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學姊的話 (中)
我必須用我自己,讓她感受到真正的分享,真正的「包容」。
昏黃的街燈下,霧氣瀰漫在台北街頭。
凌晨兩點五分,我載著大姊,在寂靜的夜裡向薇家奔馳。大姊抱著我,長髮飄在後視鏡中;我戴著安全帽,全罩式地隔絕著外在的世界。空氣是寒冷的,心是靜的,整個世界都睡著了。在化不開的濃沉中,迎面刮來的,是逐漸熟悉的,夜的氣息。
已經開始習慣這種氣息了,我心想。
夜裡的城市有種味道,說不上難聞,卻帶著某種缺乏生命力的感覺。經過整個白天,包含廢氣、油煙、人的呼吸……各種濁氣都在此刻沉澱。以前聽說中醫有個「排毒時辰」,說是人必須早點上床睡覺,以便讓身體在適當的時辰化解不同毒素。子時屬肝、丑時歸膽,到了寅時,也就是三點至五點這段時間,就輪到肺臟了。
中醫醫理應天地而變,那麼,我不禁想,我們的城市是不是也同樣在寅時排毒呢?自然課讀過植物在晚上呼吸,排出氧氣,因此早上才會覺得空氣新鮮。這跟中醫的道理是隱然相通的。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麼現在才兩點出頭,應該就是空氣最糟的時刻了吧?
但是,我卻很喜歡這種氣息。
寂靜地、悄然地,在無聲中停滯。像是永無止息,在沉默中向另一個晨光移動。我不是那麼常熬夜,月光和狗也沒有窗戶可以感受外在的天地變化。然而,每個不睡的夜晚,我卻總是必須等到日出的片刻,才能驚覺長夜已逝,在毫無準備的倉皇中迎接新的一天。
這種感受很奇異,或許跟這股「夜的氣息」有關,呼吸著本應屬於植物的空氣,自己就變成植物了。雖然醒著,卻陷入某種停滯的情緒,身體彷彿睡著了,精神卻還保持清醒。跟夢遊正好相反,意識是清楚的,卻無法動作。
然而,我還是很喜歡這種氣息。
馬路上沒車,從月光和狗出發不用多久就抵達了薇家。玄關燈亮著,碧麗輝煌的大廳悄無人聲。大姊下了車,整整散亂的頭髮,短褲在皮外套遮蔽下跟沒穿一樣,長靴鑲著亮片,長得幾乎蓋住膝蓋。
警衛不見了,櫃檯掛著「巡邏中」牌子。黃銅電梯光可鑑人,感應卡的「嗶」聲在夜裡異常尖銳。我們上到十六樓,玄關燈自動亮起,暖暖的光照著雪白的牆,彷彿替我們驅逐寒氣。
走進家裡。空氣比想像中新鮮。或許因為薇才離開一個月,也或許因為阿姨來得勤。我週末才來過,安頓大姊在客廳坐下,上樓看看白玫瑰尚未凋謝,這才放下心,走回樓下客廳。
「怎麼啦,上去看什麼?」大姊問。
「薇的花,」我說:「不能凋謝,要持續換新的。」
「這麼浪漫啊?」
「那是她爸爸紀念她媽媽的白玫瑰花。」
「喔,原來如此。花好買嗎?」
「好買,樓下有間花店固定有進白玫瑰,薇說只要有白色就好,淺一點的粉紅或橘紅色也沒關係。」
「你都會記得嗎?」
「我跟阿姨誰看到誰買,她一個禮拜來兩次,不要買全開的就能放好幾天,其實光阿姨換就夠了。」
「所以常忘記。」她笑了起來:「說來說去畢竟還是個小孩子。我不喜歡玫瑰花,謝太快了,味道也不好聞。你喜歡風信子嗎?」
「嗯,很香,就是難種。」
「冬天的花,夏天當然難種。」大姊說:「這麼說來,你也不排斥種花嘍?」
「我媽媽愛種,陽台都是花,小時候沒事陪她逛花市,逛久了也就開始種了。」我笑了起來:「像上次妳叫我幫馨馨種的蘆薈好了,就算養在廁所外面,現在還是很健康的。對了,到底要養多久才能讓馨馨敷臉啊?」
「早就可以了啊,」她噗哧一笑,透明的臉龐在燈光下透著閃光,彷彿擦了什麼亮晶晶的東西:「看你什麼時候有空約一下,我要親眼瞧瞧。」
「到時候要不要說破?」
「當然要,不然就不好玩了。」她笑道:「你放心,你被打我會救你。」
「那就一言為定了,等我比賽完就找她。」
「嗯。」
大姊一笑,點點頭,起身陪我走進廚房。
我煮了兩杯咖啡,一杯給她,一杯給我。兩人走上十七樓,打開落地窗走進星空花園。外頭的空氣越來越涼了,本來還有一點車聲,此時已然完全靜了下來。
「還是阿薇這裡舒服,」大姊說:「高高的樓,有種整個城市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感覺。」
「嗯。」
我應了一聲,端起咖啡喝了一口,開口問:
「大姊,為什麼要來這裡?」
「沒什麼理由,」她搖頭:「只是想來看看而已。」
「想來看什麼呢?」
「看看這個地方,想想剛出來的那段時間,也想想阿薇。」
「那段時間怎麼樣?」
「很茫然。」
「怎麼個茫然?」
「就是不知道該做什麼。」她緩緩地說:「整個人生都變了,一時之間完全不知道該去哪裡,該做些什麼,甚至見到人該說什麼話都不確定。以往的人生是很單純的,反正就那些事,別人對我的要求也很簡單。人家不都說這行叫『賣笑』嗎?不管開心不開心,只要學會笑就好。」
我不語,低下了頭。
「所以了,那段時間很難適應的。」她又說:「我連看到人該不該笑都覺得很傷腦筋。像阿薇吧,總是要我不要勉強去笑,但是我笑得不勉強啊,她這麼可愛,總不能看到她就哭吧?」
「那現在呢?」
「這麼久了,當然也習慣了。」大姊嘆了口氣:「現在想想,其實我這個人不大愛笑。不像阿薇,什麼事情都嘻嘻哈哈的。」
「她並沒有什麼事情都嘻嘻哈哈的。」
「或許,但總是能夠找出一些奇怪的事情讓自己開心。」大姊笑了起來:「所以嘍,想回來,或許只是想想她的頑皮,讓自己開心一點而已。」
「這樣就能開心了嗎?」
「不知道,或許能或許不能。」她輕嘆一聲:「這半年很不容易跟她見到面,不像去年,大家沒事就窩在一起練琴。這麼一說都嘛你害的,你一出現,我們就分配不到她的時間了呢。」
「其實她也不是那麼常陪我。」
「要知足了。」大姊笑道:「比起阿楠,她已經把大部分的時間都留給你了呢。」
「為什麼要跟詩聖比?」
「說得也是,你跟他是兩回事。」大姊一笑:「那我換個話題好了。剛剛提到阿薇去高雄的事,你有沒有覺得,其實即使不跟你聯絡,她的生活裡還是只有你,是完全被你佔滿的?」
「或許是。」
「然而?」
「那還是她自己的生活。」
「不然你希望怎樣?」
「我希望……」我轉頭看了她一眼,決定把話說絕:「我希望那是我跟她共同的生活。」
「這只是時間問題吧?」大姊輕笑一聲:「你說得很堅決,但是外在行為卻不是這樣。我覺得,在你解決所有其他的感情之前,即使跟你有過約定,她也是不會回來的。」
「正好相反,」我搖頭:「既然有了約定,在她回來之前,我就會解決所有其他感情了。」
「所有的嗎?」
「是的。」
「包含目前為止還沒出現的?」
「我想,該出現的,事到如今都已經出現了。」
「是麼?」
大姊一笑,搖了搖頭,講起別的話題。
我們站在星空花園中,拿著杯子、當著天上的月色,靜靜地聊了很多話。這些話有的繞著薇打轉,有的連我也不知道在講些什麼。
不知為何,今晚跟她的對話,讓我的情緒有點混亂,不但難以控制,也感到有些慌張。
大姊溫柔地陪我,隨著兩人的對話,我卻覺得越來越難過,也越來越管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的聲音越來越柔和,像一個真正的姊姊。我知道她對我有情緒,然而,練達的她卻把自己的情緒藏得很好。緩緩地,彼此的心防都解除了,我們談得越來越深,也越來越直接。
雖然直接,但這樣的對話卻是有障礙的。或者說,當一個真正重要的問題沒有解開之前,所有的對話都是「外圍」的。像是隔靴搔癢,又像是壓著某種重量。雖然不大明顯,卻在對話中逐漸清晰,也越來越有壓力。我望著美艷的她,那張閃著光芒的面龐逼得我喘不過氣來。如果不正面面對,那麼這樣的對話就必須結束,不能繼續下去了。
於是,我停止了對話。
她似乎什麼都明白,也像是不經意地沉默了起來。我們離開星空花園,洗好杯子離開薇家。說起來我們並沒有在那裡逗留很久,卻又有種待了整個晚上,已經待夠了,不想再留下來了的,急著離開的感覺。
出來時剛過三點,兩人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騎車兜了一圈,約莫三點半再度回到月光和狗。狗弟他們還沒回來,外頭樂團已是強弩之末,跳舞的人也走了不少。
兩人走進準備室,蠟燭尚未熄滅,搖曳著融融的微光。蠟淚滴在桌子上,包圍著細瘦的燭身。
黑暗的準備室裡飄著奇異的氣氛。碟仙道具在桌上散成一團,只有最重要的那個碟子,依舊好好地停在紙中央。
夜已深,已經是最濃烈的時候了。三點出頭,寅時的淨化已然開始。整個世界都在靜夜中沉澱,沒過多久,又是另一個天寬地闊的明天,即將隨著破曉到來。
該說的,剛才都說完了。
該迴避的,剛剛也都迴避得很完美。
再幾個小時詩朗隊就要集合了。接下來是密集的整天,作為總隊長的我,竟然直到此刻還醒著。
已經沒有時間了。
忽然覺得很著急,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長夜即將結束,就算回去睡覺也睡不了幾個鐘頭。跟大姊的話還沒說到重點,除非馬上離去,下次找機會重頭開始講,否則就只能直接說破了。
大姊微笑著,坐了下來。
燭火照著她的側影,那張歷經風霜卻依然美艷的,跟馨馨一樣的面龐。
想到馨馨,我猛然一震。
馨馨總是直來直往的,跟我相處這麼久,從來沒有把話吞回去不講,也從來不會對我隱瞞她真實的情緒。她曾說過,「最容易講的話就是直話直說,只要是自己人,沒有一句話是不能直接說出來的」。
於是,我開了口。
「大姊,妳對我,是不是已經動了感情?」
我問。
這是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很多圍籬是不能打破的,即使再怎麼透明、再怎麼薄,都不該把它揭下來。因為,只要一跨過那條線,彼此的關係就會永遠改變,再也不能恢復了。
「是。」
她點點頭,毫不遲疑地望著我。
我震驚了。她怎麼能夠回答得如此直接呢?
