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海的彼端

經過長久企盼,終於擁有了彼此的我們,就此踏上新的旅程。

青年節。上午九點半。

鳥鳴聲從夢裡傳來,周遭亮成一片。微風帶著涼意,紗簾在風裡輕飄。

我揉揉眼睛,坐起身來。薇不在身邊,喊了幾聲也沒有回應,起床上廁所,獨自走下樓,這才發現她站在廚房裡,手上煎著蛋,另一手拿著電話。對方不知道是誰,薇對我一笑,客氣幾句收了線,把話機交給我。

我插回話機座上,問道:

「妳跟誰講電話啊?」

「一個熟人。」薇笑咪咪地說:「你醒了,我還打算上去叫你呢。睡得好嗎?」

「還不錯。妳幾點醒的?」

「醒了一陣子。」她問道:「你昨天晚上幾點睡的?」

「我沒看鐘。」

「混了一下?」

「妳怎麼知道?」

「又喝了一杯咖啡嘛。」她把煎蛋鏟進盤子裡:「昨晚好累,沒有陪你一起睡,真不好意思。」

「幹嘛這麼說?」

我搖搖頭,正打算把盤子端出去,薇忙道:

「等等,還沒好。」

「咦?」 

「我要做三明治,這只是材料而已。」她把鍋子放回爐上,走到冰箱拿出火腿。

「為什麼要做三明治?去野餐嗎?」

「只是省時間。」

「打算去哪玩?」

「要去找剛剛電話上的人。」薇拆開火腿包裝,把垃圾交給我:「你忘了嗎?我們跟人有約呢。」

「跟誰有約?」

「一年前我們認識一個人,記得嗎?」

「咦?」我一怔:「妳是說上次去澎湖認識的那個女的嗎?」

「沒錯,那位陳小姐。」她點點頭:「她在馬公開店了,店名叫做『澎湖的故事妻』,我們等一下就要去找她。」

「去澎湖啊?」我訝異地問。

「是啊。」薇笑道,煎起火腿:「行李已經收好了,擺在書房。你先去洗臉刷牙,順便幫我提下來。」

「喂喂喂,是真的要去嗎?」

「是啊,你要快點喔,不然趕不上了。」

「飛機嗎?」

「沒有,這次還是坐船。」

「又是『開口笑』?」

「沒啦,這次坐別的。」

她笑道,趕我離開,關上廚房門。

盥洗完畢,走進書房時嚇了一跳。薇準備了一個超大型的鋁製行李箱,另外還有一個登機箱與兩個背包。「1987」裝在硬殼箱裡,看樣子也打算帶去。

這麼多東西,我不禁咋舌,她是什麼時候收好的?該不會都要帶去澎湖吧?算算最多不過四天三夜,光搬運這些東西就是個大麻煩,這樣還要怎麼玩呢?

分幾趟把行李扛下樓,三明治已經做好了,連同飲料裝在一個小提袋裡。薇把袋子交給我:

「呀,辛苦了。很重吧?」

「重死了。」我皺眉道:「喂喂喂,我們是去幹嘛的,這麼多行李怎麼搬啊?」

「放心好啦。」

她笑道,拉我在客廳坐下,只見桌上已經擺著兩杯煮好的咖啡。

「凱,我們聊聊再走。」

「咦?妳不是說趕時間?」

「是啊,可惜人家遲到了。」

「誰啊?」

「狗弟嘛,還能有誰?」薇一副拿他沒辦法的樣子:「這傢伙啊,每天都要搞到三更半夜才睡。之前一再提醒了,結果還是遲到。真是的。」

「他也要跟我們去嗎?」

「喔,不是。」薇解釋:「他拿車來借我,我們開他的車去玩。」

「等等,」我一怔:「我們不是去澎湖?」

「是啊。」

「那開車怎麼去?」

「開開看啊,說不定有路。」

「喂喂喂……」

「呵呵,你別當真好不好?」她笑了起來:「我正要講啊,別急著問嘛。我們坐一艘輪船去,這艘船叫做臺華輪,是一艘航行在馬公和高雄之間的固定船班,船很大,可以運車子。本來上次就想試試看的,結果人家還沒開始營運,所以才改坐中明艦。這次不同了,豪華旅行,連車子都帶去,所以才能帶這麼多行李。」

「原來如此。」我恍然大悟:「好厲害的船,竟然可以運車子。妳是什麼時候跟狗弟約的?」

「早就約了,」她說:「回來沒幾天就跟他借車啦,本來不知道可以玩這麼多天,打算帶你去上次沒去成的太平山。既然有連續假期,那就改去澎湖了。」

「船票買了嗎?」

「放心。」

「幾點的船?」

「我們坐夜船。」她笑道:「今天先開車去高雄,玩到晚上,然後再坐船去澎湖。十一點的船,晚上在船上睡,禮拜天下午回來。」

「妳會開車嗎?」

「會會會,放心好啦。」薇笑了起來:「擔心得還真多。我還會飛行傘呢,只可惜從台灣飛不過去,這樣你滿意了沒?」

「好啦好啦,算妳厲害就是。」

我也笑了起來。想想也是,她是薇耶,哪次不是安排得好好的?當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淡淡地,跟平常味道不同。酸味十分明顯,帶著某種清香,橘子或檸檬的味道。

我一怔,又喝了一口。

很奇妙的感覺,這次沒那麼酸了,反而有股漂亮的甘泉味在口腔裡擴散,像是喝著某種山澗溪水,卻又有著濃濃的咖啡香。

很難形容的感覺。水很透明,甜味在酸味襯托下十分醇厚;淡淡的苦,卻很乾淨。

「這是什麼咖啡啊?」

「Kilimanjaro。」薇想了想:「吉力馬扎羅,嗯,地理課本上應該是這麼翻譯的。」

「非洲第一高峰?」

「對,就是它。」

「這山上可以種咖啡啊?」

「不但可以,還是特別好的咖啡。」薇點點頭:「Kilimanjaro是火山,礦物質豐富,這種豆子種在海拔三四千公尺的高山上,加上烘得淺,所以味道比較酸。Kilimanjaro有五千多公尺高,咖啡是靠山上冰川融化的雪水灌溉的,胡大哥說喝得出雪水的味道,『透明得像是女孩子的瞳孔』。」

「嘿。」我點點頭,十分贊成他的形容:「所以這是師父給妳的?」

「正好相反,是我給他的。」薇一笑:「去年十一月我去非洲,找機會去產地跑了一趟。空運生豆麻煩得要命,這就是當時寄回來的豆子。」

「哦?放這麼久了啊?」

「生豆放放沒關係,胡大哥有真空機,用鋁箔袋包起來抽真空,可以放個兩年。」薇解釋,又笑道:「這是上禮拜烘的,你師父親手烘的喔。其實你已經喝過了,只是他沒跟你講而已。胡大哥說他常常給你考試,聽說你的成績還不錯。」

「我喝過嗎?」

「是啊。」薇點點頭,笑得很甜蜜:「這很好玩,你在台灣想我,卻喝著我買來的豆子。變成我在照顧你,你卻不知道。」

「唉。」

「嘆什麼氣?」

「我覺得很內疚啊。」

「不要這麼想。」她搖了搖頭:「重要的是今天在一起,眼前過得快樂最重要。」

「也是啦。」我點點頭,轉移話題說:「對了,妳去非洲幹什麼?」

「其實是個『夏令營』。」薇笑了起來:「爸爸跟一些朋友有事情要去非洲,我就吵著跟去了。」

「都是沙漠好玩嗎?」

「我去的是東非,北非才有沙漠。」她想了想:「好不好玩看你的角度,景色、人種都不一樣,天氣是夠熱了。沿路有人接待,所以也不能看到實際的人民生活。除了幾個大城市以外建設都很落後,你不會喜歡的。」

「所以妳爸爸是去做生意的?」

「生意倒是其次,主要是幫忙辦外交。」薇哈哈一笑:「當然啦,這是講得好聽,外交辦得好生意就跟著來啦。去年天安門事件是個天賜良機,外交部正在大舉擴張中南美和非洲的版圖,光去年就跟Grenada、Belize和Liberia建交了。這段時間爸爸幫忙在非洲布線,希望拉上幾個小黑人政府,讓我們有機會攻下更多國家。」

「小黑人政府,」我笑道:「妳這話有歧視的味道。跟這些非洲人建交,對我們有利嗎?」

「起碼聯合國裡頭多幾票。」薇笑著嘆氣:「好啦,我承認我有點排斥他們,這一建交經濟就慘了,只怕又要被海削一頓,這些小黑人都很會要錢的,辦外交根本就是在談價碼。不過也有好處啦,像我就有機會去產地買咖啡回來孝敬胡大哥啦。呵呵。」

「這都什麼邏輯嘛。」我笑了起來:「妳都去了哪裡?」

「好幾個國家喔。每個國家都不一樣,一個國家是一個世界,有的很平靜,有的打仗打不完,風景都很漂亮,可惜就是太貧窮了。」

「嗯。」

我應了一聲。非洲實在太陌生了,我連問題都問不出來。只聽她又說:

「凱,這次去非洲,我想了一些事情。小時候我住過一陣子南非,當時以為非洲都是那個樣子,這次去了才知道根本不是同一回事。非洲人受殖民統治影響很大,種族複雜加上資源貧瘠,政治上不是很穩定。可是他們很勤奮,人口又多,如果真的好好開發,總有一天也可以過得跟我們一樣好的。」

「是嗎?」

「嗯。」她點點頭:「這次路上跟爸爸聊天,他說很多非洲國家其實跟台灣的狀況很像,一樣地小人多,沒有什麼自然資源,也一樣被歐美國家的國際戰略影響。我們可以創造經濟奇蹟,沒道理他們不行。」

「聽地理老師說,我們台灣有農耕隊在尼日。」

「那是另一回事,」薇搖了搖頭:「不過尼日農耕隊的確很偉大。他們已經不只是援外了,這些人在當地幾乎是活菩薩,整個人生都獻給了尼日。聽說以前打內戰,打到農耕隊門口兩邊還會休兵講好換地方再打,就是怕傷到我們這些偉大的農耕隊。後來當地人也學乖了,只要聽說軍隊要來,家家戶戶就會把青天白日滿地紅掛出來,聽說附近就不會變成戰場了。」

「這還真厲害。」

「是啊,這才是貨真價實的外交啊。」薇輕嘆一聲,又說:「對了,爸爸要我轉告你一件事。」

「什麼事?」

「他要你多看點新聞,英文的喔。」薇笑了起來:「你聽聽人家林將軍說的,他說女生沒用,只知道玩,叫你從現在開始對世界大事多留點心。這幾年世界變化得很劇烈,一個新的世界秩序馬上就要形成了。如果你有興趣,等你當完兵,他可以帶你好好看看這個世界,甚至把工作交給你,培養你成為國家未來的海外尖兵。」

「呃,真的假的?」

「真的啊,」薇看起來很得意:「搞了半天我爸爸才是重男輕女,他覺得我一個女生嫁掉就沒事了。上次回來見到你,回去滿意得不得了,沒事就我這女婿怎樣怎樣,講了一堆將來要怎麼培養你,找你幹什麼之類的話。」

「嘻嘻。」

「有什麼好笑的?」薇瞪我一眼,自己卻笑了起來:「你們這些男人一廂情願,你能不能當他的女婿,他當得了當不了你的岳父,什麼海外尖兵有沒有你的份,還都得看我的意思才能決定。你瞧你那副德性,跟爸爸簡直是一個樣子,怎麼都不來問問我啊?」

「那妳嫁不嫁嘛?」我嬉皮笑臉地說。

「那要看這陣子相處得怎樣。」她嘿嘿一笑:「告訴你吧,幾個禮拜下來你算勉強及格。想要本姑娘嫁給你,只怕還得努力好幾年。」

「那沒問題,」我笑道:「反正本來就得當完兵再說。」

「哦,為什麼?」

「不然呢?我還是學生啊,總不能現在就結婚吧?」

「這是沒錯,不過你擔心的是錢嗎?」

「這是一部分。」

「錢我有啊。」

「我總得自己賺吧,用妳的錢養妳像話嗎?」

「其實這個不該列入考慮,」她搖頭:「爸爸跟我談過這件事。他要我們別把目標放在工作賺錢上,反而應該好好想想自己可以替國家做些什麼。錢我們不缺,再說不管做什麼,只要做出一點名堂自然有錢賺。他又說,如果你有興趣做他的工作,那麼賺錢是一定的,有時候反而還得把賺錢擺在一邊,以國家利益為前提考慮事情。」

「咦?」

「怎麼啦?」

「我爸爸也這麼說。」我訝異地說:「他要我不要把人生花在賺錢上,反而應該陪妳找出想做的事,過一個有意義的人生。」

「真的嗎?」她一怔,高興地說:「那真好,難得他們想法這麼接近,將來一定可以變成好朋友。」

「嘿,剛剛不是說了,那也得看妳是不是願意嫁給我啊。」

「聽你這麼一說,那我倒是蠻願意的。」

「因為兩個爸爸會變成好朋友?」

「因為事情都是你在做。」她噗哧一笑:「兩個爸爸都對你有期望,又肯出錢,那太好了。就這麼辦,小妹我就嫁給你,你去好好看新聞充實自己,努力找出想做的事,認真當個海外尖兵,過個有意義的人生。至於我呢,就跟著你吃吃喝喝到處玩耍,甚至還不用關在家裡煮飯洗衣服,想想真是挺妙的。」

