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 結婚

這是一個烙印在身體上的,不可磨滅的反應。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二日。

宴會廳外,走廊轉角第一間。

嫣紅地毯鋪了一地,流水般延伸至飯店每個角落。到處都是身穿整齊西裝的人,絨布前襟,紅色領帶,或者打著難得一見的黑色領結。襯衫花樣十足,有的直排花邊,有的整齊袖扣,還有人在袖口繡著花式的英文姓名。風流倜儻或瀟灑帥氣,教人分不清誰是新郎伴郎,誰是工作人員;誰又是跑來幫忙的親朋好友,或者他們的助理司機。

當然,也分不清誰是不相關的貴客名流,誰又是不請自來的達官顯要。婚禮是個畸形的活動,明明是自己的人生大事,卻總得照顧別人的需求。帖子發給誰、位置怎麼坐、工作人員如何安排、飯店經理招呼了沒;記得提醒大家不收禮,又要請姊妹們把閒雜人等擋在外頭。

另外還有一掛鳥事,像什麼別讓委員講太久、同業公會的一定要讓他們講一下;李登輝的囍帳擺中間,王金平的擺左邊,喂喂喂,左邊是指面對大家的左邊,就李登輝旁邊,不是大禮堂的左邊,這種的。

另外,還得擔心各種交情問題。

舉例來說,琪琪不能跟小渝坐一起,小不點要跟小黑隔開,Ellen不能跟Sophie同桌,又得坐在狗弟身邊;其餘像樂儀隊的、演講社的總該各自坐一桌,擠不下多分幾桌沒關係,不過小笙妹妹卻絕對不能跟小雪坐同桌,什麼都有。

小箏說了不來,問題是誰又能打包票呢?多年下來我學會了,每次覺得不會碰到,她就會突然出現,讓毫無心理準備的我手忙腳亂。是故,演講社那邊還是保留了她的位置,跟宜君、斌斌坐在一起。

幸好阿誠是伴郎,可以坐主桌,否則就傷腦筋了。

還是大學同學好,一共才六個人,加上老婆孩子正好一桌,省了不少麻煩。

一路往準備室走去,我邊走邊整理名條。這種東西還真傷腦筋,假花下面一條紙帶,「新郎」兩個字總是捲起來只見「新」不見「郎」,還會掉色,不戴又不行,省得婚顧又來囉嗦。媽的,在場誰不知道我是新郎啊,不知道來幹嘛,搶新娘嗎?

推門進去馬上看到馨馨,她穿得真漂亮,一身打扮跟平常截然不同。低胸婚紗加上成熟髮型,若非咱們新娘也這麼漂亮,只怕又有人誤會我要跟她亂來了。

見我出現,她迎了上來,笑道:

「哥,快開始啦,有沒有很緊張?」

「沒有。」

「咦?幹嘛一張臭臉?」她一怔,笑了起來:「哈,我知道了,老毛病又犯啦。結婚嘛,人多是好事,起碼今天不能因為這個煩。連我都特別請假從美國趕回來了,你還有什麼好煩的?」

「請假?」我一怔:「妳不是已經回來了嗎?跟誰請假?」

「公司啊。」

「妳還沒辭職啊?」

「嘻嘻,你這人還是一樣霸道。哪有這種聖誕節講完,過年就要交接完畢的道理呢?」馨馨笑了起來:「老美囉嗦得很,一堆東西要交接,一堆東西要簽;還得查帳,我這裡account一大掛,光把報表整理完就不知道要搞多久了。」

「妳了不起,事情多,超級營業員果然不是白叫的。」

「誰是超級營業員啊,講幾遍了,分析師,分析師,看報表分析資料,我的account都是付我錢買報告,不是你這種個人投資人。」她推我一把,戴著薄紗手套的手指既修長又漂亮:「你這人就會囉嗦,都聽你的回來了,還特別請假幫你當小妹,結果一見面就碎碎唸個不完。我也要找工作啊,一不工作就餓死啦。這次要不是聖誕假期,你當我真的能說走就走嗎?」

「說得我好像都沒事做一樣,講話好聽點。」

「嘿,這是福氣好耶,還不知足。」她忙道:「不過你這行飯也不大好吃。聽說之後還要去荷蘭?」

「先去汶萊,談好才會去荷蘭。」

「有把握嗎?」

「嗯。」

「嗯是有還是沒有?」

「有有有,」我點點頭:「人家賣股權買軍品零件,我們是中間人代表。蘇丹說了,實際股權賣給實際出貨的人,所以不會被那掛掮客打槍。」

「呃,我聽不懂。」

「反正有把握就對了,再說根本不是我在談,我是去處理各種行政事務的,想想根本就是個高級助理。」

「對,還有林伯伯。」她點點頭,看樣子比較信任他:「那就祝你成功了。這次談完應該就搞定了吧?」

「搞定?」我嘆了口氣:「早咧。妳跟美國人混久了,當然覺得簽完約就沒事了。我們國家處境艱難,要不是前陣子搞什麼飛彈危機,我看這次連想都不用想。」

「所以要怎樣,老美同意?」

「跟老美無關。」我搖了搖頭:「老美才不管這種閒事,真要……喂喂喂,這是國家機密,不能跟妳說太多。都幾歲了八卦毛病還不改,妳在紐約也會到處亂講合約內容嗎?」

「才不會呢,有NDA的我就不講。」

「哈,沒簽的就不客氣了?」

「哪個都嘛有NDA啦!」她哈哈大笑:「你當這些都什麼人,一個比一個愛亂搞,NDA不簽還能活嗎?好好好,不講這些無聊事。問你喔,這次去荷蘭……你說先去汶萊是吧,要去多久?」

「短期大概四個月,我不是老爹,這個董事要先當一陣子讓他們習慣習慣。汶萊那邊倒是用不了多久,決定投資額度就可以走人了,而且我只是出張臉,實際還是老爹在決定的。」我想了想:「至於荷蘭那邊要派駐多久就不知道了,三四個月董事當一下,其實多半還是在觀光,回來看老爹怎麼說。如果他要我在歐洲待下去,那也就只能多待一陣子了。」

「什麼,光『短期』就要這麼久啊?」她嚇了一跳:「那……喂喂喂,人家兩個月了耶,加上蜜月一個月,你再出國四個月,回來孩子都生了,這樣好嗎?」

「沒辦法啊。」我嘆了口氣:「她會理解的,再說如果打算長期待荷蘭,那也可以帶她去啊。」

「她願意嗎?」

「嗯,大概吧,家庭主婦嘛,飯又不是她一個人煮,到哪還不一樣?」

「哥,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我不觸你霉頭,」馨馨皺眉道:「不過事業歸事業,家庭還是要顧,今天你結婚了,馬上又要當爸爸,可不能像以前那樣什麼都不管,愛自由就自由的。」

「我這輩子自由過嗎?」

「好啦,對不起嘛。」她忙道:「我知道你煩,我不該囉嗦,別不高興呦!」

「謝了,唉,」我長歎一聲:「我不是煩,只是很累了。光一場婚禮就去了半條命。」

「我知道啊,你該累的。」她體貼地說:「這麼多年風風雨雨,想想你們還真坎坷,一路從高中今天,這才總算有情人終成眷屬。可惜蜜月完了還得回去跟小黑人囉嗦,不能多跟新娘子相處幾天。你別嫌累,本來婚禮辦給別人看的,這次大家都回來幫忙了,連小笙妹妹都幫了那麼多,你可不能只想到自己累。」

「好個有情人終成眷屬。」我感慨地想著這些年的事,搖了搖頭:「妳好意思說我?」

「好嘛好嘛,」她笑咪咪地說,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哥最好了,不管怎樣都站在我這邊。不過你也可以這麼想,起碼累完了就可以入洞房啦,這麼多年的戀情了,上山下海搞得那麼浪漫,到頭來總算有了好結果。哪像我,麻煩事都做完了,連妝都畫了滿臉,結果還是單身,這叫白忙一場。」

「誰叫妳逃婚?」

「喂喂喂,是你自己說這是正確決定的。」

「我沒說不正確啊,就是決定得慢,人笨就是這樣。」我哈哈大笑:「告訴過妳大學畢業再結婚,不聽;提醒過妳小彬不是好老公,也不聽。好啦,帖子發了、客人請了,連禮金都收了,竟然在婚禮上直接跑掉。還敢說我,害我被誤會了一整年,早知道當天就不要那麼衝動跑出去陪妳啦。」

「厚,不要再計較了啦!」她笑了起來,挽起我的手臂,撒嬌地說:「我很開心啊,這幾年常常想跟你說聲謝謝,還好去年真的碰到了。說起來還是應該謝謝Anne,沒她那麼討厭,我也不會跑到Central Park踩馬屎,結果又遇到你。」

「妳就是搞什麼都誇張。」我笑道,想起去年聖誕夜她在紐約中央公園踩到馬屎,差點滑倒在馬身上的笨樣子:「謝那個瘋婆子幹嘛?謝我才是真的。」

「是啊,要不是當時你不讓我走回去,我看今天早就生了好幾個,被他關在家裡煮飯啦。」

「嘿,小聲點,」我忙道:「給她聽到就不好了。」

「有什麼不好?」

「她也說我把她關在家裡,什麼不自由的。」

「嘿,明明是她自己覺得這樣很幸福的,怎麼啦,又變啦?」馨馨歎道:「唉,出來工作很辛苦的,有福幹嘛不享?想想要是有錢啊,我還寧願待在家裡當少奶奶呢。」

「那怎麼行?這樣就少一個超級營業員啦。」

「你少虧我,那是這兩年Internet紅,你當那都是真的嗎?」馨馨嘿了一聲:「隨便拿幾個BP就可以騙幾千萬美金,我抽佣金根本不用大腦。跟你說,全球股市就算今年撐得過去,明年也一定爆炸,你趕快把手上的高科技股賣一賣,不要到時候通通變成壁紙啦!」

「我啊,哈,」我笑道:「我早賣光了,剩一堆台灣公司的隨便啥時想到就賣。妳這話跟老爹說去,都等妳提醒豈不又得等上四年?有妳這種逃完婚就拍拍屁股跑掉,跟哥幾年不聯絡的妹妹嗎?」

「只有三年多啦,哪來的四年?」

「所以呢,很有道理是吧?」

「好嘛好嘛,對不起還不成嗎?」

「對不起?上次墊的賠償禮金還沒還我。」

「咦?不是說好不計較了嗎?」她忙道,撒嬌起來跟當年一模一樣:「哥最好了啦,要不是你出手幫忙,我看那一家子保證不會放過我的啦!謝謝你嘛,不要跟妹妹算舊帳,好不好?」

「好了好了,妳臉上都是粉,別沾到我的西裝了。」我連忙推開她:「跟妳開玩笑還當真了,誰在乎那幾個錢啊?我不是來跟妳聊天的,裡頭到底好了沒?」

「還沒。」她吐了吐舌頭,粉紅色舌尖在鮮豔的唇邊好漂亮:「這可是你老婆,你難道還不瞭解嗎?不到完美人家是不會出來的,什麼叫做完美?就是她自己覺得毫無瑕疵。你要搞清楚,她可不是我們這種沒見過世面的,標準不同,你乖乖等著去。」

「我還要接待那些軍火商呢。」

「那些不是軍火商,要跟你講幾遍啊?」馨馨捏了我一把:「林伯伯都要把事業傳給你了,你還不改口,兒子有這樣當的嗎?」

「好啦好啦,掮客就比較好聽嗎?」我嘆了口氣:「都是一堆搞來搞去的人,叫什麼都不會改變這個事實。九六年後賺了那麼多,還不准叫人家軍火商嗎?」

「要不是這些人,你哪來的李登輝?」

「拿下來嘛,又不是我要掛的。」

「這是生意需求,你乖乖聽話吧。」她笑道:「你已經很好了,天下最好的生意都是你的。賣石油、賣軍火,簡直是個戰爭販子。」

「我那是投資探勘,買賣關鍵性零組件,」我哼了哼:「妳不要亂講一通,真要賣石油賣軍火的,我還在這裡辦這種寒酸婚禮嗎?」

「喂喂喂,這婚禮哪裡寒酸了?」

「不能依照自己的意見辦,就是寒酸。」我歎道:「去年跟妳碰頭的時候不是還說要去遊輪上辦嗎?結果好啦,還是這種辦桌式的大拜拜。這可不是我要的婚禮。還有,妳以後別再說什麼軍火軍火的,某人不喜歡聽這些話。」

「你家老婆大人,是吧?」她哈哈大笑:「你當我打哪聽來的?正是這位『完美小姐』講的。她說她在家幫你燒菜煮咖啡,結果你在外頭賣殺人武器,想想真是件可怕的事。就不要哪天什麼秘密組織黑衣人突然衝進家裡,那她肚子裡的孩子怎麼辦啊?」

「少胡說八道,我賣的是軸承、GPS模組、模擬器零件之類的東西,偶爾搞個整廠技術轉移,也都嘛零件不是成品,什麼殺人武器秘密組織,妳電影看太多了。」

馨馨笑了起來,把我推出準備室,邊走邊說:

「好啦好啦,你找小光跟他老婆玩去吧,我要照顧你老婆,沒空跟那位社長大人鬼扯淡。記得找個地方躲起來吃片餅乾,待會兒又要換衣服又要上台表演,就不要餓著肚子結婚了。耍什麼浪漫,真是笑死人。歌練好沒?」

「練好了,反正就是那首,唱多少年了。」

「對了,」她忽然說:「待會兒真的要唱The Rose嗎?」

「團都準備好啦,這還能反悔嗎?」

「這首歌有點那個耶。」馨馨皺起眉頭:「我知道這首歌對你的意義,可是那個歌詞實在很……」

「我才不管。」

「好吧,你確定就好,我是怎麼聽都覺得不合適。」

馨馨嘆道,一副「你們兩個我誰也惹不起」的模樣,關上了門。

一九九〇年。三月七日。

氤蘊飄在浴室,空氣瀰漫乳香。薇在水裡放了一點浴精,隨著熱水衝激,白色的泡泡緩緩鼓脹起來。她坐在浴缸邊,望著水面怔怔出神,似乎正想著什麼,卻沒有出聲。

「妳在想什麼?」

我問。

「嗯,」她轉過頭來:「放太快了。剛剛應該別放的。」

「泡泡浴喔?」

「是啊。」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跟你有距離。」她微笑著說,臉上泛著紅暈:「這可是我們在一起後,第一次看著對方的身體呢。」

聞言我臉一紅,她站起身來,笑道:

「凱,幫我脫衣服。」

「呃,還是妳自己來吧?」

「不呢,」她搖了搖頭:「我是你的女朋友,不要害羞。」

我心裡一緊,點了點頭,伸手幫她解扣子。

薇像是個小小的洋娃娃,站在原地,任我解開制服前襟。很熟悉的感覺,鬆開的制服放鬆了原本的矜持。我把衣服脫下,扔進洗衣籃。

淺紫色的胸罩,細細的蕾絲邊,肩帶襯托肩膀的形狀,她用手遮起胸口。

我有點緊張,解開褲子掛勾。原本以為她會自己來的,她卻動也不動,微笑地遮掩著自己。

於是,我彎身下去,不敢正面凝視她,把長褲也卸了下來。

眼前是漂亮的小腿,短短的白襪子一片雪白,她只是望著我,雙手抱在胸前,像是個漂亮的石像。

她好美。跟過去那些行將分離,依戀不捨的模樣不同,只穿著內衣與短襪的她,透著神祕的氣質。

姣好的身材,沒有一點瑕疵的肌膚,令人疼惜的肩膀,一雙漂亮修長的手。她望著我,溫暖的神情自信而銳利,更長的頭髮飄在身後,長得幾乎可以遮蔽胸口。

雙手之下,漂亮的腰身帶著玲瓏的曲線,小小的肚臍俏麗可愛,勻稱的雙腿比印象中更長。這是我的薇,一個讓我魂牽夢縈的形象。曾在朦朧中「懸崖勒馬」,也曾在重逢的雨聲中,絲緞似地包覆著我,給過我毫無保留的,安心而溫暖的愛。

然而,此刻的她,卻變了。

彷彿更美了,帶著不可觸碰的氣質。已經屬於我的她,竟然比當時更迷人,更有女人味,也更「完美」。

是的,完美。

問題是,完美是不存在的。

對我來說,越完美的東西就越不真實。因此才有「圓滿就是完美」的定義,作弊也似地替完美設下一個可以企及的目標。此刻薇已經是我的了,這很圓滿;然而,站在眼前的她,卻已遠遠超過圓滿,展示著讓人訝異的「完美」。

真的,不可想像的完美。我不是沒有見過女生,更不是沒有見過令人著迷的胴體。小箏已經接近完美了,大姊更是成熟艷麗兼備;馨馨俏麗中透著明亮,小渝既柔和又純潔。至於娃娃,則不只有一雙溫暖的手,制服下的肌膚,其實比那雙手更稚嫩,像極了一個吹彈即破的嬰兒。

但是,全都比不過今天的薇。

只是望著她,我就受到了不能喘息的強烈衝擊。彷彿集所有優點於一身,卻又毫不衝突地融和在一起,被她獨特的氣質重新演繹,轉化成獨一無二的,神聖而夢幻的存在;重新定義了美的標準,「完美」地,展示在面前。

這就是我的薇。

我低著頭,想起了「洛神」。

當時覺得那不只是薇,而是一個想像中的、虛無飄渺的形象。然而,此刻的她,竟然如此吻合那個形象。彷彿我早就預言了她的轉變,在唸詩的瞬間,已然親眼看到今天的她一般。

她依然望著我,既不著急也不懷疑。對自己充滿信心,微笑中展示著自己。

忽然有種印象交錯的感覺。

不知為何,眼前的她很不一樣。已經不是第一次這麼覺得了,自傍晚見到她開始,短短幾小時內她變了好多。當然,她還是她,一樣聰穎快捷,體諒包容,也依然有著乾淨透明的心思,不受情緒、偏見或執念影響。

但是,我卻覺得她變了。

哪裡變了呢?

