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謝謝與對不起

「面對不斷變動的過程,我們就享受著吧。」

十一月十八日。禮拜六。

經過一個悶悶不樂的榮譽假,我在家睡了整天。昨天傍晚跟阿丹通電話,他表示今天下午跟聖心商工約好了在金橋見面。一早醒來只見外頭下著雨,秋雨在陰暗中透著涼意,我揉揉眼睛,感覺自己尚未從前幾天的疲倦中恢復。遊魂般地盥洗出門,望望暗沉沉的天色,決定拔出鑰匙,改搭公車上學。

六點已過,加上又是雨天,應該不會再遇到王藝嵐了。我心存僥倖走上公車,豈料剛收傘馬上看到她。坐在老位置上,身邊擺著書包,笑咪咪地瞧著我。

真是的,下雨天耶,車子裡竟然沒有多少人,才放個假規矩都變了。眼見不過去也不行,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強笑著說:

「嗨,好久不見啦。」

她點點頭,臉上掛著莫名的微笑。移開書包讓我坐下,兩人隔著一本字典的距離。我見她只是微笑卻不出聲,心想這也不是辦法,只得打破沉默:

「真是的,一早竟然下雨了。」

她噗哧一笑。

「凱子,你真好玩,只有沒話可說才會扯天氣的好不好啊?」

「呃,是啦,」我搔了搔頭,傻笑道:「我是沒話說啊,怕妳還在生氣嘛。」

「還在生氣?」她一怔:「哪會啊?上次是我不好,後來你消失了,我還猜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呢。」

「沒有沒有,我幹嘛生妳氣?」我忙問:「所以妳沒事了?」

「情緒上嘛,沒錯,」她頑皮地一笑:「不過話先說在前頭,我還是挺喜歡你的。這可怎麼辦呢?」

「厚,這要我怎麼回答嘛?」我雙頰一熱:「妳還真會鬧,這種事情也可以拿來開玩笑嗎?」

「我沒有開玩笑啊,」她微笑著說:「上次說靜一靜,我的意思是靜個一兩天,改天再說。哪知道你一不見就是幾個禮拜,我還以為你不理我了呢。」

「我幹嘛不理妳?」

「這很難說,您老人家是風雲人物,只怕脾氣跟常人不同。」

「嘿。」

「不承認嗎?」她笑咪咪地說:「聽說前幾天跟梁文渝鬧翻了,是不是?」

「我們才沒有……」

「沒有在一起,知道知道,」她笑得更開心了:「你這人幹什麼都搞得驚天動地的,班上都傳遍啦,幸好我從來沒告訴過別人這件事。否則啊,搞不好人家還會認為是我害的呢。」

「妳們班?」我看了看她的「信」:「奇怪了,妳們班怎麼知道我跟小渝的事?」

「很難解,是不是?」她笑著說:「傻瓜,當然是儀隊的說的嘛。樂儀隊那麼多人,每班都有好幾個,光算儀隊我們班就有三個,你這叫惹錯人啦。」

「呃。」

「好啦,今天你我都沒有『伴』了,要不要一起吃個早餐,順便把話說開啊?」

我聞言一呆,忙問:

「那阿義怎麼辦啊?」

「我被甩了,他都沒跟你說嗎?」王藝嵐嘆了口氣:「想想都是你不好,你勾引我,他迷上了你的人。結果好好兩對情侶都拆散了。所以你得負起責任來,好好對待我。」

「呃,倒是怪起我來了。」我心想這是什麼邏輯:「先問清楚,你們是為什麼分手的?」

「我跟他說了你的事。」

「我什麼事?」

「就我對你的感覺啊。」

「呃,」我被她這麼輕輕鬆鬆的語氣搞得有點手忙腳亂,人家是辯論社社長,一路挨打可不是辦法,於是說:「喂,妳在開我玩笑,對不對?」

「你說我跟阿義,還是我跟你?」

「哪個是在開玩笑?」

「兩個都不是開玩笑。」她哈哈一笑:「我對你的確有感覺,他也真的跟我分手了,不過這都是同一回事。」

「少把我跟他扯在一起。」我哼了哼:「所以妳是說,跟他分手,都是為了我?」

「嗯,不能這麼講,真正的原因還是因為梁文渝。」她搖搖頭:「他的態度很明顯,你只能算是導火線。我的確對你有感覺,卻也沒到非得把他甩了跑來倒貼你的程度。」她嘴上這麼說,手上卻握起了我:

「除非,你也願意跟我出去走走,多聊聊什麼的。」

暖暖的手,嬰兒般的觸感,即使觸碰的是手背依然讓人心旌動搖。我反手握住她,遲疑半晌,開口道:

「王藝嵐,有幾句話我必須跟妳說清楚。」

「可以,不過你別這樣叫。」她臉一紅,挪了挪掌心,讓兩人十指互扣:「我最親近的人都叫我娃娃,如果你肯,那就叫我娃娃好了,否則我不聽。」

「呃,好,娃娃。」我點點頭:「那娃娃,我可以說了嗎?」

「嗯,你說。」她微笑著,聲音很甜。

「我希望我們能正常相處,不要怪怪的。」

「然後?」

「就這樣。」

「那沒問題,」她笑道,似乎鬆了口氣:「凱子,這也是我想跟你說的話。上次真糗,後來跟阿義求證才知道他根本沒跟你講,害人家的心事都被你騙出來了啦。我喜歡你,所以更不希望你躲著我。我們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並不重要,反正現在不用顧慮他了,那就更該好好相處,不要怪怪的才是。」

「那好極了。」

「可是,」她又說:「你這騙人精,這樣輕輕鬆鬆地就讓你下臺階了可划不來。答應我一件事。」

「呃,什麼事?」

「讓我自由自在跟你牽手,就像現在一樣。」她柔聲說,望著兩人互扣的雙手,緊了緊說:「你的手很暖,握起來很舒服。我希望想牽的時候都可以牽著你,除非哪天你又有別的女朋友了。」

「呃,好啊。」我有點尷尬:「這是我賺到吧?」

「哈,不一定。」她笑道:「既然答應了就不能反悔啦。傻瓜,都上當了還不知道,虧你還是胡財貴軍師。」

「我上什麼當了?」

「你讓我牽手牽到有女朋友為止,代表你一有女朋友我馬上就會知道,對不對?」

「呃。」

「反過來說,直到你有女朋友之前,你都會這樣牽著我。」她嘻嘻一笑:「牽手是很私密的活動。假如你喜歡上別人了,牽起手來就不是這種感覺,那我馬上就會發覺啦。」

「什麼感覺?」

「就是,」她輕笑著說:「其實你也喜歡牽著我。是不是呢?」

「呃,」我遲疑半晌:「好吧,是。」

「真的嗎?」她高興地說。

「怎麼講,妳的手很特別,牽著妳很舒服。」

「你的手也是。」她一笑:「所以嘍,除非你真的喜歡上別人了,那才會覺得牽我的手不舒服,或者沒感覺。到那時我就會發現了,也就可以先採取行動贏回你。這下子你可逃不掉啦。」

「好啊好啊,」我笑了起來,難得她把話說得這麼明,倒是直接得可愛:「妳這麼漂亮我幹嘛逃?只怕跟我混熟了,到頭來跑掉的反而是妳。」

「或許,」她點點頭,牽起另一隻手,把頭靠在我的肩膀上:

「不過,在那之前,你就會一直牽著我了。」

我臉一紅,只能讓她靠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沉默靠著彼此,「娃娃」的氣息飄在身邊,車子不知不覺到了北一女。「一女中」,黃色站牌下是滿滿的綠衫同學。她放開手,快步擠進人群。我望她的背影,掌心殘留著莫名的感覺。就這麼胡思亂想到了總站,這才回過神來剪票下車。

麥當勞開門了,才進去就見到馨馨坐在「我的」位置上,對面還有一個人。

綠衣黑裙,白皙短髮,制服整齊精潔,容貌英挺細緻,原來是小笙妹妹。只見馨馨大老遠揮了揮手,看來十分開心。

今早真熱鬧,我走上前去,在馨馨身旁坐下。

「哥,好久不見啦。」

馨馨笑道,小笙妹妹微微頷首,「學長」,聲音跟小箏一模一樣。

「妳們怎麼會在這裡?」

「學妹有事找我商量,」馨馨回答,對小笙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妳先回學校,剩下的等我搞定再說。」

「好。」小笙毫不猶豫,揹起書包說:「那我走了。學姊,學長。」隨即轉身離去,消失在麥當勞的玻璃門外。

我目送她離開,轉頭問道:

「妳們在聊什麼啊?」

「就戲劇社嘛,學妹找我幫忙跟巧怡溝通。」馨馨嘆了口氣:「先別談這個,走,我陪你點餐。」

兩人往櫃檯走去。一陣子沒見了,馨馨嘰嘰呱呱地說個沒停。原來小笙之前決定待在戲劇社,小箏幫她跟巧怡溝通,想不到巧怡竟然大發雷霆,連小箏的面子都不給,跑到訓導處堅持不讓小笙轉社。北一女社團是自願參加的,本來巧怡並沒有阻止小笙的權力。哪知巧怡發了牛脾氣,藉著演講社正在舉辦校內演講比賽,加上之前表現優異當後盾,硬是找訓導處把小笙留了下來。

我皺起眉頭,表示「這簡直是在鬥氣嘛」,馨馨嘆道「這就是學妹找我的主要理由」。小笙希望巧怡放她一馬,馨馨尊重她的決定,也不覺得兩社之間的鬥爭跟學妹有什麼關係,同意讓小笙自由選擇不加干涉。於是約了早上麥當勞見,兩人才花五分鐘就聊完了,想不到正巧被我碰上。

我聞言有點擔心,端著餐盤回到座位,提醒道:

「妳講得輕鬆,巧怡那邊怎麼辦啊?」

「本來正在傷腦筋,你的出現倒是提醒了我。」她笑道:「就這樣吧,麻煩你去跟巧怡溝通。這件事只有你能搞定,再說你也沒有置身事外的權力。」

「喂,這干我什麼事啊?」

「你是我哥,我的事就是你的事;」馨馨笑得十分耍賴:「你是演講社榮譽社員,學妹是小箏學姊的妹妹,巧怡只聽你的,你正在幫忙演講社合併戲劇社;真要不幸搞砸,還有小光可以當擋箭牌。怎樣,理由夠充分嗎?」

「呃,一大套。」我搔了搔頭:「妳喔,老不見面,一見面就給我出難題。」

「是你自己不跟人家見面的,還能怪我嗎?」她笑道:「反正今天本來就要見面,我幫你搞定那麼多事,幫點小忙又不會少一塊肉。對了,下午跟珛靈那邊講好沒?」

「沒問題,她準時到。」

「在你們學校嗎?」

「不,在金橋,下午兩點。」我一愣:「咦?阿丹沒跟妳說嗎?」

「我本來想偷懶的,」馨馨吐了吐舌頭:「昨天阿丹打電話給我,我唬他說沒空,不過既然被你抓到就去看看吧。」

「嘿,妳也會偷懶啊?」我笑道:「不行不行,白珛靈是妳的人,給我乖乖出席。過去幾次妳幫了很多忙,大家熟得很快,想必是因為有妳這個『潤滑劑』在的關係。」

「她人很好啊,幹嘛要潤滑劑?」

「我沒說她不好,不過總是沒那麼熟。」我解釋:「我只跟她見過一次,默契都還沒出來就要練功了。記得我們跟基隆女中的合作吧?我覺得有個熟人穿針引線比較保險,不會發生意外狀況。」

「這也是,」馨馨點點頭:「嘿,你總算承認當時對基女的態度有問題了。對了,下午巧怡說要來『觀摩』,你同意嗎?」

「好啊,有什麼不同意的?上次白珛靈還說想見見她呢。」

「那還真湊巧,你乾脆把握時間跟巧怡溝通好了。」

「嘿。」

「不管這個,你自己怎樣,聽說詩歌朗誦比賽輸啦?」

「唉。壞事傳千里,妳倒知道得快,不虧是八卦小馨。」

「華玉跟我同班嘛,」她拍拍我的肩膀:「別嘆氣,比賽總有輸贏,特優第二名也不能說是輸啊,再說成功也贏了獨誦不是嗎?華玉把你學弟捧上天了,那位學弟真的這麼強嗎?」

「嗯,真的。」

「我相信,」她點點頭:「華玉平常很驕傲,不是輸得心服口服可沒這麼好講話。學弟是你訓練的,之前就提醒過她要小心,希望今天下午黑象兄弟也有同樣的精采表現。」

「黑象兄弟?」我一怔。

「就你那兩個美男子學弟啊,」馨馨笑道:「黑若澤、向瑞彬,外號是珛靈她們取的,你不知道嗎?」

「不知道,」我搖搖頭:「這段時間我在忙詩朗隊,學弟都是阿丹在帶,寫完『扯鈴記』後就沒多管了。」

「哦?你都沒管啊?」馨馨一怔:「上禮拜六我還跟他們見過一次,表演得不錯,搞了半天不是你訓練的?」

「不是。」

「嘿,那我比他們幸福,能夠得到您老人家的親傳。」

「妳就別取笑了。」我沒好氣地說:「妳為什麼會跟他們碰頭?」

「這個說來話長。」馨馨嘆了口氣:「上禮拜六向瑞陵約我在基隆車站見面。我在台北車站遇到你那兩個活寶學弟,一問才知他們要去聖心跟珛靈碰頭。他們約下午四點,本來打算先去廟口吃一頓的,所以啦,我就拉他們去找學姊了。」

「找向瑞陵幹嘛?」

「凹她嘛,」馨馨笑道:「我是學姊,又是地頭蛇,不作個東像話嗎?可惜小妹太窮,只好找基女學姊分擔責任,再說向瑞彬是她弟弟,吃一頓也只是剛好而已。」

「嘿,妳倒挺會算的。」

「窮人自有省錢妙法,想想還是高一好,當學姊開銷真大。」她吐吐舌頭:「大家碰完頭去廟口吃了一頓,搞到後來連事情都談不成了。」

「喂喂喂,」我忙道:「妳說看了他們表演,妳要他們在向瑞陵面前表演喔?」

「當然沒有,我哪這麼笨啊?」馨馨瞪我一眼:「哥,你別窮緊張行不行?我是你妹,他們是你的徒子徒孫,誰會這麼找死啊?再說向瑞彬是她弟弟,要洩密早洩密了,輪得到我來扯後腿嗎?」