「喂喂喂,我爸爸的意思是說我們『一起』去找想做的事,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

「那是你爸爸說的。我爸爸說沒關係,女人乖乖相夫教子就行啦。」她嘻嘻一笑:「我爸爸辛苦養我長大,我當然先聽他的。我想做什麼早就決定好啦,你這邊八字還沒一撇,所以才要趕快加油,這就是我現在還不能嫁給你的理由。」

「那妳決定要做的是什麼?」

「陪你吃吃喝喝到處玩啊。」

「厚,」我又好氣又好笑:「妳夠了吧,這麼沒出息啊?」

「誰沒出息了?」她笑道:「告訴你,陪一個人吃吃喝喝到處玩是很累的。別說你這位大爺其實不好伺候,將來你要去實現理想,又不能一直陪我,最後一定會變成你想找我就來找我,不想找我的時候就把我丟在一邊;你不在,我得自己安排生活,你一回來,我又必須放下手上的事情陪你,你以為這很容易嗎?」

「呃,講這樣。」

「再說這還不算生了孩子呢,等到……」

她正說得高興,電鈴忽然響了,「叮咚」一聲,打斷了她的話。

「呀,狗弟來了。」

她笑道,起身開門。只見狗弟高大的身影出現在玄關,一身運動服像是剛睡醒。微笑著打招呼說:

「哈,總算見到妳啦。」

薇一笑,給狗弟一個熱情的擁抱。狗弟摟著她走進來,對我揮揮手,招呼道:

「嗨,凱子。」

「師父。」

我點點頭,薇讓他在沙發坐下,交給他一個大袋子:

「這先給你,省得忘了。」

「這啥?」狗弟一怔。

「答應你的禮物呀。」

「哦?」狗弟打開袋子,一件件拿出來,高興地說:「呀,這麼多東西……咦,妳真的買到啦?」

「當然啦,答應你了嘛。」

狗弟喜孜孜地拿出一張黑膠唱片,放在一桌子冰酒、楓糖與煙燻鮭魚旁,轉頭對我說:

「凱子,這是一張很有趣的東西。下次放給你聽,看看人家的本事。」

「這是誰?」

「一個叫做Don Alder的民謠吉他大師,」狗弟解釋:「他的本事很好,不過比較有名的是他的朋友,一個叫做Rick Hansen的人。這人小時候車禍半身不遂,結果竟然搞了個什麼『Man In Motion World Tour』,用輪椅環遊世界一圈替殘障者募款,你聽過這件事情嗎?」

「沒有。」

「這是幾年前的報紙頭條,」薇接口,解釋道:「Rick Hansen從Vancouver出發,環遊世界一年才回來。這張專輯是他的好朋友Don Alder陪他巡迴世界的時候錄的,也算是珍貴紀錄了。」

「妳是怎麼找到的?」狗弟拿起唱片瞧了瞧:「這是二手的?」

「是啊。」薇說:「我在Vancouver有一個認識的店,請他們幫忙找的。」

「那還真麻煩。」狗弟看起來很開心,把東西收進袋子裡,留下了酒:「這個先放妳這裡,改天我們一起喝。你們也該走了吧?」

「差不多了。車子呢?」

「在樓下,你們管理員看著呢。」

狗弟說。我忽然想起一事,只見薇把行李箱交給狗弟,請他在樓下稍後。我等狗弟離開,陪薇把窗子關好,問道:

「對了,有件事情忘記跟妳說。去年聖誕夜有個女的來過妳家,送了一個大箱子給妳。妳知道這個人嗎?」

「嗯。」

「她是誰啊?」

「說來話長。」薇搖了搖頭,揹起背包,把登機箱交給我,想了半晌,這才又說:「凱,你見到這個人了嗎?」

「沒有啊。」

「那你怎麼知道對方是個女的?」

「管理員說的。」我解釋,她的表情很嚴肅,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那天我回來拿吉他,管理員說那個女的要他幫忙顧車,還問我認不認識這個人。我上來之後只看到箱子,人家已經走了。」

「喔。」

「怎麼了嗎?」

「沒事。」薇搖了搖頭,穿起鞋子:「凱,你在大家面前可別提這件事。尤其是狗弟跟仔仔,知道嗎?」

「啊,為什麼?」

「我改天再跟你說。」

「好,」我點頭答應,又問:「妳再跟我說不要緊,不過有件事我要先問一下。」

「你問。」

「她為什麼有妳家的鑰匙卡?」我說:「還有,連狗弟也可以自己上來。妳到底給了多少人鑰匙卡啊?」

「嘿,吃醋了嗎?」

薇一笑,沒有回答我的問題,拖著登機箱走進電梯。

沉默著出了電梯。薇跟管理員交代一聲禮拜天回來,走到外頭時狗弟已經發動好車,站在車旁叼著菸,接過箱子放到車上,笑著說:

「好啦,那你們好好玩吧。回來打個電話,我們要準備愚人節的事了。」

「那是哪天?」薇問。

「四月七日。」

「愚人節不是一號嗎?」

「愚人節嘛,」狗弟笑道:「當然要開個玩笑,怎麼能當天辦呢?這次搞的是『笨蛋大掃墓』,算是同時慶祝愚人節跟清明節。」

「嘿嘿,瞭解瞭解,這都什麼名詞嘛。」薇笑道。

「對了,」狗弟又問:「妳不是要跟凱子找的那幾個女的一起上台嗎?」

「是啊,」薇一怔:「還在練啊,怎樣?」

「到時候凱子上不上?」

「這次沒他,」薇搖頭:「唉,也沒有阿玟。她這幾天好嗎?」

「妳們都沒聯絡嗎?」

「有,我問的是她的身體。她好點了嗎?」

「她生病啦?」狗弟一怔:「這倒奇了,我不知道耶。她說要去中部看什麼大師,結果一去就是一個多禮拜,搞了半天原來是生病啦?」

「她在南投沒錯,」薇搖了搖頭:「不過身體的確有點不舒服,我以為你們都知道。」

「沒有,沒人知道,她怎麼了?」

「我也不清楚,前幾天打電話,她說她感冒得很厲害,要我不要過去被傳染了。」

「咦?感冒?」我一怔,插口道:「大姊聖誕節前就感冒了,搞了這麼久還沒好啊?」

「或許又被感染了吧?」狗弟皺眉道:「這兩年感冒越來越厲害了,阿楠那個……乾妹啊,本來說上次聖誕節要來捧場的,結果一傢伙從感恩節生病到過年,害我們少了個節目。」

「咦?」薇睜大眼睛:「仔仔的乾妹,我怎麼不知道有這號人物?」

「妳問他去。」狗弟一笑,指了指我:「這事兒說來話長,有些細節他比我更清楚。好啦,這就不跟你們扯了,我先走一步,妳路上慢慢問吧。」

「要不要送你回去?」薇問。

「不用不用,你們要上高速公路,不用繞個大圈。」

他搖搖頭,走到路上招起計程車,自顧自地離開。

我們目送他離開,這才各自上車。狗弟的吉普車很高,薇坐在駕駛座上調整位置、後視鏡與左右照後鏡。我見她一副熟門熟路的模樣,問道:

「妳在加拿大開車嗎?」

「開啊。」她點點頭:「爸爸有兩台車,這次回去我考駕照了。在國外不開車很麻煩,有車才有自由。」

「那以前怎麼辦?」

「都是他來接送,不然就……」

「就?」

「嗯,就搭便車、坐校車之類的。」她搖搖頭,拉上安全帶:「凱,要繫安全帶喔。」

「咦?為什麼?」

「安全啊。」

「我坐爸爸的車都不用打。」

「喔,那大概是台灣沒有強制規定。」她點點頭:「聽話,打上。安全還是最重要的。」

「好吧。」

我點點頭,繫上安全帶。只見她滿意地一笑,推動排檔,開上了路。

天氣很好,浮雲懶洋洋地掛在藍天上。時近中午,高速公路出了台北市就不塞車了。薇把車開得很穩,一點也不像是剛考上駕照的新手,我被安全帶搞得不大舒服,一邊吃著三明治,一邊與她聊天。

薇邊開邊吃早餐,每到換檔就把三明治咬在嘴裡,卻也不會搞得到處都是。我表示可以餵她,她卻只是笑了笑,咬著三明治搖頭,模糊不清地說「不必」。

走過建國高架橋,車子行經圓山飯店附近,薇忽然問:

「凱啊,你去過圓山飯店沒有?」

「以前喝喜酒去過。怎樣?」

「你喜歡那裡嗎?」

「喜歡啊,很有味道。」我點點頭:「上次去是國三了,覺得有點舊,小時候倒是蠻喜歡的,覺得有種走到皇宮裡頭的感覺。」

「那裡就是設計成這樣的。」她點點頭,望著前方:「那我問你,如果將來婚禮在那裡辦,你願意嗎?」

「願意啊。」

「那我要穿中國式的禮服。」她笑道:「跟電影裡一樣,紅色的袍子,還有什麼鸞鳳蓋頭之類的,你覺得呢?」

「妳不是教徒嗎?」

「所以要去教會結婚嗎?」她想了想:「這當然也是個主意啦,不過不要,我想去圓山。」

「那也可以在圓山辦教會式的婚禮嘛。」

「這也是,」她點點頭:「但我還是要穿中國式的禮服。哈哈,這還蠻怪的。」

「妳高興就好,反正這是我們的婚禮,愛穿什麼穿什麼。」我笑了起來:「妳還真有趣,一下說我勉強及格,一下又開始討論結婚要穿什麼。這到底是答應了還是沒答應啊?」

「反正還有很多年,早點安排也不錯,結婚很麻煩的。」

「現在安排未免也太早了吧?」

「不會,」她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再說準備這個很開心,也不受限於你。」

「這話怎講?」

「反正總有一天會結婚的啊,」她笑道:「不管對象是誰,我都要在圓山飯店舉辦婚禮。所以什麼時候都可以準備,跟是不是嫁給你一點關係也沒有。」

「哼。」

「不高興嗎?哈,那就好好表現,讓我願意嫁給你啊。」

「我很努力啊。」

「這倒是真的,你每天都很提心吊膽,看起來很小心,生怕搞砸。」她微微一笑:「好啦好啦,跟你開個玩笑而已。都這麼認真跟你相處了,不是也就說明了我很想嫁給你嗎?這段時間我們的確有一些問題還沒討論,你想問又不敢問,對不對?」

「嗯。」

「那你問吧。」

「現在啊?」

「是啊,」她頑皮地說:「高速公路呢,不能講講不愉快掉頭走人,真是個逼供的好地方。你說吧,想問什麼?」

「呃,」被她一說,我一時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只能傻笑一番:「哪有這樣要人問的,到底是誰在逼供誰啊?」

「好啊,那我先起個頭,我知道你想問這個。」她笑道:「凱,你想問我為什麼不跟你做愛,對吧?」

「呃。」

「這件事跟某人有關,」她看著前方的道路:「現在跟你說了。你記得我有個初戀男友,對吧?」

「記得。」

「你想聽我說這件事嗎?」

「呃,我要。」

「你是想聽還是要聽?」

「這有什麼區別?」

「想聽是你好奇自己想知道,要聽是覺得必須聽,不見得愛聽。」

「那我想聽。」

「好,我說。」她點點頭:「不過,凱,你得先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聽完心裡不可以有疙瘩。」

「呃,不會啦。」

「你會,」她搖了搖頭:「不過這件事很重要,跟我們的感情有關。我一直在考慮要怎麼跟你講,這也是我決定開車下高雄的理由。這段路很長,可以慢慢跟你說,你也可以慢慢想,不要著急。」

「好,我知道了。」

「答應我了喔?」

「沒問題,相信我。」

「我相信你。」

她點點頭。沉默半晌,這才開口道:

「我們要講的這個男生……他叫做Markus,我剛搬到Vancouver就認識他了。一個德裔加拿大人,大我六歲,是個大學生,也是我的鋼琴老師。」薇的聲音輕了些:「那時候我才七年級,加上小學晚讀,差不多十四歲吧。一開始聽不大懂加拿大人的英文,他等於一邊教我鋼琴一邊教英文。當然啦,他的英文有個德國腔,聽起來也很吃力。」

我有點緊張,一言不發地往下聽。只聽她說:

「我們沒有幾天就在一起了。那是我的初戀,你也知道,初戀是很強烈的,我們一起做了很多瘋狂的事。」

「像什麼?」

「像是跑到森林裡打獵,夜裡開車溜到美國之類的。」她搖了搖頭:「當然,後來都被爸爸修理得慘了。現在想想很多事情都做得太誇張了,再來一次,我是不會那麼瘋的。」說著靜了半晌,這才道:

「直接講重點。我們很親密,一有機會我就會溜到他家過夜。我們會接吻,會摸對方,有時候也會一起洗澡,我卻從來沒有給他。」薇嘆了口氣:「凱,我說得直接,你不要覺得不舒服。之所以不給他,也是因為當時我年紀還小,加上爸爸從小就教我一堆傳統觀念,我總覺得要結婚才能做那件事,所以不管他怎麼求、怎麼引誘,我總是不肯給他。」

