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風箏
「讓我幫你切斷那條線,從今以後你就自由了。」
十一月二十七日。
禮拜一,漂亮的大晴天。昨晚沒去月光和狗,今早卻一路睡到八點才被小光吵醒。電話裡他的聲音很急,說是機車洪找了我好幾遍。嚇得我當場醒來,匆忙盥洗騎車出門。
到校時剛好第一節下課,硬著頭皮跑進訓導處,「報告」喊完,就見機車洪遠遠朝我揮手,表情木然,卻也不像打算要大發雷霆的樣子。
小心翼翼走上前去,我深深鞠躬:
「教官早。」
「嘿,怎麼現在才來?」
「我睡過頭了。」
「嘿,好個『榮譽』。」他嘖了一聲,指指賴小姐:「我只負責找人,你問她去。」
我狐疑地轉向賴小姐,她滿臉「拿你沒輒」的神情,皺眉說:
「董子凱,上次交代北一女校慶的事,你安排好了沒有?」
「呃,安排了,」我忙道,原來是這件事:「五個人去,這週五預演,公假我還沒請。」
「預演準備了嗎?」
「不就上台領獎嗎,有什麼要準備的?」
「嘿,說得輕鬆,」賴小姐苦笑一番:「制服穿整齊、動作練一練。這是個難得的榮譽,你們幾個說唱藝術社的別在那裡搞笑,丟人丟到外頭去了。」
「厚,哪會啊?」我鬆了口氣,心想我、小達、小光或范胖就算了,希特勒那頭可不敢保證:「我會跟學長交代,不會讓學校丟臉的,妳放心。」
「就別又睡過頭了。」
她看起來一點也不放心,遞出五張公假單,上頭寫著禮拜五早上八點到下午兩點。我略一遲疑,賴小姐瞪我一眼,主動又把時間改為整天,蓋了章。
收起假單退出訓導處,機車洪尾隨出來。
「你等等。」
我依言停步,陪他走到訓導處後花圃。幾個鬼鬼祟祟的高二同學見到教官紛紛走避,他冷笑著沒有作聲,拉我在花圃邊緣坐下,問道:
「我問你,最近選舉怎樣了?」
嘿,悶葫蘆一個,問題倒是挺直接。我搖頭說:
「我沒多管,算算也一個禮拜了。幹嘛問?」
「知道演辯社鬧內亂吧?」
「就龍吟詩社學弟嘛,知道啊,」我避重就輕地說:「他們找過我,不過我可沒參與,也跟演辯社打過小報告了。」
「我指的是陳天義。」
「他怎樣?」
「你少來。」機車洪哼了哼:「董子凱,你的『事蹟』我聽多了,人家說你表面支持胡財貴,卻跟詹信雄糾纏不清。這都有沒有?」
「我只是幫朋友。」我試探性說:「這跟阿義有什麼關係?」
「明人不說暗話,我不樂見詹信雄當選。」他毫不遲疑:「你要幫胡財貴就好好幫,別在後頭搞兩面人。知道陳天義都在幹什麼嗎?」
「我哪知道?」
「你不是他的好朋友?」
「只怕未必。」
「嘿,這話不假,我看沒人知道你是誰的好朋友。」教官冷笑:「聽過蝙蝠的寓言嗎?牆頭草不好當,小心選後人人喊打,連一個朋友也不剩。」
「哈,竟然說我是蝙蝠,」我笑道:「那他們算什麼,是鳥還是老鼠?是啦是啦,一邊蛇鼠一窩,另一邊全是海鷗,教官你還看得真透徹。」
「少跟我耍嘴皮子。」他沒好氣地說:「總而言之,你不知道陳天義在搞什麼?」
「不知道,他在搞什麼?」
「這孩子心地不好,只怕別有想法。」教官歎道:「他不知道用了什麼辦法,竟然讓胡財貴答應選後把演辯社社長讓出來。原本我以為這個安排挺不錯的,哪知道他一拿到胡財貴公開承諾後馬上開始興風作浪,甚至答應社員一堆亂七八糟的條件。高二幹部個個人心惶惶,這幾天演辯社已經分裂成兩派了,這你都不知道嗎?」
「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找他來問,他不但賴得一乾二淨,反而順便打了你的小報告,說你同意把說唱藝術社的票投給管樂社,讓兩方差距拉近。有沒有這回事?」
「呃,有。」我搔了搔頭,腦子裡連轉念頭:「我早就答應過管樂詹啦,這是信用問題。」
「這算幫胡財貴嗎?」
「嘿,我什麼時候說過要幫阿貴了?」我正色道:「教官,我倒是問問你,身為教官,你把立場擺得這麼明合適嗎?選舉是學生的事,你在這裡影響投票,又能算是秉公處理嗎?」
「問得好。」他點頭:「不錯,以我的立場其實不該參與。真要問我意見,我覺得王又勤反而比另外兩位更合適出任代聯會主席。可惜他當選不了,兩害相權取其輕,起碼胡財貴比詹信雄好一些。」
「哈,誰問你的意見來了?」我不禁好笑,兩害相權取其輕,他還真坦白:「所以你認為胡財貴比較守規矩?」
「守規矩?」教官大搖其頭:「你們這些社團幹部無法無天,哪一個守過規矩了?只不過胡財貴畢竟比較有主見,也管得動底下的人,我們只要盯他一個就行了。」
「這叫擒賊先擒王,」我點點頭:「那管樂詹呢?」
「什麼叫賊?把同學說得這麼難聽。」教官嘆了口氣:「詹信雄是個傻孩子,人是還好,問題是性格軟弱卻又愛耍海派,身邊總是圍著一堆胡群狗黨。幾個音樂性社團違紀不斷,訓導處罰不勝罰,平常已經很糟了,湊在一塊兒更是氣燄囂張。這下子又來個成青社,真給他們拿到權力,只怕日後胡作非為,再也管不動了。」
「哈,那還真嚴重。」我嘻嘻一笑:「不過你跟我抱怨也沒用啊,我又不是候選人,找我能幹什麼?」
「我要你幫我盯著陳天義。」他說,同時上課鐘響:「還有,支持胡財貴,讓他順利當選。」
我有點遲疑,一時沒有作聲。教官追問:
「怎樣,答應不答應?」
「先等等。」我暗暗警覺,心想他是認真的,可得小心應付:「教官,你要我盯著阿義,代表你覺得他會影響阿貴選情,這沒錯吧?」
「沒錯。」他答得乾脆。
「你懷疑他暗助管樂詹?」
「這就不知道了。」機車洪搖搖頭:「依照演辯社的社風應該不會,不過最近聽了一堆,也讓我有點懷疑。」
「你聽了什麼?」
「不重要,反正就是說他有鬼。」教官哼了哼:「按理說都拿到社長了,就該從此化敵為友,專心幫助胡財貴才對。可是大家都說他別有企圖,真正目的是分裂演辯社,讓詹信雄漁翁得利。我也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
「沒聽過曾子殺人嗎?」我搖搖頭:「選舉到了小道消息自然多,再說他要回任演辯社社長,管樂詹當選對他又有什麼好處?」
「這就是我不懂的。」
你當然不懂,我心道,阿義的心思多細膩,你一個大老粗哪能瞭解。當下又問:
「這都誰跟你說的?」
「你問這個幹什麼?」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只怕你被騙了也未可知。」我搖了搖頭:「按照常理判斷,我猜不是唐宇同就是阿貴自己放的消息。教官啊,無風不起浪,只怕對你放消息的人別有算盤,你輕信人言,找我當打手,結果當了別人的殺人之刀,讓某些你認為氣燄囂張的人坐收漁利,這不是適得其反嗎?」
機車洪沒接口,眉頭一皺,似乎也有點擔心。
「不講算了,反正不干我事。」我又問:「所以,阿貴的選情真的很緊張?」
「不然找你幹嘛?」他不耐煩地說:「內憂外患,加上你的票源更是雪上加霜。喂,鐘響好久了,到底答不答應?」
「好啦好啦,」我搔了搔頭,心想難得他有求於我,正該藉此撈點好處:「教官,你這叫強人所難,我想辦法就是。可是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嘿,又想趁火打劫啦?」
「厚,講這樣。」我嘻嘻一笑:「跟你說吧,阿貴憑實力就可以輕鬆打敗管樂詹,你根本是白當小人。擔心阿義搞鬼是不是?那就幫我請賴小姐幫一個忙,咱們裡應外合搞定阿義。這麼一來阿貴就沒事了,我再湊點票,阿貴保證當選。你看怎樣?」
「哦?」他愣了愣:「你要我跟賴小姐說什麼?」
「嗯,小聲點。」
我笑道,低聲耳語幾句。只見他彎下身來聽了半天,這才終於恍然大悟。想了半晌,有點不放心地說:
「這沒問題,我去跟她講。不過你確定……」
「確定確定,放心好啦。」
「好吧,包在我身上。」他狐疑地望了我一眼,又提醒道:「那說唱藝術社的票……」
「沒辦法,我答應過人家,我想教官應該不會反對我們做人要守信用吧?」我笑道:「教官放心,我有別的票源可以『平衡損失』,只要不讓阿義扯後腿,阿貴當選絕無閃失。」
「什麼票源?」
「教官啊,這樣問就沒意思了。」
「唉,好吧。」他無計可施:「我就信你一次,你好自為之吧。」
他點點頭,催促我回去上課。
我一笑告退。接下連續兩堂都是郭寶英的數學課,揹起書包往教室走,眼前浮起老師嚴峻的臉孔,當下決定還是別去了。見時間還早,跑進哈草樂園拎出好幾天沒管的蘆薈,順著蹺課平台小樓梯,上到八德樓頂樓。
秋天已過,豔陽透著涼意。下禮拜才換季,光穿一件短袖襯衫有點冷。頂樓平常沒人用,橫七豎八扔著破舊課桌椅;地上滿是菸蒂,一旁還擺著個爛爛的跳箱。
幫蘆薈澆完水,拎著花盆走到牆邊,想了想又改放在頂樓水塔的鋼樑上,省得來抽菸的把花盆當菸灰缸。還有半小時才下課,我點起一根菸,望著青島東路上的車水馬龍,默默思考著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
按理說,阿義應該不會背叛演辯社,即使跟阿貴有私怨,對他來說管樂詹當選還是弊大於利。然而,前天連娃娃都這麼講了,證明阿義的確打算捅阿貴一刀,這是明顯的事實。
難道他跟管樂詹已有默契了嗎?也不像。管樂詹很單純,真有其事上次會議就看得出來。娃娃說阿義另有辦法,想必合作是有,只是對象不同。
那他跟誰合作呢?唐宇同嗎?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解釋。豬哥糖滿腹壞水,講的話沒半分能信。說什麼當演辯社內應,搞不好根本是阿義的內應。通過運動阿義讓演辯社內亂,之後找管樂詹邀功,倒像是他會打的算盤。
更進一步,他還可以藉此趕走平平,要求管樂詹讓出副主席。雖說登記時間已經結束,但他還是可以要求管樂詹在當選後逼平平辭職,跳過選舉程序,直接繼任副主席。這也解釋了為何管樂詹至今仍舊蒙在鼓裡,而豬哥糖為什麼又總是拿我當箭靶的理由。因為,除非管樂詹一路落後,否則「陳天義變因」就失去了價值;加上我又有能力讓管樂詹翻盤,在最後一刻破壞他們精心設計的,拿來跟管樂詹交換條件的王牌。
所以,豬哥糖非把我擠出去不可。扯一堆攻守同盟,其實只為把我往阿貴那裡推。好聰明,我不禁嘆服,會議上跟阿強唱雙簧,一方面擠出說唱藝術社選票,逼我揪出張誠恭以消滅阿貴耳目;另一方面又藉阿義拉走部分演辯社社員,甚至阿義的老同學,來自狗腿賢的慈幼社勢力。讓管樂詹不能不買單,又能把我徹底排除,推到阿貴那裡當祭品。
隨著管樂詹當選,阿義更能以敗選為由惡整阿貴,要求演辯社社員選邊站,表示管樂詹的敵人是阿貴不是他自己,拿社團生存當藉口接任社長,一舉消滅阿貴碩彥,集演辯社、詩社與代聯會大權於一身。至於我呢,則因支持阿貴,又搶走娃娃,則會變成主要攻擊目標,不但白忙一場,更賠上個人名譽,饒上說唱藝術社的未來。
另外還有阿強。雖然笨蛋一個無足輕重,阿義卻也能循相同模式發動他回說唱藝術社奪權,用代聯會權勢連環打壓,直到我主動卸任、拱手讓出社長為止。此事對管樂詹或豬哥糖雖無好處,但以阿義的小心眼來看,只怕也是一個整我的辦法,不可不防。
分析至此,整盤局勢總算豁然開朗。我嘆了口氣,心想他們果然不是省油的燈,動作精緻卻不著痕跡,把大家都騙得團團轉。無論詩聖、平平、教官、管樂詹甚至我自己都在他們的算計之內。想起阿義在中正紀念堂時的神情,運動阿貴讓我當總隊長,其實都是這個「局」中的一環。我傻傻落入彀中,卻連他什麼時候決定反目的都不知道,可謂愚蠢至極,好意思自稱什麼「諸葛亮」?想想這人還真無情,虧我之前那麼同情他,原來早在「恨」我之前,他已經決定要犧牲我了。
然而,這裡卻有一個問題。
阿貴呢?他都看不出來嗎?
阿貴多聰明啊,對阿義又不是不加提防,怎能讓他如此惡搞卻渾然不覺呢?難不成又有什麼陰謀詭計,只是欲擒故縱一番,時間到了才抖出來嗎?
嘿,都什麼時候了,能夠拿來翻盤的「籌碼」,無論慈幼社、說唱藝術社都已經跑到管樂詹那裡去了。儀隊是否因為演辯社內亂而鬆動尚不可知,天文社廖續滸似乎也跟阿義打得火熱;安排卡漫社是為了拆阿貴台,事到如今,竟然只有糾察隊的票源可以掌握。
問題是,阿貴並不知道我跟糾察隊的「暗盤」。糾察隊弱歸弱,唯一的好處就是說一不二,即使決定跟哪邊合作也絕不會跳過我。所以直到如今,阿貴沒有跟王又勤談,是唯一可信的事實。
那他倒是挺悠閒的嘛,我心想,都快輸了還不慌不忙的,難道還掌握著什麼其他王牌嗎?我想了一圈,只覺得整間學校裡再也沒有能夠拿來翻盤的籌碼了,看來必須提醒他一下,否則這小子豬頭落選不要緊,連累到我跟說唱藝術社可就慘了。
可恨,我長歎一聲,越想不管越身陷其中。看看錶還有幾分鐘下課,我拎起花盆,離開了寒風中的四維樓樓頂。
.
