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大寒
經過一季寒冬,再次望向天際時,我深深相信,就會是回憶裡陽光遍灑,舒緩飄香的新春了。
聖誕夜。凌晨兩點四十五分。
「紅太陽」上台,約定叫醒大姊的時間也到了。我從一群好朋友中離開,刷卡走進後台甬道,步入準備室。
大姊已經醒了,坐在櫃子上揉眼睛。空氣有點窒悶,四周只有一盞微弱的檯燈。她惺忪慵懶地問:
「『老頭子』唱完了?」
「是。」
「那也該準備一下啦。」她跳下櫃子,皮裙上印著褶痕:「看到紅太陽那掛人沒有?」
「沒看仔細,日本人一下台我就過來了。」
「好吧,那就等下台後再跟桑尼哈啦。」大姊聳聳肩,突然問:「喂,你緊張嗎?」
「其實還好。」
「眼睛為什麼那麼紅,是累了嗎?」
「呃,嗯,大概是吧。」
「只怕不一定。」她沉默半晌,搖頭說:「好吧,不管你。你去把阿薇的吉他調好音,之後我們再出去。喇叭什麼的不用管,solo前我會找人拿給你。」
「所以呢,我在哪裡等?」
「舞台旁邊,桑尼他們一下來你就直接上去。」
「狗弟知道我要『先』上台嗎?」
「不知道,不過反正是他自己想找你上台的,人家巴不得你肯,到時候自然會看狀況調整,上台前跟他講一聲就得了。」
「都沒跟他排練過行嗎?」
「哈,人家是你師父耶,哪輪得到你來擔心啊?」大姊一笑,推推我的頭:「好啦,別廢話了,新手一個閒事倒是管得不少,就不要等一下忘了調音。還有,去喝一點東西,你的聲音好啞,是不是有點口渴?」
「嗯,有一點。」我說,不禁想念詩朗隊的彭大海。只見她還望著我,尚未痊癒的容顏有點憔悴,眼睛周圍黑了一圈。
「大姊?」
「嗯?」
「妳睡得好嗎?」
「老實說不好,」她搖頭:「心裡想東想西,外頭又那麼吵。問這個幹嘛?」
「妳看起來很累。」
「是嗎?」她想了想,嘆了口氣:「是啦,我是累了,每天這樣有誰會不累呢?又不知道將來能幹什麼,遊手好閒比什麼都累。想想乾脆去考大學好了,說不定我當學生會跟你一樣有勁兒。」
「講到這個,妳上次跟小箏聊過這件事。妳是真的想考大學嗎?」
「咦,我講過嗎?」她想了想:「嗯,應該有吧,不然你也不會知道。幹嘛問?」
「沒事沒事,」我忙道:「隨口問問,我去調音了。」
「等一下。」
「怎麼了?」
「你話說一半。」她望著我:「我想考大學,沒錯,不過這裡頭困難可多了,我連國中都沒有畢業呢。這只能想想而已,你要說什麼就說,不要把話扔在那裡。」
「呃,好啦,」我搔了搔頭:「只是突然想到,如果妳真的想考大學,搞不好我可以幫忙。」
「哦?」
「我也要考大學啊,總要準備的。」
「所以你要幫我忙?」
她笑著問,聲音裡透著幾許譏笑的意味。我忙道:
「我自己當然不行,妳乾脆問馨馨算了。不過畢竟我也得考,準備總是會準備的,妳的……妳我之間的距離總比跟馨馨近一點。呃,妳懂我的意思的。」
「嘻嘻,我懂。」她笑了起來,認真地說:「凱,我可沒笑你成績爛,說真的我哪有資格笑你呢?我的意思是說,你自己都準備不完了,哪還有空幫我忙啊?」
「反正都是聯考,等我高三了一起讀書也不錯。」我想了想:「這一年妳也可以先準備一些基本的,就我跟妳……加上馨馨,一起訂個計畫,先幫妳取得國中同等學力。如果詩聖有興趣也可以找他,那個人的功課只怕比我還爛。反正計畫不嫌早,妳又不用當兵,沒有哪年考上的壓力,就算第一次沒考上也不急啊。」
「是嗎?」她看起來還蠻高興的:「這也不錯。好啊,哪天我們一起商量商量,看看有沒有什麼想法。」
「那要約哪天?」
「咦?馬上就要決定啊?」
「這種事不當場決定,只怕永遠決定不了。」我肯定地說:「沒錯,給我一個時間,我也可以先幫妳想想。」
「那就過年好了,反正我也沒地方去。」
「一句話。」
「那你可以開始準備了嗎?」她忽然說:「凱,你分心得很嚴重,是不是因為外頭有一堆小妹妹的關係?待會兒你是重頭戲,不是我在說,剛剛練成那樣頂多算是馬馬虎虎,你倒是都不緊張啊?」
「我緊張啊。」
「所以找事情分散注意力,是不是?」她皺眉道:「這可不行。我去外頭看看順便幫你拿喝的,你在這裡等,我回來之前要調好音。聽見沒?」
「好啦。」
「嘿。」
她看了看我,穿起外套,步出準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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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姊去了好久,我獨自坐在空蕩的準備室裡,音樂穿牆透入,連裡頭都聽得清清楚楚。紅太陽正表演Europe的「Heart of Stone」,聲聲鼓聲敲得我心神不寧。只得戴起耳機,插進「1987」調音。
調音完成,大姊還沒回來。我見cornet擺在桌上,順手拿來又練了一次。短號聲音真好聽,技巧與法國號類似,我一邊打拍子一邊模擬森怪與大姊的速度。這段是solo,唯一與我搭配的只有小嘟的Tom-Tom跟狗弟的bass。不知屆時效果如何,一時有點緊張,顫音沒多大改進,自己倒是有點發抖。
今天我「熱」得很慢,跟以往表演不同,臨上台了還是一片混亂。想想這是第一次在月光和狗上台,本來打算等薇回來獻出處女秀的計畫也報銷了。當著那麼多朋友,要是丟了人,可就不只是削狗弟面子而已啦。我看連小光、甚至薇的面子都沒地方擺了。
這麼一想更緊張了,喇叭這種東西越緊張越吹不好,聲音聽起來既散亂又粗糙。我不禁埋怨自己幹嘛雞婆,上台就上台,搞什麼勞什子銅管樂器根本是找自己麻煩。想到此處門開了,進來的是詩聖與阿誠。
「咦?大姊呢?」
「她在前台跟狗弟打pass,」詩聖拿著一杯黃褐色透明的東西:「她要我們進來看你準備好沒有,順便當你的搬運工。對了,這杯給你壯膽。」說著把杯子交給我。
「這啥?」
「大姊要胡大哥調的長島冰茶。」他嘻嘻一笑:「加味不加價,月光和狗聖誕大放送。今天你是來頂替阿薇的,喝一杯她最愛的東西幫助氣氛。一口喝了,別讓大家沒面子。」
「嘿,是這麼說的嗎?」
我一笑,咕嚕咕嚕一口喝完,把杯子還給他。
「喂喂喂,」阿誠似乎很擔心:「凱子,這種東西可不能這樣喝。你吃晚飯了沒?就不要待會兒後勁發作,在台上發起酒瘋就難看了。」
「臉紅或許,」我喘了口氣:「不過光這一杯可難不倒我。」
「就是說嘛,擔心個屁。」詩聖笑道:「凱子是我麻吉,這點本事沒有像話嗎?走,一起出去。」
「紅太陽搞定沒?」
「他們很霸道,上去就不肯下來。」詩聖哼了哼:「不過也沒關係,現在才幾點,活動五點才結束,他們愛唱多久就唱多久好了,反正你沒上去他們也不會下來,桑尼就這種人。」
「咦?對了,小李呢?」
「你聽,」阿誠一笑:「外面在唱那個『Rock night, rock the night』的就是他。」
「唱得不錯嘛。」
「學長嘛,也是給桑尼面子。」詩聖冷笑:「別擔心,我們有你呢,滅絕師太的信徒,峨眉英雌一個,聲音比他還高。虧這掛人還敢唱Europe,上次社團聯展連北一女的都會唱,沒出息。」
「Europe又怎麼了?」
「Europe這種算得上是metal嗎?」阿誠湊上話:「幾個人黑白彈彈,大部分都靠電子音樂,連小李自己也覺得沒有意思,一張磁片插進去只要唱歌就搞得定,有什麼了不起的?」
「嘿,你們倒是很講究。」我笑道,只覺得胸口有點熱,長島冰茶開始作祟:「其實Europe也很好啊,編曲編得好也是本事。所以呢,我拿聖誕歌曲就打得過Europe,你們是這個意思嗎?」
「聖誕歌曲怎樣,有實力唱什麼都好聽。」詩聖一笑:「不錯,就是這個意思。先跟你講一聲,等一下不要一上台就開唱,狗弟彈什麼你唱什麼,不能一首聖誕歌唱完就閃。知道沒?」
「咦?不是等你們叫我才上去啊?」
「什麼叫?你第一個上去。」
「喂喂喂,我只練了一首耶!」
「平常練假的嗎?不管,這是狗弟命令,你老實一點。」
「呃。」
我心想這下慘了,原來大家的想法是這樣,顯然剛剛全都會錯了意。一時只覺頭昏腦脹,太陽穴跳得非常厲害:
「喂,那等一下要唱什麼,先跟我說一聲可以吧?」
「咦?唱什麼,你問我我問誰?」詩聖雙手一攤:「你是第一天跟狗弟同台嗎?都嘛站上去他想怎樣就怎樣,哪一次事先講了啊?反正就那些歌,你每首都練過,再說你的工作也不是彈吉他,節奏還有大姊,光唱唱歌多容易,只要不搞錯歌前奏彈完隨便唱就好,真的手忙腳亂就擺個樣子,把插頭拔掉,沒有人會發現的。」
「哪這麼遜啊?」
「那不就結了?很簡單的嘛。」
詩聖笑道,扛起大姊的Ovation,阿誠幫康康巧怡帶上trombone小提琴,我拎起cornet,三人這就往外走。
忽然一陣暈眩往腦子衝,我蹌啷著撞到了門。
「呀,你還好吧?」阿誠趕緊扶住我:「喂喂喂,走路小心點,是剛剛那杯長島冰茶嗎?」
「呃,好像不是。」
我搖了搖頭,心想才幾句話的工夫,就算喝醉也沒這麼快啊。定了定神,深深吸一口氣。
不吸還好,深呼吸暈得更嚴重,腦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正在擴散,眼前迷迷糊糊看不清楚東西。我把「1987」交給詩聖,靠著門休息了片刻。只見阿誠一臉緊張,詩聖倒是沒說什麼,只是默默望著我。
又過了一會兒,感覺稍微好了些,暈是不大暈了,卻有一股熱氣開始在體內擴散,胸口暖暖地,手腳卻冰冰地,把手放在胸口卻覺得還是很熱。一時感官錯置,心思混亂不堪。
視力也是,一片白茫茫中,四周變得非常刺眼。
準備室原本很亮,不過剛剛大姊要睡覺,所以把燈關了只剩一盞小檯燈。門沒開,就算開了外頭也是一片漆黑,我為什麼會覺得刺眼呢?
不知道,不過這可不是幻覺。我走到小櫃子前,翻開「青城心事」,拿出九三九買的那副太陽眼鏡戴上。
橘色的鏡片,白天可以擋紫外線,晚上戴起來不影響視線。九三九後一直擱在書包裡,之前還掙扎過平常應該戴它還是戴薇送我的Oakley。此刻,隔著橘色的的鏡片,眼前忽然毫無預警地出現一片更亮的光幕。
比剛剛還刺眼,我連忙拿下眼鏡。只見光幕依舊,只是顏色不同。
阿誠不知道我在搞什麼,看著我忙進忙出,不禁笑道:
「凱子你一下東倒西歪,一下子拿眼鏡又不能決定戴不戴,這要搞到哪時候啊?」
「呃。」
我愣了愣,還是把眼鏡戴上。這次感覺好多了,透過橘色的鏡片,周遭景物彷彿有了些變化。好像看著泛黃的相片,有種隔著一層,不太真實的感覺;像是驀地寧定下來,覺得世界寬闊了點、乾淨了點,甚至還涼爽了些。
奇怪的感覺,一杯長島冰茶竟然有這種妙用。接回詩聖手中的「1987」,我忽然覺得不那麼緊張了。適才的情緒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平靜了,輕鬆了,連時間都慢了下來。
嗯,這才是我嘛。我不禁想,上台前緊張,這是高一的我才會幹的事。雖說是首次跟Ansery出征,不過大家都在,下面還有那麼多好朋友。從來沒有一次聖誕節是以我為主角的,被眾人圍繞應該是心滿意足,而不是緊張的。
喝酒果然可以壯膽,我忽然覺得很好笑,「哈哈哈哈」笑了起來。
阿誠莫名其妙望著我,詩聖則點了點頭,微笑著說:
「不錯不錯,腳軟了馬上好,我第一次也這樣。」說著打開門,推我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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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走到外頭,阿誠把東西交給詩聖,跑到位置上叫巧怡、馨馨與康康,我跟詩聖從舞台後方溜到台邊,只見台上紅太陽已經在唱Final Countdown了,看樣子應該是最後一首。
狗弟叼著菸站在一邊,大姊等人站在狗弟身後。小嘟晃著鼓棒,大姊戴了一頂帥氣的扁帽,森怪則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好像今天不是壓軸,只是一場再普通也沒有的表演而已。
大家都沒講什麼,見到我也只是一笑。狗弟想了想,從口袋掏出一個bass用的pick交給我:
「喂,這個給你用。」
「咦?這不是bass的嗎?」我一怔,只覺得手中的pick很厚,跟平常bass用的不大一樣。狗弟搖頭:
「都嘛pick其實沒差,你用這個穩一點,省得待會兒緊張彈掉了,那多遜啊?」
「呃,好。」
「喂,要有氣勢。」
他一笑,轉過身去。
台上已經唱到高潮了,一個長得十分帥氣,留著小捲頭的高大俊男是主唱,想必就是大家口中的桑尼了。我偏起頭打量他,心忖此人頗有阿誠的味道,或者該說,他給我某種當時社團聯展第一次見到阿誠時的感覺。高大帥氣、神情輕蔑、好像很有女人緣,頗有一種世界應該圍著他轉的自信與驕傲。
「The Final Countdown」還不錯聽,副歌前有段蠻屌的吉他solo,負責處理的是小李,一手finger style讓人嘆服。別看人家平常一副搞笑德行,其實真有兩下子,這種本事就算考不上大學也沒關係,就像家鳳說的,落榜也餓不死。
咦?倒沒見到楊淑芬,整晚她都不知道跑去哪兒了。舞池裡擠滿洶湧的人群,大家高舉螢光棒,熱情唱著「It's the final countdown!」,台上台下連成一氣,氣氛已然來到高點。
聖誕老公公吐著火,嵌著燈光的雙眼顯得十分凶惡;滿牆雷射投影轉動不休,擴音器裡的重低音,把地板震得咚咚作響。
我望著眼前的景色,忽然發現一件非常奇怪的事。
火吐得好慢。
聖誕老公公嘴裡有個隱藏的噴火器,定時就會來這麼一下子,噴出的火焰有一公尺長,感覺很兇猛,卻也稍縱即逝。不知是誰出的主意,有點惡搞,也很好玩。
問題是,這火也噴得太慢了吧?我定神瞧去,只見幾秒後聖誕老公公又吐出火來,火焰浪濤般地席捲而出,緩緩延伸至空中,再緩緩縮回。
是的。「緩緩」延伸,「緩緩」縮回。
一切都這麼清楚,火焰的層次、邊緣或顏色都看得節節分明。感覺起來很洶湧,卻是緩緩地,彷彿乾冰般地流洩而出,而不是「噴」出來,就像電影裡的慢動作,無聲展示著整個過程。
我一怔,這是怎麼回事?
