所以了,我沒有什麼不滿足,也不要再讓你傷腦筋啦,」她輕輕地說:「凱,很多話我不會講,你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也不知道這對我來說有多重要。不過你必須知道,只要我們愛著對方,其他的一切,都不會是問題。」
「好,我會記住。」
「那就好。」她點點頭,像是鬆了口氣,忽然笑了起來:
「對了對了,剛剛你還輸給我一件事喔!」
「呃,沒錯,妳說吧。」
「我要你做的,你已經答應我了。」
「咦?」我一怔:「有嗎?」
「有。」她神秘兮兮地笑了起來。
「我答應了什麼?」
「這樣好了,我換個方式再講一遍。」她想了想:「我要你答應的是,從現在起好好做你的事,不管社團或者功課都要認真做。跟我在一起只要好好愛我就成了,不用替我擔心,也不能被我綁手綁腳,從現在開始,直到……以後,都要用這種方式在一起,不可以把我變成一個拖累你的包袱,更不能拿我當藉口,不去做那些該做或想做的事。知道了嗎?」
我心裡感動,點了點頭。
「小玫,我答應妳。」
「乖,真聽話。」她嘻嘻一笑。
兩人不再繼續,坐在階梯頂端,一路聊到將近九點半。見時間不早,這才離開中正紀念堂,走到外頭搭公車回家。小玫看起來很開心,一路上說個不停;我雖然還是不大瞭解她的情緒,但是只要她覺得開心,那我就會覺得很開心。
下了車,陪小玫走回家,她站在樓下大門口,牽起我的手,輕輕地問:
「凱,你喜歡今天的我嗎?」
「嗯,喜歡。」
「記得答應我的事嗎?」
「記得。」
「好,那禮拜一就看你的表現了!」她充滿鼓勵地對我一笑:「加油,不要丟臉喔。」
「我不會的。」
她點點頭,帶著滿足的表情,掏出鑰匙進了門。
我站在樓下,想著今天的一切,一時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