像是更自信了,對自己的美麗毫不懷疑;也像帶著驕傲,從容不迫地讓我欣賞著完美的身軀。她連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輕輕放下手臂,不再遮蔽隱藏;就像她的神情,不再保留,面對屬於她的我,首次地,解放著所有的秘密。

我詫異地望著她,不知接下來該怎麼辦。

她笑了起來。

「怎麼了?」

「呃,」我回過神來:「薇……妳太美了。」

「是嗎?」她笑著說,聲音在氤蘊中迴盪:「那你為什麼停下來了?」

「我……我不敢。」

「不要不敢,」她閉起眼睛,笑著搖了搖頭:「一切都是你的,要驕傲地拿去呢。」

銀鈴般的聲音,迴盪在四壁中讓我懷疑夢還沒醒。我緊張地點點頭,小心褪除了所剩的遮蔽,在不敢逼視的遲疑中,站起身來,面對著一絲不掛的她。

「摸摸我。」

她說,拿起我的手,放在胸口。

於是,經過了漫長的分離,緊張的我,第一次地,掌握著已然屬於我的薇。

再也不必控制自己了,再也不用感到內疚了,我稍一遲疑,終於將她擁入懷中。她是我的,不是臨時的、借來的;不必擔心明日就會消失,也不用在日夜變換中與時間競走;我終於擁有了她,不容置疑又毫無保留,這是全部的薇,從頭到腳,從笑語到胴體,從現在到永遠,每一個「瞬間」,從此以後都是我的了。

手中是溫暖而赤裸的身子,懷裡是嬌豔而美麗的容顏,薇伸手拉開睡袍帶子,像是不願等待,幫我除去了衣物。

我帶著靦腆的情緒,牽著她的手,走進滿是泡泡的浴缸裡。終於知道她為什麼不願意用泡泡了,這種時候容不下任何遮蔽。我們在溫熱的水裡緊緊相擁,用觸覺彌補著視覺的缺憾,赤裸地,糾纏著對方。

浴缸很大,我們卻只佔用了一小角。就像這個世界一般,只要能夠在一起,不管外頭如何寬廣,我們都只需要這麼一點空間。

她開了口。

「凱?」

「嗯?」

「你喜歡今天的我嗎?」

「喜歡,」我望著雙頰暈紅的她:「薇,妳好漂亮,我……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

「跟以前不同嗎?」

「是啊。」

「我胖了點呢,」她說,抓起泡泡下的手,放在她的腰際:「瞧,這裡,比原來多了一圈。」

「才不會,」我心裡一甜:「妳這樣好好看,哪有胖?」

「還是有的,」她笑著說:「回來連褲子都快穿不下了,明天陪我去做幾件新的。主任說月中就換季了呢。」

「這麼快啊?」

「是啊,服務你們這些臭男生嘛。」

「唉。」

「怎麼啦?」

「呃,這該怎麼解釋呢,」我傻笑著說:「我倒是希望妳們永遠都不要換季呢。」

「為什麼?」

「這個……妳答應不笑我才跟妳講。」

「好,我答應。」

「妳最沒信用了。」

「我這次一定有信用。」

「那我講,妳就別笑。」我點點頭,解釋道:「因為,既然妳回來了,那麼車子也就得還妳了。」

「這有什麼好笑的?」

「所以,妳就會騎車上學了。」

「騎車上學又怎樣?」

「我第一次見到妳,妳就騎車載我。」我想起去年的情狀:「有一次忘了在哪,我看妳騎在車子上的樣子,突然發現妳是一個女生。」

「你說過,我記得。」

「這點小事也記得啊?」

「當然記得,」她笑道:「你說看到我的小腿,還有什麼白鞋白襪的,突然想到我『也』是個女生,還問我穿裙子怕不怕曝光,對不對?」

「這好像是分開來兩次的對話,不過對,這就是我的感覺。」

「哦,我瞭解你在嘆什麼氣了,」她笑了起來:「你還真貪心,人都是你的了,反而捨不得讓別人看。好啦,我不笑你,不過你也真是夠了,穿裙子只是露小腿,又不是穿游泳衣。再說也只有你會這麼想,別人最多只會覺得『這女的很拉風』什麼的。這麼辦吧,以後我不騎車啦,你負責載我上學,記得早點出門別害我遲到就是了。」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

「不,你就是這個意思,」她笑嘻嘻地說:「這也不錯啊,被你載著跑,感覺也不一樣了。」

「咦?妳覺得女生載著男生跑很丟臉嗎?」

「喔,不是。」她搖了搖頭:「我的意思是說,從此以後你就會來接送我啦,這很幸福啊。」

「嗯。」

「凱,你不要想太多。」她笑道:「過去我們是兩個人,愛歸愛,卻有距離。現在不同了,我會把自己放在你身上,有些細節想法可能也會跟著產生變化,你要去適應,而不是亂想一通。」

「什麼叫做『把自己放在我身上』?」

「就是說,我會讓你介入我的事,不再總是一個人處理。」

「像這個接送問題?」

「沒錯。」

「還有別的嗎?」

「有啊,」她點點頭:「我希望的是跟你一起過生活,很多事情會把你考慮在內。」

「像什麼?」

「吃飯,作息之類的。」

「還有呢?」

「在一起的男女差別吧。」

「這是什麼意思?」

「都是一些小事,什麼吃飯你來付錢,這種的。」

「為什麼會有這種改變?」

「因為呢,『你的』薇也是個女生嘛,」她挪了挪身子,躺在我的身上:「過去我不喜歡自己有個女生形象,總覺得男生會因為這種形象錯誤解讀我的行為。你懂嗎?」

「不懂。」

「那我舉個例。像仔仔好了,他是個大男人,總希望我像個女生。講話常常『喂,這種事情女人少管』之類的,我不喜歡這樣。」

「他就這種人啊。」我點點頭,不知為何不大想聽到詩聖的名字。

「可是我不喜歡。」她又說:「跟你就不會,我們相處起來男女之別並不明顯。以前我覺得這樣很好,只是呢,在一起後可就不能了。」

「為什麼?」

「因為我還是一個女生。」她輕輕地說:「不承認也不行,再說堅持這個也很笨。這段時間我想了很多,我發現跟你相處雖然輕鬆,有些事情還是得站在你的立場幫你想,不能總是堅持己見。」

「像什麼事情?」

「像這個女孩子不女孩子的就是個例子。」她無聲地嘆了口氣:「你是男生,有面子問題。如果我們一直保持過去的相處模式,只怕兩人之間需要花很長時間才能適應過來。再說……」她想了想:

「這樣吧,問你一句話,你可要老實說。」

「妳問。」

「你覺得今天的我特別好看,對不對?」

「這是真的。」

「比小箏妹妹呢?」

「呃,」我一怔:「比這個幹嘛?」

「說嘛。」

「好吧,唉,」我點點頭:「沒錯,今天的妳,比較好看。」

「所以之前她比我好看嘍?」

「嗯,也不能這麼說啦。」

「那怎麼說?」

「之前關係不同,」我搖了搖頭:「我的確愛妳,可是看到妳的時候想的事情卻不一樣,或者說角度不同也可以。」

「那你看她是什麼角度?」

「講這幹嘛啦?」

「不管,你要說,」她催促:「我待會兒會解釋給你聽。」

「呃,好啦。當時她是女朋友嘛,跟她相處,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部分。」

「跟我就不是嗎?」

「嗯,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正式在一起。即使跟妳……很親密,總還是有點保留,不敢往下看,不敢想太多,這種的。」

「因為我不是你的女朋友。」她點點頭,笑了起來:「好啦,你不喜歡這個詞。因為我不是你的,是這樣嗎?」

「是啊。」

「這就是我的意思,」她接口:「過去我們不是一對,所以不必顧慮在一起的『位置』。今天我是你的了,所以你看我的角度就會不同。我不再是個特別的朋友,而是你的……唉,這要怎麼叫嘛?」

「好好好,女朋友就女朋友,隨妳說。」

「這才對,不要被名詞限制想像力。」她點點頭:「我是你的女朋友,所以你會拿女朋友的眼光來看我。或許對你來說我還是薇,可是,從現在起,我就是『女』的薇了。所以感覺不同,即使變胖了,你還是覺得我比較漂亮。」

「搞不好是妳原來太瘦了。」

「嘿,你要學習女生的心態,天下沒有太瘦這回事。」她一笑,續道:「關係不同,看法當然也會產生改變。當時你要花上一陣子才能意識到我是個女生,這件事情讓我想了很久。我想知道,到底是因為我的行為導致性別差異減少,還是你這個人比較遲鈍呢?」

「應該是我比較遲鈍吧。」

「不,你對小箏妹妹就不遲鈍。」她搖頭:「這就是奇怪之處,一開始我以為你比較喜歡她那種類型的女生,所以才會自己退開。後來看看你也是來者不拒,這才覺得,嗯,說不定是我自己有問題。」

「我哪有來者不拒啦。」我臉一紅。

「知道不好意思了,是不是?」她嘻嘻一笑:「不虧你就是。其實問題就在這裡,我很堅持自己的樣子,不喜歡因為身分不同改變對待別人的方式。這也是之前你不覺得我是女生,即使覺得,也沒有從這個角度看我的理由。」

「嗯,不對。」

「怎麼不對?」

「我很清楚妳是個女生,可是妳也不只是一個女生。」我搖了搖頭:「妳是薇,是個……特別的人,女生什麼的當然有,甚至比其他女生還吸引人,問題是跟妳其他特質一比,這些漂亮啊,溫柔什麼的,就比較不明顯了。」

「這跟我說的是一樣的。」她點點頭:「可是,做了你的女朋友,就不能這樣了。」

「為什麼?」

「因為我們必須分工。」她說:「男女有別,不同的身分會造成不同的相處方式。就拿那個身體跟頭的例子來說好了,頭不能幹身體的事,身體也做不了頭的事,不能刻意忽略這種差別。」

「過去妳有『刻意』忽略嗎?」

「我以為沒有,其實很嚴重。」她歎道:「凱,以前你是個小男生,我一直努力當你的『朋友』。即使愛上你,還是希望能夠幫助你……怎麼說呢,安全的長大吧。」

「安全的長大?」

「是。」她點點頭:「安全的長大。在不改變你的前提下,讓你接觸到那些我認為很重要、應該學習的事。這個過程很有趣,我不得不承認你真的很厲害,不管怎麼變化都沒有改變原來的你。我愛的就是那個你,也試著幫你守護著這份特質。問題是,這種作法現在就得改變了。」

「怎麼樣的改變?」

「我是女生,就要做女生的事。」

「女生要做什麼事?」

「我不再推著你了,」她輕輕地說:「從今以後我會陪著你,站在你身邊,最多只是協助你去做那些你想做的事。你是我的男人,別看我總是笑嘻嘻的,其實我也希望有人保護我、疼惜我啊。我知道你一直想好好照顧我,卻又覺得我不大願意接受你的『照顧』,對不對?」

「對。」

「咦?回答得倒是挺快。」

「因為事實如此。」我肯定地說:「之前我會猶豫,也不想傷害妳的自尊。」

「所以,這些都是我自找的。」她嘆了口氣:「這就是不把自己放開的後果。我很好強,即使在你面前也是這樣。」

「這是沒有必要的。」

「所以我會改變。」她認真地說:「我跟其他女生沒有不同,會小心眼,也對你有著強烈的佔有慾。我不願意在你面前示弱,許多時候寧願不要見到你,不去跟你溝通。之前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其實我也是會吃醋的,你懂嗎?」

我心疼地點點頭,伸手抱著她。

「可是,這一切都結束了。」她抬起頭來,微笑著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的了。一個敬你愛你的女生,在你身邊陪伴著你。當然啦,我還是我,並不會有什麼重大的變化,唯一的差別大概只有態度上的不同吧。」

「怎麼個不同?」

「我會把自己當成女人,做女人的事。」

「這就是我一直想搞清楚的,所謂女人要做的事是什麼事?」

「我不知道。」她搖頭:「或許只是心態上的改變,並不會真的有什麼差別。我一樣幫你燒飯煮咖啡,一樣跟你親熱,這都不是我所謂的女人的事。」

「那就好。」

「什麼就好?」

「我也不希望妳有什麼改變,」我說:「妳就是妳,我愛的就是妳這個人。如果之前還有保留,那我當然希望妳不要繼續保留。然而,就一個女人來說,妳已經沒得挑剔了,也就不用再多做什麼啦。」

「呵呵,想得挺美,」她笑道:「不見得是多做,搞不好是多找麻煩。你小心點吧。」

「好呀,放馬過來。」

我也笑道,緊緊抱著她,感受彼此的接觸。

水溫逐漸變涼,厚厚一層泡泡浴在時間推移中逐漸消散。薇伸手撥開泡泡,打開熱水。

滾燙的水帶著氤蘊注入浴缸,隨著水面上升,殘餘的泡泡緩緩溢出,一球球像是漂浮在水面上,沿大理石邊緣流到地板上。薇攔住一把滑落中的泡泡,捧在掌心裡,問我說:

「凱啊,你小時候喜不喜歡洗泡泡澡?」

「我小時候沒有洗過泡泡澡。」

「哦?為什麼?」

「因為我家沒有浴缸。」我聳聳肩:「從小家裡浴室都是淋浴式的,後來搬了新家才有了浴缸。再說小時候也很窮,不會去買這種奢侈品。」

「呀,對不起。」她忙道:「那你是什麼時候第一次洗泡泡澡的?」

「其實就是在妳家。」

「真的嗎?」她一怔,開心了起來:「咦,那真好。」

「好什麼?」

「第一次給了我啊。」她笑道,卻又嘆了口氣,語氣有點落寞:「凱,因為我的堅持,失去了很多你的第一次。我真的很後悔。」

「咦?妳指的是什麼?」

「很多啊,只要可以,我總希望你的每個第一次是給我的呢。」

「這很重要嗎?」

「嗯。很多事情第一次的感覺很獨特,之後就算更好,卻還是不能取代那種記憶。」

「妳指的是做愛嗎?」

「也是,」她點點頭,望著泡泡:「不過不只。初戀、第一次出國旅行、第一次吃到什麼愛吃的東西,這些都是過了就沒有的,以後就不一樣的。」

「呃,」我有點難過,搖了搖頭:「其實不是的。」

「為什麼不是?」

「我解釋給妳聽,」我觀察著她:「好吃的東西所在多有,我們還有很長的未來,可以一起嚐遍各式各樣的食物。出國旅行也是,再說我可沒有自己出國旅行過,之前都是跟家裡去。」

「所以呢?」

「所以沒有這麼絕對啊。」

「嘿,專撿不重要的說。」她搖了搖頭:「那你的第一次怎麼講?要不是當時我自己退讓,那就是我的了。」

「這是真的。」我正面回答,這時候可不能退縮:「不過那也是妳在鑽牛角尖,這跟初戀的意思是一樣的。初戀,第一次做愛,這都很美好,問題是也沒經驗,甚至連自己是不是在談戀愛,該不該做愛都不確定。妳說過每個戀情都不一樣,那麼其實每次都是第一次。面對不同的人,應該用不同的心態與角度來看這件事。這也是我剛才說不喜歡用女朋友這個名詞的理由,對妳……其實對任何人都一樣,不能一概而論。妳是薇,不是一個身分,不是一個代數公式,括號裡填什麼數字都可以。」

「嗯,這也有道理。」她嘿嘿一笑:「就是有點安慰我的味道。」

「才不是。」

「真的嗎?」她終於抬起頭來,看我一眼說:「凱,這件事情對我很重要。而且,你怎麼想是我最在乎的事。我不希望你只是為了安慰我才這麼說的。」

「真的不是。」

「那我問你,」她忽然說:「我的第一次給了仔仔,你的感覺是什麼?」

「呃。」

「嘿,是不是?」

「不,妳不要任意解讀我的反應。」我忙道:「薇啊,我們才剛重聚,有些問題實在應該放個幾天再說。不過既然妳問了,那我就跟妳講清楚。」我頓了頓,理清思路:「詩聖是我朋友,我認識他在認識妳之前,一開始也不知道你們的關係。所以,對妳的感情,本來就與他無關。這妳可以同意吧?」

「同意。」

「妳是不是有性經驗,跟我對妳的感情也無關,這也對吧?」

「對。」

「那就是了,我們直到今天才在一起,妳的過往為什麼要對我負責?充其量對象是詩聖,然而要不是因為他,那我們今天也不會認識,更別說在一起了。所以我對他只有感激,沒有任何負面情緒。」

「那你剛剛的表情是怎麼回事?」

「這個畢竟很糗嘛,」我傻笑著說:「他是同班同學,又是好兄弟,而妳卻是我最愛的人。跟妳泡在浴缸裡,聊妳跟他的第一次,就算有點尷尬也不奇怪吧?」

「嘿,倒是很能解釋。」她想了半晌:「好,你說的我都接受,問題是我不覺得你真的這麼坦然。這總沒錯吧?」

「當然,我也會有點嫉妒的。」

「嫉妒我的第一次給了他?」

「嗯,這倒是還好。」

「那你嫉妒什麼?」

「這很難解釋。」

「試試看?」

「唉,怎麼都是這麼難回答的問題呢?」我想了想:「這樣講好了,我嫉妒的不是什麼處女之類的事,而是他見過當時的妳。」

「哦?」薇一怔,坐直了點:「等等,這是兩個問題。你分開講。」

「為什麼這是兩個問題?」

「為什麼不嫉妒第一次,為什麼嫉妒他見過當時的我。」

「呃,分得真清楚。」薇就是薇,打馬虎眼可不行:「先解釋第一次吧。這我覺得不是問題,妳也知道我有妳、大姊跟小箏三個經驗,而妳們全都不是第一次。」

「嘿,比我還多。」

「呃。」

「好啦好啦,我不提敏感問題。」她輕嘆一聲:「都不是第一次,所以?」

「所以比較好。」

「為什麼比較好?」

「因為,嗯,大概因為比較不尷尬吧。」我想了想,其實非常尷尬:「薇,我真的不喜歡多談這件事。簡單來說就是通過妳們,這段時間我體會了很多。我覺得性愛是一種溝通,如果是第一次,那連緊張都來不及了,一定搞得亂七八糟,不見得就會比較好。」

「這倒是真的。」

「所以了,我很感謝妳們,給我這樣的『教育』。」

「你去感謝小箏妹妹吧,」她嘿了一聲:「瞧,這就是我說的,不可替代的第一次。」

「不,我覺得每個人都是我的第一次。」

薇一怔,默默想了片刻。

我不敢再說什麼,只見她回過神來,又說:

「好吧,那我知道了。你繼續說嫉妒。」

「呃,這個詞還真不好聽,改成羨慕好了。」我忙道,好不容易脫離了那個話題:「之所以羨慕詩聖,是因為他曾經看過當時的妳。就是這樣。」

「當時的我是哪樣?」

「我沒看過,這妳要問誰呢?」我一笑:「總會有點不同吧。妳剛從國外回來,要重新開始說中文,要上重考班,要習慣台灣的生活,又是第一次談戀愛……」

「第二次。」她打斷我:「性經驗才是第一次。」

「呃,好好好,不提這個。」我忙道:「反正一定跟現在不同。所以了,我錯過了當時的妳,他卻參與過,這是我覺得羨慕的地方。」

「錯過,嗯,你是這麼想的嗎?」

「是啊。」

「那你錯過的可多了。」她搖搖頭:「照你這麼說,我的初戀才真值得『羨慕』。不過這就是另一回事了,有空再跟你講。」

「沒關係,我在乎的不是初戀幾戀,而是那些沒看過的妳。」

「為什麼過去的我這麼重要?」

「那是妳的一部分啊,我卻不知道。」

「知道那些要幹嘛?」

「我愛妳啊,這些都包含在內。」

「不,你錯了。」她搖著頭:「凱,很多事情我沒有跟你講,不過你的想法卻讓我很驚訝。」

「為什麼要驚訝?」

「因為你在乎過去的我,卻不是為什麼我會從那個我變成今天的我的過程。」

「我在乎啊,這是一樣的。」

「不一樣。」

「一樣。」

「為什麼一樣?」

「因為妳被那些事影響,逐步變成了今天的妳。」我不懂為什麼她對這麼簡單的事如此執拗,只得認真解釋:「薇,我們都是這輩子做過的事情的集合,今天的妳如此特別,代表過去的妳一定遇到過很多事情。我愛著今天的妳,當然也就愛著那些造就妳的,讓妳變成今天這樣的事情啊。」