轉頭再看一次舞池裡的人,這才發現大家也慢了下來。隨著音樂節奏,慢動作似地揮舞著螢光棒,緩緩跳起、緩緩喊叫,甚至還有女生胸口的項鍊,也在空中慢慢上下擺動,反射著舞台燈,折射出五彩斑斕的星芒。
這是怎麼了?
我訝異不已,立刻意識到這可不是世界變慢,而是我「變快」了。
只在電影裡才看得到的特效,活生生發生在眼前。四周靜了下來,我的感官幾乎可以延伸到月光和狗每個角落。我找到了楊淑芬,她正擠在眾人裡望著台上,手中煞有介事拿著一個雞尾酒空杯;馨馨等人被阿誠帶著,緩緩穿越舞池,經過捧著北一女獎狀、穿著綠制服的木頭人,巧怡與康康卻都沒有發覺。
吧台上胡大哥正在甩雪克杯,一個溼漉漉的銀色瓶子被他扔到空中,氣球般地慢慢飛上去,水珠在旋轉中漂亮地呈螺旋狀往外飛灑,瓶子在空中停留半晌,隨即又像打開降落傘般地飄了下來。
胡大哥連頭都沒抬,反手接住,回到手中轉了一圈,搖了搖。
隔著人群空隙,我看到了大夥兒。幾個樂儀隊的都很開心,小星星拿著一面小鏡子看著自己,小光儀蘋不知道在咬什麼耳朵,小渝依舊牽著娃娃,情狀親密。
小渝有點累,微笑裡透著不慣熬夜的疲憊;娃娃精神還可以,表情帶著幾絲落寞。兩人把手擱在桌面上,手掌不遠處有個菸灰缸;菸灰缸裡有幾根菸蒂,一管沒熄乾淨的菸插在裡面,細長的煙霧冉冉升起,隨著空氣震動來回起舞,像是一株風中蘆葦,風過處依然挺立,緩緩往空中延伸,捲起漩渦,擴散在黑暗裡。
我連這個都看得到。
這一驚非同小可,我慌了,不知所措地想找大姊,孰料一轉頭又見到了聖誕老公公,只見火焰再度吐出,這次不但慢,更吐了好幾道。
火焰縱橫,頗有一種香港漫畫裡絕世高手出招,掌影足跡四散紛飛的感覺;又像布袋戲裡的特效,閃光煙霧過去,光芒驀然噴發,隨著煙霧搞了個亂七八糟。
火焰四處竄起,從聖誕老公公嘴裡延伸至五彩斑斕的牆面,穿過管線暴露的天花板,灑在人山人海的舞池當中。像某種發亮中的黏液,岩漿也似地沾在觀眾身上;又像是我最喜歡的太陽雨,奪目燦爛地,替眾人披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
我也不能「倖免」,火焰沒頭沒腦地在樂聲中灑了我一身。「It's」,身上熱了起來,「the」,眼前一片絢麗,「final」,火焰從掌心湧出變大,「countdown!」,隨著音樂結束,攪成一團的觀眾高聲歡呼,一個個往空中飛起,黏在半空,又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我像是跳脫了時間與空間,置身另一維度冷眼旁觀。表演結束,接下來該Ansery了,我想轉頭卻動彈不得,彷彿身體趕不上腦袋的速度,即使再怎麼努力,竟然連動動眼睛都無比艱難。眼前是一片殘影,所有東西混在一起,就像坐在火車上看窗外的景象。
一杯長島冰茶絕對沒有這種效果,在此等「異象」裡,每個瞬間都成了永恆。我心知肚明,問題不在世界,其實是在我自己。我的思考速度變快了,感官趕不上,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
呃,那怎麼辦?
熱熱的感覺衝上心口,忽然覺得管他呢,慢就慢,不也挺好的?
待會兒還要上台,要以狗弟徒弟身分來一場特別表演。原本還在擔心準備不夠的,這下可好,我可以慢慢彈慢慢吹,無論吉他或短號,每個撥弦、按氣閥的動作都可以藉由「放慢」來精確控制,把每個音符都演奏得完美無缺。甚至覺得,上次跟魏老師講「繞口令」時如果也這樣就好了,喇叭喇嘛或啞巴,以今天的反應速度來看,甚至可以連續說上十幾遍都沒問題。
瞬間忽然恢復正常,我一怔,正自詫異,就聽大姊說:
「凱,要上台了。」
剎那的轉變讓我無法適應,剛要開口,卻又覺得世界再度凝結,適才的感覺重新展開。
嗯,要上台了,似乎該學會控制。我心想,努力呼出一口氣,僵硬的臉部一鬆,只見速度再度恢復「正常」。
於是,我轉頭對大姊說:
「妳放心。」
她微微一笑,對我的鎮靜感到滿意。
哈,好玩,原來可以控制。我可以自由決定要快要慢,趕不上就慢,趕得上就快,如此一來連狗弟也拚不過我啦。
變換間狗弟再度上台。桑尼與他貌合神離握了握手,在群眾歡呼聲中揚長而去。只見他神情得意,帶著一個瘦子bass手、胖子keyboard手,一個長髮帥氣的女鼓手,還有滿頭大汗的主奏吉他手小李排成一列,迤邐下台。
好個神氣的傢伙,讓你變成豬頭。
我再度「放慢」。桑尼與「紅太陽」頓時凝結在台上,幾個人蝸牛也似地在舞台邊緣爬行。我看著他們腳邊的音源線,心想若非知道這是幻覺,倒也不妨拉條電線絆他一下,讓他摔個狗吃屎什麼的才叫有趣。
只見狗弟慢慢把麥克風放到嘴邊,我微微一笑,再度「放行」。
桑尼等人立刻從蝸牛進化成人了,神氣兮兮地步下舞台。走到我身邊時還嘿了一聲,似乎知道我是誰,滿臉高傲不屑的模樣。
媽的,剛剛真該絆你一下。只聽狗弟開了口,一樣從容不迫,笑咪咪地說:
「各位,欣賞完紅太陽的精采演出,接下來總算該咱們上場啦。」
此話一說,當場全體「哇!」地一聲喊了起來,有吹口哨的有尖叫的,吵吵鬧鬧地簡直在歡迎什麼大明星。狗弟笑咪咪地等大家稍微安靜,這才嬉皮笑臉地說:
「各位別急,今天我們一定會讓大家玩爽了再走。在此宣布一個小小的團員變動。」說著瞥了我一眼:「各位應該知道,過去半年我們都沒上台,主要理由是因為有人請假啦。各位都知道是誰吧?」
「Aphrilis!」
全場同聲高喊。我一怔,原來薇這麼紅。
「沒錯,就是她。」狗弟點點頭:「人家回加拿大了,不過之後還會回來。在此預告一聲,明年愚人節我們還會辦一場活動,名叫『國王的新衣』,屆時Aphrilis會回來join大家,那些這次跟我騙票進場的傢伙,下次絕對要自己買票啦!」
聞言很多人笑了起來,看樣子這回狗弟花了不少成本。他又說:
「不過,雖然Aphrilis不在,我們卻有幾個新生力量加入表演。大家都知道Aphrilis是一位就讀於一女中的高中生,剛才紅太陽的吉他手也是建中的……」他一笑:「當然啦,人家留級一年,不然現在應該已經是個大學生啦。」
「靠!」小李站在台邊,吼了一聲。
全場哈哈大笑。狗弟笑道:
「不單如此,這裡也有很多人參加過大會串,小馬也對大家證明過即使高中生也有不能小看的實力。」說著得意地笑了起來:「因此,這次我們特別請出了本人的親傳徒弟,就讀於成功高中二年級的董子凱同學;以及大家都認識的,跟董子凱同班的小毛同學來加入演出。請大家掌聲鼓勵,歡迎這兩位Ansery的新秀上台!」
觀眾一聽「狗弟的親傳弟子」,當下瘋狂地喊了起來。我臉一紅,只見詩聖笑容滿面,推我上了台。
我有點緊張。呃,好吧,非常緊張。狗弟一手一個拉我們走到麥克風前,打開麥克風,推我一把。
這是要我講話的意思。我把1987挪了挪,湊近麥克風說:
「呃,大家好。」
好驢的聲音。台下觀眾卻熱情地又拍手又吹口哨,樂儀隊那邊甚至還一齊起身,大聲高喊「凱!子!我!們!愛!你!」,聲音又亮又整齊。
我臉一熱,心想「大家好」大概還不夠,只得又說:
「呃,謝謝大家。我是董子凱,大家都叫我凱子,是今晚的節奏吉他手……之一。」
「以及主唱,」狗弟接口,順手幫我把音源線接上,一副「你少來」的笑臉:「同時也是今晚的短號手。這是一把銅管樂器,就是喇叭啦。凱子是我徒弟,人家會的他都會,人家不會的他也沒問題,待會兒請大家多多捧場。」說著又把詩聖推出去:
「至於這位小毛,大家就不陌生了。來,阿楠,講兩句。」
「嗯。」詩聖從容不迫地抽出麥克風,小嘟森怪大姊同時就位,狗弟從大姊手中接過bass揹在身上。詩聖瞧瞧他們,拎著麥克風,嬉皮笑臉地說:
「喂,大家,long time no see!」
「Long!」「Time!」「No!」「See!」
台下熱情地回應。
「我是小毛,」詩聖笑道,原來他的「花名」叫做小毛,想想還真可笑:「上次站在這邊已經是去年的事啦,這次被狗弟抓上來,當然要唱點沒唱過的給大家聽。來!小嘟!」
小嘟一笑,揮起鼓棒,敲出了一段速度極快的節奏。我一呆,想不到他們說來就來,只見大姊走到我旁邊,與詩聖同時高舉雙手,導引大家拍手打節奏。
觀眾早就等不及了,一齊舉起手來,大聲打著拍子。
我連忙也拍起手來,正擔心不知道接下來要唱什麼,就聽大姊趁亂對我咬耳朵:「Roxette的『The Look』,前奏一完你就開始。」
呃,原來是這首。這是今年Roxette最新發行的「Look Sharp!」專輯主打歌,大街小巷早已傳遍,之前倒是跟森怪、狗弟練過幾遍。只見小嘟越打越猛,聲聲節奏帶領下,瞬間就把氣氛炒了起來。
我們一齊停手,讓已然瘋狂的觀眾自行繼續。只見狗弟詩聖對望一眼,bass吉他同步出手,「One! Two! Three! Four!」喊完,同時鼓法驟變,前奏完結。
靠,第一首就這麼難,狗弟上次教的根本是bass。我咬了咬牙,深深吸氣,與大姊一起刷起切音,抓緊開始前的那一瞬,張口就唱。
Walking like a man, hitting like a hammer
She's a juvenile scam, never was a quitter
Tasty like a raindrop, she's got the look
換口氣,繼續下去。
Heavenly bound 'cos heaven's got a number
When she's spinning me around, kissing is a color
Her loving is a wild dog, she's got the look
比之前練習時快,下面是複雜的輪唱。
She's got the look
我唱。
She's got the look
大姊接上去。
She's got the look
我又唱,沉著聲音。
She's got the look
大姊又接上,高了八度。
What in the world can make a brown-eyed girl turn blue
When everything I'll ever do I'll do for you
全體Ansery,和音得無懈可擊。
And I go la la la la la
鼓聲驟斷,全體切音。
She's got the look
只剩我一個,我用力按著琴弦,唱完首段。
間奏響起,跟前奏一樣的旋律與配組。我喘口大氣,這個第一段快緊張死我了。開什麼玩笑,講都不講就要我唱「The Look」,這麼饒舌的歌詞要是忘了怎麼辦?只聽間奏結束,下一段開始。
Fire in the ice, naked to the T-bone
Is a lover's disguise, banging on the head drum
Shaking like a mad bull, she's got the look
Swaying to the band, moving like a hammer
She's a miracle man, loving is the ocean
Kissing is the wet sand, she's got the look
這次好了些,我也想起用手圈住麥克風做回音。接下來是全體的輪唱與合唱。
She's got the look (she's got the look)
She's got the look (she's got the look)
我最喜歡這裡,我跟大姊一低一高,我壓抑她嘹亮,連接緊密默契十足,痛快得難以形容。
What in the world can make a brown-eyed girl turn blue
When everything I'll ever do I'll do for you
And I go la la la la la
She's got the look
好,搞定第二段,接下來就容易啦。
這裡有一段很長的間奏,至此我才想起手中的「1987」,這次我本來就不用上台,節奏吉他是大姊,兩人工作重複,真趕不上比劃一下也成,並不為難。
舞台上的間奏比平常長,這一段甚至有十五個小節。此處重複前奏,一遍又一遍共分兩組四遍,狗弟漂亮地敲著bass,詩聖主奏彈性十足,有種逐漸把氣氛逼出來的感覺。
我游刃有餘,慢條斯理等著間奏結束,下一段是口白,不用唱用唸的,口白前的小節只有鼓跟bass,眼看間奏將完,我大大吸了口氣,開始下一段。
Walking like a man, hitting like a hammer
She's a juvenile scam, never was a quitter
Tasty like a raindrop, she's got the look
And she goes...
呼,搞定。大姊高聲接上。
Na na na na na...