我們就這麼對望著。良久,她輕笑一聲,點點頭說:
「這就是你整個晚上最想問的,是不是?」
我點點頭,沒有開口。
「那你聽我說幾句話。」她望著我,緩緩地說:「首先,阿薇早就知道了,是我跟她講的。你也應該明白,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喜歡上什麼人。我從來沒有經驗過這樣的感覺,你的出現,讓我發現自己也是一個女孩子。或者該說,跟別人都一樣的,只是一個女孩子而已。」
「妳才不……」
「別打岔。」她靜靜地說:「我配不上你,這是個非常明顯的事實。所以我也從來沒有打算跟你講。只是,我不能騙你,既然你問了,那我也就只好承認。」她停了半晌,又道:
「凱,你是一個非常特別的男生,跟這輩子所有遇過的人都不一樣。當然,我遇到的多半是爛人,除了這裡的好朋友以外,其餘就不用講了。或許這就是我之所以會喜歡上你的理由吧?不過這都沒關係,你是馨馨的哥哥,又是阿薇情人,我們這輩子只會是好朋友,所以從今以後,你我之間就不用再提起這件事了。」
「大姊……」
「噓,別講話。」她微笑著說,伸出修長冰冷的手指,輕靠在我唇邊:「我還有很多話想說呢。凱,你知道阿薇對我的意見是什麼嗎?」
我一怔,有點緊張地望著她。
「她說她明白,也對我說,她早就看出來了。」大姊輕嘆一聲:「凱,阿薇真是冰雪聰明,別人心裡想什麼她總能先一步知道,有的時候比當事人知道得還早。她對我說,每個人都有愛上別人的權力;她也說,被別人愛是很幸福的,我們愛你,她只會高興,不會產生其他的情緒。」
「可是……」
「問題是,我能跟她搶嗎?不行呢。阿薇的觀念跟別人不同,什麼對每個人的感情都是不一樣的,什麼場景不同的愛是不同的愛,我完全不認同她的想法。」她搖搖頭:「對我來說,你就是阿薇的,一生一世,什麼人都搶不走。如果我真的愛你,那就該設法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才是愛你們。」
「大姊……」
「別急,聽我說完。」她溫柔地說:「這就是阿薇,我好愛她,一個改變我的人生,卻絲毫不要回報的女人。她只在乎你,對你一往情深。如果想要報答她,我就要想辦法讓你們『團圓』。」她抬起頭來,凝視著我:
「凱,你說實話,你跟那位儀隊妹妹越來越好了,是不是?」
「呃,嗯。」
「你是認真的嗎?」
「我……我也不知道。」
「沒關係,這很正常。」她點點頭:「感情本來就是捉摸不定的,否則也就不那麼傷腦筋了。我再問,你打算跟她繼續下去嗎?」
「我不知道。」
「如果你們真的很合適,阿薇又不回來了,你希望就此跟她繼續下去嗎?」
「薇一定會回來的。」
「那如果阿薇回來了,結果你必須失去儀隊妹妹,你會不會很難過?」
「不管,反正薇一定會回來,其他的都不重要。」
「凱,」大姊忽然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你過得好辛苦,每段感情都放不下,對每個人卻又這麼真心誠意。告訴我,你為什麼要把自己搞得這麼累呢?」
「我不知道……」
「是怕對不起愛你的人嗎?」
「我說了,我不知道。」
「還是說,」她望著我:「你只是不懂拒絕,不想傷害別人而已?」
「大姊,別問了。」
「為什麼不能問呢?」
「因為我不知道嘛!」我用力推開她,不能控制地想起小燕學姊。大姊溫柔的聲音,摸在臉上的觸感都如此熟悉,原本燭光中黑暗的四周,瞬間都變成了過去泛黃中的四月下午。
「大姊,妳為什麼要問我這些問題呢?」我大聲道,聲音在地下室中迴盪:「我愛薇!我只愛她一個人!妳不要再問下去了!她一定會回來的,『半亦得』是嗎?沒關係,半輩子就半輩子,就算只有一天好了,我要跟她在一起,其他無論是小渝或妳,就當我對不起妳們好了!」我不知為何覺得異常生氣,連珠砲也似地說:
「對馨馨也是,對王藝嵐也是,小玫或菲子都一樣,我不管了。沒錯,我是個可恨的人,看看小箏被我害得那麼慘,所以我不要再傷害別人了!大姊,很抱歉對妳說這種話,可是我只想跟薇在一起,自始至終都沒有變過!」
「我知道啊,」她毫不介意,微笑著說:「所以,你已經下定決心了,是不是?」
「我早就下定決心了!」
「那你對別人怎麼辦呢?」她正色道:「你的問題不在阿薇,在那些所謂的『別人』。看,你為什麼會這麼生氣?其實只是對別人感到抱歉而已。凱,這是不需要的,愛情本來就容不下雜質,你試圖取悅每個人,結果只會讓每個人都被你傷害,這是沒有辦法的。」
「所以我該怎樣?」我哼了哼。
「你應該跟每個人都把話說清楚,不要三心兩意。」她笑道:「沒錯,這很殘酷,卻也是最簡單的解決方法。感情是帶著刺的,又不能分享,那就一定會有人受傷。這種傷害隨著你跟別人往來的複雜程度天天增加,就像被魚網網住一樣,你越掙扎,網子就綁得越緊,那種傷害會轉嫁到你所愛的人身上,掙扎得越久傷害越大,而被傷害的人,卻正是你最愛的阿薇。」
我一驚,只聽她說:
「這樣吧,大姊教你一個簡單的辦法來解決問題。你要不要聽?」
「呃……妳說。」
「真的很簡單。你去對每個愛你的人做一件好事,」她緩緩地說:「然後講清楚,跟對方劃清界線。這樣就只會發生短期傷害,不會有還不完的感情債了。剛剛你提了好幾個人,你就當成欠了她們的債,這輩子的債這輩子還,不要欠到下輩子,不然就會跟我一樣,人生都毀了。」
我呆呆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拿我自己舉例好了,」她望著桌上的燭光:「我欠大家那麼多情,那是一輩子都還不完的債。之前我一直傷腦筋該怎麼辦,後來有一次跟狗弟喝多了,我不小心問了他,你猜他怎麼講?」
「那一定是要妳不要放在心上嘍?」
「不,他不但不這麼說,反而想了老半天,跟我嚷嚷『這還真的是個非常傷腦筋的問題耶』。」大姊笑了起來:「狗弟這人你說多可愛,問他什麼回答什麼,跟你一樣是個傻呼呼的直腸子。當天我們都有點醉,我聽他這麼說有點不高興,問他是不是從頭就在施捨我,結果他就生氣了。」
「妳這麼說,他能不生氣嗎?」
「是啊,呵呵,人真是不該喝醉的。」大姊點點頭:「他這人沒酒品,喝醉就亂講話,不過那天晚上還真給他講出幾句像模樣像的。他聽我這麼說發了好大的脾氣,指著我罵了一堆聽不懂的,然就說,『沈心玟妳這個沒良心的女人,妳老子是禽獸又不是我害的,幹嘛把帳都算在我頭上,不肯乖乖拋頭露面穿短裙?』」
「啊?」
「呵呵,聽不懂吧?」大姊吃吃笑了起來:「狗弟這個人啊,跟你一樣,看起來神氣神氣的,其實也是很脆弱的。狗弟是老二,哥哥很優秀,家人比較喜歡哥哥,從小就不大理他。哥哥跟他年齡差很大,卻很疼弟弟,算是家裡唯一照顧他的人……」說著停了停:
「咦?等等,凱,這故事很長,你想聽嗎?」
「我想聽。」
「好,那我從頭講。」大姊點頭,想了片刻,又說:「嗯,這件事還是要從他們家說起。狗弟家是福建人,小時候住在眷村,只是因為他們一樣講閩南語,跟外頭的本省人比較能溝通,反而跟眷村裡的人比較沒有往來。」
「那還真是稀奇。」
「是啊。」大姊說:「這麼一來,他們家在村子裡就比較孤立了。狗弟他哥從小就是音樂神童,不蓋你喔,人家是貨真價實的神童。什麼樂器一上手就會,好像上輩子是個音樂家,這輩子投胎還沒忘記一樣。四歲多就能彈很多古典名曲,八歲小提琴已經可以即興變調了。更重要的是,他不是被家裡逼著學的,而是自己有興趣,第一次是在某個親戚家看大姊姊彈琴,小小年紀就知道要去問人家怎麼看譜,結果只被大姊姊教一遍,之後就無師自通會看啦。」
「這麼厲害?」
「不只這樣,他還是第一個在五燈獎上拿到五度五關的國中生鋼琴手,」大姊佩服地說:「狗弟拿電視週刊給我們看過,二十八次比賽,只有一次有人跟他同燈同分,這在當時是很轟動的。」說著嘆了口氣:
「有這麼厲害的兒子,家裡當然願意好好栽培啦。四歲買鋼琴、五歲買小提琴,九歲買下當時國內少見的大提琴,爸爸在中鋼的收入,一半都投資在這個兒子身上了。」
「喔,他爸爸是中鋼員工啊?」我一怔,想起幼時在高雄眷村家裡出沒的中鋼長輩們:「那他家裡應該很有錢了?」
「狗弟說很窮,」大姊聳肩道:「當然啦,那時候他還沒出生呢,只怕也搞不清楚。人家爸爸是中鋼什麼廠的,學問很好,好像職級也很高,我看就算沒錢也不至於很窮。總而言之家裡花了不知多少錢栽培兒子,就是希望將來能夠訓練出一個音樂家來,替家裡爭光。」
「後來?」
「離『後來』還遠著呢,你耐心聽吧。」大姊一笑:「狗弟家對兩兄弟管得很緊,狗弟這人你知道,比較散漫一點,從小毛病不斷。他哥哥可不一樣,一路念上去都是資優生,生活除了功課就是音樂,排得滿滿的,也沒時間陪弟弟玩。兩人差十幾歲,大概也玩不在一起吧。」
「這是真的。」
「不過,狗弟他哥還是很照顧他的。他們兩個睡同一間房間,白天很少見面,只有晚上哥哥練完鋼琴之後才有幾分鐘陪弟弟說說話。當然他們也沒有什麼能講的,頂多哥哥問問弟弟上學好不好玩,要不然幫忙看看狗弟功課這種的。」大姊說:「狗弟很討厭哥哥彈鋼琴,因為只要一坐在鋼琴前面,哥哥就什麼都不管了,問他事情、找他出去玩、叫他吃飯睡覺都說沒空,有時候還乾脆當成沒聽見。」
「這也難免吧?」
「可是彈吉他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大姊續道:「據狗弟說,他哥哥心情好的時候會把房門關起來,拿一把古典或是民謠吉他,一邊彈一邊教狗弟唱。那個時候狗弟還不會說英文,他就要他一首首硬背,等背完了,哥哥就幫狗弟和聲,兄弟倆一起唱歌,唱啊唱地就把樂理教給狗弟了。」
好溫馨的活動,我心想。大姊又說:
「然而,狗弟家人並不喜歡他哥哥彈吉他,覺得彈吉他沒出息,要他好好學古典樂器,以便將來出國念音樂拿文憑。那段時間正好是校園民歌的啟蒙階段,有個節目叫做『金曲獎』,你看過嗎?」
「『金曲獎』喔?」我笑道:「聽大人說過,好像我出生之前就停播了耶。」
「呵呵,真是的,原來我喜歡上了一個兒童。」
大姊一笑,甜甜地摸了摸我的臉。又說:
「金曲獎當時很紅,鼓勵大家投稿創作,不是還有個口號什麼唱自己的歌之類的嗎?這在當年是一種創舉,狗弟哥哥那時候在唸大學,當然也寫了一堆歌去投,聽說還入選過。」
「那不錯啊。」
「問題是家人並不這麼想,他們分不清楚,覺得彈吉他就是學老外搞搖滾,將來就會變成一堆長髮吸毒嬉皮,」大姊哈哈一笑:「當然啦,放個馬後砲,今天的狗弟的確是這樣,想想他父母講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反而很有先見之明呢。」說著又道:
「他哥哥才投過幾次稿就被發現了,家裡大地震,要哥哥以後不准走這條路。如果不是哥哥堅持『你們丟掉吉他我就丟掉大提琴』,好不容易把琴留下,今天狗弟就沒有那把寶貝了。」
「哪把寶貝?」
「哦?你還沒有看過嗎?」大姊一怔:「嗯,那大概是他對你的功力還不滿意吧。沒關係,以你的天份,我看沒過多久就有資格摸了。」說著回到故事:「所以嘍,之後在狗弟家,吉他就變成只能調劑、不能認真學習的東西。隔年狗弟上小學,哥哥開始教吉他,問題是每次聽到他們兄弟在唱歌,家裡老頭就會跑進去罵人。狗弟哥哥很孝順,被罵也不頂嘴,笑一笑放下吉他,拍拍狗弟的肩膀說下次再唱,然後就回去練琴。」
「一把吉他,真有那麼嚴重嗎?」
「其實有,不過另有原因,我們還沒講到那裡呢。」大姊捏捏我的臉:「別急,好聽的來了。狗弟私下跟我們說,他哥外表看起來溫和,骨子裡的個性其實是很硬的。他從小就想學吉他,目的正跟家人擔心的一樣,的確是想當一個搖滾樂手。沒錯,他是神童,卻不代表他喜歡走古典音樂這條路。厲害跟喜歡是不同的,有慧根是一回事,但他寧願當一個街頭藝人,也不願意穿著勒死人的領結,跟一堆裝模作樣的人坐在台上,『拉一些死掉幾百年的人寫的歌』。」
「這都是他跟狗弟說的?」
「是啊,起碼狗弟是這麼說的。」大姊輕嘆一聲:「每個人命不同。他有這種天賦,又有這種後天環境,換成我保證會想當一個成功的音樂家。然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夢,也沒有對不對可言。」她停了停,像是想起很多事:
「不管這個,反正我又不是他。當時狗弟想跟哥哥學吉他,他哥每次都笑著說狗弟人小手也小,別說吉他了,連二分之一的小提琴都抱不起來。跟狗弟保證等將來他長大了,一定會幫他買一把全世界最好的吉他,帶狗弟環遊世界,唱遍全世界所有的pub。這是當時他們兩個打過勾勾,印過手印的約定,當然,誰都不會跟家裡講。」
「這哥哥好好喔。」
「是啊,我很羨慕的呢。」大姊說:「大學畢業哥哥去當兵,狗弟那時才七八歲,家裡把吉他收起來不讓狗弟碰。有一天狗弟心血來潮,趁大家沒注意,偷偷把哥哥的小提琴偷出來,跑到村子後頭的山上去彈。」
「小提琴?狗弟不是想學吉他嗎?」
「這件事說來好笑,當時狗弟想學貝斯,貝斯不是四根弦嗎?小提琴也是,聽哥哥說過大提琴是交響樂團裡的貝斯,那麼既然大提琴太大把,乾脆就拿小提琴來試試看好了。」
「這還蠻有道理的,」我笑道:「Beatles裡的貝斯手叫做Paul McCartney,他彈的貝斯就是小提琴形狀的。」
「他彈的那把很有名,叫做Höfner 500,長得很像小提琴,左右對稱比較適合左撇子,實際上還是一把貝斯啊,」大姊笑道:「狗弟跟你想法一樣,拿小提琴彈了半天,你說那哪能是貝斯呢?最後這白痴竟然推論出可能是弦的問題,學哥哥換弦的方法,辛苦挖撲滿買了一套貝斯弦,竟然把那把價值好幾十萬的小提琴換了弦。」
「那琴豈不是……」我吃了一驚。
「對,毀了。」大姊笑道:「當然,狗弟的小屁屁也就跟著毀了。」
我聞言大笑,大姊也笑了起來,這才說:
「想不到吧?狗弟也有這種屁都不懂的時代。當然啦,人家那時候才多大,換成今天我們這麼搞他的琴,只怕狗弟當場就要動刀子了。不過人家哥哥還是比較愛弟弟,當兵放假回家,知道狗弟弄壞他的寶貝,不但毫不生氣,還偷偷跟狗弟說他自己也曾經想試試看,說不定可以弄出一種很特別的聲音,倒是狗弟幫他實現夢想了。」
「那是他哥哥安慰他的話啦。」
「或許,不過這也代表了人家兄弟之間的感情。」大姊說:「不只這樣,他哥哥還特別花了寶貴的休假時間幫狗弟改造小提琴,裝弦橋、拉琴格,當真弄出了一把聲音高八度的貝斯出來,這就是狗弟的第二個寶,你跟他學貝斯,他都沒要你去祭拜那把琴嗎?」
「咦?沒耶。」
「等你出師那天就知道了。」大姊笑嘻嘻地說:「之後哥哥破冬啦,比較常回家,不知從哪兒搞來一把二手破琴,送給狗弟順便教他彈吉他。每次放假回來都教,一年不到,狗弟還真的學會彈吉他了。當時他才小三,據他自己的說法,功力已經比現在的我或阿薇都好了。或許還差阿楠一點,卻也差不了多少。」
「詩聖很強的呢,當時的狗弟真有這麼厲害嗎?」