心不在焉回到教室,心不在焉地上了兩堂英文、音樂課。吃過午飯,午休鐘響,我悄悄離開教室,往合作社走去。
午休時間貢丸伯休息,加上巡堂教官不時出沒,合作社裡只有兩三個高三學長正在讀書。我投了一罐茉莉蜜茶,來到角落坐下,才喝兩口,就見阿貴出現在合作社門口。
帶著微笑,他無聲走到對面坐下。開口說:
「凱子。碩彥說你找我?」
「嗯。」我靜靜地望著他:「我要跟你談談選舉。」
「這還真難得,」他笑道:「好一陣子沒見了,承蒙你制止詩社內亂,一直沒機會向你道謝呢。」
「小事一件,不必客氣。」我警覺他的態度有異,正色道:「阿貴,你知道你快輸了嗎?」
「哦?」他表情如常,看來不以為意:「怎麼說?」
「你知道阿義在造反嗎?」
「知道啊。」他笑道:「從頭到尾他都在造反,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
「那你還答應讓他繼任社長?」
「這不奇怪吧?」阿貴笑咪咪地說:「如果當選,就算反悔他也拿我沒輒;如果落選,那就跟社員揭破他的造反事實,然後照樣反悔。總而言之他當不上社長,我有什麼好擔心的?順水人情不做白不做,反正也都是騙他的。你還真好笑,當時明明就是你找我讓他接社長的好不好?」
「此一時彼一時。」我哼了哼:「你就這麼輕鬆?」
「的確。」
「那我問你,你知道他跟唐宇同合作,正在拔你的樁嗎?」
「知道啊,這也很明顯吧?」他點點頭,似乎覺得很有趣:「凱子,你倒是真的很狀況外,還要我請洪教官出馬,這才終於讓你肯跟我談談。」
「機車洪是你找的?」我一怔。
「是啊,」他笑得很開心:「不這樣還請不動您老人家哩。沒錯,教官是我找的。你還想問什麼?」
「這麼做是什麼用意?」
「我想讓你知道,你不能置身事外。」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凱子,你總是遊走兩邊,又不說明你的真正目的,這要我怎麼跟你推心置腹呢?我對你一向信任,管樂詹也是,你至今卻依然不肯正面表態,豈不是也在玩弄我們嗎?」
「呃,講這樣。」我臉一紅:「阿貴,這麼說並不公平。」
「怎麼不公平?」他又笑了起來:「你掌握關鍵少數票,打算平衡我們兩邊,最後一刻才打出來換條件,這才是不公平呢。我跟管樂詹都很有誠意,真正沒有誠意的反而是你。只差幾天就投票了,事到如今,是不是該下個決心了呢?」
「嘿,這算逼我嗎?」
「快別這麼說,」他搖頭:「條件我肯換,誰叫我情勢危急呢?不過我跟你不同,雖然知道你必須支持我,但我卻也不會白佔你便宜。情勢歸情勢,條件歸條件,無論詩社、副主席,或者什麼其他的都成。如何?」
「我『必須』支持你?」我冷笑一聲:「你倒挺有把握的?」
「是啊,畢竟阿義是我們的共同敵人,他支持管樂詹,你只好支持我。」他毫不猶豫:「就是這麼簡單的邏輯,打從開始我們的命運就綁在一起,我不懂你為什麼一直看不出來。」
「這話怎講?」
「說唱藝術社是演辯社天敵,你必須跟我們合作,才能求得社團生存空間。」他嘆了口氣:「演辯社裡真正對你有善意又有能力幫助說唱藝術社的只有我一個,阿義也一直是你的敵人,可惜你卻不願意面對現實。」
「阿義哪裡一直是我的敵人?」
「詩韻盃、詩朗隊,還有關公。」他望著我,瞇起眼睛:「凱子,你這人太高傲了,從來不把別人放在心上。詩韻盃上你的實力冠絕七字頭,小丁他們卻把冠軍給了阿義,有這件事吧?」
「有。所以?」
「阿義曾經說,你輸得不甘不願。」
「你們演辯社搞黑箱作業,我憑什麼要甘願?」我皺眉道:「再說輸的是我,阿義都贏了還想怎樣?」
「你輸了名次,卻贏了校際冠軍,之後當上詩朗隊總隊長。」他毫不客氣地說:「你知道詩韻盃冠軍是當然代表嗎?學長破壞傳統,硬是讓你代表學校出賽,而你也不負眾望拿了冠軍回來,這都很好。問題是你從不掩飾自己的驕傲,詩韻盃上對學長拍桌子,豈不是公開當著全體選手、詩社學長,甚至極光詩社貴賓給阿義難堪嗎?」
「這話不對吧?」我一愣:「阿義是詩社的,本來就沒資格代表出賽啊。」
「問題在你的態度。」阿貴連連搖頭:「阿義真想去也不是沒辦法,只要一開始不要加入詩社,以演辯社身分出去就好,小丁學長安排這種事情很容易。問題在你從不考慮阿義的感覺,高高興興參加詩朗隊、高高興興代表學校出賽,還一枝獨秀抱了個台北市冠軍。嘿嘿,詩朗隊果然沒白偏心,大家都沒用,就你最厲害。」他冷笑一聲:「凱子,你又不是不瞭解演辯社,你一個外人有事沒事跑來我們家管閒事,一下子打抱不平、一下子幫人出頭,不但干涉演辯社內政,甚至還利用總隊長身分圖謀『阿義的』詩社。看在別人眼裡,你是不是有點撈過界,目中無人啊?」
我一怔,他又說:
「再來談談女人吧。你魅力大,身邊又是學姊又是乾妹,連偉大的北儀分隊長都會巴巴地跑來投懷送抱。不錯不錯,真是能者無所不能。你知道程嘉箏學姊以前是北一辯論社的吧?小蘇那幾個學長不只一次說過『這種辣妹怎麼給小達的學弟追跑了』。阿義流梁文渝口水,你倒先搶了他馬子當人質。說句難聽的,你是劉致達學弟,天生就是演辯社敵人,把起馬子來卻每個都踩進演辯社地盤。凱子,我知道這麼說很無聊,但這的確是演辯社社員的感覺。或許大家跟你交情不錯不會計較,問題是天下總會有些小心眼,本事沒你強,只知道在背後捅人刀子。尤其是馬子被你搶跑的阿義,更是恨得牙癢癢的,只恨整不死你,可惜你卻一無所悉。」
「靠,我跟娃……」我連忙改口:「……跟王藝嵐根本沒怎樣。」
「『娃娃』是吧?」阿貴哈哈大笑:「這女人很龜毛,只有男朋友才能這麼叫,你可露出馬腳啦。」說著長歎一聲:「凱子,這是你的私事,輪不到我來說三道四。不過你跟阿義有矛盾是事實,一廂情願於事無補。只有幫我獲勝,你才能不受他攻擊。」
「哼。」
「回到原點,我的承諾依然有效。」他拿出筆記簿,撕下一張空白頁:「詩社絕不食言,反正學弟也很喜歡你,你要硬搶憑總隊長威名我也只能乾瞪眼。其他還有什麼,幹部?副主席?豬哥糖說的財委?還是任何別的條件?我再說一次,你的本事大、關係好,從成功紅到北一女,不說現在需要你幫忙,未來當選了我一樣要三顧茅廬請你這個小諸葛來幫忙代聯會運作。話我說完了,你要什麼我白紙黑字通通寫下來,哪天騙了你,我當著全校同學把這張紙吃下去。你請說吧。」
這麼一來,我反而什麼都不能說了。長歎一聲,推回紙筆道:
「算了。阿貴,你說得對,我什麼都不要。」
「咦?為什麼?」他一怔:「我對你的誠意都是真的,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相信嗎?」
「不,我相信。」我搖了搖頭:「怎麼講呢,人家說良言一句值千金,你這番話點醒了我。沒錯,我對人的確沒誠意,承蒙指點,小弟受教,條件什麼的就別談啦。」
「哈,說得這麼客氣。」他嘻嘻一笑,拍拍我的肩膀:「凱子,你是個非常特別的人,跟你交朋友很有意思。可惜我們沒有從第一天開始就推心置腹,不然一起打天下,也不枉大家認識一場。」
「唉。」我苦笑一番,想起薇跟小箏說過的話,搖搖頭說:「別說這些了,還是來談談怎麼翻盤吧。」
阿貴一笑,把紙筆收進口袋,開始「商議」。
兩人一番討論,決定分頭固票。他去穩住儀隊天文社,我則負責找狗腿賢抓回慈幼社。我跟阿貴要了一張承諾書帶回去給狗腿賢,心想一來兩人同班,二來這是候選人的親筆承諾,比起阿義口說無憑應該有力得多。
至於天文社,我建議他跳過小便人,直接從社員下手,公開把「社團公假平等化」加入政見,如此一來每個海鷗社員都會眼前一亮。阿貴略有遲疑,畢竟這種把地下活動檯面化的作為十分大膽,別說形象不好,對他在訓導處的信譽也會有影響。我則力下說詞,表示這可不只針對天文社,效果好起來只怕全校海鷗社員都會把票投過來,這才總算說服了他。
儀隊方面,阿貴表示問題不大,主要還是一堆風聲把他們搞得人心惶惶,要我陪著跑一趟儀隊,運用影響力暗示那群色鬼以後有「好康的」。我搔了搔頭,想起上禮拜小渝落寞的表情,長歎一聲,還是答應了他。
如此一來,演辯社陣營的票數應該可以小勝管樂詹。阿貴十分體諒,要我別對管樂詹失信,守諾把說唱藝術社的票投過去。我卻覺得這樣的「小勝」很沒把握,皺起眉頭沒有接口。只見他笑著說:
「凱子,你別為我得罪管樂詹。說唱藝術社的確是重要票源,不過我也不希望你們傷了交情。」
「我既然來幫你,那就一定會得罪他啦。」
「不會的。」他微笑著說:「天文社、儀隊跟慈幼社本來就是我的。儀隊從頭到尾都覺得你站在我這邊,狗腿賢是私下交易,你沒有浮上抬面,管樂詹通通不會知道。」
「我是在擔心票數,」我搖搖頭:「光憑這三個社團勝敗差距太小,你起碼還缺七八十票才有必勝把握。」
「所以考慮說唱藝術社嗎?」他一笑:「凱子你真糊塗。你們社團有七十個人,剛剛都算進管樂詹的票數裡了。換句話說只要你們不去投票,那他就一下子少掉七十票啦。再說就算去投,只要你不大力拉票,開放大家自由亂投,那也是只傷管樂詹不傷我,一票投我就是他少兩票。假如說有二十個投我,五十個投他,那我跟他之間的差距其實只有十票,跟你另外去找四十票投我是一樣的,這你懂嗎?」
「嗯。」
「所以了,別白做小人。」他微笑著說:「再說啦,你還有其他票源,怎麼不肯算進去呢?」
「呃,」我呆了呆:「你說的是……」
「糾察隊。」他接口,不容我否認:「你跟王又勤聯盟,他那邊排除慈幼社還有一百多票,怎麼事到如今還不肯出手呢?」
「好傢伙,你已經知道啦?」我吃了一驚。
「唉,凱子,我真拿你沒辦法。」他歎道:「我當然不知道,這是憑道理猜的,畢竟學校裡有影響力的社團都已經各自表態了。你這麼聰明,又一直胸有成竹的,顯然是把腦筋動到王又勤那裡去啦。」
「呃,」我搔了搔頭,承認道:「好啦好啦,沒錯,的確是這樣。」
「糾察隊是一步好棋,」他點點頭:「這件事也只有你能做到,畢竟他是我跟管樂詹的競爭對手,人又頑固,的確不是那麼好說服。我之所以沒有接納唐宇同,其實也是留一步活棋,如果選前情勢不利,那就請你幫忙整合。」
「嘿,你就這麼有把握我會幫你找他?」
「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他搖頭道:「你對人太好了,誰找你幫忙你都幫,這才造成了今天的兩難。凱子,王又勤這人最重視義氣,你先確定我能當選再去找他,省得事到臨頭發生變數,說唱藝術社的票又投給管樂詹,讓他覺得被騙就不好了。」
「唉,多謝體諒。」
「哪兒的話,是我該多謝你幫忙。」他一笑:「就這麼決定,我們先把手上的票穩住,如果狀況良好,那就找王又勤整合。你覺得該給他什麼位置?」
「這一定得是副主席了吧?」
「嗯,也是。」阿貴偏起頭想了想:「好,我去跟碩彥講。不過登記時間已經結束,所以選舉當天還是碩彥出人頭,必須等選完以後才讓碩彥辭職。你覺得王又勤能接受嗎?」
「我會去溝通。」
「這可麻煩你了,」他點點頭:「那除了副主席呢,他不會這樣就滿意了吧?」
「這要先看碩彥的態度,碩彥幫忙才有王又勤的條件可言。演辯社社長必須讓給碩彥才能圓滿,至於王又勤那邊我看還是得給一席財委。剩下的……乾脆給我一席隨便什麼,讓王又勤覺得我是盟友,那就不用再多給他了,我的就是他的。反正你先問過碩彥,有困難就說是跟我商量的。」
「瞭解。」阿貴微微一笑:「嘿,你倒是想得周到。好,我先去問問碩彥的意見,你等我消息。」說著站起身來:「快打鐘了,我們分頭行事,有什麼消息通過碩彥約時間?」
「嗯。」
我點點頭,坐在原地沒動身,目送他走出合作社。
.
四點十分。放學。
回教室發了整個下午的呆,好不容易打鐘了,收好書包正要離開,詩聖走了過來。
「凱子,還不走啊?」
他看起來精神不錯,應該是下午睡夠了。
「呃,我正要走。」
「你怎麼啦?有心事對不對?」他一屁股在我對面坐下,笑道:「中午找胡財貴,是不是又有什麼天人交戰啊?」
「呃。」我嚇了一跳:「你知道我找他?」
「哈哈,禮拜五就投票了,學校裡到處都是小眼睛,你還想瞞過我嗎?」他哈哈大笑:「來來來,跟我說說,他又要你答應什麼魔鬼條件啦?」
「還不是一樣,要我幫忙嘛。」
「那你幫啊,煩什麼?」
「喂喂喂,你好意思說得這麼輕鬆?」我瞪了他一眼:「小聲點。我答應過你不能翻管樂詹的盤,這段時間阿貴局勢不穩,說不定會小輸落選,那我怎麼能幫他呢?這不是對你失信嗎?」
「嘿,倒是怪起我來了。走,出去買點吃的邊吃邊講。」
詩聖一笑,不由分說地拉我起身,兩人在小吃街買了一堆,回教室時班上空蕩蕩地一個人也沒有。他把吃的往桌上隨意亂扔,打開水煎包灑了整包辣椒,開口道:
「說吧,怎麼回事?」
我嘆了口氣,把阿貴中午的話簡敘一遍。詩聖邊吃邊聽,像是吃得很高興。等我大致說完,這才聳聳肩道:
「你這傢伙,明明滿肚子壞主意,事到臨頭幹嘛又婆婆媽媽起來了?選舉就是這樣,有人贏就有人輸,立場決定就好了,還有什麼好煩的?」
「問題是,如果我真的這麼做,管樂詹就輸了啊。」
「他本來就會輸,這算什麼新聞?」詩聖笑道:「你這叫自找麻煩,讓我分析給你聽。陳天義或唐宇同都沒什麼用,頂多只能騙騙慈幼社,少了說唱藝術社胡財貴照贏。你並沒有違背承諾,就算狗腿賢聽你的回演辯社,其實也都只是剛好而已。」
「你這麼認為嗎?」
「當然,你的策略我知道,我們講好的前提是詹信雄『穩』贏你才不能出手。」他點點頭:「問題是,一來他根本是靠你的票來追平的,搞不好還追不平,你算是仁至義盡了;二來他身邊壞人太多,我不希望他當個空頭主席,選上之後一堆小人出包,將來屁股擦不完。」
「誰是小人?」
「豬哥糖啊、陳天義啊,幾個音樂性社團的胡群狗黨,一大堆咧。」詩聖哼了哼:「這些人哪個好講話了?豬哥糖還沒當上副主席,已經直接幫詹信雄答應陳天義社聯、財委跟公關各一席。這兩個傢伙都沒幾張票,好意思拿這麼多,把國樂社合唱團都當成笨蛋了是不是啊?他媽的還在會議上公開講,分贓都不知道躲起來,兩個都該揍一頓。」
「嘿。」
「機車洪說得沒錯,胡財貴對底下的人比較有辦法,詹信雄會被人牽著鼻子走。你去幫胡財貴好了,我沒意見。」他搖搖頭:「凱子,我不跟你廢話這些。問你個別的事情,昨天晚上沒去找大姊是不是?」
「我都是去找狗弟。」
「狗弟個屁。」他瞪著我:「你他媽沒事拿狗弟當藉口,早上一來眼睛通紅,當我都沒發現嗎?說實話啦,你們兩個到底進展到什麼程度了?」
「呃……」我被他問得有點手忙腳亂:「我們也沒怎樣啊……」
「好久沒聽這句了,」他冷笑一聲:「說清楚,上過幾次了?」
「幹嘛問?」我臉一紅。
「幾次啦?」
「開天闢地就那麼一次。」
「所以你把她當馬子了?」
「胡說。」
「那就不能這樣。」詩聖嚴肅了起來:「上次見面是哪天?」
「嗯,」我想了想:「詩朗比賽前一天凌晨。你不是也在?」
「那是幾號?」
「十五號。」
「所以兩個禮拜沒見了?」
「是啊,怎樣?」
「為什麼不見面?」
「沒有『不』見面,」我想了想:「上禮拜她都沒過去,昨天晚上我睡過頭了,你問這個到底要幹嘛啦?」
「我想知道你們怎樣了。」詩聖望著我,似乎在決定什麼,半晌後說:
「這樣,再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上禮拜六你人在哪?」
我一呆,那天我跟娃娃去陽明山,難道他連這個也知道嗎?只見他冷笑一聲,放下筷子說:
「挫屎了對不對?你跟陳天義馬子上陽明山約會,別想賴。」
「她已經不是阿義馬子了。」我忙道:「靠,你是怎麼知道的?」
「跟你說清楚,省得你死得糊塗。」詩聖皮笑肉不笑地說:「下禮拜北妖校慶,人家班聯會昨天召集各大社長開會。王藝嵐跟胡財貴馬子韓若婷要好,幾句話扯下來被小李馬子聽見。那個大嘴婆,馬上講給伍心蕾聽,昨天晚上詹信雄就跑來跟我咬耳朵了。」
「我的天。」我嚇了一大跳:「楊淑芬,她還真是八卦。」
「你才是惹錯人了。」詩聖哼了一聲:「這幾個傢伙都是響噹噹的字號,跟程嘉箏、阿薇那種自我放逐的女人不同。你自己紅遍半邊天,卻又愛找別人馬子胡搞。這下可好,弄得仇敵滿天飛,建吉那個什麼凡還沒來找你理論,現在又多了個陳天義。」
「呃,」我一陣緊張:「小不點,他要來找我?」
「他早就放過話了,不過阿誠認為那傢伙公子哥兒一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要你不用理會,所以我才沒跟你講。」
「問題是他找我幹嘛,我跟小渝已經劃清界線了。」
「那我哪知道,搞不好是你信用不好,大家都覺得你劃清界線之後又會有變數。」他嘆了口氣:「你也真是的,怎麼總是學不會呢?從跟程嘉箏分手……嗯,或者說阿薇離開後你就誇張了,一個梁文渝一個大姊,現在又多了一個王藝嵐。說說看,到底對誰是真心的?」
「我……」
「嘿,對誰都不真心。」詩聖推了我一把:「你花痴我不管,捅簍子幫你收都沒關係,當年有阿誠今天有你,自己的損友自己負責。我只要求你一件事。」
「什麼事?」
「記得阿薇在等你。」他嚴肅地說:「跟別人亂搞可以,跟大姊卻要有分寸。她們兩個感情很深,這樣下去要她們以後怎麼見面?」
「呃。」
「我的話說到這裡,你看著辦。」他長歎一聲:「其他不講了,你去幫胡財貴吧。說句真心話,女人靠緣份,今天的對象搞不好是明天的仇家,做人最好小心一點。」
我無言以對,默默望著他。
「好吧,」詩聖揹起書包,搖搖頭說:「你別太晚回去。水煎包辣椒加太多給你吃,我先閃啦。」說完離開教室。
我心裡五味雜陳,著他的背影,良久才拿起筷子。
.
