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漂浮的愛
能讓她這麼高興,我提醒自己,不管做的是什麼,將來一定要繼續做下去,讓這樣的笑容留在她的面龐上,永遠不要消失。
一切都變好了。
天氣回暖,春天在日夜變換中降臨。日出得越來越早,街頭響起久違的鳥鳴聲。隨著枝頭新綠,分隔島上不時換著鮮花;連捷運施工都振作了起來,在機具敲擊與泥水飛濺中,工人們在朝陽裡淌著辛勤的汗水。
空氣飄著花香、陽光帶著煙塵;上午館前路緩慢安靜、傍晚小吃街熱鬧非凡。世界復甦了,萬物在重生中醞釀,訴說著另一段生機勃勃的故事。
三月廿八日,一個舒服的週三午後。我跟薇坐在「廢墟之家」裡,享受著安安靜靜的午間時光。我們吃完便當,在廢棄課桌椅圍繞中喝著咖啡,享受短暫的寧靜與溫暖的陽光,也在沉默的微笑中,享受著彼此的陪伴。
開學至今一個月,學校生活恢復了應有的熱鬧。社團課上過兩次,接踵而來的競試、科展與段考把大家搞得人仰馬翻。不單如此,演講社活動開始了,我像一年前那樣,一過中午馬上跑北一女,陪著王琬婷學妹,支援「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排練活動。
熟悉的演講社,熟悉的門口大媽,熟悉的校史室與中正樓地下室,頂多學妹們是新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作為合併戲劇社的擂台劇本,演講社練起來的壓力頗大,相較之下我的工作卻很輕鬆。所謂的「支援」比較像是一本「相聲百科全書」,從一開始社內選拔、直到開始分段練習,無論學妹遇到困難,或者同屆這幾個要切磋示範,我都只要坐在那裡等人詢問即可,可謂輕輕鬆鬆,比起去年社團聯展或六七晚會,這次「支援」根本是來玩的。
當然,還是有點不同的。
跟一年前總是自己進出北一女不同,這次校園裡有了薇。演講社公假時間是每天下午一點到四點半,我卻總是十二點一過就跑北一女,帶著兩個便當,跟薇溜進「廢墟之家」享用。「廢墟之家」是薇想的名字,我們在危樓裡找了一間不起眼的空教室,利用廢棄課桌椅堆起城牆,花了幾個中午合力打掃,清出一塊既乾淨又隱密的私人空間。薇的設計很精巧,即使有人經過也不會發現裡頭別有洞天;就算真的走進教室,若非知道如何打開「城門」,依照一定順序搬開小山也似的廢棄雜物,任誰也無法進入那群精心佈置的,被課桌椅層層包圍的「廢墟陣」裡,而不搞得天崩地裂,讓課桌椅跌得到處都是。
很奇怪的,北一女總務處沒有斷危樓的電,因此我們接起延長線,設置了簡易的煮水設備。不但可以吃便當,吃完更有咖啡可以喝,可謂諸事齊備,一步也不用離開。
老實說,危樓並不是個偏僻所在。它是至善樓一翼,位在校園東北角,與至善樓另一翼呈「L」型相連。危樓共分三層,每層有三間教室,兩翼走廊互通,中間只有封鎖線與廢棄課桌椅用以阻隔。「廢墟之家」在三樓中間,隔著一間擺滿櫥櫃的空教室,旁邊是高一勤班。吃飯時間十分吵雜,坐在「廢墟之家」裡,甚至可以聽見學妹們的嬉笑聲。
危樓附近滿是校舍建築,從「廢墟之家」往外看,左邊是至善樓,右邊是科學大樓與中正樓,前方是新民樓,中間則是被四棟樓圍起來的游泳池。游泳池畔種滿大樹,危樓下方長滿籐蔓,籐蔓沿池畔鐵絲網蔓延,伸進整個冬天都沒有啟用的枯乾泳池中。
危樓後方有棟四層建築,隔開危樓與公園路圍牆。三四樓是僑生宿舍,一二樓則是烹飪教室與福利社。午餐時間福利社很熱鬧,無數個外送便當在福利社外整整齊齊堆成一座小山,各班代表擠著領取,有種小時候眷村裡排隊領取補給品的錯覺。
僑生宿舍平常沒有人,只有中午偶爾亮起幾盞燈;烹飪教室總是飄著香,似乎不時有人利用那些設備來加菜。中正樓外有個涼亭,涼亭外是水池,每天都有幾個高三學姊拎著便當跑到那邊吃;游泳池旁有排座位,科學大樓入口有道小階梯,同學散坐各處,享受著屬於自己的角落。
中午的北一女很熱鬧,不像平常那麼嚴肅,有種忙裡偷閒的感覺。只有危樓總是安安靜靜的,在一片溫馨中自外於整個世界。各種聲音飄來,在走廊與教室間迴盪著虛幻空靈的聲音。就這麼地,「廢墟之家」裡的我跟薇,一起過了好多個舒舒服服的中午時光。
當然,午餐時間很短,吃吃便當煮杯咖啡也就差不多了。雖然為了防範聲音傳出,豆子都是事先磨好的,然而咖啡香卻藏不起來。說不定北一女師生也覺得很奇怪,不知這種每到中午就飄出的香味,到底是從校園哪個角落傳來的。
便當是媽媽的愛心。在媽媽邀請下,薇回來後第三天就去了我家。當天是週末,媽媽拿出看家本領,做了整桌好菜請她吃。當然,作為「兒子的女朋友」,薇乖巧地從頭幫忙到尾,兩人高高興興地在廚房窩了整個下午,出來時甚至還多了兩道菜。
爸爸跟薇一見如故,兩人在餐桌上聊得幾乎忘記我跟媽媽的存在。薇很知道怎麼與長輩應對,學問又大,一搭一唱簡直成了爸爸的忘年交。之後談起廚藝,薇表示自己雖然愛做菜,平常卻不帶便當,中午多半跑福利社買麵包,偶爾才會訂個便當。不過那些「事先做好放了幾個小時的自助餐」並不好吃,多半只是隨便吃幾口而已。
媽媽一聽,馬上表示「那我以後做兩個,叫凱早上拿給妳」。薇連忙辭謝,卻拗不過我們一家三口連聲相勸。媽媽表示「一個也是做,兩個也是做」;我則說「就算跟早餐打平好啦」。最後還是爸爸開了口,對客氣中的薇說:
「妳沒有媽媽,凱媽媽就是妳媽媽,吃媽媽的便當天經地義,不要客氣。」
薇聞言當場紅了眼眶,我正想亂以他語,就見她點了點頭,輕輕地說:
「是,那我知道了。」
於是,隔天起薇就有便當可吃了。不知因為疼她還是什麼別的理由,媽媽的便當菜色有了顯著改變。不但天天換菜,甚至要我側面打聽薇愛吃什麼。我依言跑去問薇,她聽完只是一笑,隨手寫張紙條讓我帶回去,上面密密麻麻好多道,老實不客氣列出了一堆菜。
把紙條交給媽媽。她一怔,問我說:
「凱,你看過這張紙條沒有?」
「看過啦,」我點點頭:「怎樣?很難搞嗎?」
「難搞?」媽媽皺起眉頭,看著紙條說:「你這女朋友,心思實在太細膩了。螞蟻上樹、炒木耳絲、蝦仁煎蛋、芹菜豆干炒肉絲、芹菜炒肉片、滷蛋、乾煎鱈魚、炒豬肝……還有紅蘿蔔炒蛋。兒子啊,你都沒看出什麼來嗎?」
「不就便當菜嗎?」
「嘿,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媽媽哼了哼:「你不會做菜,不知道這些都是簡單得要命的東西。這樣好了,我問你吧,這些菜哪個你不愛吃?」
「都好吃啊。」
「這張單子她寫多久?」
「馬上寫的,邊寫還邊跟我聊天。」
「所以啦,多麼聰明的女孩子啊,」媽媽長歎一聲:「你看看人家,隨手寫出來都是你愛吃的菜,每項都簡單好做,還寫了這麼多。」說著數了數菜單:「嘿,二十五道,有葷有素,你知道這代表什麼嗎?」
「不知道,代表什麼?」
「代表她連變化都幫我想好了。」媽媽搖著頭:「你一個禮拜要吃五個便當,她就寫了二十五項,不多不少,還都是可以蒸來吃不走味的,最合適做便當的菜。小小一張紙條體貼了你也體貼了我,還寫得這麼大剌剌地,一副你問什麼她就隨便寫寫的樣子,東一個西一個看上去沒什麼規則,其實就是不要讓我覺得她都安排好了,方便我依照買菜當天狀況自己配。天啊,只是一張紙條而已,她連我的面子都顧慮在裡頭,你可得好好疼著人家,這種女孩子太可憐了。」
「呃,為什麼這叫可憐啊?」
「小小一個高中生,又不是伺候惡婆婆,為什麼要花這麼多心思呢?」
「或許希望妳對她印象好一點吧?」
「妳笨死了,」媽媽搖頭:「凱,這麼做不在討好我。她那麼聰明,難道不知道我們都很喜歡她嗎?再說這也不是討好男朋友父母的辦法,真想討好客氣幾句就成了。寫這麼一大串,計較一點的家庭說不定會覺得這個女孩子連客氣一下都不懂,很沒禮貌什麼的。」
「嘿,哪來這麼多講究啊?」
「兒子,你真不懂人情世故,比薇差遠啦。」媽媽瞪著我:「到底人家看上你哪一點啊?這樣好了,你幫我轉告她一句話。」
「什麼話?」
「記得用你自己的語氣說,別說是我要你轉告的。」她不放心地交代著:「你就說,她是你第一個願意主動帶回家來見父母的女朋友。我們都很喜歡她,也都把她當成女兒來看待。」
「這妳說過啦,她知道。」
「重點在後面,我還沒說完。」媽媽搖搖頭:「凱,你知道媳婦和女兒的差別嗎?」
「一個自己生的,一個娶回來的?」
「這不是廢話嗎?我問的是差別。」
「呃,不知道。差別是?」
「媳婦回家後會問婆婆該幫什麼忙,女兒卻會說:『媽,飯還沒好嗎?』」
「所以?」
「所以你跟她說,要她當個女兒,不要當媳婦。」
「呃。」
「懂了沒?」
「懂了。」
「真的懂嗎?」
「懂啦懂啦。」
「唉。」
媽媽搖了搖頭,把紙條收進口袋,走進廚房。
隔日一早見到薇,我把這幾句話一說,只見她想了半晌,歎道:
「凱,這是你媽媽要你轉告的,是嗎?」
「呃,沒有,是我自己這麼覺得的。」
「嗯。」
她點點頭,咬著下唇,半晌後道:
「不行呢。」
「咦?什麼東西不行?」
「我是說,就算嫁給你好了,我也只能是媳婦,不能是女兒。」
「咦,為什麼?」我笑道:「我爸媽不是傳統公婆,他們也只有我這個兒子,看到妳喜歡得不得了,要不是我們在一起,搞不好還想收妳當乾女兒也說不定。那妳是跟他們不熟,熟了以後就知道……」
「不。」她打斷我:「你媽媽的意思我明白。凱,你別騙我,這種話你說不出來。我不是不願意當她的女兒,這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一般人連求都求不到。」
「那妳幹嘛說不行?」
「我有我的理由。」她看著我,神色複雜:「這麼說好了,我沒有媽媽的命。你別問啦,反正他們是你父母,我就會拿對父母的愛來愛他們。這樣就好,可以嗎?」
「呃,薇啊……」
「別說啦。」
「可是……」
「別說了呢。」她伸手掩住我的嘴,淡淡地說:「來吧,媽媽照顧完你,該媳婦照顧了。快點吃早餐,別涼了呢。」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嘆了口氣,拿起刀叉。
當然,儘管有著莫名的心事,薇對媽媽還是很感激的。不時來家裡走一走,也會買點小東西,什麼巧克力啊、手工餅乾之類的東西讓她帶到辦公室吃。媽媽愛吃甜食,平常捨不得買,說真的也不大會挑。薇不知如何發現了這件事,總能找到一些奇怪的藉口,像什麼「爸爸有朋友在開店」「逛街突然看到」之類的,不著痕跡地讓我帶回去孝敬她。
媽媽則以最實際的作為,答應每逢禮拜五就放我外宿,直到禮拜一晚上才收假。這麼一來每週都可以在薇家待三個晚上。薇心裡感激,沒事就來家裡住一晚,一家四口吃飯聊天,飯後窩在廚房,媽媽洗碗她弄甜點,或者陪他們聊到深夜,這才回到房間,躺在我的床上,關上燈,「體會你的生活」。
就這麼地,只花了半個多月,薇已經融入了我們的生活。即使她不承認,卻像是個真正的女兒,套句爸爸的話,「連兒子都幫我帶回家了」。
最近另外有件事,讓我發現她的努力有多麼成功。上禮拜四放學後我跟薇約在金橋,兩人用我的隨身聽,一人一個耳機聽著「職棒元年」首戰統一獅對兄弟象的轉播回顧錄音。近來全國瘋職棒,喜歡運動的薇連一場都不肯錯過。聽啊聽正聽到統一獅汪俊良轟出職棒史上第一支全壘打,這才發現金橋要打烊了。
兩人一笑,拿下耳機,走出金橋大門時外頭正在下雨。正打算找個地方繼續聽,薇的call機響了起來。
是爸爸,他打的是薇的call機,卻不是打錯了號碼。
薇馬上走進金橋,借電話撥到爸爸公司。兩人嘰嘰咕咕說了幾句,掛上電話後笑道:
「哈,好吃的來了,你趕快回家。」
「什麼事?」
「快回去就是了,叫計程車,車子丟在這裡別管。」
我還想多問兩句,她就推我出了金橋,也不管外頭下著雨,走到路上攔計程車,趕我進去關上車門。
到家時媽媽剛回來,沒有做飯,穿著一身外出服。見到我劈頭就問:
「薇呢?」
「咦?她要來嗎?」我一怔:「她跟爸爸講電話,之後就催我回家了。什麼事啊?」
「好吧好吧,那我知道了。」
媽媽點點頭,催我回房換衣服,這才說起了晚上的事。原來爸爸剛談成一筆生意,某個英國客戶要給他一筆超級大訂單,還說要是做穩了,之後對方還有意要投資爸爸公司。爸爸在新同樂設下晚宴,又在對方要求下來個闔第光臨,約我跟媽媽一起出席。
母子倆在大雨中抵達新同樂,一下車就看到薇坐在玄關跟餐廳經理聊天。經理是女的,一個外表俐落、精神奕奕的套裝女;薇換了一身漂亮的連身長裙,看上去比平常成熟許多。
經理帶我們進入包廂,聊沒幾句爸爸來了,帶著兩個老外,以及一個穿著入時,梳著油頭的中年華人。
相互介紹一番,老外一個叫Reginald另一個叫Richard,兩人是生意夥伴,名片上印著兩個大寫的「R」。老中是什麼愛爾蘭工商促進會的,薇咬耳朵說「這是掮客」。爸爸介紹媽媽跟我,輪到薇時則稱她為「my future daughter-in-law」。薇笑咪咪地直認不諱,與對方聊了起來,幾句對話後連那位掮客汪先生也吃了一驚。就聽薇與老外越講越快,講沒幾句逗得眾人哈哈大笑,對方操著滿口英國腔,跟薇「swap jokes」個沒完。
當晚氣氛很好,或者說,他們之間的氣氛很好。我跟媽媽完全插不上話,只能坐在一旁吃著難得吃到的魚翅鮑魚。薇配合爸爸,在每個需要的時候炒熱氣氛,妙語如珠地跟英國人聊天。她的笑話很厲害,竟然可以模擬不同腔調的英文;澳洲腔、南非腔、威爾斯腔或者正統的英國腔,就跟同學之間用台灣國語搞笑一樣,讓兩個英國人大笑之餘又佩服得五體投地。
尤有甚者,整個晚上她講的都是英式英文,不但腔調道地,甚至用詞也能相應轉變。英國客人對薇讚譽有加,表示她的英文是「Queen’s English」,亦即正統的、沒有任何俗諺俚語的典雅英文。這個名詞連爸爸都沒聽過,據Reginald的說法,這種英文連一般英國人都講不好,除非是貴族學校出身的學生,否則日常生活想聽也沒地方聽。
當然,有這樣的「準媳婦」,薇成了當晚的焦點。本來這就是個非正式的聚會,老外之所以要求家人出席,一方面出於禮節,另一方面似乎也在評估爸爸背景,作為未來投資的參考依據。薇的出現讓飯局極其成功,爸爸高興起來,甚至還一反常態,趁汪先生上廁所不在,用中文悄聲對我說:
「兒子啊,如果你真的娶了薇,爸爸這個事業啊,可就不一定傳給你啦。」
我笑咪咪地表示無所謂,薇則滿臉通紅,笑道「董叔叔開玩笑了」。之後盡歡而散,爸爸送他們回旅館,媽媽陪我送薇回家,在薇的邀請下,上去坐了幾分鐘。
這是媽媽第一次來,薇熱情地帶她到處參觀。媽媽在薇的書房裡停了幾分鐘,似乎在觀察書架上的各種書籍。之後來到星空花園,雖然外頭正下雨,她卻還是注意到了滿園的鬱金香,以及馨馨跟我花了很多時間「重建」的,由不同顏色花卉組成的「K」「A」兩個字母。
回到家時爸爸還沒回來。媽媽換下衣服,走進房間對我說:
「兒子啊,媽媽有個問題想要問你。」
「嗯,什麼問題?」
「薇不在國內的時間裡,你晚上都會過去她家睡覺對吧?」
「沒有啊。」
「你少來。」
「好啦,偶爾有。」
「當你一個人睡在那裡的時候,有沒有覺得屋子裡很冷清?」
「呃,有時候會覺得。」
「那你還把call機留在別的女孩子家?」她哼了哼:「好啦,爸爸今晚不喝醉大概回不來,你去讓人家屋子裡熱鬧一點。」
我愣了愣,只見她也不多說,起身幫我整理幾套衣服,送我到家門口:
「時間不早,明天還要上課。這次識相點,就說是你跟我要求的,知道嗎?」
「嗯,知道。」
「那快去吧。」
媽媽說,推我出了門。
帶著複雜的心情,來到薇家時已經十一點多了。她洗過澡,穿著睡袍躺在沙發上看雜誌。見我進來也是一怔,忙問:
「咦?你怎麼來了?」
「我跟媽媽……」我想了想,決定還是照實說:「我媽媽說,要我晚上多陪陪妳。」
薇愕然放下雜誌,沉默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凱?」
「嗯?」
「她為什麼會這麼做?」
「呃,我也不知道啊。」
「是因為房子太大,裡頭只有我一個人嗎?」
「好啦,」我愣了愣,她的反應還真快:「是啦。」
「你爸爸回家了沒?」
「還沒。」
「那她也是一個人啊。」薇說,停了半晌又道:「凱,這就是我之前說只能當媳婦,不能當女兒的理由。」
「為什麼?」
「唉,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她輕聲道,搖了搖頭:「那就謝謝她了。你還沒洗澡呢,我陪你洗,順便跟你說一點剛剛那些英國人的事。」
「我……」
「走走走,有話浴室講。」
她哈哈一笑,起身推我上了樓,邊走邊說:
「跟你講喔,剛剛那個大鬍子Reginald表面上是老闆,其實有決定權的人是Richard。你爸爸很聰明,知道不用繞冤枉路,所以才會找上汪先生……」
她在不知不覺中轉移了話題,帶我走進浴室,站在淋浴間外頭陪我聊天。
當然,洗澡的是我,只有她能講話。薇分析起今晚的飯局,把她所聽到的、觀察到的事對我說了一遍。我邊洗邊聽她高談闊論,心裡暗暗佩服,心想人家果然見過世面,想來從小就被爸爸帶著到處遊歷,看事情的層面跟我完全不同。
轉念又想,今天我們已經在一起了,作為她的伴侶,我的見識氣度都遠遜於她。雖然知道急不得,之前也跟她爸爸說過要迎頭趕上什麼的。然而,誠如媽媽所說,她到底是看上我哪一點呢?