「真的嗎?」

「真的。」我點點頭:「不但如此,我也很可惜自己沒有看過當時的妳,不管妳對那些事情的評價是什麼,可是畢竟因為那些,這才造就了今天的妳,我是很感激的。」

「包含仔仔?」

「沒錯。」

「即使我把處女給了他?」

「呃,是的。」

「嘿,好吧,」她苦笑一聲:「就說你這個人很特別,我接受就是啦。不過,凱,我也希望你記得一件事。」

「什麼事?」

「我不是這麼想的。」

「怎麼說?」

「的確,我們都是過去的集合,」她點點頭,認真地說:「問題是,每次碰到一個新的人,我們就等於開始了一個新的人生。我們建立的是屬於我們的回憶,雖然你認為基礎在過去的經驗,不過那些經驗也是經過整合、沉澱與重新詮釋的結果。也就是說,當那些過程結束的時候,過去的我就死了一遍;你所看到的是一個重生後的我,是已經斬斷過去的,一個沒有『根』的自己。」

「我不認同。」

「哪裡不認同?」

「不說別的了,去年的這個時候,妳其實還是很受詩聖影響的。」

「所以也沒辦法跟你在一起。」她點點頭:「這也是我不敢跟小箏妹妹搶你的理由。凱,你太單純了,我不希望變成你的包袱,在切斷仔仔之前,我是沒有辦法跟你在一起的。」

「所以呢,妳已經走出來了?」

「是的。」

「這是妳跟我分開的理由嗎?」

「理由之一。」她點點頭:「所以,現在的問題反而在你了。」

「我什麼問題?」

「我斬斷了,你還沒有。」她緩緩地說:「就像我跟你講的,還有傷口,還會流血。不過我不要再等了,我願意陪你一起治傷。」

「如果是這樣,那就跟妳說的不一樣了。」

「哪裡不一樣?」

「妳剛剛才說感情不能切割,只能維持、增進或淡忘。那我問妳,妳對詩聖是哪種?」

「淡忘。」

「妳做到了嗎?」

「我做到了。這就是我說的斬斷,所斬的不是感情,而是過去的自己。」

「嘿。」

「你不信嗎?」

「不,既然是妳說的,那我信。」我點點頭:「問題就在這裡,我只能信,而不能理解。所以才會羨慕那些參與過妳過去的人。他們看過變化前的妳,可以參考對照。」

「哈,又錯了。」

「哪裡錯了?」

「他們看不到今天的我。」

「嘿,這倒也是。」

「所以了,凱,」她嘆了口氣:「你的想法很天真,這也是我們還要努力好久的理由。不說別的吧,你就沒發現自己受到過去多大的影響,還沒整理好就跟我在一起了。不過我也會陪著你努力,你不用擔心。」

「我沒有擔心。」

「因為你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來了?」

「我不知道妳認為我還沒有從什麼裡面走出來,所以沒辦法回答妳的問題。」我搖頭:「不過我們已經扯遠了,剛剛在講的是第一次的問題。」

「這都是相關的。」

「或許,不過就算我沒有體會到那些第一次到底有多重要,或者自己還受到什麼事情影響好了,」我說:「對我而言,跟這樣的妳在一起,也是個全新的第一次,而且是第一次擁有這麼好的第一次,所以我很滿足,一點也不後悔。」

「是嗎?」她終於笑了起來。

「是的,這就是我說的,跟妳在一起,與跟別人在一起是兩回事。妳是獨一無二的,所以這樣的經驗也是獨一無二的,是個非常好的第一次。」

「你跟別人在一起也會這麼覺得嗎?」

「說實話,是的。」我承認:「每個人都不一樣,或許妳給我的感覺最強烈,最快樂,或者最捨不得。可是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我都很感謝她們。」

「就是這個每次都算第一次,我實在不瞭解。」

「那我舉個例子好了,」我笑道,吐了吐舌頭,先把話講在前面:「不過先說一聲,這個例子很爛,只是方便形容而已喔。」

「嘿,」她一笑:「還沒說就怕了,你講吧。」

「其實跟人相處,就跟以前我養小動物的經驗一樣,」我說:「小時候我養過熱帶魚,也養過烏龜,這都是我的第一次,可是我對魚跟烏龜的感情就很不一樣。」

薇一怔,當場放聲大笑,推了我一把說:

「這是什麼例子啊?那我問你,你先養魚還是先養烏龜?」

「先養魚。」我一怔:「怎麼了?」

「那我豈不是變成烏龜了?可惡。」她笑得花枝亂顫,捧起泡泡抹了我一臉:「有人這麼舉例的嗎?死傢伙!」

「好啦好啦,就說是舉例嘛,」我也笑了起來,邊擦臉邊說:「妳這人怎麼這麼不講理呢?我只是舉個例子,再說妳想得美,我又不只交過妳跟小箏兩個女朋友。」

「哈,好啊,那我問你,我是第幾名?」

「第一名。我才不上這種當。」

「算你反應快,」她笑道:「我問的是順序。我排第幾?」

「有在一起才算嗎?」

「是啊。」

「那第三。」

「如果單戀也算呢?」

「第五。」

「好吧,這跟第一的確差得遠了點。」她嘿嘿一笑:「這麼一說我可不讓你養寵物了,省得哪天尋我開心,買一頭迷你豬什麼的,有事沒事『薇,要不要吃飯啦』,我可跟你沒完。」

「我才不要養豬呢。」

「那養狗也不行。」她哈哈一笑:「我討厭狗。」

「為什麼妳討厭狗?」

「應該說,狗討厭我。」她笑道:「我從小就被狗咬,爸爸總是抱著我到處逃。在台灣就這樣,到了南非更嚴重,後來搬到Vancuver才好一點,畢竟對面鄰居養的那條太大隻了,真被咬到會死人,所以總是被鎖在籬笆後頭。」

「為什麼狗老愛咬妳?」

「其實是我老愛搞牠們。」薇笑了起來:「小時候我很皮,又沒有玩伴,所以常常愛想點花招來惡作劇。跟你講個好笑的,小時候我跟爸爸住在青年公園附近,那是一個眷村,裡面每一戶都是平房。我家對面有個退休老將軍,養了一隻非常老的老狗,平常都不會動,趴在門口跟石獅子一樣。有一天我覺得應該幫牠『振奮』一下,所以偷了管理站喇叭出來,就是那種拿在手上的,運動會上當成擴音器的喇叭。你看過嗎?」

「看過,然後呢?」

「有一個下午,」薇嘿嘿一笑:「我趁大家都在睡午覺,拿了喇叭偷偷接近那條狗,牠不知道是不是睡著了,沒發現我把擴音器放在耳朵旁邊,我趁牠不注意,突然打開喇叭大叫一聲,你知道嗎,牠嚇得當場跳了起來,追著我就跑。」

我哈哈大笑,笑得水面晃動不已,滿缸泡泡嘩啦嘩啦地流了出去。薇又說:

「後來就慘啦,那隻狗每次看到我就一直追一直追,真是的,明明都老得不能動了火氣還這麼大,跟我一個小女生過不去。爸爸看到我被咬,還說老狗有老脾氣,跟老將軍簡直是一個樣子,跟我說這叫惹錯狗啦。」

「呵呵,妳爸爸還真不正經,連人家老將軍都罵進去啦?」

「我被咬了嘛,還帶去打針呢。」她嘆了口氣:「你還笑,很痛耶。給你看。」說著轉過身來,把左腳抬出水面,指了指大腿。

我一怔,只見溼漉漉的腿上,有著一個非常不明顯的小小疤痕。

「這是狗咬的?」我一驚。

「是啊,本來有一排,長大後只剩這一個了。」她歎道,把腳放回水裡:「這就是頑皮的代價,當時流了好多血,爸爸當然很心疼了。」

「有去縫合嗎?」

「倒是沒有,就幾個洞嘛,貼貼紗布而已。」她搖了搖頭:「不過爸爸倒是跟對面吵起來了,怪人家不把狗拴好,也不承認是我自己惡作劇。」說著又嘆了口氣:

「唉,爸爸這人就是這樣,好起來為朋友兩肋插刀,生氣起來不論對錯,只要我受傷就是人家不對。老將軍看我受傷也覺得很抱歉,一個中將被中校罵了半天,也不生氣,只是把狗拴起來,好好打一頓給我出氣,說什麼太丟他的臉啦。」

「畢竟妳受傷了嘛,直到今天還有個疤。」我心疼地說。

「有疤又怎樣,你又不會因為這個嫌棄我。」她輕嘆一聲:「說起來還是我不好,還害苦了那隻狗,每次只要對我叫個兩聲,就會被老將軍拖去揍一頓。」

「妳覺得很內疚嗎?」

「是有一點。」她點點頭,卻又笑了起來:「不過呢,這並不能改變我愛亂搞的脾氣。俗語說狗改不了吃屎,薇也戒不掉惡作劇。看到什麼有趣的就想搞一下,想想這輩子也因為這個壞毛病吃了不少苦頭。」

「就跟妳鬧小熊學姊那樣,是嗎?」

「咦?」她嚇了一跳:「你也認識小熊學姊啊?」

「沒有,這是聽人說的。」我解釋:「有一天我跟娃娃……就王藝嵐啦,在新公園遇到琪琪,她們兩個講沒幾句就槓上了。當時我聽娃娃提到這位小熊學姊,回頭問了她,也就知道妳找她鬧學姊的事了。」

「唉,的確有這麼回事。」她點點頭:「小熊學姊人很好,因為我吃了琪琪的苦頭。之後她就不理我啦,我還難過了好一陣子。」

「那是琪琪自己的行為,怎麼能夠算到妳頭上去呢?」

「很多事情沒辦法分這麼清楚,學姊覺得我明明知道琪琪會亂來,卻又不提醒她一聲,對我很不諒解。」

「那妳為什麼不提醒她?」

「當時我也不知道啊。」她歎道:「琪琪一開始不敢跟我亂來,我們是到很後來才發生那件事的,那時候甚至都已經認識你了。小熊學姊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時間就知道的,是樂隊同學跑來跟我說,我才知道得罪她啦。」

「康康嗎?」

「咦?不是。」她一怔:「你也認識康康喔?我說的是一個吹Sax的好朋友。你是怎麼……」

「吹Sax的,邱亞萍嗎?」

「喂喂喂,你先等等吧,」薇像是吃了一驚,忙問:「凱啊,這些人你都認識啊?」

「我只認識康康,」我心想表演的事還不能讓她知道,只得說:「就去年聖誕節。妳也知道我認識妳們儀隊的總隊長方儀蘋,本來只是約小渝她們幾個去月光和狗見識見識,結果一個拉兩個,拉啊拉地就搞了一堆人去,我就是這樣認識康康的。」

「亞萍也去啦?」

「沒有沒有,那是另一回事。」我連忙搖頭:「邱亞萍是康康跟我聊到的,她說妳對這位同學很好,妳還買了一隻Sax送人家?」

「是啊,亞萍很辛苦。」薇點點頭,沉默半晌,忽然說:「凱,你泡夠了沒有?」

「呃,泡夠啦,」我一怔,怎麼話題說換就換:「妳要起來了嗎?」

「嗯。」她點點頭,站起身來:「我們出去聊,也別泡太久了。」

「呃,好。」

我連忙起身。只見薇伸手拔掉水拴,拉我進了淋浴間。

兩人沖好身體,出來時已經三點了。薇披上睡袍,要我幫她「保養頭髮」。說起來這還蠻麻煩的,要先用某種乳液也似的東西抹一遍,再用吹風機吹到半乾,之後換上一種叫不出名字的油薄薄塗一層,才能整個吹乾。

從沒見過她用這些,每一瓶卻都是開過的。看樣子康康說我是「犀牛」,也不是那麼沒有道理。

手續繁複,光講解要領就搞了半天,加上吹風機很吵,我們沒有多聊什麼。頭髮弄完她也擦完了身體乳液,披上浴袍打算下樓煮咖啡,我忙道:

「薇,三點多了,還要喝咖啡嗎?」

「我不受影響啊,你會睡不著嗎?」

「我也不會,」我搖了搖頭:「這跟咖啡無關,我睡了一天,擔心的是妳的身體。」

「放心好啦。」

她笑道,摸了摸我的臉,下樓走進廚房。

洗碗機「收工」了,薇抽出碗架,拿出洗得閃閃發亮的咖啡壺。我站在一旁看她磨豆子,不禁說:

「薇啊,咖啡壺不要放洗碗機。」

「哦?為什麼?」

「胡大哥說的,咖啡壺雖然不像茶壺可以養,卻也不適合用洗潔精去洗。」

「玻璃的有什麼關係?」薇一怔,從磨豆機裡拿出咖啡粉,放進濾杯裡:「洗碗機洗得很乾淨啊。而且咖啡有油,用水沖不乾淨。」

「他說那點油不要緊,咖啡壺裡有死角,洗碗機沒辦法把死角裡的油洗乾淨,反而會讓洗潔精滲透在油裡,喝起來會有點……呃,粉餅的味道。」

「呵呵,粉餅是吧?」薇笑了起來:「瞭解瞭解,他的形容還真有趣。」

「對啊,總是拿女人的東西來講。」我點點頭:「對了,他結婚了嗎?」

「沒有。你沒問過他嗎?」

「我們平常只聊跟咖啡有關的事。」

薇點點頭,不置可否,開始注水。

這裡要安靜,我不吵她,只見薇偏著頭,專心地望著手中的壺。

好漂亮的神情,我心想,白裡透紅的雙頰,靜靜地站在眼前。誰能相信只在二十四小時之前,她還遠在太平洋上空,而我則獨自傷心,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呢?

變化得好快。有種不真實的感覺,好像眼前的只是幻象,都是自己想像出來的而已。

想著想著萃取完成,我遞上杯子,接過水壺濾杯拿去水槽沖洗。薇把咖啡分裝成兩杯,把透明咖啡壺遞給我,等我沖洗完畢,這才一人一杯走到客廳裡坐下。

她捧著杯子,熱騰騰的蒸氣撲在臉上,像是享受著這種「咖啡蒸氣」。只見她笑著閉上了眼睛,淺淺喝一口,放下杯子說:

「凱,怎麼突然不講話啦?」

「我在看妳。」

「呵呵,還看不夠嗎?」

「不夠。」

「那你慢慢看,小心看膩了。」她笑道:「我瞭解,你覺得一下子不能適應,是不是?」

「嗯,對。」

「不能適應新的『身分』?」

「好像不是。」

「那是什麼?」

「我覺得該去睡覺。」

「咦,怎麼還在講這個?」她一怔:「喝完就睡啦,你很急嗎?」

「明天要上課嘛,都幾點了。」

「凱啊,你忘了明天是婦女節啦。」薇笑了起來:「學校是要去,不過老師沒幾個在的。北一女沒幾個男老師,明天連訓導處都只有一個教官留守。」

「咦?對耶。」我恍然大悟:「所以妳不打算去了?」

「去還是會去,不過等於跟大家玩一天。」薇搖了搖頭:「其實這種節日還真莫名其妙,只有婦女放假算什麼,讓大家方便逛街嗎?」

「對了,婦女節只有老師放假嗎?」

「不會啊,學生也算。」

「所以北一女的確放假?」

「嗯,我們學校的規定是十八歲才放假。」她想了想:「法律上只要十八歲就是婦女了,不管身分是什麼。說起來我的確可以放假,不過大部分同學都沒有放假,所以一般來說也沒有人會真的不去。」

「要是換成我們啊,有這種好康的絕對不會放棄的。」

「可惜你不是婦女。」她笑道:「老實說,我也不願意放假。好久沒見到同學了,第一天上學就可以跟大家玩,不是很好嗎?」

「這是真的。可是妳都不睡覺,到時候腫著眼睛跟人家玩,妳當人家是在跟熊貓玩嗎?」

「唉,好好好,剛剛笑我是烏龜,現在又說我是熊貓啦。」薇一副無計可施的模樣:「凱啊,你快變成老媽子啦。我喝完就睡,這總行了吧?」

「這又不是為了我,妳怎麼這麼沒良心?」

「我想跟你說話嘛。」

「不是還有一輩子?」

「呃,唉,是啦。」她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的確,不急著講。不過到底這麼久沒見了,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好啦好啦,睡就是了。」說著站起身來,直接拿著兩人的杯子往廚房走。

「呃。」我連忙追上去,對她說:「薇,妳是不是不高興啦?」

「沒有。」

她搖了搖頭,把還冒著蒸氣的咖啡往水槽裡一倒,沖了沖杯子擱進洗碗機,這才說:

「你說得也對,該睡了。走吧,我們去睡。」

我搔了搔頭,一時摸不清她的情緒。只見她拉起我的手,默默走回了房間。

她把燈關了,只開了星空花園的「路燈」。暖暖的光從落地窗照進來,映在一動也不動的紗簾上。

薇把床鋪好,解開睡袍,在黑暗中鑽進了被窩裡。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見她望著我,黑暗裡的眸子又亮又清楚,透露著說不上來的神情。

我也脫下睡袍,上床躺在她身邊。又隔了許久,我才開口道:

「薇?」

「嗯?」

「妳覺得很掃興,是不是?」

「有一點。」

「對不起嘛,」我忙道:「我只是不希望妳太累,身體還是要顧的。」

「是啊。」

「不然這樣好了,」我轉過身去:「妳不想睡那就別睡,我們繼續聊天,早上覺得累了就別去,這樣好嗎?」

「不用啦。」

她嘆了口氣,伸手抱著我:

「你是對的,我們睡吧。」

我連忙換了個姿勢,讓她躺在我的胸口。赤裸的身體靠著彼此,第一次地,抱著已經屬於我的她,躺在空了八個月的床上。

薇一動也不動。我忽然發現,自己似乎太沒情調了點。

這是我們的第一夜,薇說了,第一次總是不同的。今晚她保證有什麼想法,因此即使累壞了,也堅持著不肯去睡。

想到這裡不禁有點臉紅。左右琢磨了一下,決定先把氣氛弄輕鬆,再陪她「繼續」。上學什麼的一點也不重要,她本來就可以放假,我這邊也有碩彥擋著,幹嘛那麼「犀牛」呢?

於是,我開了口。

「薇?」

沒有回應。

咦?我一怔,低頭看了看,只見她閉著眼睛,呼吸既輕又緩。

睡著啦?我呆了呆,輕輕幫她順了順頭髮,又喚了一聲:

「薇,妳睡著了嗎?」

還是沒有回應。

呃,真的睡著了。我有點吃驚,雖然知道她很累,可是也不能睡得這麼快吧?再次確認她真的睡著了,我嘆了口氣,不禁心疼了起來。

連續拚了好幾天,這才總算回到安哥拉治,沿路趕飛機回到台灣,見我一面後又忙著回北一女註冊。說真的,忙成這樣,累也是應該的。

再說,她的身體又不好。

剛剛講到邱亞萍,她就忽然不泡澡了,硬生生地打斷了那個話題。聰明如她,既然已經知道我認識樂隊同學,大概也就猜到我要問她身體問題了。

所以,她不想講嗎?

還是說,她需要更多時間來慢慢講呢?

望著懷裡的她,說真的,我還蠻怕知道真相的。

今晚我們重逢了,也在一起了,換成在過去,我一定說什麼也不肯睡,陪她一路聊到早上再說。我得回了夢想中的她,嗯,比夢想中還要完美的她,照理說,應該是興奮地怎麼也睡不著吧。

可是,我卻沒有這種期望中的興奮。

為什麼呢,我問自己,是因為今晚的氣氛不對,還是因為心裡有別的事?