She's got the look
這裡還不能休息,不過重點改成大姊了。她的「Na」跟「She's got the look」一再重複,甚至還要高八度。只見她停手讓我處理節奏,抓著麥克風,飆起又亮又漂亮的高音。
接下來是全體:
What in the world can make a brown-eyed girl turn blue
When everything I'll ever do I'll do for you
And I go la la la la la
只剩我:
She's got the look
又是大家一起:
What in the world can make you so blue
When everything I'll ever do I'll do for you
And I go la la la la la
到此所有樂器一齊煞車,瞬間一片寂靜。一二三,又是一齊出來,觀眾像是瘋了般地尖叫不止。
整首歌接近完成,剩下就是不斷重複的「La La La」與「She's got the look」,大家也不管誰是誰了,通通一齊唱,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詩聖一手獨奏打斷大家,這才在演奏完畢後同步結束,全體起立,向台下敬禮鞠躬,搞定第一首。
成功極了,果然先聲奪人,硬式搖滾加上口白、短鼓與極重的bass,一出手馬上把紅太陽比了下來。作為「新人」,我的主唱跟詩聖的主奏也毫無瑕疵。只見狗弟笑得合不攏嘴,大姊也興奮地用手肘撞了我一把。
全場熱鬧非凡,掌聲口哨尖叫吶喊,比六七晚會的數萬人毫不遜色。我滿頭大汗,一滴滴落在「1987」烤漆上。大姊一笑,摘下帽子當手帕幫我擦了擦;我接過帽子戴起來,兩人親密的動作讓台下騷動得更加熱烈。
狗弟留在原位,對著麥可風說:
「哈,我的徒弟不賴吧?下一首愛用國貨,趙傳的『我終於失去了妳』。」與此同時鋼琴聲傳出,襯在過場中,讓狗弟有種電台主播的感覺:
「趙傳是我們的英雄,搖滾不死,這是所有同行的精神。這首歌發行在今年六四事件之前,六四時我們的前輩侯德建也有參與,在此我們以這首歌紀念所有六四英雄,無論他們在哪裡,生或死,或者飄泊在世界的哪一個角落。」
台下更高興了,這首誰都知道,「嘩」地一聲像是期待不已。我心裡一動,眼前浮起薇親密的容顏,心知這首歌不好唱,當下振作精神。只聽鋼琴帶路,鼓聲響起,詩聖滑奏傳出,用某種娓娓道來的語氣破空而起,隨即同步壓慢速度,等我開始。
我閉上眼睛,想著那些曾經發生過的事,想起星空花園、想起藍天碧海,也想起自己在當時的中正紀念堂,面對台下黑壓壓的觀眾,激動地流著淚,一邊演戲、一邊憂心薇身在何方時的心情。
於是,我唱了起來,聲音是不能置信的嘹亮。
我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
妳勸我要耐心等候
並且陪我度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
如此的寬容
「寬容」,好強烈的字眼。薇對我微笑著,鼓勵說:「勇敢點,去找她吧。」
當所有的人靠緊我的時候
妳要我安靜從容
似乎知道我有一顆永不安靜的心
容易蠢動
這就是她,那些「慢慢做朋友」「我們是家人」的話,直到此刻,我才瞭解了其中的涵義。
我終於讓千百雙手在我面前揮舞
我終於擁有了千百個熱情的笑容
我終於讓人群被我深深的打動
我卻忘了告訴妳
妳一直在我心中
這是在說誰呢,今天台上的我,還是當時台上的我呢?
啊 我終於失去了妳
在擁擠的人群中
報紙上的模糊身影,是她嗎?
我終於失去了妳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社團聯展當夜。大雨中,國軍文藝活動中心門口。
我終於失去了妳
在擁擠的人群中
關上的白色家門。凌晨的機場貴賓室。
我終於失去了妳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台下人群浮晃游移,她卻不在其中。
當四周掌聲如潮水一般的洶湧
我見到妳眼中有傷心的淚光閃動
於是,她一個人坐在海灣前,整夜思念我,卻忘記了我的模樣。
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唱什麼了,淚水在眼框裡轉著,「1987」卻悄無聲息。這裡稍事休息,隨即重新再來一次。激動之餘我少唱了一段歌詞,於是大家就在第二段結束後直接進入副歌,就像本來安排好的一般。
啊 我終於失去了妳
在擁擠的人群中
薇,我真的失去了妳嗎?
我終於失去了妳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還是說,我從來都沒有擁有過妳?
我終於失去了妳
在擁擠的人群中
間奏響起又結束,副歌來了又走,一幕幕日出與靜夜的畫面倏忽來去,就像廣場中緩緩下降的國旗。
我終於失去了妳
當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榮
樂器暫停,我終於聽見了自己沙啞的聲音。
當四周掌聲如潮水一般的洶湧
我見到妳眼中
有傷心的淚光閃動
尾奏響起,我擦乾眼淚,在陌生的麥克風回音裡,聽著自己殘餘的聲音,結束了第二首歌。
觀眾熱情得連音樂都沒停就歡呼了起來,瘋狂的掌聲讓狗弟暫時無法開口說話。或許因為我流淚了吧,人家說演員就要入戲;但又有誰知道,我在想的「戲」,就是他們熟悉的,喜愛的「Aphrilis」呢?
剛剛這首歌不用我彈琴,我一直握著1987,有種抱著薇,讓她陪著我上台,聽我高聲對她傾吐的錯覺。
大姊看了我一眼,微笑著。
詩聖也看著我,點了點頭。
狗弟或許尚未知情,畢竟站在後面。不過他還是很得意,等大家稍微安靜,拿起麥可風吹牛吹得毫不掩飾。
我望向台下,只見「我的」夥伴們都興奮極了。只有小渝娃娃望著我,神情遙遠,不知道在想什麼。
怔忡間,下一首歌又開始了。「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薇寫給我的歌。我愕然後顧,只見狗弟對我笑了起來,帶著體諒與理解。像個真正的師父,給著我來自成人的鼓勵與支持。
原來,我這才發現,他還是聽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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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Way We Made It Through」結束,之後是「Ruby Tuesday」與「She's A Rainbow」。連續兩首滾石合唱團名曲,狗弟果然是滾石迷,就跟我是披頭迷一樣。
兩首歌一首比一首快,氣氛一沉一亮,「Ruby Tuesday」詩聖彈得又重又快,「She's A Rainbow」森怪的鍵盤彈得斑斕亮麗。表演總有起伏,不能一直那麼熱,這兩首歌氣氛迥異又娓娓道來,算是給大家休息一下。
這次表演有老歌有新歌,有國語有英文,有創作有翻唱,既凸顯我又展示Ansery實力,主奏部分更是考驗詩聖本事。幾首歌我都很熟,過去半年陸續練過,雖然沒有一首容易,卻也不會全然陌生。就這麼一路走來,五首歌順利過關,一首都沒有出搥。
狗弟對著麥克風宣布表演結束。台下鼓譟不依,洶湧地叫著安可。
我滿頭大汗,感覺一片混亂。然而,即使情緒上經歷這麼大的波動,作為主唱與吉他手,我的「表演能量」卻只有越來越強,越來越穩定。
或許因為大家都很專業吧,抑或觀眾非常熱情。當然,剛剛學會的「本事」也幫了不少忙。
今天的我很不正常,感受力極度敏銳,唱什麼是什麼情緒,卻也不會忘記自己在幹嘛。尤有甚者,無論吉他貝斯,鼓聲鍵盤,我都能一一細分其中的差異,誰有瑕疵掉拍子,誰在打混,誰在別出心裁我通通知道。彷彿把自己切成了好幾個部分,一邊認真演出,一邊受到觸動,還能一邊「欣賞」大家的表演,更能冷靜觀察底下的群眾,順便回想一些有的沒的,前塵往事之類的。
怎麼可能呢,我不禁奇怪,這樣的自己一點也稱不上「專心」。我什麼都注意到了,大姊的扣子鬆了一個,詩聖的音源線有點接觸不良;位置上抽菸的原來是小光,巧怡遠遠站在模特兒旁邊,小光藉機抽得很開心。這能稱得上是專心嗎?
可是,我還是專心的。
不同於一般定義,我專心在「每一件事」上。有生以來第一次聚光燈不再耀眼,即使面對強光,我依然什麼都顧得到。我在「放慢」與「恢復」中切換著大腦與四肢的速度,一邊修正問題,一邊投進表演的狂熱當中。已經不是算是表演了,我在唱歌給自己聽,用力揮動自己的四肢與手中的吉他,用每一首都不同的情緒與唱腔,唱著那些讓我感動的歌,讓內在的情緒風暴燒回自己身上,卻又毫不掩飾地,藉由歌聲把這種情緒傳遞給觀眾,刮著他們,晃著他們,燃燒著他們。
是的,「燃燒」他們,這個字可沒白用。剛剛就有種火在燒的幻覺,聖誕老公公一口口吐著火,火焰一蓬蓬往大家澆去,把他們「加熱」,陷入瘋狂的情緒裡,沉溺深陷,不可自拔。
這是幻覺,清楚又神奇。我是怎麼了呢,流了滿身大汗,就算喝醉也該醒了。我只覺幻覺越來越清楚,清楚得讓我有點緊張,覺得該去打一一九,該去拿滅火器了。
從來沒有這麼敏銳的感官,我像是伸出無形的觸角,用這些只有我看得到的火焰「燒」著每個人,感知他們,甚至聞著他們的味道。無論香水、菸味、酒味、皮衣化妝品,或者每個人的汗水與體味都清楚分明,毫不混淆,你的她的,混在一起也沒關係,我都能分得清清楚楚。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我很清醒,不只清醒,好像活了十六年從來沒有這麼清醒過。情緒理智深度整合,現實幻境完美呈現;我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狗弟的面子、大姊的開心、詩聖的痛快,甚至遠方儀蘋馨馨她們的興奮,都在我的掌握之中。
表演尚未結束,不容我細想,只見狗弟高興地對大家說了幾句,隨即蓋起麥克風,在安可聲中對我低聲道:
「下一首是你的個人秀,加油。」
我點點頭,沒有轉身也不必多問。狗弟對大家說:
「謝謝大家今晚的參與,時間已經是四點半了。接下來,我們要帶來一首非常特別的歌曲,作為今晚的高潮。」
眾人紛紛安靜,十分好奇什麼是「特別的歌曲」。我正奇怪他怎麼不讓巧怡康康她們上台,就聽他說:
「以下這首歌,是由一個叫做Eyeless In Gaza的團在八二年發行的歌,歌名叫做『One By One』。」
我一怔,原本以為他總算要唱「Jolly Old St. Nicholas」了,想不到竟然是這首。他又說:
「Eyeless In Gaza是個後龐克搖滾團,這種團在台灣通通被歸類進Alternative,就是另類啦,」他說,似乎覺得介紹這個很過癮:「這首歌很不好懂,唱更難唱,配樂倒是很容易,只有鼓跟keyboard,其他人都沒什麼事情可做。所以,」他像是下著結論:
「這也是我給徒弟的出師挑戰。只要把這首歌搞定,這位小小的高中生,凱子,從此正式成為Ansery一員,變成我們的主唱啦!」
此話一說,當場全體觀眾一起大喊。狗弟樂得不得了,抱起bass退到後面;大姊詩聖關上麥克風,左右閃到一邊。瞬間舞台只剩我一個人,抱著「1987」,後面是小嘟森怪,四周空得讓人緊張。
所有人都期待地望著我,我默默回想「One By One」的歌詞,也想著四個月前,暑假尚未結束時,狗弟在準備室教我這首歌的一切情狀。
當時他說「好歌就是這樣,不用搞什麼花招」,不但講了團名的故事給我聽,也把薇翻譯的歌詞交給我。
沒有她的翻譯,我大概一輩子都不會瞭解這首歌到底在唱什麼。那些極短的字句,既像現代詩又像某種古老咒語,通過不知名的方言腔調,唱著夢囈也似的內容。
這首歌非常難唱,聲音既要厚又要高,沉厚處要顯示出壓力,高亢處則像在奮力掙扎;配樂全是電子音樂,一張磁片插進音源器,只要開始就停不下來,不像剛剛那種現場表演,有什麼問題還可以靠大家互相遮掩。
所以,這必須是場完美演出。我要同時具備小沙學長的高亢、河馬的沉猛,不能忘詞也不能停頓,連節奏都不能忽快忽慢,必須每個字、每個小節都穩穩地唱出來。更重要的是,這是一首感覺很強烈的歌,我必須投入所有感情,絲毫不能保留,就像在詩朗隊「拉窗簾」那樣,給自己一個完完整整的,沒有感官的情緒經驗。
「嗡」地一聲,音響被調高了些。狗弟果然毫不客氣,這是要我壓過配樂的意思。
沒錯,就像他說的,這是一個挑戰,通過之後我才能算是Ansery的一員。才能跟上薇的腳步,站在大家身邊,變成一個可靠的、值得信賴的團員。擁有身為一份子的「自覺」,不再是可愛的小弟弟,而是一個用行為建立評價,「公誠勤毅」的「男人」。
台下遠方,坐著我的朋友、愛人與夥伴。
作為朋友,我第一次有了被人圍繞的聖誕夜。然而此刻的他們,卻只能待在台下望著我。
作為愛人,我離棄了她們,等著一個同樣被我離棄過的人,站在屬於她的舞台上。
作為夥伴,今天只有我自己,沒有三分逗七分捧,沒有默契可以憑依。
走到這裡,終於只剩我一個人。
跟獨誦比賽一樣,我必須找出這首歌對自己的意義,不然它就只是一首歌而已。就像「我在長城上」或「青鳥」,這首歌,必須是我自己的歌。
我再度「放慢」。放眼人群,問了自己一個問題。
我為什麼站在這裡,為什麼要唱這首「One By One」?
或許是被逼的,狗弟並不讓我選擇。Eyeless In Gaza是什麼「後龐克搖滾團」,我壓根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舞台是大家的,我連月光和狗到底有幾個股東都不清楚;大姊邀我進團,我卻連Ansery賺不賺錢都沒有聽人說過。狗弟說之後我就是Ansery的一員,換言之這就是我以後的生活,跟剛認識的薇一樣,每個禮拜三個晚上,站在這裡,被聚光燈照著唱歌。
我是學生,做這些事都只是好玩。上次段考慘不忍睹,過年後還要協助大姊計畫如何考大學。我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像是個學生,過去整年都在玩,原本只是圖個開心,玩完之後卻覺得異常沉重,一點也不開心。
我認識了好多人,一年半的高中生活,交到的朋友遠遠超過之前十五年的總和。
每個人都有著跟別人的牽連,像薇說的一樣,七層關係裡整個世界都是相連的。大家都認識彼此,每一個人,都與另一個人、甚至另一群人有著難以釐清、無法擺脫的關係。
然而,大家又站在同一個操場上。舉目一片整齊的墨綠,每個人都站在裡頭。
如果有一天,當我們畢業了,各自考上大學,鵬程萬里珍重再會之後,大家還會像現在這樣,還是聯繫在一起嗎?
如果會,那我們會不會維持得很辛苦呢?每個階段都會認識新的人,我連雅雅遠遠都不常聯絡了,未來還能再跟這麼多好朋友保持關係,一起在麥當勞吃早餐,在同一個校門口碰面站崗,在公車上、金橋裡、小吃街旁巧遇,彷彿這是再平常沒有的事,只要到處逛逛,就算跟娃娃刻意換條路走,都會碰到琪琪嗎?
如果不會,那又代表什麼呢?今天如此親密,明天一來立刻形同陌路?就像以往的菲子、阿湘、吳仁甫、花花五人組或者小燕學姊那樣,一別經年,天人永訣,消失於茫茫人海當中嗎?
如果是這樣,那我還會跟誰保持聯絡呢?小光?詩聖?馨馨?巧怡?娃娃?小渝?大姊?小箏?慧心學姊?還是薇?
不,我對自己說,我不能沒有他們,一個也不能。
這是我花了多少心思、時間與情感建立起來的。我跟每個人都有一顆「星星」,璀璨亮麗,悲喜交集,怎能就此消失遺忘,任憑時間悄無聲息沖走他們,再也不留痕跡呢?