默默洗完澡,她拿睡衣讓我換上、幫我吹頭髮、煮咖啡給我喝,陪我聊到將近兩點才睡。隔日早上誰也起不來,送她到校時已經超過九點了。
當晚爸爸回家得早,媽媽似乎沒有告訴他我又去了薇家的事。晚餐上聊起昨夜的飯局,爸爸笑道:
「兒子啊,你等著瞧吧。再隔一陣子,爸爸就會讓你吃好的穿好的了。」
「我吃的穿的都不錯啊。」我笑道:「怎樣,客戶很滿意嗎?」
「客戶滿意是基本的,否則就要餓死了。」他搖搖頭:「重點在之後的投資。這個爸爸想跟你聊聊,聽得懂就聽,聽不懂的話……嗯,去問薇也可以。」
「哦?」我一怔:「問她幹嘛?」
「你這女朋友啊,只怕懂的比你想像還多。」爸爸感嘆地說:「我真不知道你是怎麼騙上人家的,不過騙上就騙上了,記得要好好珍惜。簡單來說,爸爸正在想辦法讓英國人投資我們公司。我們賣的是電子零件,這種生意很競爭,我不愛上酒店,也不會抱那些國際採購大腿。所以,如果要客戶持續跟我們買產品,最好的方法是什麼,你猜猜看?」
「讓他們投資當股東,變成自己人?」
「正是。」他放下筷子:「不只這樣,還要把工廠放在人家的院子裡,就算只是個倉庫也好,讓我們變成客戶工廠的一部分。這麼一來,對方的出貨狀況、訂單預估都在我們掌握之中,光是準備材料的先期時間,就可以讓我們省下大量的採購成本。」
「為什麼早知道可以省成本?」
「因為原物料價格是浮動的,今天貴明天便宜,越早知道要買多少,越可以趁價格低的時候買。」
「瞭解。」
「這還是表面上的,裡頭還有更多無形的好處,舉例來說,」爸爸續道:「我們一向都是自己做自己的,不知道國際大廠的品質管理水準。當我們被投資,甚至在對方工廠有了一席之地後,這些品管訣竅就會逐步轉移過來,如此一來實力就提昇了,也拉開了跟競爭對手之間的距離。最重要的是,這些都是先期準備,如果我們能夠爭取時間養成實力,之後就能跟客戶同步投資大陸,在中國設廠了。」
「大陸?」我一怔:「咦?不是天安門之後全世界都在抵制他們嗎?」
「這才是機會,兒子。」爸爸笑得很開心:「就因為全世界都在抵制,改革開放遇到挫折,因此吸引外資的條件就會特別優惠,這時候進去正是最好的時機。我們工廠小,自己進去很危險,如果用爸爸的辦法,變成外國廠商的一部分,風險就大大減少,也可以突破投資大陸的限制。」
「那我問你,」我說:「這都是我們的好處,英國人大可不必理會,反正就是買東西嘛,他們幹嘛還要掏錢投資,花這種冤枉錢?」
「嘿,好問題。」爸爸點點頭,似乎對我的問題很滿意:「做生意講究雙贏,英國人當然有他們的算盤,我只是加以利用而已。大陸市場大,別看他們一窮二白的,總有一天會變成世界頭等強國。六四之後外資撤出,今天大陸可以說是資本的空窗期,市場雖然大,產業鏈卻很空洞。」他想了想,解釋道:
「這麼說好了,就像這些英國人,他們是做通訊設備的,技術來源是一間法國公司。生產線設在愛爾蘭,供應商不是美國人就是台灣人。你或許不知道,光比薪資,一個愛爾蘭工人的薪水可以在大陸請二十五個大學畢業生。他們又不是最後端的技術擁有者,可以靠授權金過生活,那麼在相同的賣價下,是不是成本越低越好?」
「這當然嘍。」
「大陸的優勢就在這裡,運費又低,如果把工資省下來,加上沒有什麼工會問題、福利支出的,毛利率成長一倍以上不是問題。」
「那他們就去大陸啊,跟投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我們當然有優勢。」爸爸笑道:「剛剛說大陸缺乏產業鏈,意思就是英國人在當地買不到原物料。那怎麼辦,當然只好自己建生產線了,問題是我們會的他們又不會,因此投資我們是最省錢的辦法。其次,本來在愛爾蘭生產還沒有這種問題,問題是政府沒有三通,我們的產品可以運到歐洲,卻運不到一水之隔的中國大陸。與其繞香港一圈被剝兩層皮,不如直接在大陸設廠製造。更重要的是,這些老外腦子都很死,搞不清楚中國人在想什麼。我們同文同種,光語言就佔了便宜,更別說那些只有中國人懂的商場技巧了。所以,想跟大陸人打交道,他們需要我們當成橋樑。」
「原來如此。所以他們其實更需要我們。」
「正是。」他點點頭:「當然,還有很多其他的理由,其他像是市值的valuation之類的就比較專業了,你大概聽不懂。簡單來說他們希望把公司賣給更大的跨國企業,如果我們是他們的一份子,那麼他們就會比較值錢。」
「所以那兩個老外並不想當老闆?」
「外國企業跟台灣不同,股東是不管事的,所謂的老闆其實分成經營者跟持有者,Reginald他們是經營者,即使賣了公司,他們還是掌權的。」
「嘿,那股東多倒霉?」
「不會啊,可以選董事會來監督經營團隊。」爸爸搖搖頭:「這個就講遠了,不過我們如果被投資,那麼他們就是股東,你爸爸還是老闆,你放心好了。」說著微微一笑:
「這個事業還等著你……或者薇來發揚光大呢,怎麼會隨便賣給兩個禿頭老外啊?投資看的是長期收益,一來穩定訂單,二來藉合作提升實力;過程中與對方建立默契,之後搭順風車進大陸,變成第一波投資人。」說著摸了摸我的頭:
「等到一切完成,你大概也當完兵了。屆時你把薇娶進來,爸爸幫你們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小夫妻想幹什麼我都有能力支持。如果願意接手事業,你們也可以坐享其成,在我的協助下穩定發展。」
「嘻嘻,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呢。」
「沒錯,人生的確有很多變數,」爸爸點頭:「不過你也快成年了,其實早就不是小孩子啦。都沒有想過未來成家立業的事嗎?」
「哪沒有?」媽媽笑著接口:「這小子,結婚生子都想到啦。」
我臉一紅,爸爸笑道:
「男人嘛,想遠一點是對的,不用害羞。兒子啊,爸爸對你談戀愛、選志願都沒有意見。不過對於薇,爸爸卻希望你要認真待她,不要隨隨便便的。」
「這是什麼意思?」我一怔。
「她很優秀,會是個好妻子。你三生有幸遇到這樣的人,不要只顧著談戀愛,也該想想如何對她的未來負責,聽懂了沒?」
「呃,聽懂了。」
「唉,你大概還沒聽懂。」爸爸歎道:「兒子,爸爸是白手起家的,過程中害你媽媽吃了好多苦。以前就在想,等你長大,我要勸你不要像我這樣,為了生活把青春都浪費掉了。小時候你寫過一篇作文,裡頭說要『改變這個世界』,記得嗎?」
「記得,當時你還問我『這個世界有什麼問題嗎,為什麼要改變』。」
「嘿,你還真的記得。」他微笑著點點頭:「小時候你答不出來,那我今天再問一次。為什麼要改變這個世界?」
「呃,你是真的在問嗎?」
「是啊。」
「這個嘛……」
我皺眉想了想,不知為何,心裡突然冒出了許多面孔。
火車上揹著全身家當的痀僂老婦,一早帶著小孩趕火車去南港,卻連馨馨讓出的位置都被人搶走的女工媽媽。
大姊總是帶著滄桑的神色,馨馨在計程車上累得睡著的模樣。
大姊的爸爸,那位早已發財,在基隆開起當舖、香鋪與茶行的「小沈」;小渝媽媽流著眼淚,淚水滲在袖口,袖子覆蓋的手腕上,有著一道即使復健完成也消除不掉的刀傷。
我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爸爸,這個世界太不完美了,當然要改變。」
「哪裡不完美?」
「我不會說,」我搖了搖頭,卻沒有改變我的答案:「我只知道這是個不公平的世界,我過得不錯,謝謝你跟媽媽,可是有太多人過得很糟糕。」
「所以要改變?」
「沒錯。」
「要怎麼改變?」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等我長大,自然會想出辦法來。」
「嗯,這就是爸爸想跟你說的,」他望著我,神情十分驕傲:「兒子,人生不能只有賺錢養家。爸爸從來沒有希望你『有出息』,什麼立大功賺大錢的,只希望你能找到自己想做的事,認真去做,過得快樂滿足,跟你愛的人在一起,嗯,也幫我生個漂亮的孫女,這樣就好了。」
「咦?孫女?」
「是啊,我有兒子了,也不過就這樣嘛,哈哈。」他笑道:「我一直想要個女兒,以前我們窮,光養你一個就很吃力了。這陣子跟薇相處,我覺得你的福氣比我好得多,所以更覺得你應該把時間花在找出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擔心怎麼吃飯、怎麼賺錢之類的事情上。」
「找出我想做的事,跟薇又有什麼關係?」
「這麼說吧,每代都有每代的命,爺爺那一代在戰亂裡求生存,整個人生都給了國家,能夠活下來、有個眷村漏水房子住就不錯了。」他唏噓地說:「爸爸這一代運氣不錯,拜大環境之賜可以靠努力換來溫飽的生活。如今公司正要起飛,你也快成年了,交了一個這麼優秀的女朋友。兒子,人生很短暫,感覺起來你媽媽才剛生下你,結果今天你卻可以跟我聊生意、聊怎麼改變世界。爸爸可以替你打基礎,薇家裡也很富裕,你們的生活是沒問題的,所以更應該把時間花在充實自己,找到想做的事,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才對。」
我心裡感動,點了點頭,問道:
「那麼,什麼是你所謂的有意義的人生?」
「我也不知道,這要靠你們自己找答案。」他搖了搖頭:「一個人的意義可能是另一個人的荒唐,我沒有預設立場。你說要改變世界,其實每個人都在他的工作崗位上改變著世界,不一定要當大官賺大錢才有資格。人家說公門裡好修行,造橋補路也是功德,不管你是一個小公務員,甚至只是個掃街的清潔工,當你在凌晨把街上的垃圾掃掉之後,第二天的世界就已經被改變了,你說是嗎?」
「嗯。」
「不過呢,爸爸還是希望你能多做一點啦。」他笑道:「我兒子嘛,也不能只是去掃街,總要找一件對你來說意義重大的事情去做才好。」
「我會努力的。」
「努力要有結果,少小亂努力,老大一樣徒傷悲。」他點點頭:「不過我對你的未來很有信心。看到你跟薇的樣子,我相信你們有你們的福氣,絕對會有個光明的未來的。」
「為什麼會這麼覺得?」
「因為你才這麼小,卻已經擁有穩定的基礎了。」他認真答道:「或許這話說得有點早,不過我覺得你跟薇很有個夫妻樣子。分開來看,她是個很不錯的大家閨秀,至於你嘛……這副德性我就不講了。不過兩個人站在一起,也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非常優秀,看到你們,我就覺得人生很有希望,覺得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所以更要自我要求,不要亂丟call機。」
媽媽接口。爸爸一怔: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要對自己負責,不要散漫的意思。」媽媽嘿嘿一笑:「你說得好聽,吹起牛來也不臉紅。我們這個兒子啊,還是挺隨便的。」
「孩子嘛,東西亂丟算什麼?」爸爸嘖了一聲,搖頭道:「你媽就這樣,專管一些雜七雜八的小事,咱們別理她。爸爸說的你懂了嗎?」
「懂了。」我心裡慚愧,認真地說:「我會努力的……呃,也會檢點自己。」
「那就是啦,」媽媽笑道:「你爸爸這輩子就想要個女兒,看到薇高興得不得了,連你的『散漫』也不在乎。你把爸爸的話記在心裡,眼前可以努力的就是好好考大學、好好選個科系,好好利用成功高中……還有北一女的資源,跟當年一樣讓我們刮目相看。行嗎?」
「我會啦。」
「那就趕快吃飯吧,」媽媽笑道:「菜都涼了,待會兒還要做便當呢。」
爸爸一笑,拿起筷子,聊起了別的事。
那是一場少見的心靈對談,爸爸難得一口氣說了這麼多。隔天是禮拜五,晚上外宿薇家。我把爸爸的話告訴了她。薇捧著熱氣騰騰的咖啡,竟然從頭到尾都沒有打岔。等我說完,這才放下杯子,鄭重地說:
「凱,我也希望我們有那樣的未來。」
「一定會的,」我說:「連爸爸都這樣講了,只要我們在一起,一定沒有什麼克服不了的。」
「只要我們在一起。」
她輕聲說。我不知道該講什麼,傻笑了起來。
那天是三月二十三日,或者說,跟薇在一起的第十七天。後來想想,那段時間裡人生真的好有希望,雖然完全不知道該去希望些什麼,除了跟薇在一起,所有的「夢想」都尚未成形,甚至連個方向都談不上,更別說該從哪裡下手「準備」了。只知道心裡帶著期望,甚至說有點激動也不為過。
這一切,都是因為有了薇。
不單如此,她也開始盯起我的功課。或許因為落後了整個學期吧,她對課業的重視程度可謂非比尋常。以往薇是不大在乎成績的,不像其他北一女,總認為「過得去就好」。這次可就不同了,幾乎每天都逼我起碼讀一下書。兩人四點半在菁圃碰頭,之後先去金橋讀一個小時,這才一起吃飯遊樂。週末假期更是如此,週六讀書週日玩,不知不覺變成了固定的行程。
努力見效,第一次段考出來,我的成績破了高中以來的歷史紀錄。全科九十不說,連最弱的數學也史無前例地拿到了八十幾分。爸媽的訝異自不在話下,連郭寶英老師都嘖嘖稱奇。全世界只有詩聖一個人覺得毫不奇怪,想來過去也被薇狠狠盯過,餘悸猶存地說:
「不然呢,一個復興美工開除的,你當我是怎麼考上成功的?」
社團這邊也是,雖然沒有直接參與說唱藝術社活動,薇卻從旁協助「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修正工作。演講社那頭段子早已完成,她所幫忙的是我跟小光約好的實驗劇展腳本。剛回來的那幾天我們聊起這件事,她花了一點時間找到關係,利用上週末下午時間帶我去劇院見了一位竇組長。對方身材高大,聲如洪鐘,是實驗劇展的承辦人之一。通過這層關係,不但讓我清楚知道了整個評鑑流程,更大大方方打開後門,在薇的陪同下,讓小光、阿丹、小彬、小黑與我得以進入後台,實地感受「國家級」劇場的真實面貌。
那是一個神奇的經驗。實驗劇場不大,充其量兩三間教室大小,沒有固定舞台,四面觀眾席圍著一方空間,有種視需要彈性調整,演員跟觀眾混在一起的感覺。
器材上蓋著帆布,天花板掛著舞台燈。最近要演「大家安靜」,劇場中央擺了幾張沙發,搭了一個有窗有門的佈景,其餘只有一張大茶几,加上凌亂縱走的,複雜交錯的各種線路。
安安靜靜地,彷彿空氣都停止了流動。凝結著緩慢的氣氛,像是一片黑絨組成的布幔,沉默地籠罩著我們。
我們都震撼了。
這就是國家級的表演場地,對一個業餘的、高中等級的社團來說,我們頭一次感受到如此強烈的情緒。竇組長送我們離開,把早就準備好的一大包資料交給薇。他是國光藝校的老師,之前認識一位碩果僅存的國劇臉譜大師,這位大師住在薇小時候住過的眷村裡,現已過世,房子是他女兒在住,一位被薇稱為「翁阿姨」的中年單身婦女。
小時候薇很喜歡去大師家串門子,沒事就偷一張老先生畫的資料臉譜當面具玩。聽我說起需要劇院人脈,一通電話找上翁阿姨,透過她穿針引線,才跟竇組長接上了頭。
竇組長跟翁阿姨交情很好,他自稱是大師的「私淑弟子」,大師去世後還跟翁阿姨一起整理出版大師遺作。聽說有個說相聲的高中社團想瞭解實驗劇展,當下義不容辭地跳了出來,才有了當天的導覽。
站在巍峨的劇院石牆邊,竇組長再度提醒我們「你們資格不符」,表示除非劇本能讓評審委員激賞,否則登上實驗劇展舞台的機會只怕十分渺茫。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說:
「同學們,這就是公務流程。就算我有心幫忙,也必須按照規定來辦理。」
「我們瞭解。」我說:「回去我們會好好商量一下,如果決定試試看,那我還會再來請教竇大哥。」
「沒問題,隨時歡迎你們。」
他爽朗地說,東北大漢像個巨大的鐵塔,轉身走進劇院。
之後我們跑去平林新月,六個人針對剛才的事聊了一下。小光看起來非常興奮,阿丹則跟薇要資料讀了起來。小黑小彬向我詢問細節,彼此卻完全沒有交談。
顯然因為白珛靈,我心想。
會後眾人解散,我跟薇動身告辭。才剛離開,阿丹小彬同時跟了上來。小彬一怔,忙道:
「學長先。」
「不用客氣,」阿丹一笑:「學弟請。」
「呃,謝謝。」
小彬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對我說:
「學長,可以說句悄悄話嗎?」
「好啊。」
我帶他走到一旁,小彬低聲道:
「學長,你有『學嫂』,我長話短說。」說著看了看尚未離開的小黑:「學長知道我跟若澤有點問題,對吧?」
「對,我知道。」
「我可以請學長幫個忙嗎?」
「你說。」
「請學長幫我跟他溝通一下,就說我跟白學姊真的沒怎樣,他愛追就追,不要把我當成情敵。」小彬有點懊惱:「這件事本來不該跟學長講的,可是我問馨馨學姊,她卻說找你準沒錯,要我放心找學長幫忙。」
「本來就該跟我講。」我點點頭:「先跟你確定一下,你對白珛靈沒有任何『想法』,對吧?」
「就只是當個學姊而已……」小彬頓了頓:「嗯,我對她沒有任何想法。」
「那我問你,」我追問:「你是不是另外有個喜歡的人啦?」
「呃,」他臉一紅,連忙搖頭:「沒有啊,學長幹嘛這麼問?」
「沒事,不承認算了。」我笑了起來:「你的話我會找時間跟小黑轉告,你跟他等於我跟小光,不能帶著心結練功。小彬啊,知道我為什麼要問你剛剛那個問題嗎?」
「這個嘛,我……我不知道。」
「因為很多事情講清楚就沒事了。」
「所以才麻煩學長幫我轉告啊。」
「問題是你不肯跟我說實話,就算幫你跟小黑講了,他也只會覺得我在幫你遮掩。」我笑道:「你被誤會得很嚴重,其實跟小黑算是同病相憐。為什麼不乾脆直接跟他承認呢?」
「他不會信的啦。」
「好吧,這也有可能。」我點點頭:「我跟他講就是。至於你這邊,要不要學長給個忠告?」
「呃。」
「不要算了,不勉強。」
「不不不,學長請別誤會,」他忙道:「我很需要學長的意見,剛剛只是……」
「只是害羞,我瞭解。」我笑道,拉著他彎下身子,俯耳說:「小彬,每個女生都有喜歡的溝通方式。學姊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你會不清楚嗎?」
「呃……」他一怔,詫異地道:「原來學長真的知道。」
「當然,也不看看你喜歡上的是誰。」
「那……」他臉紅得更嚴重了:「所以學長覺得,我應該直接對她表白?」
「只要做好被拒絕的心理準備就好。」
「學長覺得她會拒絕我?」
「沒有,我是說要有心理準備,這種事可沒辦法打包票。」
「那學長覺得……我被接受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她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這件事,只能怪你方法錯誤。小彬啊,問白珛靈沒有用,她沒談過戀愛,對這種事情只怕遲鈍得很。你早該來找我了,笨笨纏著白珛靈,害小黑誤會你,豈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
小彬紅著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馨馨很好,真誠又大方,的確是個讓人心動的女孩子。」我緩緩地說:「不過,我想她還沒有做好交男朋友的心理準備。我可以幫你鋪路,不過對她最有效的辦法還是直話直說,不要顧慮太多。」
「是。」
「『是』是怎樣,要我幫忙不要?」
「要要要,」他忙道:「多謝學長。」
「好,那我會跟馨馨探探口風,有什麼想法再跟你講。」我微笑著拍了他一把:「小黑那邊你別擔心,你們的事就是學長的事。快回去吧,禮拜六下午火車擠,就不用跟我客套啦。」
「是,謝謝學長。」
他連忙告辭,跑去對大家說了幾句,甚至還乖乖地對薇鞠了個躬,「謝謝學姊幫忙」,這才快步離開。
阿丹一笑,等小彬走遠,走上前來:
「嘿,凱子,你們又說又笑的,是在講什麼有趣的事啊?」
「他要我跟小黑疏通一下,說他沒在追白珛靈。」我嘿嘿一笑:「你懂的,情敵嘛,這可影響交情了。」
「沒錯,這嚴重。」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要講的事跟你這位社長夫人有關,一起講吧?」
「咦?好。」
我點點頭,帶他走到薇身邊。阿丹開口說:
「林同學啊……」
「叫阿薇就好。」薇笑道:「有何指教啊,副社長大人?」
「這不公平,我是阿丹。」他嘻嘻一笑:「指教不敢。只是打聽一下,妳有沒有認識台灣省政府的人?」
我吃了一驚。好傢伙,動作這麼大,難不成想跟我攤牌嗎?只見薇也是一怔:
「台灣省政府?你要做什麼?」
「喔,凱子沒跟妳講。」他點點頭:「說唱藝術社想參加相聲省賽,問題是資格不符。我看妳辦法很多,想說那就問一下,有就有沒就沒吧。」
「是麼?」薇點點頭,望著阿丹:「嗯,我沒認識的。」
「那就算啦。」
阿丹聳聳肩,一副「反正我也只是隨口問問」的模樣,轉身就走,甚至沒有客氣幾句。
薇默默等他走遠,想了一下,對我說:
「你先跟小光他們說再見。」
「好。」
我這才回過神來,走到小光身邊。他又點了一杯喝的,坐在小黑對面,兩人似乎正在聊天。
「喂,我要走啦。」
「學長慢走。」小黑忙道。小光坐在原地沒動:
「小彬跟你說什麼?」
「他要我轉告學弟一句話。」我笑道,對小黑說:「小彬要我跟你講,他沒在追學姊,或者說追的學姊跟你不同,顯然你是誤會了。」
小黑一愣。小光笑了起來。
「他跟你承認啦?」
「咦?你知道喔?」
「馨馨嘛,是不是?」他笑道:「我是從道理猜的。笨死了,直接跟馨馨表白就好了,玩那套找麻吉幫忙有屁用?」說著轉頭對小黑說:「聽見沒,人家是馨馨拜把哥哥,社長說的最準。好啦,情敵少一個了。還要跟我扯什麼?」
「呃……」他手忙腳亂地看著我們,想講什麼又不敢。我心想光小光一個人他就對付不來了,更何況是兩人聯手,當下笑道:
「好啦好啦,知道就算了,可別說出去壞了搭檔好事。小黑,你的敵人不是小彬,再說情敵也不能算是敵人,你懂為什麼嗎?」
「不懂,為什麼?」
「情敵是一種很有趣的生物,」我笑道:「就品味來說跟自己差不多,應該當好朋友。我一樣不干涉你的事,反正自己小心,好好跟小光學長請教請教。」
「嘿,我哪有你厲害?」小光哈哈大笑:「小黑啊,社長教誨要好好聽進去。情敵可以做朋友,社長身體力行,可不只是打高空說大話而已。」說著對我點點頭:
「好啦,我跟學弟聊幾句再走。對了,阿丹要幹嘛?」
「沒事,我找時間跟你講。」
「他最近怪怪的,你自己觀察一下。」
小光提醒。我點頭不語,走回薇身邊。
薇笑吟吟地站在原地,隔空對小光揮了揮手,我轉頭一瞧,只見小光也笑嘻嘻地揮手回應。當下轉身離去,跟薇走進中正紀念堂。
時間還早,滿天都是漂亮的陽光。午後很安靜,雲兒閒散地亮著又白又暖的光。我們信步走到水池邊,買了兩罐魚飼料,一人一罐坐在石頭上,只見魚兒緩緩游了過來。
薇撕開罐子上的封印,倒了幾顆飼料在手上,開口道:
「凱啊,剛剛那個阿丹,跟你的交情怎樣?」
「很好啊。」
「是嗎?那你為什麼敵意這麼重?」
「敵意?」我一怔:「對他嗎?」
「是啊。」
「我……唉,我那不是敵意啦。」
我嘆了口氣,簡單幾句把小黑喜歡白珛靈,阿丹表白未成,白珛靈要我同意讓阿丹上台的事情說了一遍。
薇聽得很專心,握著飼料沒有往水裡投。我又講起了白珛靈「家裡的事」,表示「她實在長得太漂亮了,難怪大家都被她迷住,前仆後繼的」。
薇笑了起來。
「那你怎麼沒有被迷住?」
「這什麼話?我有妳啊。」
「如果沒有我呢?」
「那也……」我頓了頓,連忙改口:「反正我就有,這種狀況不存在。」
「只怕不但存在,還搞得非常驚險。」
「哪會啊?我對白珛靈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說的驚險不是指她。」薇搖頭:「不過你不是也覺得人家很漂亮嗎?」
「漂亮又怎樣?小渝也很漂亮、馨馨也很漂亮、娃娃也很漂亮,連巧怡也很漂亮,」我哼了哼:「樂儀隊的通通都漂亮,我認識的美女用卡車算的,結果還不是跟妳在一起。妳再這麼說我要不高興啦。」
「哈,光找美女做朋友,還好意思跟我不高興。」薇笑著推我一把:「說真的啦,那個白珛靈,是不是真的比大家都漂亮?」
「長相來說真的很漂亮,」我想了想:「要說比大家漂亮,我覺得也不能這麼講,畢竟她不是我喜歡的那種。」
「那你喜歡哪種?」
「嗯,怎麼說呢,像妳這樣的,不然就要像姊姊,馨馨啊、大姊都好。」
「我們是哪樣?」
「怎麼說呢,漂亮得很有個性。」我點點頭:「妳很知性,溫和中帶著聰明,還有點犀利;馨馨很陽光、也很乾淨;姊姊外表看起來冷冷的,認真看一下又會覺得很溫暖。我喜歡的模樣當然要漂亮,而且不能是那種什麼大嘴紅唇西方尤物那種光火辣卻不耐看的樣子,更重要的是五官要精緻,那種什麼陽光運動美女我就不懂得如何欣賞。」
「呵,所以是要五官精緻?」
「這是基本的,粗鼻子大臉的就不提啦,」我嘻嘻一笑:「我說的是個性,漂亮不夠,要表現出妳們獨特的個性,不能光只有一張漂亮臉。精緻的五官是一張畫布,真正的美女不但要有一張上好畫布,更要勾勒出她的個性,不然就只是個洋娃娃,沒有什麼感受。」
「哦?」薇一笑:「所以白珛靈長得沒有『感受』?」
「對。漂亮歸漂亮,看完就會忘記。」
「是因為她跟你不熟嗎?」
「不是。」我搖頭:「每個人都是從不認識開始的,第一次認識妳的時候,妳給我的感覺就是一道眼神,很透明又很溫暖,又深又清澈,長相反而是後來才注意到的。馨馨也是,姊姊介紹給我的那天我覺得她很陽光,直到今天還是很陽光,她五官長得很像大姊,但是給人的感受就完全不同,那次妳在金橋介紹大姊給我認識,我就完全沒有聯想到她長得跟馨馨幾乎一模一樣。」
「所以,白珛靈就只有那張臉,看不到感覺?」
「或許是那張臉真的很漂亮吧,把感覺遮蔽了。」我想了想:「一加一減,反而就沒什麼特色了。」
「因此你不受影響?」
「沒感覺是要怎樣受影響啦?」
「這話說的,」薇笑了起來,又問:「那相處之後呢,她的個性不好嗎?」
「呃,其實好得不得了。」
「笨嗎?」
「聰明得很,而且很謙讓,又很體貼。」
「哦?」薇一怔:「這就奇了。」
「奇什麼?」
「嗯,我認真講好了。」薇點點頭,正經了起來:「凱啊,我不是在說你真的對這個女孩子有什麼情緒,反而是,一個被你認定這麼好的女孩子,你對她的評價,跟你對她的親近程度有非常大的落差。你懂我的意思嗎?」
「不懂。」我搖頭。
「嗯,這不好解釋,」薇想了想:「平常我們認識一個人,要是覺得人家很棒,除非出於嫉妒,不然會不由自主地對對方產生好感。你不算沒見識的了,如果連你都對這位白同學有這麼高的評價,那你表現出來的態度,反而是一種很不正常的疏離,或者說事不關己。是這樣嗎?」
「嗯,原來如此。」我點點頭:「這倒是。我對這位同學,就像妳說的,有點覺得事不關己。說是討厭人家也不會,就是有種好像這人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跟一個路人一樣的感覺。卻也不是不想跟對方往來,反而就是會自動忽略了,也不知道是為什麼。」
「嗯,我知道。」她笑著說。
「哦?那妳講。」
「你覺得這人太不真實了。」
「對!」我擊掌贊成:「還是妳厲害!我想過很久都不知道為什麼,被妳這麼一說我就懂啦!」我高興起來:「這陣子學弟啊、阿丹這些人被白珛靈影響得很煩人,我總覺得他們都在幹一些奇怪的事情。這麼講就對了,就是因為我覺得白珛靈太不真實了,好像有種故事裡的人物的感覺,所以覺得大家都很無聊,簡直就是被小說主角迷倒了的感覺。」
「所以嘍,」她笑道,又問:「你有點生氣,我指的是阿丹,對不對?」
「我也不知道我是生氣還是傷腦筋。」我搖了搖頭:「先不提阿丹,妳剛剛說的『驚險』是什麼意思?」
「哈哈,原來還沒忘,」她微微一笑:「我是在說,回來之前本來打算放棄你的,還好沒有。別扯遠,你在傷什麼腦筋?」
「學長學弟同時搶一個不能談戀愛的友社社長,這還不夠傷腦筋嗎?」
「哈,好像在哪聽過這個故事。」
「喂。」
「好啦,不虧你。那我問你,剛剛那個高個子學弟喜歡上馨馨啦?」
「咦?妳聽見啦?」
「我的聽力跟你一樣好。」
「嘿,那以後講悄悄話要小聲一點。」我點點頭:「對啊,小彬喜歡馨馨。」
「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我猜到很久了。」
「怎麼猜的?」
「他沒事就跟白珛靈混在一起,我去問白珛靈,她又說沒有感覺到學弟有什麼企圖。」我解釋:「所以啦,那一定是別有企圖,白珛靈跟馨馨最好,所以就往那裡猜了。」
「所以不是學弟讓你有感覺?」
「沒有,小彬隱藏得很好,我是用事理猜想的。」
「嗯,不錯嘛。」
「什麼東西不錯?」
「猜得很準。」她點點頭:「凱,這次回來後我發現你對人際關係看得又快又準,是因為參加選舉的關係嗎?」
「說不定。」我想了想:「不過我不覺得自己有什麼變化。這樣不好嗎?」
「不好?當然不會。」她搖了搖頭:「只是不大一樣而已。你還沒回答我呢,你是生阿丹的氣,還是因為擔心造成社團內鬨,所以在傷腦筋?」
「說真的,我不知道。」
「那我猜一下好嗎?」
「好啊,妳說。」
「我覺得你在不高興阿丹挑戰你的權威。」
「啊?」
「沒錯,我就是這麼覺得。」她正色道:「以前聽你提起這個人,當時就覺得他不會安安份份地待在你手下,今天一看果然如此。或許你沒仔細想,不過潛意識裡已經感覺到威脅了,是嗎?」
「覺得他想挑戰我的權威?」
「喔,不。他的確在挑戰你的權威,只是你才剛感覺到而已。」
「其實也還好吧?」我想了半晌:「他是很好的幹部,事情多半是他在做。我在社團比較像是神主牌,那他就是廟公,我們分工很清楚。」
「只怕廟公想爬上神壇,神佛就生氣了。」她哈哈一笑:「算了,這是你的社務,我不多嘴。這樣好了,一句話你有空想想。」
「好,妳說。」
「你要讓自己開心。」她認真地說:「社團不重要,如果當神主牌才開心,那你就繼續當你的神主牌;要是當煩了,那就把社長讓出來專心練功。你的實力本來就是社團第一,當不當社長都是神主牌,你瞭解嗎?」
「妳要我卸任社長啊?」
「沒有沒有,那是你的選擇。」她忙道:「我說的是,你要找到自己喜歡做的事。我覺得你並不喜歡當社長,覺得事情一堆很煩,還不如弄個表演,練練段子之類的事來得快樂。」
「這是真的。」
「所以了,我只是心疼你,不想看你逼自己做不喜歡的事。」她放輕了語氣:「這麼問好了,你不是說這次選舉讓你覺得很懊惱嗎?」
「是啊。」
「現在阿丹也要讓你懊惱了。」她緩緩地說:「他的樣子不大對,今天你不覺得,隔一陣子就會覺得不舒服。之後要嘛不高興,要嘛反擊得毫不留情。我希望你不要把自己武裝起來,好好跟他相處,就算有問題也能解決。」
「我沒有武裝什麼啊。」
「你會的。」她認真地說:「凱,你很厲害,從升起警戒網到反擊對手只是一瞬間,說不定還有人會覺得你很陰險。之所以勸你找些喜歡的事情做,不要戀棧,就是擔心到時候手段太狠,殺雞用了牛刀。」
「我在妳心目中是這種人啊?」
「哪種人?」她一怔:「不,你誤會了。這無關仁義道德,你的問題不在手段,在力道控制不好,幹什麼都誇張。這就是我的意思,並不是質疑你的出發點。」
「瞭解。」
「你既然不喜歡管那麼多閒事,」她又說:「那就好好栽培他,就算不把社長讓出來,也可以轉移實權,跟小光專心搞表演,像高一那樣開開心心的不是很好嗎?至於你說的美女社長,我建議你少管閒事,讓學弟跟阿丹去鳳求凰,我們坐在一旁看好戲就行了。」
「我的確不想管啊。」
「不,你想,只是在壓抑。」她看著我的眼睛:「我不知道你的理由是什麼,可是你比較站在學弟那邊。是因為阿丹讓你有壓力了嗎?」
「嗯,應該不是。」
「那就是偏心學弟了?」她笑道:「好嘛,學弟的確長得漂亮,你說那個社長也很美是不是?原來是一團好意,想要幫學弟配個神仙眷侶啊?」
「這我承認。」我點了點頭:「阿丹有點陰險,白珛靈搞不過他。我是尊重人家的個人信仰啦,不然倒是蠻希望看到小黑跟她有結果的。」
「這都是雞婆。」
「所以才會什麼都不做。」
「卻不是不想做,只是壓抑。」
「好吧,妳要這麼說也可以。」
「那你自己想想,我不多說。」她點點頭:「反過來說,另一個學弟對馨馨有意思,這件事你怎麼看?」
「那要看馨馨。」
「你覺得馨馨對學弟有意思嗎?」
「嗯,應該沒有。」
「為什麼?」