的確,今晚的氣氛很不一樣。說不好也不會,我們跟以前一樣聊得既快又深入,很多沒有預料到的話題都講了,現在想想,還真像根本沒有分開,這段時間都在一起一樣。

而且,經過這段時間,有些事情我也不再迷惘了。跟她比較「接近」,很多話題都有個結論。雖然不是每個問題都有共識,卻也做出了「沒有共識的結論」,就像以前我們曾經建立的默契,即使意見不同,也要有個結論。

當然,更多東西只講了一半。她似乎有很多心事,或者說很多想法吧,卻也不像不願意講,反而有種要講的話太多,一時講不完的感覺。

所以,氣氛的確有點不大對,她心裡也有別的事。然而,這都不是我沒有感到興奮的理由。

那我是怎麼了呢?

還是說,她的情緒,是因為我的反應造成的?我沒有那麼興奮地跟她相擁而泣,不像以前那樣激動地說不出話來,所以有點失望嗎?

其實也不是這樣。有相擁而泣啊,我也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要不是她推我去盥洗,光是醒來時的「驚喜」,我大概就會傻在那裡老半天吧。

那我的情緒是怎麼回事?

我不知道,甚至連個因頭都想不出來。望著天花板上逐漸暗去的銀河,我抱著薇,默默思索著。

思索間銀河越來越暗,忽然,我發現四周好亮。

天亮了。

我一怔,小心翼翼地轉過頭去,看了看書桌牆頭上的鐘。

五點十分。

過了這麼久啦?我愣了愣,感覺起來才幾分鐘,怎麼時間走得這麼快啊?

一時之間有點轉不過來,薇躺在懷裡連姿勢都沒換。我有點慌張,只覺得周遭環境不大對頭,彷彿這不是現實世界,那場在機場結婚的夢還沒醒。

不,我是醒著的。我告訴自己,薇的體溫、觸感、昨晚喝的咖啡、冒著氤蘊的浴室,直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泡泡都是真的。做夢是沒有嗅覺的,此刻四周卻飄著她獨特的體香。我抱著她,躺在她的床上,這都是真的,都不是夢。

或許剛剛我也睡著了,因此時間才會走得這麼快。我放下了心,這也難怪,望著天花板睡著有什麼稀奇,睡得不沉,醒來不知身處何處也很正常。就說該睡一下吧,夜裡的情緒總是怪怪的,加上期待了好幾個月,緊繃的神經也該放鬆一下才是。我的情緒很正常,甚至可以被解釋成過度疲乏,三個月了,從北一女校慶到今天,我從來沒有好好讓自己休息過。

想到這裡又睏了起來,眼皮好重,彷彿下一分鐘就會睡著。我閉上眼睛,抱著懷裡的她,再睡幾分鐘好了,反正時間還早,等太陽出來,昨夜的情緒就會煙消雲散。我就可以跟薇展開新的生活,從此永遠在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了。

於是,帶著對明天的期盼,我終於睡去,放下了這段時間以來的所有負擔。

醒來時,外頭正是一片鳥鳴。

薄紗輕輕舞動,空氣既冰又涼。天空陰沉沉地,彷彿泛著霧,帶著些許濕潤的、青草般的氣息。

天花板很陌生,有著宮廷式的吊燈,偌大空間裡只有這盞吊燈。或許因為空間太大吧,即使吊燈不算小,卻還是有種孤伶伶的感覺。

我動了動,被子上的花紋有點割手。不熟悉的枕頭似乎太軟了,睡了整夜,連肩膀都轉不過來。

身邊躺著她。呼吸均勻,背對著我。裸露著滑膩的背脊,冷得蜷成一團,卻沉眠未醒。

我連忙幫她蓋上被子。這才想起,今天是我們婚後的第一天。

一九九九年,二月二十三日。禮拜二,圓山飯店的新人房。

悄悄爬起身來,我冷得滿身哆嗦,陌生的房間讓我找不到昨夜的睡袍。赤腳走進浴室,胡亂披上毛巾也似的浴袍,這才稍微擋住了寒氣。

我結婚了。

多年來一直幻想的事,終於在昨夜搞定。難怪人家說結婚是人生大事,光送走那群好幾年沒見的老朋友,就把我搞得筋疲力盡,連話都懶得講。

不過,大概只有我是這樣吧。馨馨高興得跟大家拚起了酒,一路殺敗眾家高手,把我們護送到新房還樂不可支。阿誠笑死人了,本來吹什麼「伴郎選我就是叫你們都死心」,結果人還沒出宴會廳,就被小不點他們幾個抬走啦。

遠遠趕場趕很兇,明明都把囍宴設在禮拜一了,竟然還得連續跑三個地方。不過咱們多年交情可不是蓋的,最後還是趕回圓山飯店,硬生生擋住準備給我致命一擊的小光,咚咚咚三杯深水炸彈過去,千鈞一髮,及時擺平了這位不懷好意的老搭檔。

媽媽哭了,小渝一直拉著她的手,明明囍宴結束早已深夜,身為孕婦的她仍舊那麼有耐心,微笑著拿起手帕,幫這位新任的婆婆大人擦著眼淚。

爸爸跟老爹跑到外頭講了好久的話。一眾賓客早就閃了,份子出得倒是不小,光算那三桌「名流」,整場囍宴的成本就已經拿回來啦。

當然,誰在乎這兩個錢?她本來就大方,等鬧洞房的一一掛點,還特別拉起馨馨的手,直接把「前十包」換了信封包給馨馨,嚇得馨馨連忙推辭,紅著一張酒氣的臉,慌忙揮手道:

「妳跟我客氣什麼,這一疊多少?五十萬有吧,妳有沒有搞錯,我不是回來賺生活費的啊!」

當然,生活費還是要顧的。兩人聊起之後馨馨回台灣的事,不知喝多了還是怎樣,一傢伙竟然飆起英文來了,把吐完狼狽不堪的我扔在一邊。若非小黑體貼,跑到士林夜市幫我買了一堆吃的回來打斷她們,我看這個洞房花燭夜就得讓她們兩姊妹自個兒過啦。

於是,亂成一團後,我就變成丈夫了。

以前跟小光練過「結婚論」,段子有個包袱說「為什麼古代沒離婚的,就是嫌婚禮太麻煩,誰都不想再來一次」。經過這麼多年的想像、計畫與沙盤推演,嘿,我這才瞭解那個包袱根本不是笑話。

婚禮結束了。

這也是個第一次。

當然,若無意外,這也只會是最後一次了。

我去洗了個澡,出來時她還沒醒。這也難怪了,昨夜搞得那麼辛苦,新娘子本來就是個給大家觀賞的花瓶,只能微笑著跟婆婆耍親密,除此之外什麼都不能做。也難為了人家一反常態,規規矩矩地搞這麼久。想想肚子裡的孩子,就不要因此累倒,之後我又不在國內,那可怎麼辦啊?

換上她幫我準備好的衣服,這套是特別買的休閒裝,跟當年的「情人裝」一樣,穿起來既貼身又舒服,走到陽台點了根菸,想起她的身孕,連忙關好窗戶,這才深深吸了一口,讓帶著尼古丁的濃烈煙霧飄進胸腔。

總覺得,似乎少了點什麼。

或許是我太傳統了吧,洞房花燭夜,跟多年來每個浪漫的晚上都差不多,相形之下甚至累一點。這個「第一次」,說真的,還比不上當年第三次去澎湖的那一夜。

啊啊啊,想這個幹嘛啦?連忙排除這種思緒,拿起婚紗小卡片,看了一眼。

我們穿著禮服,她甜蜜地靠在我身邊。嘿,真甜蜜,只看照片誰能想到當天差點快翻臉啦。真是的,攝影師脾氣古怪,照是照得不錯,不過都幫人家出錢跑馬爾地夫了,光線好氣氛佳,換誰都能拍出好照片,哼。

光線好照片就好,詩聖曾經這麼說。只是,如果他還在,我們就不用請那位阿誠找來的怪人啦。想想當年每一張最有紀念意義的照片都是他照的。就算他不在,用的也是他的相機,掌鏡人也都是他教出來的。薇幫我照的東台古堡、巧怡幫我照的小渝、一九八八北一女校慶上的小箏,還有八九年後毅的畢業旅行,那張突如其來的,我跟小箏的合照,都是這樣產生的。

講到小箏,她到底還是沒來。

小笙妹妹說了。「姊姊回不來,她要我祝你們永遠幸福。」說完想了半晌,輕輕地說:

「學長,其他的你都懂,我就不轉達了喔?」

當時我心虛地看了看左右,當然,她還在準備,周圍朋友們每個都明白。狗弟把我拉到一邊,笑道「可別讓你老婆聽見這個。」又說「當然啦,你這個學姊也很辣,當年唱You Give Love a Bad Name的樣子我還記得清清楚楚。不過你小子還是記得,這兩個女人之間的關係很微妙,雖然都是過去式了,沒事還是別讓她們見面的好。」

當時我只能嘆了口氣,扯幾句「你跟Ellen搞定了沒,還好意思笑我。」這才逃離了他的「規勸」。

其實,我還是很介意的。

要小箏來我的婚禮,當然是個過分的要求。最後一次去日月潭的場景歷歷在目,回到台北後,我們就知道彼此永遠都不能見面了。對她來說,在一起的半年已經變成一道永遠無法抹滅的痕跡,即使分手了,即使做了「結論」,兩人只要見面就會出事。在她心裡總有個當時的我,在肯德基裡掉著眼淚、在MTV裡緊緊張張、牽手之後捨不得掌中的汗水、大雨中當眾示愛,直到後來的「甜蜜相處說再見」……當時的我,她說過,一直在她心裡,隨著年紀增長一年比一年清晰,連同最後三隻紙鶴的三個承諾,每個相處的細節,她都記得。

或許,那條繩子,當年就該跟鑰匙一起還她的。

事到如今,卻已經來不及了。

我結婚了,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今天的我什麼都不能做。只能跟小高一時那樣,側面打聽八卦,希望她一切安好。多年來由於馨馨的消失,我只能通過小笙妹妹知道小箏的近況。大五時她認識了一個男生,男生鼓起勇氣對她表白,小箏帶對方跑去福馬林池,冷冷地問了對方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三天後學長殺到女宿攔下她,表示「只要妳願意,我什麼都肯做」云云,這才終於打動小箏,跟她在一起了一年。

想想這位仁兄還真倒霉,跟小箏相處一年,以時間而論幾乎是我跟阿誠的總和,卻一直被迫活在兩人的陰影當中。當時我在鑽油平台上一無所知,他倒是找上了剛剛退伍的阿誠,本想興師問罪卻傻在那裡,被阿誠一番話講得啞口無言。這也是為什麼後來我會收到那樣的一封信,站在一片汪洋中,望著離開的直升機,挖空心思怎樣都想不出來這位吳志誠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我什麼時候認識過這個人,信裡所謂的「她」,竟然就是大二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面的小箏。

不過,這一切都過去了。小箏出國了,跟著後來認識的牙醫生。那位先生比她整整大上十七歲,想想今年也已經快五十了。或許吧,我安慰自己,只有這麼成熟的男人才懂得如何珍惜小箏,小笙妹妹說小箏還在考慮要不要嫁給對方,如果最終好事得諧,我想她就會得到幸福,從此放下過去,開始過一場沒有我或阿誠的人生。

唉,為什麼明明自己才剛完婚,洞房花燭夜隔日早上,心裡想的卻是小箏呢?

菸已熄,我把菸頭處理掉。深呼吸幾口,這才推開落地窗,走進新房。

她已經醒了,坐在床頭,微笑地望著我。

我也微笑著,望著已經是妻子的她。走到床頭坐下。

「妳醒了。」我笑著說。

「是啊。」

她揉了揉眼睛,拉著被子遮住胸口。裸露的肩頭好漂亮,沒有一絲瑕疵,嬌小而漂亮,令人不禁心生疼惜。

「要不要喝點水?」

「先不用。」

她搖了搖頭,看了我半晌:

「你幾點醒的?」

「剛醒。」

「在想什麼?」

「沒什麼,只是有點不大適應。」

「因為結婚?」

「說不定只是因為換床。」

「呵呵,你總是這樣呢,」她笑著牽起我的手:「沒關係,我們慢慢來。今天開始我就是你的人了,還有一輩子,你不用急著適應。」

「其實也不是這樣啦。」

「我知道,」她點點頭:「你需要沉澱,不是熱鬧完就算了。」

「這妳最懂的。」

「是啊,我最懂呢。」

她一笑,伸手摟起了我,滾燙的臉頰靠在肩頭。第一次地,甜甜地喚了出來:

「老公。」

我一怔,心裡不知為何一酸,伸手抱起她。

一九九〇年。三月八日。

醒來時薇已經醒了,穿著制服,笑吟吟地望著我,桌上是兩杯冒著熱氣的咖啡。

「醒啦?」

「呃,」我揉了揉眼睛,沙啞地問:「我睡著了。現在幾點?」

「六點半。」

「喔,」我點點頭,才睡了一個多小時:「妳怎麼醒的?」

「我開了鬧鐘。」她坐在床頭,微笑著說:「凱,你睡得好嗎?」

「還可以,只是補眠一下嘛。」我遮著嘴打了個呵欠:「妳自己呢,睡不夠吧?」

「不夠,不過很舒服。」她笑著說,跟印象裡一樣柔和:「凱,睡在你身上很安心。我要先跟你道個歉。」

「道什麼歉?」

「嗯。」她點點頭,笑意裡是難得的認真:「你是對的,昨晚不該撐著聊天。睡一覺醒來覺得很開心,好像很多事情都想開了。」

「那就好呢。」

「你也變成熟了,知道要慢慢來。」她滿意地瞧著我,像是在欣賞什麼藝術品:「我好高興,能夠跟這樣的你在一起。」

「呃,好說。」

「那就趕快起床吧,」她點點頭,拉我站起來:「喝杯咖啡,換洗一下,待會兒要送『你的』薇上學喔,呵呵。」

「呃,」我搔了搔頭,傻笑一番:

「這還真需要適應。」

於是,我們喝完咖啡,換上衣服出了門。身上的制服是新的,自從學校換新制服後就一直擺在薇家當備援,穿起來有股新衣服的味道,就像這一天,是個新的開始。

在薇家待了將近三十個小時,走出大門時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樓下警衛正在外頭照顧盆景,見到我們,熱情地打起招呼。

薇開心地謝謝對方這段時間「幫我照顧房子」,牽起我的手,像是確認我們的關係一般,在警衛面前走了出去。

外頭還有點雲,不過氣溫已經回升許多。今天是婦女節,路上比平常更空。我從書包掏出鑰匙,看了她一眼,只見她笑得很開心,於是走到車邊,蹲下身子,開了大鎖。

「凱?」

「怎樣?」

「車子怎麼會在我家?」

「啊?我停來放的啊。」我說:「去機場前一個晚上就停過來了,怎麼了?」

「那天晚上你睡哪?」

「睡我家。」

「嗯,」她點點頭,不知道在想什麼:「沒事,那走吧。」

我點點頭,起身收好大鎖,發動了車,對她說:

「上來吧。」

她開心笑著,斜揹書包,跨上車,抱起了我。

我心裡一陣溫暖,彷彿終於等到了今天。感受著她的體溫,催動油門,駛進了早晨的敦化南路。

帶薇上學,不知為何讓我非常開心。這是個陌生的感覺,卻又有種「以後都會這麼做」的新鮮感。像是註冊一間新學校,第一次坐公車上學這樣的興奮。今早天氣很好,雖然冷,卻有著乾淨又漂亮的陽光。

時間不早,我們先到成功小吃街買了一堆吃的,薇在眾目睽睽下拎著早餐再度上車,我加速離開濟南路,來到北一女圍牆外頭。

把車停好,兩人並肩走到學校門口。今早是北一女唯一的男教官在指揮上學,我跟此人不熟,不想走太近,在貴陽街郵筒旁停下腳步,對薇說:

「那就這樣,放學後過來接妳?」

「今晚要回家報到了吧?」

「嗯。」

「那沒關係,先吃個飯再回去,」她笑著說:「親愛的。」

我怔了怔,一陣感動又衝上心頭。上次在澎湖她也這麼叫過,想不到,經過了漫長的八個月,竟然在今天,這麼一個平凡無奇的早上,我又在北一女圍牆旁邊聽到了。

「呃……」我喃喃地說:「親愛的。」

「嘻。」

她一笑,轉身離去,消失在滿滿的綠衣同學中。

這一天就這麼開始了。到校時剛好遲到,今天是總隊長自己執勤,王又勤把我從罰站隊伍拉出來,俯耳道:「下次遲到直接走出來,這樣拉出來反而比較明顯。」

我微笑著跟他道謝,正打算離開,就聽他說:

「早上那個辣妹是誰啊?」

「你看到嘍?」

「是啊,又是新的北一女,頭髮真長。」他笑道:「不要每次都不承認,這是哪掛的,樂儀隊?」

「不,」我嘻嘻一笑:「她是我的女朋友。」

王又勤一怔:

「你馬子不是儀隊分隊長嗎?」

「嗯,不是,」我笑得十分開心:「大家誤傳,小渝只是我好朋友。」說著走進穿堂,把疑惑的他晾在那邊。

早自習一樣混亂,碩彥見到我只是點頭,連點名簿都懶得拿起來。詩聖還沒到,小光看我把書包放下,開口說:

「今天倒是遲到了點。」

「呃,是啊。」

「沒罰站?」

「門口遇到王又勤。」

「嘿,惡勢力。」他嘖了一聲:「詩聖說你又去機場了?」

「是啊。」

「好啦,節哀順變,或許人家馬上就回來了也說不定。」

「沒錯,這是真的。」我笑道:「托您老福,昨天早上剛進家門。早上遲到就是送她上學,這還真是見笑了。」

「哦?」小光睜大了眼睛:「所以還是回來啦?」

「是啊。」

「那你們……」

「搞定了。」

「嘿,恭喜恭喜,」小光拍手大笑:「好好好,真是讚,總算搞定一樁心頭大事。喂,這次可得乖一點,從去年到今天搞出多少事啦?」

「是,我知道。」

「那其他的『戰果』怎麼辦?」

「暫時先冷靜一番吧?」

「冬天都過完了,冷靜個頭啊?」他笑道:「算了,不干我事。那敢情好,趁你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先把該講的事情交代一聲,省得隔兩天又跟人家窩起來跑了個不見人影,到時候我這邊就慘了。」