「他是神童弟弟,說不定不是吹牛的。」大姊道:「狗弟哥哥很高興,稱讚他潛力很強,當然我們都覺得那是因為老師好的關係。他哥哥不只教他一般的民謠或搖滾,同時還教藍調鄉村,甚至說,左右手的力量不同,反應速度也有差別,因此又教他雙手交換的彈法。說是不同的歌用不同的手,不但雙手可以對換,連指法都可以逆向,這樣『就不怕彈累了』。」
「天啊,這多神啊?」
「後來想想,要是狗弟一直這樣下去,說不定就不是今天這種鬼樣子了。」大姊語氣一變,輕嘆著說:「退伍之後他哥哥申請到一所瑞士的音樂研究所,之後就出國深造去了。走之前還對狗弟說,從今以後他就可以自由自在的玩音樂,他一過去就會開始搞樂團,等狗弟長大,他一定會實現小時候的約定,帶狗弟環遊世界唱遍每一個pub的。」
「這哥哥人真好。」
「卻也短命。」大姊忽然說:「一年後消息傳來,哥哥在國外一家pub的門口跟人打架,被三個黑人開槍打死了。」
我大吃一驚,大姊續道:
「可想而知,狗弟當時崩潰了。當然,他的家人也崩潰了。他們的心血都在這個哥哥身上,人一過世,全家馬上喪失了生活重心。不久之後他家老頭走了,媽媽搬回娘家跟舅舅住,狗弟一個人出來晃蕩,直到今天。」
「天啊,原來……」
「懂了,是不是?」大姊輕輕地說:「很多時候天才是不該存在的,更不該由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來決定他們應該幹什麼。狗弟說他哥哥並不想出國深造,一切都只是為了玩團。後來狗弟長大了點,也自由了,就對自己許下一個願望,說總有一天,他要實現當初跟哥哥的約定,當一個搖滾歌星,跑遍天下每一個pub。」
「其實,他的確有在往這條路上走啊。」
「問題是走不出去。」大姊輕嘆一聲:「因為,他跟哥哥不一樣,並不想往高處爬。這就回到剛才我在說他發酒瘋的事了。你知道狗弟希望我做的是什麼嗎?」
「是什麼?」我皺眉,剛剛大姊說的是「拋頭露面穿短裙」。
「讓Ansery出一張唱片,就這麼簡單。」
「咦?」我呆了呆:「讓Ansery出唱片?」
「是啊,你覺得怎樣?」
「呃,我不知道耶,這不好嗎?」我睜大眼睛:「該怎麼出唱片我不知道,不過如果真的做得到,那不是也很好嗎?不但有錢賺,哪天真的紅了,不就能完成狗弟的夢想,當一個搖滾歌星了不是?」
「而且也能存下足夠的錢去環遊世界,去國外pub演唱。」大姊點頭:「凱,其實出唱片一點也不難,像我們這種實力的團唱片公司搶著要。問題在你要被星探挖掘,而不是自己跑去找唱片公司。」
「為什麼?」
「這是主動被動的問題,等人家來挖,我們的架子擺得比較大。你去找他就只能任人宰割,隨便唱片公司把你包裝成什麼鬼樣子都沒辦法。」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那我們有遇過星探嗎?」
「遇過?」大姊一笑:「幹嘛還遇過?已經談了好幾次,起先只有阿薇跟我,人家覺得可以複製什麼紅唇族經驗,後來知道有你了,更是想搞一個什麼清純金童玉女之類的,什麼奇怪主意都出過,可就是都沒談成。」
「呃,我可不行。」我忙道:「要是讓我家知道我在搞band啊,多半也會變成狗弟他老子那種德性。不過先不管我好了,為什麼沒談成,難道真的是因為我的關係嗎?還是薇不肯?」
「是我不肯。」
「哦?」我一怔:「妳為什麼不肯?」
「我能肯嗎?」她淒然一笑:「我是做什麼出身的?這是演藝圈呢,不是會唱歌就成了,更重要的是還得有個沒有問題的背景。好嘛,今天我們真的出了唱片,運氣好明天紅了成天上電視;就算不紅吧,起碼也會在唱片行門口貼幾張照片對不對?這就是狗弟說的拋頭露面穿短裙,你說我能出現在照片上嗎?哪天被什麼翡翠週刊登一篇,全國都知道這是個小妓女出身的『玉女』,我的老東家說不定還會被人訪問,你說這要怎麼辦?」
我暗暗吃驚,原來她在想這個。
「你知道這些小報週刊都是黑道在搞的嗎?你當我以前的老闆是經營小生意的嗎?」她哼了哼:「我們一出名,甚至只是出道而已,馬上就會遇到一堆不能遇到的傢伙,不是包合約就是去秀場,不是跑野台就是抓去當公關。我跟阿薇都是女生,你知道有多少滿肚子肥油戴勞力士錶的老色鬼願意花大錢買年輕女星陪酒陪睡的嗎?說句不客氣的,大姊我當年很紅,只要一出現馬上就會跑出一堆熟面孔,每天找我跟阿薇去陪酒,不去的話就請你跟狗弟他們呷槍子,這豈不是叫我去幹小沈的老本行了嗎?那種世界有多煩惱你知不知道?你說,我能肯嗎?」
「呃,不能。」
「所以了,我不能答應他。」大姊歎道:「狗弟不懂,我也不願意跟他說明我的苦衷,所以他一直不能諒解我。」
「妳為什麼不願跟他說?」
「因為他會理解。」大姊放輕聲音:「狗弟只是糊塗,不是不幫別人著想。我一講他就會明白。只是,這麼一來,Ansery就會解散了。」
「為什麼?」
「因為狗弟就會放棄了。」大姊說:「狗弟做事沒常性,又不會安排,情緒一來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他的夢想是當歌手,如果知道在這裡沒辦法完成夢想,那麼就會很快放棄了。」
「可是,」我想了想:「如果真的沒辦法完成夢想,一直繼續下去,對他來說又是好事嗎?」
「你說的非常對,只是時候還沒到。」大姊點點頭:「凱,你年紀還小,很多事情要想得周延一點。人生很長,我們幾個當然不會永遠在這裡混下去。可是,既然今天已經在這裡了,我們就該把在這裡的事情做完,該學的事情學會,之後才能分開,大家各自前進。你說是吧?」
「是。不過我不知道妳所謂的『事情』是什麼,所謂『該學的』又是什麼。」
「很多啊,最重要的是找到真心想做的事,也要累積出發展那些事情所需的資金。」大姊解釋:「拿狗弟舉例好了,他很衝動,容易跟人起爭執,這對發展演藝事業來說是不利的。演藝圈講究的是人脈,實力反而還是其次,如果現在就讓他單飛,相信我,不出一年全世界就會被他得罪光了。」
「所以必須留在Ansery?」
「所以Ansery必須存在,作為他的後盾。」大姊點點頭:「我們是月光和狗股東,Ansery有固定的表演,也有機會跟很多其他的樂團或歌手交流,這些都是狗弟的舞台。如果少了這個舞台,即使狗弟再強也都不過只是個樂手而已,加上那副臭脾氣,只怕混一輩子都混不出個名堂來。」
「原來如此。」
「不光這樣,錢更是個重點。」大姊歎道:「你看這掛人,看起來白天都在睡覺,其實花錢還是花得很兇的。不算酒水收入,月光和狗一個月大概進帳五十幾萬吧,扣掉租金、水電人事、該留的稅金、設備保養、給兄弟的保護費,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零碎支出之後剩不到三分之一,把我們幾個人的薪水發一發,剩下幾乎就沒錢了。」
「為什麼不算酒水收入?」
「那是另一個股東的,我們拿人家很多好處,這部分收益就讓給她去賺。」大姊道,又說:「不管這個,反正月光和狗的收入並不多,平常我都管著他們,否則五號發薪水,十號這些王八蛋就要借錢啦。所以我要幫他們存,問題是存錢不容易,努力存了兩年,忍耐他們沒事就唉唉叫,這才幫幾位大爺各自存下二三十萬而已,離實現夢想還遠得很。你說,我能現在就讓Ansery解散嗎?」
「嗯,不能。」我贊同地點點頭,又問:「問題是,妳跟狗弟一直不講清楚,就不怕哪天他乾脆跑了嗎?」
「講清楚才會,因為他會回去胡思亂想,衝動下決定。」大姊搖頭:「繼續撐在這裡就不一樣了。狗弟這傢伙義氣是有的,他很清楚團裡沒他不行。話說回來,其實團裡每個人都有固定責任,缺了誰都不行。狗弟不用說了,他當然最厲害,不過問題也最多;小嘟是大家的潤滑劑,只要有他在就不會發生什麼衝突。森怪是我們的智多星,別看他不講話,只要講話一定有道理,團裡人人服氣;阿薇是我們真正的金主,所有活動都是她支持的,小小年紀精得跟鬼一樣,如果哪天真出唱片了,我看我們根本不需要找經紀人,就她一個人什麼都搞得定。」大姊微微一笑:
「先不算你,剩下就只有我了。我在團裡的工作是什麼,你知道嗎?」
「主唱兼節奏吉他手。」
「我不是說這個啦,傻孩子,」大姊一笑:「我說的是角色扮演。其實剛剛已經都說了,我是這票大爺的老媽子,我的工作是維持這個團,無論實務上的事,或者精神上的角色。」
「意思是說,妳是大家的領導人,是不是這樣?」
「不,正好相反。」她嘻嘻一笑:「呵呵,我是被大家包養的可憐小女人。凱你年紀太小了,不懂這些老男人的傻瓜心態。我的背景你知道,他們嘴上不說,其實心裡都很擔心我,不然說同情也可以,覺得我需要被照顧,也就不敢隨便改變現狀,只能乖乖待在這裡存錢練功。這麼一想男生都很笨,我一個人在江湖上打滾多少年了,什麼事情沒見過,哪會這麼沒用呢?不過這樣也好,他們越覺得我可憐,那我就越裝可憐,到頭來還是便宜了他們,這叫好心有好報,也沒讓他們吃了什麼虧。」
「嘿。」我點點頭,這話很不好接,於是問:「那除了狗弟,其他人又都想做些什麼呢?」
「很多啊,像森怪想去日本進修,」大姊一笑:「其實就是去日本玩團啦,找一些跟這裡差不多的地方駐唱練功這種的。小嘟沒什麼想法,不過他家是賣高檔器材的經濟情況比較好,也不怕他慢慢想。前陣子有在講要去當爵士鼓老師,不過就憑他那副口條,我看示範可以,教學生只怕第一堂之後就沒案子接了。」
「那妳自己呢?」
「我?」大姊一怔,微笑著說:「我倒是沒想過要做什麼。現階段大概維持這樣,等老一點之後再做打算吧。」
「什麼都沒有嗎?」
「唉,幹嘛問呢?」大姊輕嘆一聲:「夢想當然是會有,可是夢想歸夢想,真實世界的限制還是很多呀。好啦,跟你說也沒關係,我是個女生,雖然……也會想要有個簡單的家,找個可以過一輩子的人嘛,就是這樣。」
「呃。」
「看吧,所以叫你別問嘛。」她臉一紅,嘆口氣說:「可是出來兩年,我唯一喜歡上的也就只有你這個小弟弟。唉,說不定這種情緒只是一種假象,並不是真正的戀情,而是我把某些遺憾投射在你身上的結果。所以你聽聽就算了,不要有壓力。」
「我……」我遲疑半晌:「大姊,我不是有壓力。」
「只是覺得很難面對,是吧?」
「嗯。」
「那就是我的問題,」她說,抬起頭望著我:「其實剛剛說這麼多,我也只是在跟你說這件事情而已。就像我對他們一樣,因為我欠他們情,所以用Ansery來回報他們;他們給我一個可以回去的家,我就努力把家維持得舒舒服服的,讓他們喜歡。」說著微微一笑:
「這是我對他們做的『好事』,這麼做之後,我就跟他們劃清界線了,意思就是從此不欠他們什麼了,跟上次在北一女屋頂時說的一樣,才能開始過一個沒有負擔的人生。他們對我付出的不只是錢而已,而是一種真正的感情,那我就拿感情來還給他們,頂多是彼此的感情不大一樣,他們那叫義氣,我是對他們的擔心,兩個都是感情,也都做了一堆為對方好才做的麻煩事,之後就兩不相欠啦。」
「問題是,兩不相欠之後,彼此又是什麼關係呢?」
「那就不重要了,」大姊搖頭:「或者說,就不強求了。兩不相欠才能平等相處,彼此喜歡當朋友,不喜歡就各奔東西沒有負擔。歡喜結合歡喜分開,這才是真正的歡喜。沒有什麼是不會結束的,重點在結束時有沒有牽絆,牽絆太多,人生過得不開心。」
「那妳對薇呢?」
「說到重點了。」她輕嘆一聲:「阿薇啊,真是讓人傷腦筋。這人過得太幸福了,什麼都有,好強得要命,卻又聰明得誰也講不過她。唯一的缺憾大概就是沒有媽媽吧,問題是這件事我也幫不上忙啊,所以只好欠著,牽絆就牽絆,最好牽絆一輩子,代表她過得好好的,什麼事情都不需要我幫忙。」
「所以妳才認她作妹妹,才對她說那句話?」
「是啊。」
「那妳的方法還是有漏洞嘛,」我一笑:「『對每個愛你的人都做一件好事』,那也得看人家是不是需要那件『好事』啊,起碼對薇就是沒效的。」
「嗯,她真的比較不一樣。」大姊補充:「不過,我跟她之間,畢竟還是把話說開了。」
「關於我嗎?」
「還有別的事,不過現在只有你。」大姊點點頭:「不管有沒有漏洞,我的方法在大部分情況下還是很有效的。這樣吧,也不用找別的時候了,就今晚算了。」她站起身來,低頭望著我:「答應我一件事,算是回應我對你的感情,之後我們正常相處,再也不用提起這件事了。好嗎?」
「什麼事?」
「我要你。」
「什麼?」我嚇了一跳:「妳要什麼?」
「要你啊,跟我做愛。」
她微笑著說。我跳了起來,正要說話,就聽她道:
「凱,別緊張,這件事情我已經跟阿薇報備過了。」
「可是……可是……」我期期艾艾地說:「為什麼?」
「如果我有很好的理由,你就會同意嗎?」
「呃。」
「不錯嘛,」她笑了起來,牽起我的手:「凱,你也長大了,竟然沒有直接說不會。那你要聽聽我的理由嗎?」
「呃。」
「這就是要了,」她一笑,望著我的眼睛:「因為,我活了二十幾年,有過數不清的男人,卻從來沒有跟一個我喜歡過的男生做過愛。這理由你接受嗎?」
我訝異不已,一時腦中空白,什麼也說不出來。
她卻只是微笑著,望著我的眼睛。
冷氣機的聲音響在周圍,燭火已然燒到盡頭了。微弱的火光在蠟淚中掙扎,準備室裡暗得幾乎看不見彼此。我不知所措地望著她,只見她也看著我,水一般的雙眼映著火光,在黑暗裡閃爍。
沒錯,終大姊一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做愛」。
多少人擁有過她,卻都是那麼醜陋。美艷的她曾是男人的玩物,卻從未真正地,跟一個她愛的人,體會過那種滿足愉悅的,水乳交融地,身心合一的快樂。
我是她第一個愛過的人。
這樣的我,曾恣意又毫不珍惜地,享受過小箏與薇賜與的,那種來自愛人的快樂。
她說得對,感情是一種債,縱使短時間賴得過去,長久下來卻依然得還。經過前陣子與菲子的對話,這段時間以來面對小箏的感覺,我已經明白了這個道理。我不懂大姊為什麼喜歡我,或許真的只是因為我跟所有遇過的男人都不一樣而已。但這並不重要,面對眼前的她,望著她那閃亮的眼神,我發現,自己早已欠了「債」。
是什麼時候欠下的呢,我只欠大姊一個人嗎?我這個人一定有什麼問題,一定有某種行為必須改變。若非如此,今天我不會站在這裡,既不會有小箏,也不用面對小渝。只會快快樂樂地,跟薇在星空花園裡種花、喝咖啡,天南地北地聊著世界與未來,期盼著趕快長大,趕快能夠決定自己的命運,永遠在一起就好了。
大姊望著我,等待著我的回應。
跟馨馨一樣的面龐,帶著難以形容的神情。
就這麼辦吧。
我對自己說。一人一件事,講個清楚,這不難。管他後天就要比賽,管他現在是幾點,這是我欠下的「債」,不能等到下次再還。
我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也不知道做了之後會發生什麼結果。然而,只要不會對不起薇,那就不能不做,做了也沒有關係了。
其實這麼做才是對得起薇。同樣地,也才對得起每一個對我付出感情的人。我早就該跟薇在一起了,其他每個愛我的人都應該離開我,這樣她們才會得到幸福。我看起來是個好人,其實只是個笨蛋而已。除了薇,沒有人跟我在一起會幸福的。
於是,我認真地,點了點頭。
.