「嗯,一來跟我有關,」我搔了搔頭:「妳知道的,我就不多講了。二來我覺得馨馨需要人家疼,一個小學弟啊,只怕提供不了這樣的肩膀呢。」
「那是你從哥哥的角度看事情。」薇笑了起來:「嗯,這個哥哥不錯,心裡想的都是妹妹。不過談戀愛跟這個沒關,不然當時妳跟小箏妹妹,今天跟我又怎麼說?」
「所以妳是說,」我臉一紅:「妳或小箏都在『照顧』我?」
「之前的確是這樣。」她毫不遲疑:「至於今天,我覺得我們都知道怎麼照顧對方,那就比較正常了。建議你直接跟馨馨講,不用繞著圈子側面打聽。除非你不認同這位學弟,否則我猜馨馨搞不好已經發現,也想問問你的意見。」
「嗯,好,那我下次問她。」
「所以你不反對?」
「反對當然是不反對……」我想了半晌:「小黑跟小彬都是很好的男生,小彬穩重誠懇,小黑體貼溫柔,女生跟他們在一起應該會幸福吧。」
「可是?」
「怎麼說呢,也沒什麼啦,只是覺得馨馨……」我皺眉思考,不知為何覺得「小彬配馨馨」這件事有點不大對頭:「不知道耶,或許我想太多吧,小彬人是不錯啦,稍微有點固執,說不定不怎麼體貼,不過應該還是個負責任的人啦。」
「負責任的人,」薇呵呵一笑:「談戀愛又不是找幹部。所以是擔心學弟不能保護馨馨?」
「說不定是,我覺得馨馨比較需要安全感。」
「咦?」薇一怔:「你發現啦?」
「早就發現啦,」我也一怔:「這很難發現嗎?」
「當然難。」她點點頭:「馨馨外表堅強,也很獨立,一般人不容易發現她沒安全感。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
「好久了,大概高一下吧。」
「認她當乾妹之前?」
「應該是。」
「這也是認乾妹的理由?」
「一部分是。」我點點頭:「當時她對我有點迷戀,我把這種情緒導引到兄妹上去,不但不尷尬,更是對她保證,不會因為任何理由拋棄與她的感情,想跟她當一輩子朋友這種的。」
「那我懂了。」她嘆了口氣:「當時我之所以不贊成,就是怕你害她越陷越深。想不到你們可以發展得這麼健康,倒是蠻讓我吃驚的。」
「這要歸功馨馨,她很陽光。」
「其實你也很陽光。」薇一笑,把飼料擲進池子裡,只見魚兒蜂擁而上,水面波瀾濺動:「凱,你會用積極的角度來處理事情,也很堅持,這都是你的優點呢。」
「不是覺得我優柔寡斷嗎?」
「是我說的嗎?」薇想了想:「應該不是。不過優柔寡斷跟堅持並不衝突。就是因為堅持,才會在遇到反省的時候優柔寡斷,明明知道沒辦法繼續,卻還是不能割捨,這就讓人感到優柔寡斷了。」
「妳在說的是哪件事?」
「很多啊,之前明明愛著小箏妹妹,卻不能放棄我。」
「我從來都不能放棄妳。」
「那如果說,」她看著我:「我說的是如果,這次我真的不回來了,你怎麼辦?」
「我會等妳。」
「如果我回來了,可是不想跟你在一起呢?」
「那也可以做朋友。」
「反正就是纏著我,對吧?」
「現在才看出來,哈,已經來不及啦。」
「好吧,反正吃虧的不知道是誰。」
她笑道,倒出一大把飼料在手上,揚手一揮,只見水面同時出現許多小小的漣漪。
魚兒們爭食飼料,錦鯉們放下優雅,張開大嘴爭奪著小小的綠色顆粒。薇看著牠們,忽然說:
「對了,關於實驗劇展的事,我有個想法。」
「妳說。」
「你不可以不高興。」
「不會。」
「我覺得你們爭取不到。」
「啊?為什麼?」
「因為劇本不好。」她說:「凱,劇本是你寫的,我當然希望你能一戰成名。不過我覺得你的劇本格局太小了,應該沒有機會被選上,更別說破格錄用了。」
「呃。」
「別不開心,」她又說:「本來你們就不是專業團體,對手又是相關科系大專生,比不過人家很合理。這並不代表你的東西不好,而是等級不同。羽量級拳王打不過重量級選手,因為比較基礎不平等。你瞭解嗎?」
「所以?」
「所以我希望你跟小光溝通一下,放棄這個主意。」她的眼神滿是鼓勵:「凱,與其做一件失敗率很高的事,還不如一開始就先計算好成功的可能性。跟你分享一個人生哲學,我爸爸是當兵的,常把不打沒把握的仗、打仗要百戰百勝之類的話放在嘴上。小時候跟他抬槓,問他要是這樣,那為什麼有『勝敗是兵家常事』這句話。你知道他是怎麼說的嗎?」
「妳說說看。」
「他說,勝敗的確是兵家常事,因此永遠都要考慮打敗仗後的結果,不能因為準備充足、武器精良、對手想投降什麼的就掉以輕心。如果贏面不大,那就避戰不打,這麼一來打的都是勝仗,自然就百戰百勝了。」
「問題是,很多時候勝負難料,不打打看怎麼知道?」
「沒錯,我也是這麼問的。爸爸卻說打仗要看目的,戰爭只是達成目的的手段之一,很多時候戰場上的勝負只是一小部分,真正的勝負要看怎麼收拾殘局。」薇點點頭:「與其戰敗不如保存實力,讓敵人有種我們總是百戰百勝的錯覺。我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按照自己的行動準則辦事,敵人看不懂,就會覺得『啊,他們一定又有什麼陰謀了,過去就是這樣百戰百勝的』,還沒打就怕了三分,這叫不戰屈人之兵,其實我們根本不堪一擊,只是人家不知道而已。」
「等等。」
「嗯?」
「妳講這個,是要我不要硬拚實驗劇展,對吧?」
「對啊。」
「那麼妳所謂的『敵人』,指的卻又是誰?」
她一怔,笑了起來:
「凱,你的反應還真快。沒錯,我說的是阿丹,還有其他說唱藝術社的社員。」
「包含小光嗎?」
「沒有,小光是跟你站在同一條戰線上的。」
「所以妳是說,如果實驗劇展失敗,我們在社團裡的地位就會受到影響?」
「我說的不是『地位』,」她搖搖頭:「奇怪,你好像很在乎這個。你跟小光是社團的台柱,也是大家安心的來源。社團之所以能蒸蒸日上,之所以能夠形成力量,主要都是因為這種假象。」
「假象?」
「嗯,這是假象。」她點點頭:「去年你們公演。當時只有一位學弟,就是剛剛那位高個子吧?他的表現不錯,不過也就只是這樣而已,就算半年來有點進步,就算其他學弟跟他差不多好了,比起你跟小光還是差一大截。」
「這不公平,我們練得比較久,當初高一參加中新友誼之夜的時候我可比不上今天的小彬。」
「你聽我說完,」她解釋:「不管因為年資或天資,今天你跟小光就是最強。你看看學弟的樣子,對你不光只是尊重而已,簡直就是把你當成偶像來崇拜。問題是,身為偶像形象最重要,如果實驗劇展失敗,那你的實力也就被看穿了。我不是說你實力不好,而是說,你的實力到底到什麼程度,就會被大家摸清楚了。」
「所以?」
「看不穿的實力才是實力。」薇說:「一山還有一山高,這沒什麼好可恥的,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打不過文化大學戲劇系很奇怪嗎?問題是你的學弟不會這麼想,他們覺得你是神,只要有你出馬什麼都能搞定,甚至你只是坐在那邊都能帶著大家過關斬將。所以你不能失敗,因為一旦這種假象破滅,那你以後再也管不動學弟了。」
我沒接口,默默想著她的話。
「所以,放棄吧。」她柔和地說:「這場甄試太難了,不是業餘團體做得到的。」
「既然這樣,那妳為什麼又幫我們介紹竇組長?」
「我也不懂啊,去了才發現的。」薇說:「站在那裡,我突然覺得自己好渺小,所以才想到說這些。」
「所以該放棄?」
「嗯,與其花那種時間精力,還不如多陪陪我呢。」
她笑道,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心裡一軟,本想就這麼答應了她,稍稍遲疑,卻還是搖搖頭。
小光不會同意的。
或許薇說得對,小光也不會聽不懂。問題是,只要我一說放棄,那他保證會翻臉。
誠然,我們約好失敗就自己辦公演,但那也是甄試失敗的「替代方案」。連試都不試就放棄,小光一聽就會跳腳。
薇說打仗要看目的,從她的角度來看這是一場必敗的戰役。那麼,我們的目的又是什麼呢?
小光想要跟我做一場表演,至於我自己,卻只是為了滿足他而已。
薇說得很對,這是一件螳臂當車的事,失敗率極高,很有可能只是白忙一場。
但是,如果是為了小光,即使失敗又如何呢?一起因為某件事努力,一起使盡全力,光這個過程就已經足夠了。就跟「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一樣,是個註定失敗,卻在失敗裡成長的過程。重點不在實驗劇展,而在小光。
想通這一點,其他的事情就簡單了。不到三個月我們就要交接啦,就算實力被學弟看穿了又如何?他們本來就該贏過我們,本來就該一屆比一屆強才對。最近正在考慮下屆社長人選,我看不是小彬就是小黑,橫豎他們也參加了這個計畫,到時候即使失敗也是一起失敗,就跟詩朗隊一樣,失敗是成功之母,甚至還可以凝聚向心力,替下次奠定基礎。
於是,我抬起頭。沒有說話,只是嘆了口氣。
這就足夠回答了。薇輕嘆一聲:
「還是不能放下?」
「過程很重要。」
「好,這也對。」
「妳不會不高興吧?」
「不高興?」她一笑:「當然不會,為什麼要不高興?」
「這樣就會少陪妳啊。」
「嗯,餘悸猶存。」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臉:「不用怕,你不能陪我,那我陪你也行。以後乾脆算我一份,只要你這邊擺得平就好。」
「妳要加入表演啊?」
「沒啦,我又不會講相聲。」她笑道:「我只是陪著你,幫你們處理一些練習上的雜務,買買吃的、影印劇本什麼的,算是你的小助理,怎樣?」
「呵呵,這怎麼好意思?」我終於笑了起來:「這麼厲害的小助理,只怕沒隔兩天就變成導演啦。那好,我回去跟小光商量商量,反正這件事也沒那麼急,先看看他的想法再說。」
「因為我要參加?」
「喔,不是。」我解釋道:「是針對妳剛剛的話。妳說得很有道理,說不定小光也能認同。這個活動是為他辦的,即使放棄,也要先經過他的同意。」
「他對你真的很重要,對不對?」
「是啊。」
「因為是搭檔?」
「也是個難得的朋友。」
「那我懂了。」薇點點頭,微笑著說:「你還真幸福,有愛你的人、有知交好友,還有那麼好的爸爸媽媽。應該要很滿足了。」
「是啊,我很滿足呢。」
我點點頭,牽起了她的手。
兩人不再多說,坐在池畔聊天餵魚,一路待到傍晚才離開。兩人走進廣場,站在晚風中唱著國旗歌。很久沒有這麼做了,我邊唱邊想,當年承諾她「常常」看降旗,結果認識一年多,也才來過那麼幾次。
薇站在旗桿下,專注地望著冉冉下降的國旗。鮮綠的制服上繡著金色的學號,裙角在風中擺盪。
去年就是這個模樣。除了頭髮長了些,其他無論天色、周遭的感受,甚至學號上的兩條槓都沒有改變。由於休學,此刻我們一樣都是高二,走過一圈,我變了這麼多,她卻替我保留了原本的自己,絲毫沒有改變。
號角聲再度響起,國軍儀隊摺好旗幟,大步離開廣場。薇吁了口氣,笑道:
「呼,好久沒看降旗啦。」
「妳在學校都沒降旗嗎?」
「沒有啊,每天都急著出來等你。」
「嗯。」
「怎麼啦?」
「薇,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
「這麼久了,我都沒有陪妳看降旗。」
「我懂。」她笑著搖搖頭:「這不重要。」
「不,這很重要。」
「不重要。」她依然笑著:「重要的是,從今以後,我們就可以一直這麼做了。」
「是啦。」
「你沒有信心嗎?」
「當然不會。」
「那就對了,不用替過去的事感到抱歉,也不用擔心明天會怎樣。」她笑道,輕輕地靠在我的肩膀上:「聖經上說不要為明天憂慮.因為明天自有明天的憂慮。只要今天快樂,沒有憂慮,不就已經很好了嗎?」
「是啦。」我點點頭:「可是,妳真的沒有憂慮嗎?」
「沒有呢。」
她輕笑著說,搖了搖頭。
走在黃昏時分的廣場上,薇像去年那樣牽著我的手。手涼涼地,就像她的身子一樣單薄。我的感覺很複雜,既覺得幸福,卻又有點不安。夕陽在暮色中沉落,又一個跟薇相處的日子,在初上的華燈裡告終。
就這麼地,幸福的日子繼續。薇跟我相處了三個禮拜。從驚蟄到春分,之後又過了一週。春天的氣息飄在身邊,每天的生活都充滿變化。薇進入我的家庭、參加我的社團活動,陪我讀書,與我朝夕相處;隨著每天早上的相聚與每個週末的共枕,過去企盼中的「未來」,竟然已經成為了我的日常生活。
較之上學期的紛亂,比起寒假時的冷清,這段時間的人生簡直是一場瑰麗的夢。上高中以來所有企盼的願望都達成了,社團學業都很順利,曾經轟轟烈烈的前半段高中生涯,在擁有薇之後,似乎已經有了個「圓滿而完美」的結論。
然而,我的情緒,依然是不安的。
我有很多問題想問她。她的身體、這段時間的想法變化……我有好多話想跟她聊。在一起三個禮拜,很多話都還有沒說清楚。不像當時從北京回來那樣,這次她一直避而不談加拿大的事,也沒有說明之前去「東非」「德國」或「阿拉斯加」都在做什麼。我有點擔心,卻無法突破那張輕輕鬆鬆的笑臉。只能帶著心事跟她相處,帶著莫名的擔心。
然而,我又想,說不定自己也太急了些。才三個禮拜而已,已經有了這麼多成果,難道還不夠快嗎?這段時間過得目不暇給,或許我們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處理,但彼此也經歷了很多事,交換了很多意見。驚蟄後一天薇回到台灣,我們當天就在一起,開始了屬於兩個人的新生活。然而,作為女朋友,雖然彼此之間十分甜蜜,我卻覺得她還在調適,有種心事很多、患得患失的感覺。頭幾天我不斷換著方式與她相處,試圖把話說開,卻總找不到一個突破口,後來想想這一年波折不斷,她會擔心也是應該的,於是決定不要急著處理,只是靜靜陪著她,在不斷的相處中替她建立信心,慢慢打開心防。
此刻,坐在「廢墟之家」裡,當著春天的微風,在一個安安靜靜的中午,聽著校園裡女生的聲音,與薇一人拿著一杯咖啡的我,面對著她的微笑,我默默把過去這三個禮拜的生活,在心中流過一遍。
不要急,我對自己說。
總會講開的。不管她擔心的是什麼事,總有一天會講開的。只差一個契機而已。
去國家劇院看場地後我們一起看降旗,這件事給了我啟發。我決定之後每天放學只要天晴,就帶她去中正紀念堂看降旗,橫豎是春天,就讓這春暖花開的氣氛幫個忙,讓兩人用一件彼此都喜歡做的事,看看能不能找到一年前剛認識時的感覺。放鬆一點、懷舊一點,也「純粹」一點,回到去年此時的自己,重新出發。
想不到,去了兩三遍,有一天突然看到一堆人在那裡示威抗議。我們走近一瞧,原來是一堆大學生在那邊舉行某種「解散國民大會」「廢除臨時條款」「召開國是會議」的集會。原本以為薇會很反感的,她卻表示「臨時條款嘛,嗯,是該廢除了」,拉著我跑到裡頭看熱鬧,跟平常的她十分不同。
當天還有事,隨便看看就離開了。隔天薇又說要去,我們到的時候看到大學生發表宣言,廣場人眾越聚越多。其後新聞天天播放,甚至還立了一朵象徵學運精神、貌似元宵節主燈的野百合在廣場上。
薇對這場活動表示了意料之外的支持,不但主動要去,去了之後更積極參與,也對我說了一些關於萬年國會的事。老實說,經過上次鄭南榕出殯,我總擔心這種活動會失控,何況當時中正紀念堂被學運份子到處噴漆,寫一堆不堪入目的話,陪薇走在現場,我還真擔心會引發什麼反效果。
果然,自從「燒國旗事件」後,薇對學運的態度就產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原本薇十分支持學運訴求,認為臨時條款、國民大會都該廢除,「憲政要落實」「體制應改革」「手段可以調整,學生覺醒卻是對的」。孰料後來突然發生群眾鋸斷旗桿、焚燒國旗的事件,當場惹得她大發雷霆。「實施憲政改革關國旗什麼事?」她憤怒地說:「制度不好可以改,燒國旗跟廢除臨時條款又有什麼關係?不愛國的就是在作秀,根本是一堆台獨打著憲政改革旗號在那裡造反,枉費我浪費時間聽他們說話!」說著轉頭就走,從此再也不去,放學甚至繞路騎車,連接近那附近都不肯。
說真的,這樣的薇讓我感到十分陌生。印象裡薇從來不會「生氣」,即使有再大的情緒,她都不會失去控制,更不會像這次一樣把脾氣發出來。是她變了嗎?還是我們的關係已經不同了,所以她也不再壓抑了,可以自由自在地在我面前表現最真實的一面,不用再顧慮我的感受?或者說不用再以我的感受為第一優先,壓抑著自己、委屈著自己了呢?