十一月二十八日。
禮拜二,選戰衝刺開始。經過整夜考慮,我決定還是先跟王又勤談談。投票時間是週五中午,所有準備工作最遲明天都得完成,畢竟就算條件談好,各方勢力也需要折衝時間,不能拖到最後一天。
跟王又勤約在演辯社社辦碰頭,其實光從開會地點,他就能明白我的決定了。第三節下課,我帶阿丹小彬來到演辯社社辦,只見對方已然站在門口,身邊還跟著陸醒哲。眾人客套一番走進地下室,兩方似乎都不大習慣在「敵營」開會,亂了好一陣子才各自坐定。
我先替彼此介紹,表示「這位是說唱藝術社副社長姜誠,後面還要麻煩他催票」「學弟是來見習的」,也對阿丹小彬介紹了王又勤與陸醒哲。四人點頭示意,看來都有點緊張。
會議開始,我快速分析一遍選情,表示時間已到,糾察隊應立即表態與演辯社整合。王又勤沒有說話,陸醒哲問了許多問題:舉凡各社團動態、阿貴與管樂詹的態度、豬哥糖與阿義的「謀略」,甚至儀隊的動向都問得鉅細靡遺。我一一說明,只見王又勤點點頭,打破沉默說:
「這麼說來,演辯社的確是比較合適的合作對象。」轉頭問陸醒哲:「那你說呢,之前那個問題還要不要提?」
「當然要。」陸醒哲一笑,轉頭對我說:「凱子,多謝你的分析。又勤這邊有個小問題想請教你意見。」
「請說。」
「嗯,這不大好講。」他稍稍遲疑,似乎在想怎麼措詞:「是這樣的,我們想知道,選後你在代聯會裡的身分是什麼?」
「咦?」我一怔:「你問的是我自己嗎?」
「是啊。」
「我沒有什麼身分啊。」我搖搖頭:「之前就說了,我只是純粹幫忙,選完就完了,我不進入代聯會。」
「是這樣嗎?」他的表情沒有改變,一樣笑咪咪地:「那我不好意思請教一下,胡財貴拿什麼條件來請你幫忙?」
「龍吟詩社。」我點點頭,心想這個問題並不過分:「我協助他當選,他把龍吟詩社從演辯社切出來,『割讓』給說唱藝術社。」
「就這樣?」
「其實他答應得更多,起碼一席幹部,我要多一席財委也沒問題。」我笑道:「只是僧多粥少,我也沒興趣在代聯會佔名額,光兩個社團就忙不完了,所以我沒要。就算他一定要給也頂多拿一席,還要看你這邊需要與否,需要的是哪一席。」
「你不擔心他爽約嗎?」
「嗯,真要那樣,他想爽約就爽約好啦。」我聳聳肩:「代聯會一學期選一次,以後大家還要見面,就算他爽約我也過得好好的。再說阿貴包袱比較少,不像管樂詹婆婆多,放我鴿子的可能性不大。」
「嗯。」他考慮半晌,轉頭與王又勤對望一眼。只見王又勤搖搖頭,開口道:
「凱子,這不行。」
「什麼不行?」
「你必須進代聯會。」他忽然說:「哪個幹部都好,最好是一席財委,你挑好跟胡財貴講。我們同進退,就當這是我的條件之一好了。」
「哦?」我吃了一驚:「為什麼?」
「因為我信不過胡財貴。」他毫不猶豫:「情勢上我們必須支持他,不過這人很陰險,就人格來說詹信雄強多了。你的分析很對,我也沒辦法在唐宇同還在的情況下投到管樂社那邊。只是,要是你沒進入代聯會,我看一選完他就翻臉不認人了。」
「阿貴不會啦,你多慮了。」
「不,你不瞭解他。」他堅持。陸醒哲也說:
「凱子,這也是為你著想。今天我們整合,我們當副主席你當幹部,在代聯會裡也是一股制衡力量。你朋友多,身為幹部也有立場出面穩固各方勢力,這麼一來胡財貴就不容易爽約了。」
「哈,瞭解。」我笑了起來:「反過來說也就不容易對你們爽約了是吧?畢竟投票那天又勤還不是副主席,你擔心阿貴翻臉不認人,害你們白忙一場?」
「這是沒錯,不過也不是唯一理由。」陸醒哲搖頭:「凱子,你有沒有想過當選以後的事?代聯會權力那麼大,從預算到各種學生活動,甚至學校的發展方向都能介入。胡財貴不值得信任,作為副主席,我們有我們的顧慮。」
「哦?」我一呆:「你擔心他不能好好施政?」
「權力會讓人腐化,」王又勤接口:「再說他本來就不是好人。我們既然上了同一條船,那就必須肝膽相照,問題是胡財貴並不會跟人推心置腹。就不要哪天他貪污腐化,到頭來我們都跟著陪葬。」
「所以找我『肝膽相照』是吧?」我恍然大悟,不禁又佩服又好笑,心想這兩個人還真的很正派,果然不負我一番支持。當下連連點頭:
「瞭解。那這樣好了,我原則上同意,之後找阿貴談談再說。不過我不保證自己會出任那席幹部,或許會派個代表什麼的,這一點先說在前頭。」
「哦?」
「沒錯,派個代表。代表說唱藝術社而不是我個人,創造一點緩衝空間。畢竟我跟大家都有交情,未來面對內部衝突,可以避免當場表態。」
「有理。」王又勤再度點頭。
「好,那還有什麼問題嗎?」
「嗯,還有一個。」陸醒哲接口:「是關於儀隊的。凱子,我們當副主席,儀隊那邊會怎麼反應?」
「我不知道,這可能要靠阿貴自己溝通。」
「那慈幼社呢?」
「慈幼社又怎麼了?」
「他們是從又勤這裡『叛逃』的,」陸醒哲解釋:「如果知道我們整合,會不會就此一路站在管樂詹那裡?」
「這個嘛,我還沒找狗腿賢溝通。」我想了想:「不過問題不大,你們的票遠多於慈幼社,有了你們即使不管慈幼社也不要緊。再說這只是個態度問題,如果糾察隊可以不計前嫌,我想慈幼社也就不擔心了。」
「這沒問題。」王又勤說。
「那就簡單了。」我點點頭:「還有一件事。剛剛提到說唱藝術社的票要投給管樂詹,你們對這點沒意見嗎?」
「沒有。」兩人同聲說。陸醒哲一笑:
「凱子你多慮了,你有你的困難,我們都能體諒。」
「那就好。」
我鬆了口氣。當下討論相關細節,決定了公開時間、要阿貴提出的承諾等等,直到鐘響下課才結束討論。
兩人不願被人瞧見,客套一番馬上離開。整場會議阿丹與小彬都沒開口,見他們關門離去,阿丹才說:
「喂,凱子?」
「嗯?」
「談得很不錯,不愧是咱們老大。」他笑道:「不過呢,你找我們兩個來幹嘛?」
「這還不明白嗎?」我笑道:「一來讓你們知道之後要怎麼跟社員拉票,另一方面,也想跟你們商量一下未來社團改組的事。」
「改組?」阿丹一怔。
「是啊,」我點點頭:「選完也快學期末了,下學期我們就會吃下龍吟詩社。幹部方面是不是該有點調整啦?」
「呃,」阿丹皺眉:「你想怎麼調整?」
「詩社那頭只能靠我,」我解釋:「所以社長當然由你接任。副社長那頭小光大概一樣不願接,我看范胖是個選擇。你說呢?」
「嘿,你要卸任社長?小達不會跳腳嗎?」
「我才不管他。」
「我不贊成。」他連忙搖頭:「凱子,你一向都是社團領袖,我也習慣當副手了,這種安排很不好。除非你能說動小光當社長,否則我不同意。」
「這有什麼差別?我又不是退社了。」
「你退社還好一點,」阿丹還是搖頭:「這倒好,你去當詩社社長,又坐在社團教室跟大家一起上課。那我算什麼,兒皇帝嗎?」
「嘿,講這樣。」
「本來就是,」他哼了哼:「說句直接的,說唱藝術社沒你不行,你走了我們實力大減,空頭社長當起來多沒意思。除非小光肯接,否則免談,給我乖乖待在社團別亂跑。」
「呃。」
「還有,那席代聯會幹部也是個問題。」他又說:「你找我當社長,換句話說就是要我去當幹部,是不是?」
「這是剛剛王又勤提的,我還沒決定,不過你想當嗎?」
「一點也不想。」
「怎麼說?」
「我忙不過來。當個副社長就夠忙了,哪有閒功夫去管代聯會的事?」他頓了頓:「當然你的顧慮也對,那邊的確需要一個緩衝。這樣吧,我建議你乾脆從今天起開始訓練學弟,無論說唱藝術社或詩社,都提早讓大家站出來接班算了。」
「當社長?」
「詩社那邊看你安排,我跟他們不熟。」他搖搖頭:「我的意思是讓學弟去當代聯會幹部,反正打社團旗號,不看僧面看佛面,我看誰也不會為難你的學弟。」
「喂喂喂,那怎麼行?」我吃了一驚:「學弟要訓練沒錯,不過代聯會一堆豺狼虎豹,學弟哪能去當砲灰啊?」
「所以就找我當砲灰嗎?」他哈哈一笑:「凱子你笨死了,什麼叫緩衝,不就只是個代理人嗎?學弟能作主的作主,搞不定那些牛鬼蛇神就把你抬出來,這種活動最容易了。你在想什麼我知道,問題是這樣的角色不適合我,小光愛放砲又容易出事,想想學弟還比較有彈性。」他頓了頓:
「再說這屆搞得那麼熱鬧,下屆你哪會放棄呢?如果明年你想推派代表競選代聯會主席,那不也該利用這個機會訓練學弟見見大場面嗎?我看不如這次就派學弟上場,大事你扛著,小事讓學弟自由發揮。王又勤人不錯,我看也會幫你照顧學弟。至於胡財貴嘛……」阿丹想了想:
「我跟他同班,有什麼話也說得上幾句。糾察隊信不過他,我覺得這人頂多只是陰險一點而已。小學弟那麼可愛,他也沒辦法跟人家為難,再說還有你挺著。你看怎樣?」
「嗯,這也是。」我想了想:「那你打算找誰?」
「反正不是他就是小黑,還能有誰?」阿丹笑道,轉頭問小彬說:「你說呢,有沒有興趣?」
小彬沒有回答,雙眼圓睜,看來頗為興奮。
「那就是了,」阿丹一笑:「凱子啊,你瞧人家學弟多高興,這就決定了吧?我們派小彬殺進代聯會,你找個詩社學弟當社長。至於你自己,給我乖乖待在社團別亂跑,後頭那麼多事,你有臉什麼都不管嗎?」
「講這樣,誰打算什麼都不管啦?」
我忙道,針對後續拉票事宜與阿丹交換意見。阿丹說既然要支持演辯社,那就不該笨笨的把票投給管樂詹。我表示這是誠信問題,他則建議從現在起我都不要發言,換他來跟社員「溝通」。換句話說,雖然表面上我要求說唱藝術社一致支持管樂詹,骨子裡阿丹卻要大家「愛投誰就投誰,社長的要求是他個人意見,並不強迫」。
計議已定,阿丹又通知我這禮拜天已經安排好跟演講社聯誼的時間地點。他糊里糊塗說了幾句什麼「小雪那幾個還真有趣」,也沒交代清楚就離開了演辯社社辦。
我陪小彬走回班上,他似乎還在興奮,問了一堆「將來要幹嘛」之類的問題。我正打算多聊幾句聖心的事,忽見狗絹從高一方向走來,當下嘻嘻一笑,快步離開忠孝樓。
.
午餐時間已過,我拎著便當,抓狗腿賢跑了一趟合作社。他似乎已經知道我想說什麼了,沒等我開口就說:
「凱子,你要慈幼社支持阿貴,對不對?」
「沒錯。他已經跟你說啦?」
「沒有,是阿義講的。」他看起來很為難:「他說了一堆,反正不外乎批評你啦,什麼干涉內政、橫刀奪愛的沒一句好話,你不會想聽的。」
「咦?你幹嘛理會他?」我一呆:「你不是說過他曾經暗算你,要我小心他什麼的,今天倒是幫他講起話啦?」
「我提醒你,你沒有聽啊。」狗腿賢無奈地說:「他跟我說,他投靠管樂詹是被你逼的,你害他在演辯社混不下去,這都有沒有?」
「嘿,你還真信了。」我哼了哼:「他跟阿貴內鬥多久了,演辯社混不下去能往我頭上記帳嗎?平平不客觀,你跟黃肥、小馬打聽打聽就知道,就算我是詩朗隊總隊長,平常也對他十分尊重,倒是他自己沒事就扯我後腿。」
「這我聽說了。」他點點頭:「不過我已經背叛過阿貴一次了,這下子又要我回演辯社,豈不是讓我為難嗎?」
「為難你,或許;」我也點點頭:「但你畢竟是社長,事到臨頭必須以社團生存為優先。你有沒有想過阿義根本從頭就在利用你,一開始拉你去糾察隊惡搞阿貴,之後又要你支持演辯社來換取社長大位。好啦,一等社長到手,馬上又對阿貴失信,要你轉投管樂詹來跟我過不去。很好很好,他對你真夠義氣,你果然也不負所託,讓慈幼社變成全校唯一三大陣營都去過的社團。好個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不愧慈幼社家風。」
「靠,講這樣。」他搔了搔頭:「媽的,你有理。不過我已經答應他啦,跟社員也都講好了。」
「這樣吧,我問問你,阿義答應慈幼社什麼條件?」
「他說可以讓出社聯。」狗腿賢說:「你也知道我們是康樂性社團,如果有一席社聯,未來辦活動的資源就多了。」
「這容易,我讓你。」我笑道:「阿貴從頭就承諾給我社聯,就這麼辦,社聯歸你,你去支持阿貴。」
「可是……」他有點遲疑:「那你自己呢?說唱藝術社不是白忙一場?」
「我這叫自保,真給阿義得逞,別說幹部,連說唱藝術社的生存都有問題。」
「可是我聽說你也把票投給管樂詹啊。」
「那是我對管樂詹的個人承諾,信用問題不能妥協。」
「你不怕阿貴當你是兩面人?」
「我跟他『報備』過了。」
「唉,好吧,看樣子我聽到的都是小道消息,」狗腿賢點點頭:「阿義說你是兩面人,說唱藝術社的票就是證據,結果我自己反而先變成三面人啦。就這麼辦,我去跟社員溝通,不過時間已經很近了,真有多少票我沒辦法保證。」
「沒關係,」我一笑:「秘密投票,本來就很難保證,我只要你一句話。」
「那我也要阿貴一句話。」
「不用不用,」我哈哈一笑:「早幫你搞定啦,口說無憑,這玩意兒給你。」
我把阿貴親筆寫的「承諾書」交給狗腿賢,只見上頭白紙黑字寫著:「演辯社敦請慈幼社支持我方代聯會候選人,保證於當選後指派慈幼社代表出任一席副主席之外之代聯會幹部,席次由慈幼社指定。演辯社社長胡財貴。」
這麼一來,他想不答應也不行了,當場要我轉達阿貴,同意了慈幼社的再度變節。
.