大姊一笑,握起我的手,走到櫃子後頭。
沙發床上擺著薄被與枕頭,蠟光搖曳,飄著香草的味道。
四壁是暗的,外頭依然響著樂聲。隔著牆壁,透散著虛幻的空洞感。大姊非常柔和,寵著我般帶我坐下。一陣只屬於她的氣息,從枕頭與薄被上傳了過來。
我心跳加快,寂靜中心跳聲簡直震耳欲聾。她坐在我身邊,輕輕一笑,像是叫我不要緊張。
說也奇怪,望著她的微笑,我就真的不緊張了。
於是,她吻了我。
這是她的「初吻」。
甜甜地,帶著青草的味道,像是平快車窗外傳來的山間氣息。有點遲疑,好像沒有信心,有種從來沒有吻過任何人的生澀感。
卻又是那麼溫暖。
像是個真正的姊姊,又像是個第一次接吻的女生。她的味道好香,帶著蜜一般的滋味。
不知何時抱住了她。我輕輕地,卻也毫不猶豫地吻著她。
這是她的第一次,此時此刻,我是她的。
複雜的感覺,此起彼落像萬花筒般地繽紛。她的氣息好香,乾乾淨淨地,彷彿洗滌著所有的憂慮;既甜美又馥郁,既熟稔又陌生,帶著一股從未經歷過的,層次分明的感受。
她開始有了信心,緩緩地,吻著我的臉頰。
從耳際到脖子,解開我的襯衫,靠在胸前,親吻著。
已經不能分辨她是姊姊還是妹妹了,懷裡的她如此嬌小,長髮軟得幾乎沒有觸覺,冰涼的手逐漸變暖。
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躺在小小的床上,躲藏在櫃子與牆壁之間的窄小空間裡,隔絕著外面的世界。
於是,她褪去衣衫,赤裸地面對著我。
我窒息了。
那是完全不能想像的,果凍般的肌膚。她牽起我的手,柔柔地撫摸著那完美的軀體。從肩膀到小腹,從後腰到雙腿,每個地方都是同樣的觸感,每一處都是精心保養的結果。難以置信的透明感,撫摸時毫無滯礙,這不是凡人能有的軀體,即使「洛神」,也沒有這樣的形容。
然而,這樣的身軀,卻真實不虛地,出現在我的掌中。
我們都渴求著對方,一股神聖的情緒壓得讓我連氣也喘不過來。這是大姊的「初夜」,被她愛著的我,必須用自己洗淨自己的過去。我必須用我自己,讓她感受到真正的分享,真正的「包容」。
曾經,小箏與薇,教過我愛是什麼感覺。
今夜,我要把這樣的感覺,傳遞給她。
於是,在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深夜裡,我們結合了。在溫暖的燭光下,分享了彼此的「愛」。
.
大姊微笑著,安安穩穩地睡著了。我幫她蓋上被子,輕輕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
快要天亮了吧,我看著牆上的鐘。黑暗裡看不見指針,只知道時間過了好久好久。
這是我這輩子經歷過的,最美的一次性愛。大姊像是個未經人事的處女,卻又完全知道如何帶領我們一齊登上最高峰。不敢相信的神祕經驗,從來不知道性愛可以這麼滿足。我只知道,在此之後,一切都將不同了。
過程中,她哭了。
大姊的淚水,這是沒有想像過的場面。她緊緊抓著我,不可方物的面龐上同時有著淚水與笑容。我們一點也不急,像是想要好好體會著這唯一的一次,在她的身體裡,緩緩地、牢牢地感受著對方。
這是她的「第一次」,卻給了我。
信任、愛,什麼都不足以形容這種震撼。她擁有比任何人更豐富的經驗,卻只有這一次,有著「靈魂」。
然而,我卻憑什麼呢?這麼完美的一次,為什麼給的是我?
她錯了。這是不能「還」的。經過這一夜,從此以後,我們再也不能正常相處了。
做愛是一種溝通,這是我一年以來學到的事。沒有完全敞開的心,性愛是缺乏靈魂的,是獸性的。只有互相寬容的愛侶才能「做愛」,那是一種把自己的愛形象化、具體化,毫不保留地呈現給對方的,最終的方式。
我們溝通了。
於是,一切都敞開了。
驀地驚慌了起來,望著微笑熟睡的她,我知道自己錯了。大姊從來沒有與愛人做過愛,她不瞭解這樣的溝通震撼力有多強。面對這樣的要求,我竟然答應了她。
急忙站起身來,穿上衣服,我坐在地板上不知如何是好。拿出call機看看時間,差幾分鐘就五點了,天已破曉,即將到來的,是詩朗隊最後一天的練習。
早上還要跟小渝家見面,傍晚還有我特別約的,當年曾經指導過我,已經專五還留級一年的銘傳學姊。明天就要比賽,週末還因為「扯鈴記」,必須見到馨馨。
馨馨!我頭皮發麻,要是讓她知道了今晚的事,她會怎麼說呢?
四個月後,薇就要回來了。
我又將如何面對她呢?
一時所有考慮全部衝了上來,我張皇失措,緊張地在準備室裡來回踱步。就在這個瞬間,門後傳來「叩」一聲,非常細微的敲門聲。
我連忙開門,原來門被大姊鎖起來了。只見走廊一片強光耀眼,詩聖跟狗弟、森怪出現在門口。
「靠,幹嘛鎖門?」詩聖嚇了一跳:「怎麼是你在裡頭?」
「噓。」我忙道,壓低聲音說:「大姊在睡覺,小聲點。」
「咦?」
詩聖一怔,看了看狗弟,又看了看森怪,皺眉道:
「凱子,你什麼時候來的?」
「一點左右吧。」
「都幹了什麼?」
「呃……」我心下狼狽,搔了搔頭說:「這個嘛……」
詩聖一怔,默默看了我半晌,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皺眉道:
「靠,我懂了。」
我面紅耳赤,不知道該說什麼。
他想了想,嘆了口氣。
「好吧,這也好。你畢竟跟別人不同。」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那怎麼辦,你要在這裡一直等到她醒來嗎?」
「呃,」我快速在腦海中想了一遍輕重緩急,長歎一聲:「看樣子也只能這樣了,你幫我請個假吧。」
「不用。」
森怪忽然開了口。詩聖跟我都轉頭看著他,只見他簡潔地說:
「回去上課。」
「那大姊……」
「她也要靜靜。」
「呃,這樣好嗎?」我為難地問,詩聖卻連連點頭:
「嗯,森怪說得對,你走吧。」
我疑惑地看著他,詩聖輕嘆一聲,拿起扔在一旁的書包交給我:
「很多事情一時三刻也說不清,你明天不是還有比賽?也該先靜靜吧。」
這麼一說,我也不得不離開了。在詩聖等人目送下,我像被趕走般地離開了準備室。他們都沒有出來送我,我獨自跑進洗手間換上制服,走過空無一人的舞池。跟往常一樣,聞著酒氣菸味,望著夜班人員清理著人去樓空的杯盤狼藉。桌子上堆著椅子,七零八落的樂器,散落在舞台的每個角落。
又是一天的開始,卻是一個故事的終結。
我茫然走出月光和狗。外頭的天色好漂亮。紫色的天,晨光裡飄著沁涼的風。街道上偶爾開過一輛車,野狗悠哉遊哉地橫越忠孝東路。
我很睏了,經歷了一個情緒翻湧的夜晚,此刻心裡只剩一片空白。明天就要比賽了,如此疲倦,我該怎麼辦呢?
要是薇在就好了,這麼困難的事,大概也只能問她了吧?
不,還有一個人可以問。
沒錯,可以問妳呢,小燕學姊。過去這種時候都靠妳幫忙,加上明天又要比賽,本來我們就會見面的。乾脆早一天好了,待會兒先送小渝去學校,之後去妳的墳上聊一聊,下午再去學校隊不遲。最後一天本來就不能拚命練,一應雜事也有詩社幹部會幫忙處理。高三學長都在,說不定還有個老烏龜。我們可以有個沒人打擾的上午慢慢聊,從「蓮花夢」到「念李白」,從大姊到小渝,安安靜靜地,講幾句心裡的話給妳聽。
想到這裡,我突然覺得輕鬆許多。發動了車,往小渝家的方向快速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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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十五日。晨間六點整。
跟小渝固定都是六點整碰頭。剛才出來得早,心情也很亂,五點半,我把車停在小渝家樓下,有點焦躁地在附近晃了半個小時。心情激盪加上整夜沒睡,此刻我什麼都想不出來,只知道事情已然失控,接下去該怎麼辦,卻是一點主意也沒有。
該不該去給小燕學姊掃墓呢?我問自己。
這是很不負責任的。望著剛亮起燈的小渝窗口,我在心裡反覆思量。
時間還早,我試圖幫自己開脫,如果待會兒改變心意,頂多也只是遲到幾分鐘罷了。橫豎有整天公假,加上比賽在即,我想也不會有人為難我。詩朗隊有高三學長頂著,我是點名員,班上只會以為我在詩朗隊。這都不是問題。
明天就要比賽了,今天是賽前的最後練習。我沒有權力任性,更不該把自己搞得這麼累。人家說累的時候不適合想事情,我埋怨自己,果然「出事」了。整晚沒睡,此刻我的精神狀態只能用「遊魂」來形容。就算去練習好了,難道真的能夠提振團隊精神,帶領大家進行最後練習嗎?
還是算了吧。累成這樣,其實最該做的就是回家睡覺。詩朗隊那邊找個藉口請假並不難,就說我喉嚨痛好了,明天比賽今天總隊長喉嚨痛,任誰都會要我乖乖待在家裡休息。反過來說,我勸自己,腦子都不清醒了,真的上山也不知道該跟小燕學姊說什麼。
嗯,好,回家吧。
可是,此刻的我,卻一點也不想睡。
大姊的氣息飄在身邊,書包裡擺著剛才穿過的衣服。她應該還沒睡醒吧?是不是正在做一場甜美的夢呢?詩聖他們走了嗎?如果大姊醒來,發現又是獨自一人,卻又會怎麼想呢?