我不明白,卻知道這跟我一定有關。這三個禮拜的相處只是「熱身」,我們之間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很多新的相處模式必須建立。我只能陪著她、支持她的作法,一起度過這段或許是轉換期的時間,「耐性與時間」,替我們未來的生活打下穩固的基礎。
是啊,我鼓勵自己,改變又如何?等待又怎樣?經過一年風風雨雨,終於得回的薇,無論要我付出多大努力,都是值得的。
咖啡喝完了,午休時間也接近尾聲。薇一笑起身,拍拍裙子上的灰塵,打破沉默說:
「凱,怎麼都不講話?」
「呃,」我回過神來:「沒事啊,我在想事情。」
「想什麼?」
「其實也沒什麼,隨便想想。」
「隨便想想了什麼?」
「就這段時間嘛,妳說的話,我們相處的過程,之類的。」
「喔。」
她點點頭,看了我一眼。
「凱?」
「嗯?」
「你會擔心嗎?」
「呃,擔心什麼?」
「嗯,你擔心。」她緩緩地說:「你覺得我們的相處方式很奇怪,是不是?」
「這個嘛……」我搔了搔頭,反應那麼快,說真的她也沒啥改變嘛:「怎麼講,也不能說是奇怪啦,大概是還沒適應吧。妳怎麼知道我在想這個?」
「我是你的女朋友啊。」她輕笑一聲:「打從進來後你就不說話,一個人默默吃便當,幫你煮咖啡也心不在焉的。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在想跟我有關的事了。」
「好吧,妳對。」我點點頭:「可是,妳怎麼知道我在擔心?」
「因為我也擔心啊。」
「妳擔心什麼?」
「我擔心自己的患得患失,造成你的壓力。」
「哦?」我一怔:「我們不是已經討論過這件事了?」
「是,但是沒有結論。」薇說:「如果你的壓力來自我患得患失,那麼這是一個短期之內不會解決的問題。剛回來那幾天我以為只是不適應而已,經過這幾個禮拜的相處,我覺得我們好像少了一點什麼,彼此之間有點距離。」
「所以患得患失?」
「喔,不是。」她想了想:「說不定是因為我患得患失,所以才少了一點什麼。」
「這話怎麼說?」
「我也沒想清楚,說不定不該現在討論的。」她停了半晌:「嗯,這樣講好了,姑且不論為什麼患得患失,我們之間應該是透明的。這陣子我們相處得很好,但這個『很好』是某種我們『各自很好』的狀況。意思是你對我好、我也對你好,大家各好各的,都在努力什麼,卻不是有共識的,一起努力什麼的狀態。」
「嗯,這麼一說好像的確是這樣。」
「可是,」她又說:「這也不是什麼問題啊,你我都在努力,總有一天會變好的。所以我覺得說不定根本只是我一個人有問題,影響到你了。」
「妳的問題就是我的問題。」
「凱,別這麼說話。」她放輕語氣,疼惜地說:「這是我給你的壓力,我很清楚。我希望你不要擔心,給我一點時間,讓我把狀況調整好,好好跟你相處。」
「我沒有壓力啦。」
「真的嗎?」她微微一笑,表情有點傷腦筋:「凱啊,我知道自己對你的影響力呢。你不是在信上說嗎,你覺得你自己逐漸變成我了,把一些我想事情的方式,或者處理問題的方法移到你身上去?」
「是啊,所以呢?」
「我認同這個說法,」她點點頭:「這次回來,我的確覺得跟你比較容易溝通,你會想很多,像我一樣思考各種狀況,還會先下個結論再來慢慢驗證。問題是,我知道這麼做很累,所以知道你也會很累。我怕你這樣一直累下去,長期下來影響到我們的感情。」
「所以患得患失,是吧?」
「嗯,大概是。」
「才不是,」我笑了起來:「薇,妳少來,講一堆好像很有道理的話,其實只是誘導我把問題簡化,不要觸碰那些妳還不打算跟我分享的事情而已。妳有某件事情正在患得患失,自己還沒想清楚所以瞞著我。妳剛剛說得很對,妳在對我好,我也在對妳好,問題在各好各的不能整合步調。為什麼不能呢,當然是因為妳有心事沒跟我說呀,所以問題在妳,跟我累不累的根本無關。」
「呃。」
「所以嘍,哈,逐漸變成妳也是有好處的。」我哈哈一笑:「起碼現在妳不能拿這種繞彎子的話來哄我啦。薇,聽我說句話。」
「你講。」
「不要擔心。」我望著她,認認真真地說:「我會一直愛著妳,絕對不會三心二意的。」
「我又沒有……」
我放下咖啡,伸手過去拿走她的杯子,把兩個杯子放在地上,把她擁入懷裡。
「不要擔心。」
她一怔,低下頭來。
「凱。」
「不要擔心,」我微笑著,讓她靠在懷裡:
「一切都會好好的。」
「嗯。」
她輕輕地應了一聲,蜷起身子,不再作聲。
嶄新的綠色制服佔滿了胸口。她的身子好小,以為很溫暖的,卻帶著點涼意。怎麼會冷呢?我疑惑地想,抬頭望向陳舊的窗口,望向窗外澄淨的春天晴空。
窗外很亮,溫暖的午間陽光透入,照在「廢墟之家」的廢棄課桌椅上。課桌椅滿是灰塵,有種放了許多年的懷舊感。教室是安靜的,多年沒有使用的黑板遺留著當年值日生學姊姓名,曾經五彩斑斕的壁報與教室佈置褪了色,國父遺像只剩相框沒有國父,歪斜地掛在原本的牆面上。
古老的教室,年輕的我們。
很奇妙的感受,不知為何透著滄桑。高中生涯已經過了一半了,得回薇的我,竟然在這樣的午後感到莫名心慌。有種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已經沒有事情要做了的感覺;既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麼辦,也對此刻掌握的幸福帶著憂慮,似乎馬上就要不見了一般。
薇在懷裡。
我們在「廢墟之家」。一個我們親手佈置的,北一女校園裡的甜蜜小窩。
我在擔心什麼呢?
她又在擔心什麼呢?
是太幸福了嗎?還是過去這段時間太坎坷了,讓我變成驚弓之鳥了呢?
爸爸說覺得我們看上去是一對優秀的夫妻,薇跟我也針對未來有了那麼多許諾與想像。從聖誕節到今天,無論外在或內在,所有的不利因素皆已排除,跟薇在一起,繼續下去,是毫無疑問的。
那麼,為什麼我會這麼擔心呢?
我不知道。此時此刻,我只能緊緊摟著懷裡的她,帶著莫名的情緒,在沉默中擔著莫名的心。
當然,事後回想起來,那段時間裡真的沒有任何值得擔心的事。雖然時間很短暫,但以當時而論,擁有了薇,學業、感情或社團都很「圓滿」的我,的確是幸福的。高中以來從來沒有這麼穩定的日子,沒有任何真正的挑戰,也對接下去的人生,懷抱著無窮的希望。
不像後來這些年。
當時的我怎能想到,才過了不到十三年,人生竟然會變成後來的樣子。
當然啦,這十三年很精采,我走遍整個地球,見過了從來沒有想像到的世界;有著各種性別、種族、國籍與信仰的朋友;也在老爹與爸爸協助下,過著媽媽所謂「年輕時哪裡想像得到的奢侈生活」。我結婚了,也離婚了,供養著兩個既聰明又漂亮的子女;雖然不常見面,但是每當有機會相處,他們也都像當年他們的媽媽一樣愛我,與我說笑玩樂,讓我帶著到處見識,在過去無法經驗的廣大世界裡,享受著無憂無慮的人生。
媽媽曾說家是一個養育子女的「殼」。除了金錢,一個穩定的感覺也很重要。這上頭我是失敗了,比起自己的父母,我的確沒有讓他們有「家」的感覺。女兒好一點,畢竟年紀還小,見到我時總是開開心心地,尤其每當我突然殺到學校把她接出來,換上事前準備好的漂亮衣服,帶著從熊寶寶到尿布的行李直奔機場,一玩就是一個多月的「爸爸大驚奇時間」,每每都會讓她開心得幾個月都回味不完,連禮物都還來不及全數拆封,就會再度看到我出現在校門口,帶她進行下一次的「大驚奇」。
兒子不同。對他來說我是「董叔叔」,是他老爸的拜把兄弟;是一個神奇的零用錢來源,也是一個永遠變得出新花招,什麼事情都能回答、什麼困難都可以解決的長輩。說實話,他並沒有把我當成什麼「長輩」,畢竟兩人才差十七歲,想想自己根本只能算是個大哥哥。因此,我們之間一點也沒有年齡問題,可以一起騎腳踏車爬山、可以一起玩遙控飛機,甚至可以坐在中正紀念堂談談他的同學與「女朋友」,那位據他描述長得圓圓的,戴著牙齒矯正器,總讓我聯想起菲子的小學五年級女生。
兒子的個性很像我,大事上有點頑固,小事總是猶豫不決。不同的是,我在他那個年紀可笨得要命,生活裡不是演講比賽就是租書店的漫畫,直到初戀後才算開竅了些。他可不一樣,在同儕團體裡算是個領袖級人物,出手闊綽大方,待人誠意海派;想事情十分專注,反應又快,加上跟我學的一堆本事,光在他們學校網站上就老實不客氣地佔了整整一頁。哪像我都念到高中了,遇到事情還常常「呃」啊「呃」地想上好一陣子,這才能夠理清思路,找出個所以然來。
他才十二歲,就有了我十八歲還沒有的本事。不說那些實際的事了,什麼吉他練到可以幫我伴奏、南胡在梁伯父訓練下開過一次非正式獨奏會之類的;光看分析事情的精準度,學東西時的專注力,甚至那副穩重沉默、少年老成的模樣,就不像是個才國小六年級,稚氣未脫的小學生。
前陣子他說想學扯鈴,掛上電話後我馬上撥給珛靈。她懷了第二胎,見面時依然美得讓人忍不住多看兩眼。我隨口問了問家裡的事,兒子站在一旁聽了半晌,忽然插口道:
「咦?白阿姨,妳就是紀叔叔的太太啊?」
「是啊,」珛靈微笑著說:「你認識紀叔叔啊?」
「認識啊,上次董叔叔帶我去漢霖少年團,他也在那裡。」
「原來是這樣。」珛靈一笑:「沒錯,我是紀叔叔的太太,你應該叫我紀媽媽。我以為董叔叔都跟你說過了,真對不起,忘記跟你自我介紹了。」
「他沒講。」他搖了搖頭:「小阿姨說董叔叔不喜歡小孩子多管閒事,要我見到董叔叔朋友的時候不要多嘴。」
「你別理你小阿姨,」我忙道,看了看珛靈:「我沒有不喜歡你問我的事,你想知道什麼都可以問,回頭別大嘴跟她講就好。」
「嗯,那大概是她又覺得你不理她了吧。」兒子世故地說:「小阿姨說董叔叔對爸爸媽媽都很好,可是之前有一些事情生媽媽的氣,要我不要問太多,省得被媽媽知道了又不高興。」
「好好好,這都是誤會呢。」珛靈不著痕跡地幫我解圍,柔聲道:「震澤啊,董叔叔人最好了,不是常常帶你出來玩嗎?」
「咦?白阿姨也知道嗎?」兒子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不但是你爸爸的好朋友,更是你小阿姨的國中同學,當然知道他有一個你這麼可愛的小侄子啦。」珛靈笑得好開心:「你想想,如果他有什麼事情生你媽媽氣,那你媽媽怎麼還會讓你們玩在一起呢?」
「嗯,說得也是。」
「那就對啦,你看,今天他還特別找白阿姨出來教你扯鈴呢。」珛靈一笑,對我說:「好啦,凱子,那我就帶他去團裡了。你什麼時候要接人?」
「我沒事,看你們相處得如何。」
「這是第一次見面,不過他既然是你的……」珛靈連忙改口:「……晚輩,那就一定很好相處。白阿姨很識相,會好好教他玩扯鈴,詩涵今天不在,我自己教就行了,你七點來接好了。」
「咦?妳不是懷孕嗎?」我一怔:「多少年沒練啦,妳還記得喔?」
「呵呵,這是『寫在血裡』的。」她笑道:「出來前小光也問過我,結果我一搬出這句話,他就沒得講了。」
「這是真的,虧妳還記得。」
「你們兩個老搭檔,當年那副好笑樣子誰能忘呢?」
她嫣然一笑,我暗暗讚嘆,都三十歲的人了,看上去竟然比當年還美。只見她牽起兒子的手:
「震澤,那就走吧?」
「嗯。」
兒子毫不怕生地讓她牽著,兩隻雪白的手掌,看起來真像是兩個女生。我點點頭:
「那我七點來接你?」
「好。」他點點頭:「如果晚了我會打給媽媽,董叔叔放心。」
「真乖。」
我一笑,就見珛靈牽著他,走進掛著「靈光民俗技藝推廣協會」的玻璃門中。我看著這塊前年才掛上的,古樸又高雅的木質招牌,想起小光取名時的模樣,忍不住地,又笑了起來。
這就是我跟兒子的相處方式。帶他玩、帶他學東西,帶他吃吃喝喝到處見識,也在過程中與他交心,說幾句爸爸才能說的,父子之間的對話。
當然,他一直不知道我是他的親生父親。
說也奇怪,他從來沒有問過我跟他爸爸的事,也不好奇為什麼從小都沒有這位「董叔叔」,認識之後卻對他這麼好,跟他這麼投緣的理由。或許馨馨交代在前的確有幫助,不過,看著那張跟我小時候幾乎一樣的臉,我卻覺得這是一種基因上的理由,就像剛剛說的「寫在血裡」,作為我的骨肉,與我有著自然而然的親近感,其實一點也不奇怪。
沒關係,我對自己說,還有九年。屆時我不滿四十,他卻已經是個有投票權的大人了。還有三千多個日子可以準備,可以安排一個最合適的、最理想的環境;讓我好好整理這輩子所有理不清的情緒,面對這場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約會,對他坦白自己的身分,勇敢承認過去犯下的錯誤。愛著他、保護著他,讓他不再是個沒有父親,或者說認錯了父親的孩子。
把兒子交給珛靈,我默默想著心事,走在已經改名凱達格蘭大道的介壽路上。總統府前的紅磚道一樣又直又長,四處依然站著欲蓋彌彰的、理著平頭的便衣。禮拜六早就不用上課了,身邊卻不時出現吃完午飯,準備回學校用功的北一女學生。我心裡充滿懷念,看著三三兩兩的綠制服同學,忽然覺得,她們的穿著還挺隨便的。
綠衣黑裙,跟印象中相同,上衣卻沒有紮進裙子裡。揹著後背包式的紀念書包,外套什麼顏色都有,有的穿著運動褲,甚至也有穿著白球鞋配黑長襪、或者穿腳踝襪加上黑球鞋的奇怪打扮。
北一女管這麼鬆啦?我愣了愣,在熟悉的紅綠燈口停下腳步。
紅綠燈跟以往一樣難等,不過現在已經有了倒數計時,燈號上顯示著九十幾秒,全球獨家的小綠人走得十分喜感。原來這個紅綠燈有一分多鐘,難怪當年總覺得等那麼久。抬頭一望,北一女大門上裝了一排跑馬燈,俗豔地亮著各種資訊。默默瞧了半晌,忽然間,一個訊息流了出來。
「慶祝本校建校一百週年,北一女中敦請各界蒞臨指導,踴躍贊助本校學珠樓希望工程,郵政劃撥帳號:05469664,戶名:台北市立第一女子高級中學……」
我又是一怔,原來今年是北一女建校百年校慶。
那麼,什麼又是「學珠樓希望工程」呢?
忽然覺得十分陌生,我皺起眉頭,望著那排刺眼的跑馬燈燈光。北一女沒有什麼「學珠樓」啊,建校百年是從日據時代開始算的吧,那今年是光復後幾年呢,有沒有逢五逢十的園遊會呢?