「嗯。」

「你沒有不舒服吧?」

「老實說有一點,」我也不隱瞞:「聽到別人碰妳當然會不舒服。可是,我也沒有不舒服的權力。」

「錯了。」

「什麼錯了?」

「你當然有權力,因為我是你的。」她鄭重地說:「理智上的確沒必要,當時我們又不認識。不過我喜歡你的不舒服,你懂不懂?」

「懂。」

「所以不舒服?」

「對。」

「對,要勇敢承認。」她微笑著說:「那我也承認,聽到你跟別人上床,甚至只是親親人家,跟別人牽牽手什麼的,我也都會覺得不舒服。」

「對不起。」

「一樣的道理,你不用對不起,我只是說出我的感覺。」

「那不一樣。」

「我瞭解,因為關係不同。」她點點頭:「不過這也是個挑戰,今天我們在一起了,從此不再會有『新的』事情,這就夠了。」

「希望如此。」

「希望什麼如此?」

「希望妳能把過去放下來,以後不要不舒服了。」

「嘿,差點誤會。」

「誤會什麼?」

「我怕你說的是『希望以後不會再有新的事情』。」

「喔,哪會啊?」我忙道:「從今以後,不管怎麼樣,這輩子我都只會有妳一個人了。」

「呵呵,這可是基本要求,不用保證得這麼神氣。」她一笑,又說:「扯遠了,繼續講Markus。他對我很體諒,雖然很想要,卻也從來不強迫我。直到有一年聖誕夜,我們去參加一個教會活動搞到很晚,之後幾個朋友一起去喝酒。加拿大法律規定成年才能喝酒,所以我們就買了酒,跑到Markus家躲起來喝。」她的聲音變得有點急促:「當晚大家喝多了,結果人還沒走光,他就開始跟我說一堆不乾不淨的話,也不管旁邊有朋友在看,抓著我開始亂摸。我本來只是覺得有點不高興的,想不到我越掙扎他就越誇張,最後……」

「怎樣?」我緊張地問。

「我抵抗不過他,被他按在床上,脫掉了衣服。」薇吸了口氣,像是想讓自己鎮定下來:「當時旁邊還有人,大家不但不制止,反而還在一邊吵吵鬧鬧。他把我壓著動都動不了,我嚇得都哭了,覺得他整個人都變了,也覺得那天晚上就要把處女給他了。」

「可是沒有?」

「對,因為爸爸來了。」薇點點頭:「爸爸那天跟朋友吃飯,回家看我還沒回來,不知道為什麼比平常還緊張,打電話到教會知道我跟Markus走了。馬上報警找人,即時帶著警察衝進Markus家,救了我。」

我吁了口大氣,彷彿親眼得見一般。

「爸爸非常生氣,要不是警察在那邊,可能當場就會動手打人。」薇續道:「後來當然通通帶去警察局了,爸爸堅持提出告訴,除了告他強暴我,也告了所有在場的人,什麼誘拐未成年人喝酒之類的一堆事情,最後通通判了刑。」

「這麼嚴重啊?」

「其實還好,社會服務,還有心理治療。」薇搖了搖頭:「影響最大的是保護令。從此之後,Markus必須跟我保持五十yards的距離,只要我到哪裡,他就必須趕快離開。當然,這段戀情也就只能到此為止了。」

「嗯。」

「凱?」

「嗯?」

「聽完我說的,你有什麼感想?」

「呃,感想啊?」我搔了搔頭,想上一會兒,嘆了口氣說:「我不知道該怎麼想耶。不過,妳大概覺得很難過吧?」

「沒錯。」她點點頭:「你知道我難過什麼嗎?」

「因為不能再跟他見面了,是嗎?」

「哦?」她一怔:「你怎麼不覺得我難過的是他這樣對我,想要強暴我什麼的?」

「我覺得不是。」

「為什麼?」

「妳還愛他啊,」我看著薇的側影:「嗯,現在不知道,不過當時一定是這樣。這件事情他的確做錯了,可是人家只是喝醉了,想想懲罰未免也太大了點。」

「對他嗎?」

「對妳。好好一個男朋友,發生這種事,也不是妳願意看到的啊。」

「唉。」

「怎麼啦?」

「你竟然真的懂,」她歎道:「仔仔就不懂,這就是你跟他的差別。」

「所以詩聖也知道這件事?」

「是啊。」

「那他怎麼說?」

「他說換成是他,那就找人一槍打死他。」

「唉。這傢伙。」

「算了,不講他。」薇也嘆了口氣:「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

「妳問。」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跟你講Markus的事嗎?」

「妳說這件事跟為什麼不做愛有關。」

「關係在哪裡?」

「嗯,讓我想想。」

「要不要給你一點提示?」

「咦?幹嘛要提示?」

「因為我不希望你猜錯。」她鄭重地說:「這件事很重要,猜錯了我會覺得不舒服,那還不如自己告訴你。」

「嘿,那可不行。」我一怔,立刻搖頭:「本來沒關係的,被妳這麼一說我反而要猜猜看了。」

「幹嘛賭氣?」

「這不是賭氣,」我解釋:「妳會這麼說,表示妳覺得這是我該知道的事情。那好啊,猜就猜嘛,妳不用給我提示,我不信我不知道。」

「這麼有把握嗎?」

「不,我一點把握也沒有。」

我說,沉默下來,安安靜靜地,把整件事情想了一遍。

車子裡一陣靜默,薇繼續開她的車,一時兩人都沒有說話。狗弟的車還蠻吵的,嘰嘰嘎嘎響著某種金屬聲,像是哪裡漏風,透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外頭的涼空氣。

半晌後,我開了口。

「嗯。」

「想完啦?」

「是啊。」

「這麼快?」

「就想完了嘛。」

「那你說。」

「這該怎麼說呢,我覺得妳在觀察我。」我頓了頓:「嗯,這樣講好了,妳想試試看我的耐心,也想知道如果一直不跟我做愛,我會不會有什麼動作。」

她不語,等我繼續。

「問題是,我不會有什麼動作啊。」我說:「我在乎的是妳為什麼不肯,而不是一定要做這件事。」

「是嗎?」

「是啊。」我點點頭:「我是這樣想的。去年妳去北京之前我們相處了三天。那次我……忍不住,差點做了不該做的事。剛剛聽妳說起以前的事,我就在想,其實當天晚上妳一定想起了當年的事,對吧?」

「嗯。」

「可是,那天妳幾乎就要答應我了。」我嘆了口氣:「當時我不懂,現在終於懂啦。妳害怕如果拒絕了我,以後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我就會像那個Markus一樣不見了,對不對?」

她有點訝異,望著擋風玻璃,點了點頭。

「之後妳回來了,也給我了,那是妳自己願意的,不是我要求的。」我想著整件事情的過程:「我們做了幾天臨時情人,之後我跟小箏復合,所以去澎湖時妳就不給我了。等到國慶回來,當時我又是一個人了,所以妳又肯給我了。」我嘆了口氣:

「由此可知,妳分得很清楚。只要我身邊有別人,妳就不會讓我碰妳。給我必須是妳自願給我的,既不是我想要才給,最好也不是因為我的要求而給。」

薇沒接口,默默等我下結論。

「所以,妳跟我講Markus的事是一種暗示。如果我一定要,那妳不會拒絕我,因為妳擔心拒絕的後果。可是,妳也不想給我,因為妳覺得我雖然身邊只有妳了,心裡卻還有別人,事情還沒完,還有變數,所以還要等。對不對?」

「唉。」

薇長長地嘆了口氣。我緊張了起來,忙問:

「怎麼,我猜錯了嗎?」

「沒有,對極了,連一丁點兒都沒有錯。」她的表情很複雜,像是覺得很欣慰,卻又有點難過:「凱啊,你怎麼可能猜得這麼準呢?」

「我就是這麼覺得啊。」

「唉。」

她又嘆了口氣,望著前方,沉默不語。

「薇?」

「嗯?」

「我講一句話,妳聽聽看。」

「好。」

「妳認為我還有放不下的事,或許妳有妳的理由。」我說:「不過,這跟我們做愛與否根本是兩回事。身體是妳的,妳不用勉強自己帶著心事做愛。如果妳覺得還有什麼無法解開的難題,別說做愛了,不讓我去妳家住都好。」我想了想措詞,又說:

「我在乎的是讓妳開心,放下心事跟我在一起。這次回來我覺得妳變了好多,不像以前那麼輕鬆,我覺得有一個很重要的理由。」

「什麼理由?」

「我覺得妳根本就是怕跟我在一起。」

「哪會啊?」她一怔:「為什麼這麼說?」

「妳覺得我不穩定,對我沒信心,這種的。」我認真地說:「證諸幾個月以來的行為,我必須承認自己的確沒有什麼資格要求妳的信任。但我也希望妳知道,對我來說,跟妳在一起,是我這輩子最希望做到的事。」

「我相信你。」她點點頭:「可是,你也愛著別人。」

「不了。」

「這是你自己說的。」

「那是昨天,今天開始沒有了。」

「哪有變這麼快的?」

「我只能要妳相信我。」

「我一直相信你,」她點點頭:「可是,我也不希望你硬生生地逼自己把感情關掉,你懂嗎?」

「不,我不會這麼做。」

「那你會怎麼做?」

「就跟對馨馨一樣。」

「嗯,這倒是,你證明過。」她點點頭:「問題是,你對馨馨並沒有那種情緒,跟你對梁文渝不同。」

「我會做給妳看。」

「幹嘛這麼辛苦呢?」

「因為妳會怕啊。」我說:「薇,有句話我一直想說,現在就說給妳聽了。妳知道我們為什麼會有這麼多問題嗎?」

「為什麼?」

「因為妳猶豫不決。」

「我猶豫不決?」她一怔,笑了起來:「好傢伙,你好意思說我啊?」

「聽完妳就懂了。」我不讓她用打岔逃避:「從第一次去澎湖到今天,妳都沒有真正下定決心跟我在一起。或許兩次戀愛對妳打擊太大了,妳根本沒有從裡頭走出來。所以明明愛著我,卻總是找到各種方法把我推出去。今天推給小箏、明天推給大姊。我們之所以會一波三折,主要的理由,其實都是因為妳沒有下定決心,總是有所保留造成的。」

她一怔,反擊道:

「不,那是因為你不斷三心兩意,只有八個月還老出狀況。」

「看,妳開始升起防禦網了。」我搖搖頭:「薇,我是說妳的猶豫不決讓我們從來沒有開始,並不是說我從來都沒有出狀況,或者怪在妳身上啊。造成妳猶豫不決的理由當然是我不好,也或許跟妳前兩次戀愛有點關係,不過這都不能改變猶豫不決的事實。我們從來沒有開始,無論看起來怎樣,是誰的錯,這個事實都是存在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我該什麼都不顧,相信這段感情?」

「之前不能,現在可以。」

「而你也不會再對任何人動心?」

「不會。」

「會愛我一輩子?」

「從去年就開始了。」

「會疼我?」

「只要妳讓我疼。」

「會保護我?」

「我在努力,讓自己有能力,不過無論有沒有能力我都會努力去做。」

「也會永遠陪在我身邊?」

「一步也不離開。」

「直到我死?」

「或者我死。」

「不行,」她大聲說:「你答應比我晚死的,又來說話不算數嗎?」

「那也先得等妳答應放下一切,跟我在一起才有辦法算數啊。」

「所以……」她一窒:「只要我還有猶豫,你就……可能會先死嘍?」

我一呆,「咦?」了一聲,只見她也愣了愣,哈哈大笑說:

「唉呀,怎麼會導出這種結論啊?」

「這妳問誰啊?」我也忍不住好笑:「那就麻煩一下,拜託不要再猶豫了,我還想多活幾年,這太可怕了。」

「唉,好啦好啦,」她嘆了口氣,笑道:「凱啊,我越來越說不過你了,你腳踏兩條船竟然是我不對,這還真是反了。可惡,我不要邊開車邊聊天,這樣吧,」她看了看路上的招牌:

「前面有個休息站,我們下去喝點東西,順便把話講清楚,這個虧我吃不起。」

「嘿,好啊,放馬過來。」

我笑道,只見她吃吃地笑了起來,打起方向燈。

車子切入閘道,不一會兒來到休息站。薇把車停在停車場,熄了火,卻沒有下車。問我說:

「凱,你要上廁所嗎?」

「等一下沒關係。」

「好,那我先講幾句話,講完再走。」她點點頭,神色看起來輕鬆許多:「我問你,剛剛那些話,是你之前就想好要講的嗎?」

「沒有啊。」

「所以是剛剛臨時想的?」

「是跟妳一路聊下來講到的。」

「那我再問你,你都不怕自己猜錯嗎?」

「當然怕,」我點點頭,笑道:「妳說得那麼嚴重,什麼猜錯會很難過的,又嚇人又警告人的真不是個好東西。不過我覺得事情就是如此,應該不會錯才對。」

「所以很有把握?」

「當然還是怕錯。」

「問題是,你說的一點也沒錯。」她牽起了我的手:「我的確從來沒有放下懷疑,好好跟你在一起。以前總以為已經下定決心了,剛剛聽你那麼說,我才知道其實根本還沒有。」

「沒關係,妳慢慢來呀。」

「不,我的問題不在不肯,而是壓根兒沒發現自己還在猶豫。」她認真地望著我:「可是,就算之前還有什麼考量好了,光憑剛剛那番話,我就已經下定決心啦。凱,我要跟你在一起,我不要再猶豫啦。」

「那也不用急著……」

「不,我想清楚了,這叫知難行易。」她打斷我,微笑著說:「你要我相信你,那麼請你也要相信我。之前是我不好,沒有整理好自己的情緒,現在一切都清楚了,我愛你,從今以後再也沒有什麼不放心的了。請你相信我好嗎?」