「他不會,我信得過他。」

「哼,反而信不過我。」馨馨哼了哼:「學姊知道你在訓練聖心,不過也就僅此而已,學弟回家什麼也不講。當天看我們一起出現,改約我們隔天再聊,所以一不作二不休,就陪學弟過去聖心逛逛了,表演是在聖心看的。」

「瞭解。」我鬆了口氣:「所以你們混了一個下午,卻還不知道學弟不是我訓練的?」

「嗯,」馨馨說:「這兩個學弟很乖,除了表演之外什麼都不講,跟你很不一樣。」

「這算稱讚嗎?」

「算啊。」馨馨笑道。

「好啦好啦,」我沒好氣地說:「那妳跟向瑞陵呢,本來打算聊什麼?」

「還不是聊你?」她歎道:「你倒好,把事情丟下不管跑去交新的女朋友。還記得小憶嗎?」

「她又怎樣了?」

「人家鬧自殺啦,你都不知道對不對?」

「鬧自殺?」我嚇了一跳:「喂喂喂,這是怎麼回事?」

「唉,哥,你這人風流債欠不少,小心下輩子生一卡車女兒。」她長歎一聲:「公演結束多久了,小憶一直沒有走出來,沒事就找人打聽一堆有的沒的。管道倒是很靈通,你在幹什麼她全知道,又是儀隊隊長又是信班班花,知道得比我還多。」

「信班班花?」我一愣:「那是誰?王藝嵐嗎?」

「嘿,承認了是吧?」她哼了哼:「你也真是的,王藝嵐跟我隔壁班,男朋友是你們龍吟詩社社長。你不是詩朗隊總隊長嗎?竟然好意思跟夥伴橫刀奪愛啊?」

「等等,妳別吵,」我連忙阻止她:「王藝嵐這件事是個誤會,待會兒再跟妳講。問題是小憶怎麼知道的?王藝嵐說連她們班同學都不知道。」

「嘿,那我哪知道?」馨馨聳聳肩:「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跟你有關的小道消息每次都這樣,神奇管道一堆,都不知道是怎麼傳的。」

我皺起眉頭,想來想去實在不理解,當下把王藝嵐的事扼要說了一遍。馨馨聽完想了想,點點頭說:

「好吧,這麼一說你的確很無辜。那我問你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

「你自己最近還好嗎?」

「嘿,」我稍稍遲疑:「我很好啊,這是什麼問題?」

「你少騙人。」她望著我,亮晶晶的雙眼直透過來:「你有心事沒告訴我,跟王藝嵐有關嗎?」

「我哪有什麼心事?」我忙道:「再說,王藝嵐跟我就那樣,剛剛都說完了。」

「所以跟梁文渝有關?」

「我跟小渝講好暫時不見面,」我說:「這也是一種自清,妳懂嗎?」

「哦,你們暫時不見面啦?」馨馨一怔,卻沒有繼續問下去,反而追問道:「那你到底怎麼了,難道還沒從小箏學姊的事情裡頭恢復過來嗎?」

「我跟姊姊很好啊,比賽前幾天還在金橋見過面。」

「那你到底怎麼了?」

「等等,妳要問我怎麼了,起碼我也得有點什麼跟平常不一樣的地方才能講下去吧?」我強笑一番:「我最近很乖,生活除了詩朗隊就……就沒什麼了,妳幹嘛這麼古怪兮兮的?」

「嘿,『就沒什麼了』嗎?」她嘆了口氣:「哥,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你說的我都信,可是你心裡一定有什麼事情不肯跟我說。今天你的眼神一直在閃躲,是不是有事怕我知道?」

「呃,閃妳個頭啦,才沒有。」

「好吧,你不肯講,我也不能勉強你。」她靜靜看了我幾秒,又道:「反正還是那句話,有心事就來找我。我是你妹妹,也就是你最親的人。知道嗎?」

呃,妹妹,最親的人。我心中一動,卻還是沒有接口。

馨馨凝視我半晌,收回眼神,揹起了書包:

「好吧,時間不早了,有話下午再說。」

「嗯。」

我也點點頭,把原封不動的漢堡收進書包,一口喝光可樂,離開了麥當勞。

撐著同一把傘,兩人在細雨中走到北一女。天色很暗,總統府前滿是快步而過的學生。沿途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來到熟悉的紅綠燈下,她才打破沉默說:

「哥?」

「嗯?」

「你的表情很沉重,」她輕聲問:「所以真的有心事,是不是?」

「呃,不是已經說沒有了嗎?」

「不,你有。」她忽然說:「不說別的吧,剛剛跟你提到小憶鬧自殺,你連問都沒有問一句。哥,這很不像你,如果不是心裡有事,那就代表你變了,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哥了。」

「呃。」

「好啦,別呃啊呃的,」她嘆了口氣:「這樣好了,我只問你有沒有。你有沒有一件更傷腦筋的事,比起關心小憶更重要?」

「唉,」我無計可施,只得承認:「好啦,有。」

「那就好,」她終於鬆了口氣:「呃,也不能說好啦,不過這麼一來我就放心了。哥,你到底有什麼心事,為什麼不肯跟我說呢?」

「嗯,只是沒想到要說。」

「因為沒見面嗎?」

「呃,也不是。」我忙道:「喂,綠燈了,趕快進去吧?」

「等一下,你別趕人。你在傷腦筋的事是不是跟姊姊有關?」

「哪個姊姊?」我聞言一驚。

「大姊啊,我姊姊。」

「呃。」

「果然是。」她皺起眉頭,忙問:「哥,她怎麼了?」

「妳幹嘛這樣問?」

「因為你的表情跟她一模一樣。」馨馨說:「昨天跟她見面,本來只是聊聊天,結果一見面我就知道她有心事。」

「她有心事,妳來問我做什麼?」

「你每個禮拜都過去好幾次,表情又這樣,我猜你一定知道她怎麼了。」她嚴肅了起來:「什麼事情這麼傷腦筋,你為什麼都不肯跟我講呢?就算幫不上忙好了,起碼我也可以陪她聊聊啊。你是我唯一的管道,好歹跟我說一點,讓我有個頭緒行嗎?」

「不行。」

「為什麼?」

「因為……這很複雜。」

「怎麼複雜?」

「唉,馨馨啊,」我嘆了口氣:「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可是,有些事情還是別知道的好。」

「像什麼?」

「我不能講,妳少套我的話。」我搖了搖頭:「每個人都有隱私,不是交情好就什麼都能說。馨馨,她是妳大姊,我是妳哥,妳能不能相信我一句話,她的問題不重要,就別問這麼多了吧?」

「不。」馨馨堅持:「正好相反,如果連她跟你都覺得很嚴重,這件事一定非常嚴重,那我就更要知道了。」

「這裡一丁點『嚴重的事』都沒有,妳根本是在瞎猜。」

「你們的表情可不是這樣。」

「好,那我換句話說,的確有事,事情也不小。然而這件事一不影響生活,二不影響交情,放著不管也可以過得好好的,這樣放心了沒?」

「沒。」馨馨搖頭:「如果是這樣,那為什麼不能跟我說?」

「其實原本告訴妳也沒關係,可是這裡卻有一個為難之處。」

「怎麼說?」

「如果要讓妳瞭解,那就必須先告訴妳她的隱私,而這一點我卻不能妥協,所以不行。」

「她的隱私?」

「是。」

「最近發生的,還是以前的事?」

「我不說,妳別問了。」

「那我這樣問,」馨馨毫不放棄:「你不能告訴我的理由又是什麼?」

「喂,那是隱私啊。隱私是什麼,可以拿來到處亂講嗎?」

「你少逃避問題,」她哼了哼:「哥,你腳踏兩條船,讓學姊懷孕都不算隱私嗎?而你卻都肯跟我講,也知道我在這種事情上是可以信任的。唯獨姊姊的事你卻拿隱私當藉口,這可說不過去吧?」

「那是我自己的事,當然可以講。」

「問題是也牽扯到別人了,學姊、薇姊姊,這都不是別人嗎?」馨馨執拗地說:「你不肯講,是為了保護我跟姊姊的關係,沒錯吧?」

「呃,妳們的關係幹嘛要『保護』?」

馨馨真厲害,連個頭緒都沒有,光是一連串問題就可以逐漸逼近問題核心,打得我幾乎招架不住。只聽她又說:

「嘿,就憑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一定是這樣了。哥,她是我姊姊,這麼多年後還能相認,就算她殺人放火都不會改變我跟她的關係。這段時間你一直是我們的橋樑,可是我必須說,你在無形中已經變成一個障礙了。她什麼都要我問你,你卻什麼都不跟我說,那我要怎麼瞭解她,怎麼當一個好妹妹呢?」

「嘿,好個大帽子,倒是怪起我來了。」我也有點不高興了:「妳講話要憑良心。這段時間或許不長,但我的確一直是妳們的橋樑。妳對很多事情有成見,哪個不是我幫妳開解的?要不是有我,搞不好妳們能講得更少。」

「哦?有嗎?」她一怔。

「就拿吸毒這件事來說吧,」我哼了哼:「妳只知道跟她囉嗦,囉嗦到她都躲妳了,怎麼從來不去想想她也有自己的苦衷呢?妳有問過她為什麼吸毒嗎?妳有問過她吸毒的感覺怎樣嗎?要不是我帶妳去央圖找資料,妳是不是直到今天還覺得她在吸一些大麻海洛英之類的東西,而不是LSD,那種既不傷身,也不會上癮的迷幻藥?」

馨馨一呆,我又說:

「很多事情不是靠碎碎唸就能解決的,妳對大姊很重要,她不願在妳面前缺少自尊,所以我才不跟妳說。最近發生的事必須從她的隱私講起,告訴妳部分資訊是不夠的。而我又信不過妳不會因此對她產生不好的想法,因此才不講,這妳接受了沒?」

馨馨呆在原地,隔了好久好久,忽然說:

「哥,真的是這樣嗎?」

「哪樣?」

「我對她真的這麼重要嗎?」

「妳講這樣亂沒良心一把的。」

「那……我真的給她那麼大的壓力嗎?」

「沒錯。」

「呃,那不行。」她咬了咬牙,一把拉住我:「哥,你別去上課了,我要聽你好好說個清楚。」

「這……」

「你放心,我保證絕對不會因為你說的話,就對她產生任何不好的想法。」馨馨堅決地說:「聽你這麼講哪還能去上課啊?你叫小光幫你請假,我進去說一聲,我們蹺一個上午的課,你好好把事情給我說清楚。」

「喂喂喂,有這麼急嗎?」我忙道:「今天只上半天,下午還要跟白珛靈她們見面,我看……」

「不行,算我求你,你趕快去打電話。」她皺著眉頭,見紅燈轉綠,推我一把說:「那我先走了,待會兒麥當勞見,你一定要來喔!」

說著馬上頭也不回地走進雨中。我眼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她快步走過馬路,進了校門。

無計可施地找了個公用電話亭,我打到訓導處請賴小姐幫忙。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疑惑:

「咦?你要請公假?」

「呃,是。」

「跟聖心的活動我知道,」她似乎有點不信:「你們副社長報備過,不是下午的事嗎?」

「呃,臨時有點變化。」我忙道,表示:「對方是昨天晚上才通知改時間的,所以來不及請公假。」賴小姐聞言嘆了口氣,似乎不怎麼買單,不過還是說了聲「好啦,我會叫你們副社長補請公假。」順手掛上電話。

回到麥當勞,才剛坐下馨馨就來了,看來她也請完了假。我怔了怔,這可是北一女耶,假這麼好請喔?