唉,還是等比賽完再想這些事吧。我懊惱地望著小渝的窗口,卻發現燈已經關了,怔忡間鐵門聲響,修長的身影走了出來。
「嗨,凱子,早安。」
小渝笑咪咪地說,精神抖擻。
「嗯,早。」
我說,不禁羨慕那樣的神情。
「咦?」她忽然一怔,皺眉問:「你怎麼啦?」
「我怎麼了嗎?」
「臉色很差,」她關心地問:「昨天晚上還好好的,怎麼睡一個晚上反而變得這麼糟糕呢?」說著走上一步,牽起我的手,觀察一番又說:
「你看起來真的很累耶,昨晚沒睡好嗎?」
「呃,嗯。」
「那怎麼辦,今天不是還要練習嗎?」她擔心地說:「為什麼睡不好,擔心比賽嗎?」
這要怎麼講呢,我暗暗嘆氣,只見她背光站著,窈窕的身影後方是初昇的朝陽。瞬間像是醒了點,早晨的氣味飄在周圍,昨晚的一切,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小渝的身影很真實,也很耀眼。就像她的氣息,象徵著新的一天。
於是,我點點頭,微笑著說:
「我沒事。比賽不要緊,成功詩朗隊呢,最後一天只有雜事,練習只是意思意思,妳放心好了。」
「那就好。」小渝一笑,彷彿我要她放心,她就真的很放心:「那我們走吧?」
「不了。」我搖搖頭:「我早上不去學校,妳去搭公車,我只是來跟妳說一聲而已。」
「咦?那你要去哪裡?」
「我要去掃墓。」
「掃墓?」她一怔:「一大清早的,你去掃誰的墓啊?」
「教我詩歌朗誦的學姊。」我低聲道:「明天就要比賽了,我想跟她講幾句話。這比練習重要多了,妳先去上學,我們……嗯,明天比賽完再見面好了。」
小渝呆了呆,望著我半晌,忽然微笑著說:
「那我也不去學校了,我陪你去。」
我一怔,正想表示「妳怎麼能蹺課」來拒絕,望著她那專注的神情,突然覺得有著她的陪伴也不錯。見她很講得十分認真不像開玩笑,當下點了點頭,發動車子。
小渝微笑著坐進後座,我催起油門,駛進一片漂亮的晨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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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點十分。
找間早餐店隨便吃一點,我帶小渝往我家的方向騎去。早上的上班人潮都是往市中心走的,我們的方向連交通警察都沒有。清晨陽光好,行道樹間傳著鳥鳴。整夜沒睡的我並不累,只覺得陽光有些刺眼。
小燕學姊葬在景美第十二公墓,穿過辛亥隧道不久就到了。我把車子停在巷口,揹起書包吉他,在路旁小店買了紙錢鮮花,牽她走進巷子。
沿路都是蒼鬱的樹木,感覺起來一點也不像秋天。公墓入口十分隱密,順著巷子走到底是個汽車教練場,教練場牆邊有條小路,沿小路爬上臺階就是墓園。小燕學姊的墓在最上頭,去年來過一次,依稀還記得怎麼走。唯一不同的是當時飄著雨,此刻卻只有一片高遠的晴空。
小渝一句話也沒有問,神情嚴肅,看上去的確像個掃墓的。山路並不好走,我們都揹著書包,我卻放開了手,默默在朝陽中一階階往上爬。
路越來越小,土石階梯也越來越難走。小渝的白皮鞋髒了,額頭上滲著一層薄汗。
我停了下來。
「小渝,妳確定要跟我一起上去嗎?」
「嗯,是啊。」她點點頭:「怎麼啦,不方便嗎?」
「呃,不是。」
「那就不要緊了。」
她笑道,推我一把,繼續前行。
就這麼走了十幾分鐘,兩人上到階梯盡頭。我四下環顧一圈,好不容易發現了小燕學姊的墓。只見墓旁長滿雜草,七橫八豎比人還高,有的枯有的青,邊緣銳利長滿絨毛。毫不容情遮掩著墓碑,有種淒涼的感覺。
我心裡一緊,驀地有些生氣。轉頭見小渝也是眉頭緊皺,問我說:
「凱子,就是這裡嗎?」
「嗯。」我點點頭:「哼,長了這麼多草。」
「那怎麼辦?」
「嗯……」我遲疑半晌:「那也只好算了,我送妳回學校,不用陪我搞。」
「咦?」她一怔:「所以待會兒你還要回來,是不是?」
「呃,是啦。」
「除草喔?」
「放著不管也不是辦法啊。」
「那你打算怎麼除?」
「其實還算簡單,」我搖搖頭:「以前看過人家除草,就是弄把鐮刀,戴雙手套什麼的。不過這要搞一陣子,妳不用陪我耗下去。這樣好了,我送妳下去,妳坐計程車回學校,省得我來回跑。」
「不行。」她忽然說:「這沒什麼,我們把東西放在這裡,一起下去買鐮刀手套。」
「我不要妳陪啦。」
「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待在這裡。」
「我沒事的。」
「我也是。」
「呃,這是幹嘛呢?妳請假了沒啊?」我歎道,見她認真地望著我不講話,只得說:「好吧,那就謝謝妳了。不過待會兒我自己來,妳在一旁陪我就是。」
「兩個人動作不是比較快?」
「不行,妳穿裙子,山上不知道有什麼蟲子,這種粗活由我來做,不答應就不准妳陪了。」我放下書包吉他,把金紙與花束擺在一邊:「就這樣,講好了,一起下山買東西,待會兒不准逞強。」
「嘿,還不知道是誰在逞強呢。」
小渝這才收回了認真的表情,笑著隨我下山。
兩人跑到辛亥路上找了一間五金行,我堅持只買一把鐮刀,卻在小渝堅持下買了兩副手套。她跑去隔壁便利商店拎了一大包不知道什麼東西出來,隨即又是一前一後,循原路回到山上。
東西擱在旁邊,黑底白字的「成功高中」書包與綠底黑字的「北一女」書包靠在一起,兩個書包都擱在吉他上。金紙袋裡插著花,紅白塑膠袋被風吹得嘎啦作響。
我拿出手套正要戴,小渝忽然說:「等一下。」說著打開書包,拿出了兩個黑色袖套:
「戴上這個。」
「這是幹嘛用的?」
「袖套啊,」她說,把東西遞給我:「平常我們都穿制服練習,戴上去就不怕曬黑了。」
「我不怕曬黑。」
「你說的,這裡有蟲,戴上吧。」
「嗯,好吧。」
我點點頭,依言把袖套戴上。左手還不要緊,右手由於要用左手戴,女生袖套又緊,戴了半天都戴不上。小渝笑著幫我一把,這才把袖套戴好,接著又戴上了手套。
我望著她白皙的手臂,皺眉道:
「那妳怎麼辦?」
「小心點就是了,」她搖搖頭:「你割草比較危險。」
我點點頭,取出鐮刀,開始除草。
太陽很大,風卻是涼涼地。我抓著長草中段,一刀刀往根部砍。這裡的草很硬,莖脈處往往要用力劃個兩三刀才割得下來。沒過多久就累得滿頭大汗,手也酸了起來。
「要不要換手一下?」
小渝幫我把割下來的草移到一旁,關心地問。
「不用,我自己來。」
我搖搖頭,繼續揮刀。
莫名地,我對這些雜草充滿情緒。長著絨毛的長草不斷割在手臂上,若非小渝借我袖套,此刻早已滿手是傷。我一刀刀把草割下來,一把把擲到身後,小渝則面帶微笑,不疾不徐地,把「草屍」堆成一堆。
就這麼割了許久,蔓草像是不斷再生般地老是割不完。我口乾舌燥,不得不休息片刻。正打算脫手套喝點東西,就聽小渝說:
「來,我幫你。」
說著從塑膠袋裡拿出一瓶保特瓶運動飲料,脫了手套,扭開蓋子,把飲料湊近我嘴邊。
我滿手髒污,也就不跟她客氣了。只見她小心翼翼地捧著瓶子,跟著我的速度,調整著瓶子的傾斜角度。
這一口就喝了將近半瓶,我實在渴了,換口氣又喝了一大口。只見小渝一笑,問道:
「還要嗎?」
「嗯,先這樣好了,謝謝。」
「不客氣。」
她說,拿起瓶子,自己也喝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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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麼地,一個小時過去,無止無休的草依然割不完。我長歎一聲,扔了鐮刀,頹然坐下。
小渝走到我身邊,蹲下身子,「餵」我又喝了一點飲料。我點點頭表示感謝,只聽她說:
「凱子,你先休息一下,換我來割吧。」
「不。」
「你為什麼這麼堅持呢?」她不解地問:「沒錯,既然來了,那就不要半途而廢。不過讓我幫忙也沒什麼關係啊,你本來就沒睡好,趁機休息一下,可別把自己累壞了。」
「謝謝,但是不用。」
小渝一怔。
「凱子?」
「嗯?」
「這位學姊,」她輕輕地問:「對你來說意義很重大,是不是?」
「是的。」我毫不猶豫地說,想了想又道:「當年是她教我詩歌朗誦的。」
「只有這樣嗎?」
「呃。」我一呆,看著她澄澈的雙眸,不知為何無法迴避問題:「好啦,沒錯,她很重要。」
「重要在哪裡?」
「我說不上來。」
「你愛她嗎?」
「嗯,也是。」
「她是你的女朋友嗎?」
「我沒那種福氣。」
「哦?」她一怔:「你對她是單戀啊?」
「這個嘛,」我臉一紅:「其實也說不上,她對我也有一點感情……嗯,就是這樣吧。」
「她是什麼時候過世的?」
「我國三。」
「當時你很難過嗎?」
「有一點。」
「有一點?」小渝一怔:「這句話聽起來不像很難過喔。」
「那我該怎麼說呢?」我歎道:「很難過嗎?我憑什麼難過?她又不是我的。認識以來都是她在照顧我,我卻什麼都沒替她做。那我又憑什麼難過呢?」
小渝聞言先是有點愕然,隨即笑了起來。
「凱子,不會的。」
「不會什麼?」我說,心中頗有歉意,沒有抬頭。
「你一定替她做過很多事,」小渝微笑著說:「別人我不敢講,你這個人很熱心,對沒多少交情的人都兩肋插刀了,何況是對你愛的人?」她停了停:「你會這麼講一定有別的理由,不過不管理由是什麼,你都不需要折磨自己。或許這位學姊從你身上得到了很多,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
「嘿,真是這樣就好了。」
「一定的。」認真地說:「不然我問你,你覺得自己沒做到的是什麼?」
「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你應該想想,過去你是不是有什麼事情答應過她卻失約了,現在才會有這麼多情緒?」她點點頭:「我認為凡事只要努力去做,就算失敗了也不應該覺得後悔才對。你一定有什麼事情覺得自己該做卻沒做,所以才會覺得這麼懊惱。說給我聽,好不好呢?」
「呃,」我想了想:「沒什麼啊,我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該做沒做的。」
「是這樣嗎?」她笑著說:「那我換個方法問好了,你除草的時候還蠻有情緒的,是生氣了嗎?」
「呃,這麼明顯嗎?」我臉一紅:「是啦,我是在跟這些草嘔氣。」
「嘔什麼氣?」
「我嫌草長太長。」
「草本來就會長的啊,」她笑道:「別不肯說嘛,為什麼嘔氣?」
「真的是因為這些草。」我遲疑半晌,心裡一團迷糊,覺得實在講不過她,卻又無法迴避她的詢問。只得說:「好啦,算妳會問,講給妳聽就是了。妳聽過一首歌叫做『My Darling Clementine』嗎?」
「沒聽過,這是什麼歌?」
「嗯,那我問妳,」我想了想:「妳聽過一首童謠『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著花籃上市場』嗎?」
「喔,有有有,」她忙道:「我不喜歡這首歌,後來不是『如何回家見爹娘』嗎?」
「是,就是這首。」
「這首歌怎樣了?」
「妳不喜歡,是因為歌詞很慘,對不對?」我看了她一眼,緩緩地說:「不只妳覺得,我更覺得,這首歌亂糟一把的,明明曲子寫得很舒服,歌詞卻搞成那副德性。什麼『花兒雖美、花兒雖香,沒人來買怎麼辦』,這種歌詞適合給小朋友聽嗎?不知道是哪個白痴想的。說個笑話給妳聽。」
「咦,笑話?」
「在我很小的時候,大概只有三四歲吧,」我不理她的疑問,續道:「只要晚上睡不著,媽媽就會唱搖籃曲給我聽。她的歌聲很好聽,據說只要一唱我就會睡著,屢試不爽。」我頓了頓:「有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她就唱這首歌給我聽。哪知不唱還好,等她一唱完,我卻當場放聲大哭。」
「咦?為什麼?」
「這個喔,」我有點不好意思:「當時我一直哭,媽媽怎麼哄都沒用,只好問我為什麼哭。一問才知道,原來我覺得那個女孩子太可憐了,花賣不出去,這下子該怎麼辦啊?」
「呵呵,你好可愛喔!」小渝哈哈大笑,忍不住摸了摸我的頭:「來,乖乖別哭,後來怎麼樣了?」
「也沒怎樣,大概哭累了就睡著了吧。」我見兩隻手套都很髒,沒辦法把她的手撥開:「從此之後我就很討厭這首歌了。後來進了國中,有個剛從外國回來的音樂老師教我們唱英文民謠,這首歌就是其中之一。」