「呃,好啊好啊,」我忙道:「我一向都很相信妳啊,妳別這麼認真,我信就是了。」

「那我也會好好相信你的承諾,從今以後,你只會愛我一個人。」她開心地說,彷彿放下了好多心事:「這都怪我,我抱著患得患失的心態回來找你,所以無論你做什麼我都會很擔心。好吧,下次好好罰我,在成功門口親你,天天親,親一整年,這總行了吧?」

「不,下次換總統府。」

「呀,那裡不行啦。」

「為什麼?」

「停下來憲兵會吹哨子。」

「那就在降旗的時候這麼做。」

「喂喂喂,你愛國一點好不好?」

「沒關係,偶爾一次國父不會介意的。」

「唉,好好好,願賭服輸,總統府就總統府。」她滿意地嘆了口氣:「凱啊,這段時間你真的變了好多,回來後你常常讓我覺得很驚訝。真的,越來越像了。」

「像什麼?」

「像我的男人啊。」她甜甜地一笑:「你答應爸爸的事還真的有在做。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可是你的確天天都在進步,再隔一陣子我就比不過你了呢。」

「才不會。」

「我很喜歡比不過你啊,」她笑著說:「凱,你知道嗎,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比你更瞭解我的人了呢。以前我就這麼覺得,現在我非常肯定,你一定花了很多精神來瞭解我,是不是?」

「其實就是相處嘛。」

「嗯,就跟夫妻一樣。」她臉一紅:「奇怪,明明講過那麼多遍了,這次竟然會不好意思。這樣,給你個機會,要不要說啊?」

「咦?」我一怔:「說什麼?」

「哈,沒機會啦。」

她一笑,拔出鑰匙,笑咪咪地下了車。

兩人在休息站稍事整補,隨即又上了路。約莫一點經過台中,薇想了想沒有下交流道,反而繼續開到彰化,這才離開高速公路,循路標開往鹿港,在天后宮附近找了個位置停車。

中部天氣很晴朗,感覺起來甚至有點熱。我們牽手走到天后宮前,只見附近遊客還不少。一攤攤蚵仔煎、蚵仔酥門口擺滿了蚵仔殼,有點像是上次看到的澎湖漁港。

薇一笑:「要吃點小吃嗎?」

「好啊,」我說:「聽說這裡的蚵仔煎最棒了。」

於是我們就找了一間看起來比較乾淨的店走進去。薇很愛吃台灣小吃,或許因為國外吃不到吧,東切西炒地叫了一大桌。鹿港的蚵仔煎比台北甜,蚵仔給得很夠意思,顆粒又大數量又多,相形之下反而青菜少了點。

我們吃得很開心,飯後兩人都走不動了,決定先不上車,逛逛鹿港消化一下再走。兩人跑進天后宮,我對她講起了鹿港媽的歷史。薇興致盎然地聽我說起這尊媽祖像如何被施琅帶來台灣,是世上僅存的一尊湄洲媽祖,後來因為香火鼎盛,經由彰化望族辜顯榮來回奔走,這才有了今日的規模,成為中台灣最重要的民間信仰基地什麼的。

同時,我也告訴她辜顯榮就是近來呼聲甚高,即將接掌剛成立的海峽交流基金會會長辜振甫的爸爸;也說起了施琅當年如何跟鄭成功翻臉,最後帶領清軍征服台灣的故事。見薇還沒聽過癮,於是又講了幾個關於施琅的兒子,也就是古典小說「施公案」的主角施世綸,流傳於民間的傳奇判案故事給她聽。

薇問我怎麼知道這些,我解釋說施公案很好看,國小就讀過了;至於媽祖廟的事,則是因為國中畢業旅行來過這裡,當時小玫還沒答應跟我在一起,大家都跑去摸乳巷玩,只有我不想跟眾人混在一起,於是窩進媽祖廟,拿起資料讀了一個多小時,自然也就知道了的過程。

薇一笑,搖了搖頭:

「你也是,其實是很自閉的。」

「唉,少年維特的煩惱嘛。」我笑道。

「好啊,這不要緊,」薇點點頭,拉起我的手:「反正現在有我了。走,現在去摸乳巷為時未晚,當年沒人陪,今天有老婆陪更好。」

「咦?」

我一怔,站在原地沒動,拉住了她。

「妳說妳是什麼?」

「嘻,聽到了就好。」

她笑道,手上用力,拉著我繼續走。

我們都不熟路,問了半天還是找不到摸乳巷。鹿港是個陌生的地方,僅有的印象只有羅大佑的歌與葛小寶的電影。小時候聽羅大佑唱,總覺得鹿港應該是個純樸又綠意盎然的地方,想不到真的逛了一圈,別說到處都有的檳榔攤了,連天后宮門口賣蚵仔煎的,也都掛起了比車子還大的霓虹燈箱。

兩人抗議似地唱起了鹿港小鎮,「我的家鄉沒有霓虹燈」,或許唱得太大聲了,路人紛紛掃射著怪異的眼神。薇哈哈大笑,改而唱起台北的天空。只聽我一句「台北不是我的家」,她一句「還有我們休息和共享的角落」,「鹿港的街道」「台北的天空」,「徘徊在文明裡的人們」「有我年輕時的笑容」。聞著飄來的蚵仔煎香味,當著春天和暖的風,走在鹿港街頭,「夢中的姑娘依然長髮迎空」。

終於來到摸乳巷,這個大名鼎鼎的小小巷弄。薇沒看過那部電影,我沿路對她講劇情。兩人鑽進巷子,來到最窄的部分,忽然間,她閃身擠到我面前,卡住了通路。

我一怔,只見她頑皮地笑著。當下臉一紅,左右瞧瞧沒人,緊張地伸出手,按在她的胸前。

柔軟又溫暖,薇笑咪咪地靠著我,兩人吻起對方,在小小的巷子裡。

當然,今天是青年節,沒過多久左右都來了遊客。我們滿臉通紅連忙閃人,牽手走出漫長的巷弄。這才相視一笑,跑去玉珍齋買了一堆吃的,回到車上,依依不捨離開鹿港,繼續往南奔馳。

一路都是好天氣,隨著越來越刺眼的陽光,高速公路上的車子也越來越少。沿途開始出現陌生的南部縣市路標,暖意在不知不覺間飄進車廂。

薇打開窗戶,點起一根菸,笑咪咪地邊抽邊開。今天她穿了一件無袖的低胸白襯衫,本來還有件小外套的,也在途中休息站脫了下來。我見風大,開口道:

「薇,妳不冷嗎?」

「不冷啊,」她搖搖頭:「反而越來越熱了呢。」

「嗯。」

「怎麼啦?」

「妳要保重身體。」

「幹嘛這麼講?」

「別感冒啦。」我說:「早上不是還在說最近感冒不容易好嗎?上次去澎湖妳就逞強,幸好後來沒事。這次可得小心一點了。」

「好啦,知道了。」

「唉。」

「又怎麼啦?」

「有件事情要跟妳講,」我想了想,決定先從不重要的開始說:「前幾天不是碰到葫蘆嗎?」

「是啊,怎樣?」

「她知道妳在抽菸。」

「喔,真的嗎?」薇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又怎樣?」

「小心別被她抓到了,北一女對這種事情不大講情面的。」

「我當然知道。」她點點頭:「我身上不會放菸的,菸都在廢墟之家裡。」

「其實能不抽更好。」

「咦?你想戒菸啦?」

「如果妳願意,我可以陪妳一起戒。」

「這也不錯。」她點點頭:「不過,為什麼會想到要戒菸?跟盧教官有關嗎?」

「嗯,也算吧。」

「說來聽聽?」

「她聞到我身上有菸味,提醒了幾句。說我們都還在長,抽菸對身體不好,會影響發育什麼的。」

「我瞧你發育得還不錯嘛。」她笑道。

「厚,謝謝妳喔。」我哼了哼:「妳別鬧,我是說真的。妳要好好保重身體,不是說嗎,這樣才能生個胖娃娃呢。」

「好啊,原來是為了這個。」

「妳少沒良心,我擔心的是妳啊。」

「那你就不擔心自己嗎?」

「也擔心啊,所以說一起戒。」

「好,那我聽你的。」她點點頭:「從這條開始,抽完就戒,如何?」

「幹嘛不馬上戒?」

「別浪費了啊。」

「所以拿身體換是不是?」

「哇塞,你還真兇呢。」她一怔,笑了起來:「我的天老爺,還沒嫁給你就這麼神氣,等到結了婚啊,我看連我穿什麼你都得管了。」

「我才不會呢,妳穿什麼都漂亮,少轉移話題。」我毫不放棄:「就是因為愛妳才囉嗦,我寧願妳永遠健健康康的,就算不嫁給我都好。」

「唉。」

「又怎麼啦?」

「你說得對,」她不回答我的問題:「我戒就是。那就這樣,這個話題到此為止,別再囉嗦了好嗎?」

「呃,好啦。」

我一怔,暗暗嘆了口氣。這次又沒成功。只見她無奈地一笑,加快了速度。

就這麼地,在逐漸沉落的夕陽中,我們通過了雲林、嘉義與台南縣。漂亮的夕陽照進車廂,在薇的臉龐上映出一片色澤瑰麗的通紅。薇戴起太陽眼鏡,看不見眼神的容顏既帥氣又俏麗。天逐漸暗了,車廂也暗了,談笑聲中周遭開始出現大型工廠,不久之後,終於進到了高雄市區。

上次陪詩聖來過,薇很熟高雄的路。兩人去六合路隨便吃了點東西,見時間才六點多,薇問道:

「那現在呢,去哪裡逛逛?」

「我們不急著去港邊嗎?」

「開船前半個小時到就好了。」

「嗯,那時間還夠。」我點點頭:「這樣好了,妳去過左營嗎?」

「左營?」她一怔:「那裡有什麼?」

「有個蓮池潭、文武廟、九曲橋、春秋閣,還有龍虎塔。」我想了想:「嗯,還有老城牆、古井,還有一些賣火獅餅黑糖蛋糕什麼的。」

「嘿,又是畢業旅行去過的地方?」

「這個不是,」我搖搖頭:「我小時候住過一陣子左營。」

「你不是住基隆嗎?」

「那是跟爺爺奶奶,我外公外婆的眷村在左營。」

「所以是海軍?」

「不,是陸軍。」我說:「妳說得沒錯,左營多半都是海軍,不過我們住的是難得的陸軍眷村。」

「那個眷村還在嗎?」

「應該在,如果沒事可以過去看看。」

「好啊,那就走。」

她一笑,轉動方向盤,開進了車水馬龍的高雄市區。

憑著地圖與印象來到左營。這裡到處都有蓮池潭的路標,眼前出現印象中的道路。過了城門就是古井,我要薇把車子停在勝利路邊。薇下車打開後箱,拿出了相機與腳架。

詩聖的FM2。

「咦?這麼晚還能照嗎?」我一怔:「詩聖說光線好照片才會好耶。」

「你放心。」

她點點頭,讓我扛著腳架,把閃光燈裝在相機上,牽我走過馬路。

蓮池潭是個很大的淡水湖,我們停在南側,靠近龍虎塔旁邊。這裡有個小土丘,土丘上種滿了樹。前方是一片寬廣的空地,小時候我常常在這裡玩。每逢假日過節都會有一些攤販來這裡擺攤,有賣狀元糕的、有賣糖葫蘆的,有棉花糖有麥芽糖,還有我最喜歡的,用竹圈圈套塘瓷娃娃的遊戲。

雖然是青年節,不過時間已晚,攤子收得差不多了。空地中央擺著幾張桌子,有一群老先生在路燈中下象棋,路燈附近飛蛾環繞,桌旁吆五喝六。老人們操著外省口音,看上去十分熱鬧。

薇安安靜靜地沒有說話。我望著樹蔭中的場景,忍不住說:

「好久沒回來了。」

「你外公呢?」

「過世了,外婆在台北。」

「那現在眷村歸誰住?」

「好像讓給別人了。」

「沒收租金嗎?」

「跟妳家一樣,不想讓人說話。」我搖頭:「小時候還有幾個夥伴的,後來也都沒有聯絡了。」

「那要不要過去看看?」她一笑:「搞不好還會遇到熟人喔。地方遠嗎?」

「遠是不遠,前面過馬路。」我搖搖頭:「算了。都幾點了,眷村睡得早,下次有空再去找他們吧,不過大概也找不到了。」

「為什麼?」

「媽媽說過啦,好像幾個男生都進軍校了。」

「海軍官校?」

「我不確定,應該是。」我點點頭:「那裡近嘛,就前面再開一段。唸軍校不能住家裡,所以就算找到地方,我想也沒熟人了。」

「嘻嘻,只有男生嗎?」

「也有女生。」我一笑,薇的表情很頑皮:「有個住我家隔壁的,小時候跟我很好,不過這麼久沒見大概也認不得了吧。」

「算是青梅竹馬,對不對?」

「妳喔,就愛往那裡扯。」我笑道:「好啊,跟妳說,小時候大人都說我們是一對,還說要人家女生給我當童養媳。怎樣,吃醋沒?」

「真的喔?」薇一怔,笑道:「那豈不是很好?後來怎麼沒答應?」

「那都是玩笑話啊,童養媳哪裡好了?」

「你急著結婚嘛。」薇笑嘻嘻地說:「要是當年答應了,說不定今天你已經當爸爸了喔。」

「哼,不是妳生的我不要。」

「嘻嘻。」薇笑了起來,臉紅紅地,卻還是不忘開玩笑:「就會說好聽的。沒關係啦,要不要真的過去看看,說不定人家沒搬家,我也想看看你的童養媳長什麼樣子。如何?」

「唉,什麼樣子,高雄待久了,長得比我還黑。」我笑道:「說不定這就是大人不肯的理由,我夠黑了,再一個更黑的,孩子生出來晚上都找不到啦。我們還是逛逛蓮池潭,真想聯絡下次打電話確認過再來好了。」