她拎著一把收好的黑色折傘,傘骨已然彎曲,看起來用了很久。雙頰紅成一片,吁了口氣說:

「呼,真喘。你這邊搞定沒?」

「沒問題。妳呢?」

「我把難題丟給巧怡了,」她笑了起來:「我去孝班找她,唬她說你有急事找我,聽到是你她不答應也不行,碎碎唸一堆什麼『死凱子有話不早講,不知道北一女公假難請喔』,不過還是答應得很爽快,說會幫我搞定。」

「媽的,」原來是這樣,我哼了哼:「倒是賴到我頭上來啦。」

「沒辦法,你面子大嘛。」她笑嘻嘻地說:「這下可好,有一整個早上可以聊天了,想想還真難得。開始講吧?」

「喂喂喂,這簡直是在逼供嘛。」我歎道:「好啦,講就講,不過有件事情可得說在前頭。如果沒有得到我的同意,妳不許去跟大姊說一些有的沒的,一定要假裝不知道,別讓她發現我告訴妳了。」

「沒問題。」

「有問題我就不講了。」我又說:「還有一件事,妳是幾歲被過繼過去的?」

「啊?」馨馨一怔:「大概七八歲吧,小學的時候。怎麼問起這個啦?」

「那麼,」我不答,續問:「之前的事情,妳記得多少?」

「老實說不多。」

「記得家裡其他人嗎?」

「記得。」她點點頭:「我有四個姊姊……起碼當時還是這樣。親生媽媽在我兩歲的時候過世了,之後我們幾個就一直是我爸爸媽媽……就是我親生媽媽的弟弟、弟媳婦在照顧。」

「瞭解。」我點點頭,又問:「那妳生父呢?」

「他很少在家,姊姊們也不喜歡他,每次回來都只是為了躲躲債主之類的。」馨馨皺眉:「你問他幹嘛?」

「等等妳就知道了。」我又問道:「所以……嗯,妳過繼到陳家的時候,家裡還有四個姊姊?」

「當時只剩兩個了。」

「誰不見了?」

「夢夢姊姊跟小芬姊姊,」馨馨說:「夢夢姊姊排行老二,小芬姊姊是老四。」

「小芬姊姊,嗯,她有點遲緩,對不對?」

「咦?」馨馨一怔:「你怎麼知道?」

「大姊說的。」我追問:「她們去哪了?」

「夢夢姊姊是離家出走的,那時候我才兩三歲,不是很清楚詳情。小芬姊姊是社會局帶走的,當時她六歲了,可是連話都說不清楚,我媽說社會局硬要帶她走,媽媽不是監護人,沒辦法把她留下來。」

「還剩兩個姊姊,都在老家?」

「嗯,已經沒有什麼老家了。」馨馨搖搖頭:「我過繼到陳家……其實只是名字過過去,人還住在原來那裡。之後小沈不知道怎樣忽然發財啦,回基隆大搖大擺開了好幾間店,又是海產店又是金紙店,聽說還弄了一間當舖。他把舊房子租給別人開茶莊,之後就把秀斌姊姊跟蘭蘭姊姊帶到高雄去了。」

「小沈,就是妳的生父吧?」我忙問:「帶姊姊去高雄幹嘛?」

「喔,我親生媽媽娘家在高雄,那裡有一些親戚,小沈把兩個姊姊都交給他們帶。」

「瞭解,」我鬆了口氣:「嘿,那他既然發財了,為什麼不把女兒接回去自己養呢?還有妳,為什麼也不帶回去,反而一直給妳養母養,不是環境不好嗎?」

「我才不要跟他呢,」馨馨忙道:「家裡都是一堆流氓,我一個女生跟那些人混什麼?剛剛還沒說完,他在我過繼過去之前就娶了另一房老婆,年紀比大姊大沒幾歲,亂七八糟的,我可不想待在那裡。」

「這是妳的選擇嗎?」

「不是,是媽媽不讓我跟他接觸的。」馨馨搖搖頭:「媽媽說他是個大壞蛋,連錢都不跟他拿,還一直後悔沒有趁他混不好的時候把我們五個都收養了,不然今天大家就不會這樣各奔東西的啦。」

「說得也是,為什麼不一起收養呢?」

「養不起啊,再說小沈也不同意,他不簽字我們也沒辦法。」

「為什麼不同意?」

「我不知道,」馨馨搖搖頭:「每次問媽媽她都不講,問多了就一直哭一直哭,嚇得我都不敢問了。」

「對了,大姊去過妳家嗎?」

「呃,沒有。」

「她不想見到妳媽媽?」

「嗯,這個說來奇怪。」馨馨皺起眉頭:「她連我們相認的事情都不許我跟媽媽講,問她什麼原因也不肯說,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別的顧慮,不過既然她不准我講我就不敢講,所以直到目前為止媽媽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其實媽媽就是她的舅媽呀,也不能算是外人呢。」

「嗯。」我點點頭,想了半晌:「好,那我最後問妳一件事。」

「你問啊,」馨馨微微一笑:「你還真不吃虧,我還沒問你呢,你就問了我一堆。什麼事?」

「妳有辦法聯絡到高雄的姊姊嗎?」

「嗯,這個沒辦法。」

「為什麼?」

「我不知道她們的聯絡方式,」馨馨搖搖頭:「當年我的親生媽媽是跟小沈私奔的,娘家早就把關係斬斷了。我也不知道姊姊是怎麼被帶回去的,怎麼可能聯絡得上呢?」

「所以妳們多久沒見了?」

「隨便算也有六七年了。」

「嗯……」我思考片刻,點點頭說:「那妳告訴我她們的名字。」

「做什麼?」

「跟我講就對了。」

「三姊跟五姊?」

「最好四個都給我。」

「好啊,」馨馨點了點頭,拿出筆記本,依序把沈怡夢、沈秀斌、沈檠芬、沈慧蘭四個姊姊的名字寫了下來,還貼心地註記好排行順序,撕下一頁交給我。

我小心收好,又問:

「所以,妳過繼過去之前,其實叫做沈雅馨?」

「是啊,」她忽然笑了起來:「之後叫陳雅馨,後來我爸欠債跑了,媽媽才要我跟她姓戴的。」

「哦,名字可以這樣一直改來改去嗎?」

「其實從來沒改過。」

馨馨哈哈大笑,從皮包掏出身分證,上頭竟然還寫著「沈雅馨」字樣。我忙問:

「咦?那妳學生證上怎麼寫?」

「戴雅馨啊,只是在『戴』字後面打括號寫一個『沈』。」

「為什麼可以這樣搞?」

「因為北一女很有人情味。」馨馨微笑著說:「我從小都是沈雅馨,戴雅馨只能在朋友之間叫叫而已。後來進了北一女,註冊組聽完我的故事,竟然願意讓我『改宗』。當然也只有學生證,月票啊、將來的准考證啊,畢業證書什麼的還是得用沈雅馨。你看,北一女不錯吧?」

「這還真難得,那妳媽為什麼不幫妳改?」

「因為她說,總有一天我們都要回去認祖歸宗。」馨馨嚴肅了起來:「她說這個名字是我的『業報』,等到上輩子欠的債都還清了,就可以回家啦。」

「那妳卻要人叫妳戴雅馨?」我想了想:「嗯,這是對媽媽的尊重,是不是?」

「嗯。」馨馨用力地點了點頭:「哥,你還真有趣,竟然會想到問我這種小事。沒錯,就是這個原因,這輩子辛苦都是上輩子欠的債。人家說五百年修得同船渡,媽媽一手養大我,戴家對我有恩,我一輩子都是戴家女兒。今天還不行,十八歲以後我會自己去改姓,這輩子我都要姓戴。」

我聽了十分感動,點點頭說:

「好吧,那我該問的都問完了。馨馨,妳知道我為什麼問妳這些事嗎?」

「跟大姊有關吧?」她遲疑地說。

「沒錯。接下來,換我告訴妳一些妳出生前後的故事。」

馨馨有點緊張,直挺挺地坐在對面。

不知為何,我忽然想起當時薇要我介紹馨馨給她認識的事。今天薇已經離開了,我卻坐在這裡跟馨馨講這些事。彷彿這是薇留給我的工作,要我接手處理,繼續把那些未完成的故事說完一般。

馨馨長得真像大姊,充其量稚氣了些,或者說比較陽光一點。大姊的神情總是朦朦朧朧地,感覺起來很帥氣,卻也帶著一股淡淡地、內斂的氣息。不像馨馨,永遠都是那麼乾淨透明。

忽然覺得,自己早已不單純了。

比起馨馨,我的心裡好像早已蓋上了一層霧狀的東西,高一時那種單純而乾淨,彷彿剛洗完玻璃杯般的心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道她是怎麼保持這種狀態的,明明經歷了這麼多事情,明明生活過得很辛苦,卻可以一直像剛認識時那樣,快快樂樂地,讓人覺得那麼舒服。

她依然望著我,有點疑惑,也有點著急。

我暗暗嘆氣,把大姊的「往事」,鉅細靡遺地對她說了出來。

馨馨越聽越驚訝,張大嘴巴,聽著聽著掉下了眼淚。我給她一包面紙,口中卻沒有停頓,一路把大姊如何幫忙持家、被爸爸推入火坑,又被大家贖出來的故事全都告訴了她。當然,也說起了近來我跟大姊之間的事。

不知為何忽然有種解脫的感覺,彷彿只要告訴馨馨,自己就不用繼續這種心理壓力一般。然而,我又想,這卻是把負擔轉嫁到馨馨身上。這麼沉重的故事,又跟自己息息相關,她一個小女生真的受得了嗎?

雨停了,陽光透出深鎖重雲,反射在館前路一灘灘的積水上。故事已盡,馨馨帶著淚痕,握起我的手。

「哥,謝謝你。」

我有點不知所措,愣在原地一時沒有接口。只見她抽出面紙擦了擦眼睛,輕輕地說:

「謝謝你告訴我這件事,也謝謝你,這樣子照顧著她。」

「我那是……」

「你不用說,」她微笑著搖了搖頭:「我不會誤會的。哥,你真是個好男生,好溫柔好溫柔,我真的好愛你。」

「呃。」

「大姊能夠認識你,」她緩緩地說:「還有薇姊姊,那是她的福報。從今天起,我終於知道自己該怎麼面對她了。」

「怎麼面對?」我忙問。

「好好當個妹妹,乖乖聽她的話,不要傻傻地只會囉嗦。」馨馨吐了吐舌頭:「真是的,我什麼都不懂,之前都錯怪她了。她真的好堅強,是我們都不能懂的。我只要乖乖當個好妹妹,乖乖陪著她就好啦。」

「喂,妳可不能……」

「放心,我不會說出來的。」她搖搖頭,眼中依然泛著淚光:「你說得對,這是她的隱私,你的確不該跟我講。不過講就講了,我會把這件事埋在心裡,應該改變的是我自己,而不是與她的關係。」

「嗯。」

「其實你早該跟我說的。」她嘆了口氣:「這麼說來我一定有什麼問題,才讓你不敢跟我講。哥,這段時間你也揹著很大的心理壓力,對不對?」

「是有一點啦,那不重要。」

「你辛苦了。」她溫柔地說:「如果沒有你,我永遠不會知道這些事。她是我姊姊,你是我哥哥,你跟她非親非故,卻對她這麼體貼,我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了。」

「嗯,大家都是兄弟姊妹嘛。」我臉一紅。

「是啊。」

馨馨甜甜地一笑,坐到我身邊來,輕輕靠在我的手臂上。

離開麥當勞時是十點半,下午跟白珛靈她們有約,兩人不能跑遠,於是改換陣地去剛開門的金橋喝咖啡。這是個安靜的早上,李姊端來咖啡就跑不見了,咖啡部裡空無一人,只有我跟馨馨的聲音。

大姊的話題結束,兩人不約而同轉移了焦點。她提起演講社的近況,告訴我舉辦演講比賽的各種趣事趣聞;隨即話鋒一轉,提到了社徽。

「咦?社徽?」我一愣:「早賣完啦,我都沒跟妳說嗎?」

「沒啊,一千個都賣完啦?」她嚇了一跳:「你都賣給誰了?」

「其實是小光賣的,他朋友多,各校賣一賣,我也不知道他賣給誰了。」

「嘿,那還真厲害,我們自己還有一半沒賣呢。」她嘿嘿一笑:「不過這次不用你幫忙,去年那些錢還有將近兩萬塊沒花完,加上公演賺的,社團裡有得是錢。」

「其實妳可以叫巧怡凹小光,去年沒這條線,今年就不用我幫忙啦。」

「嗯,只怕不行。」馨馨搖搖頭:「最近我們誰也不敢惹巧怡,她有點陰陽怪氣的,跟斌斌她們都快翻臉了。社團裡只有我還能跟她講幾句話,搞不好你或小光的影響力比我們還大點。」

「這怎麼行?」我擔心地說:「不是馬上就要合併戲劇了嗎?連內部都搞不定,怎麼跟人家打啊?」

「合併戲劇社是巧怡堅持的,大家其實沒有那麼熱心。」

「這樣不行。」我搖搖頭:「是和是戰都得團結,就算放棄,也必須在有共識的前提下一起放棄。身為幹部就要支持社長,要嘛說服她別幹,說服不了就當她後盾。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陽奉陰違的成何體統?」

「問題是我們說服不了她啊!巧怡……」

「妳看,妳一開口就是『說服不了她』,怎麼都沒想過讓她來說服妳們呢?」我打斷馨馨:「是否擴張社團版圖,本來就是一件可以討論的事。妳們都很優秀,意見不同就想辦法整合,怎麼反而鬧起情緒來了?我在這裡傻傻幫妳們寫劇本,結果妳們連練都沒練就開始吵架,把我跟小光、阿丹都當成呆瓜嗎?」

「話不能這麼說,你又不是不瞭解巧怡,她決定的事,我們能說什麼?」

「那是演講社社風,從文文學姊、姊姊到巧怡都是這副德性。」我笑了起來:「文文學姊外柔內剛,姊姊外剛內柔,兩個人都知道怎麼安撫社員。妳們家巧怡外剛內也剛,姊姊選妳當副社長就是希望通過妳的協助來調和大家。妳倒好,一副沒事人樣子,對得起姊姊嗎?」

「喂,我哪有沒事人了?」她忙道:「要不是我天天跑幹部,她們早翻臉啦。」

「包含小雪嗎?」

「咦?你特別提她幹嘛?」馨馨一愣:「其中就小雪跟巧怡吵得最兇。小雪對巧怡這樣對待小箏學姊的妹妹很不高興,吵了好幾次,幾乎已經不講話啦。」

「哦?小雪也會這麼激烈啊?」

「你才知道,她跟小箏學姊交情不同,這可是踩到底線了。」馨馨歎道:「我覺得這是公事,不該把私人交情計算進去。可是畢竟大家都有情緒,很多時候也不能分得這麼清楚。」

「這是什麼意思?」

「小雪跟小箏學姊交情最好,你不知道嗎?」馨馨一怔:「你忘啦,上學期末你們成果展,小雪幫你跟小箏學姊配對上台,不是還被小箏學姊罵了一頓嗎?」

「喔,對對對,」我猛然想起這件事:「姊姊說她『以策略之名行報恩之實』,當時只有妳一個人懂,這是怎麼回事啊?」

「唉,其實只是一件小事,小雪小題大作,小箏學姊根本沒有放在心上。」馨馨雙手一攤:「簡單來說,高一上小雪出過事,連續曠課三天達到退學標準,小箏學姊知道後幫她扛了下來,這才讓小雪安全過關,沒有被退學。」

「哦?」我一怔:「這麼嚴重?小雪出了什麼事?」

「我不知道,她們兩個都不肯說。」

「那姊姊是怎麼『扛』下來的?」

「幫她請公假啊。」

「這還好嘛。」

「一般來說,沒錯。」馨馨點點頭,頑皮地笑道:「就像巧怡今天幫我請公假一樣,夠紅的社長自然有辦法。問題是公假要事前請,事後補請很麻煩,當時小雪又要參加國慶排字。學姊對訓導處的說法是她忘記排字不能請公假,又忘記把公假單遞出,所以問題在學姊不在小雪,小雪只是傻傻聽學姊話就沒來了,不知道學校其實不准。」