「你說這首歌叫什麼名字?」
「My Darling Clementine。Clementine是一個女生的名字。」
「聽起來是首情歌?」
「不,」我搖搖頭:「歌詞更慘。相比之下『如何回家見爹娘』好多了。」
「呃,真的呀?」
「嗯。」我點點頭:「這樣吧,既然說到這裡,乾脆唱給妳聽。妳北一女的,大概也不用翻譯吧。」當下把手套袖套脫了放在一邊,取出吉他,背上背帶。
小渝一怔,跟著站起身來。我稍微調了調音,望著荒草中的墓碑,遲疑半晌,彈起了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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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燦爛,晴空中吹來呼呼的風聲;長草漫天飄動,透散著荒蕪的感受。青天白日下,我坐在小燕學姊墓前,唱了這首歌。
歌很長,但總是會唱完的。我把吉他放下,望著小渝,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小渝回過神來,皺眉道:
「凱子,我聽不大懂耶。」
「哪段不懂?」
「其實都不大懂。」
「喔,好吧。」我想了想:「懂不懂並不重要,反正這首歌就是在講一個名叫Clementine的礦工女兒,不小心失足落水,爸爸不會游泳,女兒就淹死了的故事。」
「喔。」她一怔:「這麼慘啊?」
「是啊。」
「這跟你學姊有什麼關係?」
「有很深的關係。」我點點頭,靜了靜,這才道:
「這首歌我跟她都會唱。前面就算了,反正國外民謠通常唱的都是一堆哀傷的內容。我所不喜歡的是最後一句,『Grow the roses in their poses, fertilized by Clementine』。這句話意思是說,Clementine死了,墳邊長著玫瑰,被Clementine的遺體滋養長大。」
「滋養長大?」小渝一驚。
「fertilized,就是被滋養、被施肥的意思。」我點點頭:「Fertilized by Clementine?這是個多麼恐怖的想法。人都死了,遺體還得被這些植物當成肥料吃掉。妳看看這些野草,」我指著比人還高的草叢:「妳不覺得只要沒人上墳,墳上就會長滿野草嗎?這些草都是怎麼來的?都吃了什麼長得這麼高,還這麼強韌,怎麼除都除不完?」
小渝訝異地望著我,我默默地說:
「從古到今墳墓都會長草。王昭君妳知道吧?墳頭上千古碧綠,被人稱為『青塚』。『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這是杜甫的詩,竟然可以淒涼到這種程度。小時候背過一歲一枯榮,這些草長了絕對不只一年。沒錯,草無情,生死也無情;但那些忘記掃墓、任由雜草叢生的人們是不是更無情呢?」我輕輕地說:
「小燕學姊是生病死的,直到過世後我才知道她走了。她在臨終前留了一張紙條給我,妳知道上面寫了什麼嗎?」
小渝搖搖頭,神色凝重。
「她寫『小凱,我死了之後請記得幫我掃墓,不要讓我被花兒吃掉。』」我終於忍不住了,眼淚簌簌流了下來:「去年我沒來掃墓,被人說無情。今天看到這樣的草,我能不怪自己,又能不恨這些草嗎?」我眼前一片模糊,靜靜地說:
「她過世一年多,我卻只來上過一次墳。妳說我很熱心,對沒多大交情的人都肯幫忙,結果我卻任由這些草長得這麼長。小燕學姊對我非常好,從小學開始我就受她的恩惠,一直到她畢業離開學校之前,無論遇到什麼事、有什麼困難,都是她在開導我、教育我的。可是我從來就沒有幫她做過什麼,連死後這麼一點要求,竟然也都沒有做到。」我擦乾眼淚,戴起手套:
「所以,我非把這些草除掉不可。不要妳幫忙,也不會就這麼算了。今天我不去學校,妳也不用一直陪在這裡。妳先回去吧,我要開工了。」
「等等,」小渝忙道:「我沒關係,請你不要就這樣趕走我。」
「好,那妳就陪著,」我點點頭,轉身抓起一把草,用力斬了下去:
「反正,今天我一定會把它們砍個乾乾淨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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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推移,驕陽逐步化成烈陽,我一刀刀斬著草,汗水早已浸透制服。身邊滿是青草氣息,小渝戴著白手套,默默在身後幫忙搬運;我頭也不回,一把又一把地割個不停。
袖套上沾滿了不知名的小種子,刀也逐漸鈍了。手套不時勾起毛邊,原本的純白,不知何時染上了青綠的汙漬。
忽然,小渝的手臂被割傷了,一道殷紅色傷口浮現左臂。我停了手,忙道:
「糟糕,傷口深嗎?」
她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於是我們繼續。
隨著憎惡的刀,長草逐漸開始稀疏,多的變少,長的變短,前後左右,隱沒的墓碑現了身。拋下鐮刀,我開始拔除草根,盤根錯節漸次被抽出地底;醜惡的觸手們,緊緊抓著芬芳的泥土,試圖抵抗掙扎。
小渝從塑膠袋拿出一包黑色垃圾袋,卻被我阻止。
又過了好一陣子,終於,所有的草都被拔盡了,從小燕學姊到「鄰居」,附近是一片新翻的褐色濕土。小燕學姊愛乾淨,這種亂七八糟的樣子可不行,於是我又用小渝整理好的草堆,抓了一把折成一束當成掃把,彎下身來,仔仔細細地,將四周掃了一遍。
小渝站在身邊,不知道該不該幫忙,只能靜靜等我完成。
草拔完了,環境整潔了,我直起幾乎斷成兩截的身子,走向草堆。
又是一把把地,我把草移到沒有墓地的樹蔭下。小渝一怔,上前幫我一起搬。不久後完成,她笑了起來,問道:
「原來你沒有打算把垃圾帶下山啊?」
「這不是垃圾,」我搖頭:「這是肥料。吃人者人恆吃之,算是一種食物鏈。」
小渝嚇了一跳,神情裡有著莫名的情緒。我們回到墓碑前,脫下手套,好好地把鮮花擺上,插上香,一前一後地站在墳前。
墳是水泥砌成的,一塊大理石墓碑幾乎與我等高。「愛女章燕妮之墓」,金字早已斑駁,只有墓碑頂端印在磁磚上的黑白相片,依稀還能見到小燕學姊的笑容。
小燕學姊,我回來了。
我輕輕地說。
她靜靜微笑著,就像當時一樣,如此安靜,那麼甜美。
對不起,這麼久都沒來看妳。
她依然笑著,像是一點也沒有介意,仍是那麼開心。
我不知道該跟她說什麼,眼前一片模糊。學姊一向順著我,既不怪我沒來掃墓,也不計較我跟別人在一起。只是望著大了一歲的我,靜靜地沒有出聲。
成功詩朗隊明天又要比賽了,小燕學姊,詩稿名叫「念李白」,一首余光中的詩。
這首詩其實是兩首詩合併而成的,一首叫「尋李白」,另一首是「戲李白」。小燕學姊,這是我們成功學長用過的詩,當年也輸了,這次我是來幫學長復仇的,就像當年幫妳討公道一樣。
今年我是總隊長,也就是說,台北第一的成功詩朗隊,是我帶出來的,其實說是妳帶出來的也可以。通過我,一部分的妳依然活在世界上,化作成功詩朗隊的一部分,從未離開。
只是,屬於我的妳,卻早已消失了。
是什麼時候失去妳的呢?又是為了什麼呢?是因為妳的畢業嗎,還是早在我們走出地下室那一刻起就消失了?因為妳的過世,還是因為我的疏失呢?
去年,妳陪我站在獨誦舞台上,我們一起拿了冠軍。今年妳還會來嗎?
我早就來啦,她微笑著說,傻小凱,不是一路都陪著你嗎?
妳有嗎?我不禁問,那妳都在哪裡呢?
我一直在你身邊。
是了,我抬起頭,望著磁磚上模糊的笑容,妳的確一直在我身邊。通過「洛神新賦」或「蓮花夢」,小渝或者慧心學姊,妳都不斷幫著我,就跟當年一樣。
國二那年朗誦隊,當時的詩叫做「老松行」。我是「Leading couple」,第一句是「晨光初放,把黑暗中沉睡的你驚醒」。妳記得那首詩嗎?妳記得曾經陪我唸過一遍又一遍嗎?如今,沉睡地下的妳,是否也要醒來了呢?
明天就要比賽了,「念李白」與「蓮花夢」,這次我們一定要拿雙料冠軍。小燕學姊,比賽場地在金華國中,我會在那邊等妳。請妳協助詩朗隊,協助吉斌,就像當年協助我一般,讓我們抱回兩座獎盃。如同獻給妳那座一樣的,金光耀眼的獎盃。
妳還記得那座獎盃嗎?那是個連印象都已泛黃了的四月下午,我跟金組長抱著兩個獎盃趕在放學時間回到學校。進了訓導處,我一刻也沒有停留,當場逼主任兌現,把那座獨誦比賽冠軍的獎盃「賞」給我。
當天妳一直沒走,留在地下室等著我回來。我既興奮又緊張,奔跑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上,獎盃上的緞帶掃過面頰。那天的天氣好舒服,校園裡飄著初春的風,即使在陰暗的地下室,都能見到黃昏時漂亮的、暖和的霞光。
妳把獎盃放在桌上,緊緊抱著我,流著第一次看到的淚;好像我才是獎盃,是妳自己贏來的一般。
是的,從那時起,我就一直是妳的獎盃。從國中到高中,從詩韻盃到北市冠軍。我既是妳的榮耀,也是妳的代表。明天我會把這樣的光環交給詩朗隊與吉斌,從此以後,不管多久,妳的傳奇會一直延續下去,再也不會消失。
就是說嘛,小燕學姊又笑了起來,我一直在你身邊的。
於是,站在斑駁的墳前,我再也不能控制地,哭了起來。
.
十一點半。
跟小渝一起下了山,走到外頭將近中午。兩人都是一身汗,制服上也沾滿泥土與髒污。我皺起眉頭,問她說:
「唉,這下怎麼辦?妳的制服都髒了。」
「也不能怎麼辦啊,」她搖搖頭:「媽媽在家,我不能回去換。」
「學校沒有替換的嗎?」
「比賽結束都帶回家了。」她笑了起來:「沒關係的,我不在乎。你要換衣服嗎?」
「嗯,要。」我點點頭:「下午有重要的事,非換不可。」
「什麼事啊?」
「放學後有『貴賓』要來看詩朗隊練習,我是總隊長,不能搞成這樣。」我想了想:「不然妳陪我一下,我家離這裡不遠,回去換件衣服就走。行嗎?」
「行啊。」她笑道:「你家沒人嗎?」
「沒人。」
我搖搖頭,載著她回到我家樓下。把車架好,帶小渝進了大門。警衛老伯正在打瞌睡,兩人躡手躡腳閃身而過,幸好沒被他發覺,不然傍晚媽媽回家後就慘了。坐電梯來到樓上,我掏出鑰匙,搔了搔頭說:
「我房間很亂,妳別笑。」
「不會,」她笑咪咪地說:「我的也是。」
於是我就帶她進了家門。家裡空氣悶悶的,我把窗子打開,小渝隨我走進房間,左顧右盼地彷彿覺得很有趣,我把冷氣打開,對她說:
「妳隨便坐,別拘束。」
「嗯。」她點點頭,卻不坐下:「我身上髒,你趕緊換衣服吧,待會兒幾點要走?」
「不急,客人六點到,我會打電話去學校請假。」我想了想:「妳坐坐沒關係的,要不要也打個電話到學校去?」
「好,我待會兒打。」她說:「你別管我,我站著等你。沒聽人家說掃墓完應該洗澡嗎?山上有些髒東西,不要跟在身上一整天。」
「那妳怎麼辦,不是也弄髒了嗎?」
「這也沒辦法吧?」
「呃……」我稍稍遲疑了一下:「不然這樣,我拿件衣服給妳穿,妳也洗個澡好了。」
「咦?這不好吧?」她臉一紅:「在你家洗澡多不好意思,再說等一下還不是得穿回髒衣服?」
「這簡單,」我搖了搖頭,瞧了瞧她的身材:「妳可以在主臥室洗。制服可以丟洗衣機,我另外拿一套北一女制服給妳穿。時間不夠妳就先穿走,如果來得及,烘乾之後再換回來也行。」
「咦?你為什麼有我們學校制服?」
「呃,那是薇的。」
「嘻嘻,原來是這樣。」她一笑:「她個子那麼小,我穿不上吧?」
「她喜歡穿大一點的,說這樣比較輕鬆,再說妳也很瘦,試試看搞不好可以。」
「你不覺得對不起她嗎?」
「呃,她沒那麼小氣。」
「好,那就……」小渝點點頭,想了想卻又說:「嗯,等等。」
「怎樣?」
「還是別穿她的吧,」她笑道:「你借我一套運動服什麼的,借我熨斗,洗完我燙一下,沒幾分鐘就好了。」
「喔,那也行。」
我點點頭,想起之前跟小玫淋雨的事。帶她來到主臥室,拿了熨斗、燙馬與一套乾淨運動服放在桌上。想想覺得不大妥當,又替她拿了一件比較厚的棉質內衣,讓她在衣服洗完前可以擋著當內衣用。
她微笑望著桌上的衣服,似乎什麼都明白。
我又拿了一套換洗衣服,對她說:
「那就這樣,那我先去洗了,妳洗好後來客廳找我,記得鎖門。」
「你別開門就是了。」
她微笑著說,目送我離開房間,關上了門。
.