「說真的啦,你都不想回眷村看看嗎?」

「現在太暗了,白天來比較好。」我點頭說:「我當然想回去看看,只是怎麼說呢,印象中眷村最舒服的時候是豔陽天午後,我不喜歡現在這種時候過去,晚上的眷村很暗,暗暗的路燈下一堆蚊蟲,黑黑的巷子連樹木看起來都很可怕,那種感覺不是很好。我小時候還念過一間眷村後頭的幼稚園,後面海光三村有個老伯賣的米粉湯超好吃。不過這些東西晚上都沒有,只能等下次。」

「好,那我們看看回來是幾點,說不定來得及。」

薇點點頭,摟起我的手臂,往池邊走去。

我們走近下棋中的老人,薇一時興起,拉我站在旁邊看了起來。下棋的是兩個老頭,一個穿著有點泛黃的短袖內衣,另一個穿著薄夾克,夾克上寫著「左營國中」。內衣老頭下得比較好,兩俥一炮一傌,四個紅兵全攻過河;夾克老頭多了一隻馬,家裡卻只剩兩卒一象,少了個士,老將困守九宮格,被剩下的士保護著,擋著對方的車。

形勢上黑守紅攻,不過黑方多一隻馬,問題在幾乎每個子都被對方制住,左右騰挪困難。薇看了半晌,低聲道:

「要是不肯犧牲車,那麼紅色那邊六步之後可以將軍。」

「哦?」我一愣:「妳會下象棋啊?」

「什麼會,連爸爸都下不過我。」

「人家是將軍耶,妳這麼厲害?」我點點頭:「那我問妳,如果黑方要反攻呢?」

「放棄一隻車,用砲跟對方換傌,再用雙馬將死對方。」

「這很容易嗎?」

「很容易,紅的那邊只攻不守,九宮格根本是平的。」薇笑道:「這樣,先讓對方抽車,把紅炮拉回陣地卡住,車二進八炮就死了。如果運氣好,用左邊那個砲打炮也可以。」

「然後?」

「黑車擺著不動等老帥,雙馬互進,用剩下那隻砲拐紅相腳,最多十幾步一定可以將軍。」

「妳當紅的是笨蛋嗎?」

「他不會回防的。」薇搖搖頭:「勝券在握,只怕勇於拚子。除非內衣伯伯想得開,否則必輸無疑。」

「喂,妳說誰必輸無疑?」

內衣老伯驀地開了口,聲如洪鐘,把我們嚇了一跳。

薇吐了吐舌頭,笑笑地沒有接口。我心想這老頭年紀都一大把了,耳力竟然這麼好,多半是我們得意忘形了。只聽他神色不渝地問:

「小女生啊,妳說我必輸無疑,是不是?」

「呃,不好意思,我們只是隨便講講啦,請您不要介意。」

我連忙打圓場,老人家火氣都大,可受不了一個小女生指指點點。只見對方不依不饒:

「你小子少開口,我問的是女孩子。妳說啊,我要輸了嗎?」

薇冷笑一聲,點點頭,毫不客氣地說:

「沒錯。」

「我怎麼輸啊?」

「那我不能講,」薇笑道:「觀棋不語真君子,我這一說,不就不給這位老伯面子了嗎?」

我聞言暗暗嘆氣,薇平常很好相處,卻不能跟她針鋒相對。我算很能講的了,當年在麥當勞大敗虧輸得那麼慘,這老頭氣勢如此之盛,只怕真的鬥起口來會被薇氣得腦溢血。正打算想個辦法拉開她,卻聽對面夾克老伯說:

「啊,別客氣別客氣。老人家還傷透腦筋啦,要怎麼贏,年輕人說給老頭子聽聽好不好呀?」

「好呀。」薇一笑,語帶挑戰地對內衣老伯說:「那我這就講嘍?」

「哼,妳不講也不行。說說看啊!」

「嗯,這樣,」薇笑道:「卒九進一。」

夾克老伯一愣,看樣子不知道象棋怎麼記譜。薇笑著指了指位在棋盤一角的卒,夾克老伯依言移動,壓制對手當前的紅炮。

內衣老伯嘿嘿冷笑,拿起炮左移一格。

「小心,馬在後頭。」薇出言提醒。

對方一怔,沒有放下棋子,左右看看無處可去,哼了一聲,這就飛炮遙打,吃了黑方的車。

薇沒開口,夾克老伯當仁不讓,回車吃炮,各換一子。

內衣老伯冷笑不理,俥五平六,準備佈陣。

夾克老伯正要回防,薇卻阻止了他,一聲「不好意思」,拿起盤中棋子,越俎代庖,單馬殺入敵陣。

內衣老伯不為所動,繼續佈他的陣,兩人竟然開始各下各的。果不出薇所料,內衣老伯著著搶先,絲毫不肯回防守禦,變成與薇比速度,兩人搶著衝向對手老巢。

就這麼下了幾步,薇嘿嘿冷笑,黑馬一動:

「將軍。」

內衣老伯一怔,老帥出閣,躲過黑馬。薇移車再喊:

「將軍。」

內衣老伯皺起眉頭,老帥又動。只見薇伏馬出陣,雙手一拍道:

「將軍。倒棋。」

眾人都是一愣,只見兩馬一車,卡死了紅帥所有的退路。此時此刻,就算神仙下凡也救不了局啦。

內衣老伯不可置信地望著棋局,只見他的佈陣就差幾步,馬上也可以組成雙俥聯合攻勢,配合單傌卡住老將。萬料不到薇的步數可以快到這種地步,兩邊只換一子,就已勝負逆轉,全盤虧輸了。

一旁觀戰老人歡聲雷動,紛紛稱讚薇棋藝高強。內衣老伯不服,要求再下一盤。這盤更慘,薇看出對方愛俥不愛傌,出手連連換子,雙砲換雙傌,之後各換一車。隨即再度雙馬突進,二馬一車將軍,跟上一盤相同,兩方甚至連兵卒都未喪一員。

內衣老伯心有不甘,滿臉通紅中聲言再戰。這回他不上當了,料定薇善用雙馬攻勢,意圖以炮換馬,斷敵手足。薇假意為難,勉強換子,轉而用雙車吃掉對方四個兵,之後五卒齊出,以車換俥,單馬制住剩下的獨俥,眾卒擁上鐵桶圍定,末了雙砲聚會,殺得對方仕相束手,再贏一局。

三戰三勝,這下誰都知道兩人實力懸殊了。內衣老伯氣得連喘大氣,問道:

「喂,妳這沒禮貌的女孩子,是哪個村的?」

「我啊,台北崇仁新村。」薇嘻嘻一笑,指了指我:「他才是這裡人,喂,凱,你是哪個村的?」

「呃,」我搔了搔頭:「勝利新村。」

「咦?」內衣老伯一怔:「勝利新村,你是哪家的?」

「葉家的,我是葉家外孫。」

「哎啊,你是小凱啊?」內衣老伯吃了一驚,站了起來:「我是周爺爺啊,你連我都不記得啦?」

「啊?周爺爺?」

我一呆,突然想起他是村裡後面幾戶的其中一位,當年總在門口曬臘腸什麼的,連忙喜道:

「呀,周爺爺,我想起來啦!對不起對不起,十年沒見了,一時沒認出您來。周奶奶好嗎?」

「哎呀,她走啦。」周爺爺臉色一沉,嘆了口氣說:「頭兩年過去的,家裡只剩你周阿姨啦。來來來,別講這個,你快介紹介紹,這位沒大沒小的象棋國手是誰啊,你的小媳婦嗎?」

「呃,我還沒結婚呢。」

我臉一紅。只見薇笑了起來,大大方方地說:

「周爺爺您好,我叫林美薇,是小凱的女朋友。剛剛真是不好意思,對您沒禮貌了。」

我聞言一怔,周爺爺哈哈大笑,毫不介意輸棋的事,拉著我們講個沒完。大夥兒南腔北調亂扯近乎,一傢伙都是附近的眷村鄰居。夾克老伯樂極了,嘰嘰呱呱講起浙江話,原來周爺爺在這一帶棋冠群雄,有個封號叫「陸大勝」,取自「陸軍」與「勝利新村」,平素總譏笑「海軍的不會佈陣,下起棋來都是臭棋簍子」。孰料這會兒殺出了個薇,眾老問明薇爸爸是海軍的,這份高興就別提了。

周爺爺笑嘻嘻地自承不如,推我一把說「老葉的外孫,竟然帶海軍的來削我面子」,什麼後浪推前浪的說個沒完。薇連聲客氣,卻又笑道「浪嘛,當然是海上的厲害」,又把大家笑得前仰後合。

就在此刻,有個站在一旁的矮老頭,口操湖北口音,突然開口說:

「小妹妹,妳住台北崇仁新村啊?」

「是啊,」薇點點頭:「您是?」

「妳爸爸是林鳳平對不對?」

「啊?」薇一怔,驚喜地說:「您老人家認識我爸爸啊?」

「嘿,認識?老頭我當然認識,」對方哼了哼:「雙馬聯合攻勢,棄車棄得毫不留情,這是妳家老子的慣用伎倆,加上妳那兩道眉毛,一看就知道是林鳳平女兒。」說著伸出一隻瘦骨稜稜的手指:

「妳去跟他講,教女兒下棋倒是教得不錯,只是偶爾也要來看看老長官,不要一得意就忘本啦。國家養他一輩子,年紀輕輕當個少將,買個零件少東少西的根本是個賊!有幾個臭錢了不起是不是?多少年回來都不回來,王八蛋,你們林家祖墳會不會忘記掃啊?」

眾人聞言都呆了。只見對方「呸」地一聲,拎著拐杖轉身就走,連頭也沒再回一個。

薇張口結舌,展步就要上前追問。我一把拉住她,搖了搖頭。

「凱,你幹嘛……」

「別急。」我抓著她沒放:「老人家火氣大,妳搞不清楚內情,上去只怕越講越僵。」

「呃。」

她嘆了口氣,皺起眉頭。轉身只見一眾老人紛紛大罵,「老龔這是幹嘛啊」「跟個小女孩發這麼大脾氣做什麼」「平常就陰陽怪氣的」「小妹妹妳別在意啊,老龔就這個性子」,七嘴八舌地講個沒完。

周爺爺嘖地一聲,碎碎唸一堆什麼「老龔這人就是沒風度」;夾克老伯姓張,似乎跟那位湖北老龔很熟,拉著薇連聲致歉,表示「有什麼事扯到祖宗就缺德了」,要薇別把這件事回去說,「有什麼過節都是上一代的事,都民國幾年了,校長都死了多少年了,他還什麼老長官不老長官」。

薇心裡很難過,卻還是微笑著「安撫」群老,跟大家都客氣了一番。周爺爺問了點家裡的事,交代幾句話要我帶回去給媽媽跟外婆,這才總算告退大家,離開廣場。

走到蓮池潭邊,我見薇有點悶悶地,連忙對她說:

「薇,妳別不高興啦。」

「嗯,唉。」她回過神來,苦笑地望著我:「我沒事。只是啊,剛剛真想上去問個清楚,這樣悶著實在很不舒服。」

「那也不用急啊,回去問妳爸爸就是了。」

「我不知道是什麼事,只怕他聽了煩心。」

「那就忘了算啦。」

「不行。」她堅決地說,靜了半晌,續道:「凱,我爸爸過去的交往情況很複雜。年輕時得罪過不少人,這幾年總把什麼『有些造孽的事還是能消解就消解』放在嘴上。我還是得跟他講一聲。」

「造孽?」我一笑:「這話說的,哪有這麼嚴重啊?」

「我也不知道啊,他不會跟我解釋這麼多。」薇嘆了口氣:「不過,自從媽媽過世開始,他常常覺得很多事情是自己害的。雖然嘴上不說,心裡卻老是怪自己,用心觀察一下就會發現。」

「這是他太想念妳媽媽了,把自己牽拖進去,做不得準。」

「或許,不過也可能是他做過什麼後悔的事吧。」薇輕輕地說:「爸爸是在媽媽過世後信主的,信歸信,每年回台灣卻也都會捐錢給各種宗教團體。我是不想亂猜啦,不過他一定做過什麼連自己都覺得不對的事,心裡覺得很內疚。」

「妳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只是推己及人,希望大家都好好的,別像他這樣喪偶了?」

「也可能,他的確很熱心。」

「那就是了,不要妄自猜度爸爸,假設爸爸做過不好的事。」

「我可沒這麼說,」她連忙解釋:「我的意思是說,他可能自己覺得不對,搞不好只是道德標準高一點也說不定。」

「那就是嘍,別亂猜。」我溫然一笑:「張爺爺的話很對,都民國幾年了,那位龔爺爺說不定只是嫉妒妳爸爸混得好而已。聽那個語氣之前應該提拔過妳爸爸,那提拔就提拔了嘛,別說不知道是怎麼個提拔的,就算真有恩惠好了,我不相信妳爸爸就會忘掉了。論語說人老了『戒之在得』,座右銘也說『施人慎勿念』,這都是自古就有的問題。老人家嘛,計較一點也不是什麼新鮮事。」