「這種藉口太勉強了吧?」

「我也覺得,」馨馨一笑:「不過我們跟你們這些臭男生不同,北一女很講究榮譽感,一般來說都不會撒謊。小箏學姊你又不是不認識,講起話來一副小大人模樣,就算藉口有點爛,主任還是相信她的。」

「嘿,那姊姊沒被修理嗎?」

「哪沒有?大過一支呢。」馨馨吐吐舌頭:「所以小雪才覺得過意不去,北一女消大過可不容易,要不是上學期六七晚會功過相抵,說不定直到今天那支大過還掛在學姊身上。」

「嘿,真厲害。」

「滅絕師太白叫的嗎?」馨馨噗哧一笑:「這已經不錯了,你看看倚天屠龍記,換成真的滅絕師太還會清理門戶呢。小箏學姊不喜歡公器私用,當時她才剛當上社長,這麼做真是大大違背個性,搞不好社長被拔掉都有可能。難怪小雪對她這麼忠心,愛屋及烏,為了學妹都跟巧怡槓上了。」

「這可不是幫姊姊忙的辦法。」我歎道:「好啦,我會去跟巧怡溝通,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是嘛,你最好了,包在你身上的事從來沒砸過。」

「嘿,少拍馬屁,我才不信這套。」

我瞪了她一眼,只見馨馨無辜地望著我,笑了起來。

十二點半。

兩人都餓了,把書包丟在咖啡部,跑到重慶南路上吃了一頓自助餐。剛回來就見到小光與阿丹,只見他們各自拉了一張椅子,坐在我的位置上聊天。

見我們回來,小光揮了揮手,哈哈一笑說:

「好啦,阿丹,這次算你贏。一頓茹絲葵,時間決定再跟我說。」說著轉過身來,不由分說敲了我一個頭:「都嘛你啦,什麼點名員,要蹺課也不先講一聲,搞得大家雞飛狗跳,還讓我賭輸了。」

「你在說什麼啊?」

我一頭霧水,只見馨馨跟兩人打過招呼。小光又說:

「一早賴小姐廣播阿丹去訓導處,問了一堆什麼你突然打電話來請公假,是不是真的要跟聖心見面之類的事。」小光笑道:「阿丹反應快,扯了一堆屁話幫你遮掩過去。回頭跑來問我你去哪了,我以為你又跟高個子辣妹出去玩啦,他卻一口咬定你絕對有『緊急公務』要辦,這就賭了一頓茹絲葵。剛剛一來看到馨馨書包只好認輸,這不是你害的嗎?」

「嘿,」我一笑:「妳怎知道這是馨馨書包,卻不是什麼『高個子辣妹』的?」

「儀隊的會掛演講社社徽嗎?你蠢斃了,有這種搭檔算我倒霉。」他笑道,問馨馨說:「喂,你這個乾妹妹,有事找我兄弟也不先講一聲,八成是早上去麥當勞堵人對吧?」

「沒錯。」

馨馨笑道,簡簡單單帶了過去。小光又說:

「哈,你早上沒來,真是錯過一場好戲。」

「哦?怎麼了?」

「你問他吧,我遲到在門口罰站,人家可目睹了整個經過。」

小光一指阿丹,阿丹嘻嘻地說:

「凱子,記得阿強嗎?」

「他又怎樣了?」

「他不錯,是個可造之才。」阿丹笑道:「這傢伙是口琴社的,離開說唱藝術社後竟然變成了人家的副社長,也算另起爐灶了。」

「那又怎樣?」

「今早有件重要的事,你都忘了嗎?」阿丹笑道:「真是的,不愧是演講社榮譽社員,她們的事永遠擺在前面。早上不是有政見發表會嗎?」

「呃,我沒忘啊。」我忙道,心下狼狽,其實早就忘得乾乾淨淨了。

「三個候選人上台發表政見,一直搞到八點半,連第一堂課都只上一半。」阿丹歎道:「學校真是瘋了,我看教務處又要找訓導處翻臉啦。不管這個,你知道除了三個候選人以外,另外還有『餘興節目』吧?」

「就是那個團隊介紹嘛。」

「沒錯,結果有個叫王志強的傢伙,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變成了管樂詹的幹部。」阿丹續道:「本來只是三個陣營的幹部介紹,哪知道一輪到他,到這王八蛋竟然脫稿演出,變成幫你自我介紹了。」

「幫我自我介紹?」我一呆:「這話怎麼講?」

「嘿嘿,很精采的,」阿丹笑了起來:「他扯了將近三分鐘,內容應該是早就準備好的,聽起來一大串像在背書,口齒倒是很清晰,看樣子『串活』沒白練。」

「喂喂喂,到底講了什麼啦?」

「他說,這次代聯會選舉有很多『蛀蟲』在裡頭攪和,這就是在說你了,」他哈哈大笑:「連名帶姓喔,『說唱藝術社社長、詩歌朗誦隊總隊長、二〇三班董子凱就是其中的代表性人物』,要大家注意『不能讓這種壞份子支持的人當選,這麼一來代聯會就會被爛人把持,不能幫同學謀福利了』。」

「靠。」我不敢置信。

「就說君子報仇三年不晚,人家留級一年,爬過的牆比你請過的公假還多。」阿丹笑道:「當然了,大家都不知道他在胡說什麼,站在下面聽他發神經,沒過多久就被全校同學噓下去了。管樂詹不知道你沒來,特別上台公開道歉,說了一堆『說唱藝術社社長是我好朋友,這都是誤會啦,哈哈』這種的,才把尷尬場面遮掩過去。」

「所以你紅了。」小光接口:「本來是幕後黑手,從今天起全校都知道有你這號人物啦。我看乾脆你宣布參選算了,什麼胡財貴、管樂詹的知名度都沒你高。」

「拜託。」我沒好氣地說。

「還沒完呢,」小光又道:「第二節下課,管樂詹親自跑來班上找你道歉,想不到正好胡財貴也跑來找你商議,冤家路窄,竟然就在門口嗆了起來。」

「沒出事吧?」

「沒動手,如果你問的是這個。」小光笑道:「勸架的是平平跟林碩彥。算你有本事,兩個人原本水火不容的,這下子竟然口徑一致,像是多好的麻吉一樣,跟你的交情比跟這兩個候選人還好。」

「那是詩朗隊的影響力,跟我個人無關。」

「不管,反正有他們在,胡財貴跟管樂詹都被隔得遠遠的,精采的還在後頭。」小光又說:「好啦,第二節下課熱鬧不過癮,第三節換唐宇同來了。你沒來他撲了個空,只好叫詩聖轉告你『儘快退出選戰,小心人身安全』。詩聖一聽就火了,當場翻臉,跟那小子對捶了幾拳。」

「呃,鬧大了嗎?」

「嘿,可不小。」小光哼了哼:「唐宇同那傢伙,我真搞不清楚他是站哪邊的,這裡逛逛那裡走走,路道跟你很像,同行相忌難怪淨找麻煩。他跟詩聖都是管樂詹的人,竟然跑到我們班來嗆聲,這不是小看人嗎?詩聖沒他那麼肥,打起來不過癮,黃益夫不爽跳出來助拳,人家拳擊社副社長果然厲害,這下子可把豬哥糖狠狠揍了一頓,事情才算結束。」

「我的天老爺。」我皺眉道:「拳擊社是支持王又勤的,這也算藉機幫糾察隊出一口氣吧?」

「嘿,我看八成是這樣。」小光點點頭,忽然說:「咦?這倒是個好機會,乾脆你去找王又勤謝幾句,順便把他拉到你這邊來當關鍵少數吧?」

「哈,我早就這麼幹了。」

我笑道。小光大笑:

「果然是個蛀蟲,真有你的!」

「阿強果然沒冤了你。」阿丹也說。

「唉,這下子越來越複雜,你們還有心情開玩笑。」我歎道,心想這段時間沒多管,本來打算讓情況自然發展,下禮拜再出手的。想不到局面竟然快速失控,加上不知道阿義在後頭又搞了什麼飛機,看來下週有得忙了,當下對兩人說:

「真是抱歉,我跟他們胡搞一通,想不到……」

「等等。」一直默不作聲的馨馨忽然使個眼色:「待會兒再聊,你們學弟來了。」

三人同時回頭,只見向瑞彬、黑若澤同時出現在二樓轉角。阿丹對他們招手,兩人快步走來。

「學長、學姊。」

我點點頭,見桌子太小,招呼大家在一旁沙發區坐下。眾人各自拿水杯揹書包,亂了好一陣子才落座。

馨馨坐在身邊,跟我靠得很近。我開口問學弟道:

「你們都準備完成了嗎?」

「報告學長,都完成了。」向瑞彬說。

「聽說上週末你們跟馨馨學姊見過面了?」

「呃,是。」黑若澤接口,漂亮的薄唇好像女生一般:「學姊請我們吃廟口,也陪我們去聖心練了一個下午。」

「嘿,沒事別凹學姊,人家很省的。」我笑道:「上禮拜我在忙詩朗隊,沒趕上你們在社團課的最後練習。怎樣,要不要先表演一次給我看看?」

「呃,這裡嗎?」向瑞彬看了看黑若澤:「學長,如果要表演,這裡可能不行喔。」

「因為還要扯鈴嗎?」我笑道:「我要你們陪她們練習,並沒有要你們陪著練扯鈴。遇到動作擺個樣子就好,來,開始吧。」

兩人互望一眼,彼此都苦笑一番,似乎沒想到一來就要被我「考試」。正要起身就見到我搖了搖頭,只好乖乖坐著,開始表演。

「扯鈴記」是我替聖心寫的「省賽專用段子」,由於民俗技藝社沒有受過相聲訓練,我特別選出黑若澤與向瑞彬陪她們練習。一來讓學弟有點基礎,二來也是「拿種子部隊訓練種子部隊」,兩邊實力接近,不會一下子就讓「代理人」感到挫折。最好的練習就是上台表演,這種互相砥礪、甚至帶有競賽意味的練習,是最接近上台經驗的訓練辦法之一。

黑若澤與向瑞彬的「代表權」是競爭出來的。向瑞彬不用說,漢霖少年團的訓練讓他穩坐高一社員第一把交椅,「扯鈴記」裡也由他負責捧哏。一般來說捧哏的最好看上去忠厚一些,因此,在向瑞彬本來就是個瘦高個子的前提下,面如冠玉的黑若澤,就扮像而言是搭檔的唯一選擇。

當然,光看長相是不夠的,黑若澤自有他的本事,反應奇快不說,表演起來有種天生的魅力。乍看之下有點玩世不恭,然而只要一開始表演,卻又馬上充滿喜感,透散著一股吸引觀眾的,說不上來的魅力。

真要說他有什麼缺點,大概就得說這個人太「漂亮」了。雙眼靈動深邃,手指又細又長,活像個從小練鋼琴的女生;自然捲的頭髮帶著淡褐色,皮膚白得跟小箏大姊有拚。聲音柔亮清晰,唸起「串活兒」字字分明。之前讓他上台試講「滿漢全席」,雖然只是照著段子唸,卻也有著讓人眼睛一亮的優異表現。

某次社團課後找他聊天,得知他是家中老么,上有兩個姊姊,媽媽是中美混血兒,聽說是當年打韓戰的美國大兵跟一位酒店小姐生的。爸爸做進出口貿易,賣一堆床墊枕頭之類的東西。大姊已經嫁人,二姊在高雄唸研究所。

擁有這麼漂亮的外表,黑若澤待人倒是挺和氣的,對學長恭敬有禮,對同學親切溫和。成績則非常優異,第一次段考是班上第二,全年級排序在前百分之十以內。想想看,這還是說唱藝術社創辦以來功課最好的一個人哩。

我跟阿丹都非常喜歡他,倒是小光近來經常挑三撿四的,似乎看到他就有點不順眼。我對他的態度有點疑惑,不過既然小光有意見,那就一定有他的道理。改天應該抽空私下問問,看他對黑若澤到底有什麼觀察。

對我來說,學弟表現越好,說唱藝術社就越有前途。本屆學弟潛力奇佳,除了「黑象兄弟」之外,舉凡「阿達」范姜義達、「大胖」肖武德、「共匪」華國健,或者「軍閥」伍傳芳都是一時之選。在之前的競賽裡,自然而然形成了「共匪配軍閥」與「大胖配阿達」兩組搭檔,較之眼前的「黑象兄弟」,另外兩組也一樣表現優秀。反而是猴子精也似的陳式彬一直缺乏搭檔,今天換明天找的,直到目前為止還找不出一個合適的捧哏與他搭配。

這次的目的是「教女生」,黑象兄弟的搭配比較對味兒。因此我安排「軍閥配共匪」負責寒訓挑大樑,也讓「大胖配阿達」準備下學期的樂聲揚。這樣一來每組都有重大活動,整年下來都有上台機會。比起去年只有我跟小光,起碼「種子部隊」已經多出了兩倍。

黑象兄弟坐在沙發上表演,兩人看來都有點不自在。說起來也不能怪人家,畢竟這是他們第一次在我面前表演「扯鈴記」,加上坐著施展不開,金橋不能大聲講話,想想也是夠彆扭的了。不過這是我的刻意要求,打算瞧瞧兩人在環境限制下的默契如何。基於自身經驗,我一直認為功力還是其次,只要與搭檔默契足夠,即使再怎麼彆扭,表演起來應該不會太糟糕才對。

沒過多久表演結束。三個學長加一個學姊彼此互望,小光打破沉默說:

「嘿,你們這樣就想見人啦?」

學弟面面相覷,只聽小光哼了哼:

「練了一個月,成果就這麼點。瞧著。」

說著他也不管我有什麼意見,當場跟我對起段子。我呆了呆,這傢伙還真不客氣,也不問問我到底練過沒。當然,段子是我寫的,跟小光也不是第一天搭檔了,這種臨場抽問可難不倒我,於是也就一搭一唱地講了起來。