這種問題她是專家。我馬上抽出手機,按下快捷鍵,接通她的號碼。
才響一聲就通了,電話裡傳來帶著笑意的聲音。
「咦?親愛的大老闆,不是說好週末不見面了嗎?」
「不是不是,」我忙道:「有件事情跟妳請教一下。妳還是北一女校友會理事嗎?」
「是啊。」
「我正經過妳們學校。門口跑馬燈寫了什麼『學珠樓希望工程』,那是什麼東西?」
「喔,學珠樓啊,」她笑了起來:「就圖書館嘛,民國五十一年蓋的,都爛到會漏水了,所以要改建新大樓。我們之前有個老校長叫做江學珠,幹了二十二年,算是貢獻最大的校長。所以拿她的名字命名,就是這樣。」
「圖書館要拆啦?」
「對啊,怎樣,捨不得吧?」她笑道:「別說你捨不得,我更捨不得,多少有趣的事情在那裡發生,記得高二那年校慶嗎?」
「妳好意思講,是誰跳出來飆日文的?」
「哈,陳年舊事,幹嘛不好意思?」她哈哈一笑:「怎樣,突然懷舊發作,跑去我們學校站崗啊?」
「一個也不認識站什麼崗?我只是經過。」
「經過可不行,見者有份,要不要捐一點啊?」
「學珠樓?」
「是啊,」她笑道:「不瞞你說,之前我還很想跟你提這件事呢。我朋友裡就你董大爺最有錢,凱子白叫的嗎?想想北一女對你真不錯,從女朋友、乾妹到老婆,離婚之後還有我,一群同學打從十幾歲就一路照顧你到今天。學校缺點錢,你總不能裝死說沒看到吧?」
「嘿,講這樣。」我哼了哼:「為什麼要人捐錢,公立學校耶,市政府幹什麼吃的?」
「學校企圖心大,想蓋一棟超級現代化的大樓。市府那邊經費不足,這兩年學生少,經費當然也就跟著變少了呀。」
「所以要募捐?」我一怔:「學生少經費就變少啊?」
「對啊,這是數人頭的,現在不但每班人數都減少了,甚至還減班,你知道新的一屆只有二十六班,已經少了敬嚴正三個班了嗎?」
「真的啊?」
「不只這樣,未來還要再減,大概三年減一班,聽說莊班明年就沒啦。」她嘆了口氣:「所以嘍,學校超窮的,以前的風光可沒了,這年頭無論校友會家長會都成了募捐會啦,所以才搞一堆委員會,大家各自募款,幹什麼事募什麼款,不募款活不下去啦。」
「好厲害,連公立學校都會搞這套了。」
「你才知道,這叫時代不同。來幫點忙吧?」
「這跟妳有什麼關係?」
「我是委員啊。」
「校友會?」
「不只,還是『學珠樓改建捐募款管理委員會』的委員。」
「好傢伙,」我嘆了口氣:「這還真是自投羅網。好啦好啦,妳要多少?」
「看你誠意嘍。」
「我沒誠意。」
「厚,幫幫忙嘛。」
「我幹嘛幫忙?」
「我愛你啊,嘻嘻。」
「愛我就該幫我省錢,」我沒好氣地說:「那妳說個數。」
「五百?」
「喂喂喂,」我忙道:「玩笑是這樣開的嗎?五百萬,妳好大口氣,難怪人家笑妳們是青蛙。」
「好嘛,那四百?」
「胡說。」
「三百?」
「我又不是校友。」
「二百五?」
「有這樣罵人的嗎?」
「好啦好啦,兩百,不能再減了。」
「奇怪了耶,」我也笑了起來:「什麼叫不能再減啊?欠妳們的嗎?這是要拆掉圖書館耶,之前拆危樓我就翻臉了,之後誰約校慶我都不肯去。好嘛,現在換成對圖書館下手了,哪天要不要拆掉光復樓啊?」
「光復樓四樓也會拆,」她似乎不敢惹我:「那裡已經變成新的危樓啦,地板都嘛斜的,學妹上課也很危險嘛。」
「真的假的?」
「真的,不過你放心好了,只會拆光復後蓋的四樓,日本人蓋的一二三樓還是原來的樣子。」
「嘿。」
「你在乎的轉角一定在,放心放心。」她嬉皮笑臉地說:「再說我們講的是學珠樓。怎樣,那就兩百嘍?」
「我不要。」
「拜託嘛,那一百?」
「哼,沒道理要我捐啦。」
「那五十,不能再殺價了。」
「喂喂喂,什麼叫殺價,我買了什麼了?」我長歎一聲:「從五百到五十,這算打一折是不是?妳幫幫忙,找人募捐不要搞得跟年貨大街喊價一樣。好啦,五十就五十,滿意沒?」
「我就知道你對北一女最好了,」她呵呵笑道:「五十萬,我可拔得頭籌啦。那我直接匯?」
「賣博達湊一湊,別用現金。」
「咦?為什麼?」
「妳別管,我有可靠消息。」我看了看對面的法院:「他們沒過多久就要出事,業界都在傳了。」
「出什麼事?」
「海外應收帳款上千億,不出事才有鬼。」我不願多說:「前幾天有個朋友開董事會講的,他是博達董事,已經在偷偷賣啦。」
「就那個投資公司的?」
「對啊,董事就是眼線,台灣創投界那麼小,知道什麼當然要跟大家分享。」我嘆了口氣:「喂,妳是金融業的,我不跟妳在電話上講這種事。即使換了阿扁,我看竊聽還是少不了。」
「那你還說?」
「我怕什麼,反正只是股民,聽謠言賣股票,又不是內線交易。」
「好,那我就賣了?上限多少?」
「什麼上限,全賣啦,分兩個月好了。」
「你不看一下線型嗎?」
「妳看就好了,短線的我又看不懂。」
「好,那就這樣,賣完跟你說,」她笑道:「先扣掉五十萬,還有我的佣金,外加請我吃一頓。」
「報明牌給妳,還好意思跟我抽佣嗎?」
「這叫公事公辦。」她一笑,撒嬌著說:「你最好了,別跟人家計較兩個錢,請我吃飯是請女朋友不是請投資顧問。晚上送兒子回家後會過來嗎?」
「不會,我明天早上要打球。」
「打完球之後呢?」
「當然是去按摩一下。」
「按完呢?」
「陪女兒。」
「送女兒回去後呢?」
「回家練琴。」
「反正不來找我就對了?」
「禮拜一晚上嘛,不是講好了?」
「好吧好吧,那我再跟你聊。禮拜一賣完直接匯,用你的名字嗎?」
「嗯,」我考慮半晌:「用基金會的好了。」
「呃。」她聲音一窒,卻跟平常一樣馬上恢復正常:「好,就這麼辦,我會安排。」
「那就麻煩妳了。」
「別這麼說,」她輕笑一聲:「那先這樣,我不吵你,你一個人靜靜。」
「對了,」我忽然想起一事:「今年百年校慶,滅絕師太會回來嗎?」
「校長啊,會啊。」她說:「跟你講個八卦。明年又要換校長了,丁校長說不定又會回來當母校校長喔。」
「咦?她又要回來啊?」我一怔:「那她現在在哪裡?」
「中山,之前在中正。」
「再之前呢?」
「就在北一女啊。」
「喔,才過了這麼點時間啊?」我怔了怔:「那這樣,妳幫我寫在scheudle上,到時候有空過來看看,說不定可以跟她講講話什麼的。」
「真的嗎,她一定會很高興看到你的。」
「不一定,說不定早忘記我了。」
「校長不會忘記事情的,不是什麼『好小孩』嗎?」
「好吧,到時候再說。記得幫我記下來。」
「放心。」
「那謝了。拜。」
「拜。」
她收了線。我把發燙的手機收進口袋,擦了擦臉上的汗。
紅綠燈轉了好幾遍,本來沒打算走到北一女門口的,我想了想,還是過了馬路。燈號再轉,當下穿越斑馬線,來到久違的北一女門前。
禮拜六下午,鐵門深鎖。小門是開的,一個老頭坐在那裡。
想起當年的大媽。如果她還在,那就可以進去走走了。
隔著嶄新鐵欄杆的縫隙,光復樓三個金字依然閃耀。菁圃綠園鋪了紅磚道,樹木倒是少了點。
門口多了巡邏箱,還有一道新的圍牆。以前的牆頭滿是苔痕,今天卻是一排整齊的水泥碎石貼壁。
郵筒、行道樹與電話亭都在,電話當然換新了,亭子倒是沒變。
就像北一女一樣,我不禁想,一樣的大門與光復樓,裡頭卻早就沒有一個認識的人了。
想想當年,多少朋友們站在校慶時的人群裡,走在校園中沒事就會碰到熟人,跟今天的感覺差好多。
當然,這是禮拜六,本來就沒人。
再說,就算有人,也沒有她。
忽然想起當年幫薇看家的時候,偌大一間屋子裡只有我,總覺得那是「房子」而不是「家」。就跟今天的北一女一樣,沒有了她,或說沒有了她們,其實也就只是一間公立高中而已。
還要拆。拆圖書館、拆光復樓;媽的,連光復樓都能拆,這還算是北一女嗎?
沒錯,拆的是四樓。問題是這麼一拆,我就再也不能用那串多年以來一直躺在抽屜裡的,從薇開始蒐集、經娃娃擴充,又被我加碼的鑰匙,打開後門爬上危樓樓梯、溜到中正樓頂、小心翼翼走到光復樓上,看著下面的儀隊表演,或者夜空裡的煙火了。
想到這裡,一幕幕當年的景象浮上心頭。被我牽著的娃娃、背對煙火的大姊、風中亭亭玉立的小渝,還有陪我點著仙女棒,慶祝在一起兩個月的薇。
都要拆了。
就跟危樓一樣,沒過多久,都要在怪手猙獰的摧殘下,化成一堆殘落破敗的瓦礫,埋掉所有的記憶,埋掉赤腳的腳印、埋掉帶著她的氣息的菸蒂;無情地,埋掉兩人精心設計的,只屬於我跟薇的「廢墟之家」。
唉,當年就痛苦過了,時至今日,幹嘛又再喚醒一遍呢?
默默離開北一女。沿貴陽街走到公園路,這裡還有公車站牌,上面也依然寫著「一女中」而非「北一女」。當年跟小箏就是在這裡等公車的,也在這裡,她介紹我認識了馨馨。
轉頭再望一眼,嶄新的至善樓是一片土黃色的磁磚。原本那個窗口是僑生宿舍,宿舍後方是「廢墟之家」所在的危樓。我曾跟薇一起,在重重廢棄課桌椅保護下,在春天裡望著窗外發芽中的綠樹。當時的她依偎在懷裡,我則感受著她身上剛剛訂做好的,帶著嶄新氣息的鮮綠制服。無憂無慮地,享受著原本以為永遠不會結束的幸福時光。
一樣是三月底,一樣是春天。
今年的春天好冷,不像當年,只穿著一件薄薄的制服外套,感覺起來卻那麼溫暖。
忍不住地,我又拿出了手機。
剛上市的智慧型手機,粗壯的機身包覆在淺藍色的外殼裡。鍵盤可以翻開,裡頭是一片三吋的觸控螢幕。這是娃娃送我的新年禮物,她知道我愛玩這種東西,為了這隻手機,大年初二還特別跑了一趟香港買水貨。
最新的款式,觸控螢幕反應很快。按下標示著「照片」的圖示,整排檔案夾列了出來。
「ARASHI」「BIZ」「KIDS」「MISC」「SAMPLE」「WORLD」……分門別類的檔案目錄,各自代表著娃娃、公務、孩子、雜項、樣品,以及出國時利用手機相機照下的隨手照片。
然而,在所有分類之上,還有一個「AP」。
智慧型手機就是有這種好處,以往總得把照片放在皮夾裡,現在可以通通掃描好存入手機。甚至不只一張,只要記憶卡裝得下,想放幾張就可以放幾張。
而且,也不必擔心被人偷看。
手機可以上鎖。四個鍵的密碼,一萬種組合,對於機不離身的我來說已然足夠。當然,其實也沒人真的嘗試過偷看我的手機。娃娃很清楚,有些底線不能踩,只要踩了我就會離開,毫不留情地,結束這場多年後再續前緣的感情。
拿著觸控筆,我按下了「AP」。
一張張照片列了出來。全是檔案數字,冰冷又不帶感情。我捲動卷軸,找到了「19900330-4.jpg」,再度按下。
於是,她又出現了。
三吋螢幕很小,站在風櫃礁石前的薇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人影。她穿著牛仔褲,一身輕便的羊毛白毛衣,領口拉鍊拉得很低,即使畫素不高,還是看得見她漂亮的身材。
當時她很冷。站在岸邊,傍晚的海風吹得她顫抖不止。當時我不像今天這麼會照相,一連拍了好幾張都沒有把握。本想放棄的,她卻說「難得來一趟,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幸好有堅持下去,我又想,畢竟之後我們再也沒有一起去過澎湖。
此刻,站在嶄新的至善樓旁,圍牆外的我拿著手機。螢幕上是多年前的她,牆裡卻不再有記憶中的危樓。春寒料峭,吹得天地一片蕭索。今年春天不正常地冷,換言之,等夏天一到,又會是個史上難得一見的,超級炎熱的酷暑季節。
薇,妳冷嗎?
望著螢幕中的她,我輕輕地問。
她沒有回答。只是微笑地望著我,等我按下快門。
薇,妳冷嗎?
默默地抬起頭來,我對窗口說。
沒有她的影子。嶄新的至善樓裡,亮著整排的燈。
「薇,妳冷嗎?」
我低下頭,感受著手上的微涼,問著懷裡的她。
「不冷。」她搖了搖頭,微笑著說:「中午已經是最熱的時候了,前陣子在阿拉斯加才真的叫冷。」
「對了,妳還沒說呢,為什麼會去那裡啊?」
「嗯,這個嘛,我再跟你講好了。」薇嘻嘻一笑:「等一下你還要忙,演講社學妹在等,午休時間也快要結束了,我想大概聊不完吧。」
「那妳到底要什麼時候才要跟我講啊?」
「呵呵,很多事沒跟你講,忍不住想知道了,是不是?」
「是啊。」
「好吧,明天講。」
「咦?為什麼是明天?」
「放假啊,」她笑道:「青年節,你忘了嗎?去年我們一起去新學友喝咖啡,又去陽明山玩呢。」
「對喔,明天是青年節。」我一怔,笑了起來:「對對對,當時妳請我吃蒙古烤肉,烏魯木齊對吧,後來被妳笑,還說我像女生。」
「我笑你什麼?」
「就不會弄蒙古烤肉啊。」
「那怎麼會像女生?」
「這是兩件事。」我搖頭:「那時候我問妳覺不覺得一個人住很寂寞,妳說偶爾會,又笑我想這種事很像女生。」
「嗯,對,是有這回事。」
「這次倒是沒有Déjà vu啦?」
「因為這不是你的『喜好』,我就不一定記得了。」她搖搖頭,笑道:「你這人還真小心眼,被虧的事情都記得,哪像我對你這麼好,記得的都是怎麼伺候你的事。」
「哈,這就是妳說的男女差別嘍?」
「好傢伙,拿我的擔心來開玩笑。」
薇一笑,輕輕捏捏我的臉,甜甜地靠在我胸口。
於是,幸福的生活繼續。我們在危樓又混了一會兒,這才依依不捨收好咖啡器材,小心翼翼離開「廢墟之家」。兩人若無其事走到中正樓,正打算分道揚鑣,就見一個巡堂教官走了過來。
是葫蘆。
小小的走廊無處可避。我跟薇對望一眼,她已發現我們,走到身邊說:
「咦?董子凱、林美薇,你們怎麼在這裡?」
「教官好。」薇笑道:「我去福利社,正好遇到他。」
「呃,我要去地下室,演講社的活動。」我忙道。
教官嘿嘿一笑,看樣子心知肚明。對薇揮了揮手:
「嗯,午休別亂跑,趕快回班上睡覺。」
「是。」
薇笑著彎身行禮,轉身走進樓梯間。葫蘆等她離開,這才問:
「董子凱啊,你跟她很好喔?」
「呃,是啊。」
「你怎麼認識她的?」
「去年在麥當勞認識的。」
「你知道她是僑生嗎?」
「知道啊。」
「那天我看到你們在學校門口……」她稍稍措詞:「……很親密,所以她是你的女朋友,是嗎?」
「呃,對。」
「她不是才剛復學?」
「教官也知道啊?」
「我是樂班的軍訓教官啊,當然知道。」她的神情充滿疑問:「你們是什麼時候在一起的?」
「這個嘛……」我心想這可不好回答,只得說:「我們認識很久了,後來她出國,這段時間我一直在等她。」
「哦,原來是這樣。」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搔了搔頭:「難怪了,唉,那還真不好意思。」
「咦?這是什麼意思?」
「我是說,」她搖了搖頭:「之前我一直以為你跟文渝很好。去年你們不是還一起去捐血嗎?當天在麥當勞看到你,回來跟同學打聽一下,大家都說你跟文渝……」她頓了頓,似乎在找措詞:「……走得很近,後來看到你一連串的表現,我們都很為她高興,更別說你又幫了樂儀隊的忙,甚至還慷慨解囊幫助文渝解決問題。幾個教官都在講,文渝這孩子很幸福,能夠遇到像你這麼好的小男生。結果原來是誤會一場,難怪我們問她,她都說你們只是好朋友而已。」
「呃,的確是這樣。」
「好吧,這還真是我們魯莽了。」她臉一紅,又說:「對了,順便問你一件事。上次校慶你跟建中吉他社那個張英凡是怎麼回事,聽說他找了一大群人來跟你說話?」
「沒什麼啦,」我忙道,教官果然聽到了風聲:「他跟小渝很好,誤會我跟他搶女朋友,跑出來嗆聲一番。後來被小渝講清楚就沒事了。」
「所以張英凡的確是文渝的男朋友?」
「呃,青梅竹馬。」
「你總是這麼說,」教官笑了起來:「董子凱啊,教官問話要直接回答。青梅竹馬是什麼意思啊?」
「我實在不知道啊。」
「所以你們不是情敵,對不對?」
「我有薇了。」
「起碼你是因為文渝才認識張英凡的,對吧?」
「對啊。怎麼了?」
「這孩子……怎麼說呢,跟他們學長差不多。」教官似乎每件事都很難措詞:「這群孩子個個愛玩,沒事到處鬼混,冰宮啊、舞廳啊、酒吧撞球間,帶著我們學校同學到處跑,沒幾天就被臨檢登記回來,實在傷腦筋。」教官皺起眉頭:「董子凱,你交朋友可得謹慎點。上次的事主任聽到了,還好她不相信,說什麼一定是誤傳,要不然就是你又經過那附近做什麼聖誕節義賣活動之類的。我問過文渝,她還求我一定要幫你保密……喔,對了,聽說那天你介紹一個市議員兒子幫她解決問題喔?」
「呃,是啊。」
「你又是怎麼認識市議員的兒子的?」
「他是我的老朋友。」
「所以你是為了這件事帶她去的?」
「欸,也可以這麼說。」
「那你帶儀蘋她們去幹嘛?」
「這個嘛,」我心想這可不好解釋,臉上裝一副沒事人貌,拿出準備已久的台詞:「教官啊,很多時候請人家幫忙不能直接跑去講。小渝家有困難,又沒錢給人家塞紅包,所以我就乾脆帶一堆人去玩,弄出一副熱熱鬧鬧的樣子,等到大家玩得開心再來提,到時候對方幾杯下肚心情好,隨便講講就可以搞定了。這種人妳知道,平常亂七八糟的,面子倒是丟不起,自己喝得開心答應幫忙一個未成年小女生,那就絕對不會事後又來反悔。所以要先玩一下,也不能只帶小渝去,不然就太假了。」
「嘿,年紀這麼小,就懂得這一套啦?」教官怔了怔,點點頭說:「那個人年紀多大?」
「二十幾歲,一個大哥哥。」
「跟你交情如何?」
「還不錯。怎麼了嗎?」
「沒有。」教官搖了搖頭:「文渝說他很幫忙,之後聯絡了好幾次,爸爸也去市議會開過協調會。事情已經解決了,她爸爸調了一個單位,原單位好像也有一些人事異動。」說著看我一眼:
「董子凱,這件事情你辦得太好了。教官原本只是希望你陪陪文渝,想不到你竟然有這麼多辦法可以幫忙。唉。」
「這沒什麼啦。教官嘆什麼氣?」
「我幫文渝可惜啊。」她說得毫不掩飾:「雖然說學生談戀愛只是好玩,不過朋友之間到底也是會互相影響的。文渝是個好孩子,我希望她多跟像你這樣的同學走在一起,因此才會對你說那些話。話說回來,你這位女朋友也是個讓學校很頭痛的人物,有空也請你發揮一下影響力,要她稍微遵守校規一點,不要反而被她帶壞啦。」
「咦?薇怎麼了嗎?」
「她也沒有怎麼樣,」教官搖了搖頭:「僑生嘛,沾染了國外自由的氣息,表現是不錯,就是不大遵守校規,調皮搗蛋的事情層出不窮。加上家長都在國外,導師也沒有辦法跟她爸爸媽媽溝通。」
我一怔,原來學校不知道薇沒有媽媽。只聽她又說:
「林美薇高一在樂隊,大家都很喜歡她,因為身體因素退出我們都覺得很可惜。我常常想,要是真的留在樂隊,說不定也能學會遵守紀律,那就不會跟之後一樣了。」
「之後怎樣?」
「進來出去的啊,一下子跳級、一下子休學,沒有常性。」葫蘆不以為然地搖頭:「參加社團也一樣,樂隊這邊人家有身體問題當然不能苛求,不過她也加入過戲劇社,後來也是退出啊。這你不知道嗎?」
我一愣,薇加入過戲劇社?