One By One,這是我要唱的歌。一個接一個,一張張放棄不了的臉孔。婦女節跟薇在中正紀念堂聊天,當時覺得她的人生好豐富,回去後發神經找了一堆爸爸的新潮文庫裝模作樣給自己「充電」。當時曾在某本書中看到萊布尼茨的「單子論」,裡頭說「單子無窗戶」,每個存在都是一個完整的實體,是完美的,跟其他的存在彼此等價卻又不相互依附。單子之間是隔絕的,卻又共同昭示著世界的整體價值。這樣的世界,是所有可能存在世界裡最好的世界。
問題是,我不禁想,對於每個封閉的「單子」而言,這怎麼會是個「最好」的世界呢?我不明白那些哲學到底在說什麼,卻知道這樣的世界是不好的、是殘缺的;或許大家都在時間中分合浮沉,但我偏要反抗這種孤獨的邏輯。我拒絕跟大家分離,我們要有窗戶,我們要敞開窗戶打開大門,緊緊密密地結合在一起。就像今天這樣,兩兩相連、纏繞虯結,直到永遠。
讓「One By One」在心裡流過一遍,我懂了,這首歌跟我想做的事情正好相反,因此我要反抗的就是這首歌本身。就今天吧,就在這個舞台上,我要用自己的聲音作為詮釋,「喊」出這首本該是絕望的、放棄的,卻又撼動人心的歌。讓所有人都聽到我的抗議,用反抗這個動作,表現出這首歌對我的特殊意義。
於是,我「恢復」了。吸了口氣,對森怪點頭示意。
森怪點頭回應,按下不知名的按鈕,前奏響起。
敘事詩般的音樂,樂風詭異壯闊,眾人摒氣凝神,場內一片寧靜。
小嘟鼓棒互擊,木頭的聲音經過壓抑,節奏穩定而單調,帶著壓力。
婉轉陰森的前奏又快又急,尾端曲調一變,小嘟鼓棒紛飛,從Snare、Tom-Tom一路打到Floor Tom,只聽一陣強烈敲擊過去,忽然間,四周亮了起來。
像是春天的午後,又像是秋天的傍晚,乾淨清涼像是水一般的感覺。四周不再是七彩斑斕的地下室,卻像一片點綴著碎雲的晴空,高遠遼闊、透明蔚藍。
一幕幕景象流過眼前,安安靜靜地,襯著藍天的背景。透明又模糊,好像投影在雲裡。
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從過去到現在,每個人都與我有著不可分割的關係。在這些影像裡,每個人都對我付出過型態不同、程度各異的情感,陪我走過毫不重複的路,共譜過那些獨一無二的故事。
他們看著此刻的我,無聲地,對我呢喃著熟悉的話語。
於是,我傾盡全力,一點也不保留地唱了起來。
As close as it is 如此靠近
「寫下去就擦不掉啦,只好在另一隻鞋子裡寫上我的名字。」➾
I find you crowd me 你充塞我
「從此以後,所有的我,就都是你的了。」➾
Just I do you 對你亦然
「小凱,你還喜歡我嗎?」➾
Were surrounded 圍繞著
「此刻有你陪著,我就是幸福的了,不用等什麼未來。」➾
One by one 一個接一個
「在那之前,你就會一直牽著我了。」➾
We fall to a pattern 我們墜入此種模式
「這次移民,我是不會回來的了。」➾
We would really much rather not fashion 我們寧可不隨波逐流
「其實你才是心地最好的,我們這麼麻煩,你也沒有不耐煩。」➾
You and me 你和我
「我們又沒怎樣。」
Who are you? 你是誰?
「有幸認識你,我叫林美薇。」➾
You are secret 你是秘密
「一個小男生,怎麼能夠樣樣事情都做得這麼好呢?」➾
And I the same 我亦然
「凱子,很高興有你這個朋友。」➾
Which is how I feel it 我如此認為
「人家說人窮志不窮,你要付錢的話,我連賣也不賣你。」➾
Ought to be 不得不然地
「是不是朋友,反正也只有兩個答案而已。」➾
In all honesty 坦率地
「男人最重要的就是義氣跟面子。」➾
We can never touch completely 我們永遠不能完整觸動彼此
「我死了之後請記得幫我掃墓,不要讓我被花兒吃掉。」➾
You and me 你和我
「這是個很清純卻又很私密的活動,你不覺得很浪漫嗎?」➾
One by One 一個接一個
「身為成功人,我們一定是最好的,因為我們有成功精神。」➾
We realize 我們發現
「想想我真是笨蛋,找到一個大花痴還當成麻吉。」➾
We are chasing a face in disguise 我們正追求一張假面具
「你是個非常特別的人,跟你交朋友很有意思。」➾
You and me 你和我
「身體要好,才能幫你生個胖娃娃呢。」➾
"Drumming The Beating Heart" Album by Eyeless In Gaza, 1982
唱完了,周遭一片寧靜,尾聲早已完結。我站在舞台中央,不知如何是好。
聚光燈亮在眼前,黑壓壓的觀眾們動也不動。一切都結束了,所有努力皆已完成。就像每一次的散場落幕,望著滿是線路的舞台,茫然的我,只能怔怔出神。
我看著他們,完全不知道此時此刻該怎麼辦。是敬禮下台呢,還是拿起麥克風說幾句話。一首「One By One」把我徹底吸乾,此刻的我只是個空洞的軀殼,心裡什麼都沒有,感覺全然消失。站在空蕩的舞台上,我根本不是一個具備靈魂的人。
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感覺,擠出了所有的自己,一點東西也沒有剩下來。這已經不是表演了,而是把自己一把燒掉,把十六年來所有的積蓄一次掏空,化成不到四分鐘的,濃縮而爆綻的吶喊。
沒有榮耀,沒有光彩,只剩一個赤裸裸的我,站在所有人面前。
就這麼過了很久很久,彷彿過了幾千年。忽然間,有人拍起了手。
稀稀落落,於是有人跟了上來。
一個又一個,開始蔓延。
掌聲逐漸擴大,沿舞池往外擴散。滿場觀眾像是醒了過來,一個個用力鼓起了掌。掌聲越來越響,充斥在死寂的空間裡,尖叫口哨混著螢光棒,在黑暗裡閃動飄飛,震動著磚造的四壁,連續不絕。
從來沒有聽過這樣的掌聲。我怔怔望著他們。
大姊詩聖忽然出現在身邊。兩人各自舉起我一隻手,緩緩地,在更大聲的歡呼裡,向台下觀眾深深一鞠躬,結束了表演。
狗弟得意極了,大步走到我身前,接過麥克風高喊:
「各位!這就是我的徒弟!大家說他讚不讚啊?」
「讚!」
眾人一齊回答,真心誠意地。
「我聽不見啊!」
「讚!」
更大聲了,彷彿想要壓過麥克風。
「你們很沒有誠意喔!」
「讚啊!」
震耳欲聾的聲音,聲震屋瓦地喊了起來。
全場鼓譟著,奇異的氣氛遠遠超過我能形容的極限。掌聲與踱足聲震動天地,連我心裡的聲音都被壓了下去。森怪小嘟走上前來,六個人排成一直線,謝幕似地向台下再度鞠躬。這場表演,終於在我的演出後告終。
然而,沸騰的觀眾是不會就此放過我們的。Ansery再度各就各位,原本安排好的巧怡、馨馨與康康上了舞台。狗弟熱熱鬧鬧地介紹起這幾位「Aphrilis的小綠綠妹子大樂團」,在震耳欲聾的狂熱喧囂中,表演起早就安排好的「Jolly Old St. Nicholas」。
深刻的情緒消散,狂歡的氣氛湧出。觀眾對不斷出現的「特別來賓」興奮極了,尤其這些來賓們個個都還是來自北一女的小辣妹,有人甚至高興得抱起舞池後方的北一女獎狀模特兒揮舞。只見黑壓壓的群眾閃著螢光棒,點點螢光之上,一個沒穿裙子的綠色模特兒被高舉簇擁著傳來傳去;聖誕老公公不知被誰控制著,隨著我們的節拍,一個小節就噴一次火。
康康的trombone非常精采,巧怡的小提琴拉得華麗熱鬧。一首歌說了好多故事:儀蘋想拿大賽冠軍、小光希望省賽冠軍、馨馨想找個沒人囉嗦的工作、康康希望有一天能親手摸摸真正的管風琴、小渝希望爸媽快樂、娃娃想找個不變的愛情、詩聖妄想看到滅絕師太從司令台跌下來、阿誠想揍我一頓找回場子……所有親朋好友的願望,通通包含在這首歌裡。
聖誕老公公依然吐著火,火焰在傾盡全力的表演後終於耗盡能源。狗弟接下歌詞,唱出森怪想要去日本學音樂、小嘟希望每天都有辣妹陪、自己想買一支奧地利什麼名琴、順子想開一間工程公司、胡大哥希望在台灣種出純種的阿拉比卡咖啡豆,還有大姊表示只要大家永遠在一起的諸多盼望。
我們不斷重複這首歌,眾人各出奇招,在毫無準備的狀況下輪番上陣搞solo;鼓打得越來越快,招數也越出越奇,康康的trombone獨奏、巧怡的提琴變奏,或者馨馨讓眾人大呼過癮的爵士鋼琴,每個人都在舞台上盡情演出,帶領底下的觀眾,做了有生以來最痛快、最不保留的一次表演。
最後,手持cornet的我更來了一段即興的「升度大考驗」,隨著我每四小節就往上抬升一度,整個表演隊伍毫不猶豫地衝了上去,越拉越高,越吹越難,直到cornet抵達極限,大家才一起吹、拉、彈出最後一個音,在小嘟意猶未盡的燦爛鼓聲中,結束了今天的最後一場表演。
狗弟衝到前面來,高舉bass,在狂熱的氣氛中高喊「Merry Christmas and happy new year!」,群眾歇斯底里地尖叫著怎麼也停不下來。五點整,經過了極度瘋狂的一夜,一場聖誕跨夜狂歡大會終於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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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了整夜,下台後我力氣耗盡,被詩聖架到準備室裡睡了半個小時。約莫六點前走出來,只見人群早就走了個乾乾淨淨,我的朋友們卻還坐在原地捨不得離開。我把cornet整理好還給康康,她笑著把吹嘴拆下當成禮物送我;馨馨瘋瘋癲癲地拉著大姊說個沒完,巧怡則一反常態地躺在小光懷裡,滿臉紅暈,毫不顧慮大家的眼光。
幾個樂儀隊的都很開心,胡大哥殷勤款待了她們某種壓箱底的不知名雞尾酒。只見眾女人手一杯,圍在重新架好的綠制服模特兒旁笑個不停。小星星表示這個模特兒下半身什麼都沒穿實在很難看,儀蘋則說,「下次看看能不能偷一件樂隊淘汰的隊服來」。此話一說馬上被幾個樂隊的追打,表示「要穿也要穿儀隊的,罰站是妳們的看家本領」。
娃娃走到我身邊,靜靜地與我道別,像是有什麼話想說,疲憊的眼神裡透著不捨。
我表示願意依約送她回去,娃娃卻只是搖頭,巧怡適時出現,體貼地提議要送她回去。娃娃點頭致謝,結果巧怡的辦法卻是找小光叫計程車同時送她們兩人。小光不置可否,拉著我走到一邊,低聲說:
「凱子,今天我算開了眼界啦。」
「玩得開心嗎?」
「嗯,開心?是啦,要說開心的確很開心。」他點點頭:「只是,我覺得我們兩個好像越來越遠了。」
我聞言一怔,他卻不願再說,提醒一聲好好休息,帶著巧怡娃娃先行離去。
小李終於找到空檔,拉我去「認識」桑尼。紅太陽的走光了,在場只剩桑尼獨自周旋在小嘟、森怪與大姊當中,有事沒事不忘跟狗弟吐槽一番。見我走來只是哼了哼,在狗弟譏嘲聲中陪我客套幾句,隨即揹起吉他,冷笑著離開了月光和狗。
阿誠倒是挺樂的,打算找小李夫婦吃早餐續攤。楊淑芬快睡著了,瞇著眼睛還不忘碎碎唸小李「你怎麼連凱子都比不過」這種煞風景的話。最後還是詩聖出來打圓場,把三個人通通趕出去,讓阿誠帶去復興南路「好好吃他媽一頓」。
儀蘋等人要走了,小渝跑來與我道別。本欲送她一程,她卻只是拉著我的手,約好之後見面的時間,隨儀蘋康康她們離開。
胡大哥送她們出去,順子跑到小渝身邊囑咐了幾句。我望著她們個個高大的背影發呆,狗弟帶著詩聖小嘟,走到我身邊說:
「徒弟啊,今天你夠屌。師父我真是爽斃啦。」
「呃,沒給你丟臉就好。」
「這什麼話,你表現得太棒了,阿薇回來我一定要說給她聽。」他笑道,金色的馬尾搖啊搖:「那先這樣,你也快掛了,先回去睡一覺,有什麼話等下個禮拜見面再說。」
「好,」我點點頭,只覺得全身的骨頭都快散了:「我的確累了。」
「你該累的,」大姊忽然帶著馨馨出現,表情十分嚴肅:「凱,這掛人沒一個好東西,你這王八蛋師父在剛剛那杯長島冰茶裡亂動手腳,你應該發現了吧?」
「啊?動手腳?」
我一怔,只見馨馨左右瞧了瞧,猛地醒悟,怒吼著問:
「什麼,你們餵哥吃迷幻藥了,對不對?」
「呃,是啦,」狗弟忙道:「一點LSD,可是真的只有一點點,小嘟才拿一片沾兩下,根本沒什麼。」
「沒什麼?」大姊哼了哼:「你們把我說的話當放屁。之前怎麼講的,就算凱要試也得先問過我。這下可好,要我怎麼跟阿薇交代啊?」
「那就別跟她講了吧?」小嘟插口。
「你也不是好東西,給我閉嘴。」大姊瞪他一眼,放軟語氣,問我道:「凱,你覺得怎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嗯,是還好啦。」我搖搖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剛剛那些「超能力」竟然都是迷幻藥造成的結果。當下連忙深呼吸幾口,感覺一切正常,於是說:「我沒有覺得哪裡不對,頂多是是剛剛站在台上有點幻覺而已。既然試了那也沒辦法,再說這東西對我的幫助很大,要是沒有它,我看表演也不見得會這麼順利吧。」
「這就是我之所以建議他們這麼做的理由。」詩聖忽道:「凱子,你別怪我沒先跟你講,整件事是我的主意。我看你心事很多,狗弟又要給你震撼教育,所以才出此下策,也要小嘟控制了劑量。」
「原來是你的主意?」大姊一怔。
「嗯。」詩聖點點頭,毫不隱瞞。
「可惡!」她用力推了詩聖一把:「阿楠你給我記住!這件事咱們有空再算帳!等阿薇回來我要叫她給你好看!走,凱,我們閃!」當場二話不說,拉著我走出月光和狗。