至此工作完成。下午阿貴幫我請了公假,兩人窩在演辯社社辦交換情報。他聽說糾察隊決定投靠非常高興,忙不迭承諾所有條件,同時也答應了慈幼社的社聯,以及王又勤要求的,由說唱藝術社出任的一席財委。
四點十分放學,阿貴再次通過碩彥轉告,要我陪他去生物社社辦跟儀隊開會。碩彥看來十分落寞,想必已被阿貴完成勸退。我有點過意不去,拍拍他的肩膀,偷偷咬了幾句耳朵。只見他睜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臉上總算又露出了笑容。
抵達生物社時眾人皆已到齊。我還沒喘過氣,阿貴就要我對儀隊宣布糾察隊「加盟」的消息。儀隊聽完立刻神經緊張,一個個跳出來連聲反對;我則跟阿貴一個白臉一個黑臉,他力陳「兩隊都是學校榮譽」,我譏笑「只會內鬥,通通都是割據軍閥」。最後在阿貴簽字保證「兩席財委絕不食言」下,成功穩住儀隊,完成讓儀隊、糾察隊站在同一陣營的歷史任務。
出來時天黑了,小吃街早已收攤,原本停滿的小發財車走得乾乾淨淨。阿貴要陪儀隊幹部吃飯,我獨自走出校門,正想牽車,忽然被人叫住。
轉頭一瞧,原來是儀隊二分隊長蘇家祥。
「咦?你還沒走啊,不是要去吃飯嗎?」我一怔。
「我要補習,選完再陪他們慶祝。」他笑道:「凱子啊,這段時間辛苦了。當時找你跟北儀關說,想不到最後還是回到了阿貴這邊。」
「哪兒的話,」我也笑道:「團結最重要,站在哪個陣營都不要緊。你們勢力龐大,最怕的還是內部分裂。」
「這是實話,你剛才說得難聽,卻也讓我想了很多。」他認真地說:「你看人家北一女,本事不見得高明多少,可是講起高中儀隊不是她們就是建中。想想我們真該加油了,哪有時間搞內亂呢?」
「咦?儀隊不是團結的嗎?」
「我說的不是我們自己,」他搖搖頭:「而是跟管樂社。你也知道當時我跟總隊一起跳槽支持管樂詹,說實話也是為了儀隊未來著想。這幾年各校樂儀隊都在進步,大家都是樂儀兩隊合作,吸收美式風格來轉型。反觀我們連跟管樂社團結都做不到。兩社分開來都不輸別人,大賽一比就七零八落了。」
「這麼嚴重?」
「嗯。別的學校樂儀隊都是一起練習的,連制服都有統一設計。哪像我們,儀隊穿藍的,管樂社穿卡其服,光憑這個就不用提轉型了。」
「這也是傳統吧?」我怔了怔:「成功儀隊不是那種花車遊街型態的表演嘛,這跟中山、北一女那種還是不同的吧?」
「她們那種叫做marching band,我們呢,就像你說的,比較偏向傳統的軍樂儀隊。」他哼了哼:「傳統,只怕我們被這兩個字害慘了。我是不知道你們詩朗隊怎樣啦,進成功一年多,傳統傳統聽得耳朵都長繭啦。成功就是這樣,什麼都有傳統,講起來好聽,說穿了只不過是保守而已。」
「我覺得你好像小題大作了一點。」
「或許,」他點點頭:「不過我們的確很保守,這點你不能否認。」
「嗯,不見得,」我想了想:「代聯會、新制服,這些都是北聯學校創舉。你說我們保守,我看北一女更保守,瞧瞧你制服怎麼穿的?」我笑道,指指他鬆開的領帶:「換校服才多久,大家已經偷偷把黑皮鞋改成休閒鞋了,領帶也愛打不打,還有那種黑褲子配白球鞋的白痴搭配。人家綠制服穿了多少年,走在街上你看哪個不是白襪白鞋整整齊齊?」我頓了頓:「這就是校風,成功的校風是堅持傳統。詩朗隊學長說我們當年是『台北成功嶺』,講起保守可算北聯第一。誰能想到今天光辦個選舉就可以搞得這麼誇張,這不也是一種進步嗎?」
「唉,也是啦。」
「所以了,哈哈,傳統中求進步,咱們也很厲害呢,校歌果然不是白唱的。」我微笑著說:「成功儀隊好得很,什麼一條龍的不也都是傳統嗎?你別嘆氣,保留好的傳統是我們的責任。校訓不是說了?堅定信心,邁向成功。」
「嘿,只怕信心是有,成不成功很難說。」
他苦笑一番,自顧自地離開了校門。
我在原地呆了片刻,覺得情緒有點受到影響。嘆了口氣,發動了車。
.
午夜。
進門時爸爸已經到家了,一家三口難得同桌吃飯,說說笑笑氣氛很好。飯後不知為何覺得很睏,回房打算休息一下,孰料一睡就睡到了十一點半。醒來時發現廚房燈亮著,媽媽還在裡頭忙。見我出來,微笑著說:
「咦?怎麼醒來了?」
「呃,就醒了嘛。」我揉了揉眼睛:「爸爸呢?」
「睡啦,上一天班很累的。」媽媽說:「你看起來好像也很累,怎麼啦?」
「我說認真讀書妳信嗎?」
「哈,我信。」她取笑道:「連柏林圍牆都會倒下來,天下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能的。」
「柏林圍牆,」我哼了哼,想起前一陣子電視上看到的大新聞:「還真謝謝妳喔。」
「好嘛,不然是什麼事,社團很忙嗎?」
「沒有。」我搖搖頭,揉了揉眼睛:「這段時間社團很閒,就是幫同學拉票忙了點。」
「你說你們學校的選舉吧?這件事好像蠻轟動的,聽說還上了報紙?」
「哦?有嗎?」
「我也是聽同事說的,」她從冰箱拿出一盤洗好的草莓:「吃點水果。記得辦公室的金阿姨嗎?她說你們搞什麼學生自治,原來你也參加在裡頭啊?」
「我是社長啊,少不了要被『動員』一番。有蜂蜜嗎?」我接過盤子,只見一顆顆草莓在水珠下反射著鮮嫩欲滴的光澤:「其實也是跟著起鬨,我又不是候選人。這草莓很貴吧?」
「人家送的,大概很貴。」媽媽倒了一點蜂蜜在草莓上:「你們真是的,好好一間學校搞什麼學生自治,前三志願還不認真讀書?」
「大概是被每天外頭的遊行影響。爸爸吃過沒?」
「吃過了,整盤都是你的。」她點點頭:「不錯嘛,還知道先問爸爸吃過沒。知道最近要乖一點,是不是啊?」
「我幹嘛要乖一點?」
「嘿,明知故問。」她嘿嘿一笑:「你說說看,今年你幾歲啦?」
「十六歲,怎樣?」
「你十六歲,我就養了你十六年。」媽媽笑道:「加上肚子裡十個月,你見過太陽的時間比我認識你的時間還短。就那兩招偷雞摸狗瞞得過我嗎?今晚又要溜出去了,是不是?」
「呃,才沒有。」
「反正沒抓到就不承認。」她嘆了口氣:「兒子啊,教你個說謊訣竅,做壞事快被抓到之前一定不能立刻改變行為模式。上次提醒你爸爸在盯,結果你就比較常回家吃飯,早上看看也都在床上睡覺,這不正好說明了之前經常溜出去嗎?說說看,晚上要去哪啊?」
「呃……」
「不肯說,是不是?」她看著我:「沒關係,不想說就別說好了。你一天一天長大,我也不想事事都管著你。你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我只擔心你交上壞朋友,其他的我們都有信心。」
「我沒交什麼壞朋友啊。」
「沒交『什麼』壞朋友,嗯,」她嘿嘿一笑,眼神裡充滿關心:「兒子,朋友沒有好壞,端看你跟別人在一起都在做了些什麼。媽媽有個小學同學,畢業後沒有考上初中,出去給人家當學徒,走著走著走進黑道,後來被抓去關了好幾年。」
「我記得,一個陳叔叔。」
「就是他,」媽媽點點頭:「出獄後也是我幫忙找的工作,後來聽說做得不錯,老闆也很喜歡他。我想說的是人沒有好壞,人家就算混黑道,對我來說也只是個小學同學而已。你交朋友我不干涉,我在乎的是你的行為。只要做該做的事,那麼出去見識見識也好,媽媽並不反對。」
「唔。」
「不過呢,」她又補充道:「一個未成年的高中生,夜裡出去鬼混總不是什麼『該做的事』。沒事還是乖乖待在家裡,青春期不睡覺,只怕將來長不高。」
「好啦好啦,知道了。」
「那你今天晚上還要出去嗎?」
「呃……」
「唉,我就知道。」她嘆了口氣:「跟別人約好了,是不是?」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站在原地沒有作聲。她無計可施地笑了笑:
「算了,約好了就去吧。我只問你一句,你在你女朋友家有沒有睡覺?」
「呃,」我一怔:「有。」
「晚上不睡覺,白天怎麼認真上課?」她沉默片刻:「有空好好安排一下自己的時間,要約會、要交朋友都趁白天做。平常我不管你幾點回來,週末假日都有時間。你那些活動不算什麼壞事,否則我也不會這麼縱容,你懂嗎?」
「呃,我哪些活動?」
「跟女朋友學吉他、煮咖啡,這我都看到了。」她說:「那個富家千金也真特別,人家可以又玩又唸北一女,想想我也蠻佩服的。我跟你爸爸都不反對你們交往,即使睡在人家家裡,只要對方家長沒意見,我們也不那麼反對。」
她說的是薇。我心道。
「好啦,要去就去吧,」她又說:「想想我的話,調整一下,把草莓吃完再走,要不要順便帶一點過去請人家吃?」
「呃,好。」
「哈,你的表情還真有趣。」
媽媽一笑,打開冰箱,洗起了另外一盒草莓。
.
十二點半。
草莓洗好,媽媽裝了一盒交給我,貼心地回房關上門。我收起書包,背上Ovation,帶著草莓與便當出了門。
濕氣很重,夜空重雲深鎖,被街燈染得一片暗紅。我掏出電話卡,照例先發個訊息給大姊。正想發動車子,call機卻響了起來。
尖銳的聲響劃破夜空,翻開一瞧是大姊家號碼,原來她不在月光和狗,連忙下車回撥。
才響一聲她就接了,聽筒裡傳來柔媚的聲音:
「凱啊?」
「是啊,」我忙道:「咦?妳沒過去喔?」
「前天你沒來,我以為今天你也不來了呢。」她說:「這禮拜有個日本團來駐唱,狗弟幫對方伴奏去了,你過去他也沒空。」
「喔,那也可以去聽聽啊。」
「算了,牌子大,其實只是一堆歐吉桑把老歌改來唱,都不怎麼樣。你乾脆來我這裡好了。」
「呃。」我想起詩聖的話:「這樣好嗎?」
「咦?有什麼不好?」
「呃,沒事沒事。那我現在過去。」
「好,等你喔。」
她笑著收了線。
我帶著異樣情緒上了車,在晚風中來到臥龍街。鐵門關著,我按下電鈴,只聽「嘰」地一聲,毫不遲疑地就開了。
舊舊的房子,樓梯間滿是雜物,兩層之間只有一盞鬼火也似的小燈泡。昏暗中爬上四樓,佛像立時出現在眼前。燈光下是慈和的笑容,滿牆心經讓人心生肅穆;古樸的捻香爐裡,飄著一股凝聚不散的清煙。
門是開著的,縫裡透著光。按下電鈴推門進去,馬上在毫無隔間的房內見到了她。
或許因為在家吧,她穿著一襲米色的連身布袋裝。衣服寬大輕鬆,頭頂紮著馬尾,裡頭似乎沒有穿胸罩,赤腳坐在懶骨頭上,見到我只是一笑,沒有起身。
放下Ovation,我在對面坐下。大姊微笑地望著我,彼此都沒有說話。
空氣裡飄著各種氣味。捻香的味道、咖啡的味道、一點點酒香,以及一股只屬於她的,女人的氣息。
很奇異的氣氛,靜夜裡看著她,黑色與白色的懶骨頭襯托鮮紅色的地毯,窗簾緊緊閉合。在昏暗的照明下,頗有某種艾莉絲夢遊仙境的幻覺。
我開了口。
「大姊?」
「嗯?」
她應了一聲,聲音很小,卻很清脆。
「呃,」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只能搔搔頭:「沒事,叫妳一聲。」
她笑了笑,起身走到廚房,扔過一包牛皮紙袋我。
「喏,胡大哥要我轉交給你的。」
我伸手接過,這是一包半磅咖啡豆。上頭什麼字也沒寫,透氣閥裡透著不尋常的香味。
「這是……?」
「什麼越南泡豆子,我搞不清楚。」她搖搖頭:「他說這是考試,叫你自己煮看看,找一個適當的水溫對他回報。」
「呃。」
「哈,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她笑了起來:「學吉他要上台,學咖啡要考試,這也是沒辦法的。你加油吧,胡大哥對你的期望很高。」
「好啦。」
「怎麼,不願意嗎?」
「不是不是,」我忙道:「胡大哥人很好。只是喔,這陣子他常常給我考試,一堆問題問得沒頭沒腦,我怕答不上來讓他失望。」
「那個人本來就怪怪的,別理他就是了。」大姊搖了搖頭:「人家把你當徒弟,那你就乖乖當個徒弟好啦。問什麼都得會,那還拜他當師父做什麼?你不錯了,這傢伙一身本事從不教人,好好跟他練幾手,下次人家去找毒梟批貨的時候搞不好還肯帶你去見識見識。」
「什麼毒梟?」我一呆。
「咦?他沒跟你吹過牛喔?」大姊笑道:「這人是瘋子,提到咖啡連命都不顧。有一年不知道聽誰說薩爾瓦多豆子好,竟然就這麼莽莽撞撞殺到產地去買。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嗎?」
「人家不肯賣?」
「哈,肯倒是肯,不過中間有點波折。」大姊吐了吐舌頭:「你當那掛人光種咖啡嗎?不是的,老本行都是毒販,一傢伙抽雪茄加上帶槍保鏢,跟電影裡的排場沒兩樣。胡大哥白痴白痴跑去亂問,你想想看,一個黃種人鬼鬼祟祟在叢林裡晃來晃去看起來有多可疑?被人家拿槍頂著綁回去,問了兩天才終於相信他是去買咖啡的。」
「哇塞。」
「這件事是他的『代表作』。」大姊哈哈大笑:「對方一開始說什麼也不信,西班牙文嘰嘰咕咕說什麼也聽不懂,搞不好把他當成CIA特務了也說不定。後來還是當場秀了一手,那些大老粗們才真的服氣買單。」
「秀一手什麼?」
「還能是什麼?喝咖啡啊。」大姊說:「也不知道他是怎麼跟人家講的,反正之後來了個考試。對方拿一堆產地、年份都不一樣的豆子給他評鑑,結果胡大哥連煮都不煮,光咬一口豆子就能分出來誰是誰,連發霉的豆子也不例外。好吧,這下子唬得對方心服口服,不但豆子到手,還讓他當了遠東地區大盤商。」
「咖啡豆的吧?」
「不然呢,海洛英嗎?」大姊笑道:「這人就是這麼發的,產地直送沒有進口商抽成,兩三年就賺了好幾百萬。本來開的紙杯工廠也不幹啦,算是贏了一把,不過就是拿命當籌碼,想想還真可怕。」
「咦?」我一怔:「那他還去月光和狗當酒保?」
「你喔,怎麼當了人家徒弟還什麼都不知道?」大姊眉頭一皺:「就說你該常來吧,每件事都狀況外。胡大哥跟順子的關係你知道嗎?」
「不知道。」
「他是順子表哥。」大姊簡單帶過:「那你知道他跟順子一起做生意,結果欠了一屁股的事嗎?」
「也不知道。」
「呃,」大姊皺起眉頭:「兩個白痴,一個酒鬼一個咖啡迷,竟然想不開跑去賣泡沫紅茶。你說開個店就好好開吧,這對活寶又不肯專心上班,一個晚上才醒,一個每天凌晨喝得醉醺醺,生意有這樣做的嗎?好啦,本來收入還算穩定,結果又說什麼台中太遠不想去,把店交給一個什麼立委的兒子,那小王八蛋有事沒事就騙他們投資一堆東西。什麼吸管啦、餐巾紙啦、糖包之類亂七八糟的。兩年下來賠得乾乾淨淨,事後才知道對方根本不是立委兒子,只是一個立法院辦公室主任的乾兒子而已。這下子追索無門,只好回來這裡打秋風啦。」
「嘿。」
「所以說了,不會管錢的人賺再多都沒用。」大姊笑了起來:「當然,這兩個人本事大,就算被騙光了也餓不死。順子家裡有頭有臉的,我看不願回家裡幫忙根本只是面子問題;胡大哥是毒販子大盤商,說起來也不是非來這裡混不可。不過人總要找點事情幹,再說都是月光和狗股東,也就在這裡混一陣子,之後看看要幹嘛了。」
「喔,是這樣。」
「不過,哈哈,這次兩個人都學乖了,不管在月光和狗賺多少,通通放在我這裡管。你們男人就是這樣,手裡不能有錢,乖乖交到我這邊來,沒隔幾年就翻本啦。」
「他們倒是肯?」
「大概上次被嚇到了,」大姊聳聳肩:「不只他們啊,不是跟你說過了,狗弟小嘟都一樣,這兩個蠢蛋花錢花更兇。反正這裡我管帳,大家拿的都是零花錢,賺的錢放在店裡,這樣將來想幹什麼才有資本。真要隨便分啊,只怕沒幾天就讓他們浪費光啦。」
「瞭解。」
「唉,瞭解這些也沒什麼用,你年紀小,這些大人的事不用理會。」她微笑著摸了摸我的臉:「總而言之,胡大哥願意教你就好好跟人家學,這種本事也不是隨便誰都能學到的。來,這就試試看吧?」
「煮咖啡啊?」
「是啊,閒著也是閒著,看看胡大哥徒弟的本事也不錯。」
她笑著說,牽起我的手,兩人一起走進廚「房」。
.