站在門口等了片刻,門內隱約傳出水聲。我臉一紅,連忙離開,走去客廳撥起了訓導處的號碼。
賴小姐接的,聽我表示「感冒了」,忙問:
「咦?你們明天不是還要比賽嗎?」
「所以要好好休息啊。」
「唉,真是的,都不知道要照顧自己。」她嘆了口氣:「你們學長在這邊,要不要跟他說說話?」
「喔,好。」
賴小姐把電話放下,聽筒裡傳來老烏龜的聲音。
「咦?學弟,你生病啦?」
「有一點小感冒,沒多嚴重。」我忙道:「下午我會過來,學長抱歉了。」
「不會不會,你還是別來了,」他有點緊張地說:「隊伍我來帶沒關係,今天本來就不會讓大家練得太兇。你好好保重,明天上台不會受到影響吧?」
「我沒有獨誦句,應該還好。」我有點不好意思:「傍晚不是還有銘傳的要來嗎?我還是出現一下吧。」
「不必。」他聽起來十分堅決:「學弟,你是團隊精神所繫。憑你的實力,就算沒有獨誦句也是第一代唸,誰知道明天到場之後哪個白痴會掛掉呢?所以你不要來,乖乖在家裡休息嗓子。早上你沒到大家都有點壓力,我覺得這樣也好,省得那些八字頭過太爽了。下午我不會讓大家太拚,倒是精神訓話會好好說兩句。」
「瞭解。」我又問:「銘傳那邊呢?」
「我跟社長會處理。反正你沒有獨誦句,如果到了今天還怕缺你一人,我看明天也別比了。」
「知道了。」
「好,你快去休息,」學長溫和地說:「今天沒到是小事,明天沒到才慘。拜。」說著收了線。
我放下電話,跑去外頭洗了個澡。洗完之後舒服多了,又去廚房煮了兩杯咖啡,窩在沙發上邊喝邊等小渝出來。小渝畢竟是女生,搞了半天還沒動靜,我把杯子放下,走去陽台抽了根菸,越抽覺得罪惡感越大,於是把菸熄了,窩回沙發上發呆。
四周安安靜靜地,陽光動也不動地照在窗外。整晚沒睡,加上忙了整個上午,此刻已經很睏了。在沙發上呆著呆著忍不住打起瞌睡,醒來時卻發現小渝坐在身邊。
「呃。」
我臉一紅,連忙跳了起來。只見她早已換回制服,綠衣黑裙乾淨平整,連襪子都雪白一片。
「咦?我睡多久了?」
「兩個多小時吧,快三點了。」她微笑著說,我望了望她的裙子,忽然發現自己剛剛躺在她的腿上,當下連忙致歉:
「對不起,我……」
「不要緊,你睡得很舒服,應該真的很累吧?」
「呃,是啦,昨晚我沒睡。」
「哦?那你在做什麼?」
「我……我跑出去玩了。」我有點傷腦筋,連忙轉移話題:「妳都搞定啦,動作倒是挺快的?」
「是啊,你們家洗衣機洗蠻快的。」她點點頭:「你睡著也好,省得我燙衣服尷尬。你的衣服我沒洗,放在你床上,不好意思。」
「不要緊。」我忙道,心裡覺得她穿過的衣服說不定很香。又問:「那妳要走了嗎?」
「我跟學校請過假了,」她搖頭:「幸好導師沒打到家裡去。你自己呢,什麼時候要走?」
「我不去了,」我搖搖頭:「剛剛打到學校,學長要我不用過去。」
「假裝生病,是不是?」她笑道:「你們男校真好,北一女可沒這麼好講話。」
「那妳是怎麼請假的?」
「說實話啊,就跟教官說陪你掃墓。」
「這能過關嗎?」
「因為是陪你,所以沒問題。」她笑道:「凱子啊,你真是個最好的擋箭牌。教官連問都沒有多問,下次我想摸魚打混就抬出你來,嘻嘻。」
「才怪,我看教官是看在妳們比賽冠軍的份上才這麼好講話的。」
「我們拿第一是應該的,跟這個無關。」她搖頭,笑道:「真好,有個沒事的下午可以玩。你餓了嗎?」
「嗯,有一點。」
「那去吃什麼?」
「我煮水餃給妳吃好了。」
「哦?」她一怔,笑道:「好啊好啊,你會煮飯喔?」
「煮水餃,不是煮飯。」我指正:「這跟泡麵一樣簡單,我們家永遠都有餃子,妳等等,我去燒水。」
小渝一笑,點點頭,跟著站起身來。
.
三點十五分。
水餃上桌了,白瓷盤子裡熱騰騰四十個餃子,氤蘊中冒著蒸氣,隔開了相對而坐的我跟小渝。
小渝笑咪咪地,幫我跟自己斟了佐料。我要醬油麻油,她則加了醋。兩人坐在餐桌前,身上都穿著制服。
脫下圍裙擺在一邊,她幫我挾了一個水餃放在碗裡,微笑著說:
「你真的會煮餃子呢。」
「這不困難啊。」
「我煮得不是太生就是太熟,」她歎道:「唉,又是儀隊的,將來怎麼辦啊?」
「這跟儀隊有什麼關係?」
「四肢發達啊,」她笑了起來:「我總是笨手笨腳的,媽媽都不讓我進廚房。以前還發生過一件慘事,有一天媽媽不在,文欣在廚房裡弄晚飯。我看她又要削水果又要炒菜,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去幫她的忙,結果可慘了。」
「文欣就是妳妹妹吧?」我點點頭:「怎麼,削到手啦?」
「不是,是撞到腳了。」她笑道:「文欣嫌我笨手笨腳,要我幫忙熱鍋子。結果我一拿才發現鍋柄那麼滑,一個不小心就砸在文欣腳上啦。」
「呃,沒怎樣吧?」
「鍋是空的,她只是喊痛。」小渝吐了吐舌頭:「晚上卻腫起來啦,好幾天才消腫。從此以後媽媽就禁止我去廚房了,她說『每個人都有極限,妳啊,還是去耍刀丟槍吧』。」
「呵呵,那是她疼妳啦。」
「我知道啊,可是這怎麼行,女孩子總要進廚房的。」她嘆了口氣:「你看你,煮個餃子輕輕鬆鬆,一邊煮一邊跟我聊天,擺盤子也擺得那麼好看。上次煮咖啡也是,動作既熟練又漂亮,哪像我明明是女生還笨成這樣,將來怎麼嫁得出去呢?」
「就憑妳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招牌,我看就不用愁了。」
「那是你對北一女儀隊有遐想,其實我們也就只是個校隊而已。」
「呵呵,不同的校隊可有不同的形象,」我笑了起來:「妳們學校的籃球隊、跆拳道都赫赫有名。我看啊,大概人家還是比較喜歡儀隊分隊長吧?」
「你這人,就是會說好聽的。」
她笑得開心無比,伸出筷子,替自己也挾了一個餃子。
我望著她,不知為何覺得有些低落。就見她開開心心地沾著醋,吃了起來。
又是一股熟悉的感覺,忽然有種「新感覺就要壓過舊感覺」的慌亂浮上心頭。只聽小渝讚道:
「嗯,這個餃子好好吃,是哪裡買的……咦?你在發什麼呆?」
「呃,沒事。」
「凱子?」
「嗯?」
「你今天一直很奇怪,」她放下筷子,輕輕地說:「是因為替學姊上墳嗎?」
「呃,我有很奇怪嗎?」
「有,你看起來很恍惚。怎麼了?」
「恍惚」?我突然緊張了起來:「什麼叫做恍惚?」
「你不喜歡我這麼講,是嗎?」她也一怔:「我是說,你看起來好像一直在想什麼,是不是跟那位學姊有關?」
「呃,也是啦。」
「『也』是,那就是還有別的心事。」她點點頭:「說給我聽好嗎?」
「也沒什麼,只是擔心明的天比賽。」
「是嗎?」她望著我,乾淨的眼神似乎看透了我的心事:「不,你還有別的事。」
「也沒什麼啦。」
「不願意跟我說嗎?」
「小事一件,幹嘛問?」
她沒有接口,就這麼看了我半晌,忽然嘆了口氣:
「好吧,如果你不想說。」
「其實……」我忙道,卻又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唉,也沒什麼,還是別問的好。」
「好,我不問。」她點點頭:「那我問另外一件事。」
「妳說。」
「你覺得,我們之後該怎麼辦?」
「咦?」我一愣:「什麼事情怎麼辦?」
「你跟我,」她毫不猶豫:「我們越來越離不開對方了。是不是該趁早談一談了呢?」
我嚇了一跳,想不到她會選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搖了搖頭,認真地說:
「小渝,今天不要談這個。」
「為什麼?」
「我情緒不對。」
「因為想到學姊?」
「嗯,還有剛剛要妳別問的『事』。」
「那件事,跟我們的感情有關嗎?」
「我不知道,」我遲疑半晌:「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們的感情已經走到什麼地步了。這樣吧,我問妳好了,妳喜歡我嗎?」
「喜歡啊,」她微笑著說,毫不遲疑:「不是早就跟你承認了嗎?」
「妳喜歡我什麼?」
「不知道,就是喜歡跟你在一起。」
「可是,妳真的瞭解我嗎?」我緩緩地說:「小渝,這段時間跟妳相處很快樂。可是,妳知道我為什麼都不願意把話說開嗎?」
「我知道。」她忽然說。
「妳知道?」我一怔。
「嗯,我知道。」她認真地點了點頭:「你這人有心理潔癖,心裡有太多事情放不下來,又擔心對不起我,也就沒辦法把話好好說出來,只好自己悶著。是不是這樣?」
我訝異地望著她,想不到連自己都講不清楚的話,就這樣簡單明瞭地被她說了出來。只聽她又說:
「凱子,你這個人可愛就可愛在這裡,對人真心誠意,不會說謊騙女孩子,所以我才喜歡你。」她柔柔地笑著:「說你沒心機,其實你比誰都精明,光看你怎麼處理選舉的事情就知道了。你也不是不會說好聽的,鼓勵儀蘋的時候是這樣,儀蘋說你對詩朗隊的『演講』也很精采。可是,你卻不會跟我說那些話。」她頓了頓:
「我知道自己是個漂亮女孩子,對我說好聽話的男生也不是沒有。可是只有你,會這樣沒有心機地跟我相處,這也是我喜歡你的另一個理由。」
「呃。」
「別不好意思,」她笑了起來:「跟你相處很放心,不然怎麼可能在你家洗澡呢?你有什麼心事都可以對我說,我保證不會多嘴,也不會因為你的話就討厭你,或者覺得你這人很不好之類的。」
我呆了呆,「不會因此討厭我」「不會覺得我不好」,她為什麼會這麼說呢?
「所以啦,」她微笑著說:「說說嘛,你到底怎麼了?」
「呃,好吧。」我嘆了口氣,想不到小渝會說出這番話來,停了半晌,心裡組織一下,這才開口道:
「那我就說了。不過有一件事可說在前頭。」
「什麼事?」
「我想說的,妳絕對不愛聽。」
「不會的,」她搖頭:「只要是真心誠意的想法,我都愛聽。」
「好吧,希望是這樣。」我嘆了口氣,點點頭說:「簡單來說,昨天晚上,我做了一件錯事。」
「錯事?」
「嗯,錯事,」我緩緩地說:「或者不講對錯,一件很不該做的事。這件事讓我很懊惱,妳要聽我可以講,但是,希望妳聽完後不要因此對我產生不好的想法。」
「哪會啊?」她嘻嘻一笑:「講得這麼嚴重,你別嚇人了。」
「會,妳聽完就知道了。」
我歎道,頓了頓,開口說:
「昨天晚上,我跑去一間常去的地下舞廳練吉他。那裡有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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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小渝說起了昨晚的事。兩人面對面坐在餐桌前,窗外是一片蔚藍的晴空。背對窗戶的她,在陽光中變成了一個模糊不清的翦影。
小渝一句話也沒有說,靜靜地彷彿一尊高貴的石像。餃子不知不覺中涼了,我與她之間,再也沒有蒸騰的霧氣相隔。
我講得很詳細,從薇講到馨馨,從馨馨講到認識大姊的經過。繞了一大圈,這才說起了月光和狗、Ansery,以及自己準備加入,正在練功的事。
將近冬天,太陽下山得早,五點剛過外頭已是一片晚霞。霞光從窗裡透入,有種時間推移很慢的感覺。
小渝望著我,模糊的翦影裡有著緊張的神情。我繼續說著碟仙的事,她也聽得越來越專心。
「半亦得」「不留人」,從碟仙到薇家,從薇家回月光和狗,回到小小的準備室。
小渝默默低下頭,半晌沒有作聲。
快六點了,沒有開燈的餐廳一片漆黑。許多餃子還在盤子裡,窗外是殘餘的夕陽。天際線遠遠地,轉換著不穩定的顏色。小渝終於抬起頭來,原本明亮愉悅的眼神裡,也只剩下奇異的神情。
「凱子。」
「嗯?」
「原來你這麼愛阿薇。」她輕輕地說:「原本我不懂,聽你這麼一講,我就懂了。」
我低下頭,避開她的視線。只聽她又問:
「所以,她還是會回來的,是嗎?」
「嗯。」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默默地說:「應該祝你們幸福吧,還是說你們真的很合適對方呢?我想知道一件事。」
「妳問。」
「既然你愛她愛得這麼深,卻又為什麼跟我這麼親近呢?」她望著我,神情沒有怨懟,只有不解:「我想知道,你一直讓我覺得你很喜歡我,這是我的誤會,還是你真的也很喜歡我呢?」
「呃,」我十分羞愧,低頭說:「如果我說也很喜歡妳,妳會覺得我很糟糕嗎?」
「不會,我很高興。」她點點頭:「被人喜歡總是好的,問題是,為什麼你可以一邊愛著她,一邊卻又喜歡我呢?」
「我不知道。」我說,想了想又道:「可是,我覺得這是不衝突的。」
「怎麼說?」
「妳是妳,她是她,我對妳們的感情不同。」
「這是一件可以分割的事嗎?」
「這不是分割。」
「那是什麼?」
「就像妳對妳的朋友,對張三的情誼跟對李四不同,這種的。」
「嗯,這也是。」她想了想:「所以說,這還是不同的?」
「嗯。」
「可是你卻選擇等她,而不是跟我在一起?」
「這個就不能『分割』了。」
「你明明說這不是分割的。」
「我只是藉用妳的話來形容。」
「好吧,或許你有理,我得好好想想。」她點點頭,忽然說:「咦?等等。」
「怎麼了?」
「剛剛你說,你做了一件讓你很懊惱的『錯事』。」她問:「你說的不是玩碟仙吧?」
「喔,不是啊。」
「那你還沒說完呢,」她笑了起來:「對不起,是我打岔了。你繼續講。」
「嗯,時間也晚了。」我看了看牆上的鐘:「我媽媽馬上就要回來啦,妳確定要繼續聊下去嗎?」
「這樣嗎?」她想了想,笑道:「我沒關係,你說可以我就留下來。」
「可以。」
「好,那你繼續說,我們聊到她回來。」