外頭天亮了,朝陽照在馬路上;水涼的空氣濕濕地,帶著幾許清晨的氣息。路上沒有行人,狂歡後的台北街頭,只剩一片帶著朝氣的金黃光幕。
我們走到忠孝東路上,大姊停下腳步,皺眉道:
「凱,這件事都怪我,你真的沒怎樣吧?」
「真的真的,」我忙道:「妳也別生他們的氣了,剛剛的確有點狀況,不過現在好得很,想必他們有手下留情,再說詩聖也真的是為我好啊。」
「他為你好,我當然知道。」大姊歎道:「問題是,這種東西不是你該碰的。」
「不是說不傷身?」
「沒錯,可是用多了還是不好。」
「妳們不是都在用?」
「那是我們,你不行。」她搖了搖頭:「凱,聽大姊的,以後絕對別碰。」
「那玩意兒還真不賴呢。」
「這就是我怕的,」她嚴肅地說:「沒錯,LSD不傷身,可是會上癮。這種癮是心理性的,日後你就知道了……什麼日後,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反正你不可以再用,答應大姊,知道了沒?」
「呃,好。」
「說知道。」
「我知道了。」
「知道什麼?」
「我知道了,以後不再碰LSD。」
「說絕對。」
「我以後絕對不再碰LSD。」
「你發誓。」
「我發誓。」
「你再講一遍。」
「呃,」我乖乖地說:「我發誓,以後絕對不再碰LSD。」
「嗯,這就好。」她終於鬆了口氣,點了點頭,溫言道:「凱,大姊這是為你好,你懂嗎?」
「我懂啊。」
「唉,你懂了就沒事了,我可慘啦。」她懊惱地抓著頭髮:「別說怎麼跟阿薇交代,等一下馨馨保證要來找我算帳啦。死阿楠,出這什麼餿主意,一場表演又怎麼樣,值得讓你也淪陷下去嗎?」
「大姊妳就別怪他了,」我連忙幫詩聖緩頰:「他也是一番好意,再說我也答應妳以後不碰了。」
「你有心事我們誰不知道?」她哼了哼:「一番好意?說得好聽,當年誰不是一番好意結果一直用到今天?凱,不是每個人都像阿薇那樣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你下次可以問問她,之前我們……」說著忽然住嘴,只見馨馨從巷子裡走出來,神情嚴肅,肩上揹著「青城心事」,手中提著「1987」。
「這下完蛋啦。」
大姊輕嘆一聲。就見馨馨走到我們身邊,瞪大姊一眼,對我說:
「哥,你忘了東西啦。」
「呃,謝謝妳。」我忙道,接過書包與吉他,看了看大姊,搶著開口道:「馨馨?」
「嗯?」
「妳待會兒要去哪?」
「回去了吧,如果沒事。怎麼啦?」
「妳今天拿什麼藉口出來的?」
「呃,」她臉一紅:「就珛靈啊,我跟家裡說聖心有聖誕節活動,晚上住她家。」
「嗯,那還挺聰明的。」我點點頭:「這樣好了,我餓了,妳陪我去吃個早餐,行不行?」
「喔,好好好,我也餓啦。」她笑道,轉頭看了看大姊:「妳也一齊去吧?」
「我就免啦。」大姊忙道。
「好,那就我們兩個。」我笑道:「好久沒請妳吃早餐啦,我們去聊聊,待會兒也別急著坐火車,妳累了整夜,跟我去薇家小睡一下,過中午再回去如何?」
「嗯,」馨馨想了半晌:「好。」
「別欺負我妹妹。」大姊嬉皮笑臉地說。
「妳才別欺負我哥哥!」馨馨哼了哼,伸手捏了大姊一把:「今天的事我下次再找妳算帳,妳答應不讓哥碰的,結果竟然這樣,妳說怎麼辦啦!」
「呃,當時我真的不知道啊。」
大姊連忙討饒,我笑了起來,一把拉開馨馨,對大姊揮手:
「那就這樣,我們先閃啦。下次再聯絡嘍?」
「好好好,快點走吧。」
大姊搔了搔頭,不敢多說什麼,忙不迭地轉身就逃,看得連馨馨都笑了起來。
「唉,真是的。」馨馨苦笑說:「你看她啦,都多大人了,闖完禍還弄出一副小孩子的樣子。」
「妳還真好笑,到底誰是誰的大姊啊?」
我哈哈大笑,拎著吉他走到路上,攔起計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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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去國父紀念館吃了一頓麥當勞,很奇妙地,或許藥效尚未過去,也或許是情緒仍舊高昂,此刻我很有精神,有種泡完溫泉,洗了一場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一般,覺得世界一片開闊,渾身輕鬆異常。
馨馨也是,雖然眼睛都紅了,依舊精神抖擻地與我談笑風生,看來也是興奮未平。兩人吃了很多東西,聊著聊著竟然忘了時間,口渴跑到櫃檯加點飲料,赫然發現早餐時間已過,櫃檯上方的菜單已經換回了正常的漢堡與雞塊。
於是我們也不逗留,坐計程車回到薇家。早班警衛是個生面孔,囉囉嗦嗦盤查半天才放我們上去。這是馨馨第一次來薇家,我帶她四處參觀,她像是個乖巧的小妹妹,直到看到薇的Bösendorfer,這才忍不住作勢想彈。我見狀連忙擋住,沒讓她碰這架連薇自己都小心照顧的鋼琴。
回到客廳,我幫馨馨煮了杯咖啡,她小心翼翼捧著杯子,生怕弄髒了雪白的沙發。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微笑間馨馨的聲音越來越小,我伸手取走杯子,她疲倦地一笑,躺了下來,不知不覺睡著了。
拿條被子幫她蓋好,小小的馨馨在寬大的沙發上蜷成一團。我在她身邊坐了半晌,望著她那跟大姊一模一樣的漂亮臉蛋,霎時之間,想起了校慶當天的小笙妹妹。
平緩有序的呼吸聲,有點散亂的瀏海,雪白的雙頰透著淡淡的暈紅。馨馨真的好漂亮,或者說,她真的好可愛。舒舒服服睡在身邊,既安心又香甜,不知夢見了什麼。
我跟她的感情真好,我微笑著想,就像是個親妹妹。小時候總希望媽媽幫我生個妹妹,想不到長大之後,到底還是實現了這個夢想。
手足感情不同於男女朋友,不會因為吵架或其他理由造成「分手」。兩人維持這種模式交往了下去,在後來的人生裡,馨馨一直扮演著最親、最疼愛的妹妹角色。我們一直聯繫著對方,直到我在新訓期間轉服志願役,在老爹安排下調到國外後才斷了音訊。
從台大會計系畢業後,馨馨申請到全額獎學金進入Berkeley,我們在四年後的紐約交易所外意外巧遇。中央公園裡連續三天的長談,竟然不敵我隨口提到的那塊「地磚」;她猛然醒悟,下定決心回台發展;在我離開荷蘭,回到人事已非的故鄉時,她已經成為一間國際級會計師事務所最年輕的合夥人了。
多年來,即使變了那麼多,即使我們不常見面,兩人的情誼卻從未改變。我們總知道對方好好活在世界的某個角落,也相信彼此會永遠真誠祝福著對方。無論中央公園的那三天、澎湖開發案時的公聽會、「逃婚」後在廟口、找小柯包圍小港的那段時間……交會時的我們都是最貼心的兄妹,就像當年睡在薇家那樣,我是最能依賴的哥哥,她也一直是最寶貝的妹妹。
當然,這都是當時不會知道的事。望著她的睡相,我微笑起身,回廚房洗好杯子,獨自走進薇的臥室洗了個澡。當然,也是第一次地,在薇家使用了那罐洗髮精。
洗好時馨馨還在睡,我躺在薇的床上休息,醒來時馨馨已經離開了。桌上留著紙條,「謝謝哥的被子,你睡在薇姊姊床上怎麼可以流口水?馨馨。」我讀完一怔,忍不住拿袖子擦擦下巴,收起了紙條。
就這麼地,一個難以形容的聖誕假期結束了。隨著新的禮拜開始,我的情緒終於穩定下來,像是走出了什麼陰霾,或者想通了某些事情一般,整個人生,似乎都有了奇妙的改變。
一樣騎車穿風衣上學,一樣是禮拜三開代聯會禮拜四上社團課。冬天的太陽稍稍回暖,行道樹反常地泛起一片翠綠。隨著一週四堂歷史課,咖啡飄香中又到了週末。十二月三十日,鐘聲一響,我揹起書包,來到跟小渝約好見面的中正紀念堂。
小渝已經到了,坐在劇院臺階上十分容易辨認。橫越廣場時她一直坐著沒動,走到近處卻見她笑咪咪地望著我直瞧。兩人跑到外頭麵攤吃午飯,之後返回劇院咖啡廳,一人一杯飲料,拿出課本開始用功。
這週我們幾乎天天見面,小渝在我的拜託下,開始幫我複習整個高二上的功課。期末考只剩一個月了,我不能再像這學期這麼混。加上未來還要幫大姊制定讀書計畫,倘若連這學期都混不過去,那還談什麼考大學呢?
聖誕節隔日小渝跟我在北一女門口碰頭,聽我說想讀書,不但立刻表示可以陪我,甚至還幫我設計了一套完整的短期計畫以「度過難關」。人家不愧是北一女的,講起讀書馬上認真,即使要用功的人是我亦毫不馬虎。禮拜四放學跟白珛靈有約,昨天一來小渝就把計畫表交給我。裡頭詳細記載科目分配、每科時間與參考資料,甚至還幫我影印了她自己的筆記與分科整理資料。
小渝不喜歡用參考書,筆記都是自己整理的。分科分章節,一張張用活頁紙寫得整整齊齊。人家說字跡可以反映個性,小渝的字不像別的女生那麼可愛娟秀,每個字都寫得既方又正,有種印刷字體的錯覺。整本活頁簿「印」滿筆記,偶爾也畫著圖表,國英史地皆然。
兩人沒有多聊,簡單交談幾句開始讀書。她的計畫是要我自己處理文科,英文數學則替我一對一家教。我的文科本來就過得去,加上這陣子替歷史老師煮咖啡,既然「自行束脩而上」,老師當然也就遵守孔子教誨,來個「吾未嘗無誨焉」,有事沒事就把我抓起來問個兩句。這麼一來不會就糗了,一問一答間,歷史這科反而成了我的最強項。
兩人用功到傍晚,小渝闔上筆記,微笑著說:
「小凱,今天進度不錯,這樣下去期末考就沒問題啦。」
我點點頭,「小凱」是她對我最新的稱呼。這禮拜有一天她忽然表示「凱子」很不好聽,要我給她一個新的小名來叫。當時我一怔,問她「凱子」有什麼不好,只見她搔了搔頭,笑道:
「原本這樣叫還沒關係,不過我因為這個名字被媽媽罵啦。」
「咦?為什麼?」
「她說我們跟你借錢,結果沒事一直叫你凱子,有點佔你便宜的感覺,要我以後不可以這麼稱呼你。」
「哈哈,她是不是想太多啦?」
「不會,其實我也這麼覺得。」小渝搖搖頭:「凱子凱子的,這個詞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好的意思。你對人又好,這樣叫總讓我覺得大家都在欺負你。不管,給我一個新的名字,叫什麼都好。」
「呃,那就直接叫名字嘛。」
「這樣太生疏了。」
「我就叫這個名字啊。」
「不行呢,」她笑了起來:「你見到我叫『嗨!小渝!』,我就這麼『董子凱,幹嘛?』,不像話不像話,你趕快想個新的來。」
她的聲音好好笑,我一聽忍俊不禁,當下笑道:
「好啊,那就這樣,妳也小我也小,那就小凱好啦。」
「嗯,這個好。」她高興地說,從書包拿出兩個洗得乾乾淨淨的晴天娃娃:「那這樣,我們也不要叫它們什麼不生鏽還是不弄髒了,紅花是你,叫小凱娃娃;綠葉子是我,叫她小渝娃娃,好不好呢?」
「應該妳是紅花,我是綠葉吧?」
「不管,我是儀隊的,你會吹好多樂器,樂隊顏色給你用。」
「呵呵,好好好,就這麼辦。」
我笑道,拿起「小渝娃娃」跟「小凱娃娃」比劃一番,當場就跟小渝改了稱呼。不知為何,從「改名」起我就覺得小渝對我的態度有點不同了。她是個很有家教的女生,即使跟我很熟,講起話來卻總是彬彬有禮的,從我的角度看來甚至有點陌生感。可是,就在兩人已有默契,重新定義關係的此刻,稱謂一換,卻讓我感到十分親密,跟之前有所不同。
不過,這也不是那種情人之間的親密。反而有種小朋友小玩伴的感覺,好像我才是她的青梅竹馬,兩人從小就認識,已經在一起玩了很多年一般。
小渝見我老不作聲,推我一把說:
「怎麼啦,在想什麼?」
「沒事沒事,」我連忙回過神來:「隨便亂想一通,沒什麼。」
「隨便亂想是什麼事?」
「就那兩個娃娃吧。」
「噢。」她點點頭,乾淨的神情裡帶著笑意:「你說那兩個娃娃,我跟你講一件有趣的事。我把平班學妹把娃娃掛在窗口,結果保佑校慶當天沒下雨的事跟大家講了。你知道嗎,儀蘋一聽馬上跑到學妹班買了好多個,通通掛在隊長室門上,現在一進去馬上看到一堆娃娃,大家都說這樣一來以後就不會變成棉花糖啦。」
「棉花糖?」我一愣。
「喔,原來你沒看過。」她笑了起來:「我們出隊穿隊服,不是每次都有地方躲雨。所以學校會發一種長長的透明塑膠袋把大家『裝』起來。就跟外頭賣棉花糖裝在一個大袋子裡一樣,樂隊那邊都管這個這叫棉花糖。她們是草莓口味,我們是薄荷口味。」
「喔,」我不禁好笑,想像那種樣子:「我覺得比較像新買來還沒開封的布娃娃。嘿,北一女樂儀隊娃娃,真有賣我也要買兩隻來玩。」
「什麼叫做『隻』啊?」她笑道:「真有的話,我也要買。」
「其實可以做,頂多只是花錢而已。」我說:「講起來丟臉,我們這些北聯高中只會做什麼徽章、鑰匙圈之類的紀念品。妳知道聖心工商嗎?人家還真的做了娃娃,小小一個好漂亮,掛在書包上晃來晃去好好玩。」
「聖心,就是淡水的教會學校吧?」
「那是聖心女中,」我搖搖頭:「我說的是聖心工商,在八堵。一開始我也分不清。」
「原來是這樣。」她嗯了一聲,又問:「咦?你跟聖心工商也有來往啊?」
「他們有個社團叫做民俗技藝社,說唱藝術社在跟他們合作,準備打明年的省賽。」
「那很好啊,祝你們拿到全國冠軍。」
「不是我們去打,」我搖了搖頭:「省賽只有省聯的可以參加。我們只負責訓練,不能上場。」
「咦?那你為什麼不訓練之前那些基隆女中的?」
「呃,她們不用我訓練,反而是聖心的最大對手。」我歎道:「基女相聲社實力很強,別說訓練她們了,聖心打敗她們的可能性都非常小。不過反正一個比賽,贏就贏輸就輸,也不是那麼要緊啦。」
「嗯,這次倒是挺想得開的。」她微微一笑,轉了個話題:「對了,你這次確定不上場了,是嗎?」
「交接儀式是吧,我把事情交給小光了。妳希望我上場嗎?」
「沒關係,這是你的決定。」她搖搖頭:「倒是明年我自己也要交接了,到時候你肯不肯來幫我表演?」