「演講社的事吧,那邊又怎麼了?」

「四月初就要跟戲劇社PK啦,你要不要去幫忙?」

「要我幫什麼?」

「跟以前一樣,現場指導。」

「巧怡派的?」

「不,」他搖了搖頭:「這次按照往例,演講社把重責大任交給學妹了。林庭安學妹,還有她的麻吉王琬婷。」

「嘿,巧怡還真敢,」我吐了吐舌頭:「誰是老大,林庭安?」

「不,王琬婷。」小光搖頭道:「林庭安被巧怡內定成下屆社長了,昨天親口講的。演講社還沒人知道,你可別去大嘴。」

「那她還自己大嘴?」

「巧怡要我問你意見。」

「喂,她家選社長,要我囉嗦什麼?」

「你再裝死沒關係,當年是誰跟小箏學姊關說的?」

「巧怡是小箏自己找的,我關說的是馨馨。」

「學姊總問過你吧?」

「是啦。」

「所以了,巧怡也來問你。」小光笑道:「起碼我馬子比較幸運,不用問小達那種白痴。小彬他們比去年的你差遠了,只會講相聲,社團卻接不下來。」

「這麼一說,你覺得小彬比較合適接社長?」

「我只是拿他舉例,你少來套話。」他推了我一把:「你偏心小黑,別人看不出來,以為我也看不出來嗎?倒是演講社那邊怎樣,你快點回答,我好回巧怡的話。」

「好啊,我可以幫忙。你上不上?」

「我不能去。」

「為什麼?」

「巧怡要我待命,看看要不要幫忙社團聯展。」

「原來如此。」我點點頭:「好,那她打算怎麼安排?」

「這個她會跟你說。林庭安的人事安排怎樣?」

「我跟學妹不熟,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怎樣。」我想了想:「庭安不錯啦,很認真。我不方便建議,如果巧怡找她,那我也樂觀其成。」

「好,那你自個兒跟她說。」小光點點頭:「今天放學我要找她,你也會去站崗吧?」

「沒有啊。」

「連我也騙是怎樣?」

「好啦,我會去。」

「那就這樣,放學載我過去,你跟巧怡講幾句,再看她怎麼安排好了。」

「這樣好嗎?」

「哪裡不好了?」

「巧怡說過,只要幫忙任何跟薇有關的事,她都覺得對不起小箏。」

「見個面算什麼?」

「是沒有啦,不過要是好死不死被小箏看到了呢?」

「你這人,還想得真多。那你跟麥當勞的約在哪裡?」

「大門啊。」

「那不就結了?」小光哼了哼:「凱子,一句話勸你,既然選擇了就不要猶豫。等人家等成那副德性,回來了又偷偷摸摸算什麼東西?」

「我沒有偷偷摸摸啊,」我忙道:「那是因為對方是巧怡,她跟小箏比較好,所以不想為難她。你老婆耶,我幫她考慮你還囉嗦?」

「哈,連我都不管,你倒是閒事管不少。」

「我捅的簍子嘛。」

「好吧,態度負責,算是知恥的。」小光一笑:「那就這樣,放學一起過去,少廢話。」

「知道了。」

我點點頭,想起薇的模樣,不禁有點著急,覺得這一天彷彿還有好久才會過完。

今天是婦女節,既沒有導師也沒有各科老師,整天等於都是自習課。去年今天我剛認識薇,當時還爬牆出去跟她見面,經過整整一年,我們終於在一起了。

望著窗外的晴空,我呆呆想著這一年來的各種變化,不知不覺過了一個上午。詩聖將近中午才到,當時是歷史課,他把書包一放就拉我去哈草樂園。本想安慰兩句的,聽我說薇已經回來了,當下一怔,皺眉道:

「咦?那大姊倒是沒跟我講。」

「你跟她見面了嗎?」

「昨天晚上啊。」

「幹嘛?」

「還不是聊你的事。」他沒好氣地說:「大姊嘴上不說,心裡悶得要命,狗弟那幾個只會嬉皮笑臉也惹不起她。所以森怪就找我去陪她喝酒,喝到半夜我都掛了,騎車回家差點出事,結果還是搞不定。」

「她酒量這麼好啊?」

「他媽的,明知故問,」詩聖瞪我一眼:「人家練過的。」

「呃,她應該知道薇回來啊,」我連忙轉移話題:「就昨天白天,我在睡覺,薇打過電話給她。」

「那大概是她們講了什麼,大姊不想被我問吧。」詩聖聳聳肩:「喂,那你跟大姊的事阿薇知道了嗎?」

「知道了。」

「誰講的,大姊還是你?」

「大姊應該跟她說過。」

「電話上?」

「應該是。」

「好吧,只要不是你自己講的就好。」

「為什麼?」

「你這人只會說相聲,講人話有困難。」詩聖哼了哼:「大姊跟阿薇有她們的溝通方式,不管再嚴重的事都沒關係。你也別理她們了,大姊講過就好,之後大家還要聚聚,別搞得那麼尷尬。」

「對了,有件事我一直要問你。」

「啥事?」

「你老家在高雄到底幹什麼的?」

「市議員啊,順便賣點有的沒的。」他一怔:「我沒講過嗎?議員那邊老頭死了就沒人幹了,說好選一下結果大家通通躲起來。這段時間只有港邊生意還有在做,不過那也是老二在管。」

「你二哥?」

「是啊。問這幹嘛?」

「這樣,我問你,」我想了想:「大姊家的背景你都知道吧?」

「我只知道她自己,還有那個王八蛋老子。」

「那她的妹妹們呢?」

「咦?這倒沒有聽她提過。」詩聖一愣,彷彿覺得自己怎麼會連這種事也沒想到:「上次聖誕節馨馨說你在問,結果大姊來了兩個人都閉嘴啦。怎麼,要我幫忙找妹妹,是不是?」

「嘿,反應真快。還是馨馨已經請你幫忙了?」

「沒有,我跟她沒這個交情,只是打屁一番而已,她又不知道我家幹嘛的。」說著想了半晌:「凱子,打聽沒問題,不過你先回答我一句話。」

「什麼話?」

「你這是為了乾妹,還是為了大姊?」

「都有。」

「不要都有,」他不耐煩地說:「選一個。」

「好吧,主要是為了大姊。」

「嘿,我就知道。」他瞪了我一眼:「心裡有壓力了是吧?跟你說,我不大贊成。」

「為什麼?」

「你這叫沒良心。」他哼了哼:「之前本來就打算問這個,結果一直忘記。好啦,阿薇回來了,覺得對不起人,馬上就想要做點好事。我跟你講,這是跟我私下說,要是你去問了大姊,搞不好還會惹她生氣。」

「呃。」

「別不講話,我說的你懂了沒?」

「懂了。」

「既然懂了我就幫你打聽,」他歎道:「說到底這也是好事,你把資料給我,我先問問再跟你商量要怎麼跟大姊講。媽的,這也得等先找到人再說,過年大家都在老家你不講,等我回台北了又來放屁。有你這種豬頭嗎?」

「好啦好啦,萬事拜託了。」

「你少嬉皮笑臉,」他哼了哼:「自己幸福快樂,剩下的事情不要一高興就忘了問。你不是很好奇阿薇的身體嗎?記得要問,不要又隨便算了。」

「我在找機會。」

「那你好好找吧,」他搖了搖頭:

「我看啊,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中午吃飯時間,詩聖拿著一個牛皮紙袋跑了個不見人影。飯後我走到外頭洗咖啡壺,正打算回教室睡覺,就見到阿義往班上走了過來。神色漠然,雙手插在外套口袋裡,走到我面前說:

「凱子,有空嗎?」

「呃,有。」我一怔:「什麼事?」

「上樓說。」

他冷冷地道。我回教室把器材收進抽屜,碩彥走到身邊,低聲道:

「凱子,阿義找你幹嘛?」

「我不知道啊,他要我上樓講。」我皺眉道:「順便一下,看樣子午間靜息我回不來,你這邊幫幫忙。」

「沒問題。」他點點頭:「一件事注意一下,小心他要你幫忙詩社的事。」

「詩社?詩社什麼事?」

「沒空講了,你自己看情況辦吧。」他搖了搖頭,一副「你不用我囑咐」的模樣。我點頭答應,走出教室。

阿義轉身就走,我走在他身邊,只聽他說:

「怎樣,林碩彥要你小心我,是吧?」

「他沒說小心什麼。」

「龍吟詩社,」阿義冷笑一聲:「他怕我用詩社反攻演辯社,正在跟學弟賣好。笨蛋,只剩下一個學期了,我才懶得管這種事。」

「那你找我幹嘛?」

「你上來就知道了。」

他哼了哼,兩人沉默來到忠孝樓樓頂。鐵門開處,只見一大掛人坐在那邊。

我一怔,唐宇同、小便人、「七爺」跟張志皓,還有兩個不認識的。

這些人怎麼會聚在一起,我心裡轉著念頭。只見豬哥糖笑著迎上來,伸出長毛大手,一把將我拉到眾人間。

「哈,『諸葛亮』來啦。」他爽朗地笑著:「來來來,凱子,這裡你誰不認識,我幫你介紹一下。」說著指了指小便人:「這個是廖續滸,被你從管樂詹那裡氣走的短命總幹事;張志皓跟你同班不用介紹,人家在你的扶持下把演辯社輸給了林碩彥。」又指著另外一個高個子:

「這是天文社副社長周仲青,本來倒戈支持管樂詹,結果被你家胡財貴用公假平等化的煙幕彈打中,臨場叛變支持演辯社,結果什麼也沒撈到,反而被胡財貴譏笑一頓什麼『連凱子的小計謀都看不透,還想跟我要幹部嗎』,算是標準的成功呆,被你害慘了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說著又指著另一位長相清秀的傢伙說:

「至於剩下這位,我不囉嗦,讓他自我介紹吧。」說著把手一揮:「許大哥,請。」

那位仁兄站起身來,伸手跟我握了握,神態倒是挺大方的,跟其他「敵人」不同:

「董兄你好,久仰大名。我許名誠。」

「許兄你好。」我點點頭,看了看他的學號姓名。一時覺得這個名字好熟悉,不知在哪裡聽過。

「我們也算有緣了,就是從來沒有機會認識。」他古古怪怪地說了一句,放開手道:「我是成青社的,良善是我的好兄弟,他對你讚譽有加,只見過一面,倒是常常提起你。」

他指的是成青社社長林良善,當時跟豬哥糖一起去演辯社踢館的「智慧型罪犯」。我點點頭,笑道:

「他也很厲害,成青雖小,倒是個個英雄。」

「你們還真假惺惺,」豬哥糖哈哈大笑:「凱子,許大哥是咱們成青社的地下總指揮,不是幹部,但是大家都聽他的。好啦好啦,明人不說暗話,今天在場的個個被你害過,可以說是苦主大集合。難得請到胡財貴的大謀臣,我們有句話想跟你請教一聲。」

「什麼話?」我早有預備,冷冷地說。

「下一屆代聯會,你站哪邊?」

「現在已經有『邊』了嗎?」

「這裡就是。」

「嘿,倒是真急。」我笑了起來:「嗯,天文社、成青社,還有兩個演辯社系統的。這樣就想打天下啦?」

「萬丈高樓平地起。」豬哥糖聳聳肩:「怎樣,瞧不起我們這掛人,是吧?」

「不敢。」我搖頭:「您老人家的本事我見過,上次選舉真是花招百出。問題是我早就不管代聯會的事了,你們找我是想算帳還是想結盟?」

「不結盟,就算帳。」七爺開了口。

「嘿,這厲害。」我一笑:「好吧,那請算帳。我就一個人,這個帳你們打算怎麼算呀?」

「等等,董兄可別誤會。」地下總指揮開了口:「我們不打不相識,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上次的事跟這次無關,我們重新再來。當然啦,」他嘿嘿一笑:「董兄實力我們都是領教過的了,要是不先打聲招呼,到時候又鬧得像這次一樣手忙腳亂。所以了,簡單一句話,我們要派人選下屆主席,董兄願意合作嗎?」

「其實叫凱子才能談合作,董兄什麼的實在聽得彆扭。」我搖頭:「目前為止我沒有要參與下一屆代聯會選舉。如果各位覺得我是個阻礙,那也只能請大家放心,就當我這個人不存在好了。」

「你一開始的確不存在,結果半途殺出,把大家搞了個落花流水。」豬哥糖笑道:「凱子,我們要的不多,合作或是不合作,只要你一句話。」

「我不參與算合作還是不合作?」

「你如果真的不參與,那也可以算是合作。」

「那好吧,我不參與。」

「要是到時候又參與了呢?」

「不會的。」我歎道:「跟你說句真心話,這次選下來我覺得很寒心。大家都是同學,結果搞得爾虞我詐,連朋友都做不成。」說著指了指阿義:「問他就知道,我有幹什麼沒幹什麼只怕大家心裡都有數,也不用在這裡說場面話。反正我不願參加,請各位放我一馬。」

「那如果詩朗隊有人要組聯盟呢?」阿義忽道。

「哪個學弟笨成這樣,你讓他來跟我講。」

「齊雲鵬、范天佐。」

「哦?」我一怔:「是不是還有徐名耀?」

「嘿,這你還能說不知道嗎?」

「我只是去年在北一女校慶碰到他們,聽說也是你開的公假單。」我搖頭:「阿義,這是你的社員,我可沒有私下聯絡什麼。這學期還有中等運動會,只怕詩朗隊沒空管選舉的事。」

「上學期比賽都能管,這學期倒是不行了?」他冷笑一聲:「所以,你不會運動學弟出來競選?」

「我多半會要他們別找自己麻煩。」

「說得好聽。」張志皓開了口:「之前當牆頭草,最後卻為了打擊阿義跟老敵人聯手,你的話誰能信?」

「老敵人是指阿貴嗎?」

「不,我說的是林碩彥。」

「你當演辯社叛徒,小心變得跟他一樣。」我冷笑一聲,又指指阿義:「阿貴為了勝選,把副主席換下來很合理。問題是他也得替碩彥安排出路啊,你怎麼不站在他的角度想一想?」

「阿貴的角度?」他冷笑著說:「是啦,大家都幫他想,結果一將功成萬古枯,又有誰來幫我們想呢?」

「你很對,不過誰想都好,就是輪不到我一個說相聲的來想。」我搖搖頭:「各位,小弟奉勸一句,大家都要高三了,即使選贏了也輪不到你們當權。學弟自有學弟命,老骨頭打過一仗就該退伍啦。小弟承諾絕不扯後腿,這就不跟大家哈啦了,今天就這樣,如何?」

「好。」豬哥糖有點失望:「凱子,我們不逼你。要是改變主意可得先通知一聲,是敵是友,都可以有個商量。」

「我不會的,不過沒問題。」

我笑道,轉身就走。只見阿義與「總指揮」都跟了上來,隨我走進樓梯間。

「還有什麼指教?」我停步問。

阿義看了看許名誠,擺擺手道:

「許大哥你先。」

「好,不好意思。」

許名誠客氣了一下,拉我走到一邊,低聲道:

「董兄,我就叫你凱子了?」

「沒問題。」

「那你也可以叫我阿誠。」

他笑道。瞬間我馬上想起他是誰了,訝異之餘搶在頭裡,滿臉堆歡地說:

「阿誠是吧?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說有緣卻不相逢啦。原來是你。」

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我感嘆不已,想不到聽說了一年,都高二下了才認識他:

「這麼說來,那我們也可以算是某種兄弟了。」

「呵呵,這是我的榮幸。」他笑著說:「雅雅還常常提到你呢。」

「真是的,好久沒見到她了。她還好嗎?」

「不錯啊。」

「幫我跟她講一聲,就說好久不見,別怪哥老是在忙些有的沒的。」

「我會轉達。」他笑道:「你的確總是在忙些有的沒的,那倒不是藉口,再說我都跟她講過啦。哈哈。」

「這還真是糗啊。」

我搔了搔頭,心想原來遠遠知道一堆,真正的管道竟然在這裡。只聽他又說:

「好啦,本來只想跟你『相認』一番的,想不到你的反應這麼快。那我沒事了,阿義還要找你,我就不打擾啦。」

「是是是,我們有空再聊。」

我忙道,只見他微微一笑,回到天台。

阿義等他離開,看我一眼說:

「走吧?」

「嗯。」

我點點頭,兩人再度動身,沉默地向樓下走去。直到走到二樓,他才說:

「你急著回去嗎?」

「沒有。」

「蹺課平台?」

「沒問題。」

於是我們改變方向,沉默著來到小樓梯。一左一右,在一樓與二樓的轉角處坐下。

今天學校比較亂,想來是婦女節的關係,不一會兒就有人經過。阿義望著我,開口道:

「凱子,知道我要說什麼嗎?」

「不外乎找我算帳吧?」

「找你算帳?嘿,不。」他哼了哼:「簡單一句話,娃娃沒跟你在一起,對吧?」

「對。」

「你拒絕她了?」

「對。」

「為了梁文渝?」

「不。」

「所以現在沒馬子?」

「不,我有。」

「哦?」他一怔:「又找到新的倒霉鬼啦?」

「不,是老情人。」

「程嘉箏學姊?」

「沒啊,人家都高三了。」

「等等。」他訝異地坐直身子:「凱子,你不是在跟我開玩笑的,對吧?」

「這種事情哪能開玩笑?」

我說,心裡十分驕傲。

「呃,所以說,你在跟娃娃……往來的時候,其實已經有這位了,是嗎?」

「遠早於娃娃。」

「所以你也從來沒有追過梁文渝?」

「跟你不一樣,」我搖了搖頭:「沒有。」

「哼。」他似乎被我刺了一下,卻說:「好吧,那算我之前全都誤會了。在這裡跟你說聲對不起,過去的事,還請你大人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不是這樣的。」

「什麼意思?」

「阿義,你是因為娃娃跟我翻臉的嗎?」

「當然還有阿貴。」

「所以你恨我幫阿貴?」

「我恨你因為搶娃娃,所以站到阿貴那裡去。」

「我是因為說唱藝術社才站到阿貴那裡去的,」我搖了搖頭:「還有,我從來沒有搶過娃娃,是你來跟我搶小渝的,又不問個清楚。」

「這就是我跟你道歉的主要理由。」

「阿貴?娃娃?還是小渝?」我毫不放鬆:「你要找一個主要理由,不能跟我隨便帶過去。」

「好,」他哼了哼:「阿貴。」

「這就是了。」我點點頭,難得他也承認了,歎道:「阿義,我們真的不該搞成這樣的。」

「是啊。」

「那就算了?」

「如果你肯。」

「我當然肯。」我點點頭,伸出了手:「還是朋友?」

「等等。」他搖了搖頭,沒有伸出手來:「我先把話說清楚,省得到時候你又覺得我是小人。」

「你說。」

「阿貴那頭,我會找機會跟他算總帳的。」

「所以要我袖手旁觀?」

「是的。」他沉默半晌,忽道:「很不容易,但你不能管。」

「你報復不容易?我袖手旁觀不容易?」

「你袖手旁觀不容易。」

「我不會參與的。」

「從你剛剛的話,我聽得出來。」他點點頭:「但是,我必須先跟你講清楚。省得到時候我出手了,你我關係跟之前一樣,你又為了自保而跳出來幫他,把我的計畫搞得一團亂。這次我不會留餘地,跟他胡財貴也沒有和解的空間。你就不要正義感發作,回頭又跑出來當和事佬。」

「所以你會很狠?」

「狠不狠看你怎麼解讀,」阿義搖頭:「不過對阿貴而言,嗯,他大概會永生難忘吧。」

「呃。」

我心中一涼,這話說得恐怖,想想今天的自己,就算再怎麼有正義感吧,我也不要介入。於是說:

「好,既然是這樣,那我絕不干涉。」

「所謂的不干涉,就是連他問你,你也不能幫忙,更不能聽了什麼通風報信。」

「我明白。」

「你要自己分辨哪些事情是我做的,哪些是流言。」

「不必,我反正一律不管,謠言到我這裡為止。我什麼都不做。」我認真地說:「然而你也必須承諾,事後不能找說唱藝術社麻煩。」

「如果是朋友,當然不會。」他伸出手:「那就這樣,過去的事一筆勾銷。」

「咦,過去怎麼啦?」

我一笑,再度伸出手,與他握了握。

就這樣地,我與阿義修好了。當然,經過之前的事,我對他依然有所提防,也一樣不認同他對娃娃的行為。只是,回頭想想,他頂多只是做得狠一點,我也沒有真的對人好到哪裡去。不禁同情起他的處境,或許他也有滿腹怨氣,是我無法理解的。

是啊,無法理解。得到了薇的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嗎?