才講了個「瓢把兒」,小光忽然對阿丹使個眼色,只見阿丹笑咪咪地接著講了下去。我一呆,發現他竟然搶了我的捧哏角色,見小光冷笑一聲似乎不打算接口,只好捧逗互換,以逗角陪阿丹繼續表演。

沒幾分鐘講完了,小光嘖地一聲,對瞠目結舌的兩人說:

「看見沒,這才叫實力。你們那算什麼玩意兒?好意思代表社團,去教人家民俗技藝社嗎?」

學弟們都不敢作聲。我見氣氛緊張,連忙打圓場說:

「好啦,剛剛只是個示範而已。學弟表現不差,只是被環境限制了沒有放開。學長教你們一個原則,以後就會好一點了。」

學弟們正襟危坐,小光面無表情望著兩人。我乾笑一聲,續道:

「表演是不能看環境的,有時候在台上,有時候還得拿麥克風,必須因地制宜,不能硬套公式。魏老師第一次上課不是說過了嗎,當年祖師爺還不是擺個地攤就講,講到後來還進宮給慈禧太后講,所以環境不是重點,你們必須放輕鬆,投入表演本身。」我想了想:「表演給四個人聽,跟表演給十萬個人看是一樣的,目的都是為了讓觀眾覺得有趣。我讓你們坐著講,那你們就坐著講嘛,沒有動作台步,聲音出不來都沒關係,不要因為跟平常不一樣就覺得彆扭。你們不該想『啊,那這個動作沒做怎麼辦』,該想的是『嗯,學長姊們有沒有覺得有趣呢』,這樣懂了沒?」

「可是,」黑若澤開了口:「學長,段子是你寫的,每個包袱你都知道,還有什麼有趣可言呢?」

「嘿,那可不一定。」我搖頭:「魏老師的錄音帶你們聽很多遍,難道就覺得很無聊了嗎?很多段子只有一兩個包袱而已,其他全是引子,重點在包袱怎麼抖,抖起來有沒有舉重若輕。你們淨顧著台步動作,就算上了台,面對沒有聽過這個段子的觀眾,結果還是兩個機器人,照既訂程式在走而已。」

「是,我懂了。」黑若澤點點頭。

「那你呢?」我問向瑞彬。

「嗯。」他也點點頭,口中卻說:「可是,以前在少年團,團長都要我們完全按照公式走,就算只有一點差錯都要重來。」

「那是練功,跟實際表演不同。」我解釋:「你們表演經驗不夠,練起功來當然要一絲不苟。問題是上了台就不能重來啦,無論練得怎樣,上台只有讓觀眾笑一個目的,其他什麼也別想。知道嗎?」

「是,知道了。」

「好,」我點點頭:「其實你們的表現已經很好了。在家多練練,上台表演不必拘泥小節。小光?」

「幹嘛?」

「你還有意見嗎?」

「當然,一大堆呢。」他哼了哼:「不過也不急著現在講,你們兩個多聽社長教誨。都像這樣扭忸怩怩的乾脆回去抱馬子算了。」說著忽然一笑:

「當然啦,這件事嘛,人家社長也可以傳授一點經驗就是了。」

「靠。」

我哼了一聲。只見小光哈哈大笑,氣氛這才輕鬆下來。

六人聊了一會兒,巧怡前腳後腳也到了。她像是不願意在大家面前跟小光太親熱,拉著馨馨坐到一旁。學弟們從未見過這位傳說中的演講社社長學姊,我介紹大家認識,巧怡微微一笑,點點頭算是打招呼。

我看著巧怡,不知為何覺得她跟之前有點不大一樣。講起話來談笑風生,不講話時冷若冰霜,一股奇妙的氣勢油然而生,頗有某種小箏的味道。

今天她跟馨馨都是來「旁聽」的,公演後我們跟演講社唯一的共同活動只有撰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而已。她們忙著招生、新訓與演講比賽,我這邊也被詩朗隊搞得分不開身。難得有個合作機會,正好藉機讓她們認識一下聖心的人。很久沒以社團身分見面了,地點雖然一樣是金橋,身邊卻沒有當年的小達、希特勒、阿珍或小箏。一時之間,只覺得彷彿少了些什麼。

對我來說,公演是個心態上的轉捩點。或許因為有過高中以來最好的一次個人表現吧,近來我對說唱藝術社的活動參與感很低。不但再也沒有提起「四大任務」,也不再像過去一樣,很想舉辦一堆熱熱鬧鬧的大型活動。眼前除了跟小光、阿丹他們分頭撰寫「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以及準備「代理人戰爭」外,唯一在乎的,大概也只剩訓練學弟這件事了。

姑且不論小達對我的態度,過去學長們的確給了我很多機會。說唱藝術社舞台雖小,我卻藉著這個舞台有了今天的發展。高二上不知不覺過了一半,我希望在下學期前把七位學弟訓練到我跟小光當年的水準。這麼一來,下學期的各項活動就可以交給他們去辦,也能在過程中選出社團幹部,把社團交接下去。

聊著聊著,馨馨忽然提議兩社不妨來辦個聯誼,表示過去大家合作愉快,今天升上高二,也該讓學弟學妹們認識彼此,培養培養感情什麼的。小光聞言沒出聲,阿丹大表贊同,倒是巧怡皺起眉頭,開口問道:

「聯誼?有空搞這個嗎?」

「妳們很忙嗎?」阿丹問。

「忙?嗯,是有點忙。」巧怡哼了哼:「阿丹啊,你們倒是很開心,我這邊都快忙不過來啦。一連幾週演講比賽剛辦完,之後馬上又有校慶靜態資料、校慶晚會、聖誕晚會司儀要弄;社團裡五個組都還在辦內部研習,更別提『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連練都還沒有開始練,哪有這種閒功夫搞聯誼啊?」

「咦?還沒練喔?」我一怔:「不是四月就要上台了嗎?」

「沒空啊,連段子的最後確認都還沒有完成,只有我一個人怎麼確認?」巧怡嘆了口氣:「我不抓人人就不來,大家各忙各的,你又不來幫忙。」

「那是妳們的表演,我怎麼幫忙?」我笑道,藉機說:「巧怡,妳別把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資料可以讓學妹準備,校慶晚會找一個人負責帶就好;斌斌不是演講組組長嗎?司儀交給她訓練就成了。至於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只要妳一句話,我們也可以幫忙訓練。」

「這話也對。」阿丹道。

「這不合適吧?」小光卻說。

眾人一怔,巧怡冷笑一聲。阿丹看看小光,問道:

「為什麼不合適?」

「這是演講社的內部活動,我們跑去幫忙訓練,回頭戲劇社又有話講。」小光搖頭:「再說了,自己學弟訓練得怎樣了?你在看聖心這邊,凱子不知道都在忙什麼,怎麼,要我去帶嗎?」

「話可不是這麼說。」阿丹陪笑道:「凱子之前忙詩朗隊,這下子空出來啦。我的想法是你來訓練學弟,我回去把社團那一堆事情好好搞定。演講社這邊如果願意,凱子本來就最有交情,人家是社長,劇本也是他寫的,那就讓他去訓練學妹好了。」

「嘿,妳說呢?」小光問巧怡。

「我的學妹,我自己會訓練。」巧怡搖頭,對馨馨說:「妳說呢,要請凱子來幫忙嗎?」

「沒什麼不好啊,哥最會訓練人了。」馨馨聳聳肩。

「妳就是愛生事。」她瞪了馨馨一眼,轉頭對我說:「凱子,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有空講句話嗎?」

「呃,好。」

我忙道,只見她站起身來,連忙尾隨她走到洗手間外的陽台上。

又下起雨了,水花淅瀝瀝地濺在窗台邊緣。巧怡望著外頭,半晌後才說:

「凱子,剛剛不是針對你,別介意。」

「不會,」我微微一笑:「怎麼啦,社團有困難,是不是?」

「嗯。」

「說來聽聽?」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反正最近演講社氣氛不大好,」她皺起眉頭,彷彿十分疲憊:「你的建議都對,只是我叫不動她們。這陣子事情大部分是我一個人在做,幾個幹部個個有問題。」

「馨馨也是嗎?」

「她還好,」巧怡搖頭道:「馨馨很幫忙,大部分正常社務、分組訓練都是她在管。之前我在忙演講比賽,好不容易弄完了,後頭幾件事卻還沒開始,想想頭都要爆炸啦。」

「幹部怎麼了?」

「唉,簡單來說就是不贊成我合併戲劇社。」

「為什麼?這不是早就有的共識嗎?」

「什麼共識,連馨馨都不贊成。」她哼了哼:「演講社有七個幹部,除了我跟馨馨之外,每個幹部也同時負責出任一個小組組長,這你知道吧?」

「知道啊,所以?」

「我們一共有六十三個社員,新聞組最大有十八人,其他都是十個上下;」巧怡解釋:「簡單來說,各組都擔心戲劇社一併進來,馬上就會變成社團裡最大的勢力了。」

「哦!」我恍然大悟,早上聽馨馨說我就覺得有點奇怪,演講社那麼多人,總不會每個人都因為小笙的事跟巧怡起衝突啊,這下子我就懂了,原來是本位主義作祟,這跟演辯社也沒什麼不同。

「所以了,大家明著不講,暗中誰也不願意促成這件事。」巧怡續道:「更過分的是她們沒事就找小箏或阿珍學姊講一堆有的沒的,學姊本來都不想管,講多了也就會跑來說我幾句,搞得我裡外不是人,事情很難辦。」她忿忿不平地說:

「問題是事情已經做到一半了,學校也同意了,今天抽回來可下不了台。宜津沒事就來搞內部破壞,連小笙都被她騙得變節啦,你說我該怎麼辦?」

「巧怡,這就是社長,妳擔心的事情永遠比大家高一層,其他人不理解也是合理的。」

「你這話跟沒說一樣。」

「不然我問妳,妳有五個組,五個組長都反對嗎?」

「嗯,燕玲還好,宜君那邊反對得最激烈,不過只有小雪跟我當面吵過,碧禎比較聽小雪的。」

「小雪喔?」我裝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她也會吵架嗎?」

「嘿。」巧怡冷笑一聲,算是回答。

「那斌斌呢?」

「斌斌忙都忙不過來了,只是對我說,她不喜歡我這麼獨裁。」

「唉,有時候獨裁也是難免的。」我點點頭,想過一遍彼此的關係,對巧怡說:「這樣吧,我問妳,合併計畫不能停對不對?」

「對,不能。」她堅決地說。

「如果停下來會怎樣?」

「那就糟了,就算訓導處沒說話,宜津那邊也會給我苦頭吃。」巧怡恨恨地說:「我絕不能讓她得逞,這人不只會看熱鬧,搞不好還會趁我們內部大亂的時候趁機拉社員。我這可不是危言聳聽,你看,連小笙都被她拉跑啦。」

「別急別急,我聽懂了。」我笑道:「這是小事,我幫妳想個主意來整合意見,怎樣?」

「真的嗎?」巧怡一怔,當場高興了起來:「凱子,你有什麼好主意?趕快說來聽聽!」

「好主意說不上,陰險一點倒是真的。」我一笑:「其實啊,問題核心在斌斌,難道妳看不出來嗎?」

「咦?為什麼?」

「斌斌很穩重,在演講社裡的信賴感也最強。」我解釋:「妳們畢竟是『演講』社,如果要整合意見,那就非得從這位演講組組長下手不可。斌斌是小雪的老搭檔,她可以擺平小雪,妳說碧禎都聽小雪的,那麼五組起碼就有三組搞定了。宜君那裡我幫妳跟她說,妳自己出馬穩住燕玲,不就整合完畢了嗎?」

「嘿,你說得簡單。」

「巧怡,妳搞不清楚,剛剛馨馨在幫妳做球。」我笑道:「她建議辦聯誼,妳以為真的是要讓學弟學妹出去玩嗎?不是的,她希望通過『外部力量』,讓我們有機會介入妳們內部事宜,以便幫妳整合意見。」

「咦?她是這個意思喔,我怎麼都沒聽她說?」

「因為那也要我同意啊,再說妳又那麼『獨裁』。」我笑了起來:「這樣,妳就大發慈悲,讓學弟妹一起玩玩吧?教妳一個好的,這件事妳別介入,只要同意就好,剩下的讓馨馨去搞,要她找幾個反對最力的、沒有參與『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高二社員負責安排,到時候我會幫妳各個擊破收買人心,也會找機會擺平斌斌,這麼一來意見就好整合了,阿丹小光加我,大家都不是陌生人,我們會不著痕跡鼓勵大家一番的。」

「為什麼聯誼會產生這種效果?」

「因為是在玩嘛,過程中比較容易建立交情,比較沒有心防。」

「嗯。」

「所以了,這件事妳就答應好了,剩下的我找馨馨商量,我跟會她把後續事宜搞定。」我想了想:「妳自己好好準備『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把任務分組先整編出來,如果需要我來當導演什麼的,那也只要說一聲就好。」