兩點半。
一齊在廚房搞了半天,半磅豆子用了將近一半,我總算找到了自認合適的水溫。這次的豆子很奇怪,袋子一開馬上傳來一股辛香之氣,似乎用什麼香料事先燻過泡過,感覺起來一點也不像咖啡,反而像是某種奇怪的南洋花草茶。
豆子烘得很淺,金黃淡褐的顏色讓人有種「這一定很酸」的錯覺。奇怪的是表皮上卻浮著一層亮亮的油,這是深焙才會產生的現象。一般來說淺焙的豆子必須磨粗一點,孰料第一杯煮出來濃得難以下口。當下只好把刻度調得更粗,這才總算弄出了一杯勉強能喝的東西。
淺焙的豆子,喝起來不但不酸,甚至還異常地苦。這種豆子的氣味很強烈,尤其是那股不知名的辛香,彷彿加了大蒜辣椒一般,說有多不順口就有多不順口。我忽然想起這是「水溫」測試,決定試試看用溫水沖,當下把塞風壺換成濾杯,降低水溫到約莫七十度,試著以低溫方式萃取。
大姊平常不煮咖啡,一應器材幾乎全新,塑膠濾杯甚至殘留著新拆封的味道。我試了一次,這回好了些,想想又把水溫再降一點,不料卻搞出一杯幾乎沒有味道的「涼咖啡水」。
再試一次。這回冷熱兼施,先用九十度左右的熱水做悶蒸,之後加點涼水做降溫萃取,等第三次注水時再把溫度降到六十度左右來測試。果不其然,這次成果不賴,辛辣之氣變成了順口回甘,與淺焙的豆子形成了絕佳組合。
大姊一路都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在一旁瞧著我,順便幫我洗器材。我高興地要她喝喝看,只見她拿起杯子淺啜一口,微笑著點了點頭:
「嗯,好多了。」
「是啊,」我接回杯子,另外幫她沖了一杯:「不知道胡大哥在裡頭加了什麼怪東西,這還真不好煮。」
「考試嘛,當然不會那麼簡單嘍。」
她笑道,等我把另一杯沖好,兩人一齊洗了壺,捧著咖啡回懶骨頭坐下。
不知為何,今晚的氣氛怪怪的。或許因為前幾天被詩聖說了一頓吧,我總覺得跟大姊待在同一個屋簷下不像之前那麼自在。她似乎並沒有發覺,有說有笑地與我聊著天。喝完的空杯子擺在茶几上,白色的杯緣,染著她的唇印。
不自覺地,我望了望自己的杯緣。
剛剛她也喝過我這杯,把手彼端印著相同的痕跡。咖啡已經涼了,唇印卻清楚了些,淡淡的褐色中,滲透著幾許口紅顏色。
她總是會化妝的,我不禁想。即使待在家裡,依然上了口紅。
忽然想起書包裡的草莓,連忙放下杯子,從書包裡摸出便當盒,遞給她說:
「大姊,這個請妳吃。」
「咦?草莓喔?」她打開一瞧,笑道:「這麼漂亮的草莓,你去買的嗎?」
「喔,沒啦,這是媽媽幫我準備的。」
「這麼好,帶便當還帶水果。」
她有點羨慕地說,走進廚房拿叉子與紙巾。我跟過去把明天的便當放在冰箱裡,只見她站在櫃子邊,睜著明亮的雙眼,默默地瞧著我。
「咦?怎麼啦?」
「嗯,沒事。」她搖了搖頭,忽道:「凱,你是獨子吧?」
「是啊,怎樣?」
「家裡只有爸媽嗎?」
「嗯。」
「那倒奇怪了。」
她說,帶著我回到懶骨頭上,把叉子遞給我。
我瞧她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問:
「妳在想什麼?」
「呃,沒什麼。」她回過神來,笑道:「怎麼說呢,我只是覺得你很可愛而已。」
「什麼地方『可愛』了?」
「只是一種感覺。」她搖搖頭:「就你開冰箱的樣子,好像在找什麼,也像你把這裡當自己家的感覺。」
「呃。」
「這沒有不好,」她連忙補充:「我們……你又不是外人,當自己家沒關係。我的意思是說,你看起來……好像本來就跟我生活在一起一樣。」
我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只能怔怔地看著她,等她繼續。
「嗯,草莓。」
她捧起便當盒,叉了一個草莓出來,望了半晌,淺淺咬了一口,又拿到我嘴邊,微笑著,也讓我咬了一口。
動作很親密,我有點不好意思。酸酸甜甜地染在舌頭上,草莓香氣溢滿口腔。
就在此刻,她放下便當盒,跟每次一樣地,吻起了我。
不像面對親暱的愛人,輕輕的吻,疼愛又不捨,像是對一個弟弟。
這是一股既熟悉又不同的感覺。不同於小箏或薇,大姊的吻是成熟的,帶著毫不畏懼的信心。然而,在熟練的動作之下,卻又充滿著熟悉的、屬於姊姊的感覺。寶貝著、疼愛著,用自己成熟的吻,照顧著弟弟般的我。
我們不該這麼做的,詩聖才剛提醒過。
而我卻無法拒絕。只能閉上雙眼,在瀰漫各種香氣房子裡摟著她,像是怕她就此離去。任由自己把手伸進寬大的布袋裝裡,沉溺在不可遏制的情慾之中。
跟冰冷的雙手不同,她的身軀是溫熱的,毫無瑕疵的水嫩肌膚,在掌中配合著我。
頃刻間,我們都褪去了衣物。就像上次一般,在沒有分開的吻中探索對方,卻不發出任何聲音。
她越來越熱了,領我進入滾燙的軀體內,讓我的手指,在她的身體裡左右衝突。
美艷的容顏綻放光芒,掩蓋酥胸的長髮散落肩上。她再度吻起了我,順著我生澀的動作,咬著我的下唇,輕喘著。
忽然想起第一次認識時的她。跟薇在金橋,坐在「我的」位置上,紮著馬尾,穿著微露腰身的白色背心;灰色方塊裙下是白皙的長腿,踏著白布鞋,沒有穿襪子的她。
帥氣而艷麗,當時的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女人。
此刻,我卻在她的身體裡。只是一根指頭而已,卻讓她扭動著,支配著她的渴望。
這是錯的,詩聖提醒過我。這段時間以來已經太多次了,打從薇離開後我就失去控制,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有著抑制不住的情緒需要發抒,也想躲在她的懷抱裡,什麼都不想再管。
於是,不肯忍耐的我,任性地壓住大姊的身子,進入了她。
.
次晨。
醒來時她還在睡,與我十指緊扣,我則躺在她的胸口。
手是溫暖的,即使只蓋了一層薄薄的毯子。彼此是都赤裸的,糾纏著對方。
昨夜是狂亂的,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裡,我們從頭到尾都不曾分開。外頭是涼颼颼的風雨,裡頭卻是汗水中的交融。直到天亮時分,兩人依然貪戀地結合著。
朦朧的清晨沒有日出,微亮的天幕映得房內一片深藍。大姊的身軀帶著馥郁的香氣,彷彿是一朵沾滿露水、茂盛綻放的水仙花。
她吻著我、咬著我,緊緊抓著我。
我吻著她、咬著她,在雪白的胸前留下許多印跡。
不知為何,我對大姊是放肆的。不像之前那麼謹慎,只是任性享受著她的包容。而她卻是喜歡的,我清楚知道,她要一個迷戀著她的我。
結束了第一次的激情,我們不肯分離。相若的身高,執拗地蜷曲在一起。
熱情再熾,彷彿毫無間斷,兩人在晨光中重新需索溫存。說溫存其實是錯的,我們的結合是激情的、衝動的,也是猛烈的。這次換她壓制我了,細長的十指抓著我的手腕,眸中閃動著跳躍的火光。主動而宰制,不讓我反抗。
這就是她的愛嗎?望著依然熟睡的她,不敢稍加移動的我,不禁想。
對她來說,「年紀小」的我是個怎樣的存在呢?
不願觸碰她的過去,我在心裡迴避對她的臆度。我只知道,單純的我,才是她要的。
然而,我真的還「單純」嗎?
上高中一年多,我早就跨越了那麼多條界線,嘗試過那麼多之前想也不敢想的事情了。或許對她來說我是單純的,但對自己而言,此時此刻,躺在大姊懷裡的我,已經不是從前熟悉的自己了。
她才剛睡著,外頭是朦朧的天光。這一夜過得好快,時間卻在此刻停了下來。
該走了,我心道,還有漫長的一天,我不能帶著情緒繼續下去。小心翼翼翻身離開,一陣冰涼傳過原本相接的肌膚。
大姊睡得很香,一動也不動,似乎沒有被我吵醒。
起身穿好制服,躡手躡腳把沒有吃完的草莓放進冰箱,收好便當咖啡豆,取出手帕,包起車鑰匙放進書包,扛起Ovation走到門邊,無聲無息開了門。
大姊依然保持原來的睡姿,黑暗中彷彿沒有呼吸,毯子下一片靜止。
她其實是醒著的。
不知為何,我就是知道,卻裝作不知,獨自悄悄地出了門。亮了整夜的燈光依然照著佛像,佛祖笑咪咪地充滿暖意,香爐卻是冷冰冰地。
掏出打火機續了一炷香,我合什禱祝片刻,祈求在這樣的一個清晨,經過昨晚的激情,保佑她有個滿足安寧,什麼都不用想的睡眠。
佛像盈盈生輝,香爐裡清煙凝聚。彷彿是佛祖的允諾,柔聲答應了我。
於是,帶著解脫的自在,我獨自離開了大姊家。
.