送阿義回班上,他問起所謂的「老情人」。我沒有多說,只是微笑一番,表示「這就是當時的洛神」。他聞言長歎一聲,好像十分羨慕,拍拍我的肩膀,什麼話都沒有說。

下午的課很輕鬆,音樂美術聯課活動,除美術外兩堂都是自息。今天教透視圖,想起去年的事,我突然發現,原來大家上的是一樣的課程。

聯課活動還沒開始,我趴在桌上補眠了整堂課。放學鐘響立刻醒來,揹起書包打算離開學校,小光走來問:

「睡醒了吧,這就去找巧怡嘍?」

「嗯。」

「待會兒我會見到麥當勞那個嗎?」

「看情況,我不想在北一女門口待太久。」

「知道知道,老情人多,不想讓別人傷心。」他笑道:「你喔,見不到面拚命找,見面之後拚命躲,這種人生還真可悲。自己小心點吧,就不要段子還沒講完,馬上下台一鞠躬啦。」

他笑道,陪我出了校門。載他來到北一女,小光下了車,逍遙自在地往門口走。我鎖好車,看看時間正好下課,走到門口時巧怡已經出來了。只見小光推她一把,巧怡瞪他一眼,這才跟我打招呼:

「凱子。林美薇回來啦?」

「呃,是啊。」

「那你就開心了,」她點點頭,似乎不是很開心:「我長話短說。你要來幫忙看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對吧?」

「對。演講社表演日期是?」

「四月十九號,禮拜四。」她看了看四周,似乎不願意見到薇:「我把事情交給學妹了,她們會跟你聯絡。原則上跟以前一樣,幫你請公假,來學校看她們練習。」

「等等,不是說我們別拋頭露面嗎?」

「我想過這件事,其實你跟我們合作誰都知道,講的又是相聲,根本騙不了人。」

「瞭解。那我等學妹通知。」

「她們說要跟你開個會。」

「不用了吧?」我一怔:「發公文來就好,有什麼話妳們學校講,浪費這種時間幹嘛?」

「好吧,你說了算。」她哼了哼:「我懂啦,你嫌談情說愛時間不夠用。那我再問你,社團聯展我就不找你了,沒意見吧?」

「講話不要那麼酸,沒意見。」

「我夾在中間很難做人。我找小光你要批准。」

「這不是代表說唱藝術社,他是小光,又是妳男朋友,說什麼批准?」

「好,那我也發公文過去。」巧怡點點頭:「不過呢,反正你們天天碰面,有什麼建議就跟你麻吉講,他說了算。」

「等一下。」小光打斷她:「我先講清楚,安排整場的表演我比不上凱子。妳在這裡想一堆有的沒的,到底要不要我支援還不一定呢。到時候真的有需要我還是會找他,別說我沒先講。」

「隨便啦。」巧怡哼了哼。

「好,那我們就閃了,你慢慢等吧。」

小光笑道,拉著巧怡,快步「脫離」。

我望著他們的背影,心想小光還真讓著巧怡,有些事情明明大違本願,卻還是笑咪咪地陪笑不囉嗦。就在此刻薇出來了,混在一群北一女中間,長髮飄在身後,一看就知道是她。

她揹著一女書包,書包有點舊,不像身上的衣服那麼新。走到身邊,微笑著說:

「等很久了嗎?」

「喔,不會。」

「剛剛在跟同學講話?」

「是啊,演講社社長,還有小光。」

「陳巧怡我認識。」她點點頭,牽起我的手:「那現在呢,你要去哪?」

「去吃個飯嗎?」

「好。不過先去一下中華商場,我要做衣服。」她說:「你有認識的店家嗎?」

「有一間。」

我點點頭,牽著她走到車子旁。我彎下身來開鎖,只聽她說:

「凱,今天我找過康康了。她說你們要辦一個洗塵活動啊?」

「呃,大嘴巴。」我承認:「對,狗弟的主意,他愛熱鬧。」

「不要辦了,我會去跟他說。」

「咦?為什麼?」

「回來就回來嘛,弄得那麼盛大做什麼?」她微笑著說:「大家熱鬧一下可以,不過不要拿我當成重點。我跟康康、亞萍都講好了,找個禮拜六下午,大家在月光和狗自己聚聚就好。」

「如果妳是這麼想的,那我沒意見。」我點點頭:「不過也可以這樣,狗弟說愚人節還有活動,乾脆整合一下,我們上台表演一首歌就好。妳覺得呢?」

「The Rose啊?」

「呃,康康也講啦?」

「她沒講,」薇搖了搖頭,表情很愉快:「我猜的。凱,你就是會耍浪漫,不過這首歌太苦了,我們好不容易終於在一起了,不要唱這種歌。」

「那唱妳寫的歌?」

「也不要。」

「為什麼?」

「我寫的歌都不成熟,平常唱唱可以,有康康她們就不必啦。」薇笑道:「你別看康康一副很隨便的樣子,她的本事可大了,別給她聽我寫的歌,否則我的面子往哪擺啊?」

「才不會,妳的歌很好聽呢。」

「那是你,我做什麼你都喜歡。」她笑了起來:「別囉嗦。最近我剛剛聽到某個很厲害的歌手,有一首歌我希望你能唱給我聽。就那首好了,配樂我來改,我自己請康康她們幫忙,反正不是正式表演,這樣好嗎?」

「所以也不要在愚人節那次?」

「不要。那次你別上台,讓我來。」她看著我,眼中透出莫名的神彩:「如果你不反對,那就這麼約定了?」

「呃,好吧。」

「別失望。」她又牽起了我的手:「凱,你不瞭解,一方面我覺得最近的心情不適合唱The Rose,另一方面,其實那首歌也算是我們的定情歌。苦是苦,不過也寫出了某些過程。我希望把歌留下來,等到哪個最有意義的日子再來唱,你說好嗎?」

「什麼是最有意義的日子?」

「哈,就是我正式被你囚禁在家裡的日子嘛。記得要存錢,黃金寶石不便宜。」

「呃,好好好。」我臉一紅:「就這麼辦,那妳要我練什麼歌?」

「我幫你拷一卷,台灣大概沒得買。」她點點頭:「到時候再說,先帶我去做衣服吧?」

「是。」

我笑道,「帶」這個字好浪漫,我開心地發動了車,拍拍後座,讓她坐上來。

兩人來到中華商場。捷運已經開始施工了,圍欄圍得到處都是,我沒地方停車,只好把車停遠一點,放在紅樓戲院旁邊,沿著紅樓殘破的磚牆走出來。

我們路經那排每次表演都會來買花的花店。我想了想,拉薇走進去,買了一朵紅色鬱金香送給她。薇開心地把花捧在手上,問道:

「凱,你很喜歡鬱金香,是嗎?」

「是啊。」

「為什麼?」

「一方面是花語吧,」我解釋:「鬱金香的花語是告白、高貴與神聖,我覺得跟妳很像。再來就是我很會種鬱金香,小時候媽媽帶我去花市,都讓我負責種鬱金香……還有風信子。」

「為什麼你很會種鬱金香?」

「因為難種。台灣的氣候不大適合,媽媽每次種都不成功。」我解釋:「所以了,國一那年我媽生日,我在之前找了個假日跑去花市,跟人家買球莖順便請教,之後種在學校,趕在媽媽生日之前終於種成功了。當時媽媽很高興,之後都叫我種,種啊種地就變成高手了。」

「真的喔,你還真乖。」她笑道:「難怪你幫我種了那麼多,我還在想你是找誰來施工的呢。」她想了想:「對了,凱,問你一件事。」

「妳要問種鬱金香嗎?」我笑道:「我不是一個人種的,馨馨也來幫過忙,搞得一團糟,還是阿姨幫我們善的後。」

「真的嗎?那她也很乖。」薇笑道:「只是苦了阿姨啦。我不是要問這個。我要問的是,你在我回來之前做了這麼多事情,當天在機場沒有見到我,有沒有一種很想放棄的感覺?」

「呃,什麼叫做『很想放棄』?」

「就是覺得,這些事情做得很無謂。有嗎?」

「無謂是沒有,」我搖了搖頭:「不過倒是很擔心後來怎麼辦。」

「什麼事情怎麼辦?」

「像餃子啊、湯圓什麼的,吃不完怎麼辦?」我笑道:「兩百個耶,我媽媽知道我在幫妳包,帶回去的話她又要問東問西啦。其他像是表演都約好了,妳家的錢被我挪用給小渝了,這種的。」

「也就是說,你不打算等看看,說不定我只是遲幾天?」

「妳最有信用了,要改一定會先跟我講。」我搖搖頭:「當然,我也不是說妳這次沒信用,可是畢竟之前妳說覺得我們大概沒希望了,又聯絡不上,自然會往壞處想。」

「那麼,如果真是這樣,你會很傷心嗎?」

「會啊。」

「所以當天就很傷心了?」

「是啊。」我點點頭,想起那天在機場外的感覺:「而且也覺得很活該。」

「活該是什麼意思?」

「之前我對不起妳,有點罪有應得的感覺。問題也在這裡,就因為是自己害的,反而會更難過。」

「你沒有對不起我。」

「我害妳傷心,就是對不起妳。」

「我對你從來沒有傷心,只有捨不得。」

「那也差不多。」

「唉,好吧,反正現在也沒有這種問題了。」她嘆了口氣,隨即抬起頭來:「凱,地方到底在哪裡啊?」

「愛棟,走過天橋就到啦。」

我忙道,加快腳步,不久後就來到了之前做衣服的店家。

老闆一見到我就笑了起來,熱情地打起招呼,笑道:

「呀,又來做衣服啦?」

「今天是女生要做,北一女制服。」我點點頭,對薇說:「妳量吧,我等妳。」

薇笑咪咪地往中間一站。老闆放下剪刀,拿起皮尺幫薇量尺寸。薇老老實實站著不動,老闆快手快腳地沒多久就量完了。只見他在一本小簿子上寫半天,留下姓名與聯絡方式,這才問:

「好啦,要做幾套?」

「七套。」薇說:「衣服裙子各七件,褲子做三件好了。」

「七套?」老闆一怔,忙問:「同學,妳說的是七套嗎?」

「是啊。」薇笑咪咪地說:「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做這麼多喔?」他不可置信地搔了搔頭:「妳做這麼多不好吧?馬上就夏天了,人也會變瘦,到時候改起來很麻煩喔!」

「我不會變瘦。」薇笑道:「再說褲子我只要三件啊,也算聽你的了。反正你做七套就是,我懶得洗衣服,每週洗一遍,一套準備臨時替換,這樣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可以。」老闆忙道:「那可能要久一點,三個禮拜行嗎?」

「太久了。」

「那這樣,我一套套做,妳分開拿行不行?」

「行。」薇一笑:「七套三個禮拜,那就三天拿一套。不過褲子我急著要,真等三個禮拜,學校就換季啦。」

「好,就這麼辦。」老闆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我先做褲子,三天後跟第一套一起拿。」

「這還真麻煩,」薇笑著說:「三天就要來一次,你要記得請我喝茶。」

「呵呵,沒問題。都是妳來拿嗎?」

「也可能是他。」薇指了指我。

「他我認識啊,老主顧啦,人家很好玩的,上次來做一件風衣,妳知道嗎,他還拿……」老闆開心起來,攔都攔不住,比手畫腳地把我做風衣的事情一古腦說了出來。

我暗暗傷腦筋,這下可好,風衣還在小渝那裡。只見薇笑吟吟地「哦」「真的喔」「那很有趣」之類地跟他對了幾句。之後掏錢付訂金,老闆連忙搖手,客氣半天說什麼老主顧了不用不用,打躬作揖送了我們出來。

我有點緊張,擔心薇問起來要怎麼跟她講。只見薇走了幾步,對我說:

「好啦,搞定。現在去吃什麼?」

「呃,妳想吃什麼?」

「吃點小吃就可以。」

「那去吃一條龍?」

「要吃水餃幹嘛不吃你的?」

「那改成鍋貼,去點心世界?」

「沒問題。」

她點點頭,挽起我的手,走下樓梯。

下班時間,點心世界人很多,捷運施工又很吵,裡頭亂糟糟地,有種不大穩定的氣氛。我跟薇找了個角落坐下,當著「鮮肉鍋貼」匾額點了二十個。沒過多久鍋貼送來,薇拿起筷子,看了看周圍的陳設,想了半晌說:

「凱,這裡都沒什麼變呢。」

「妳來過嗎?」

「嗯,小時候爸爸常帶我來。」

「對,妳說妳住過青年公園那邊。」

「不過快拆了。」

「中華商場啊?」

「是啊,」她靜靜地說:「我們那個眷村也是。上次回來爸爸還去過一次,區裡說國防部打算改建,正在研議一些法規。」

「那還早嘛,法規都還沒訂,真要拆也要好幾年呢。」

「是啊,可是爸爸很捨不得。」她說:「那裡是爸爸媽媽住過的地方,這麼多年了,裡頭還是原來的樣子。」

「真的喔?沒有租給別人嗎?」

「眷村不能隨便亂租,」她搖搖頭:「我們不缺這個錢,不必惹得人家講話。倒是維持很不容易,阿姨每個禮拜都會過去掃一掃。所以如果現在就過去,說不定還能直接住進去呢。」

「這還真不容易。」

「爸爸想媽媽就是這樣。」她輕嘆一聲:「爸爸你見過了,也該知道他就是這種人。把舊房子弄得跟紀念館一樣,除了鋼琴在新家,其他簡直一點都沒變。連……」

「連?」

「唉,連桌上的打字機都維持當時打到一半的樣子。」薇的聲音變低了:「媽媽過世前幫爸爸打一封給國外的信,打著打著昏迷了。媽媽過世後打字機一直擺在那裡,爸爸罩了個玻璃罩,紙都黃了,卻一直沒有變動。」

我暗暗吃驚,想不到她爸爸竟然癡情到這種地步。只聽薇又說:

「算了,不講這個,省得影響胃口。剛剛衣服店老闆說你做了一件風衣?」

「呃,是啊。」

「怎麼都沒穿?」

「這個嘛,唉,」我嘆了口氣:「跟妳承認吧。上學期我跟小渝最後一次見面,那天很冷,我把衣服給她披著,之後就沒有拿回來了。」

「嘿,難怪。」她笑了起來:「剛剛就覺得你的表情很詭異,原來還有這種溫馨場面啊?」

「薇,我那是……」

「不用解釋。」她打斷我,搖了搖頭:「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覺得替你身邊的女生披一件風衣,跟當著我的面對小箏妹妹表白,哪件事我會比較難過?」

「那當然是後面的了。」

「所以,我覺得沒什麼。」她搖搖頭:「凱,你不可以因為跟我在一起,就忘掉我們平常是怎麼相處的。知道嗎?」

「呃,知道了。」

「不過也得小心,」她嘿嘿一笑:「我分得清楚什麼是好人,什麼是心裡有鬼。就跟我不介意你和別的女生來往、相處一樣,我也會介意你跟別人動感情,像以前那樣。」

「我不會了。」

「那我們走著瞧。」她笑道:「你還沒有沉澱完成,我懂,我也會陪著你。不過我不會永遠都那麼好說話的,這點請你放在心上。之前你不是我的,我知道自己的身分。現在我們在一起了,如果有任何一次,即使是一次,只要你對任何人動了真感情被我發現,我就會立刻離開你。知道嗎?」

「我知道了。」

「你要真的知道。」她嚴肅地說:「凱,愛是有佔有慾的。以前你感覺不出來我的難受,以後我絕對不會再隱瞞了。如果你真的對任何人動情,無論是誰、無論程度高低,甚至不只是男女關係的感情,只要動了真情,足以影響到我們之間的相處,那我就會離開,遠遠離開,讓你再也找不到我。你懂嗎?」

「我懂。」我認真地說:「薇,請妳放心。擁有妳之後,無論什麼人,都不再能夠進到我心裡了。」

「好,你說放心,我就真的放心。」她點點頭,表情非常肯定:「凱,你不要因為我的話而緊張,我純粹只是不希望讓你有誤會的空間而已。剛剛說的不包含阿玟和馨馨,你不用擔心她們兩姊妹。我知道自己的極限,之所以跟你把話說得這麼直,就是為了維護我們的感情,不是在警告你,也不是不信任你,你瞭解嗎?」

「嗯。」

「還有,」她又說:「信任是很煩人的,建立不易,摧毀卻很簡單。以前我沒有權力要求你什麼,你也從來沒有騙過我,所以也就沒有信任問題。你要我放心,我會真的放心,然而一旦你說的跟你做的有所出入,我會比不信任你更難過,也就會當場離開,你懂嗎?」

「懂。」

「那就好,」她吁了口氣:「這些話我一直在考慮怎麼跟你講,想不到這麼容易就講出來了。你沒有不高興吧?」

「只要為我們的感情好,我高興都來不及。」

「那就好。呀,鍋貼要涼了,」她忙道:「趕快吃吧,對不起,我太嚴肅啦。」

「別說對不起。」

我忙道,拿起筷子。

週四下班時間,外頭交織著施工與喇叭的聲音。點心世界開著新聞,電視上陳水扁正在質詢交通部官員。我不禁想起小渝,不知她家的事處理得怎麼樣了。默默吃了幾分鐘,薇忽然說:

「對了,凱,以前你是樂隊的啊?」

「是啊,國中的時候。」

「怎麼從來沒聽你說過?」

「咦?沒有嗎?」我想了想:「我以為我說過。嗯,大概沒聊到這裡吧。怎樣?」

「你會吹什麼?」

「其實都會一點。」

「都會一點是都會哪些?」

「就小號啊、baritone、tuba、trombone、法國號、mellophone這種的,長笛只能吹那些國歌國旗歌、行進分列式之類的,主要是高低音銅管。簧片的就比較遜了,屬於濫竽充數等級。

「為什麼?」

「黑管那些比較難吹啊,」我想了想:「最開始我是學baritone的,後來當隊長一定得兼任小號。再後來樂隊人才凋零,加上樂器不大夠,大部分低音部的都只剩一兩支,誰缺席我就頂一下,吹啊吹地每個都會了。誰叫我是隊長呢?」

「黑管為什麼難吹?」

「其實也沒有難吹,不過我只能吹譜上的,Sax也是,不像那些銅管樂器下過功夫,可以吹自己想吹的歌,這樣才叫做會不是嗎?」

「打擊部呢?」

「我們的打擊叫做『組』,很陽春,只有小鼓、大鼓跟四音。四音只練過幾天可以說是不會,還好樂器壞了沒錢修四音變三音,小鼓從小當童軍就學過,大鼓就更簡單了。」

「原來你還當過童軍,」她一笑:「難怪喜歡日行一善。那木琴什麼的呢?」

「跟鋼琴一樣啊,照譜敲就好,再說也沒幾次要用的。」

「不錯嘛,算是全才。」她像是有點驚訝:「那你怎麼沒想到要參加成功管樂社?」

「學長找我去說唱藝術社嘛,我也很喜歡相聲啊。」我說:「另外,之前樂隊經驗不好,我不想再來一次。」

「什麼經驗不好?」

「就是要倒隊嘍,常常有種這是末代樂隊,就要亡在我手中的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學校沒錢。我們那幾年學生越招越少,整屆十班才不到三百人,樂隊滿編要五十五個,六分之一都樂隊,大家還要不要上課啊?又不是妳們學校樂儀隊。」