「等等,你剛剛說聖誕晚會司儀讓斌斌負責訓練,是不是?」

「嗯。妳要信賴妳的幹部,她們才會覺得有參與感。」

「我又沒有不信賴,是她們自己興趣缺缺的。」巧怡哼了哼:「好啦,我要馨馨跟她說。你說校慶晚會那邊也要找一個人來帶,那你有沒有建議人選?」

「有,」我一笑:「小雪。」

「呃,那我也叫馨馨跟她講?」

「不行,這個妳得自己找。」我搖頭:「聽我的,找小雪不能假手他人。妳要是沒有把握,那就跟她說我也想要觀摩校慶晚會練習,特別跑來找妳討論,聊著聊著就決定找她了。」

「為什麼要這樣?」

「嘿,聽我的準沒錯,放心好了。」我推她一把:「好啦,別扯了,白珛靈她們應該已經來啦,我得回去了。」

「等一等。」巧怡忽然說,拉著我的手:「凱子?」

「怎樣?」

「你……」她想了想措詞:「剛剛這些事,你其實早就想好要跟我講了,是不是?」

「嗯,一部分是,」我點點頭:「另一部分是聽妳說才想到的。怎樣?」

「你為什麼要幫我想這麼多?」

「沒有為什麼,就是想到嘛。」

「嗯,那我這樣問。」巧怡望著我:「你幫我想這些,是為了報答小箏學姊嗎?」

「喔,不是啊,死沒良心鬼,跟妳真是白拋媚眼。」

我笑嘻嘻地說,拉著她往裡頭走。

回到沙發區,聖心的果然來了。民俗技藝社社長白珛靈,帶著高一學妹倪詩涵,坐在大夥兒中間。

巧怡不認識白珛靈,我幫兩人介紹一番。白珛靈客客氣氣與巧怡握了手,似乎對這位「北一女大社長」很尊重。巧怡則微微一笑,表情看上去有點客套。

我心中一凜,突然發現她對白珛靈似乎有點敵意。

這麼想起來,我也越來越會解讀巧怡了,雖然神情不露任何破綻,然而在那副溫和的笑臉下,巧怡卻明顯對白珛靈表現出防備與排斥,想來跟對方的長相有著直接關係。白珛靈非常漂亮,除了左眼眉角有一道小小的胎記之外,其餘可說是位難得一見的、氣質典雅的大美女。無論細而清楚的雙眉、水靈般的大眼睛,從膚質到身材都無懈可擊。態度莊重恬靜,既有小箏的神祕感,又有薇的落落大方;聲音柔和漂亮,舉措無不合宜。縱然身材不高,卻給人一種小渝儀蘋那樣的,英挺直爽的俏麗感。

更重要的是,白珛靈非常「精緻」。

這是一種很難形容的第一印象。美女滿街都是,有的漂亮有的身材好,「精緻」的美女卻很少。現實生活裡的人比較真實,無論再怎麼漂亮、保養得再怎麼好,臉上總有一些天生的質感,跟漫畫或言情小說封面上那種既朦朧又細膩的樣子有所不同。

然而,白珛靈卻給我這樣的感受。乾乾淨淨的輪廓,一點瑕疵也沒有的臉蛋;眼神又亮又盪漾,雙頰滑潤柔皙;又長又整齊的睫毛自然捲起,沒有塗抹的雙唇水嫩豐澤。「精緻」到了極點,不染一絲塵埃,非常「透明」。

未曾經驗過的震撼,過去接觸過許多女生,沒有任何人給過我這種感覺。馨馨有點孩子氣,大姊成熟了些;小箏飄逸卻不「清楚」,薇則笑語宴宴,印象裡只有一泓深邃的眼神。

小玫內向沉默、雅雅單純可愛;小渝帥氣柔和、娃娃直爽愉悅。每個女孩子都有獨一無二的特殊氣質,卻都不像白珛靈那般,才看第一眼,就無法不注意到她的容貌,被那樣的美貌深深吸引,感到震撼不已。

上次去聖心就這麼覺得了,今天第二次見面,這種印象竟毫無減色半分。二十二歲前不能近男色,如此超級大美女,至今竟然沒有交過任何一個男朋友。

難怪巧怡不自然了,我心想,女生看到更漂亮的女生總會如此。初次見面時連小光都盯著人家直發呆,幸好當天巧怡沒去,否則這兩個傢伙又要吵不完啦。

她還沒看過對方扯鈴呢,我又想,那種優美而流暢的動作,渾身柔若無骨,那才叫真的美麗。我回過神來,對白珛靈說:

「真不好意思,要妳們大老遠跑來。」

「不會。」她搖搖頭,認真的模樣讓人不禁多看兩眼:「每次都是你們來,這回也該讓學弟們休息一下。」

「妳們練得如何了?」

「嗯,學弟示範得不錯,我們學了很多。」

她客客氣氣地說。小光笑道:

「哈,那可慘了,兩個活寶剛剛才被訓了一頓。不然這樣,待會兒先聽妳們表演,之後看我們怎麼幫忙好了。」

「表演的事等一下。」她一笑,對我跟巧怡說:「兩位社長,聽說寒假你們會一起辦寒訓,是不是?」

「是啊,」我看巧怡一眼:「怎麼啦?」

「這個月向你們學習,我跟詩涵都學到很多,」她說:「如果方便,不知道寒訓可不可以也讓我們參加呢?」

「哦?妳們打算參加寒訓嗎?」

「是的。」她點點頭:「社團裡討論過,我們希望把相聲納入正式課程。之前大家上過一點歌仔戲,這是我們唯一接觸過的民俗戲曲項目。如果你們同意,我們會就會成立一個相聲組,讓有興趣的社員參加。」

「妳們成立相聲組不用經過我們同意啦,」我笑道:「所以寒訓是第一步?」

「可以這麼說。」

「這個我是不反對,」我稍一遲疑,心裡迅速轉著念頭,轉頭問巧怡:「那妳的意見呢?」

「我管不著,相聲組的事由小雪決定。」

巧怡不置可否地說。我心想果然如此,看了看小光,決定找阿丹「求援」:

「喂,副社長,你意下如何?」

「我覺得很好啊。」阿丹會意,漫不在乎地說。

「好吧,那就這麼決定了。從寒訓開始,我們協助民俗技藝社建立相聲部門。」我直接下結論,對巧怡說:「我們這邊寒訓由阿丹負責,如果妳不反對,後續就讓阿丹跟小雪討論相關事宜。」又對白珛靈道:

「原則上先這樣,你們大概會出多少人?」

「十個人以內。」

「沒問題,到時候我會叫阿丹把相關資料、費用跟課程表拿給妳。費用記得要先付,那些都是給指導老師的。」

「瞭解。」

她點點頭,看看我又看看巧怡,微笑著說:

「這就謝謝兩位了。」

我點點頭,只見巧怡客套地笑了笑。當下轉移話題,聊起省賽的事。

距上次在聖心首次見面已然一個多月,當天小光、阿丹跟我一齊表演了「樓下有遊行!」與「捕風捉影」兩個段子給他們聽。由於地處偏僻,聖心的社團活動就數量或規模而言都比我們這些北聯公立高中差得遠。兩段表演加上隨後的「座談」,說唱藝術社三大台柱同台演出,連表演帶吹牛,果然贏得了對方一致的好評。

作為「代理人」,聖心是我們計畫中用以對戰基隆女中的合作對象之一。之前陸續跟彰中、竹中或武陵都有接觸,然而就地緣關係來說聖心還是不二人選。省賽在下學期,尚有半年時間準備。在我們力下說詞,加上馨馨推波助瀾下,「代理人計畫」終於獲得白珛靈首肯,民俗技藝社接納說唱藝術社提案,成了我們的「羽翼」。

然而,由於對方不在台北,無論去中青社上課或平日聯繫都不是那麼方便,因此我特別找學弟擔任合作窗口,精心設計了「合練」的教學模式。回去之後完成「扯鈴記」,我跟阿丹花了整整一週午休時間替向瑞彬、黑若澤進行特訓,這才有了今天的小小成績。

隨著詩朗隊練習益發緊湊,我把聖心這邊的相關事宜都交給阿丹來負責。阿丹非常投入,每週兩次固定報告進度。據他表示,白珛靈與倪詩涵的理解力極強,雖然從來沒有接觸過相聲,然而只是通過學弟「示範」,加上說唱藝術社的影音資料輔助下,兩人進度快得不可思議,幾週下來,已經有了某種「可以上上小場面」的本事了。

當然,省賽不是小場面,基女也不是省油的燈。阿丹打聽到對方已然知悉「代理人」計畫,特別選出兩位高一學妹擔任省賽選手,不但由阿芝親自訓練,也請漢霖方面針對選手特質量身打造了一個段子。阿丹又說,這兩位學妹「頗有你跟小光當年的架勢」,就算爭一口氣吧,今年也會更加努力,「不能讓說唱藝術社一戰成名,耀武揚威到我們頭上來了」。

還有半年才比賽,我心想,基女倒是很積極,看樣子未來必有硬仗要打。阿丹看看白珛靈,續道:

「大致上是這樣,畢竟公演上兩社處得不是很好,她們有點復仇意味也是可以理解的。」

「那是針對凱子,」小光笑道:「其他人跟我們相處得還不錯。」

「嗯,這種『不單純』的情緒只怕更難對付。」阿丹嘿嘿一笑:「所以嘍,社長大人,誰捅的馬蜂窩誰負責,詩朗隊比賽結束了,之後你要自己盯啦。」

「知道了啦。」我搔了搔頭:「真是的,哪來這麼多有的沒的啊?」

小光阿丹都笑了起來,白珛靈聽我們講來講去,忽然開口道:

「社長?」

「呃,叫凱子就好了。」我搖搖頭:「怎樣?」

「好,凱子。」她認真地說:「阿丹說得對,這段時間都是學弟在指導我們。如果可以,接下來我希望你自己來看看我們練習,多給我們一點意見。」

「呃,這個當然,」我忙道:「不過我也希望妳們也同樣能夠抽空來參加我們這邊安排的活動。像是中青社的相聲課,或者找機會上台表演表演也好。畢竟練習是一回事,實際的表演經驗更重要,當年我跟小光就是這麼練出來的。」

「有機會上台表演嗎?」

「機會是找出來的。」我想了想:「不然這樣,乾脆在這學期末辦個成果展好了。這學期我們社員多,學弟也需要上台機會,看看演講社這邊能不能支持一下,寒訓前讓大家先驗收,視成果展進度決定寒訓的課程內容。」說著問巧怡:

「大致上就這樣,妳意見如何?」

「活動太多,只怕學妹受不了。」巧怡說:「你去找小雪,不然請馨馨安排也可以。」

「沒問題。」馨馨忙道。

「細節再說,反正只要上台總是好的。」我不理會巧怡的冷漠:「好,那接下來呢,要不要練習一下?」

「在這裡嗎?」白珛靈一怔。

「喔,這裡當然不行啦。」

我笑道,只見兩位學弟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當下帶大家離開金橋,來到新公園露天表演台。

外頭依然下著雨,「露天」觀眾席全濕了,一行人走到台上。很奇怪地,巧怡雖然有點興趣缺缺,卻也不像之前一樣先行離開,反而一直跟著馨馨,全程參與下午的活動。

難得兩社正副社長都在,加上小光笑嘻嘻站在一旁,白珛靈看上去好像有點害羞。只見她從書包裡取出扯鈴,問道:

「那就開始了?」

「嗯,」我點點頭:「先走一次,有什麼問題待會兒一次檢討。」

「嗯。」

她點點頭。說時遲那時快,黑若澤忽然走上一步,接過她的扯鈴。

我一怔,只見白珛靈嫣然一笑,兩人似乎頗有默契。

黑若澤望著她,俊俏的嘴角滿是笑意。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心下狐疑,忍不住往小光望去,只見他哼了一聲,瞪著黑若澤。

他的敵意極重,雖說小光平常就對人不大客氣,卻也很少露出這種程度的敵意表情。我訝異不已,心想其中必有緣故,就見白珛靈與倪詩涵各自站定,一齊鞠躬報名,表演開始。

幾句台詞說完我又吃了一驚。兩人表現好得出人意表,無論咬字、台風,動作、甚至節奏掌握都完全不像是一對沒練多久的新手。要領面面俱到,表演一絲不苟;逗哏字字清晰,捧哏句句到位。角色默契極佳,甚至比得上去年中新友誼之夜時的我跟小光。

在場只有我跟巧怡沒看過她們表演,只見巧怡滿是不可置信的訝異神色,我則嘖嘖稱奇,繼續往下看。

動作橋段開始了。黑若澤遞上扯鈴,倪詩涵微笑著接過去。我恍然大悟,這才明白黑若澤把扯鈴拿走的理由。原來露天表演台上沒有講台,扯鈴無處可放,想來他們已經這麼做過很多次了。就見倪詩涵輕輕一揮,扯鈴驀地有了生命,當場快速轉了起來。

「扯鈴記」是一段以「學」跟「逗」為主的段子,結構很簡單,大意是智角教愚角玩扯鈴。倪詩涵是逗哏的,介紹一招就得示範一招,不過真正困難之處卻完全落在捧哏的白珛靈身上。倪詩涵是學妹,一招招只要表演出來就好;白珛靈則必須想辦法學得很搞笑,表面上看起來笨手笨腳,卻又不能把「鈴」弄丟,什麼掉在地上之類的,這才是真功夫之所在。

就像表演魔術,變出兔子不難,變的時候動作漂亮、舉重若輕才難。更進一步,如果還想在表演時出一點花招,像是變不出來啊,兔子忽然變成鴿子之類的「出搥場面」,那就更得擁有超強的實力才能辦到。扯鈴表演亦然,「螞蟻上樹」「快馬加鞭」固然困難,想讓螞蟻上不了樹,或者「快馬加鞭」時一不小心踩在軸線上,卻又不讓鈴飛出,那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白珛靈不愧是學姊,每個動作都演得很可愛,卻每每能在千鈞一髮時收回彷彿失控的扯鈴。這份本事非同小可,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當時只是隨手寫寫,她們竟然真的可以把這種「幻想中的動作」表演出來。

這一瞬間,我就知道「代理人計畫」成功了。「扯鈴記」是個非常大膽的實驗,除了一般段子的各種笑點,這一段的致勝關鍵幾乎全靠動作達成。民俗技藝社是新手,光憑相聲實力大概打不過長年冠軍的基隆女中相聲社。因此段子設計必須出奇制勝,以「學」來彌補「說」之不足。

當然,畢竟這還是相聲表演,「說」是少不了的。在此我也有取巧之處,由於講的是扯鈴,這門技藝學問很大,光憑那些繁複的招式名稱就能湊成一段以「串活」為重心的傳統段子。再者,通過一招招名稱介紹,段子邏輯性較強,也就不大容易發生忘詞情形。就算真的忘了,那也只要少說一招就好,觀眾並不會發覺。