到校時才六點十五分,警衛老伯剛開門,教室裡空無一人,整夜下來空氣有點悶。我把吉他一扔,趴下來一覺睡到打鐘才被搖醒。只見小光一副笑嘻嘻的表情,Ovation卻早已不知去向。
起立敬禮點過名,之後兩堂英文課依然睡得人事不知。下課後稍稍回神,想想決定喝杯咖啡清醒一下,於是摸出昨晚剩下的豆子,去外頭飲水機弄了點熱水。
拿出放在學校的濾杯、馬克杯、濾紙與手搖磨豆機,打開袋子時一陣香氣飄出。幾個同學湊上來,笑啊鬧地彷彿在看什麼表演。小光笑道:
「哈,玩意兒不少。我有一杯嗎?」
「拿杯子來。」
「喂喂喂,只有小光有喔?」一旁的黃肥說:「凱子,我也來一杯。」
「一樣拿杯子來。」
「那我也要。」
黃益夫說。我忙道:
「等等,我只有這麼一點豆子,每個都要可不夠。」
「靠,那為什麼小光有?」
「他是說唱藝術社的啊。」
「那黃肥呢?」
「他是詩朗隊的啊。」
「幹,我拳擊社的,你怎麼講?」
「你對,」我笑了起來:「拳擊社最大,去拿杯子排第一個。」
此話一說,大家全部鬧了起來,「田徑社的有沒有」「我國術社的,馬上拿杯子」「我是海鷗一隻專打秋風」「生物沒咖啡不能活」。我無計可施,索性用完所有豆子泡了整壺,光磨豆子就搞了半天,那份心疼就別提了。
香氣傳遍教室,大夥兒講義氣地各自喝一小口,嘻嘻哈哈地誰也沒聽見上課鐘響。這節是歷史課,老師走進教室,見大家亂成一團,不禁問:
「咦?你們在幹什麼?」
「呃,老師來了。」嘟嘟連忙催促大家回座位,高喊:「起立!」
「沒關係,別敬禮了。」林文慧老師揮手要大家坐下,續問:「班長,剛剛大家在幹嘛?」
「喔,凱子……」他連忙改口:「董子凱在煮咖啡請大家喝,沒注意到上課了。」
「煮咖啡?」老師一怔,對我笑道:「董子凱,你還會這個啊?」
「呃,是。」
「難怪這麼香。」她笑道:「好極了,老師有沒有一杯?」
大家都笑了,我搔搔頭,忙道:
「老師對不起,都被他們喝光啦,這些人不懂尊師重道,全是一堆欺師滅祖的壞學生,本來是特別幫老師準備的。」
此話一說,全班當場敲桌吵鬧。老師忍俊不禁,微笑著說:「好好好,很有趣。那就下次吧。」當下開始上課。
我把滿桌東西往抽屜收,小光遞給我一個大袋子裝好,窸窸窣窣搞了半天。就這麼上完一堂課,老師臨走前還不忘笑道「下次要真的尊師重道」,沒讓大家敬禮就離開了教室。
下一堂是地理課,我趁下課跑到洗手台洗杯子,小光站在一旁陪我聊天打屁。就這麼會兒功夫,忽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了過來。
小達。
我跟小光都是一怔,一陣子沒碰到他了,只見他穿著卡其服外套,年級槓上繡著嶄新的第三條槓。
「學長。」
我忙道。小光沒有出聲,只是點了點頭。
小達看我們一眼,開口道:
「學弟們,好久不見了。」
「學長找我嗎?」
「沒錯。」他點點頭,表情看來莫測高深:「我來問問禮拜五的事。」
「北一女校慶預演是吧?」我說:「公假已經請好了,本來打算明天再找你們的,你倒是先……」
「我說的是選舉。」他打斷我:「都高三了,哪有時間搞什麼預演?禮拜五我不去,你們四個去就好了。」
「咦?」我一怔:「等等,訓導處說要準備準備,你不能不去。選舉怎麼了?」
「北一女校慶不干我事,你們要去就自己去,我看你也別找大家了,自己一個人出鋒頭就算啦。」小達哼了哼,正打算繼續講,忽聽小光插上了口:
「這也好。凱子啊,北一女校慶你一個人去算了。反正只是領個獎,大家都嘛說唱藝術社的,社長代表出席就行,我也不想站在那裡當花瓶。」
「咦?」我皺眉道:「可是人家是邀請我們五個呢。」
「范胖說過他不想去,」小光搖了搖頭:「什麼上次通乳丸出搥不好意思之類的。唯一想去的大概只有希特勒。本來我不想掃他的興,不過這種事要嘛就一起去,要嘛派個代表,不能有的去有的不去。既然小達不去,那就只能你一個人去了。」
「呃,」我想了想,問小達說:「學長真的不去嗎?」
「不去。」他答得乾脆:「小光說得很對,你自己跟希特勒講。喂,我是來談選舉的。」
「呃,選舉怎樣?」
「聽說你攪在裡頭?」
「嗯,我有參與一些。」
「正事不用顧了?」
「什麼正事?」
「社務啊,」他哼了哼:「讓你當社長,不是讓你藉社團資源來圖謀個人權位的。你沒事搞選舉做什麼,是不是想騙個幹部當啊?」
「話不是這麼說,」我一愣:「在代聯會裡結盟發展,這可是你要我做的事。怎麼突然又講這種話?」
「嘿,」他冷笑一聲:「不然這樣,我倒是問問你,說唱藝術社支持誰?」
「管樂詹。」
「是嗎?你跟演辯社不是打得火熱?還說動糾察隊支持胡財貴,這有沒有?」
「嘿,」我提高警覺,心想消息果然已經傳出去了:「學長,你問的是說唱藝術社,不是我自己。說唱藝術社的確支持管樂詹,找糾察隊幫胡財貴是我個人行為,與社團無關。」
「哈,你倒是賴得乾淨。」他嘲諷地說:「這倒好,我一卸任,你倒是跟敵人同盟了。以前我是怎麼講的?演辯社是我們宿敵,你竟然幫起他們競選代聯會主席。這陣子我聽了一堆傳聞,本來還不肯相信,想不到你竟然親口承認,我真的非常失望。」
我正要回答,想不到小光一聲冷笑,接口道:
「嘿,劉致達,你倒是很大聲喔。」
小達一愣,只聽小光又說:
「你夠了吧?高三不讀書跑來管閒事,是不是不打算考大學啦?你自己跟演辯社有恩怨,凱子高興支持誰就支持誰,就像當年選舉一樣,你不是也沒站在他這邊?」
小達一呆,小光得理不饒人,連珠砲也似地說:
「講句難聽的,今天說唱藝術社早就沒你這號人物啦。大家都是第一屆社員,這個江山也差不多都是凱子跟我打下來的。沒我們兩個,今天別說選舉,社團搞不好早就倒了也說不定。你倒好,拿俏不去北一女,有沒有想過這個獎是誰幫你爭來的?六七晚會是你搞的嗎?滅絕師太認識你嗎?之前我不講話,其實哪件事不是凱子一個人扛下來的?你們幾個從不練功,一有機會就要小箏學姊陪你上台,結果表演起來還是亂七八糟,倒是每件事都有一堆意見是怎樣?」
「你跟學長說話客氣點。」
小達吼道。小光嘿嘿一笑,繼續嗆聲:
「學長?學長了不起嗎?我倒是問問你,當年社團聯展是誰搞的?樂聲揚是誰寫的段子?成果展你出了什麼力?六七晚會更不用說,學姊找的只有凱子跟希特勒,結果凱子一邊忙還要一邊記得顧慮你的情緒,不然今天北一女獎哪有你的份?更別提中新友誼之夜了,表演前你跟我們吐槽一堆,下什麼狗屁指導棋,結果後來效果如何?」
我大吃一驚,沒想到小光會冒出這麼一段話來。只見小達鐵青著臉,氣得連話也說不出來。
「大家都看出來啦,」小光還不肯停,越說越難聽:「你只是嫉妒凱子而已。追小箏你扯後腿,選社長你從中作梗,結果人家美人社長通通到手,這讓你很不服氣是不是?阿強算什麼東西,你一再偏袒,讓大家在公演舞台上丟人。事到如今還有什麼好說的?想干涉選舉?好,那你倒講講要凱子怎樣?不管社團生存,繼續當你走狗跟演辯社打架是不是?」
小光的話又快又狠,小達被搶白得啞口無言。我心想何必如此,正打算打圓場,就見小達狠狠瞪我一眼,轉身就走。
我展步欲追,小光攔住了我,搖搖頭說:
「凱子,別理他。」
「呃,這樣不好吧?」
「正好相反,這樣一了百了。」他緩緩地說:「這些話我早想講了。你們的心結是解不開的,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你比他優秀,就這麼簡單。」小光歎道:「他嫉妒你跟小箏在一起,又放不下社團。小心眼沒藥醫,你跟他說什麼都沒用。」
「他畢竟是學長啊。」
「學長又怎樣?」
「如果當年不是他給機會,今天我們也沒有這種成績啊。」
「是這樣嗎?」小光不以為然地說:「你我當年一起進說唱藝術社,如果去了演辯社,搞不好今天就是你在選代聯會主席。很多話我憋著沒講,我們仁至義盡,不知感恩是他的問題,用不著拍人家馬屁。」
「說不上是拍馬屁,」我嘆了口氣:「小光啊,過去一年我們得到很多,想想也是……」
「小達的栽培,是不是?」小光打斷我:「錯了,要講感恩,我看希特勒對你才是一番好意。小達困擾你這麼久,我看也該到此為止啦。」
「唉。」
我長歎一聲,不知如何作答。小光拍拍我的肩膀,嘆了口氣說:
「真掃興。打鐘了,還是回去上課吧。」
我點點頭,收起杯子,與他一齊離開了哈草樂園。
.
下午第一節下課,左想右想實在不妥,我找希特勒說了一遍早上的事。他聽完沉默半晌,表示「小光說的其實也很有道理」。不但沒有多說什麼,反而一個勁兒惋惜不能去北一女領獎。請他勸小達出席,他也只是搖搖頭不置可否。
這下麻煩了,北一女那邊預期五個全到,這要我怎麼跟兩校訓導處交代呢?事不宜遲,放學後立刻殺到北一女,找門口大媽廣播叫出巧怡。她聽完也傷透腦筋,連補習都不去了,幫我換證入校,上訓導處找滅絕師太「溝通」。
放學時分,滅絕師太不在,兩人坐立難安地站等在訓導處門口。沒隔幾分鐘盧教官走來,笑咪咪地揮手說:
「董子凱啊,今天怎麼過來啦?」
「教官好。」我立正站好:「我來找主任報告事情。」
「儀隊的表演嗎?」
「儀隊?」我一怔,想起跟小渝的約定:「喔,她們的交接儀式。段子已經寫好了,只是還沒開始練。」
「那還早嘛,一月底的事。」她微笑著說:「對了,上次的事還忘了謝謝你。你還真有本事,竟然拿得到中山的錄影帶。兩位總隊長一直稱讚你,不然之前我們都不知道對方的實力。」
「啊,那也只是湊巧啦。」我停了停,心想這也是個機會,續道:「我有個朋友認識她們的人。咦?教官應該也認識才對。」
「哦?是哪位?」
「一個叫做柯秉楠的,跟我同班。」
「柯秉楠?」教官想了想,忽然恍然大悟,皺起眉頭說:「你們學校吉他社的?」
「就是他。」
「你跟他有交情?」
「同班同學嘛。」我一派輕鬆地說,詩聖在北一女黑得很,正好幫他一把:「這人還蠻熱心的,說什麼北一女儀隊怎麼可以輸給中山,不知道用什麼辦法就拿到錄影帶了。」
「是他幫的忙喔……」教官的表情很複雜,我心想講到這裡就夠了,於是說:
「其實這也沒什麼差別,比賽靠實力,北一女樂儀隊本來就會贏,頂多只是提前知道結果而已。」
「不,信心還是很重要的。」她搖搖頭,回過神來:「對了,你來找主任談什麼事?」
「講到這個就糗了。」我臉一紅:「這次校慶我們應邀過來領獎。可是……可是學長說高三不能分心,要我以社長身分代表出席。所以特別來跟主任報告一聲,省得失禮。」
「喔,哈哈,」她笑了起來:「這沒什麼嘛,高三認真讀書是對的。你們學長很乖,哪像一堆男校學生,每年校慶都會蹺課溜過來。」
最好是這樣啦,我心想,正打算客氣兩句,就見滅絕師太從走廊另一端緩緩走來。
一身鐵灰色套裝,一樣嚴肅端正的儀態。見到我一怔,點點頭說:
「咦?是你。」
「是。主任好!」
「今天來幹嘛啊?」
「呃,是專程前來找主任的。」我說,把「學長用功不來」的事情複述一遍。滅絕師太聽完點點頭,如出一轍地稱讚幾句,「這樣很好沒關係」,馬上解除了整個下午的擔心。
「既然這樣,那就謝謝主任了。主任再見。」我對她鞠了個躬,正打算告辭,就聽她說:
「對了,你等一等。」
「是,主任有什麼吩咐?」
「你認識我們學校辯論社社長對不對?」
「王藝嵐同學,」我一驚,心想不知道是什麼事:「認識,我們坐同一班公車上學,她國中同學是我的相聲搭檔。」
「嗯,之前還一起讓座,我聽說過。」她溫和地說,看表情不像有什麼壞事:「她跟你們學校辯論社很熟吧?」
「演辯社。」我點點頭:「貴校辯論社跟我們演辯社有很多合作,算是很熟。」
「嗯,演辯社。」她又問:「那位社長,是不是你們學校正在選舉的什麼……什麼會的候選人?」
「代聯會。是的,演辯社社長胡財貴,上次我們發表會上台致辭過。」
「嗯,原來是他。」滅絕師太停了半晌:「那你自己呢,都讓人家上台致辭,跟演辯社也很熟了?」
「還可以,我們班有幾個演辯社幹部,高一打辯論賽也認識幾個。」
「你有參加選舉嗎?」
「呃,」我提高警覺,這個問題不好回答,只得說:「我是社長,被拉票是難免的。不過我不是候選人,所以也只是聽他們說說而已。」
「那我問你,」她想了想,似乎在決定怎麼措詞:「就你所知,我們學校有沒有同學參加在裡頭?」
「我們的選舉嗎?」我登時心裡雪亮,想來她聽到某些北一女同學跟我們候選人搞來搞去之類的傳聞,正缺管道打聽,正巧遇上我這個「好小孩」,打算利用機會知道一點內情。當下念頭直轉,面上不動聲色,微笑著說:「主任問的是王藝嵐吧?說來慚愧,她說我們學校選舉選得亂七八糟,耽誤很多社團活動,似乎不是很高興。」
「哦?」滅絕師太一怔:「這是她自己說的嗎?」
「有一次聊天她是這麼講。」
「那還有其他人嗎?」
「其他人?」
「我的意思是,除了王藝嵐,本校有沒有其他同學參與你們的選舉活動?」
「嗯,這是成功的選舉,」我裝傻:「貴校學生也沒什麼好『參與』的吧?」
「你不要避重就輕,」她毫不放鬆,語氣有點嚴厲,眼神卻帶著鼓勵:「知道什麼就跟我講。」
「呃,我知道的很有限,」我裝成有點為難的樣子,囉哩囉嗦地說:「主任啊,其實就算有些別人,她們也只是好奇心強,最多關心一下而已。代聯會未來要取代班聯會的機能,部分貴校班聯會同學關心選情,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你說的是哪些班聯會同學?」
「嗯,我認識得不多,」我心想時機到了,裝出一副不得不說的模樣,放低聲音說:「有一位貴校班聯會幹部叫楊淑芬,她好像很積極。」
滅絕師太與教官對望一眼,似乎被我說中了什麼。教官問道:
「你是怎麼認識楊淑芬的?」
「喔,就上次中正紀念堂的活動啊,她是班聯會幹部,演講社練一練她跑來要檢查我們的表演,說什麼她滿意訓導處才會滿意之類的,所以就認識了。」
「嘿。」滅絕師太哼了哼,又問:「那還有誰?」
「嗯……」這可有趣啦,我心裡偷笑,決定把兩個陣營都扯下水:「另外有個貴校校刊社的,好像叫做韓……韓什麼的。」
「韓若婷。」
「對對對,就是她。」
「你們很熟嗎?」
「見過一兩次,算不上熟。」
「那你怎麼知道她有參與?」
「有一次她跟我在青島東路遇到,隨口聊幾句聊到的。」
「她跟你們一個候選人……」滅絕師太又問,這次好像有點遲疑:「……走得很近,是吧?」
「演辯社社長胡財貴。」我心裡偷笑:「他們是男女朋友。」
「高中生交什麼男女朋友?」
滅絕師太咕噥一聲,教官一笑,偷偷眨了眨眼。滅絕師太續問:
「好。另外還有嗎?」
「另外還有一個高材生叫伍心蕾,似乎也常常參加我們候選人的會議。」
「連她也攪在裡頭?」
滅絕師太一怔。看來伍心蕾平素形象經營得不錯,不在她的意料範圍之內。
「也差不多,」我點點頭。「攪」在裡頭,光憑這個字就知道絕無好事:「她是班聯會主席吧?真巧,她的男……她的好朋友也是候選人,成功管樂社的詹信雄。」
「嘿,就這麼『巧』。」滅絕師太哼了哼:「你說她有參加候選人的會議?」
「是啊,上禮拜管樂社找我拉票還見到。」
「她去做什麼?」
「這我不大清楚,大概只是關心一下。」
「怎麼個『關心』法?」
「這我就真的不知道了。」我搖搖頭,補捅一刀:「報告主任,這幾位都是大人物,除了娃……王藝嵐以外我一個也不熟。偶爾見到她們一兩次,其實都是道聽塗說而已,說不定根本不是那樣,請不要把這些話當真。拜託拜託。」
「大人物?」滅絕師太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那你講講,你都『道聽塗說』了些什麼?」
「呃……都是一些瘋話啦,主任不要聽啦。」
「我要聽。」
「這……」我裝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吞吞吐吐地說:「不外乎就是她們會列席旁聽,出出主意,或者幫男……好朋友使一點美人……做點公關之類的。」
「美人計是吧?」她冷笑一聲:「叫你不要避重就輕。來,解釋一下,美人計怎麼個使法?」
「呃,這只是形容詞而已啦。」
「你別緊張,」教官笑了起來,出面打圓場:「董子凱,學生之間講什麼話我們都聽慣了。你放心說,主任並沒有要為難你的意思。」
「我……呃,知道了。」我心裡偷笑:「所謂美人計只是說好玩的,多半都是找貴校跟我們學校有合作的社團幫忙關說關說,這種的。」
「怎麼『關說』?」
「舉例來說好了,演辯社胡財貴可以找他女朋友韓若婷關說,請北一女青年社跟成功青年社拉票,像這樣吧。」