「嗯,也是。」

「那就別因為這件事情不開心,」我笑道:「瞧,這裡景色多漂亮,妳不是要拍照嗎?我們看看風景,別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

「唉,我也沒心情照相啦。」薇嘆了口氣,摟起我的手臂:「凱,謝謝你呢,我好一點了。」

「哪兒的話。」

我一笑,伸手摟住了他。

我們沿著蓮潭路,從龍虎塔往半屏山的方向走。南台灣春天溫暖,空氣裡飄著淡淡的風。潭水在風裡擺動漣漪,龍虎塔隱沒在夜空下,帶著沉默的古意,彷彿在黑暗中沉眠。

沿岸靜靜地,停著整排摩托車腳踏車。幾個不知是否尚在使用的攤販車蓋著帆布,對面店家一片黑暗。偶有一間尚未拉下鐵門的,也只有一個老頭坐在門口乘涼。路上沒有車,路燈好遠才一盞,燈光黯淡,燈下蚊蟲飛舞。

潭水飄著水藻的味道,沿岸泥土長著青草。隔著盪漾的蓮池潭,遠方是著名的半屏山。山腳下密密麻麻立著煉油廠高聳的油管,管口燃燒著,在夜空裡亮起火炬般的光芒。火焰映在水中,浮晃迷離地搖曳著粼粼倒影。這是印象中的左營,多年來竟然一點也沒變。

薇看著龍虎塔前雄偉的龍虎塑像,輕笑一聲,問道:

「凱啊,這個雕刻好大啊。」

「是啊。」我笑道:「這兩個龍口虎口其實是入口,龍進虎出,底下是連接在一起的地下道。」

「真的啊?為什麼要蓋這個?」

「我也不知道啊,大概是為了觀光吧。我媽媽說她小時候還沒有這個東西。」

「這個……這麼俗豔,真的對觀光有幫助嗎?」

「台灣景點都這樣啦,覺得多蓋點東西比較好。」我歎道:「上次那個大義宮不也是這樣,好好的一座關公廟,底下搞個海底龍宮啥的,氣氛超詭異,害我常常想起那幾隻大海龜。」

「說得也是。」她輕嘆一聲:「這個龍虎什麼的,你進去過嗎?」

「進去過,」我點點頭:「裡頭還蠻陰涼的,牆壁上都是跟民間信仰有關的彩繪磁磚。有時候裡頭有人在化緣,捐點錢還會送一些助印的佛教書,順便賣一些蠻有趣的東西。」

「助印是什麼意思?」

「就是一些佛經啊、佛教書之類的,善男信女捐錢幫忙印,送給不願花錢的人看,是一種傳教方式。」

「喔,原來是這樣。」薇點點頭:「你說裡頭會賣一些有趣的東西,都有什麼?」

「很多啊,都是一些保平安用的小東西。舉例來說好了,一個小小的葫蘆型瓶子,塑膠做的,不是粉紅就是翠綠,看起來很廉價,大概指甲這麼大吧,」我比了比:「上面有個洞,往裡頭看可以看到佛像,諸如此類的。」

「那我也要買一個。」

「妳不是教徒嗎?」

「又不是拿來拜的,」薇笑著說:「很稀奇啊,我想看看。」

「來不及啦,現在已經關門了,要等下次。」

「唉,好吧。」薇轉頭看了看兩座塔:「喂,這兩座龍虎未免太兇了點吧?」

「這樣才威猛。」

我笑道,繼續往下走。

沿著蓮潭路,走過龍虎塔後就是春秋閣。春秋格入口處是兩座牌坊,中間圍著個小池子,池子裡養著許多烏龜。兩座牌坊各自延伸一道九曲橋,通往兩個四層樓的亭子,一個是春閣,另一個是秋閣。我帶薇走進春閣牌坊,來到烏龜池邊。

「這裡都是我的好朋友。」我停了步,指著滿池疊成一團的烏龜:「小時候我最愛來餵烏龜,後來搬到台北去了,很想念牠們,所以才會想要自己養一隻。」

「有啊,我們聊過這件事,你就是拿那隻烏龜影射我的。」她笑道。

「厚,要講幾遍,那只是舉例。」我也笑道:「幸好只養一隻,否則好啦,妳又要拿來做文章了。」

「哈哈,這裡不是很多隻嗎?」

「這都不是我養的啊。」

「所以只能流口水是吧?」

「奇怪了,」我一笑:「這是什麼話,我還第一次聽過有人對著烏龜流口水呢。妳未免太笨了,拿這個舉例,難道真的覺得自己是烏龜嗎?」

薇笑了笑沒抬槓,又問:

「對啊,你不說我都忘了,上次還約好養烏龜呢。看看回去之後要不要買一隻來養啊?」

「好啊。什麼時候?」

「就回去馬上養吧?」

「沒問題。」

「看,你對烏龜還真是有愛好呢。」她笑著問:「說真的,你為什麼這麼喜歡烏龜啊?」

「很可愛啊,笨笨的。」我說:「小時候時間多,那個年代外婆也不擔心我一個人到處亂晃。我常常自己跑到烏龜池邊看烏龜,牠們動作慢,我就慢慢等,看看牠們都在幹嘛,可以打發整個下午。」

「那時候你多大?」

「幼稚園吧,我都是寒暑假才來左營。」

「因為爸媽上班沒人帶?」

「是啊。」

「一個人在池邊晃,都不怕危險嗎?」

「小時候沒想這麼多。」我搖了搖頭:「當時也沒有這麼多欄杆,加上蓮池潭裡面都是泥巴,我可不會下水。」

「有沒有人在裡頭游泳?」

「有啊,還有人釣魚。不過夏天沿岸都有蓮花、菱角之類的,其實不是那麼方便。」我指了指湖中的五里亭:「如果想釣魚,那裡倒是不錯。孤懸潭中,比較沒有一些亂七八糟的植物。」

「那邊要怎麼過去?」

「來,我帶妳去。」

我說,拉著她走上九曲橋,從春閣繞了一圈,走過另一道彎彎曲曲的橋,這就來到了連接五里亭,一道又長又直的湖心橋前。

五里亭是一座蓋於潭中的三層中國式涼亭。從春秋閣出來,必須經過這道長橋。橋又窄又長,頗有一種深入潭心,看不到盡頭的錯覺。

五里亭很暗,黑漆漆地立於潭水中央。遠看有種沉船感。薇一怔,握著的手緊了些:

「凱,那邊真的可以過去嗎?」

「可以可以,放心吧,景色很漂亮的。」

我笑道,拉著她走上長橋,走啊走地,來到橋的一半停下來。

這裡是蓮池潭中央,其實離岸邊也不遠,不過因為站在潭水中央,頗有某種當時跟薇去踏浪,站在海裡的感覺。由於視野寬闊,整座半屏山一覽無遺。山邊的煉油廠看起來更清楚了,燃燒中的火焰倒影在池水裡,好像就在眼前一般。

薇深深吸了口氣,笑道:

「這裡好舒服。」

「是啊,我最喜歡這裡了。」

「凱,那邊為什麼在燒火?」

「那是煉油廠。」

「十大建設的大煉油廠嗎?」她睜著眼睛問。

「是啊。」

「哇,真好。」

「好什麼?」

「十大建設啊,光這次回來就已經碰到三個了。」她笑道:「中正機場、高速公路,今天又看到煉油廠了。」

「煉油廠很了不起嗎?」我一怔,薇這麼見多識廣的,竟然對煉油廠這麼關心。就聽她說:

「我沒看過煉油廠啊。重點是十大建設,爸爸說十大建設是台灣經濟發展的火車頭。小時候常常聽他講這些事,聽久了,就覺得這些都是意義很重大的建設。倒不是說煉油廠有什麼了不起的。」

「瞭解。」

「凱啊,為什麼煉油廠要燒火啊?」

「這我也不知道。」我聳聳肩:「大概是煉油剩下來的物質吧,這可難倒我了。不過講起那個煉油廠,其實神奇的事情多了,妳想聽嗎?」

「哦?什麼神奇的事?」她連連點頭:「我想聽,你說。」

「這樣,隨便講個給妳聽好了。」我想了想:「妳知道有一本雜誌叫做拾穗嗎?」

「嗯,書店看過。好像停刊了不是?」

「剛復刊。」我點點頭:「妳看過這本雜誌嗎?」

「沒有耶,只知道有這麼個雜誌。內容在講什麼?」

「很廣泛,從文學到藝術,音樂科學無所不包,有點像讀者文摘,不過更有深度。」

「怎麼個有深度法?」

「其實有沒有深度我也不知道,那都是從我的角度來看啦,」我有點不好意思:「很多我知道的事情都是從拾穗看來的,不像妳幹什麼都那麼認真,睡覺前還看『一九八四』。我知道這本書就是從拾穗看來的,不過那也是翻譯文章,討論寡頭政治,並不是真的把『一九八四』印在裡頭。」

「書評嗎?」

「『一九八四』不是,」我搖了搖頭:「比較像是介紹或導讀,不過書評也不少。還有一堆介紹音樂家、美術史的。反正裡頭什麼都有,舉個例子來說,之前我就是看拾穗介紹,才會去買房龍的『人類的故事』來看。其他像艾倫坡的恐怖小說、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說,我都是看拾穗才知道的。」

「這本雜誌這麼厲害?」

「是啊,更炫的是,出版社就是這間煉油廠。」我指了指正在燃燒的管路:「民國四十年左右創刊,當時裡頭有好幾個老一輩的工程師。不像現在的工程師只會專業知識,這些人都是早年訓練出來的菁英,文武全才學問底子都很深,有的還出國喝過洋墨水,幾個人一股動力就把雜誌辦了起來,搞得有模有樣的,翻譯或編輯了好多很有深度的東西,一辦就是三十幾年,出了好幾百期。」

「這還真了不起。」薇歎道。

「是啊,他們做的事有點像是清朝末年的洋務運動,或者日本明治維新那樣,有系統的翻譯加上介紹,目的是替國人啟蒙。」我點點頭:「當然啦,這也只是一本雜誌而已,不過就那個年代來說已經很了不起了。」

「那為什麼會停刊?」

「好像是版權問題。這兩年開始重視這種事了,老師上課也會提。」

「提什麼?」

「版權啊,像我們音樂老師就常常講這個問題。」我說:「有一次上課她放了一首歌給我們聽。好像是莫札特什麼小提琴三十五號協奏曲吧,她就說,這只能偷偷放,其實是不能公開播放的。」

「那首很難呢,」薇一怔:「台灣也這麼進步啦?」

「嗯,就看妳怎麼定義『進步』嘍,」我搖了搖頭:「音樂、藝術都是拿來欣賞的。公開播放又怎樣呢?我聽音樂老師介紹覺得好聽,那就會去買,人家一樣賺錢了。拾穗也是這樣,翻譯國外的著作有什麼不好?我看了很多文章,就會想去買原作來看,真的傷害到人家的版權了嗎?再說了,很多東西根本沒有翻譯進來,要不是有拾穗這種啟蒙式的刊物,那我一輩子都不會知道有那些東西,作者自然也就賺不到我的錢了啊。」

「嗯,這也是一種角度。」薇點點頭:「問題是,像你這樣想的人只是少數,大多數人會做的反而是聽了音樂好聽,就叫老師copy一卷錄音帶,而不是去買。」

「或許,不過這樣的人,大概也不是原本就會買的人吧?所以本來就賺不到他們的錢。」

「我覺得這是詭辯。」薇笑了起來:「凱,你這人喜歡東西好好的,狗弟說他介紹音樂給你,明明幫你copy好了,結果你還是請他幫忙找原版,為的只是其中某一首歌。這是蒐集癖,很容易把自己搞得很累。」

「這是沒錯,不過我覺得那樣才有質感。」

「所以啦,質感,不是每個人都會在意的,所以才會盜版橫行。」

「或許妳說得對,不過我們在討論的是拾穗。」我接續剛剛的話題:「當然啦,拾穗復刊了,不過我也沒有訂。看來看去總是家裡那幾十本,都是小時候留下來的。」

「家裡怎麼會有那麼多本,都是爸爸買的嗎?」

「喔,不是。那些是煉油廠拿的。」我搖了搖頭:「我聽媽媽說,在她小的時候煉油廠算是這一帶的文化中心,常常會辦一些電影欣賞會、書展什麼的。我外公是工程師,不知道跟煉油廠有什麼往來,有些老人家沒事會來家裡串門子,書就是那時候帶來的。」

「所以你也認識這些『文人工程師』了?」

「哈,就算認識,時到今天也沒有印象啦。」我笑道:「我連周爺爺都忘了呢,不過認識與否不要緊,這些人的心血都在拾穗裡,我的程度也沒辦法跟他們聊天,光看書就很好了。」我頓了頓:

「想想拾穗也很硬,以我的程度只能看懂一小部分。還好那些都不是最新知識,看一輩子都沒關係。」

「你從多小開始看的?」

「一識字就看了。」我笑道:「很炫吧?小時候家裡窮,難得替我買一本小朋友的書,大部分童書只能在學校看。所以我識字得很早,有種希望趕快識字,這樣就有東西看的感覺。」

「真的喔,你還記得啊?」

「記得啊,國一學英文也是這種感覺。」我點點頭:「當文盲很可怕,滿櫃子的書裡寫滿了好玩的事,結果自己不認得字,那多痛苦啊?當時家裡不像現在這麼多書,書房只有兩個櫃子,光拾穗就佔了整整一排,其他還有皇冠啊、光華雜誌啊、傳記文學什麼的,反正都是雜誌,從歷史、時事到小說也算是主題廣泛。我一本本看,一開始拿來認字,認得差不多了就重新讀一遍,其實到了最近還在讀,總覺得那一小櫃子書怎麼讀都讀不完。」說著不禁笑了起來:

「以前聽人家說這是個知識爆炸的時代,其實光把家裡那些拾穗提到的東西都買來看,我看這輩子也就過完啦。人家說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我爸爸卻說,少小亂努力,長大一樣徒傷悲。」

「哈哈,有趣。」薇哈哈大笑,拍了拍我的肩膀:「凱啊,真不錯呢,小看你了,你還蠻有想法的。」

「只怕我爸爸不認同,」我笑道:「他說我的問題是想法太多,行動卻太少。」

「沒關係,」她一笑:「知難行易,這跟愛你是一樣的,知道了就有方向啦,我們可以一起努力。」

「哈,只怕荀子又不贊成了。」

「這話怎麼說?」

「國文課本有啊,荀子曰:『知之不若行之』,知易行難,儒家都是行動派。」我笑道:「英文數學我比不過妳,講到文史妳就不如我啦。」

「這是一定的,你對這些老東西很認真。」

「喂,什麼叫『老東西』啊?」

「五千年悠久歷史文化啊,還不老嗎?」她嘿嘿一笑:「你喔,就是喜歡老東西。老雜誌、老眷村、傳統說唱藝術,還有像我啊、小箏妹妹這種老女人。」

「我喜歡的是有水準的東西。」我忙道:「我在講拾穗,妳少藉機虧我。不是說好認真愛我,不要患得患失的嗎?」

「就是認真愛你,才不怕談這些事呢。」她一笑:「你倒是挺會講話的,有水準的東西。是啦,馬屁一拍問題就解決了,你最會用這一招對付老人家啦。」

「馬屁人人愛聽嘛。」我嬉皮笑臉地說。

「那我也來拍拍。」

她笑道,作勢揮起了手,在我臉上拍了一把。

說笑間薇忽然想起還沒照相,於是拿出相機,架好腳架,在長橋上照了好多張蓮池潭的夜景。她耐心地教我如何延遲曝光,也用同樣的技巧幫我們照了好幾張合照。這麼一搞已經十點了,我們有點不捨,卻還是往岸邊折返,甚至連五里亭都尚未走到。

「下次我們一定要過去。」薇說。

我點點頭,忽然想起了跟小箏針對今年生日,以及未來一起爬完皇帝殿的約定。

回到岸邊空地,老頭們已經解散了,路燈下是孤伶伶的石桌與棋盤。薇輕嘆一聲,默默取了車,往旗津的方向開去。

船期是十一點半,十一點就可以登船,地點在旗津的「新濱碼頭」。我們奔馳在夜裡的高雄市區,雖然路很寬、地方很廣,我卻覺得這裡十分冷清,跟台北越晚越熱鬧的感覺非常不同。

碼頭離左營不遠,我們十點半就到了。車窗外飄起海的味道,還沒開到港邊附近就亮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來高雄港,可惜是晚上,除了一片燈火通明,其他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

說是港,其實附近都是倉庫與建築物。真正的港被檔在建築物後方,只有遠方高大的艦橋,才看得出這裡是在港邊。

通過一個方形牌樓也似的大門,薇把車子停在旅運大樓旁,熄火下車,帶我走進大樓的小小入口裡。這裡是售票與等待的地方,燈光不怎麼亮,白色的日光燈照得四周一片慘淡,還不如外頭的燈火輝煌來得好看。

很多人都在等船,每個人都大包小包的,還有許多身穿軍服的軍人。

一樓有個櫃檯,當舖也似地隔著大玻璃,上面寫著「臺華輪售票處」。薇要我在原地稍候,自顧自地走上前去,也不排隊,對窗口小姐說了幾句話。

小姐一怔,拿起電話嘰嘰咕咕講了幾句。半晌後一個長得黑黑的高個子男人走出來,跟薇握了握手。

薇帶他走到我身邊,介紹說:

「凱,這位是我爸爸的好朋友,彭先生。」又跟對方說:「這位是我男朋友,董子凱同學。」

「彭先生你好。」

我忙道。只見對方打躬作揖,十分客氣地與我握手。薇問彭先生:

「我們可以登船了嗎?」

「可以可以,早就等著你們了。你們開車來的吧?」

「車子在外頭。」

「那好,我跟你們去,直接上去就好了。」

彭先生說,上了我們的車。

薇讓我坐後面,彭先生把一包東西交給她,囑咐了半天房間在哪,怎麼上下船之類的事。隨即指揮薇開動車子,繞著旅運大樓,來到碼頭旁邊。

終於見到船了。「臺華輪」,大大的字樣寫在一艘非常大的,嶄新的白色遊輪上面。這艘船比「開口笑」大了好幾倍,在港邊燦爛的照明下盈盈生輝。船上燈火通明,雪白船身繫在港邊。船頭側邊開了一扇好大的門,一片綠色的粗厚的鐵板從船身連至岸邊,想來是給車走的「橋」。

我咋舌地望著這艘巨大的船艦,薇在彭先生指揮下把車開上鐵板,乒乒砰砰地開進了船艙。這裡是一個非常大的空間,挑高好幾樓高,看起來簡直是個超大型停車場,裡頭卻只停了寥寥幾輛車。

彭先生要薇停遠一點,下車指揮定位完成,走到駕駛座說:

「手煞車記得拉好喔。」

薇點點頭,熄火停車,搖上窗戶。

彭先生很客氣,幫我們把行李卸了下來。薇對他客氣一番,兩人笑嘻嘻地不知道說了些什麼。船艙裡太吵了,淨是輪機聲,完全聽不見兩人的對話內容。

薇把大部分行李留在車上,只拿了登機箱及隨身包包。彭先生等她鎖好車,伸手一招,來了幾個身穿連身工作服的壯漢。只見對方手裡捧著粗大的繩子,繩尾綁著巨大的鉤子。先將繩子一端固定在地面的插槽裡,隨即把鉤子勾在狗弟吉普車的輪胎鋼圈上。

我好奇地看著他們,對方一拉繩子拉環,原本長長的繩子當場縮短收緊,把吉普車牢牢鎖在船艙上。薇跟我都嘖嘖稱奇,彭先生微笑著一揮手,領我們走進船內。

這艘船大極了,裡頭穿門過巷地簡直是個三度空間的迷宮。我們順著樓梯爬來爬去,這才終於走進一條長長的甬道。

甬道左右都是房間,每間門都是緊閉的,門上寫著數字。跟外頭的日光燈不同,甬道裡是暖暖的黃色燈光。地上鋪著地毯,牆壁上也貼著壁紙。有種這裡是貴賓區,一般人不能進來的感覺。

就這麼來到某個房間門口。門開處裡頭是兩張床,木質地板乾乾淨淨,衛浴衣櫃樣樣不缺。一扇不算大的窗子拉著窗簾,床頭有個小櫃子,上頭還有檯燈;被褥乾淨整齊,附有拖鞋。

我暗暗吃驚,沒想到一艘船上竟然有這麼好的設備。彭先生把鑰匙交給薇,交代一聲「別睡過頭了」,這就告退離開,一陣風也似地出了房間。

「哇塞。」我不禁歎道:「這艘船還真厲害,簡直就是旅館嘛。」

「這是特等艙,其他的臥鋪可沒這麼好。」薇走到門邊,鎖上了門:「一般艙聽說跟海軍很像,待會兒可以過去看看。」

「每個人都睡臥鋪嗎?」

「哪有啊,這很貴的呢。」薇搖頭:「臺華輪是渡輪,主要客艙很像電影院,一排排位置排在一起,我們回來的時候就坐那個。」

「那現在呢?」

「休息一下吧。」她笑著回到床邊坐下,脫下鞋子,盤腿坐在床上:「還有半個小時才開船。累一天了,我想先賴一下再去玩。」

「好啊,是該休息了。」

「是我該休息,你去做點苦工。」她頑皮地一笑,指指登機箱:「裡頭有咖啡器具,你愛當老公,那就快點煮杯咖啡給老婆喝,算是疼疼老婆一路開車辛苦,快喔。」

我心裡暖暖的,她把「老婆」這兩個字說得好撒嬌。當下笑道:

「不行呢。」

「啊?為什麼?」

「因為你沒有好好叫我一聲啊。」

「嘿,好傢伙,」她嘻嘻一笑,瞬間有點害羞,卻還是甜甜叫了聲:「老公。」

「嘻嘻,我還要聽。」

「聽一遍就夠啦。」她轉了個語氣,嘿嘿一笑:「去去去,給我煮杯咖啡來,廢話少說!」

「喂喂喂,這是跟老公說話的語氣嗎?」

「哈,正是。」她笑了起來:「我是悍妻,你小心點吧。還不快去?」

「是是是,我的老婆大人。」

我一笑,打開登機箱,拿出咖啡用具。

薇帶得十分齊全,從濾杯到豆子、手搖磨豆機、尖嘴壺與兩個杯子無一遺漏,甚至還帶了兩瓶保特瓶礦泉水。我用電湯匙煮好熱水,放了半晌降溫,磨豆溫杯,煮了兩杯「KAPY」遞給她。

船快開了,外頭響起廣播聲。薇坐在床上,捧著熱騰騰的咖啡,彷彿這是莫大的享受。

好漂亮的模樣,我心裡泛著莫名的感動。就聽她說:

「呼,這種時候喝杯咖啡最享受了。」說著啜飲了一口,讚道:「凱啊,你的咖啡真是越煮越好了。」

「我有在練習嘛。」

「我已經比不上你啦。」她笑吟吟地說:「真好,這是第一個習慣。」

「咦,什麼意思?」

「就是我們在一起之後要建立的『新生活』啊,」她開心地解釋:「你知道的,兩個人生活在一起會養成很多習慣,大家成長環境不同,同居後就會逐漸養成屬於兩個人的,跟以前不同的習慣。這你懂吧?」

「嗯。」

「所以啦,我們也會這樣呢。」她柔柔地說:「你的咖啡比我好喝,那以後就都歸你煮。這就是個習慣,好不好?」

「好是好,不過這不是第一個。」

「哦?」

「我們早就有了一個習慣了。」

「是什麼?」

「妳會幫我準備換洗的衣服,」我說:「這才是不知不覺養成的習慣。每次洗澡、起床前妳都會幫我準備一套衣服放在浴室裡,從來都沒有例外。」

「咦?對耶。」她一怔,笑道:「我沒注意過。嗯,真的是這樣,這已經是習慣了。」

「所以了,煮咖啡是第二個。」

「是你的第一個。」

「好啊好啊,妳要這麼算也可以。」我笑道:「對了,講到洗澡,我們要在船上洗嗎?」

「不要,船上洗不舒服。我們等到了馬公再洗。」

「旅館訂好了嗎?」

「這次我們不住旅館。」她搖頭:「記得阿德大哥吧?幾個月沒見,他馬上就要結婚了,跟未婚妻在西嶼蓋了一棟房子。過年前剛蓋好,現在還是空的,我們住那邊。」

「哦?那他自己呢?」

「他有個什麼奇怪的習俗,說新人不能住新房,什麼不吉利的,我也不懂。」薇聳聳肩:「所以了,先給我們住,住完還給他,等他五月結婚,打掃打掃就可以住進去啦。」

「真的喔,還有這種習俗。」我點點頭:「裡頭都弄好了嗎?」

「好了,被子枕頭電視機,什麼都不缺,就是地方偏僻了點,所以才要開車來。」

「澎湖沒有租車的嗎?」

「有是有,都是爛車。」

「嗯,對了,」我又問:「這段船要坐多久啊?也跟上次一樣要花整天嗎?」

「沒啦,開口笑很慢,這次只要六七個小時。」

「那我們得快點睡覺了。」我點點頭:「妳累了一天啦,這段路可睡不長,一到馬公又要開始玩,我擔心妳會支持不住。」

「等等。」她忽然說:「凱,我先跟你講一下,這次我們是去『赴約』的,找陳小姐拿心心相映,沒有什麼特別安排好的行程。」

「所以?」

「所以很輕鬆,想睡就睡一下,想玩就出去玩。」她又道:「你別一直囉嗦這種事。另外我還要問你呢,跟你在一起一個月了,這段時間有意無意都在提我的身體,你是不是想問我什麼?」

「是。」我毫不猶豫,難得她開口了,絕對要抓緊機會:「我想問很久了,只是妳一直逃避話題。可以聊了嗎?」

「可以。」她笑道:「不過呢,說不定你不想現在聊。」

「為什麼?」

「因為會影響睡覺啊。」她哈哈一笑:「不是要我趕快睡嗎?這一聊可糟了,還要不要睡呢?」

「嘿,可惡。」

「怎樣,決定一下吧?」

「好,」我哼了哼:「聊就聊,少睡一個晚上有什麼了不起的?妳真是的,知道我在乎,竟然拿這種事來玩。不管,我今天一定要問個明白。」

「沒問題,你慢慢問。」她笑道,放下杯子,摸了摸我的臉:「凱啊,之前我還沒準備好,有些事情不想這麼快跟你說。今天中午一席話下來我就沒事啦,自然也就可以跟你好好講清楚了嘛。別這麼嚴肅,我們還有一輩子,總不會到我死了你還有什麼事情不知道的,對不對?」