她點點頭,用手撐著下巴,聽我講起後面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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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才剛開口,門口就傳來了鑰匙聲。媽媽回來了。
家裡沒開燈,我怕媽媽嚇一跳,連忙起身打開開關,往門口喊了一聲:
「媽,我已經回來了,家裡有客人。」
「哦?」媽媽人未到聲先到,走進客廳,見到小渝登時一笑:「呀,有個漂亮女生來家裡玩啊?」
「不好意思,伯母您好。」
小渝站起身來,雙手握在大腿前,規規矩矩地跟媽媽鞠躬,我忙道:
「媽,這位是北一女儀隊分隊長梁文渝,我們聊聊天,待會兒就要送她回去了。」
「咦?不用啊,」媽媽說:「既然來了就吃頓便飯嘛。梁同學是不是?長這麼高,真不愧是北一女儀隊呢。」
「謝謝伯母,」小渝笑咪咪地說:「叫我小渝就好了。伯母不必客氣,別麻煩幫我弄東西了。」
「不不不,一點也不麻煩,」媽媽忙道:「今天他爸爸不回來吃飯,本來我也不知道小凱要回來的。冰箱沒多少東西,都是隨便吃吃。妳不吃我也得弄給自己吃,還不是一樣要做?」
「那……」
「那就別跟我媽媽客氣。」我笑道:「小渝,我媽媽手藝很不錯,吃到算賺到,妳就別害羞了。」
「嗯,那就打擾了。」
小渝點點頭,微笑著說。
「那你們先聊,我去換件衣服。」媽媽又說:「兒子啊,下次要帶朋友回來吃飯先講一聲,我也可以去買……咦?這盤水餃是你煮的喔?」
「呃,是。」我連忙遮掩:「剛剛回來很餓,就先煮了點。」
「那還剩這麼多,八成是你煮得很難吃,委屈人家儀隊隊長了。」媽媽哈哈一笑:「好,你們等等,飯馬上來,兒子你去幫把冰櫃的絞肉拿去化冰,我弄個獅子頭給你們吃。」
說著媽媽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走進房間關上了門。小渝臉紅紅地跟著我,一起來到廚房。
我拿出絞肉化冰,小渝站在旁邊,輕輕地說:
「凱子?」
「嗯?」
「我這樣打擾好嗎?」
「好啊,媽媽不會介意的。」我搖搖頭:「別放在心上,媽媽看到妳很高興。」
「她為什麼高興?」
「嗯,妳很可愛嘛,又有禮貌。」我笑道:「還是北一女儀隊的,從小她就帶我看妳們學姊表演,等一下搞不好還會問東問西呢。再說了,我很少帶朋友回家,難得一來就是個大美女,也難怪她開心了。」
「妳媽媽才不管什麼美女不美女呢。」她微微一笑:「她不會覺得我們的關係很奇怪嗎?」
「我們是什麼關係她又不知道,哪會奇怪?」
「就是不知道才奇怪啊。」
「那她問了我就說,沒問就算了。」
「她會不會覺得我是你的女朋友?」
「呃,」我一呆:「第一印象當然很容易這麼想,不過大概不會驟下結論吧。」
「她見過阿薇嗎?」
小渝忽然問,我一怔,搖頭說:
「嗯,沒有。」
小渝望著我,沒有出聲。我想了想決定別瞞她,補了一句:
「不過我爸爸倒是見過。有一次正好在餐廳遇到,跟她聊過幾句。」
「噢。」
她點點頭,沒有接口。
就在此時媽媽出來了,圍上圍裙走進廚房。小渝回過神來,乖巧地跟在一旁幫忙,陪著媽媽切菜聊天。我想起小渝剛剛聊到的「廚房慘劇」,忍不住說「妳還是別來幫忙了吧」,只見她臉一紅,咬著下唇還來不及接口,就聽媽媽笑著要我閃到一邊,問起了她的廚藝。
這麼一問,小渝更害羞了,連忙搖頭表示什麼都不會。媽媽以為她是客氣,直說「別謙虛,妳愛做什麼菜跟我說,我們一起弄。」
小渝不得不答,滿臉通紅地說:
「呃,伯母……」
「這麼叫太生疏了,妳叫我董媽媽好啦。」
「是,董媽媽,」小渝囁嚅地說:「我真的不會做菜啦。」
「什麼都不會嗎?」
「這個……我會煎蛋。」
媽媽一怔,微笑著說:
「煎蛋其實很不容易,像他吧,」說著我往一指:「這小子愛吃單面煎,黃要生的;我愛吃全熟的,他爸爸則是兩面都要煎,可是裡頭要半生不熟,妳說這有多麻煩?」說著頓了頓:
「真功夫是把這三種蛋煎在同一個平底鍋裡。平常大家都忙,哪有時間一個個蛋煎呢?所以說了,會煎蛋也不錯,哪像他還把我的鍋子煎壞掉過。」
「厚,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妳要講到哪一年啊?」我忙道。
「養一個鍋子不容易,養兒子也是,誰知道這個兒子笨得連油也不擦一下,還拿鐵鏟子刮鐵氟龍,鍋子兒子都白養了。」媽媽取笑,又問小渝:
「不管他,妳還會做什麼?」
「呃,」小渝正以為逃過一劫了,臉一紅,低聲說:「我還會炒蛋。」
「喔,炒蛋啊?」媽媽笑了起來:「其實也不容易,鍋子最重要了,油多油少拿捏全靠經驗,差一點就會黏鍋。還有呢?」
「水煮蛋。」
「這個嘛,嗯,比較簡單,有沒有什麼其他的?」
「蛋花湯。」
小渝小聲地說。媽媽哈哈大笑,拍拍她的肩膀說:
「怎麼都是蛋?梁同學啊,妳跟蛋有仇嗎?」
我聞言絕倒,小渝恨不得挖個洞把自己藏起來,雙手遮臉,卻又吃吃地笑了起來。媽媽忙道:
「好啦好啦,我不是取笑妳嘛。妳才多大年紀,不會做菜也是合理的。平常都是媽媽燒飯,對不對?」
「嗯,」小渝點點頭,遲疑一下又說:「還有妹妹。」
此話一說我又笑了起來,媽媽知道小渝不好意思,作勢把我趕出了廚房。我邊笑邊回到餐廳,回頭一望,只見小渝跟媽媽已經聊了起來。當下回房拿了根菸,躡手躡腳地溜上陽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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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小時左右飯燒好了,媽媽使出伺候爸爸的本領,瞬間弄了獅子頭、豉汁蒸蒼魚、蛋花湯加一盤炒空心菜出來。蛋花湯是她「監督」小渝弄的,獅子頭是小渝幫忙剁的肉,想想威震全國的北一女儀隊隊長刀法竟然用在這種地方還真好笑。其他材料本來都有存貨,三菜一湯、有魚有肉有菜,以半小時臨時準備來說也算是豐盛了。
三人圍桌吃飯,媽媽很識相,絕口不問小渝跟我的關係。說起兩人怎麼認識的,小渝隱瞞了我抽菸的事,說了一遍當時在危樓巧遇的狀況。媽媽一聽就笑了起來,「這小子偷抽菸,妳倒是挺護著他的」。我一呆,就聽媽媽說:
「你以為我平常都聞不出來,是不是啊?」
我心下狼狽,知道她不會當著小渝給我沒面子,連忙轉移話題,繼續「說明」兩人後續的來往情況。媽媽果然對儀隊很好奇,問了頗多細節,只見小渝總算找到一個不尷尬的話題,問什麼回答什麼,許多關於北一女儀隊的祕辛都是第一次聽到。舉凡為什麼隊長的腰帶環是圓的啊,靴子的保養秘技,出隊化妝時塗在臉上的「媽媽的果醬」配方,聽得我們母子倆目瞪口呆。
小渝幫我吹了好多牛,又是「這次大賽都是靠凱子獲勝的」,又是「我們學校從教官到主任都很喜歡他喔」講了一堆,媽媽這才知道我在北一女有多活躍,笑道:
「可惜喜歡他的是訓導主任,不是教務主任。聽說妳們儀隊的成績都很好,妳幫我好好盯著這個頑皮兒子,讓他多讀讀書吧。」
「對了,」我忍不住問:「小渝啊,從來沒問過妳的成績。不是說儀隊隊長成績都很好嗎?」
「呃,是啦。」小渝點點頭:「學校對這點很堅持,如果因為儀隊耽誤功課,可能會被趕出去。」
「那妳的成績怎樣?」媽媽問。
「還可以。」
「還可以是怎樣?」我追問。
「呃,講這個多不好意思?」小渝又臉紅了:「平常都是班上第一名,這次被大賽跟國慶影響沒有全科滿分,英文競試也退到全屆第三了。」
「哇塞,」我吃了一驚:「這可是北一女耶,妳的成績這麼好啊?」
「沒辦法啊,怕被趕出去嘛。」她謙虛地說。
「哈,知道羞愧了沒?」媽媽笑了起來:「你好意思問人家成績,自己上次段考那麼驚險過關都不講啦?人家梁同學是北一女的,你一個第三志願本來就差得遠,有什麼好奇怪的?」
「我聯考分數也夠北一女啊,誰叫妳把我生成男的?」
「這是你爸爸的錯,不要怪在我頭上。」媽媽笑道:「再說了,你在成功就這副德性,真要進了北一女還得了?每個學期都補考的北一女,哈哈,也沒什麼面子吧?」
「好啦好啦,吃個飯,談這個多煞風景?」我忙道:「妳們多聊聊,我喝湯。」
「這可是梁同學的『作品』喔。」
媽媽笑道,小渝連忙解釋:
「沒有沒有,都是董媽媽做的,我只有打個蛋而已啦!」
聞言我又笑了起來,伸手盛了一大碗,還特別舀了好多蛋花。
就這麼地,三人在輕鬆的氣氛中吃完晚餐。飯後小渝主動幫忙收拾,媽媽卻阻止了她,表示明天還要上課,我也有比賽要打,這就要我送她回去。
我愣了愣,心想自己從來沒跟媽媽提過比賽日期,她倒是什麼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回房幫小渝拿書包,她走到外頭穿鞋。媽媽落在後頭,悄聲道:
「小凱,你今天沒去上課,對不對?」
「呃,」我一怔,見她十分肯定,似乎知道什麼,只得點點頭,承認道:「是啦,我請假了。」
「幹嘛去了?」
「我去替小燕學姊上墳。」
「哦?國中朗誦隊的那位學姊?」媽媽一怔:「就是來家裡吃過一次飯的那位,是不是?」
「嗯,就是她。」
「梁同學陪你去的?」
「嗯。」
「這不大好吧?」她忽然說:「過去那位學姊對你不錯,這一年來你沒事就換女朋友,又是僑生又是社團學姊,今天幹嘛帶她去上墳呢?」
我一驚,想不到媽媽會說出這番話來。就聽她又問:
「你跟這位梁同學上床了嗎?」
「沒有沒有,」我忙道:「她只是朋友,我們清清白白什麼也沒做。」
「那就好,不要太亂來了,」媽媽似乎放心了點,看著我的眼睛,歎道:「你喔,最近都不知道在幹什麼。晚上記得回來睡覺,爸爸已經有點懷疑了。」
我一怔,只見她搖搖頭,推我走到門口,向小渝笑著說再見,目送我們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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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動了車,小渝跟往常一樣默默坐在後座。我們在無言中回到她家樓下,熄火停車。
我把車架好,只見小渝望著我。我說:
「那我要回去嘍?」
「等等。」
她忽然說,卻沒有繼續。
「怎麼啦,不想回去嗎?」
「不是。」
她搖搖頭,依然沒有開口。
我不知道她怎麼了,望著她若有所思的神情,牽起她的手說:
「小渝,妳想說什麼,是不是?」
「嗯。」
「那說啊。」
「我還沒想清楚。」她緩緩地說:「凱子,今天是個很特別的一天,只是我們好像沒把話說完。」
「妳說的是……」
「很多,」她接口:「你昨晚做的『錯事』,或者是我們的關係,都沒有下文。」
「那我們……」
「不,今天到此為止吧。」她搖搖頭:「我的心情很亂,可能需要想一想。凱子,你是個很真情的人,本來我希望就在今天跟你在一起的,可是,大概也沒辦法了吧。」
「呃。」
「說起來,我也實在太天真了。」她輕輕地說:「你明天要比賽,本來我想把自己送給你,當成一個禮物,祝你一切順利的。可是一天下來,我發現你心裡的負擔比我想像中更多,對你來說,我這個『禮物』是不夠的。」
我怔在原地,無法作聲。
「所以了,或許還沒到能在一起的時間也說不定。」她微微一笑,看起來卻很淒涼:「你好好保重,我們暫時先別見面了。我需要時間把自己靜下來,你沒有我也可以過得很好。問題是,我希望通過自己讓你更快樂,我去想通如何做到這一點,到那時再見面,好不好呢?」
我只想搖頭,卻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這樣了,你等我。晚安,祝你們得到冠軍。」
她輕輕地說,轉身走進家門,「咯」地一聲,也是輕輕地關上了鐵門。
好熟悉的聲音,雖然很輕,卻像個大鐵鎚般地敲在心裡。許多情緒瞬間湧上來,忽然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金星,感到滿是昏黑。
就跟昨晚一樣,那麼慌亂,卻又無法停止。
小渝消失了,我獨自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天空裡既沒有雲也沒有星星,秋風吹得讓人張皇失措。我到底做錯了什麼,我不禁問,難道都是因為昨晚的事,才讓一切都快速失控,開始天旋地轉的嗎?
昨夜,我跟大姊,做了不該做的事。
廿四小時以內,我的心情,有著天翻地覆的變化。
今天不該去給小燕學姊上墳的,就算要去,也該自己去,不該找小渝。
昨晚不該去月光和狗找大姊的,比賽在即,放著詩朗隊,如此任性。
整天下來,我的情緒是亂的、支離破碎的;睡眠不足加上體力耗盡,不該說的話都說了,所有的決定,也都是不負責任的,後果堪慮的。
默默發動了車,我坐在車上,回想著昨夜的事。
然而,再怎麼想都已經太遲了。十二小時之後即將比賽,此時此刻,我卻還在這裡,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是個「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