「嘿,腦筋倒是動得很快。」滅絕師太點點頭:「那我問你,本校班聯會要找誰『關說』?」
「班聯會資源最多啊,每個社團都有聯絡,不是比較容易?」
「所以是『仲介』了?」教官接口。
「呃,也沒有那麼誇張啦。」
「那她們有找你關說嗎?」滅絕師太問。
「這倒沒有。」
「為什麼?」
「這個喔,我們社團小,人家看不上眼吧?」我搔了搔頭,笑道:「不然就是她們找不到管道。畢竟我只跟貴校演講社往來,巧怡這邊不來這套的。」
「這是真的,」巧怡忙道:「班聯會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件事。」
「這樣很好。」滅絕師太似乎接受了我們的說法,對巧怡微微點頭,又問:
「所以,你確定王藝嵐沒有『參與』,是不是?」
「她對這件事很反感,我覺得應該不會。」我努力幫她澄清:「她是辯論社的,跟成功演辯社合作很多。這學期由於演辯社社長參選,整個社團都動員投入選戰,各種活動被耽誤得很嚴重。王藝嵐好像對這件事很不高興,常常跟我碎碎唸。」
「這也是。」她緩緩點了點頭,看來頗為滿意:「好,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事,那就這樣吧。」
「等一等,」我忙道:「主任,可以請教妳一件事嗎?」
「什麼事?」
「剛剛那些都是道聽塗說,主任問我才講的,不會因此而傷害到那幾位同學吧?」
「傷害同學?」她一怔,終於笑了起來:「你這孩子,當然不會啦。學生自治是近年來教育界一直在討論的重點,于校長很有遠見,開風氣之先,做法上也很……突破,我們對這件事情樂觀其成。只是,我也希望同學們從正面角度學習,不要被社會上一些亂七八糟的政治人物影響,做出一些偏差行為而已。」
「我看還好吧?」
「嗯,也需要輔導。」她望著我:「嘗試是好事,不過既然是學生,就必須受到一定的行為準則來規範。身為教育工作者,我們擔心的不是學生參與,而是參與的心態與方法。」
我愣了愣,想不到她會說出這麼一番話,當下不禁正經起來。只見主任一派嚴肅,語重心長地說:
「拿你們這次的選舉來說吧。民主當然是好事,但也當輔之以法治教育。貴校對於競選活動有沒有制定相關的規範呢?有沒有完成對選舉目標、政策與教育方針的宣導呢?選舉是民主的實踐,問題是,學生有沒有在實踐之前先經過訓練呢?有沒有強調道德教育?有沒有研習議事規則?有沒有辦一些講習、辯論或寫作比賽,讓大家充分理解,反覆討論,之後才開始進入實踐階段呢?」
我愕然不答,這番話雖然有點八股,實際上卻非常有道理,讓我不禁想起當年新生盃的題目。
「這些都要先做完,這才是教育,實際的選舉或投票反而是次要的。」滅絕師太續道:「公民課不是教過嗎?行憲以前,國父也規劃了軍政與訓政兩個階段。你看看這段時間的社會亂象,就是因為缺乏訓練、沒有溝通造成的。」她頓了頓,似乎覺得自己講多了,微微一笑說:
「我的意思很簡單,選舉、自治都是手段,目的是讓同學學習民主、練習民主。沒有核心價值,只有空殼架構是不夠的,這也是我之所以要監督北一女同學參與的原因。」
「怕大家本末倒置?」
「正是。」她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得好,本末倒置,就是這句話。這是成功的活動,貴校是否完成宣導我不清楚,但我卻知道北一女並沒有針對這件事情進行任何輔導。我不反對同學參與,只是擔心同學們參與得不得法,把難得的教育機會當成是一場大型聯誼。這你懂嗎?」
「懂。」我點點頭:「這麼一說,似乎的確有這種現象。」
「年輕人嘛,這是難免的。」她放鬆下來,微笑著說:「當老師就是這樣,喜歡講大道理。你們這些孩子都很優秀,只要大家都能跟你一樣,認真看待自己在做的事,加上正確的主義思想,還有年輕人的熱情創意,那麼無論做什麼都是好的,學校方面也不會管得太多。」
「是。謝謝主任。」
「你很不錯,既能幹又認真,一年下來我都看到了。」她滿意地點點頭,忽然說:「對了,聽說你也是這屆成功詩歌朗誦隊的總隊長?」
「呃,是啊。」我一怔,不知她為何忽然提起這個。就聽她說:
「恭喜你了,這次榮獲第二名。」
「呃,謝謝。」我歎道:「不過拿冠軍會更好。」
「嗯,儀蘋也說你們表現很棒,本來就該是冠軍。」
教官插口。滅絕師太一副「哦?是這樣嗎?」的表情,又道:
「是這樣的,我們學校每年在高三畢業前都會舉辦一場音樂會,這你知道嗎?」
「知道。」
「依照慣例,高二詩歌朗誦比賽代表班級要在音樂會上朗誦一首詩給學姊聽。」她說:「後恭班長跟我講,她們班想請你去幫忙指導指導。你的意思怎麼樣?」
「呃,孫諭琦。」我呆了呆:「指導喔,這個說不上啦……她們本來就很厲害了,還有極光詩社學姊幫忙,就不用我在關公面前耍大刀了吧?」
「哈哈,」滅絕師太似乎覺得很有趣:「你別客氣。不是還跟她們班在新公園切磋過嗎?怎樣,有沒有興趣過來幫幫忙啊?」
「當然當然,主任有令,我一定幫忙。」
「什麼有令?說得這麼嚴肅。」她笑了起來:「那你自己跟她們班去討論吧,需要入校證什麼的就請班長來訓導處申請就好。提到幫忙,這裡還有一件別的事。北一女負責承辦今年台灣區中等運動會藝文活動,屆時每間北市公立高中都會受邀表演節目,時間在明年四月。我們學校打算派樂儀隊,本來還在傷腦筋要找成功表演什麼,現在看到你也就想到了,要不要代表成功,上台表演一下啊?」
「好啊好啊。」我高興地說:「表演什麼?詩歌朗誦嗎?」
「我在想的是相聲。」
「嗯……」我迅速思考一遍,搖了搖頭:「嗯,如果主任不堅持,那我覺得詩歌朗誦應該比較好。」
「哦?怎麼說?」
「人多嘛。」我解釋:「相聲的確比較容易準備,可惜就是陣容太小。既然各校都會派代表,貴校又派樂儀隊,那我希望成功的表演不要那麼寒酸。我們詩朗隊訓練有素,更可以為中等運動會另外寫一首詩,這都不是問題。」
「喔,是這樣。」她點點頭,笑道:「喂,我這是在幫你們社團忙耶。」
「呵呵,謝謝主任,我也是詩朗隊總隊長嘛。另外,」我鼓起勇氣,提議道:「如果主任允許,也可以考慮組個兩校菁英聯隊,北一女跟成功,大家一起上台表演。」
「哦?」滅絕師太一怔:「兩校聯隊?為什麼?」
「這個一直是詩朗隊的期望。」我力下說詞:「成功是男校,隊伍裡只有男生的聲音。比賽上對手多半都是男女搭配,聽起來效果很讚。難得有個不是比賽的機會,如果能夠交流一下,那我相信雙方都會學到很多。」
「原來如此。」滅絕師太連連點頭:「這也說得有理,我們是女校,同學們大概也沒有這種機會。」
「那主任的意見呢?」
「這件事比較麻煩,必須你們訓導處同意。」她想了想:「好吧,不然這樣,你先去跟貴校訓導處報告一聲,可以的話就來跟我說。我發公文。」
「是!包在我身上。」我立刻道:「對象是恭班吧?」
「那一定嘍。」
「真是太好了,」我高興地說:「這簡直是北市最強隊伍。主任放心,我一定說服我們訓導處。」
「好,」她鼓勵地一笑:「那就這樣,辛苦你了。」
「不會不會。謝謝主任恩准。」
我忙道。滅絕師太呵呵一聲,似乎覺得「恩准」這個名詞很有趣,當下與同教官進了訓導處。巧怡見兩人離開,這才吁了口氣,不勝佩服地說:
「厚,凱子啊,我還真是被你打敗了。」
「啊?」
「主任真喜歡你,竟然肯答應這種好康的。」她羨慕得不得了:「北一女的誰敢跟主任這樣要東西啊?還兩校合作咧,你怎麼不把機會留給演講社呢?」
「我們常合作,只怕不一定能過關。」我往訓導處看了看,壓低聲音說:「另外,這裡也有一些別的考量。」
「什麼考量?」
「我們站遠一點講。」
我搖搖頭,兩人沿光復樓一樓長廊,在吵雜的放學人潮中來到菁圃花園。巧怡本來打算直接離開學校,我則表示難得有機會進來,待會兒想跟小箏碰個頭。當下在榮譽榜左近找個角落,開口道:
「巧怡,我之所以提議詩歌朗誦,其實不只為了成功詩朗隊,也是為了說唱藝術社跟演講社。這叫三贏,比起只是一個上台機會好多了呢。」
「哦?」她一怔:「這話怎講?」
「這次選舉,演辯社答應把龍吟詩社割讓給說唱藝術社,這可以算是我的『政績』,妳懂嗎?」
「懂,這叫收買人心。」
「哈,說得真難聽。」我點點頭:「我正擔心『佔領』後詩社跟說唱藝術社發生山頭問題,這麼一來詩社就搞定了,也算是替說唱藝術社消除阻力。」
「你還想真多。」
「妳也該注意這種事,不是打算合併戲劇社嗎?」我又說:「至於對演講社,其實這也是跟主任打心理戰。」
「哦?」
「中等運動會有什麼了不起?一場表演而已。我們多次合作,六七晚會又那麼成功,對主任來說表演得好是天經地義的,萬一搞不定反而有麻煩。這種贏了沒獎輸了有罰的事情幹嘛做?」
「對耶。」
「再說妳要合併戲劇社,難道不該讓主任不要常常想到我們在合作嗎?」
「這有什麼關係?」
「妳還真是單線思考,」我笑了出來:「妳跟戲劇社打仗,說唱藝術社只能在暗中幫忙。就不要仗打贏了,主任想起演講社有說唱藝術社撐腰,到時又節外生枝。」
「嗯,這也是。」
「再說就算講群口相聲,頂多也只要演講社出兩個人而已,妳要嘛叫不動人,要嘛大家都想去又擺不平。我把話說得那麼滿,只要表現下來效果還可以,我在主任那邊又會加一點印象分數。我的分數就是妳的分數,明年四月差不多要交接社長了,到時候妳們不是也要辦成果展嗎?」
「所以呢?」
「主任既然看我順眼,那妳就趁明年成果展上找新任社長跟我搭配說個段子,另外邀請主任來看,讓我藉機幫妳學妹作廣告。比起中等運動會,效果不是好得多嗎?」
「嘿,你已經想到下一屆啦?」
「印象分數是跟人走的,一上高三就用完啦。」我點點頭:「妳別看主任喜歡我,她可沒那麼笨,整天看我們混在一起遲早要倒霉。合作也得有個頻率,不能每次都嘛演講社配說唱藝術社。」
「好,瞭解。」
「所以啦,一場表演換三贏,妳一點也不吃虧,好好準備『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才是真的。」
「講到這個,」她忽然換了話題:「你不是要搞個聯誼嗎?」
「是啊。」
「那還不籌備?」
「阿丹在辦啊,就這個週末,」我一呆:「咦?沒人跟妳說嗎?」
「沒有。」她臉色一沉:「這禮拜我請了兩天假,今天是第一天上學。你運氣好,要是昨天就找不到我啦。禮拜六就要去喔?」
「是啊。」我一怔:「對了,妳幹嘛請假,生病了嗎?」
「嗯,有點事。」她搖搖頭:「你別問,小事一件跟你無關。地點在哪裡?」
「貓空。妳身體還好吧?」
「喝茶喔?我很好啦,別擔心。」
「阿丹說是小箏建議的,她愛喝茶妳知道。」我點點頭:「身體到底是什麼毛病啦,都不肯說?」
「我的身體你管這麼多,討厭。」巧怡臉一紅,看上去有點不高興:「好傢伙,連學姊都通知到了,竟然沒人跟我講。什麼時候決定的事?」
「我也不知道,阿丹昨天跟我說的。」我忙道:「妳先別急著發脾氣,姊姊沒要去,是馨馨跟她聊天聊出來的。姊姊都高三啦,哪有時間跟我們去什麼聯誼啊?」
「那馨馨怎麼不來跟我商量?」
「妳不是請假?」
「唉,好啦好啦,反正我就是討人厭,她們都排擠我。」巧怡哼了哼:「講到跟她們溝通,上次你不是說要幫我跟社員談談合併戲劇社的事嗎?」
「不是說好等聯誼時找機會講?」
「是啊,結果我連聯誼的時間都不知道。」她長歎一聲:「好啦,那就委託你了,到時候我不去,你別玩得開心忘了正事。」
「等等,」我一怔:「妳不去?那怎麼可以?」
「嘿,她們連通知一聲都不肯,擺明就是不想找我去。」
「妳不要鑽牛角尖啦,阿丹也是昨天才跟我講的啊。妳自己請假沒來,今天來了有通知她們嗎?」
「嘿,你到底是幫哪邊的?」她瞪我一眼,似乎覺得我說得也對:「好啦,其實我也懶得跟她們鬥氣。不過有我在大家玩不起來,這次活動很重要,我看不去也好。」
「嘿,這點妳跟姊姊簡直一模一樣。」我哈哈大笑:「妳的問題就在這裡,跟社員總是隔著一段距離,難怪大家跟妳合不來。不行不行,妳一定得到,不要耍自閉。」
「問題是……」
「少囉嗦啦,哪來那麼多問題?」我揮了揮手,不讓她講下去:「妳一定得去,這次聯誼本來就是用來溝通感情的。說唱藝術社只是潤滑劑,重點在讓幹部團結。結果妳不去,那還團結個屁?」
「唉。」
「別鬧彆扭,社長非到不可。這就說好了喔?」
「好啦好啦,」她哼了哼:「凱子你最討厭了,也不讓人家把話說完。我去就是了,到時候有什麼尷尬場面唯你是問。」
「嘿,這麼說來,最近跟大家又處不好了,是不是?」
「什麼『又』?從來沒好過。」
「對象是誰?小雪?宜君?」
「兩個都有。」
「斌斌馨馨沒事吧?」
「她們還可以,就是忙得見不到面。」
「其他幹部呢?」
「燕玲不愛講話,碧禎問什麼都隨便都好,兩個都嘛莫測高深的,誰知道在想什麼。」
「小雪跟宜君是怎樣?」
「還不是老問題。」
「好好好,沒關係,有什麼話等聯誼再說。」我忙道:「那先這樣,妳幫我去三毅找一下姊姊,我在這等妳。」
「你找學姊做什麼?」
「跟她聊聊啊,好久沒見了。」
「好吧。」她看了我一眼,遲疑半晌,忽然說:「凱子,幫你找她沒問題。不過有件事我先問你一下。」
「什麼事?」
「你最近跟信班王藝嵐很好,對吧?」
「呃。」我皺起眉頭:「妳問這個幹嘛?」
「我問這個能幹嘛?」她不懷好意地一笑:「前陣子是儀隊,現在把魔掌伸到辯論社啦。提醒你一聲,小箏學姊認識王藝嵐,她是她在辯論社的直屬學妹。」
「我知道啊。」我強笑著說,想起前陣子新生盃上小箏的表情:「妳說這個幹什麼?」
「不幹什麼,提醒你小心一點。」巧怡歎道:「梁文渝樹大招風,起碼守口如瓶,辯論社的可沒這麼好講話。沒事就有人跑來找我打聽一堆,什麼你有沒有女朋友、你對王藝嵐真不真心之類的。這都是怎麼回事?」
「呃,我哪知道?」
「繼續裝傻沒關係,」巧怡聳聳肩:「我能說的就這樣。反正你總是這副德性,將來看誰這麼倒霉嫁給你。小箏學姊有沒有聽說我不知道,自己小心點吧。」
「嘿。」
我臉一紅,只見巧怡搖了搖頭,走進光復樓。
.
這一耽擱,放學時間也差不多了,四周漸趨寂靜,晚風吹著蕭索。
冬天天黑得快,才五點半而已,暮色早已籠罩校園。高大的樹木遮蔽天光,周遭快速暗去。光復樓點了燈,從一樓到四樓延伸而去。又是一天的結束,明亮的燈光裡,另一個用功的夜晚正要開始。
隔一道牆,我忽然發現,自己站在校園裡。
不知道來過多少次了,白天晚上,上課期間或週末假期,北一女不是個陌生的地方。
可是,就在今天,我卻覺得這裡十分陌生。
或許因為傍晚吧,我心想,自己一向不喜歡這種日夜交替的時分。熬夜近天亮會有壓力,長日將盡時感到恐慌。這是多年來的奇怪情緒,當然,也可能只是睡眠不足罷了。
昨夜,我待在大姊家。
今天,我站在菁圃裡。
忽然覺得燈光很刺眼,這麼亮,要她們怎麼讀書呢?光復樓是個奇怪的地方,白天很陰暗,走在走廊上甚至感覺得到從日據時代延續至今的陰森;晚上一到,整排燈光卻又瀰漫著聯考將至的恐怖壓力。這間學校太沉重了,數十年的傳統,數千個拔尖的女生,那身綠制服還真不好穿。
一陣子沒來,比起社團聯展那段時間,高二以後反而不常往這裡跑。最近一次是跟大姊溜進來的,在那之前,似乎從來沒有覺得這裡晚上很暗,燈光卻又那麼刺眼。
相較之下,成功還是比較溫暖的。行政大樓很新,校園一眼望盡。放學後每個社團都很忙,國樂管樂合唱團,校園處處傳著悠揚樂聲。儀隊糾察隊站得筆挺,拳擊柔道練得虎虎生風;操場上球員吵嚷,小吃街熱氣蒸騰。比起冷清又緊張的北一女,成功是個快樂的所在。
或許升學率也差在這裡,百分之九十四對七十五,第一與第三志願,這是永遠追不上的距離。明明錄取分數差不多,連我自己都達到了北一女低標,一年下來,無論行為或成績,竟然產生了這麼大的差異。
小箏出現了,跟巧怡一起從中正樓小樓梯向我走來。北一女還沒換季,一樣是綠衣黑裙,整整齊齊的制服,她卻揹著書包。
巧怡對我們一笑,揮手快步離去。小箏等她走遠,這才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凱凱。」
「姊姊。」
「怎麼想到過來找我啊?」
「今天有事找主任,順便看看妳。」我說,望著她肩頭的書包:「咦?妳要回家啦?」
「嗯。」她點點頭,笑道:「既然你來了,那就一起吃個飯。」
「待會兒不回來了?」
「換個環境,」她輕輕地說,不變的艷麗面龐上帶著熟悉的神情:「回宿舍唸也行。」
我點點頭,接過她的書包,把Ovation換到另一個肩膀上,把兩人書包擺在一起,這就出了校門。
.