「反正啊,你多多規勸她吧。」教官似乎不願多講:「那麼聰明的女孩子,別老是調皮搗蛋的,把精神用在功課上,考個台大第一志願絕對沒有問題。既然你是她的男朋友,那就好好規勸她,不要被她帶著玩野了心,把功課耽誤了。」
「不會啦,她都拉著我讀書的。」
「是嗎?」葫蘆似乎有點不信:「我看她是拉著你抽菸吧?」
「呃。」
「小小年紀,身上已經有菸味了,這怎麼行呢?」她嘆了口氣:「林美薇也是,好好一個女生,菸都不知道藏在哪裡。你們要記得自己還在成長,香菸會傷害身體,不是躲過學校校規就沒事了,知道嗎?」
「呃,知道了。」
「那你把菸交出來。」
「我沒有帶啦,」我忙道:「教官,這可不是狡賴,我從來不敢帶菸來貴校,不信妳搜搜看。」
「好啦,你說了我就信。」她笑道:「這也算尊重我們吧?哈哈,可別讓你們成功教官聽見了。」
「教官您不講就沒事。」
「你自己不抽更沒事。」
她搖了搖頭,見下課鐘已響,當下催我離開,自己往走廊盡頭走去。
整個下午我都在想著葫蘆的話,坐在地下室一角,看著演講社她們認真排練「新世代相聲創作記」。這個劇本一共只有八個演員,加上場務也只有十二個人。除了巧怡、小雪跟馨馨以外都是學妹。下午小雪以班長身分出席班聯會,馨馨代表演講社參加社團聯展準備會議都沒來,比平常冷清得多。
整個劇本一共有十二個橋段,巧怡的戲份多半要配合馨馨小雪。見我只是呆在一邊,走來拍了我一把:
「喂,你今天怎麼啦?」
「啊?」我回過神來:「沒事啊。」
「沒事?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一看就知道有事啦。」她嘻嘻一笑:「說來聽聽,是不是跟林美薇吵架啦?」
「哪有?」我瞪了她一眼:「妳這人,不是不愛提到關於她的話題嗎?自己又來開玩笑。」
「我沒有不愛提到她的話題啊,」巧怡搖頭說:「我只是不能幫你們什麼忙,畢竟我是小箏學姊的學妹。看你幸福我還是很高興的,幹嘛講得這麼酸?」
「好啦,那我知道了。」
我點點頭,看著正在練習中的學妹。巧怡又推了我一把:
「喂,到底怎麼了?」
「真的沒事啊。」
「說來聽聽嘛。」
「練習到一半妳聊什麼天啊?」我哼了哼:「兩個社長耶,學妹在認真練功,我們打屁起來成什麼話?」
「這樣嗎?那好。」
巧怡一笑,起身對學妹說:
「暫停。」
學妹瞬間停了下來,動作之快簡直跟我們在詩朗隊一樣。只見她揮手招來王琬婷學妹,問她說:
「琬婷,妳們練得怎麼樣了?」
「報告學姊,」學妹認真地說:「第十幕差不多了。我們打算先停在這裡,跳過馨馨學姊戲份直接練第十一幕。」
「今天先不練第十一幕。」巧怡說,她自己在第十一幕裡有戲:「妳們跳到第最後一幕。我跟學長出去講幾句話,時間到了自己離開,不用等我們回來。」
「是。」
「那去吧。」
她微微頷首,學妹跑回人群中。
我暗暗佩服,巧怡的威嚴真不是蓋的,舉手投足依稀就是當年的小箏。只見她一馬當先,帶我走出地下室。
還差半小時就放學了,游泳池旁有學妹班在上軍訓課。巧怡四下看了看,決定帶我來到菁圃,在花圃坐下,從裙子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小的、通體深紫色的蜜李遞給我:
「這給你吃。」
「咦?」我笑了起來:「呵呵,小叮噹,口袋裡法寶挺多呢。」
「早上就帶來了,昨天姊姊北上拿給我吃的。」她微笑著說:「這是梨山的新品種,很甜,今年第一次收成喔。」
我拿起蜜李瞧了瞧,只見表面漂漂亮亮毫無瑕疵,握在手裡很舒服,鮮嫩飽滿地彷彿汁液就要噴出來。菓皮顏色很深,看起來已經熟透了,摸起來帶著餘溫,應該是被巧怡放在口袋裡的緣故。
不知為何,有點不好意思吃。我對她點點頭:
「謝了。」
「我還帶了幾顆,喜歡的話都給你。」
「不用啦,」我笑道:「妳自己留著吃吧,文文學姊的愛心呢。她還好嗎?」
「她很好啊,剛交男朋友。」
「真的喔,對方是個什麼樣的人?」
「系上的助教。」
「這麼老喔?」
「也還好,大她五歲。」巧怡笑道:「春天嘛,大家都在談戀愛。你也是,竟然放任學弟追馨馨。」
「咦?小彬動手啦?」
「沒錯,我就知道你還不知道。」巧怡嘿嘿一笑:「好個自私的傢伙,自己談戀愛談得高興,學弟把乾妹追走了也不聞不問。這幾天他們都一起坐火車上下學,果然是你訓練出來的好學弟,動作倒是挺快的。」
「等等,」我大吃一驚:「他已經追上馨馨了嗎?」
「還沒啦,」巧怡似乎覺得我的反應很有趣,噗哧一笑說:「怎麼,捨不得妹妹了是不是?我問過馨馨了,她說八字還沒一撇先別跟你講,不過我覺得告訴你也沒關係,你可別去跟她咬耳朵。」
「為什麼不跟我講?」
「因為馨馨還在猶豫。」巧怡解釋:「學弟說你鼓勵他對馨馨表白,結果人家真的笨笨地跑去表白了。馨馨傷腦筋了整個週末,還跑去問她大姊,大姊連問都不問就說你『認可』的人絕對沒錯,鼓勵馨馨試試看。」
「照這麼說,馨馨對小彬也有好感嘍?」
「她說得很模糊,什麼學弟很可愛啊,跟你很像啊,又什麼反正一起坐火車之類的。」巧怡聳聳肩:「我也不知道這算不算好感,不過兩個人的確天天一起坐火車。依我看啊,就算之前沒感覺,繼續坐下去也就有感覺啦。」
「呃。」
「你都不知道,對吧?」
「是啊。」我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懊惱:「之前小彬要我幫他探馨馨口風,我還叫他等我探完再說。奇怪了,動作這麼快,我怎麼都沒有感覺到?」
「因為你在談戀愛,什麼都不顧。」她笑道:「凱子,從你來支援到今天也有兩個禮拜啦。這段時間我一直在觀察你,說句不客氣的,這次你是白來了,並沒有幫上什麼忙。」
「呃,真的嗎?」我臉一紅:「抱歉抱歉,我不是……」
「沒關係。」她搖了搖頭:「本來這就是演講社自己的事,之前也講好不用請你來督陣。只是學妹覺得劇本是你寫的,好像你在比較安心,其實她們自己的想法也很多,並不需要我們幫忙,你坐在那邊當鎮社之寶就夠了。」
「嗯,」我點點頭:「的確。琬婷學妹很有組織力,整個練習都是她在帶。」
「你錯了,琬婷學妹的本事是表演,真正在幕後下指導棋的是庭安。」
「哦?」
「看不出來,對不對?」她淺淺地笑著:「庭安很穩重,不會跟琬婷搶鋒頭,每天結束後她們都會留下來開檢討會。事情是琬婷負責的,所以庭安就躲在後面,我也是馨馨跟我咬耳朵才發現的。」
「真的喔,這學妹還真不簡單。」
「你才知道。」
「這就是妳想選她繼任社長的理由,是嗎?」
「一部分是。」她點點頭:「另一部分也是因為庭安的背景。這件事我想跟你聊聊,不過不急著今天。我要問的是你自己。」
「我自己怎樣?」
「你看起來有點心事,跟前陣子不大一樣。是跟林美薇怎麼了嗎?」
「沒有啊。」
「那你在煩什麼?」
「嗯,這要怎麼說呢?」我想了想,只見巧怡瞧著我,不知為何覺得跟她講講也不錯,於是說:「好吧,跟妳說。不過聽聽就算了,可別多想。」
「好,你說。」
「妳知道嗎,薇曾經待過戲劇社。」
「嗯,我知道啊。」
「什麼,妳知道?」我跳了起來:「那妳怎麼沒跟我講?」
「我怎麼會知道你連這個也不知道呢?」巧怡笑道,一副不慌不忙的樣子:「是她跟你說的嗎?」
「沒有,是葫蘆跟我講的。」
「盧教官喔,嗯,她是儀隊派的。」
「什麼叫做『儀隊派』?」
「就是覺得你跟梁文渝在一起比較好的那一派。」巧怡笑嘻嘻地說:「凱子啊,你這些風流事蹟傳得亂七八糟。不說演講社了,其他認識你的人也沒事就在講一堆。說起來大家都比較看好你跟梁文渝在一起,全校只有我跟康康站在林美薇那邊,這你都不知道對吧?」
「呃。」我搔了搔頭:「巧怡啊,我跟薇在一起的事大家都知道啦?」
「沒錯。」
「大家都覺得我該跟小渝在一起?」
「是的。」
「結果妳卻站在薇那邊?」
「嗯,精確地說,我是站在你這邊。」她搖了搖頭:「你別管大家說什麼,女生之間都嘛亂講,自己幸福最重要,你管人家怎麼講?再說林美薇本來就是獨行俠,不像梁文渝光是儀隊姊妹就兩百多個人,這種閒話不要聽,所以我也沒跟你說。」
「可是……」
「覺得我的態度很奇怪?」巧怡一笑:「這才是我想找你講的事情。你知道上禮拜六我跟林美薇講過幾句話嗎?」
「不知道。」我又是一怔:「她找妳喔?」
「不,是我找她。」巧怡搖了搖頭:「本來只是想跟她講幾句的,想不到一聊就是一個早上,還被英文老師好好唸了一頓。我跟你說,一番話下來我對她的印象大大改觀,之前覺得她很臭屁的,本來也因為小箏學姊的事情對她有點敵意,結果聽了她的話,我才知道她對你這麼好,所以也就不討厭她啦。」
「呃,妳們都聊了些什麼?」
「聊你啊,不然聊小光嗎?」她笑道:「她很聰明,幾句話就把我找她的藉口通通破解掉,挑明問我是不是對你們在一起這件事有敵意。我承認有一點,她就說,這也是很合理的,畢竟我是小箏學姊的人,要我不要因為她的關係跟你不愉快。」
「呃,那妳怎麼說?」
「被她一講我也有點不好意思,」巧怡吐了吐舌頭:「我就說啦,你是我們的好夥伴,私底下對我很好,於公於私我都不會因為任何理由跟你不愉快。可是,她跟你的感情就我的立場來說很尷尬,所以才會找她說一聲,希望她能明白我的態度。」
「其實我也不明白妳的態度,」我笑了起來:「我談我的戀愛,妳辦妳的社團,妳去找她表明立場幹什麼?」
「你不懂,」巧怡輕嘆一聲:「我跟你不只是夥伴關係,我們也是好朋友,朋友之間不能因為對方有了另一半就不能相處,所以才要先打聲招呼,省得她覺得我對她有敵意,之後不喜歡我們相處,給你苦頭吃什麼的。」
「原來如此。」我一怔,想不到巧怡還會往這裡想。只聽她又說:
「凱子,這種對話很重要。她聽我這麼說,只是笑笑地問了我一個問題。你猜她問什麼?」
「那我怎麼知道?」
「她要我用自己的角度來觀察,看看自從你們在一起後,你是變快樂了還是變煩惱了?」
「我很快樂啊。」
「我也是這麼說,」巧怡點點頭:「所以,她就要我繼續觀察你。還跟我約定了一件事。」
「什麼事?」
「她說她看不到你跟我們相處的樣子,所以請我幫忙,要我當她的『晴雨計』。」巧怡輕輕地說:「如果你不開心,或者有什麼事情在煩惱,要是我們幫不了你,那就去跟她說一聲;反過來講,如果你很開心,那就不用跟她講了,等你自己想說再說。」只聽巧怡嘆了口氣:
「唉,這要怎麼講呢,她對你真好,這是小箏學姊做不到的。我回來後想了很久,怎麼想都覺得她真的非常體貼,大概只有像她那種人才能給你幸福吧。所以也就對她改觀了,變成了『華僑派』。」
「嘿,瞧妳說的,這都什麼名詞嘛。」
「這是康康發明的,可不是我講的。」
「康康也這麼喜歡她啊?」
「看樣子是。」巧怡點點頭:「老實說,經過與她的對話,我覺得她的確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別人只是不瞭解,憑一些外在的東西來判斷這個人。如果真的有機會相處,我想大家都會喜歡她的。」
「我同意。」
「所以這也是你的責任。」巧怡道:「凱子,不瞞你說,過去你一直腳踏兩條船,大家都會把這種『責任』怪在林美薇頭上,覺得是她搶走了你,不管對小箏學姊或者梁文渝都是這樣。這幾天我跟藝嵐聊過幾句,她也說什麼對手是林美薇,那就沒搞頭了之類的。」
「所以我該做什麼?」
「讓人知道你很幸福。」巧怡毫不猶豫:「大家都是你的好朋友,看你幸福誰都開心。所以只要你跟她在一起很幸福,那大家也就沒話說了。偷偷告訴你一件事,小箏學姊知道你們在一起,看起來倒是很平靜。」
「呃,」我心裡一動:「妳聽誰說的?」
「她自己。她來找我問,要我你祝你們幸福。還特別要我說明她是真心祝福你們,要你別替她擔心。」
「唉。」
「好啦,這也算塵埃落定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什麼問題?」
「你在煩什麼啊,」她笑了起來:「我是晴雨計呢,答應人家總得做到。說啦。」
「呃,這還真彆扭。」我苦笑一番:「其實也沒什麼,只是中午聽到葫蘆提到她曾經待過戲劇社的事,她卻從來沒有告訴過我,我覺得自己知道得太少了。」
「知道這個又怎樣?」巧怡一怔:「她待過戲劇社與否,跟你們的交情一點關係也沒有。人家分得很清楚,當天就跟我說了。」
「她說什麼?」
「她說她只待了一小段時間,知道你在幫我們合併戲劇社,要我放心,這件事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
「所以我就可以不知道?」
「嗯,應該說知不知道並不重要。」
「這件事或許是這樣,」我點點頭:「可是,我覺得這次回來之後,她有很多事情埋在心裡,不肯跟我說。」
「哦?」
「過去我們是無話不談的,在一起之後卻這樣,我有點緊張。」
「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問?」
「我不是沒有,她卻總是顧左右而言他,把話題跳過去。」
「那你繼續問啊。」
「我不知道合不合適。」
「嘿,這倒奇了。」巧怡一笑:「平常你可不是這種人,我們不想跟你講什麼,被你追問幾句也就講出來了。我看你只是怕老婆,再不然就是患得患失,其實只要好好溝通,你想問什麼她應該都會告訴你的。」
「唉。」
「我說得不對嗎?」
「對,」我點點頭:「對得很。我的確有點患得患失,想不到被妳一句話就拆穿了。」
「我們是好朋友嘛,」她笑道:「你們經過這麼多波折,有點患得患失也是合理的。放心好啦,我覺得你們很相配,只要好好經營,走下去一定沒問題。」
「希望如此。」
「一定會的。」她鼓勵地說:「好啦,這些都是小事,說出來應該就好了。那我們要不要再進去看看學妹?」
「好。」
「把李子吃完再走。」
「嗯,對。」
我點點頭,拿起李子咬了一口,只覺得香甜的汁液溢滿口腔。
「嘿,還真甜呢。」
「是啊,特別帶來請你吃的呢。」
巧怡笑道,偏起頭看著我。
兩人結束對話,回到中正樓地下室繼續練習。沒過多久鈴聲響起,巧怡要大家解散,回班上拿了幾顆蜜李要我帶去給薇吃。被這麼一耽擱,出去時薇已經等在菁圃了,我把蜜李交給她,對她說:
「這是巧怡要請妳吃的。」
「哦?真的嗎?」
她一笑,接過裝著蜜李的密封袋,什麼也不問地放進了書包。
我呆了呆,本來想藉蜜李這件事跟她聊聊的,這麼一來也沒得開口啦。兩人牽手過了馬路,沿著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往金橋的方向走去。
一樣在金橋用功到打烊。我在離開前打了個電話回家,媽媽接起電話就笑,連話都沒聽完,就爽快答應了我今晚可以留在薇家過夜。今天是禮拜三,明天青年節放假,我們可以連續相處五個晚上,直到下禮拜一才回家。
薇一聽馬上高興了起來,表示「那我們可以好好規劃一點活動」。我搖了搖頭:
「不行呢,禮拜五、禮拜六都要上課啊。我也沒有那麼多套制服在妳家,這兩天還要回家拿一下。」
「沒關係,我可以幫你洗。」她搖了搖頭:「其實上課根本不是問題。本來你就要去演講社支援,算算只有禮拜五早上缺席而已。你去跟陳巧怡講一聲,找個理由跟成功請禮拜五早上的假,我們好好出去玩一玩好不好?」
「呃,那妳這邊怎麼辦?」
「放心。」
她笑道。我想起下午葫蘆說的話,還是答應了她。
兩人離開金橋,走回北一女拿車。這時正好是降旗時間,國軍樂儀隊踏著正步,整整齊齊地走到總統府前站定。兩旁便衣攔住交通,人行道上擠滿行人。
我們加快腳步,卻已經來不及過馬路了,站在寶慶路口聽著國旗歌,遠遠望著總統府國旗降下。這裡離總統府還蠻遠的,路人不受降旗影響,走路的走路,聊天的聊天,只有我跟薇乖乖地站在那裡,只見不時有北一女的同學擦身而過。
薇有點不高興,斜眼看了看她們,哼了一聲。
降旗完畢。轉頭只見薇板著一張臉,我忙問:
「咦?妳怎麼啦?」
「降旗不會站好嗎?」薇不滿地說:「學妹越來越沒規矩了。孝班80254、誠班81032,我要去跟教官說。」
「嘿,連學號都記住啦?」我笑道:「妳別當真嘛,這裡沒有交通管制,本來就不在降旗範圍內啊。」
「聽不見國旗歌是不是啊?」
「搞不好她們真沒聽見。」
「唉,大家越來越不愛國了,竟然連我們學妹都這樣。」薇皺著眉頭:「不說別的吧,你瞧瞧最近這陣子中正紀念堂鬧成什麼樣子?這些學妹今天就不知道尊敬國旗國歌,只怕等上了大學,也是一堆跟別人在那裡搞抗爭的傢伙。」
「唉,」我一怔,薇又提起這件事了:「妳說那個野百合吧,不是講好不再理會的嗎?」