更重要的是,每一招的介紹都是「說」,作為逗哏,倪詩涵只要把段子清清楚楚唸出來,頂多示範一下即可,不像其他傳統段子必須擁有堅實的基本功基礎。反觀捧哏的白珛靈不但要抖包袱,更得努力演出那些笨拙的扯鈴動作,比起倪詩涵辛苦得多。

因此,當我見到眼前的表演,立刻就知道計畫已經成功了。今天才十一月底,動作方面搞定,接下來有漫長的五個月時間足以把兩人的表情、語調磨練完成。屆時「扯鈴記」必能大放異彩,在省賽上勇奪冠軍。

想得高興,不知不覺表演已然結束。白珛靈巧妙地收回扯鈴,兩人鞠躬下台。眾人報以熱烈掌聲,只見巧怡睜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她們。

真是一段成功的演出,我心下讚嘆,拍手笑道:

「了不起,表演得太好了!」

白珛靈微微一笑,客氣地說:

「凱子你別客氣,哪裡有問題還是要跟我們講呢。」

「嗯,怎麼講,『說』的部分當然還有進步空間,」我點點頭:「不過就整體效果而言,就算今天上台吧,我看也沒什麼問題了。」

「你取笑了。」

「不,」我搖搖頭:「妳們的表演果然厲害,『扯鈴記』不是那麼講究『說』,這種程度已經很夠了。當然,省賽對手沒那麼容易對付,未來還有很多可以修正的地方,不過主要困難已經突破,剩下的都不難。」

「我同意,」小光接口:「妳們的問題在語調,聽起來稍微生硬了點。另外,一招與一招之間的空檔也接得不大順。凱子,這要怎麼解決?」

「這很容易,」我想了想:「嗯,這樣吧,學我們詩朗隊的辦法,來個『小跟句』好了。」

大家都疑惑地望著我,我忽然懷念起希特勒,心想去年還有他,今年卻只剩我一個人既會說相聲又參加過詩朗隊了。當下解釋:

「這很簡單,就是彼此把對方的台詞在心裡默唸,就像說單口相聲一樣,輪到自己的才發出聲音。還有,不是每次練習都要搞得這麼累,扯鈴可以回家自己練,平常練習只要對詞就好。兩個人坐下來,甚至閉上眼睛對詞,設法讓自己默唸的那句跟對方唸出來的那句速度拉齊,久而久之就會變得很流利,不用多想就會自動跑出來。」

兩人對望一眼,似乎有點不明白。小光一笑,點點頭說:

「有道理,這法子不錯。就像聽錄音帶,一卷帶子聽久了,一首歌唱完心裡馬上就會跑出下一首來,妳們多練練就知道啦。」

「還有,記得用這種方法練習時不要太大聲。」我補充。

「為什麼?」倪詩涵問。

「這很難解釋,」我想了想,一時不知怎麼說明:「喂,小光,你來講。」

「哈,這的確很難解釋。」小光嘿嘿一笑:「媽的,難解釋的就要我講。這麼說好了,妳們知道上台表演講話會越講越快嗎?」

「嗯。」兩人都點了點頭。

「所以了,練習的時候要把聲音放低一點。」小光解釋:「小聲練習成了習慣,一上台就會發現音量不足,為了讓聲音放出來只好用力講,這麼一來就會比較累,速度自然就快不起來。」

「然而,這並不代表妳們應該放慢速度,」我接口:「充其量只是不讓速度失控而已。這個技巧很好用,妳們可以回去試試看。」

「起碼我跟凱子都是這麼練的,」小光笑道:「就跟那些在殯儀館唸經的師父一樣,自己練習唸得唏哩呼嚕,一旦出去超渡別人,可就伊伊呀呀,好聽得很了。」

「這是什麼鬼例子啊?」

我不禁好笑,只聽大家都笑了起來。小光又說:

「好好好,都別吵鬧。學弟?」

「是。」向瑞彬與黑若澤同聲道。

「客人表演完畢了,你們也練一遍吧?」

「呃。」

兩人搔了搔頭,見我不表反對,只好硬著頭皮走到中間。黑若澤接過扯鈴,兩人對望一眼,開始表演。

大家都望著他們。只見學弟不會扯鈴,遇到動作只好虛晃一招帶過去。輪到自己學弟,小光跟我就沒那麼客氣了,指導起來只能用「教訓」來形容。想想學弟也蠻慘的,當著三位學姊加上一個女同學,講沒幾句就被我們叫停修正,各項要求也遠比對白珛靈她們機車得多。

當然,這些都是講給白珛靈她們聽的。人家畢竟是女生,又沒接觸過相聲,加上遠來是客,總不好意思沒事就「修」人家一下。對學弟沒那麼多限制,藉著要求學弟,我跟小光趁機把所有須要注意之處一一提出,原先白珛靈還不瞭解我們的用意,只見馨馨跟她咬了幾句耳朵,她才進入狀況,拿出筆記簿,把我跟小光所有提出來的問題通通記了下來。

雨在不知不覺中停了。四點半,層雲裡透出西斜的陽光。練了整個下午大家都很餓,一行人決定去衡陽街德州炸雞吃晚餐。我見小光巧怡走在隊伍前頭,當下落後眾人,叫過黑若澤,低聲道:

「學弟,問你一件事。」

「學長請講。」

「這段時間以來,」我望著他那俊俏的臉孔:「你跟白珛靈見過幾次面?」

「嗯,」他想了想:「大概五六次吧。」

「每次都跟向瑞彬一起嗎?」

「呃,」他稍稍遲疑:「幾乎都是。只有一次是我自己跟學姊碰頭。」

「做什麼?」

「姜誠學長要我拿一些資料給民俗技藝社,我跟學姊約在基隆車站見面轉交。」

「就這樣?」我追問:「人家有沒有請你吃個飯,還是喝杯咖啡什麼的?」

「呃,有。去廟口。」

「週末嗎?」

「不,是這個禮拜四,社團課之後。」他回答,想了想又補充:「就是前天,學長出去比賽的那天。」

「所以其他時候都是跟向瑞彬一起去的,是嗎?」

「是。」

「阿丹呢?」

「學長也都在。」

「嗯。」我心想差不多了,又問:「那我再問你,阿丹有沒有跟你們說過白珛靈的『故事』?」

「咦?沒有。」他一怔:「學姊什麼故事?」

「沒關係,沒有就算了,有空再說。」我點了點頭:「這樣吧,下禮拜一中午你來班上找我,我們找個地方吃便當聊天,我把這件事情跟你說一下。」

「也找小彬去?」

「不,」我搖搖頭:「只有你。記得別大嘴,到時候你就知道原因了。」

黑若澤一怔,乖巧地點了點頭。我拍他一把,展開腳步趕上眾人。

七點整。

大夥兒在德州炸雞邊吃邊聊。由於是第一次見面,巧怡話不多,席間多半都是小光、馨馨在打屁,兩個學弟倒是乖乖的很有禮貌。倪詩涵學妹很大方,相形之下白珛靈就沉穩得多,總是微笑著點頭或搖頭,漂亮的模樣既跟大家親近,卻也有點距離。

結束時外頭又下雨了,禮拜六晚上的衡陽路很熱鬧,騎樓擺滿攤販,積水與車燈把路上照得一片燈火通明。

眾人在騎樓下道別。馨馨瞧我一眼,拉著白珛靈、倪詩涵與向瑞彬一齊去火車站搭車;黑若澤望著他們離去,嘆了口氣,打聲招呼自行離開,只剩阿丹、巧怡、小光跟我還站在德州炸雞門口。

我對阿丹使個眼色,他會意,拍了拍小光說:

「喂,待會兒你有空嗎?」

「幹嘛?」小光一怔,看看巧怡問:「找我有事?」

「嗯,有些東西要跟你商量。」

「那凱子呢?」

「我們不找他,」阿丹笑嘻嘻地說:「我要八卦他,這小子可不能參加。怎樣,有沒有空嘛?」

小光皺起眉頭,看樣子似乎在擔心巧怡不高興。我嘻嘻一笑,聳聳肩說:

「好啊,你們八卦我才不聽。我負責送巧怡回去,順便告訴她一些『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相關注意事項。你們要見面再找時間見就是了,小倆口不必難捨難分,這種情緒大家都理解。」

「靠。」

小光嘖地一聲,向巧怡揮手作別,被阿丹拉回德州炸雞。

這麼一來只剩我跟巧怡了。她皺眉道:

「凱子,你跟阿丹在搞什麼飛機?」

「唉,有些話小光在不好講。」我從書包裡掏出傘:「走,我送妳回去,路上慢慢講。」

巧怡似乎有點遲疑,點了點頭,走進傘下。

從桃源街走到國防部,這一帶都是政府機關,街景很暗,路上也沒有多少行人。兩人默默走了十幾分鐘,我見氣氛差不多了,這才開口說:

「巧怡?」

「嗯?」

「妳剛剛心情不好,是不是?」

「幹嘛這麼問?」她一怔,閃避道:「你都知道啊,還不就下午講的那些事。」

「不,我問的是妳跟小光。」

「我跟他又沒怎樣。」

「妳又來抄我的話了。」我笑道:「現在妳懂了吧,有心事不想說的時候這句話還蠻好用的。妳在煩什麼?跟白珛靈有關對不對?」

巧怡一怔,放緩腳步問:

「你又知道了?」

「妳的樣子很明顯。」我一笑:「白珛靈怎麼啦?妳覺得她對小光有意思嗎?」

「呃,才沒有。」

「那就是在擔心小光對她有意思了?」

「喂,你問這個幹嘛啦?」她閃避著我的眼神:「才第一次見面,我有什麼好擔心的?」

「說得好,就因為是第一次見面,有點誤會也是很正常的。」我笑了起來:「巧怡,都是好朋友,那我就直說了。小光並沒有看人家漂亮就胡思亂想,他對白珛靈的『殷勤』其實別有目的。」

「呃。」巧怡一呆:「所以他的確在對白珛靈獻殷勤,是不是?」

「那也算不上是獻殷勤,妳太過敏了。」我笑道:「看吧,我就知道妳又吃醋了,難怪一待就是整個下午。巧怡妳不能老是這樣,小光對妳很專情,不會看哪個女生漂亮就馬上移情別戀的。」

「當然,他又不是你。」

「嘿,沒事扯我幹嘛?」我哼了哼:「妳再這麼說,我就不跟妳說下去了。」

「呃,好啦,對不起。」她忙道:「那你快說,他幹嘛對白珛靈獻殷勤?」

「嗯,這麼說好了,妳有注意到黑若澤學弟對白珛靈的神情嗎?」

「啊?」她一愣:「沒有啊,什麼神情?」

「我這個學弟啊,大概是被人家迷住了。」我嘆了口氣,不禁想起當時的自己與小箏:「這段時間以來我都沒有參加他們練習,想不到才過了短短一個月,我這學弟就看上人家學姊了。」

「嘿,這也不算什麼新鮮事吧?」巧怡虧我一句,又問:「那你跟我說幹嘛?」

「問題是,白珛靈是不能追的,所以小光才跳出來管閒事。」

「為什麼白珛靈不能追?」

「因為她的『身世』。」

我說,當下把白珛靈的背景簡單說了一遍。巧怡越聽越訝異,一聲不響聽我說完,皺起眉頭。

「所以了,」我又道:「因為這是白珛靈的私事,我們不大方便跟學弟講;加上這段時間我不在,阿丹冷眼旁觀不插手,小光急性子妳又不是不知道,所以就跳出來管閒事了。」

「這是他跟你說的?」

「不用他來說,」我搖了搖頭:「我一看就明白了。」

「嘿,你們還真是好兄弟。」巧怡不可置信地說:「你什麼都沒問,光看他們的樣子,就知道學弟對白珛靈有意思,也知道小光在管閒事?」

「嗯。這就叫做男孩子的默契。」我笑了起來:「巧怡,那是妳沒在注意,其實阿丹馨馨都看出來了。不但如此,他們也知道我要來跟妳講,所以一個帶走白珛靈,一個帶走小光,替我製造機會。」

「真的是這樣嗎?」巧怡似乎不大相信:「凱子,你可不能因為要幫小光遮掩,就來跟我說這種假話喔!」

「我才不會,他又沒怎樣,什麼叫做遮掩啊?」

「好吧,那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卻又嘆了口氣。

「又怎麼啦?」

「凱子,問你一句話。」巧怡低下了頭:「我是不是一個很麻煩的女生啊?」

「不會啊,幹嘛這麼問?」

「我常常小心眼,又很容易鑽牛角尖。」她咬著下唇,輕輕地說:「這已經不是你第一次開導我了,如果沒有你,我看我們大概早就分手啦,問題是我也不能只靠你啊,這樣下去該怎麼辦呢?」

「也沒那麼嚴重啦。」

「不,」她忽然說:「最近我常常想要找你問這句話,你覺得我跟小光繼續下去會有好結果嗎?」

「你們出了什麼問題嗎?」

「沒有,」她搖搖頭:「問題就在這裡。他對我很好,可是我常擔心有一天他會突然跑掉。你別介意我這麼說,當時你跟小箏學姊也很好,結果還不是說分手就分手,大家都覺得很惋惜。」

「這是兩回事,我跟姊姊有我們的問題,跟你們是兩回事。」

「我懂,問題是大家相處都有問題。」巧怡低聲說:「小光對我很好,可是他對別人也很好。我常常在想,其實我並沒有什麼地方真的比別人強。長得既不如小箏學姊也比不上那個白珛靈,個性又差,大家都不喜歡我。或許我跟小光只是一時衝動,或者真的只是因為以前認識才在一起的。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他會離開我,去找別的女生的。」

「妳這麼想,等於是在趕走他。」我搖了搖頭:「巧怡,談戀愛不是買菜,不是新鮮就好。兩個人相處需要花時間磨合,妳這麼說沒道理。」

「這種事能講道理嗎?」

「不能,」我笑了起來:「所以更要用心去體會。妳先入為主覺得小光有一天會離開,碰到什麼事都會往那邊去想。就拿今天來說好了,小光在做什麼大家都懂,在場高二的沒一個不瞭解,身為女朋友,偏偏就只有妳一個人不明白。真是的,還好是跟我說,被他聽到只怕會氣死。」