重慶南路滿是下班車流,總統府正在降旗。兩人站在校門口等國旗歌奏完,這才過了馬路。
小箏沒有表示想吃什麼,或者說,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著帶我穿過司法院花圃,走進法院餐廳。
這是我們一起來過的地方,當時的我是個緊張的小學弟,她則是溫柔而嚴肅的「最漂亮學姊」。那天她跟小傑開會討論社徽,我到時小傑正好落荒而逃。她有點悶,主動請我吃飯;又說自己窮,法院餐廳既便宜又好吃,於是帶我來這裡。
餐廳燈火通明,幾個公務員坐在成坑成谷的綠衣黑裙之間。下班時間很熱鬧,自助餐的味道加上人聲鼎沸,把適才的冷清氣氛一掃而空。兩人打好菜,我幫她付了錢,找了張角落桌子面對面坐下。
身邊都是北一女。她左邊坐著一個制服褪色的高三學姊,我身邊則是兩個說笑中的高一學妹。
小箏一樣吃得很簡單,高麗菜、花椰菜、炒蛋加上四季豆,飯也只盛了半碗。我跟上次一樣要了一塊排骨,剩下菜色與她相同。
熟悉的場景,一樣「穿什麼吃什麼」,也跟上回一樣,把兩個免洗筷塑膠袋綁在一起,對我說:
「怎麼啦,都不說話?」
「呃,沒事。」
我忙道,拿起筷子開動。
小箏也拿起筷子,望著我卻沒有動手。就這麼過了半晌,又說:
「凱凱,你一點都沒變。」
「呃。」
我咕噥一聲,吞進一口不知道什麼菜。
「慢慢吃,別噎到了。」
她笑道,這才開始用餐。
奇妙的氣氛,兩人面對面吃晚餐。四周很吵,我們卻不想打破沉默。又過了不知多久,她才說:
「你說今天是來找主任的?」
「是啊。」
「什麼事啊?」
「就校慶領獎嘛,小達鬧脾氣不來。」
我歎道。簡單對她說了一遍。小箏笑著搖搖頭,一副「小達就是這樣」的表情,又問:
「那你是怎麼跟主任交代的?」
「我跟她說學長高三不想打亂讀書心情,要我代表領獎就好。」
「這話她一定愛聽了?」
「是啊。」我點點頭:「另外,主任也問了我一些事,還要我幫她弄一場表演。」
「喔,那不錯啊,你好好加油吧。」
小箏淡淡地說,看起來並不想知道主任叫我做什麼。我連忙改變話題,反問道:
「那妳呢,這陣子好不好?」
「還可以,生活平靜,心如止水。」
「就這樣?」
「嗯,其實也沒那麼平靜。」她慢慢地說:「上次跟你見面受到影響了,花了點時間調整。」
「呃。」
「凱凱,」她又說:「想想你也不該這麼常來找我,不是校慶又要見面了嗎?」
「湊巧嘛。」
「我知道,這也不是怪你。」她點點頭:「真要怪你只怕可以怪上一堆。我問你,記得曾經在這裡答應過我什麼事嗎?」
「記得啊,幫妳畫透視圖。」
「不是這件事。」
「咦?那還有什麼?」
「你答應我戒菸。」她說:「看吧,忘得這麼乾淨。當時就提醒你不要隨口答應,答應了就要做到。結果你瞧,今天一定還在抽,是不是?」
「哪有?」
「你身上都是菸味,自己聞不到,我可聞得清清楚楚。」她嘆了口氣:「虧你還敢跟主任講話,想想她還對你真好。換作是別人,只怕已經把你拎到成功去記大過啦。」
「呃……」我張口欲言,想想還是憋住沒講。小箏看我一眼,問道:
「怎麼了?有話就說啊。」
「沒什麼啦。」
「說嘛。」
「呃,」我搔搔頭,壓低聲音道:「主任才沒有聞到呢。妳我關係不同,聞到當然不稀奇,怎麼能跟她混作一談?」
「凱凱。」聞言她臉色一沉:「別這樣講話。」
「啊?」
「你來看我很好,我也可以跟你吃吃飯,說一會兒的話。」她凝視著我:「可是我們已經結束了,這段時間不能分心,你講話要注意身分。」
「呃,是。」
我狼狽不堪,搔了搔頭。
「唉呀,也用不著說『是』啦。」她被我逗得笑了起來:「好好好,都是姊姊太嚴肅了。不過這也怪你,上次跟人家亂講話,害姊姊一見到你就緊張。對不起,就當我沒講。我的確關心你,跟主任本來就不一樣。」
「呃。」
「吃飯放輕鬆點,這樣怎麼吃嘛。」
她笑道,再度動起筷子。
我望著她,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小箏都高三了,那些事情依然困擾著她。今天真不該來的,待會兒還是快點吃完送她回宿舍去吧,絕對不能久留。
「對了,凱凱,」她又抬起頭來:「有件事一直忘了說。你記得我有一個『青城心事』吧?」
「去年妳們的校慶紀念書包,記得啊。」
「你要不要?」
「咦?」我一怔:「妳要送我啊?」
「是啊,如果你喜歡。」她微笑著說:「開學有一天我經過班聯會,正好遇到斌斌。我問她去班聯會幹嘛,她說她答應幫你弄一個『青城心事』,有這件事嗎?」
「喔,妳不講我還忘了。」我點點頭:「有有有,上次在中正紀念堂聊到的。嘿,虧她還記得。」
「斌斌就是這樣,答應的事情一定會辦到。」小箏神情古怪地笑了笑:「她還說本來她打算送你一個,結果你不要,說要就要我那個,是不是啊?」
「呃。」我臉一紅:「是啦。」
「那怎麼都不跟我講?」
「怎麼說呢,這還挺麻煩的。」我有點不好意思:「真跟妳要,回頭又得拜託斌斌買一個新的還妳,想想乾脆不要麻煩人家了,也就沒再提這件事了。」
「給你就是了,幹嘛再買一個還我?」
「那妳就沒了啊。」
「哈,沒了就沒了嘛。」小箏笑了起來:「凱凱,你想太多了。我有很多個紀念書包,隨便背哪個都一樣。你喜歡就送給你吧。」
說著她放下筷子,打開書包,拿出一個提袋交給我。我接過一瞧,裡頭果然是「青城心事」,黑書包上印著紫紅色的花紋,綠色字體漂亮地繡在書包上,背帶環上還扣著一個舊舊的演講社社徽。
轉頭一瞧,小箏的書包上果然空無一物。原本的社徽,已然移至「青城心事」上頭了。
我咬著下唇,不知如何回應。
「怎樣,喜歡嗎?」
她輕聲問。我心裡情緒翻湧,只見她正望著我,身邊的高三學姊則面帶微笑,似乎正看著什麼愛情連續劇一般。
「呃,謝謝,我很喜歡。」
我忙道,面紅耳赤地把袋子收好。一瞥之下,忽然見到一直擺在書包裡的,尚未寄給薇的信。
瞬間情緒潰堤,一股強烈的罪惡感湧了上來。我當場哽咽,忍不住掉下了淚。
小箏一怔,忙道:
「呀,凱凱,你怎麼哭啦?」
我沒有回答,心虛地擦掉眼淚,只見那位高三學姊連忙轉過頭去。小箏歎道:
「好啦,真是的,怎麼都高二了還那麼多愁善感呢?一個書包而已,我送你的東西又不只有這個,別影響情緒啦。」
「好嘛。」
我點點頭,放下書包,再度拿起筷子。
.
七點十五分。
經歷了一場壓抑中的情緒風暴,兩人在逐漸安靜下來的法院裡用完餐。我一樣幫她扛起書包,走出司法院大樓。
塞車時間已過,重慶南路上恢復了原有的安寧。我們走過馬路,沿北一女圍牆往小箏宿舍方向前行。兩人已經「開始聊天」了,小箏說了一點最近怎麼讀書的事,我則安靜地聽,就跟過去一樣,不敢插嘴。
走過北一女,經過北師院,兩人過了愛國東路,總統官邸前人行道又寬又直。偶爾出現一個哨亭,裡頭有個憲兵。除此之外,就只剩穿著白襯衫,手持皮包對講機,剃著平頭的便衣。
安安靜靜地,重慶南路泛著霧氣。小箏穿著北一女的厚重外套,補上去的金釦子反射路燈,白皙的面容泛著光澤。一樣是俐落的短髮,也一樣是乾乾淨淨的白襪白鞋,今晚的她,就跟當年剛認識時一樣,感覺起來既迷離又遙遠。
不知不覺回到寧波西街。隨著偶爾出現的建中同學,兩人來到宿舍樓下。
小箏接過書包,從書包裡掏出鑰匙。正要道別,忽然抬起頭來,看了我一眼。
莫名的堅定神情,帶著微笑,不知道在想什麼。
這一瞬間,我就知道事情不妙了。
「凱凱,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麼事?」
「說起來不該問的,可是我就是想知道。」她望著我,眼中映著街頭的燈光:「告訴我,你還帶著我家鑰匙嗎?」
「呃。」
「呃是有還是沒有?」
「姊姊……」
「說嘛。」
她把聲音放輕,牽起了手。
「呃,好啦,」我點點頭:「有。」
「我就知道。」她微微一笑,又問:「那你怎麼從來沒上來過?」
「這……這樣不好吧?」我一怔:「姊姊,妳剛剛才叫我不該那樣,結果自己又說這種話。就算我沒關係好了,妳的情緒怎麼辦,難道不會受影響嗎?」
「當然會,我每天都在受你影響。」她毫不猶豫:「不過你放心,這不會耽誤我用功。你大概誤會了,問你是不是帶著我家鑰匙,為什麼不上來,都不是你想像的那個意思。」
「那妳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告訴你,當然我還愛你,可是你也該停止找我了。」她輕輕地說:「凱凱,你要學會一個人繼續下去,不能一遇到困境就躲回我這邊。帶著鑰匙,你就像買了一張保單,你有信心我總在這裡。問題是,就是因為我在這裡,卻害得你一直走不出去。」
「這是什麼意思?」
「你在等阿薇回來,那就該好好等。」她忽然說:「要跟儀隊學妹在一起,那就別招惹辯論社學妹。我知道你沒有壞心眼,對我也跟對別人不同。可是,今天的你就像一個風箏,在風中被吹來吹去,卻總是繫著一條線,掙脫不開。」
我愕然望著她,想不到她會說出這番話。
「所以,來吧,讓我幫你切斷那條線,從今以後你就自由了。鑰匙還我。」
她柔聲說,伸出了手。
我心裡一緊,連忙搖頭。
「姊姊,不要。」
「乖,還我。」她堅定地說,微笑中帶著疼惜:「這不代表什麼,只是一串鑰匙罷了。明年畢業我就會搬出去,到時候即使不還我也沒用啦。你要讓自己自由,不要被姊姊綁住。知道嗎?」
「不要。」
「來嘛,還我。好不好?」
「不要!」我大聲說:「還有,妳也不要用這樣的語氣問我『好不好』!」
「別生氣。」她更溫柔了:「你最懂事了,還給我。」
「我……」
「只是一串鑰匙罷了,其實沒什麼呢。」她微笑著說,臉上卻滑下一滴眼淚:「這是個心理枷鎖,很容易就能打開的。」
我心慌意亂,卻知道這是無法避免的,當著她堅強又柔弱的神情,即使再怎麼痛苦也只能照辦。忍住幾乎撕裂的情緒,從書包掏出鑰匙,交給了她。
小箏伸手接過,怔怔地望了望,放進書包。
「瞧,很容易的。」
她說。踮起腳尖,輕輕親了我一下,隨即放開手。
「那就這樣了,再見。」
她靜靜地說,轉身離去,關上了門。
.
回家時才八點多,我坐在書桌前整理情緒。醒來時東方正透著微光,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制服,迷迷糊糊地趴在桌上睡了整夜。
五點不到,我去洗了個澡,出來時覺得頭很痛,一摸之下才發現自己有點發燒。這幾天睡得很不好,加上情緒激盪,這下子恐怕生病了。想想決定早上不去學校,打了個訊息請詩聖幫我請假,窩回棉被,一覺又睡到了將近中午才醒。
外頭下雨了,傾盆大雨打在窗戶上,瀑布般的水簾沿玻璃往下滑,有種夏天午後的感覺。我拿起call機瞧了瞧,什麼訊息都沒有,嘆了口氣,從書包取出「青城心事」,換上制服出了門。
雨好大,這下子不能騎車了。坐公車來到館前路麥當勞吃午餐,又找西藥房買了一瓶感冒糖漿喝。這時雨更大了,終於下定決心不去學校,撐傘走到金橋,在無人的咖啡部裡混了整個下午。
李姊今天沒來,代班的是個陌生臉孔。我默默填好單子交給對方,兩人一句話都沒有說。
坐在我的位置上,我望著不透明的毛玻璃發呆。很久沒蹺課了,蹺課起來竟然感到幾分心慌。明天就是期待中的投票日,我卻要去北一女預演,加上今天沒上學,說起來還真擔心到時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狀況」。
嘿,管他的,阿貴或管樂詹,任誰當選都不干我事。我能幫的都幫了,有糾察隊支持阿貴保證當選。此刻只能靜待結果揭曉,冷眼旁觀他們幾家歡樂幾家愁。
就這麼過了整個下午,或許因為生病,腦子裡儘是一幕幕亂七八糟、沒有組織的奇怪念頭。本來打算寫一寫明年中等運動會要用的詩,幾小時下來卻還是瞪著白紙一張。終於撐到放學時分,我回過神來,信步走出金橋。
雨停了,總統府上空籠罩著烏雲,北一女方向夕陽透雲而出。今天過得好快,整天都不知道在幹嘛。望著重慶南路滿街的北一女,我呆了呆,決定往中正紀念堂走。
雨後的廣場有點積水,微風吹起數不清的漣漪。一時忽然覺得似曾相識,只是腦中一片空白,想不起這種感覺從何而來,當時的自己又在做什麼。
又下雨了,冬天的雨總是這麼纏人。撐傘走進音樂廳迴廊,廊柱下滴滴答答響著雨聲。這是個寂寞的一天,生病的我沒有遇見任何熟人,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跟人說過。
期盼看到北一女樂儀隊來練習,校慶在即,這是很可能發生的事。可惜雨一直沒停,直到天都黑了,廣場上還是空空如也,孤伶伶地沒有一個人。
該回去了,我對自己說。
沒錯,坐在這裡又能幹嘛呢?生病就該早點回去休息,明天還有忙不完的事。然而,我卻有種「現在回去就輸了」的感覺,總覺得都出來了,不管怎樣,好歹也該發生一點什麼事,遇見什麼人,即使閒扯幾句也好。如果立刻回家,這一天就是浪費的、空白的,也是失敗的。
走出中正紀念堂,回到學校時七點剛過。教室早沒人了,訓導處點著一盞留守的燈。因為下雨,操場上沒有打球中的同學;高三學長都在唸書,校園異常安靜。
演辯社社辦鎖著,管樂社社辦橫七豎八扔著樂譜。體育館悄無聲息,八德樓、科學大樓都是一片漆黑。
連成功都這樣。我不禁想,今天是怎麼了?
無計可施走回班上,信手翻翻點名簿。說也奇怪,我的名字下既無標記也沒劃線,好像沒人發現我缺席一般。下午不是有軍訓課嗎?連機車洪也不點名,這還真是一件新鮮事。
回到座位,桌上擺著一張紙條。
「假請好了。老二阿丹希特勒胡財貴管樂詹賴小姐還有魏老師都在找你,李美琪要你禮拜六一早找她報到,另外北一女儀隊分隊長也來站過崗。下次蹺課要先講,我才不相信你真的生病了。明天公假我不來,幫我跟滅絕師太打聲招呼。小光。」
嘿,真熱鬧,一天沒來竟然這麼多人找我。我把紙條收進書包,忽然覺得非常開心。畢竟,就算寂寞了整天,回家前還是有了這張紙條,上面是熟悉的筆跡,講的也是熟悉的事情。
不知小渝找我做什麼,不過時間已晚,明天去北一女再聊不遲。我終於肯回家了,如釋重負出了學校,望著遠方即將進站的公車,結束了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