「這倒是真的。」她點點頭:「我們學校樂儀隊那麼大,也不過佔了總人數的百分之十幾吧,難怪你們會倒隊。」

「不只這樣。那天聽康康說妳們樂儀隊還有國民黨支持,出去表演完全不愁經費。我們那個小國中哪能比,連教練的薪水都發不出來。」說著嘆了口氣,反問她道:

「薇,妳問這個幹什麼?」

「喔,只是好奇。」她說:「今天跟康康見面,她說你有個國中學妹也在我們樂隊。我就在想,之前好像跟你聊過我會什麼樂器的事,卻沒聽你說你也會,不知道你為什麼沒告訴我。」

「只是沒想到要講吧。」我皺眉道:「奇怪,我記得講過啊。」

「沒關係,如果是沒想到要講就不是什麼問題。」

「那怎樣才是問題?」

「嗯,這麼說吧,」她考慮半晌:「凱,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我會很多樂器,對吧?」

「是啊,不是還會彈豎琴嗎?」

「一般來說,遇到同好總會講兩句,」她續道:「像我自己就很愛跟人家聊音樂的事。我們無話不談,這個部分卻完全沒有觸碰到,我以為你是刻意不想談的。」

「沒有啊,真的只是沒想到。」

「那就好。」她微笑著說:「你記得嗎,去年我們剛剛認識,有一天跟你去中正紀念堂,你問我平常都在做什麼,我隨便說了一點,想不到你馬上就有壓力,還說什麼比不過我之類的。你還記得那件事嗎?」

「幹嘛記得,我一直這麼覺得。」

「所以了,我擔心你對樂隊的事情也是這種心態。」薇嘆了口氣:「你要知道,我們之所以建立感情,跟這些事情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希望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都是輕輕鬆鬆的,不是總要跟我比個高下。」

「薇,我知道妳在說什麼了。」我點點頭:「嗯,先回答妳,我不覺得這是一個問題,跟妳比高下很沒意思,我又不像妳那麼見多識廣的。之前跟妳爸爸討論過,我會努力加強自己,所以那是未來要做的,我不必因為過去的自己沒妳本事大而羞恥,妳放心。不過這裡倒是有個別的問題,我說出來妳聽聽看。」

「好,你說。」

「從昨天到今天,我們相處了二十幾個小時,」我緩緩地說:「中間還有睡覺跟上學,時間其實並不多。可是,妳已經不是第一次讓我覺得妳有很多顧慮了。」

「我有很多顧慮?」

「是,很多。」我點點頭:「一下擔心這個,一下擔心那個。就像這個樂隊的事好了,只是個沒聊到的話題罷了,妳卻擴大解釋成是不是給我壓力什麼的。我沒跟妳聊過的事情多了,妳知道我會打中國節嗎?妳知道我曾經是舞龍隊的嗎?我有跟妳說過我曾經差點被玻璃砸死的故事嗎?這些都沒有吧?那我們就不能在一起了嗎?」我輕嘆一聲,牽起她的手:「不瞞妳說,這種想法才會給我壓力。我一直覺得天下最沒壓力的事情就是跟妳聊天,我們什麼都可以談,直來直往的很舒服。可是,這次回來妳有點變了,好像很小心,生怕我們之間出什麼問題。是不是這樣?」

「呃,」她怔了怔,點點頭說:「好,是。」

「為什麼?」

「我怕失去你,」她回答得毫不保留:「既然決定跟你在一起,那就要好好經營我們的關係。其實這跟我過去對你做的事情是一樣的,我要防範可能的問題,不能任由問題發生,不在第一時間解決。」

「嗯,我懂。」我一笑:「妳知道嗎,這種心態有個成語可以形容。」

「哪句?」

「患得患失。」我說:「薇,這是不對的。妳我相處最大的特點,就是我們都對彼此敞開心胸,也很能聊。我覺得這樣就好,也比較能長久下去。如果總是擔心這擔心那的,或者努力想把關係拉近,設定好彼此應該扮演的角色,那未免也太累了。」

「我有這樣嗎?」

「有啊。」

「那你舉個例。」

「像那個男人女人就是。」我說:「我本來就是男的,妳也很有女性特質,只要正常相處就能分出男人女人。我不知道妳的考量是什麼,不過我真的不在乎什麼出去我來付錢這種事。接妳上下學很高興,但那也只是因為喜歡接妳上下學,不是因為我是男人,就負擔什麼接送責任、或者給別的同學看之類的。純粹只是因為我開心,跟男人女人的身分無關。」

「我的意思是……」

「等一下。」我不讓她打斷:「薇,妳可以這麼想。我們在一起很快樂,所以那些快樂的事情才需要守護。一起上下學很快樂,那就一起上下學,妳騎我騎都一樣。我騎很好,會讓我有種載著妳、帶妳出去玩的感覺;妳騎也很好,我也喜歡妳總帶我去一些好玩的地方,又可以抱抱妳,我都很開心。」

「嗯。」她輕輕應了一聲。

「講到這裡另外講個笑話給妳聽,」我笑了起來:「之前有一天我跟爸爸聊天,我問他怎樣才算是個男人。你知道他怎麼說嗎,他說男人要公正、勤勞、誠實跟堅毅。妳覺得這像是什麼?」

「咦?」她笑了起來:「這不是我們的校訓嗎?」

「是啊,很有趣吧?」我笑道:「重點就在這裡,妳看,北一女校訓竟然可以變成衡量男人的標準。回到我們剛剛在講的問題,我覺得男人女人什麼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在做的事情有沒有道理,是不是該做的事。」我頓了頓:

「以妳我相處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珍惜每個瞬間。我覺得只要跟妳聊聊天就很開心了,不管地方是星空花園、是澎湖、還是這裡,」我看了看鬧哄哄的點心世界:「這裡有妳,就是個有趣的地方。我們才吃二十個鍋貼就可以聊這麼久;如果是我一個人來,那麼一定吃完就走,搞不好還會覺得桌子髒,坐得不舒服。」說著望了望袖口:

「當然啦,這裡還是很髒,其實不是很舒服。」

薇無聲地笑了起來,放下筷子,伸手握住了我:

「凱,真想不到你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

「呃,這也只是一種感覺啦。」

「有這樣的『感覺』,證明你真的變了。」她似乎十分感嘆,移座到我身邊:「真沒想到,才八個月沒見面,你一下子就長大了這麼多。」

「呃,有嗎?」

「嗯。」她望著我的眼睛:「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形容。可是,這樣的你,已經是個可以依靠的男人了呢。」

我搔搔頭,傻笑了起來。

「你說得沒錯,」她又道:「這次回來,我的確有點患得患失。凱,我對感情是很認真的,比起在一起後又失去你,我寧願根本不要跟你在一起。我不希望哪天分手了,之後永遠不能見面,那樣的結局太難過了,你懂嗎?」

「我不覺得會。但就算不幸分手好了,難道我們就不能當回朋友嗎?」

「不能。」

「妳跟詩聖不也是朋友?」

「我沒有像愛你這麼愛他。」薇搖了搖頭:「凱,你是我這輩子最愛的人。我不能失去你,你懂嗎?」

「呃,那就跟我保持之前那樣,開開心心的就好。」我忙道,試圖讓氣氛輕鬆一點:「這樣吧,我們還是別在這個話題上講下去了。我跟妳做個約定,以後如果有這種情況,就按照約定辦理。」

「哦,好啊,什麼約定?」

「如果妳再患得患失被我抓到,那就親我一下。」

「哈,那我保證天天患得患失。」

「等一下,我還沒說完。」我笑道:「地點才是重點。如果妳被我抓到患得患失,經我指出又無法反駁,那麼就得在妳們學校,或者成功校門口親我一下。必須是上下學,有教官在,而且不能隨便親一下,一定要慢慢的,讓大家都看到才算。」

「哈,你當我怕這個嗎?」

「妳會怕的。」我點點頭:「一次兩次沒關係,多幾次總會被問的。我是男生,只賺不賠,妳就不是這樣了。」

「好啊,那你如果也患得患失呢?」

「那妳決定罰則。」

「好,」她嘿嘿一笑:「如果是這樣,你就練一首歌。」

「練一首歌?」

「嗯,自彈自唱,曲子我指定。」她點點頭:「三天練成,不能一拖就是好幾個月。如何?」

「嗯,好。」

「那就這麼說好了。」

她伸出小指頭,兩人勾了勾,同時笑了起來。

這麼一來,我也覺得輕鬆了不少。薇開心地牽著我,也不吃鍋貼了,起身付錢離開點心世界。我們一路聊著走回紅樓戲院,薇想了想,還是要我騎車。

回到敦化南路時剛過八點。她下了車,整整散亂的頭髮,對我微微一笑,輕輕地說:

「好啦,那你趕快回家吧?」

「所以車歸我?」

「嗯。」

「那明天早上幾點?」

「六點整,你直接上來。」

「這麼早啊?」

「我要幫你弄早餐啊。」

「喔,那好,」我一笑:「就六點。」

「你要吃什麼?」

「妳弄什麼我吃什麼。」

「嗯,我冰箱沒多少東西。」她想了想,搖搖頭說:「好,沒關係,我會想辦法。那就這樣,明天見嘍?」

「記得早點睡。」

「是,」她一笑:「親愛的。」

我一怔,只見她轉身離去,走進大廳。

我坐在車上,望著她的背影。薇站在電梯口看著我,大廳裡燈光柔和。不一會兒電梯來了,她微笑著對我揮揮手,這就進了電梯,消失在眼前。

我有點捨不得,在樓下又待了一會兒。晚風逐漸冷了起來,嶄新的制服有種擋不了風的感覺。我發動車子回到家,媽媽一見我進門馬上拉我坐在客廳,問起了薇的事。

我一五一十,把認識薇的所有過程都告訴了媽媽。媽媽聽了驚嘆不已,沒有發表什麼意見,只是問我說:

「這些事情可以跟爸爸講嗎?」

「嗯,妳想講的話。」

「那麼,」她又說:「我想請她來家裡吃一頓飯,可以嗎?」

「我去問她,應該可以吧。」

「好,那你就跟她說。」媽媽點點頭,微笑著站起身來:「兒子,這也算恭喜你了。這個女孩子很特別,希望你好好珍惜人家,不要三心兩意。」

「我不會了。」

「這是第一天,之後還有很長的日子。」她緩緩地說:「記得媽媽的話,時間越久的愛情,才是越好的愛情。不能只是一下子的激情,激情過了就沒有了。」

「我們不是這樣的。」

「那好,」她點點頭:「也晚了,你這麼累,還是早點睡吧。明天會見到面嗎?」

「當然會啦。」

「別忘了找她來吃飯。」

「我會記得問。」

媽媽笑了笑,轉身走進廚房。

獨自回房間,掙扎半晌還是去洗了個澡。身上還有昨晚泡泡浴的味道,想想天氣這麼冷,其實也不用天天洗澡的。

洗完澡已經十一點多了,收好書包,躺在好像已經有點陌生的床上。我望著熟悉的天花板,想著薇,也想著這一天。

終於,我們在一起了。

經過多少分離,我跟薇,還是打敗了命運,回到彼此的身邊。

這是個歷史性的日子。三月七日,從此以後,將會是我們的「紀念日」。

其實三月二日也是,那是我認識她的日子。突然之間,有種才認識五天,就發生了這麼多事情的錯覺。

當然不只五天。其實是三百七十天。嘿,三月七日,三百七十天,這是什麼巧合呢?

這是我「真正」跟薇在一起的開始。

帶著不安,也帶著期盼。

有點不同,卻又如此熟悉。

是個全新的開始,我們卻在很短的時間裡就談到了問題核心。「在一起」,從在一起的定義、該做的事、面對對方的態度、可能發生的問題,直到面對問題的處理方法……我們無所不談。

當然,有些問題沒有談到,也有些以為會做的事情,卻沒有做。

我們沒有談到她的身體,也沒有談到她在加拿大的生活;我們沒有接吻,也沒有迫不及待地,熱切地擁有對方。

跟想像中不同,卻跟以往完全一樣。我們聊著天。

我默默想著這一天裡發生的事情,牆上的鐘好大聲,秒針「啪」「啪」地,聲聲催我入睡。我閉上眼睛,帶著對明天的期待,緩緩讓黑暗籠罩著四周。就這麼地,結束了跟薇在一起的第一天。

隔日清晨。

一早鬧鐘就響了,我睡了場難得的好覺,二十分鐘內梳洗換衣完畢,揹起書包往門口走。穿好鞋正要出門,就見媽媽揉著眼睛走了出來。

「凱啊,這麼早就要走啦?」

「媽媽早。」我點點頭:「對啊,我要出門啦。」

「先跟她見面嗎?」

「是啊,她說要做早餐給我吃。」

「那還真甜蜜。」媽媽聳聳肩:「這樣也好,你們都是年輕人,早餐不吃不行,晚上也該好好睡覺不要熬夜。人家時差好了沒?」

「應該沒問題。」

「那就好,瞧人家多認真,一回來馬上註冊。哪像你,連接機都可以當成請假理由,越大越會造反了。」

「媽,哪有一醒來就唸人的啊?」

「好啦,我不管你,」她也笑道:「談戀愛嘛,我能理解,光明正大的我也比較放心,講清楚其實對你自己最有利。對了,昨晚上床後我才想起有一句話沒跟你講,你急著走嗎?」

「一句可以,」我笑道:「兩句就太多了。」

「好,我就一句。」她一副拿我沒輒的樣子:「兒子,談戀愛很好,不過這可不是試婚,記得跟她慢慢來。」

「咦?」我呆了呆:「試婚?」

「是啊。」

「這是什麼意思?」

「嘿,再問就不只一句嘍。」媽媽笑了起來:「我的意思是你們要慢慢來,不要一下子就燒光了,讓熱戀期間維持得久一點,長遠來說比較有幫助。」

「為什麼?」

「因為這樣比較穩定。」她搖頭道:「好啦好啦,你急著走,我不跟你說這些。記得約她來家裡吃飯,我跟你爸爸都很喜歡她,要是你聽我的,搞不好這就是未來的媳婦。」

「嘿,想真遠。」我點點頭:「好,這件事我會跟她說,我想她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你說來家裡吃飯啊?」

「是啊,昨晚妳交代的嘛。」

「唉,就說你沒在聽。」她揮了揮手:「算了,有空再講好了。記得不要談戀愛談得高興,待會兒又找藉口不去上學啦。」

「我才不會咧。」

「她不會我信,你說不會,只怕藉口都想好了。」她搖著頭:「看看之前的成績單,幾百堂公假,真要都在練相聲啊,我看連魏龍豪都要拜你為師了。」

我吐了吐舌頭,笑咪咪地連忙逃跑,出了家門。

一路飆車來到薇家,走進大廳時警衛正在打盹兒。我躡手躡腳上了電梯,忽然發現薇家的安全防護其實十分脆弱。電梯一路直通大門,雖說必須持有鑰匙卡,其實樓下警衛就是最後一關了。薇家只有一扇門,也不是關上就自動鎖上的那種,要是鑰匙卡遺失,有心人士只要觀察夠久,就可以找到機會潛入她家洗劫一番。

來到樓上,我先按下門鈴,這才掏鑰匙開門進去。只見薇早就醒了,整身制服加圍裙,拿著鍋鏟正在煎培根。

她一笑,隨即繼續烹調。我走進廚房,笑道:

「早啊,這培根真香。」

「也不叫我一聲,光關心培根。」

「好啊,親愛的,早安。」我也笑道:「我不關心培根,不過還真香呢。」

「沒良心,也不問問培根哪裡來的。」她笑咪咪地說:「來得倒是挺早。本來以為你會準時到的,那就不用等啦。」

「也只差二十分鐘而已嘛。」

「你幾點出的門?」

「五點二十。」

「十分鐘就到啦?」

「妳家不遠啊,過個隧道就到了。」

「嘿,騎車要小心。」她提醒:「什麼過個隧道,隧道前後都不算啦?你家到我家起碼五公里,還要等紅綠燈加上停車上下樓,你起碼騎到六十幾了吧?」

「嗯,差不多。」

「摩托車騎過四十就很危險了,你要小心安全。」

「好啦,我知道了。」我連忙轉移話題:「對了,妳還沒講呢,培根哪來的?」

「從豬身上切下來的。」她一笑:「廢話,當然是去買的嘛。昨天晚上我去超市買了點東西,不然早上還真買不到。對了,提款卡要還我。」

「喔,對。」我忙道:「先講一聲,裡頭已經沒剩多少錢了喔。」

「我知道啊。」她點點頭:「你借給梁文渝了。沒關係,我在乎的是提款卡,昨晚我身上現金用完了,還好超市可以刷卡。」

「咦?那妳拿提款卡也沒用啊。」

「帳戶裡有,爸爸幫我匯了。」她搖搖頭:「不過起碼要四五天才會進去,所以這幾天可能要吃你的。你有錢嗎?」

「有,昨晚剛領零用錢,抽屜裡還有一兩萬。」

「那夠了。」

「薇?」

「嗯?」

「小渝的事妳沒介意吧?」

「沒啊,」她一怔:「昨天不都說過了?」

「確定一下。」

「好,確定,沒有。」

「那我要不要把借據給妳?」

「借據?」她又是一怔:「凱,你要人家寫借據啊?」

「沒有沒有,」我忙道:「那是她家人硬要寫的,說什麼不能這樣,公事公辦之類的。」

「喔,你是跟她家裡談的?」

「本來沒打算見面,可是她爸爸媽媽說一定要見見我,畢竟這是一筆大錢。」

「嗯,也是。」她點點頭,指了指旁邊:「幫我拿盤子來。」

我連忙遞上一旁的白瓷盤,薇把培根鏟進盤子裡,放在一旁,打開水龍頭放水,又把平底鍋裡的油倒進排水孔中,倒得又準又俐落,一滴都沒有滴在水槽裡。

抽了幾張餐巾紙擦拭平底鍋,薇邊擦邊說:

「凱,借據你收著,不要給我。」

「為什麼?」

「那是你借她的啊,我又不能幫你討。」她笑道:「跟同學要債多難看啊,再說她也不會賴著不還,要是數目小一點,其實送她也不要緊的。」

「嗯,這是妳的錢,我可不能送她。」

「你忘了,當時說過這是你的錢,都用了還假客氣。」她一笑,把餐巾紙扔進垃圾桶,將鍋子放回爐上,點起小火又問:「對了,你每個月有多少零用錢啊?」

「一週一千五。」

「咦?我問過這件事,對吧?」

「嗯,對。」

「什麼時候問的?」

「這我就想不起來了。」

「奇怪,我也想不起來。」她皺起眉頭,從冰箱裡拿出四顆蛋,問我說:「你吃蛋吧?」

「吃啊。」

「選個style。」

「隨便啦。」

「不要隨便,你自己都怎麼弄?」她追問:「我看到冰箱有蛋,別跟我說你都吃白煮蛋。」

「哈,我就吃白煮蛋。」我笑道:「我煎蛋從來沒成功過,難吃死了。這陣子的確在妳家練功,不過還是煎不好,不是焦就是硬,還不如吃白煮蛋。」

「我來煎啊,你要吃怎樣的?」

「好啊,那我不客氣了,」我笑道:「單面,蛋黃要生,最好蛋白邊緣有點焦。」

「好個大爺。」

她一笑,這就打起蛋來。只見兩個漂漂亮亮的蛋滑進鍋裡,傳出滋滋的聲響。

我站在一旁觀看,只見薇似乎在想事情,拿著鍋鏟沒有動作。蛋白在熱鍋中逐漸凝結,只在瞬間,就浮起了幾個大小不等的泡泡。

「呀。」

薇回過神來,拿起鏟子把兩顆連在一起的蛋鏟入磁盤,皺眉道:

「凱,你用過我的鍋子,是不是?」

「是啊,練煎蛋。」

「不是說只吃水煮蛋嗎?你沒擦乾淨。」她搖搖頭,把培根與蛋都交給我:「你先端出去,我弄一下就出來。」

我依言把盤子端出去,只見桌上已經擺了馬鈴薯沙拉、裝好盤的沙丁魚罐頭、一盤深褐色煎過的不知何物,還有一壺現榨的奇異果汁。

真豐盛,我心想。走回廚房,只見她正在炒蛋。

「妳吃炒蛋啊?」

「嗯,是啊。」她心不在焉地點點頭,像是正在想什麼重要的事,問道:「凱,問你一件事。你跟我說過你愛吃sunny side up,對吧?」

「太陽蛋,對啊,我愛吃這種的。」

「不,我問的是你有沒有跟我說過?」

「咦?好像沒有。」

「那還真奇怪。」薇想了想:「凱,我有點Déjà vu,你別理我。」

「妳說妳怎樣?」

「喔,Déjà vu,」她笑了起來:「這是法文,不過英文也這麼講,算是一種英文的外來語。意思是對某種本來應該感到陌生的東西覺得很熟悉,或者什麼事情好像發生過,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似曾相識。我心裡一動,問道:

「這個字怎麼寫?」

「法文有diacritic……咦,這要怎麼翻譯,我不知道中文叫什麼,」她似乎覺得很難解釋,想了想說:「就是在某些字母上面加一撇啊、兩個點什麼的,用來標記發音的符號,你看過嗎?」

「有有有,」我點點頭:「德文裡有,電影裡看過。」

「還知道德文,」她微微一笑:「不過德文跟法文不同,德文裡有diacritic的是不同的字母,法文只是發音上的不同。英文裡直接拼D-E-J-A,空格,V-U就可以了,diacritic忽略掉不寫也沒關係,唸法跟法文一樣都是Déjà vu。」

「怎麼用?」

「這是個名詞,直接說就可以了。就一聲『嗯,Déjà vu。』」她把火關了,把炒蛋鏟進一個長形容器中:「就跟剛剛一樣,我覺得有那種感覺,直接說『Déjà vu』,或者『feels like Déjà vu』都可以。」

「所以,嗯,妳剛剛覺得有種……Déjà vu的感覺?」

「是啊。」她又開始擦鍋子:「發音倒是挺準的。剛剛問你愛吃什麼蛋,這件事我好像做過。你又說沒有,這就是Déjà vu了。」

「搞不好妳真的問過。」

「可是我想不起來。」

「我們講過那麼多話,哪能每件小事都記得啊?」

「嗯,這是沒錯,」她點點頭:「不過這也不能算是小事。你的喜好我都記得,再說我們認識才一年而已,一年內問過什麼我大概都不會忘記。」

「嘿,記性這麼好?」

「你也不賴,」她一笑,卻又皺起眉頭:「可是你也不記得,倒是記得我問過零用錢的事。這還真怪了。」

「這有什麼大不了的,說不定就是沒講過啊,那當然不會記得,傷這種腦筋多無謂啊?」我笑道,見她已經擦完鍋子,伸手幫她解開圍裙結,她把圍裙掛好,一起回餐桌坐下。

薇似乎還在想這件事,一時沒有動手。我「喂」了一聲,這才笑著回過了神,起身倒了果汁,拿起杯子說:

「來,cheers。」

「嗯,」我也舉起杯子,笑道:「慶祝在一起之後的第一次早餐,謝謝我親愛的薇。」

「嘴真甜。」

她愉快地笑了,彷彿忘了「Déjà vu」的事,兩人舉杯互碰,敲出清脆的聲音。

我們愉快地吃著早餐。這頓早餐真豐盛,其中還有我沒吃過的東西。薇說那叫做corned beef,中文叫馬鈴薯醃牛肉,是老外常吃的早餐項目。「跟我們吃蛋餅差不多,就是油了點。」

由於來得早,開動時正好六點整。我心想薇抓時間抓得真準,不知道這對會做飯的人來說是不是很容易,還是她也花了很多心思在這上頭。我望著她,當著滿桌豐盛又可口的早餐,不禁問:

「薇啊,妳幾點起來的?」

「五點整。」

「昨晚幾點睡?」

「十點左右吧。」

「自己醒的嗎?」

「是啊。」

「那就好。」

「什麼事情就好?」

「我是說,自己醒來代表睡夠了。」我解釋:「不然的話,這樣睡應該很不舒服。」

「咦?睡七個小時還不夠啊?」

「夠是夠,不過應該睡八個小時。」

「嘿嘿,有人要吃早餐啊。」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雙數就好。」我忙道:「六個小時也可以,不過以我們這種年紀應該睡足八個小時。我怕妳是開鬧鐘醒的,所以問一聲。」

「雙數又怎麼樣?」

「這是睡眠週期,每兩個小時一個循環。」

「哦?」她一怔:「這是聽誰說的?」

「我看牛頓的。」

「你有訂牛頓?」

「還有科學眼,我對這種科學雜誌很有興趣。」

「是嗎?那很好。」她點點頭:「這不會因人而異嗎?」

「雜誌上沒講,不過我猜會。」

「所以了,不一定適用於我。」

「那妳是怎麼睡覺的?」

「就睡啊。」

「我是問,妳睡多久才覺得舒服?」

「嗯,這倒是個有趣的問題……」她偏起頭想了想,忽然一怔:「咦?凱啊,我又……」

「Déjà vu了,是不是?」我笑道:「這次不是,我們聊過這個話題。妳說有種方法可以控制做夢,談過一下。」

「對,Lucid Dreaming。」她嘿嘿一笑:「好啊,凱,你這個裝傻的,記得很清楚嘛。記不記得當時是怎麼談起這件事的啊?」

「呃。」

「記得,對吧?」她笑道:「你夢到我跟小箏妹妹都嫁給你,我們還都穿著樂儀隊制服。嗯嗯,好小子,這下子兩個都當過你女朋友,樂儀隊的也認識了一堆,算不算美夢成真啊?」

「厚,有這樣虧人的嗎?」

「夢是現實的延伸,」她一笑:「反過來說,醒來記得的夢,也可能導引或暗示行為,往那個方向發展。」

「妳少拿一堆心理學來唬爛我。」

「好吧,被抓到了。」她吐吐舌頭,笑道:「嗯,我剛剛的確以為又Déjà vu了。凱,我還蠻討厭這個的,多謝你一下子就幫我想起來。」

「Déjà vu怎麼了?」

「蠻可怕的。」

「為什麼?」

「那種感覺有點像是記憶被消除了,自己卻不知道,只剩下一點片斷。」她皺眉道:「我很不喜歡忘記事情,問題是Déjà vu又不代表真發生過。這種感覺很不好,能免則免。」

「說不定是夢到的。」

「的確有理論這麼說,」她點點頭:「喂,邊吃邊講,我們沒有太多時間。有一派理論說Déjà vu是夢到的事情後來發生時產生的感覺,畢竟夢會忘記,但我們也不會憑空做夢,夢裡的內容不管多離譜,素材還是從生活經驗取得的。」

「這話怎麼說?」

「拿你上次那個夢來舉例好了,」她笑道:「那是個春夢,我、小箏妹妹、樂儀隊、結婚,不是還有什麼我們校慶、中正紀念堂集團結婚的嗎?這些都是現實生活的素材,夢裡只是重新組合一番,你不可能夢到從來沒有經驗過的事物,像你沒去過建中校慶,所以絕對不會夢到建中裡面長什麼樣子,這種的。」

「所以?」

「平常我們的五官一直在接受資訊,不重要的被忽略,這就叫視而不見。」薇解釋:「可是夢裡就有可能發生,等到下次注意到了,就覺得是Déjà vu了。」

「這還蠻有道理的啊。」

「所以了,說不定我夢見煎蛋給你吃,問你愛吃哪種,剛剛就Déjà vu了。」薇點點頭,看起來放心了點:「那也好,只要不是問過忘記就好。」

「就算問過忘記也沒什麼了不起啊,我常這樣。」

「那是你心不在焉,其實你的記憶力很好。」

「換言之,妳自己每件事都很專心嘍?」我藉機說:「薇,這樣不是很累嗎?」

「還好,」她搖搖頭:「再說我也沒有件事都很專心。」

「說到這個,我覺得其實妳跟諸葛亮很像。」

「諸葛亮?」

「是啊,武鄉侯,孔明,臥龍先生,三國蜀漢劉備的謀臣。」

「我知道諸葛亮是誰,我是問哪裡像?」

「沒事就在動腦筋。」我說:「以前看三國演義,我就常常覺得諸葛亮活得還真辛苦。不管問他什麼都有答案,而且總是早就想好擺在那裡的。那要沒人問呢?要是情況改變了呢?豈不是白想了?」

「所以?」

「我是說,像他這種人,大事當然該想一下,可是一堆小事臨時再想去都不遲,妳跟他都那麼聰明,什麼事情轉眼就想出來了。幹嘛不休息休息腦袋,反而沒事就在想一堆可能的問題的可能解法,辛苦得要命?」

「我覺得……」

「我還有一句,」我續道:「更別說事情都是相關的,一個問題搞不好有八個答案,每個答案又連動到別的問題,這樣想來想去地不是很累嗎?更別說永遠想不完了。」

「所以呢,省省功夫?」

「的確。因為妳不可能掌握全天下的各種狀況,因此大部分預先想好的答案都有漏洞,只要一個漏洞發生,那就前功盡棄,白想一通了。」

「所以該怎麼辦?」

「想個大概就好了。」

「我就是這樣子啊。」

「妳才怪,」我笑了起來:「妳習慣都把每件事情都想得好好的,窮盡一切可能,想在事情前頭,還逼自己記得每個細節。這樣太累了,我希望妳放輕鬆一點,不要過得這麼辛苦。」

「問題是,」她輕輕地說:「連想清楚都會出事了,不多想想還得了?」

「我覺得想大節就好。」

「什麼是你所謂的『大節』?」

「每件事不同,妳這麼聰明,隨便想想就會知道。」我說:「不講別的,這次妳講了好多擔心的事,其實那些考量都只是為了讓我們不要出問題而已。但是,妳也知道我愛妳,更清楚我們很能溝通,只要這兩點存在,那我們的未來就是可以放心的,無論愛情本身,或者遇到問題時的處理能力,看起來都很『安全』啊。」

「呃。」

「怎麼了?」

「你說得很有道理。」薇詫異地說:「沒錯,這麼想來的確什麼顧慮都沒了。凱,你好厲害,光這番話我就比不過你啦,這叫提綱挈領,以簡御繁。」

「厚,好個出口成章。」我噗哧一笑:「我沒那麼厲害,您過獎了。這叫懶人有懶人的辦法,笨蛋也有生存之道。」

「呵,瞧你可愛的,」她笑咪咪地說,看起來非常開心:「我的親愛寶貝,懶是有一點,誰敢說你笨啊?」

「嘻,說得這麼親熱。」

我笑道,心裡一陣暖意。只見薇笑吟吟地望著我,不再接口。

吃完早餐,或者說吃完了滿桌子早餐,我飽得連動都不能動了。看看鐘才六點四十,薇去煮咖啡,我把收桌子收好,只見她拿了兩個保溫杯出來,遞了一個給我。

「凱,帶到學校喝。」

我高興地接過。兩人回到樓上拿好書包,一齊出了門。

今早天氣很好,晨光漂亮地照在雲端。白雲邊緣燃著金黃的光芒,空氣裡飄著樹的味道。我發動車,薇跟昨天一樣抱著我,沿平直的林蔭大道,七點二十分左右,兩人來到北一女。

一樣把車放在貴陽街,我們在滿是綠制服的同學中牽手往校門走。走著走著,她突然說:

「凱,今天放學一樣見面吧?」

「當然啊。」

「你都沒有什麼事情要做嗎?」

「沒有啊,怎麼了?」

「嗯。」她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想了半晌:「社團不忙嗎?」

「暫時不忙。」

「不是昨天才跟陳巧怡談事情?」

「那還好,她們有個活動要我幫忙,跟去年社團聯展一樣,到時候我會有公假到妳們學校支援。」

「是嗎?」

她又搖搖頭,卻還是沒說什麼。

就這麼著已經來到學校門口。今天負責指揮上學的是葫蘆,她先跟我揮了揮手,見我牽著薇,不禁又是一怔。

我有點狼狽,對她點頭致意。薇也看到她了,停下腳步,轉頭問我說:

「你認識盧教官?」

「是啊。」

「她不是負責儀隊的嗎?」

「我就這樣認識的。」我直言不諱。

「那我們是不是不該在她面前太親密了?」

薇忽道,快速放開了手,動作迅速得令人訝異,我忙道:

「薇,這是什麼話?妳我都在一起了,還怕被葫蘆知道嗎?」

「這是一回事,但又何必惹人傷心呢?」

「惹誰傷心?」我哼了哼:「如果這樣,那我豈不是連送妳上學都不行了?」

「怎麼說?」

「這邊都是妳同學,無論小箏、小渝或娃娃都有可能出現。」

「所以更不該這樣。」薇看著我:「你說隔幾天還有公假要來我們學校支援?」

「是啊,」我一愣,怎麼又跳回這裡了:「所以怎樣?」

「所以之前的事情又要重演了。」

她說,眸子裡充滿了莫名的神情。

我皺起眉頭,拉起她的手:

「薇,妳不能這樣。不是都說好了嗎?」

「說好什麼?」

「要對彼此的感情有信心。」

「所以我又在患得患失了,是不是?」

「沒錯。」

「那我承認就是,」她態度忽變,頑皮地一笑:「那就願賭服輸,乖乖受罰。」

她說,迅雷不及掩耳地,當著同學與葫蘆的面,吻起了我。

既堅定又熱切,毫不猶豫,跟以往的她完全不同。

多麼熟悉的氣息啊,這是印象中的、薇的味道,就像在小白沙嶼、臨別前的星空花園一樣;我緊張得動都不敢動,連抱她都忘記了,彷彿是個初戀的小男生,直挺挺地任她抱著,任她吻著。

短短的一吻,卻像是過了好久好久。

這是我們「第一個」吻。

是的,第一個吻;經過多少分合,總算相聚了的薇跟我,在北一女門口嚐到了第一次的愛。跟以前不同,也跟即將擁有的經驗不一樣;這是第一個吻,就像薇說的,是個獨一無二的「第一次」。

未來我們還會吻著彼此,或許該說,我們永遠都會吻著對方。無論在翠峰湖畔、在刮著颱風的八斗子漁港、在蒔裡沙灘、在積著雪的玉山頂上,我們從不放棄任何機會,都像這次一樣,毫不保留地吻著對方。

但是,這個吻不同。

因為那是我們的「第一次」。

當然,這也造成了一些後果。

在往後的人生裡,我都不大喜歡接吻。

也不能說不喜歡,我所不喜歡的是,無論對象是誰,無論彼此的關係再怎麼親密,每個與對方初次接吻的瞬間,我都會想起那一天。

初春、剛跟薇在一起;豐盛的早餐、漂亮的週五清晨。

葫蘆,校門口的同學;綠成一片的街景,以及剛剛發芽的,貴陽街上的行道樹。

風裡有涼涼的印象,滾燙的唇邊飄著香,這是一個烙印在身體上的,不可磨滅的反應。只要接吻,我就會想起這段回憶,無論處身在什麼環境裡,對方是誰,薇的氣息都會幽幽飄起,四周也會突然變得一片清朗,就像當年站在北一女門口時的感覺。

於是,紅毯上的我,終於停下腳步。

周遭安靜了,閃光燈閃個不停。樂團停止演奏,唱詩班歌聲告終。

牧師走到我們面前。

這是她找來的,一位面容和藹,雍容慈祥的老先生。穿著紅色前襟的牧師袍,開口詢問在場眾人是否反對這場婚禮。

席上一片靜默。我雖然背對著大家,也知道沒有人會「反對」。

該來的都來了,不該來的,也都沒有來。

冗長的禱告過去,禱告辭明明是自己寫的,卻覺得如此囉嗦。

禱告後是獻詩,樂聲再起。康康、蘭蘭與小玫合奏,唱詩班唱起了「Jehovah's Blessings Abound」。

於是,儀式進入最後階段。

「作為牧師,」經過另一段冗長的「前言」,老牧師終於說到正題:「最讓我感到快樂的工作,就是能夠站在這裡,替一對深愛對方的主內弟兄姊妹主持婚禮。今日我很榮幸能夠站在這裡替他們證婚。」說著微微一笑,看著一身白紗,捧著鮮花的她,認真地問:

「妳是否願意接納這位先生成為妳的丈夫,愛著他也珍惜他,至死不渝?」

她輕輕一笑,「我願意。」驕傲喜悅,毫不遲疑。

牧師滿意地轉向我,從容不迫地問:

「你是否願意接納這位小姐成為妳的妻子,忠誠疼惜著她,至死不渝?」

我點點頭:「我願意。」

「這個戒指,」小笙妹妹端上裝著兩顆戒指的小盤子,牧師拿起兩顆戒指,交給我們一人一顆:「作為你們永恆之愛的證據,見證你們今日的誓言,請替彼此戴上去。」

她笑了起來,像是迫不及待,把戒指套上我的左手無名指。

該我了,我拿著戒指,牽起她的手,瞬間的顫動閃過心頭,套了上去。

「在天父見證下,」牧師接口,像是宣佈著莊嚴的結論:「我在此宣布,你們就此結合,是夫妻了。」說著對我微笑一番:「你可以親親新娘了。」

我一怔,不記得預演時有這句話。只覺得手裡傳來一陣從未感受過的,指縫間的異物感,轉身望向她,沉默著。

她抬頭望著我,上了妝的眼角閃閃發光,泛著感動的淚水。

於是,我閉上眼睛,吻了她。

就在這個剎那,四周再度飄起了春天的味道。朦朧地,帶著煙塵的台北街頭。四下一片翠綠,陽光如此溫馨。一切都是新的,沒有泛黃陳舊,不是回憶追思,這是個新的開始,站在北一女門口,我第一次地,吻著甜美青澀的她。

掌聲瘋狂響起,尖叫口哨、閃光燈大作。鼓聲傳出,樂團接手演奏,一首「搖滾變奏版結婚進行曲」,在狗弟遠道請來O-chisun-MA手中開始演奏。

於是,我牽起她的手,在一片禮砲、花瓣組成的繽紛彩雨中,緩緩步出禮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