「你可別去跟他講。」

「我哪這麼笨?」

「好嘛好嘛,算我小心眼行不行?」她哼了哼,嘴角卻露出微笑:「凱子你看啦,小光這人也真是的,知道我有誤會也不來跟人家澄清,每次都靠你來講。你說這人是不是有點糟糕?」

「才不會,」我笑道:「他哪敢跟妳講?妳不是不承認就是就亂怪一通,只怕不講沒事,講了反而更糟。」

「我是這種人嗎?」

「我看差不多。」

巧怡哼了哼,假裝生氣揍我一拳。我哈哈大笑,任她挽著手,兩人在雨中慢慢步行,有說有笑地回到了位在小箏家附近的宿舍。

收了傘,巧怡站在漆黑的大樓騎樓下,掏出鑰匙,微笑著說:

「凱子,謝謝你送我回來。」

「別客氣。」

「今天的話,記得別跟小光說。」

「這妳提醒過了。」我一笑:「妳也記得,別跟文文學姊說喔。」

「其實我跟他的事我姊都知道。」

「哦?那文文學姊的意見呢?」

「她啊,其實不大給我意見呢,」巧怡輕嘆一聲:「跟你不一樣,姊姊從來不干涉我在做什麼。我常常覺得,其實跟小光在一起之後,除了他這個死大男人以外,我好像只剩下你一個朋友了。」

「才怪,」我微笑道:「妳還是有很多朋友的,只是時間分配不過來而已。」

「是麼?」

「是的,」我點點頭:「妳的幹部們,尤其是馨馨,大家都是妳的好朋友。我們身為社團領導人,很多時候必須裝個樣子出來,卻不改變我們還是原來的自己,妳不必放大解讀。」

「唉。」

「別嘆氣。」

「凱子,」巧怡忽道:「問你一件事,你要誠實回答我。」

「妳問。」

「如果我跟小光真的分手了,你會不會很不諒解我?」

「不諒解?」我一怔:「妳跟他分手與否,跟我們的交情沒有關係啊,我跟姊姊分手妳們就不諒解我了嗎?再說啦,剛剛講了半天,妳怎麼還在擔心這件事啊?」

「我們都還小啊,」巧怡道:「看看你跟學姊,我常常想,說不定現在談的戀愛都只是一場遊戲而已。我們真的可以跟同一個人永遠走下去嗎?而那個人,卻又是今天在身邊的這一個嗎?」

「或許不是,但這也不重要。」我嘆了口氣,想起過去曾跟薇、小箏聊過的種種內容:「巧怡,我們這種年紀談戀愛本來就不會有什麼結果,限制條件太大了,將來考到哪裡,會不會有人突然出來橫刀奪愛,都是完全不能掌握的。」

「那我們為什麼還要繼續談戀愛呢?」

「或許也是個過程吧。」我輕輕地說:「我們都在找一個合適自己的人,如果非常幸運,說不定今天找到的已經是那個人了,也或許我們會一直換一直換。但就是這個過程,才是我們需要學習的啊,妳說是不是?」

「所以該怎麼面對呢?」

「談戀愛還是很好玩的嘛,」我微笑著說:「小光很好的,面對不斷變動的過程,我們就享受著吧。」

「就是因為他很好,我才怕啊。」

「或許未來會有更好的,」我說:「或許他長大就不那麼好了。再不然,說不定他真的這麼好,還一直好下去,直到哪天妳發喜帖給我也很難說啊。」

「你討厭啦。」

「好啦,我當然討厭,不然妳幹嘛喜歡他不喜歡我哩?」我笑了起來,問道:「待會兒他還會過來嗎?」

「呃,我想會。」她臉一紅。

「那我還是快閃吧,」我笑道:「省得被他發現我跟妳講不完,吃起醋來我可慘了。你們自己吵有我幫忙,要是我跟他打起來,那就沒人能勸架啦。」

「唉呦,討厭。」巧怡笑道:「反正一句話啦,凱子,謝謝你。」

「謝是不必,少找點麻煩倒是真的。」

我笑道,揮手道別巧怡,獨自快步離去。

就這麼著,一個安安靜靜的週末下午結束了。望著巧怡走進家門,我站在滴水的屋簷下想著莫名的心事。回到家時剛過九點,本想溜去月光和狗看看,轉念想起媽媽提到爸爸已經在懷疑我的事,加上比賽至今依然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大姊,只得乖乖待在家裡,打消了念頭。

淅瀝瀝的雨下了整夜,次晨我一早就醒了,陪媽媽買菜吃早餐,混到將近中午才找到藉口出門。禮拜天路上很安靜,我見雨勢已小,於是發動車,騎去了薇家。

這陣子沒事就會過來一下,雖然待的時間都不久,不過一個禮拜總也會來個兩三趟。對我來說,偶爾過來走走,在她家煮煮咖啡、練練吉他什麼的,也有某種讓自己安靜下來,跟自己相處一下的效果。

白天班警衛是個高瘦的中年人,長得有點像齊教官。我跟他打過招呼,從信箱裡取出一堆帳單廣告信,刷卡走進電梯,上到十六樓。

一樣是整齊潔白的環境,看樣子阿姨來得比我更勤。我去洗了個手,進廚房煮了一杯咖啡。豆子很新鮮,這是上週胡大哥送我的蘇門達臘曼特寧,墨色豆子香氣四溢,琥珀色的汁液在白瓷杯中氤蘊蒸騰。

咖啡豆跟紅酒一樣,是要「養」的。烘好不能馬上喝,必須放個幾天。曼特寧一般烘得比較深,深焙豆養豆時間短,三四天就能達到最好的味道。然而胡大哥的曼特寧卻烘得很淺,都放了七八天了,才剛剛達到好喝的邊緣。

捧著咖啡走進星空花園,裡頭一樣沒有花,空曠的空間裡桌椅堆疊,少了薇的這裡充其量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大陽台。望著陰鷙的天色,站在屋簷下喝完咖啡,我想著這段時間發生的事,想著前幾天跟我在這裡聊天的大姊,也想著當天上午,站在芒草荒塚與藍天之間,默默幫我搬運雜草的小渝。

莫名地,覺得有點慌亂。

也是莫名地,覺得好像一切都已經走到盡頭了。

薇還有幾個月就回來了,說真的,這幾個月並不難熬。想起昨天早上握著我的王藝嵐,嗯,娃娃,我不禁問自己,到底為什麼我會一直跟這些女生往來,而不是安安靜靜地度過這個學期,等著「我的薇」回來呢?

驀然一個想法湧上心頭,我怔了怔,放下咖啡杯走進房間,在書桌前坐了下來。

寫信吧。跟這幾個禮拜以來一樣,我幾乎每週都以「週記」的模式寫信給她。從抽屜拿出一張薇專用的信箋,我望著紙上燙金的大寫「L」藝術字體,又發了半晌的呆。

這段時間我都在她家寫信,也都用著她的信紙。薇曾說,這份信箋是她爸爸「用剩的」。當年從事外交工作,他一向用這種特製的信箋來寫個人信件。小時候的薇常常溜進爸爸書房偷個一兩張,珍而重之當成寶物,寫一堆「秘密」。

不禁好奇那些秘密是什麼,小小的薇,心裡有什麼秘密呢?我望著信箋,考慮半晌,這才動起了筆。

薇:

又是一個禮拜。今天是十一月十九日,禮拜天下午,我在妳書桌上寫信。外頭下著雨,剛剛喝完一杯胡大哥烘的曼特寧。如果此時此刻妳也在這裡,那麼一切就完美了。

講到胡大哥,這陣子我固定在月光和狗跟他碰頭。他說我煮咖啡的功夫進步得比練吉他快,之前還好好譏笑了狗弟一番。上禮拜他提到要收我當徒弟,不知今晚是否會兌現。倘若當真拜師了,那麼等妳回來,我就多了一樣可以與妳分享的本事啦。

這週發生了很多事。詩朗隊、大姊,還有我們跟聖心商工的合作。簡單來說,詩朗隊比完了,團誦第二獨誦冠軍;與聖心的「代理人計畫」正式開始;至於大姊跟我,則是有了新的發展。

詩朗隊方面,簡單來說我很失望。成績倒是其次,主要問題在身為總隊長的我不夠專心。或許失敗因素很多,不過我還是必須負起敗戰的主要責任。畢竟,如果我更專心一點,相信結果也會有所不同。當然,這也只是事後論,事到如今講什麼都太遲了。

跟聖心的合作倒是蠻順利的,對方資質不錯,我的段子也達成了想像中的效果,不過真正值得一提的反而是個花邊新聞。我們社團有個學弟叫黑若澤,長得跟林志穎有拚,我發現他正在暗戀聖心的社長白珛靈。那位社長很漂亮,跟學弟站在一起簡直是楊過小龍女。倘若不是因為白珛靈有某種宗教理由不能談戀愛,我倒覺得這兩人還蠻合適的。

特別提到這件事,是因為我忽然發覺,身邊的人好像都在談戀愛。

是不是因為青春期呢,還是因為自己走過一圈?自從上了高中開始,不管我自己,或是身邊其他人,大家都把時間精力花在這件事上面。分分合合不說,是是非非也不斷。上一封信裡跟妳提過陳天義,我的搭檔小光也與演講社社長打得火熱。忍不住想,假如大家都把這種心思放在學業或社團上,或許生活會比較有建設性一點也未可知?

想來好笑,這是國中老師的老生常談,想不到我竟然開始這麼想了。這就是老了嗎?

今天是十九日,相信妳已收到了信,也得知大姊對我說了她的「秘密」。問題是,就在比賽前一天夜裡,在尚未收到妳的回信之前,我卻與她發生了關係。

薇,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那種感覺很奇妙,不是男女情愛,也不是對她的任何同情憐憫。我想了好幾天,唯一能說的,反而就像妳跟我之間的感覺一樣,是某種「基於家人也似的、感情般的溝通」。

我不知道妳能不能理解,經過這件事,她已經真的變成我的姊姊了。我在乎她的感受、在乎她的每一個喜怒愛樂。或許這麼說很奇怪,但是,真正接觸了她之後,我才發現,自己早已跟她建立了一段緊緊相連的感情了。

大姊說她跟妳報備過,作為她的「第一次」,我並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問題是,對不起妳依然是個不爭的事實,即使有再多理由,我都不再能夠面對妳了。

薇,我要再強調一次,我跟她不是男女情愛。問題是,經過那麼多風風雨雨,我已經學會不再拿動機來當行為的藉口。我們有廝守終生的約定,這種行為早已踰越分際。也就是說,再一次地,我又背叛了妳。

或許妳早就預料到了吧,這是不是妳當時說要分開一陣子的原因呢?剛剛站在星空花園喝咖啡,我忽然想通了這個道理。認識至今九個月,分分合合之餘,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我們不能好好在一起,為什麼必須分隔兩地,彼此受苦的真正原因。

因為,我配不上妳。

妳曾說,分開是為了「沉澱、考驗,以及經驗這個世界」。我不知道自己沉澱了沒,這麼點時間大概也談不上什麼經驗,不過就考驗來說,顯然我又失敗了。八月到現在才多久,我身邊一直有人晃來晃去。我忍受不了寂寞,我討厭一個人,從梁文渝到大姊,我從來沒有真正安靜下來,耐心地等著妳回來。

真正愛妳,就該讓妳離開我。幾天來我一直在思考,直到剛才在星空花園裡總算想通。對我來說,妳是唯一的、不能取代的,而這樣的感情也一直牽絆著妳。三月中正紀念堂裡的妳是那麼逍遙自在,四月在澎湖,大海裡的妳又是如此地瀟灑浪漫。自小四海為家、無拘無束的妳,是不該被一個像我這樣的人綁住的。

妳說我們像「家人」,那好吧,這也代表無論我們是什麼關係,在彼此心中都有一個無可取代的位置。那就這樣吧,坐在妳的房間裡,用著妳的信箋寫信,對我來說已經足夠。現在想想,上次在澎湖對妳說的那些話其實非常不負責任。這樣的我,根本沒有權力要求妳的任何承諾。

唉,講來講去還是這件事,妳是不是聽煩了呢?總而言之,我希望妳別再被我害了。我依然愛著妳,這段時間以來也不再有任何別人。只是,或許唯有離開妳,才是真的對妳好,真的愛妳吧?

有關上一封信裡妳提到一起出去玩的計畫,看樣子在可見的未來是做不到了。我覺得很可惜,也很心疼。倘若有緣,有朝一日我願與妳共同實現。假如真有那一天,那就代表我們又經歷了很多年的沉澱、考驗與經驗。或許那時的我,才有資格說愛妳,也才真有這種福份,與妳交換一份終生的承諾吧。

就這樣了。小時候老師教我們要有禮貌。事到如今,唯一能說的,竟然也只有「謝謝」與「對不起」而已。

愛妳的凱 1989/11/19

放下筆,我望著信箋,忽然有種已經寫到盡頭的感覺。每次寫信給薇都是這樣,或許因為無法立刻聽到她的回應,彷彿她正靜靜地望著我,深邃的凝視讓我無可躲藏,在那抹淡淡的微笑中,藏著我猜不透的心思。

從書包拿出另外兩封「週記」,一時忽然輕鬆下來。把信箋封入信封,我像從事什麼重要儀式般地寫好地址貼上郵票。還有一週才寄,話卻早已說完。薇很聰明,她知道我的意思,既不會誤會也不會生氣,就算不同意好了,充其量也只是取笑一番,再怎樣都不會被這樣的內容傷害的。

於是,我把信封收好,下樓洗了杯子,關門關窗設好警報器,離開了薇家。

外頭依然下著雨,雨勢有點控制不住的感覺。我掏出鑰匙,走進雨中發動了車,回頭望了一眼她家的玄關,騎進了靜悄悄的台北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