「那是上個禮拜,現在已經結束了。」
「結束了不就好了嗎?」
「只是學運結束,旗桿可還沒有裝回去呢。」
薇哼了哼,沒有接口。我心知薇對這件事情脾氣很大,當下只能沉默,不要亂說話。
薇見我都不出聲,轉頭看我一眼,噗哧笑了起來:
「喂!」
「呃,」我連忙回神:「怎樣?」
「怎麼都不說話?」
「唉,我惹不起妳啊。」我苦笑一番:「妳學妹降旗不乖,學運燒國旗鋸旗桿,這都不是我叫人家做的。我的立場妳又不是不知道,跟我生氣也沒用嘛。」
「唉,是啦,」她點點頭:「我又不是怪你。只是我也只有你能抱怨兩句,這可不是針對你。」
「我知道呀。」
「那就不要一副捅了馬蜂窩的表情。」她微微一笑:「好嘛,那我問你,你對整件事的看法是什麼?」
「妳說學運啊?」
「是啊。」
「我沒啥看法啊。」
「就這樣?」
「嗯,畢竟我不知道來龍去脈啊。」
「這倒奇了,」薇望著我:「我以為你對這種事情都很關注的。」
「哪種事情,學運?」
「是啊。」
「我有『都很關注』嗎?」
「之前天安門不是搞得那麼清楚,還拿這個上過台?」薇說:「還有,你不是還說你跟小箏妹妹一起去看抗爭,結果看到有人自焚嗎?」
「喔,妳說這個。」我點點頭:「那又如何?這兩年沒事就抗爭,我也沒有每個都去搞清楚在幹嘛啊。再說那些都是學生,學生抗爭最無聊了,吵來吵去被政客利用,到頭來沒一個有出息的。」
「你既然沒搞清楚,憑什麼覺得他們被政客利用、沒一個有出息?」
「他們不是說要終結萬年國會,召開什麼國是會議的嗎?」
「是啊。」
「那跟學生有什麼關係?」我搔了搔頭,薇對這種事情太認真了,不得不認真回答:「萬年國會指的是國民大會,那些都是當初在大陸選的啊,後來共匪竊據大陸,那就不能改選了嘛。妳回來前報紙上還有寫,說這些國大代表擴權自肥,其實根本只是利用李總統跟林洋港在爭總統提名的時間撈點好處。」
「所以?」
「所以我也沒辦法啊,」我聳聳肩:「國大代表連總統都可以選,我能有什麼『所以』?這些大學生要求終結萬年國會,召開國是會議什麼的,說是說得好聽,問題是這跟大學生的關係在哪裡?這些人自己有投票權了沒?真要召開國是會議,會找這些學生參加嗎?」我嘆了口氣:「古人說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上次鄭南榕出殯,當天晚上那些大學生通通是一堆亂喊的傢伙,虧我爸爸還說他們很有理想,我看到他們跟孫震的『對話』,那根本不是理性對話,這樣的參與是一種『我們也算個人物』的作秀,我並不贊成。」
「所以你認為,學生不該參與社會運動?」
「不,」我搖頭,想起滅絕師太之前說的「主義思想」:「我覺得學生應該積極參與社會上的各種事情,然而也應該多加瞭解,先有足夠的資訊,也不要預設立場。學生畢竟是學生,還在求學階段,不也代表了還有很多事情的想法並不成熟嗎?大人世界裡或許有很多我們不知道的利害關係,那些搞政治的說的話更是不用相信。像這樣的學運,給我一種急著想參加大人的事、急著想證明自己也是個人物的感覺,只怕到頭來都被人利用,變成砲灰也說不定。」
「這就是你對整件事情的看法嗎?」
「不,我對整件事情一點看法也沒有。」我搖頭:「即使真的想提出什麼看法,那也要先等我去瞭解一番,起碼有點看法再來討論。要說我有什麼看法,這就是我的看法,不管爭取什麼都要通過理性討論,那種自焚喊口號,在中正紀念堂燒國旗砍旗桿的作為,我是不贊成的。」
「所以你覺得我沒必要生氣?」
「有人燒國旗,妳當然可以生氣。」我搖搖頭:「只是我覺得妳不該什麼事情都往那裡扯。剛剛明明在講的是學妹,學妹不尊敬國旗國歌,跟那些大學生以為自己是什麼貨色一點關係也沒有。」
「所以就不管了嗎?」
「我們也管不著啊。」我歎道,心想其實之前已經做過了一些事情,只是時機尚未成熟,暫時還不能跟薇說。就聽薇輕嘆一聲,只得勸道:「好啦好啦,妳別嘆氣。這樣好了,既然妳這麼愛國,那我送妳一樣禮物,包準妳看到了馬上不氣,還會開心得不得了喔。」
「哦?」薇一怔:「真的嗎?」
「真的真的,打包票。」
「要我開心得『不得了』可沒那麼容易。」
「放心,這次我有把握。」
我笑道,回到北一女旁邊拿車,帶她跑到西門町。
傍晚時分西門町非常熱鬧,往來人群擠到馬路上,沿街都是停得亂七八糟的摩托車。我把車子停在立體停車場,帶薇走進萬年,上到四樓。
薇對西門町不熟,新奇地看著每間店鋪裡的各式玩意兒。我要她先別急著看,來到轉角一間專賣各種軍用品、各國軍裝、野外生存器具與打火機的店,問老闆說:
「老闆啊,你這裡有沒有賣國旗臂章?」
「有啊。」身材壯碩、穿著皮夾克的老闆說:「你要多大的?」
「都拿來看看。」
老闆點點頭,翻箱倒櫃找了一遍,拿出六種大小不同的國旗臂章讓我們選。薇一見就高興了起來,拿著大的比背心,拾起小的比手臂,左右翻撿半天,最後決定每種買三個。連老闆聽了都嚇了一跳。忍不住問:
「同學啊,妳們班上有多少人啊?」
「這都是我自己要用的,」薇笑著說,指了指我:「還有他。」
「這麼喜歡國旗啊?」
「對啊,愛國很重要呢。」薇點點頭:「怎樣,你這邊還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
「嗯,有Zippo要不要?」
「國旗的嗎?好啊。」
薇高興地說,只見老闆拿出兩個Zippo打火機,一個國旗是印上去的,另一個則是貼在打火機機身上的浮雕。薇左右選了半天決定兩個都要,老闆見來了個大客戶,忙道:
「這樣好了,我有個好東西可以賣妳。貴是貴了點,不過妳一定會喜歡。妳先看一看,如果喜歡的話一起帶,算妳便宜一點。」
薇點頭說好。老闆跑進倉庫搞了半天,拿出一件掛在衣架上,套著塑膠套子的咖啡色皮衣。
我們一看都睜大了眼睛。這件皮衣的款式很粗獷,領子又寬又大,覆蓋著白色的短毛,樣式看上去是件飛行夾克。衣服特別刷舊了點,有種二手貨的感覺。
重點在背面。翻過一瞧,只見皮衣背後縫著一張很大的圖,上方是青天白日滿地紅國旗,下方是兩行粗大的毛筆字。寫著「來華助戰洋人」「軍民一體救護」,以及一旁的「航空委員會」小字。
薇一見眼睛都睜大了,興奮地問:
「這是AVG那張嗎?」
「果然識貨。」老闆得意地道:「當然啦,這是複製品,想看真的要去軍史館,就在中華路對面。」
「沒關係沒關係,」薇忙道:「可以試穿嗎?我要買我的size!」
「我有女版的,這禮拜才剛進呢。」
老闆打量著薇的身材,回到裡頭找了起來。我看著興奮中的薇,問道:
「喂,AVG是什麼?」
「陳納德將軍的航空志願隊,抗戰時候的。你知道嗎?」
「飛虎隊?」
「沒錯,就是飛虎隊。」薇點點頭:「這是一張當年的『識別證』,縫在飛虎隊隊員夾克後面,如果被擊落了,我們國民就知道這不是敵人,而是盟軍的飛行員。」她又說:「飛虎隊戰區多半都在淪陷區,被擊落了可就慘啦,就算活下來也會被日本人搞死。所以才設計這個,讓他們能夠被民眾保護著藏起來。」
「原來如此。」
「這太難得了,我要幫你也買一件。」她高興地說:「還有爸爸,我們一起穿,這才是情人裝呢!」
「好好好,妳先等等,人家有沒有size還很難講呢。」
「哼,沒有我就自己改!」
她堅決地說,與此同時老闆出來了,拿著幾件女版的給薇試穿。薇從第一件穿到最後一件都太大,正自懊惱,老闆又要我們稍等,進去拿來兩件更小的,原來還有兒童版。
薇一笑,穿起大件的兒童版,只見大小無不合適。等我試穿完畢,拿了一件更大的表示要買給爸爸,對老闆說:
「就這樣啦,你說好要打折的。」
「沒問題。」老闆拍著胸脯,拿起計算機。
薇嘻嘻一笑,忽然拿起另外一件兒童版比了比,交給老闆說:
「嗯,這件我也要。」
「這太小了吧?」
「你別管嘛,我要買。」
她臉紅紅地說,偷偷望了我一眼。
我會意,心裡一陣甜蜜。只見老闆打著計算機,粗大的指頭打得飛快,對我們說:
「嗯,一共八千七百六十塊。我算你們八千七,這是打過八折的喔。」
「買這麼多才打八折?」薇一笑,眼珠子轉了轉:「不行不行,打七折,我幫你算好啦,七六六五,這就不用扣掉零錢啦。」
「呃,七折喔?」
老闆面有難色,按了按計算機,當下一怔:
「呀,北一女的果然厲害,學過心算嗎?」
「就憑我這麼厲害,你也得打個七折。」
「七折太多了啦。」
「那湊個整數,七千七?」
「八千啦。」
「七千八?」
「七千九啦。」
「一人一半,七千八百五?」
「好啦,一句話。」
老闆有點不情願地點了點頭,收下薇的錢,正要包裝,就見薇迫不及待拿出兩件衣服,要老闆剪掉牌子,當場穿在身上。
老闆讓我們檢查Zippo,把剩下東西包裝好。薇讓我處理「瑣事」,穿著夾克跑去照鏡子,左顧右盼一番覺得很得意,又跑回來幫我整領子,拉起拉鍊又解開,笑咪咪地搞了半天。
只是一件衣服而已,竟然可以讓她如此開心。驀地一個念頭浮起,就在此刻,我終於明白她看上我哪一點了。
我們的「頻率」相同。
她愛國,我也愛國。
她會一時興起帶我去一些好玩的地方,我也會一時興起帶她來萬年。
女生穿這個很怪,尤其又穿在北一女制服外頭。可是她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這就是我們之所以合適對方的理由。
薇跟我是兩個世界的人,彼此無論成長背景、家庭環境,甚至見識能力都不同。然而,兩人就是那麼有緣,一個降旗就讓我們感動得不得了,一件衣服就能讓我們感到快樂。兩個頻率近似的人,初次見面就能坦坦蕩蕩地以最真實的心態面對彼此,建立起既深刻又難以割捨的感情。
從這個角度來看,我們是天生的一對。
她會的我不會,我會的嘛……我沒有特別會什麼。重點是我們都能欣賞彼此的特質,認同或尊重對方的價值觀,在欣賞之餘又能保持自己特色,不被對方掩蓋,能夠帶給對方新鮮感,在分享中獲得樂趣。
這也是我們為什麼那麼能聊的理由。她講的我愛聽,我說的她也覺得有趣;兩人觀念不同卻合拍,不用廢話一堆,就能找到和諧的旋律。
所以,我們在一起。
陪她扛著大袋子走出店家,陪著她穿著厚重的皮夾克走在街頭。望著她的模樣,我不禁覺得應該給自己拍拍手。能讓她這麼高興,我提醒自己,不管做的是什麼,將來一定要繼續做下去,讓這樣的笑容留在她的面龐上,永遠不要消失。
我們去門卡迪吃了一頓牛排,薇穿著「飛行夾克」怎麼也不肯脫下來。飯後逛西門町,兩人在路人好奇的眼光裡大搖大擺展示著「來華助戰洋人」身分。之後心血來潮,又回萬年U2看了一場電影,搞到凌晨才去拿車,停車場裡已經沒有幾輛車了,紅色追風孤伶伶地停在一角。
我蹲下來解大鎖,正要起身,她忽然從背後抱住了我。
「凱,」她輕輕地說:「今天謝謝你。」
「呃,」我連忙穩住身子,笑道:「呀,差點摔倒。妳謝什麼啊?」
「今天我好開心。」
「是啊,難得買到這麼讚的夾克呢。」
「衣服不重要,」她說:「重要的是,你會帶我來到這裡。」
「西門町?」
「不是。」
「那是哪裡?停車場嗎?」
「嘻嘻,」她笑了起來,好像覺得我說得很好玩:「不是什麼地方啦。我是說,你會帶我走到這裡,一個只有你才走得進來的世界。」
「咦?」我一怔,拉著她站起身來:「這是什麼意思啊?」
「嗯,很難解釋。」她笑咪咪地說:「沒關係,明天再跟你說。」
「為什麼要等明天?」
「不是說過了,明天青年節啊。」
她笑道,催我發動引擎,坐上了車。
回到薇家時剛過一點,三二九,其實已經是青年節了。我打了個電話給小光,請他幫我處理禮拜五的請假問題。小光被我吵醒似乎有點心情不好,「好啦好啦,你要約會我知道,記得自己跟巧怡請假。」於是我又打給巧怡,她還沒睡,正在陪文文學姊聊天。笑嘻嘻地表示「要去約會嗎,那好啊,祝你們玩得開心」,又把電話交給了文文學姊。
學姊高高興興地陪我聊了一會兒。聊著聊著我問起她的男朋友,豈料她只是一笑,對我道:
「你喔,少管學姊閒事,聽巧怡說你自己才在幸福,是不是啊?」
「呃,是啦。」
「小箏那邊還好嗎?」
「這個喔……」我搔了搔頭,幸好薇在樓上聽不見,壓低聲音說:「我們已經講清楚了,姊姊高三啦,也不能再被我影響心情了。」
「這是真的。」她嘆了口氣:「她還蠻坎坷的。不過你總算聽了學姊的話,這很好,不用內疚。」
「其實還是有一點。」
「好吧,一點可以,多了就不好啦。」學姊笑道:「那不講了,好好陪女朋友吧。後天我會去看小箏,有沒有什麼話要我帶給她啊?」
「就祝她一切都好,這樣好嗎?」
「沒問題。拜。」
「學姊再見。」
我把電話掛下,回到樓上只見薇已經換好睡袍,頭上還包著毛巾。
「咦?」我一怔:「妳洗好澡啦?」
「是啊,你電話講不完,我就先洗啦。」
「我講很久嗎?」
「足夠我洗個澡。」她點點頭:「來,你先去洗,我等你。」
「我幫妳吹完頭髮再洗。」
我說,拿出吹風機,還有那堆瓶瓶罐罐出來,按照「要領」幫她吹好頭髮。薇似乎很累了,眼睛有點紅紅的。說了聲「我先上床躺著,你洗快點」,遞過一套換洗衣服,逕自上了床。
我匆匆洗完澡,出來一瞧,她果然睡著了。
我心疼地望著她,一邊擦頭髮一邊在床沿坐下。薇裹著棉被,看到一半的書擺在胸口。那是一本英文版的喬治歐威爾「一九八四」,講的似乎是什麼世界都被嚴密控制,一點自由都沒有的故事。
我輕輕把書移開,心想她幹嘛在睡覺前看這麼沉重的東西。只見薇側著身,似乎睡得很沉。
她沒有脫掉睡袍,想來是看書看一半睡著的,棉被下是修長的腿,裸露在紫色的睡袍之外。這兩天天氣回暖,床上卻還是冬天的厚棉被,加上睡袍,她應該覺得有點熱,手腳都露在外頭。
我坐在床邊,望著嬌小的她。看著她熟睡的樣子,也看著她腿上的、手指上的傷痕。
薇的呼吸很輕,緩慢又細微,不仔細聽還聽不出來。長長的頭髮散落枕頭上,細細地,帶著點褐色。
很少看到她睡著的樣子,平常都是她先醒,換好衣服、精神抖擻等著我。很少像現在這樣,在我面前如此放鬆,沒有防禦。
其實,我不禁想,她還是有很多心事的。
這次回來她變了很多,好像總有什麼擔憂,卻總是不肯說出來。只是每天陪著我,假裝什麼事情都沒有,微笑地過著每一個晨昏。
這陣子生活很甜蜜,我們像一對新婚小夫妻般朝夕相處著。兩人聊天煮咖啡、上市場買菜、研究食譜決定菜單,也一起買了好多好多旅遊書,幻想著那些很多年之後才能去的,理想中的行程。
我們一起彈琴、共同譜曲,完成好多首風格不同的曲子,甚至還在每頁樂譜下方簽上兩人的名字。然而,她卻連一次都沒有去月光和狗。
大家都知道她回來了,這段時間每個人都跟她打過電話。我頗感奇怪,問她「妳都沒打算跟大家見見面嗎」時,她都只是搖搖頭,微笑著說:
「嗯,不急。」
什麼是「不急」,我一點頭緒也沒有。可是,無論我再怎麼遲鈍好了,也知道她心裡有一些事情尚未解開,正在一個人煩惱,一個人思考。
此外,我們也一直沒有做愛。
從回來到今天,兩人已經相處了很多個晚上。我們一起洗澡,躺在同一張床上,有著多少袒裎相見的機會,卻連一次都沒有做。
不是我不想要,老實說想要也不只一次了。只是,每當我做出暗示,她都馬上跟我聊起別的話題,不著痕跡地帶了過去。直到夜已深,這才說什麼「呀,太晚了,睡吧」之類的,不由分說拉我上床,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當然,她是故意的。
她有心事,這件事還沒有準備好。
雖不知道是什麼事,但我確信,那一定是一件非常嚴重的,必須認真面對的事。直到那件事被解決之前,我都不算真正擁有了她,即使表面上已經在一起了亦然。
或許就在明天吧,我心想,三二九是個意義重大的日子,她也說要跟我聊一聊。
望著熟睡的她,我忽然緊張了起來。這段時間我們都在醞釀,真正的考驗才要開始。明天有一整天,她一定早就想好了什麼「節目」,等著與我把話說清楚,等著和我「溝通」。
我起身下樓,自己煮了一杯咖啡。回來時她還是原來的姿勢,躺在枕頭上連也沒動。關了燈的天花板上是一片星空,點點星光亮在寬敞的房間裡。
桌上擺著今天買的東西,兩件夾克掛在衣櫃上。
我獨自坐在黑暗中,心裡飄著許多念頭。
的確,我們很甜蜜,但在甜蜜當中,卻也潛伏著不少隱憂。
等明天吧,我告訴自己,把握每個瞬間就是永恆,我們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溝通。薇是很敏感的,我不能逼她。等到太陽再度昇起,相信就會有結論了。
於是,我放下杯子,躺上床。抱起熟睡的她,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