「咦?這麼早就在想這件事啊?」
「先講好,省得到時候又有問題。」她微笑著說:「而且只要你一個人,我沒聽過單口相聲,你幫我寫個劇本,就你一個人表演。好不好?」
「呃,那叫段子。」我搔了搔頭:「好啊。不過我沒有多少表演單口的經驗,到時候還得練一下。先答應妳沒問題,倒是下學期末妳要記得提醒我,我得跟學弟們商量,徵求他們的同意。」
「咦?徵求學弟同意?」
「是啊,畢竟到時候學弟就接任了嘛。」我解釋道:「說唱藝術社規定,只要出去表演一定必須經過社長同意才能放行。規矩是我訂的,即使自己是學長也沒有例外。」
「嘿,真嚴格。」
「規矩是什麼,就是不能隨便變動的東西啊。」
「好,那我到時候會提醒你。」她點點頭:「對了,還有一件事。明年校慶你確定會來吧?」
「呃,怎麼都是一堆很久以後的事?」我想了想:「不一定。」
「為什麼?」
「因為我在閻羅王班。」我嘆了口氣:「明年我會直升三〇三,導師叫做顏學愚,成功外號叫做閻羅王,聽說是個非常恐怖的老師。」
「怎麼恐怖?」小渝一怔,頗有一副「連你也會怕什麼人啊」的模樣。
「我也不知道啊,不過聽說他對學長很嚴格,管得很兇,上課秩序、成績排名到生活紀律無所不管。曠課一律加倍計算,除非經過他同意,否則即使有公假也不可以缺課。」我想了想:「還有什麼要求學生早上早二十分鐘到校『修心』之類的,反正謠傳很多,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這麼嚴啊?」
「還有呢,聽說他還會體罰,更會趕人滾蛋,只要不符合他的標準的通通轉班。」我哼了哼:「玩社團的滾、成績最後百分之五的滾、遲到超過三次的滾……一堆說法,我真好奇三〇三畢業前還會剩下幾個人。」
「學校不管他嗎?」
「聽說從校長到工友都怕他,」我皺眉道:「當然這都是傳說,不過唯一的事實是升學率。他帶的班是成功升學率第一,四字頭百分之百,五字頭全上,公立大學超過七成。」
「這麼厲害啊?」小渝吃了一驚。
「是啊,」我點點頭:「如果傳言是真的,單純從一個班級的升學率來看這可是天下無敵,連建中或妳們學校都沒有這麼猛。所以他是成功之寶,誰都拿他沒輒。」
「那不錯啊,」小渝開心了起來:「你既然會進到這一班,那麼聯考就不用擔心了。真好真好,將來我們搞不好還能在台大當同學呢!」
「嘿,我不要唸台大。」我嘖了一聲,想起下屆的詩朗比賽:「反正那是高三的事,到時候再說好了。答應妳就答應了,到時候想辦法溜出來,我看也不一定真的會被趕出去。」
「不不不,」小渝忙道:「如果這樣那就算了,不必為這種事情冒險。你趕快忘記剛剛的話,之前我不知道後果這麼嚴重。」
「妳放心啦,我會找出辦法來的。」我笑了起來,她擔心的模樣好可愛:「方法是人找的,說不定剩下半年妳家滅絕師太又大發慈悲要發我獎章,莫名其妙找個公假機會,也不是沒有可能。」
「不要啦,明天校慶聽說確定是學妹表演,你好好上課,不要為了玩惹禍上身。」
「瞧妳說的,什麼叫惹禍上身啊?」我哈哈大笑:「妳別一說馬上當真,閻羅王什麼的都是傳說,再說我的成績很爛,搞不好第一關就被他刷掉了,根本不可能進到三〇三也未可知。」
「那就更該加油。」她點點頭,看了看牆上的鐘:「現在才五點半,要不要再讀一下?」
「嗯,好。」我點點頭,今天情緒不錯,再讀一下也好:「那就這樣,我們讀到八點關門,之後一起吃飯?」
「嘻嘻,這簡直是把肚子餓當動力。」
「我是把單口相聲當動力。」
我笑道,打開課本繼續用功。
就這麼讀了整天,飯後一樣送她回家。這個週末有元旦連假,小渝接連三天都陪著我用功。很奇怪地,只要她在身邊,讀起書來就不知為何特別有勁兒,既不累也不渴,更沒有因此而分心。大半時間我們都是各讀各的,偶爾讀同一科,我也發現她讀得不一定比我快。小渝的實力還真沒話講,有時我在練英文,她在看地理,我一下子忘了某個字怎麼拼,開口問她馬上有答案,只見她頭也不抬,隨口唸出拼法跟電子字典一樣,隨即繼續唸著原本的書,彷彿從來沒有被我打斷一般。
過去小雪教我數學,兩人會沒事就扯幾句;馨馨幫我惡補,更是嘻嘻哈哈地聊個不停。小箏盯人比較緊,陪她唸書頗有國中晚自習的壓力。只有小渝,像是影響著我,好像世界都靜了下來,心裡什麼都沒有,只有眼前的課本,以及影印筆記上工整的字跡。
元旦早上兩人約好一齊升旗。今年是西元一九九〇年,換言之就是「八零年代」告終。這十年來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大變化,從經國先生過世到民進黨崛起,從六四事件到柏林圍牆倒塌,大陸開放探親,台灣宣布解嚴,小時候聽的校園民歌變成了唱片行天天播放的重金屬,連我自己,也從一個渾渾噩噩的小學生,變成了今天的這副模樣。
望著國旗冉冉上昇,站在介壽路上的我不禁熱淚盈眶。小渝發現了,牽起我的手,在「同心同德,貫徹始終」的悠揚樂聲中,當著晨光下的青天白日滿地紅,小凱小渝,攜手迎接了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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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二日。
早上依然是個大晴天,不知道是晴天娃娃保佑還是國旗威力強。天剛亮我就起床了。窗外是一片廣闊的雲,雲間透著柔和的天色。
看看錶才五點半,昨夜睡得那麼晚,想不到今天還是這麼早就醒了。或許因為薇吧,我心想,只要跟她有關的事,一向都是最要緊的。
今天是我們認識十個月的紀念日,昨夜我花了三個多小時,寫了一封非常長的信給她。信裡照例說了一遍最近發生的事,卻在最後一段,寫下了「結論」。
從她離開、回來,又離開,至今已經五個月了。去年遠赴北京才不到兩個月,感覺起來卻比這段時間長得多。或許因為高二很忙,我在信裡寫道,感覺起來她並沒有離開多久,也從未消失於我的生活當中。
「經過了五個月的飄蕩,凱已經把自己『清滌』乾淨了。」我說。
是的,的確是這樣,五個月來風風雨雨,我的情緒一直不受控制地隨著各種事情飄蕩。小箏說我像風箏,如今線頭已斷,再無羈絆的我,已然「沉澱」完成。
娃娃離開了,大姊講開了,小渝也祝福著我。此刻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手上的工作也即將告終。後天就是最後一次社團課,下週三以後我就不再輔導小彬財委的事,「轉不完的槍」讓小光跟巧怡去「轉」,上禮拜四陪白珛靈她們練習,相關的準備也已告一段落。
於是,我又寫道「我會好好等妳,沒有任何事、任何人可以剝奪我的心思與時間」。
是的,新的一年,新的十年,這就是個開始。新的一年我會升上高三,新的十年裡我會得回薇,讓她陪著我走進二十一世紀。
我信心滿滿地想,拿起厚厚的信封放進書包,走出家門。
真的,已經沒有任何事了,站在郵筒前,我望著紅底黑字的「航空」字樣。在一年的開始,我第一件做的事就是把這封信寄出去,之後就可以安安靜靜等著她,等待我的薇再度歸來。永遠在一起,再也不用分開。
到校時剛過七點,今天我沒去麥當勞,反而在門口買了一碗粥當早餐。進校門時糾察隊剛出來,一分隊長叫做張文魁,見到我只是微微一笑,神氣兮兮地走了出去。
只是個普普通通的早上,不知為何,新的一年有著完全不同的感受。眼前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色,今天只是個平凡的一天,我卻覺得這是個新的開始。彷彿一切都平息了、好轉了,有了新的生機,世界再度回到剛上高中時那樣,充滿著馬上就要展開的,意想不到的有趣事情。
就這麼輕鬆過了一天,中間賴小姐找我談詩朗隊、導師李美琪找我談成績,詩聖也跟我問明白了大姊的事。下午兩堂工藝課,林健兒拚命抓人準備製作今年元宵燈節的燈籠;最後一堂地理課,小蓮穿了一條非常短的窄裙,裙子底下是黑色的細格子絲襪,像是想要考驗大家定力一般,害得全班騷動不已,在吵吵鬧鬧中結束了一九九〇年的第一個上學日。
傍晚小渝再度出現,我們一樣跑到國家劇院讀書到八點。離開前她從書包拿出一個信封,裡頭是她們家開出來的借據。「茲向董子凱同學借貸新台幣三十五萬元整,已收迄,歸還日期為中華民國七十九年十二月十一日或以前。蒙董子凱同學不予加計利息,特此銘謝。」上面還有她爸爸的簽名蓋章,字跡沉穩有力,與小渝頗為神似。
我一笑,把借據收進書包。小渝牽起我的手,認真地說:
「小凱,謝謝你。這份感情我會一直記在心裡,永遠永遠不會忘記。」
我沒有說什麼,只是望著認真的她,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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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四日。
禮拜四,也是這學期最後一次社團課。一下課魏老師就來了,笑吟吟地站在門口。我連忙趕班上同學去各自的社團教室,跑到走廊上,對魏老師說:
「呀,老師來得真早。」
「閒著沒事兒,先來轉悠一下得了。」他笑容可掬地說:「對了,有個事兒跟你講講,下學期老師有新的戲約,可就沒辦法來指導你們了喔。」
「啊,真的嗎?」我聞言不禁惋惜,忙道:「要拍整個學期嗎?」
「看樣子少不了。」他點點頭:「從試鏡到腳本,從佈景到開拍,拍完了還不見得能殺青,之後配音也得搞上個幾個月。董子凱啊,演員不是容易當的,老頭子又不像那些年輕小伙子,生一張俊俏的臉就成啦。」
「呃,老師有實力嘛。」
「實力也是練出來的,不是說嘛,功夫就是時間,時間到了自然成。」他點點頭:「講到這個,這學期下來同學挺認真的,聽說寒假也沒放大家休息,是不是?」
「是,我們辦了一場寒訓。」
「那敢情好,」他忽然說:「你們缺老師不缺啊?」
「咦?」我一怔:「老師有空嗎?」
「過年嘛,」他笑呵呵地說,像極了前幾天看到的聖誕老公公:「這行飯真不好吃,初一沒事兒,初五不開工;不到元宵大概找不上我。怎樣,地點還在這兒嗎?」
「今年在北一女辦,都是傅老師一個人帶。」我忙道:「老師願意來幫忙太好了,那我放學就去跟傅老師說,詳細的時間地點,還有課程內容我再親自拿到老師家去。」
「不用不用,這麻煩勁兒的。」他搖了搖頭:「我自個兒找他問去。你事情多,還是專心準備讀書考試吧。」
「是,謝謝老師。」
我高興地說。不多久上課鐘響,我一點完名就跟大家宣布了這個消息。魏老師教學很有趣,加上又是神主牌,一聽大夥兒都很開心。甚至連幾個原本沒報名的都紛紛改變主意,一等放學就找上阿丹,直接繳了錢。
放學後小光沒有立刻離開,看起來好像有心事,悶不吭聲地一個人收著書包。我走到他身邊,笑道:
「怎麼啦,今天看起來很悶?」
「嗯,嘿。」他應了一聲,沒說什麼。
「到底怎麼了?」
「你少管閒事。」他瞪了我一眼:「不是都過得很爽嗎?問我幹什麼?」
「咦?你在不爽我什麼事嗎?」
「不爽你?」他想了想,嘿嘿一笑:「沒啊,我在不爽別人。」
「誰?」
「說唱藝術社社長。」
「那還不是一樣?」我呆了呆:「我做了什麼得罪您老人家啦,說來聽聽別鬧彆扭。」
「好,這是你自己要聽的,」他冷笑一聲:「那我說。我問你,你把北妖儀隊的事情交給我,到底是什麼用意?」
「這件事還沒完啊?」我怔了怔:「因為你可以跟巧怡一起上台啊,之前你們不是也這樣幫過我跟小箏嗎?這很奇怪嗎?」
「死雞婆,我又不是你。」他推了我一把:「所以你是為了巧怡?」
「也可以這麼說。」
「你跟她交情那麼好,幹嘛不乾脆把她也搶走,跟你搶別人一樣?」
「喂喂喂,這話是從何說起啊?」
「我的意思是說,」他哼了哼,大概覺得亂講一通也不是辦法:「你跟我是我們的事,你跟她怎樣是你們這兩位大社長之間的問題,我不喜歡你們老把不相干的事情扯在一起,表演就表演,談戀愛就談戀愛,你自己搞得滿頭包,幹嘛把這招硬套在我頭上?」
「呃,我只是好意。」
「那也要先問過我啊!」他不滿地說:「我是不肯的,可是巧怡就會一直吵一直吵。好啦,讓你高興一下,我跟她分手啦!你爽了沒?」
「什麼!」我一聽當場跳了起來:「你說真的假的?」
「真的啊,騙你幹嘛?」他哼了哼:「這也多謝你,要不是拿這件事當導火線,我也不會這麼快跟她攤牌。凱子,你不用在這裡搞什麼勸和不勸離,真要對兄弟有點義氣,那就跟著講下去,不准停。」
「講什麼?」我一怔:「我是要問你跟巧怡……」
「廢話少說。」他打斷我:「我說啊,最近老沒見了,你還好嗎?」
「誰跟你老沒見了……」我呆了呆,只見小光滿臉怒色,當下猛然省悟,硬生生地改了口:「……我很好啊。」
「您老爺子好嗎?」
「好啊。」
「令堂?」
「也好。」
「馬子呢?」
「好……」我稍稍一頓,心想這可又是臨場發揮了,自嘲說:「『她們』都很好。」
「嘿,」小光微笑著點點頭,看樣子總算滿意了些:「那你老師好不好?」
「喝我那麼多杯咖啡當然好。」我笑了起來:「還你老師咧,講相聲不可以說粗話。」
「好,那我換個人問,」他哼了一聲:「你那個麻吉好不好?」
「是我的麻吉都好。你問的是哪個麻吉?」
「陳巧怡。」
「呃,她啊……」我差點扭到:「她還好吧?」
「儀隊表演還是讓你自己上好不好?」
「他媽的好極了,」我哼了哼:「你給我記住。」
「那把表演改成單口相聲讓你一個人講好不好?」
「那……幹,好啊。」
「寒訓我不來好不好?」
「好得不得了。」我心中暗罵,段子有這麼改的嗎?
「那你別等麥當勞那個回國,改成跟辯論社社長上床如何?」
「好啊……」媽的,越來越過分了,決定到此為止,反正講到這裡也該讓「瓢把兒」結束啦:「喂喂喂,等等,不好!」
「嘿,原來極限在這裡。」他笑咪咪地說:「這回怎麼不好啦,不是一直說好的嗎?」
「這種事情當然不好啦。」
「我還以為你這人不會說話,只會說『好』這個字兒,只要能跟女人亂搞都好。」
「笑話,」我罵道,也分不清這是段子還是講真的了:「我愛說就說,不愛說就不說。講起來句句都好,不想講的時候一輩子不說這個字兒也不會堵著沒話可說。哪像您老,有好偏偏搞不好,拚命問別人,結果自己一點也不好。」
「是嗎?」他瞪我一眼,依舊照著台詞走:「那我們打個賭。」
「怎麼賭?」
「我問你話,你來回答,」小光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不管怎麼回答都不能帶『好』這個字兒,要是說了就算你輸,要受罰。怎樣,敢不敢?」
「敢,誰不敢了?那請您老先說說打算怎麼罰?就別要待會兒輸了不算,我可吃虧。」
「行,說就說。」他也笑道:「如果您老輸,那就在北妖門口學小狗尿尿,時間是人家開學當天,怎樣?」
媽的,這小子不是人。我哼了哼:
「那要是您老輸了呢?」
「那就算了。」
「這可不成,」我忙道:「要是您輸了,那我也沒您這麼殘忍,就請您老回家抱著陳巧怡跟她說聲對不起,之後關起門來好好調教一番,來個床頭吵床尾和,您意下如何?」
「幹,」小光咬咬牙,嘖了一聲:「媽的就這麼辦。您老慘了,這個段子結尾你非輸不可,那就來吧。」
「請。」
我笑道,打起精神,跟小光「練」了起來。
這段「好」是我們第一個合作的段子,也是我跟小光長期以來所有交情與默契的來源。中新友誼之夜我們一戰成名,之後一直是最佳拍檔,「說唱藝術社第一把交椅」,建立了既是親密戰友又是兄弟麻吉的穩固交情。這段時間小光老把默契差掛在嘴上,加上跟巧怡之間顯然出現問題,此刻的「好」,是我們必須共同處理的一個「狀態」。只有把段子說完,說得默契十足,才能開始解決其他問題。
小光很賊,才開始就在裡頭給我塞難題,也藉著段子跟我吐槽抱怨。我心想這回問題嚴重,什麼跟巧怡分手的也不知是真是假。依原始設計,我必須在最後一個包袱裡不小心說出「好」這個字,然而今天卻不能如此。什麼學小狗尿尿的或許他不會當真,但我卻非逼他跟巧怡把問題搞定不可。因此段子歸段子,我們沒把話說清楚,今天就不能隨便了結。
所以,這是一場不能停的戰爭。無論他問什麼我都不能說出「好」這個字,這麼一來段子就講不完啦。不過倒霉的是他,橫豎他問我答,小光再怎麼聰明也沒辦法一直問下去。於是我也坐了下來,好整以暇地見招拆招,兩人在飛也似的問答間彼此鬥智,試圖考倒對方。
過去我們搭配從不被段子所限,他愛講什麼講什麼,我的捧哏總能接上。這是我們長久以來培養的默契,也是其他人無法與我們相比,或者打散兩人搭配最主要的原因。只聽小光問起一堆有的沒有的事,彷彿也希望通過這種「對話」,與我討論許多平常沒空講,或者沒想到要講的事情。
「所以你覺得,代聯會選完的結果很不好?」
「嗯,不怎麼樣。」
「胡財貴的心眼不好?」
「壞一點。」
「那你當時還覺得他是好人?」
「我從來沒有覺得他是……正派人。」
「那你要不要找人選下一屆?」
「還沒想。」
「小彬當財委表現如何?」
「很稱職。」
「換成是你自己呢?」
「他比我強多了。」
「這算說他好話嗎?」
「不算……奉承話,」我連忙改口,既得回答問題又要小心陷阱,這還真辛苦:「小彬有實力,說不定將來連社長都能當。」
「哈,不算奉承話。」小光笑了起來:「你還真辛苦,就是不肯說那個字兒是吧?社長是你的事我才不管,那就繼續問。你覺得我跟巧怡分手是不是很不好?」
「沒事分手當然不……不妥當。」
「那是好還是不好?」
「我不贊成。」
「我問的是好不好。」
「我答的是不贊成。」
「嘿,那我問你,你是不是嫌儀隊分隊長不夠好,這才不要人家的?」
「她……完美得很,這跟條件無關。」
「那就是好了?」
「是啊。」
「那你幹嘛不說這個字?」
「說完美不是更……圓滿嗎?」
「完美就是圓滿,這可不見得。」他冷笑一聲:「那你說,之前你鼓勵我跟巧怡在一起,是覺得我們在一起很好對不對?」
「對。」
「對是指很好嗎?」
「沒錯。」
「哪裡好?」
「你跟她都是爽快人,有什麼不……不完美的?」
「爽快人怎樣,加在一起就很好?」
「起碼比跟個不爽快的在一起,每天急得要命來得……爽快。」
「所以很完美,」他嘿嘿一笑:「完美就是圓滿,這是你的邏輯,我詮釋得好不好?」
「超級爛。」
「好,有意思。那我再問……」
就這麼著,我們意外地「鬥」了一個多小時。過程中無話不談,從感情聊到心理困難,又從那些困難談到功課學業,包含代聯會、說唱藝術社、小光跟阿丹密謀暗算阿貴、對這屆學弟以及演講社學妹的看法,直到最近跟小渝與娃娃之間的糾葛,一傢伙扯到上次的聖誕大會,把所有該說該聊的,通過這段「好」,一古腦跟對方講了出來。
這麼一來,小光的悶氣也就解了,我見他越講越風趣,心知狀況已然「好」轉,決定到此為止,就此讓他一局,於是笑道:
「哈,怎樣,講不過我了吧?」
這句是原有台詞,在我們的默契裡,代表「喂喂喂,時間要到了,別再瞎掰啦,趕快進入大包袱」的意思。小光一笑,接口道:
「唉,算你行,我竟然怎麼問都問不出那個字兒來。」
「哈。」
「對了,講了半天,我問的是哪個字兒啊?」
「就一個『女』,加上一個『子』的那個字兒啊。」
「那是什麼字?」
「那是……哈,我也不認識。」
「好吧好吧,算你厲害,」小光裝模作樣地歎道:「那我答應你就是,回頭找巧怡抱抱說好聽的,床頭吵床尾和,帶回家調教一番,這總可以了吧?」
「啊哈,」我鼓掌笑道:「好!就這麼辦!」
段子到此終結,兩人相視瞪眼,隨即同聲大笑了起來。
小光笑岔了氣,拍著桌子敲了半天,這才喘著氣說:
「這下可好,你要去北妖學小狗尿尿啦!說了可不能不算。」
「媽的,你也答應要去找巧怡抱抱了,到時候就別又耍公子哥兒脾氣鬧彆扭。」
「你去尿尿我就去抱。」
「你先去抱我才尿。」
「唉,好啦,我抱我抱,你不尿試試看。」他笑著嘆了口氣,想了想,伸手搥我一拳:「死王八蛋,不這樣你還不肯陪我練功。看,我們默契多好,練起功來精神百倍,還講了那麼多。」
「好啦好啦,你唸夠沒?」
「又講『好』了,你快去尿吧。」他笑道:「我當然唸不夠。哈,這幾天你都沒去找巧怡,對不對?」
「我沒事要找她啊。」我點點頭,心想話題又回來了,不知道他想跟我說什麼:「所以呢,本來我可以幫忙,結果這下子搞砸了?」
「哈哈,事到如今也該說實話啦。」他噗哧一聲笑了起來:「凱子,我跟巧怡好好的什麼事情也沒有,剛剛純粹鬧你一番,你這笨蛋豬頭還真的上當啦?」
「咦?」我一呆:「你們沒事啊?」
「沒事沒事,算你關心我們,做兄弟的跟你陪個罪。」他笑道,又說:「這當然也怪你,所以小狗尿尿還是不能免。事情是這樣的,聖誕節活動結束之後我跟巧怡送王藝嵐回家,之後陪她回宿舍吃早餐聊天。她看我好像有點不高興,問了我一堆問題。」
「我知道,你覺得我們默契差了。」
「這不是我覺得,實際情況的確如此。」他嚴肅了些:「那天你在台上我就有這種感覺。不知道是因為那種環境我很陌生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反正你這半年搞一堆事情,打從公演之前就沒再跟我練過功了。」
「好啦,先別唸,」我忙道:「後來呢?」
「巧怡就說啦,你的心事也很多,要我對你不能用唸的。」小光嘖了一聲:「她倒是很瞭解你,我看你們的交情大概也不輸我跟她。所以她就……」
「喂,等等。」
「幹嘛?」
「你今天已經不是第一次講這種話了,」我正色道:「小光,這只是一個玩笑,還是你真的有什麼不舒服的地方?我們要把話講清楚,這種誤會不能有。」
「誰誤會啦,你白痴啊?」他一怔,哈哈大笑道:「這叫做賊心虛,橫刀奪愛慣了,連自己是不是有幹這回事都不敢確定了是吧?我不是那個意思,巧怡跟你交情好我很高興啊,畢竟你們本來就該交情好的,再說也省了我很多事。」
「省了你什麼事?」
「跟她溝通很麻煩,有時候還真的需要你幫忙。」他客氣了起來:「過去幾件難開口的事都靠你出頭,這我還真要謝謝你。凱子,這就是默契出問題的地方,我們是什麼交情,你就算對巧怡有意思也不會對不起我,再說你也不喜歡她那種人,我一點也沒有往那種角度去想。」
「嘿,那我喜歡哪種人?」
「嗯,好問題,我想想。」他當真想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點點頭說:「哈,我知道啦。」
「那你說。」
「你喜歡老女人。」他噗哧一笑:「小箏學姊、麥當勞那個、甚至這次的儀隊分隊長,他媽哪個不是老女人?難怪你搞得定滅絕師太,卻不接受北妖辯論社小辣妹,對馨馨也是手腳乾淨不亂放電。這下清楚了,巧怡就算跟你單獨約會我也不怕,這種嫩的你不愛吃,難怪屬牛,果然草越老越好嚼,嚼完吐出來再嚼,這叫反芻。」
「你屁啦。」我推他一把:「那你屬什麼?不也是牛嗎?」
「我這是神牛,跟你那種乳牛不同。」
「我為什麼是乳牛?」
「你不知道嗎?養乳牛的都是一隻種牛配一堆母牛,我看跟你挺像。」
「媽的,沒一句好聽的,難怪默契減退。」我哼了哼:「少胡扯,你剛剛沒說完,後來巧怡怎樣?」
「誰叫你隨便打岔,淨問一些笨問題?」他聳聳肩,笑道:「我跟巧怡唸了你幾句,她勸我少唸你,想半天出了這個主意,叫我嚇你一跳。」
「來練『好』啊?」
「是啊,號稱分手嚇你一跳,逼你陪我練功。」小光點點頭:「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巧怡很瞭解你的理由,她知道唸你沒用,可是朋友有事你就沒辦法不管,一聽我們出問題馬上就會跳出來,這麼一來不但可以逼你練練功,也可以讓我看看你我之間的默契還剩下多少。」
「媽的,你們兩個都不是好東西,這種事也能拿來鬧嗎?」
「我們不是在鬧啊,」他想了想:「好吧,也算鬧你一下,怎樣你不爽嗎?不過這一來我也放心了,你跟我的默契還是那麼好,充其量你沒把心用在這裡,真有什麼事還是好兄弟一場。」
「就是說嘛,要這樣才知道,虧你還敢自稱神牛,根本就是笨牛一頭。」
「不過問題還是一樣,」他正色道:「默契要靠培養,你我還是要偶爾練一下功,不能大意。」
「你是擔心學弟趕上我們嗎?」
「學弟嘛,等我們上高三要是還趕不上,那說唱藝術社不就毀了?」他搖搖頭:「趕上就趕上,只差時間早晚。我的問題不在這裡。」
「那在哪裡?」
「嗯,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在哪裡,」他嘆了口氣:「應該是高二上快過完了吧。不是我在講,我們兩個默契好歸好,可是你也未免太忙了一點。搞女人、搞選舉、詩朗隊,現在又加上一個搞樂團。你有沒有想過,自從中新友誼之夜以後,我們其實根本沒有一起上過什麼台?」
「哪沒有?不是……」
「我算給你聽,」他打斷我:「中新友誼之夜一個,之後寒訓沒我,社團聯展不干我事,樂聲揚沒你;六七晚會一大掛人,而且也跟你我默契無關;」他想了想:「成果展算是默契十足,到了公演你就行屍走肉了,想想跟魏老師或小彬的默契還比跟我好。之後啥也沒啦,安安靜靜過了整個學期。」
「所以只有兩次算是一起上台?」
「沒錯。」他嚴肅地說:「兩次,你想想這算什麼?凱子,我的問題不在上台次數多寡,而是那種感覺不見了。」
「哪種感覺?」
「你記得高一上去找魏老師嗎?」他輕輕嘆了口氣:「就是那種感覺。」
此話一說我當場沉默。想起那天傍晚兩人一路從榮華三路走到士林,沿路練了好多段子的模樣,不禁唏噓了起來。
「所以,我的問題就在這裡。」他察言觀色,知道我也感受到了這股情緒:「這樣好了,我想請你幫個忙。」
「什麼忙?」
「你有事情,沒關係;」他看著我,眼神十分堅定:「你有詩朗隊加上樂團、要我上北妖儀隊交接典禮、打算多讓學弟上台而不是我們自己,甚至被滅絕師太邀請也把機會讓給詩朗隊,這都沒關係。社長有社長的考量,我一概尊重。我只希望在高三之前,就你跟我……好,加上學弟阿丹他們也行,我們來辦一場驚天動地的大表演,就我們自己,沒有演講社也沒有什麼民俗技藝社,你編劇我導演,讓阿丹管場務,我們一起搞個超大型活動,讓大家日後沒有遺憾,讓我們未來想起來就覺得很屌的活動。你說如何?」
「好!」我被他說得熱血沸騰,用力一拍桌子:「就這麼辦!」
「好說那麼大聲,記得尿尿的時候姿勢好看點。」他笑道:「這件事我想好久了,你知道嗎,其實這也是從你的主意來的。」
「我什麼主意?」
「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他解釋:「你跟演講社她們說一堆,當時我是沒講什麼,可是我覺得這個題材其實比較適合我們。幾個人摸索找出一條路,結果雖然失敗,但是過程本身卻很美好。凱子,這不是我們兩個的寫照嗎?」
「嗯,」我心裡感動,點點頭說:「我們可沒失敗。」
「繼續下去,那就是失敗了。」他緩緩地說:「反正這樣,我看你也別傷腦筋想內容了,我們就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當成題目,把你給演講社的東西當成草稿,之後搞個說唱藝術社第二屆成果發表會,像公演一樣在外頭表演,你看如何?」
「這可要花成本。」
「錢是小事,這件事非同小可,我全出都沒問題。」他搖搖頭:「再說你最近不是也很大方嗎?三十五萬,我瞧八成是拿麥當勞那個的錢做好人,小心人家說你吃軟飯還拿老婆的錢養小老婆。凱子,錢這方面你不用擔心,而且我還有個想法,弄得好不但不要錢,還有人會給我們錢。」
「哦?什麼辦法?」
「你之前提過的,國家劇院有實驗劇展,不是想爭取嗎?」
「哦?你想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
「來拚實驗劇展,沒錯。」
「問題是那是大專組耶。」
「你的雄心壯志都死光了嗎?」
「好,就衝你這句話,我們試試看!」我大聲道:「反正不成就不成,我們一樣辦公演發表會。如果成了,那咱們就紅了!」
「不。」他嘿嘿一笑:「紅的不是我們。」
「那是誰?」
「魏老師。」他認真地說:「我們是魏老師的學生,雖然不是正式拜師那種,但也算是他的弟子。就衝這點也必須成功,大專組實驗劇展,唯一的高中團體是成功說唱藝術社,光是想起來就屌斃了。」
「就是這句話。」
「好,那今天我們算有結論,我很滿意。」他笑道,忽然伸出了手:「社長,加油。」
「麻吉,看我們的。」
我也伸出手,兩人用力握了握。
小光一怔,沒有放開,看了一眼兩人的手。片刻後才放開道:
「凱子?」
「嗯?」
「你知道上次我們握手是什麼時候嗎?」
「很久以前了吧?」
「嗯,或許中間還有過,但我只記得那個第一次。」
「新生訓練?」
「沒錯。」小光笑著點點頭:「你多蠢啊,『你好,我叫董子凱,國中同學都叫我凱子,希望跟你做朋友,所以你也可以叫我凱子』。還記得嗎?」
「媽的,這為什麼很蠢?」
「這當然蠢啊,」他笑道,揹起書包:「你叫董子凱,還妄想別人叫你什麼『子凱』嗎?當然是凱子嘛,就算你不願意別人也不會甩你,還什麼『你可以叫我凱子』。走啦走啦,天都黑了。」
「嘿,就有你這種傢伙。」
我一笑,連忙收起書包,與他一齊離開了黑漆漆的校園。
.
倏忽又是兩個禮拜。一月二十日禮拜六,農曆節氣的「大寒」。我離開金橋,獨自往北一女前行。
今天是北儀二十五屆交接的日子。經過之前的「練功」,這兩週小光陪巧怡練得非常勤,幾次示範下來連巧怡的本事都開始讓我感到緊張。上禮拜二小渝陪我看兩人練習,回來後竟然感嘆「我們都沒有這種一起上台的機會」。當時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只能陪在身邊,說說笑笑逗她開心。
然而,我卻發現,我跟小渝的關係,到此也該是個盡頭了。
經過一年風風雨雨,我學會了事情必須在第一時間處理。小渝的情緒在聖誕節後逐步轉變,雖然彼此早有協議,最近的相處也很舒服,然而朝夕見面還是一點一滴地影響著她。如果再不做出一點改變,那麼之前的努力就會付諸流水,兩人會再度失控,打破眼前平靜,像是那天去花旗蛋糕一樣,重新陷入感情的風暴當中。
於是,我特別與她約好,今天不去儀隊交接,儀式結束後校門口見,找個地方好好聊一聊。
其實小渝是明白的。跟外表不同,她敏感得很,看上去單單純純一個人,其實她對什麼事情都看得很透徹。聽我說不去,她微笑著說「那也好」;想找她聊聊,她也說「也差不多了,下禮拜就要考試啦」。我看她根本就知道我在想什麼,甚至早我一步,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了。
下午三點多,空氣裡透著涼意,北一女門口冷冷清清地。我站在熟悉的地方,靜靜等候著她。
之所以不去交接儀式,除了擔心女生起鬨,另一個理由也是因為阿誠。他跟儀隊學姊交情好,當年跟小箏就是這麼分手的。前兩天打電話他說要去觀禮,屆時兩人同時出現,給小箏聽到了只怕又起波瀾。是故,在跟儀蘋「報備」後,我特別避開這個尷尬場合,這次就讓小光代表出席。
然而,今天我還是來了。為了跟小渝講清楚,之後暫不見面,過一個安安靜靜的,只有寒訓的寒假。
下禮拜期末考,考完當場放假,禮拜五就是除夕。今年過年比較早,近來街頭到處都是賣春聯的,連北一女大門口也貼了一幅,上聯為「青妍競秀綠園生徒三載藝成奠基礎」,下聯是「翠華爭奇菁圃子衿一朝鯉躍登龍門」;橫幅則是「元駒飛騰」,四個大字蒼邁遒勁,不知出自何典。
冬天的風很冷,今天又是「大寒」,光聽名字就是個大冷天。台灣都這樣了,遠在地球彼端的溫哥華不知有多冷。那裡會下雪嗎?雪景好不好看呢?沒看過雪的我不禁神馳想像,不知何年何月,方能親眼得見此等北國風光。
上次康康說薇氣喘,這件事一直縈繞在我心裡揮之不去。雖說跟薇的相處時間不長,兩人聚少離多,但我怎麼連這點事情都沒辦法發現呢?當天被康康罵犀牛,說起來我連犀牛都不如。這次信裡我還特別詢問了這件事,不過等她收到信再回信時,「驚蟄」已過,她也已經回到台灣了。
不過,最近她的信總是遲到。今天都幾號了,十二月份的信竟然還沒消息。按理說如果準時在二號寄出,此刻連一月的信都該收到了才是。目前手中最後一封是她表示「忘了你的模樣」,覺得我們「大概沒辦法在一起」的那封。說真的,我還真希望下一封快點來,趕快覆蓋掉手上這封,不要這麼「結尾」。
我最不喜歡這種狀況了。以前看連續劇也是,「且待下回分解」沒關係,問題是斷在低潮處實在很不舒服。從那時算起,薇已經連續收到我兩封信了,一封我提了大姊的事,另一封則是新年後的「告白」。難道說,她因為這兩封內容迥異,羅列各種狀況的信,對我產生了什麼不好的想法嗎?
嗯,不會不會,她是薇,總會用正面角度解讀事情。或許加拿大那邊的郵政出了什麼問題,前陣子國際新聞上沒事就有罷工消息,法國鐵路罷完英國電力罷,這次換成加拿大郵差不爽,也不是沒有可能。
我不能亂想,薇在想什麼我完全不知道。唯一確定的是她不會對我失信,驚蟄當天就會回來,不管之後怎樣,就像我對娃娃說的,回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問題是,說得好聽,真的不重要嗎?
如果不重要,我就不會做這麼多,今天也不會特別躲起來不去儀隊交接儀式,甚至之前也不用找理由把事情賴給小光,試圖保持距離,與小渝「講清楚」。
薇當然重要,或者說,跟她在一起,是我人生中最該被完成的事。我很訝異自己會這麼想,畢竟人生除了談戀愛,其實還有更多別的事情等著傷腦筋。考上好大學、找個好工作,賺錢養家傳宗接代,無論哪個都很重要。然而,說到底其實這一切也都跟薇有關,有她在一切搞定,大學沒問題,工作找得到,賺錢養她或者教育「我們的」小孩,這樣的人生才算圓滿。那天跟小光練「好」,他曾譏笑我的「完美即圓滿論」,然而這的確是我的想法。完美是個很難定義,更難達成的概念。唯有跟薇在一起,跟她有個圓滿結局,對我來說才是完美的人生,才會沒有遺憾。
反之,如果人生沒有薇,那麼我為什麼要辛辛苦苦地考個好大學、找個好工作,即使擁有學歷財富又有什麼用?養的不是她,生的不是她的孩子,周遊世界去的不是那本小冊子上寫的地方,下班回家看不到她溫柔的笑顏,這樣的人生到底還有什麼樂趣,還有什麼是值得努力的呢?
想更多一點,「KAPY」是為她調的,吉他是為了跟她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才學的,即使當時她並不贊成我加入Ansery。如果真有那一天,我能用自己的本事賺錢養她,讓她可以真的什麼也不做,舒舒服服待在家裡,快快樂樂地創作、看書、聽音樂,做菜、煮咖啡,養育著既像我又像她的孩子;放假時一齊出國玩,玩遍廣大的世界;回家後在星空花園裡促膝長談,在每個安靜的夜裡相擁而眠。如果真能這樣,那我還有什麼不滿足,還要奢望什麼其他的呢?
到那時,我就永遠不會是一個人了。有了薇,人生就是圓滿的、完美的,沒有遺憾的。
不禁想起薇的媽媽,或許她也是這麼完美吧,因此她爸爸才會如此傷心,即使經過這麼多年,連薇都十八歲了,還對她媽媽念念不忘,即使面對的是寶貝女兒,一談起鋼琴就情緒激動,連身為軍人外交官,闖遍天下的他都控制不住。
之前他曾跟我提過丈夫與妻子的關係,這段時間我常想起他的話。薇在最後那封信裡提到「這樣下去我們就不是一對,而是一個不能切割的個體了」。如果以她爸爸的意見來看,這種「一對」並不見得是件好事。當然,她媽媽過世了,爸爸傷心了一輩子,或許薇也覺得人生無常,有時候不得不分離,具備「切割」的能力還是必要的。
這就是風險嗎?我不禁想,說不定薇也在擔心那種假設性的、意外狀況發生時該怎麼辦之類的事。雖然我覺得這未免想太多了,不過搞不好也是因為自己家庭圓滿所以沒有感覺出來。說不定她希望我們能夠獨立於對方之外,只要配合,不要結合也未可知。
唉,越想越糊塗了,這些真的是我一個高中生就能瞭解的事嗎?我不禁苦笑,最近不知道怎麼了,沒事就想這些很久以後,或者長大以後才須要思考的事。我常常擔心自己將來要做什麼,也總是擔心自己能不能像爸爸說的那樣,變成一個「公誠勤毅」兼備的男人。呃,每次想到這裡都覺得很好笑,這個月忘記寫,等薇回來,我一定要跟她講講所謂的「北一女校訓是衡量男人的標準」這件事。
不過,如果想跟她永遠在一起,這些問題還是應該好好思考一下。薇那麼自由自在,我不能變成綁住她的男人,我要趕快長大,大到能夠照顧她,當她的「頭」;而不像過去那樣總讓她照顧,變成她的負擔。
唉,我摸了摸身上的制服,到底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十八歲算不算長大?還是大學畢業才算長大呢?還是說,只要有了「自覺」,無論年齡大小,都可以算是長大了,有資格照顧別人,照顧薇了呢?
突然覺得該拿這個問題請教一下慧心學姊,或許她也還沒長大,更不是「男人」,卻還是能夠提供某種另類想法,詩意十足地幫我解惑也未可知。
想到此處,小渝忽然走出了北一女校門。身邊跟著一大票人,巧怡小光也在其中。
儀蘋、晴晴、小星星……幾乎個個認識。
我把心思收回,微笑著,走上前去。
小渝瞧見了我,也微笑著,對大家揮手道別,什麼話都沒說。
於是,我也什麼話都沒說,對這些早已熟悉的朋友們揮手作別,拉起小渝,離開了忽然變得十分熱鬧的北一女校門。
像是想要避開大家,我們心照不宣地走在貴陽街上。四周寒風刺骨,下午的總統府前一片冷清。我見離眾人已遠,這才把風衣脫掉,蓋在她的身上。
小渝微笑著,沒有拒絕也沒有道謝。陪我走過北一女高聳的圍牆,來到公園路上。
這樣不行。我停了步。
「小渝?」
「嗯?」
「怎麼都沒說話?」我問:「交接儀式還好吧?」
「很好啊,」她點點頭,微笑著:「學姊很感傷,也把我們幾個隊長鬧得很兇,很好玩。」
「對了,最後蛋糕搞定沒?」
「搞定了啊。按照你的建議,用徽章上那張圖。做出來的成果大家都很滿意,價格也還可以。」
「多少錢?」
「三千二,比上次講的多一點。」
「那還不錯。」我點點頭:「所以呢,今天的活動算是圓滿結束了?」
「其實還沒,等一下還要去吃飯。」
「那妳怎麼不講?」
「嗯,我們應該不會很久吧?」她依然微笑著,摸了摸身上的風衣:「小凱,你有話可以直接說啊。今天是來跟我說再見的,是不是呢?」
我一怔。
「的確,時間也到了,」她點點頭,神情裡竟然沒有一絲感傷:「下個禮拜考試,禮拜五就過年啦。你們不是還要寒訓嗎?」
「嗯。」
「寒訓完,寒假也就結束了,」她望著我:「那麼阿薇也就回來了。這我都知道啊。」
我默然無語。
「小凱,你不能這樣呢。」她轉過身來,無聲牽起我的手:「這是一件開心的事,你應該好好想想之後要怎麼面對她,該跟她說些什麼話,這種的。」
「可是……」
「你在乎我,我明白。」她點點頭,乾淨的眼神裡,有著熟悉的、不該出現在她眼裡的異樣神采:「這是你對我的愛,不用說明的。」
「小渝……」我低下頭,躲避那明亮又潔淨的眼神:「對不起。」
「你不該說對不起,如果要說的話,那也不是今天該說的。」她搖了搖頭:「小凱,我們又不是不見面了。你知道我們無論如何,最少還可以見兩次面嗎?」
「哪兩次?」
「你要參加明年的交接典禮,我也要拿錢還你。」她說:「再說啦,你也答應過要來看我表演的,你對我的承諾從來沒有黃牛過,所以見面機會可多了。我們是好朋友,怎麼會因為你跟阿薇在一起就不見面了呢?所以你要打起精神來,這樣的你很不好看,你該像平常一樣充滿活力的。」
「呃,好。」
「對了,講到充滿活力,我還有一件事要跟你說。」
「嗯?」
「寒假我跟儀蘋她們約好了,寒訓一結束,剩下的時間我們會一起去南部玩。」
「喔。」
「那之後就不聯絡嘍,直到……」她想了想:「嗯,直到開學以後吧。你說阿薇什麼時候回來?」
「三月六號。」
「那她會回來上課嗎?」
「如果她要留下來,那會。」
「她是不是留下來,要看你們的發展,是這樣嗎?」
「我希望不是,」我搖頭:「問題是,這大概會是她的作法吧。」
「那很好。」小渝笑了起來:「那我們就這麼約定,當我在學校見到她,就表示可以再次跟你見面啦。」說著緊了緊握著的手:「我會找她說說話,也會謝謝她照顧你。這可以嗎?」
「當然可以。」
「那就這樣了?」
「呃。」
「別捨不得,學姊還在等我呢。」她笑著說,放開了手:「小凱,再見了。」
「呃。」
「對了,衣服還你。」
她想起身上的風衣,正欲脫下來還我,卻被我拉住。
「咦?怎麼啦?」
她一怔。我咬著下唇,搖了搖頭。
「你還要跟我說說話,是不是?」
我還是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為什麼說不出來,只是覺得,如果現在拿回衣服,那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很難解釋的情緒,既清楚又強烈。小渝望著我,過了好一會兒,這才微笑著點點頭,重新把衣服披在身上。
「好,那我懂了。之後要記得跟我拿喔!」
「嗯,」我緩緩地說:「不過大概也用不到了。」
「為什麼?」
「冬天就結束了嘛。」
「嗯,不一定。」她想了想:「冬天總會再來的。」
我又是一怔。只見她笑了起來:
「不過那也沒關係,那就把衣服拿來還你就好啦。那我要走嘍?」
「嗯。」我抬起頭來,對她點了點頭:「妳要保重。」
「我會的。」
她笑道,伸手揮了揮,轉身往校門口走去。
我站在原地,望著她修長的背影逐漸變小,轉進了校門。
於是,樹蔭下的貴陽街,又只剩下了我自己。
風很大,刮著滿地枯黃落葉。路上一片空蕩,寒氣鑽進新制服短得不能再短的下擺。像是被針刺到一樣,逼我瑟縮成一團。我深深吸一口氣,彷彿這樣就能讓自己跟外頭一樣冷,讓冰涼的空氣,毫不留情地貫入胸腔。
果然,沒有那麼冷了。
終於,全都處理完了。
還是必須抬頭挺胸的,即使只有我自己,獨自一人站在寒風裡。
滿天盡是暗沉的陰霾,厚重的雲層遮蔽陽光。然而,即使此刻看不到,雲層之上依然是萬里晴空,也依然有著燦爛的陽光。深鎖的愁雲一定會消失,陽光總有一天會再度降臨人間。
經過一季寒冬,再次望向天際時,我深深相信,就會是回憶裡陽光遍灑,舒緩飄香的新春了。
於是,我轉身離去。在蕭索的天地中,道別了紛擾沉重的,心事重重的高二上學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