「嘿。」

「好啦好啦,快開船了,我們出去走走。」她微笑著說:「高雄港很漂亮,身體什麼的可以慢慢講。我們一邊看夜景一邊聊天,還可以吃零食補補身體,如何?」

「吃什麼零食?」

「茶葉蛋、黑輪什麼的。」她笑道,從背包裡拿出皮包交給我:「船上小賣部賣很多東西,走,咱們去瞧瞧。」

說著她就穿起鞋來,披上夾克,拉我出了船艙。

登船作業正在進行,船艙到處都是人,擠來擠去十分有趣。薇帶我上下逛了一圈,只見裡頭比想像中大,除臥鋪之外還有很多艙等。大廳跟平常的渡輪很像,設置著一排排嶄新的沙發座椅;普通等級的臥鋪四人一間,連門都沒有,只有一個浴室也似的拉簾,裡頭是兩排上下舖,共用一組小櫃子,類似電影裡海軍的臥鋪。

船上設備齊全,到處都是電視,甚至還有電動玩具間。許多大型電玩擺在各處,有賓果機,也有賽車或飛行遊戲。KTV間根本就是卡拉OK,小小的舞台,甚至設有旋轉彩燈;每層甲板上都設置了販賣機,從可樂到茉莉蜜茶無所不賣。餐廳更是講究,中餐廳供應自助餐,西餐廳有咖啡簡餐,買好飯票直接供餐,金碧輝煌中飄著食物的香氣。

好厲害的船,我佩服極了,想不到台灣也有這麼先進的遊輪。薇帶我去小賣部買了一點豆干、茶葉蛋之類的東西,結帳時聽到汽笛聲,兩人趕著爬上甲板,來到戶外。

這裡更寬了,外頭是璀璨亮麗的港口。許多遊客正在照相,紛紛擠在船邊,以高雄港當背景,不時閃著閃光燈。

船開動了,搖晃間駛離岸邊。巨大的引擎聲帶著汽油的味道,在嘩啦啦的水聲中,緩緩駛進漆黑的海裡。

熟悉的感覺,就像上次的中明艦。夜裡的海總是神祕的,帶著點恐怖,卻又異常迷人。

風很大,風中的高雄港悄然無聲。點點光芒微微顫動,像是被風吹得晃了起來。

薇望著四周正在照相的人,開口道:

「傻瓜,這裡不好照。」

「為什麼?」

「船會搖,風又這麼大。」她搖了搖頭:「除非用腳架,不然打閃光燈會變得一片白,那還照什麼夜景?問題是船會晃,照出的夜景會變得糊糊的。只能等早上日出再照,那才照得漂亮呢。」

「早上可以看日出?」

「當然了,這是夜船的重頭戲。」她說,拉起夾克拉鍊:「呼,好冷。你沒事吧?」

「沒事,我不怕冷。」

我搖頭說,走到身後摟起她。

薇挪了挪身子,窩在我的懷裡。縮著小小的拳頭,讓我把拳頭握在掌心裡。只聽她嗯了一聲,輕輕地說:

「你的手好暖。」

「呃,」我想起冬至時的大姊,忙道:「是妳冷了。」

「不,是你的手暖。」她望著逐漸遠去的港口:「你一向都是這樣,不管天冷天熱,手總是暖的。」

「這是真的,不過也有個前提。」

「什麼前提?」

「得先吃飽。」我說:「說來好笑,我只要餓了手就會變冷,一吃飽手就暖,屢試不爽。」

「真的喔?」

「當然那是正常情況,換成是夏天,別說吃飽了,就算拿著冰塊手也是一下就熱了。」

「那不算,我說的是冷天。」

「那沒錯,吃飽就暖。」

「這還真是個奇特的體質,」她想了想,笑道:「嗯,我知道啦,這叫做『色鬼配備』。」

「啊?」

「沒錯,色鬼配備。你愛跟女孩子搞來搞去,所以要有一雙暖暖的手可以拿來騙人。不然人家冷,你更冷,這多煞風景啊?」

「呃,」我再度想起當天的大姊,連忙轉換心神,哼了哼道:「反正就是要虧我就對了?」

「不然呢,你怎麼辯解?」

「可以這麼說啊,」我笑道:「我老婆身體不好,所以我天生一雙暖手,就是設計來照顧她的。」

「嘿,老婆老婆的,我可還沒答應。」

「剛剛妳自己承認的。」

「我可以說,你卻不能居之不疑。」她笑道:「聽過賣牛奶少女的故事吧,不要想得美,結果樂極生悲了。」

「嘿,妳倒是說說看,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事情可以讓我『樂極生悲』的?」

「好啊,我想想,」她笑著偏起了頭:「你移情別戀了?」

「我才不會。」

「那我愛上別人了?」

「妳也不會。」

「好強的自信,小心陰溝裡翻船,」她噗哧一笑:「嗯,好吧,那我像你過去的女朋友一樣,忽然跑走不見了?」

「妳不會這樣對待我的。」

「那麼……」她想了想:「嗯,說起來還真的想不出什麼了。除非我早早死掉,不然大概就會這樣一直下去了吧。」

「胡說。」

「胡說什麼,不會一直下去?」

「不會早早死掉。」

「這種事很難講的,人生有很多意外是無法防範的。」她輕嘆一聲:「像我媽媽好啦,她就是早早死掉了,也不是她願意的不是嗎?」

「所以更要照顧身體,不可以亂逞強。」

「好嘛,又講到這個了。」她苦笑一番:「講來講去都是這件事,你要問就問吧。來,我的身體,你想知道什麼?」

「那我問嘍?」

「幹嘛這麼蓄勢待發的?直接問啊。」

「誰叫妳老是逃避問題。」我點點頭,開門見山地說:「這樣吧,老實回答我,妳是不是有氣喘?」

「沒有。」

「啊?」

「沒有。」她笑了起來:「我就知道你要問這個。哈,我沒有氣喘,大家都誤會了。」

「咦?那康康怎麼說妳有氣喘?」

「我那是過敏,不是氣喘。」她輕笑著說,聲音像是風裡的鈴鐺:「我怕揮發性氣體,銅油啊、瓦斯啊、汽油味啊、去漬油之類的,殺蟲劑更不用說,一聞到就會吐。」

「所以退出樂隊?」

「嗯,沒辦法。」她嘆了口氣:「當然,一般情況不是很嚴重,不過我不能一直吸那種味道。北一女樂隊的銅油很糟糕,還有一堆拉管膏啊、滑管霜啊、活塞潤滑油之類的東西,我吸了幾天馬上過敏,所以才要用氣管擴張劑,不然就會喘不過氣,也會一直咳一直咳。看起來的確很像是氣喘。」

「那……」我呆了呆:「可是妳不是從小就會銅管樂器的嗎?」

「我用的是自己的樂器。」她笑道:「不好意思,這就叫做養尊處優了,純銀電鍍,放在防潮箱裡保存。平常用布擦擦就好,活動機件拿凡士林保養,再不然就是拿出去給人保養,連一點味道都沒有。」

「呃。」

「怎麼啦?」

「薇,妳不能隨便找個話來騙我。」

「咦?」她一怔,轉過身來,認認真真地說:「我沒騙你啊,為什麼這麼說?」

「妳真的沒有氣喘嗎?」

「真的沒有。」

「那幹嘛要詩聖他們瞞我?」

「因為他們都以為我是氣喘。」薇嘆了口氣:「這個解釋起來還挺麻煩的。這樣說吧,其實不是為了瞞你,而是為了瞞阿玟。」

「大姊?」

「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慢慢聽。你知道她常常在身上擦一堆東西吧?」

「知道啊,她很重視保養的。」

「知道為什麼嗎?」

「保養嘛,還有什麼為什麼可言?」

「你錯了,」薇搖了搖頭:「這不只是保養,也是一種心理治療。你知道她的過去,她從國中開始就被要求化妝,加上生活不正常,長年吃避孕藥、又吸毒,還得過一陣子性病,十年下來把身體弄得一塌糊塗。好不容易離開那個環境,一開始她覺得自己很糟糕,連鏡子都不願意看,每天看到鏡子裡的自己都一直哭一直哭,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才總算平復下來。」薇輕嘆一聲:

「所以,之後的她總是希望把自己弄得漂漂亮亮的,也很認真保養自己,這是一種補償心裡,好像非得這麼做,才能稍微挽回一些曾經失去過的青春時光,這你懂嗎?」

「懂。」我再度想起那天的大姊,還有她輕輕鬆鬆聊著自己「少女腳」的模樣,歎道:「她的過去真的好悲傷。問題是她也不老啊,幹嘛……只覺得失去了青春,而不是把握自己正在二十幾歲的時光呢?」

「那是你的角度,你覺得她『正在二十幾歲』,她卻覺得自己『二十好幾了』,常常擔心三十歲以後怎麼辦。」薇皺起眉頭:「從她的角度來看,自己當然是沒辦法嫁人了,之前的陰影還沒克服,覺得從來沒有享受過真正的青春時光。凱,這也是我即使很不舒服,卻還是希望你能多陪陪她的理由。你懂嗎?」

「呃。」

「你做得很好,」薇望著我,神情暖暖地:「雖然她沒跟我多說,不過,自從跟你有過……交流之後,最近的她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了。」說著想了半晌,像是不知道該怎麼說,搖了搖頭:

「這個我們找時間再講好了,我先把你的問題回答完。剛剛講到她的保養,阿玟在擦一種奇怪的東西,說是對皮膚多好多好,還花錢去打一些奇怪的針。那段時間差不多就是我剛進樂隊的時候吧,過敏發得很厲害,每次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就咳得要命,說臭也不會,就是各種味道混在一起,我受不了。」

「喔,我覺得還好啊。」

「那是因為她已經不擦了。」薇搖了搖頭:「不過還有別的,髮膠啊、香水啊,每個都是揮發性氣體,所以我個個過敏。只是一來味道沒有之前那麼嗆,後來我又沒在樂隊了,所以勉強還可以忍耐。」說著嘆了口氣:

「當時我在用藥,她還以為是氣喘,我想想決定不跟她說,所以就順著她的話說是氣喘了。」

「幹嘛瞞著她?」

「主要還是為了不讓她去觸碰到那些情緒,反正氣喘過敏都一樣,對她來說就是呼吸道有問題。」

「她很忌諱談這些嗎?」

「跟我不會。不過既然她覺得做那些事情有補償作用,那我就不能去戳破她。」薇輕嘆一聲:「之後跟她混熟了,我開始幫她找一堆比較高級的保養品來用,又慢慢引導她用自然的方法去保養,食補藥補、看中醫燉雞精之類的,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再用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了。」

「嗯,這我懂。」我點點頭:「所以妳瞞她,這很合理,可是為什麼又要他們瞞我呢?」

「因為我瞞不了你。」

「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說,你一定會發現我是騙人的,根本沒有氣喘,只是過敏而已。」她嘆了口氣:「不管你是自己發現的,或者我不小心說出來,到頭來反正一定會發現。你不知道阿玟的事,我又不能跟你明講,要是讓你知道我對阿玟的味道過敏,依你脾氣說不定還會跟她說什麼『呀,妳就別在薇面前擦香水啦,她對這個過敏喔』之類的。這麼一來阿玟就知道之前我都是假裝的了,聰明如她馬上會瞭解我的用意,那她心裡又要難過了。」薇長歎一聲:

「我要回去八個月,你跟她沒事就見面練功,我擔心你說溜嘴,想來想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乾脆要大家瞞著你,說什麼怕你擔心之類的話,那就不會有人懷疑了。」

「嘿,這叫不知情的人是最好的守密者。」

「就是這句話。」她點點頭:「你跟大家進展太快了,快得讓我有點措手不及。這就是不能說謊,說一個謊要用更多的謊話來圓。其實本來就會跟你講的,只是必須是我在的時候,也得等阿玟先把話跟你講完後才能說。」

「嘿,原來如此。說到底這根本是一件小事嘛。」

「是啊,就是因為事情不大,所以我也不急。」她歎道:「哪知道你會認識康康,又把事情放大成這樣?對不起啦,讓你擔心了。」

「那妳幹嘛不一回來就跟我說,知道我想問,卻又跟我打啞謎?」

「我也想知道你有多關心我呀,」她嘻嘻一笑:「凱啊,不瞞你說,過去總是我在照顧你。這段時間你變了很多,也很關心我,可是我總有點不放心,所以才想知道你的情緒,考驗一下。」

「那我及格了嗎?」

「及格及格,滿分畢業。」她笑道:「再不及格我就慘了,每天囉嗦一堆,什麼穿多一點啊,趕快睡覺啊,再不讓你畢業我還能活嗎?」

「嘿。」

「又怎麼了?」

「妳的話還是有問題。」

「哪裡有問題?」

「妳說妳對揮發性氣體過敏,又說因為不想觸碰大姊情緒,所以讓她誤會妳是氣喘,」我整理了一下:「之後要大家瞞著我是為了怕我說溜嘴,好,這我都接受。可是,妳真的是因為參加樂隊才過敏的嗎?」

「你搞反了,我不是參加樂隊過敏,而是本來就過敏所以不能繼續參加樂隊。」她解釋:「今天要我聞那種味道,我一樣過敏。」

「可是,詩聖說妳在重考班就氣喘了。」

「嘿,這就是我說的,你跟大家太好了,到處亂聽。」她嘆了口氣:「好吧好吧,承認就是。沒錯,我在那時候就發過病了,但真的是過敏,過敏原來自抽菸,並不是氣喘。」

「啊?所以妳抽菸會過敏?」

「當時會,現在不會了。」

「那妳幹嘛抽?」

「陪仔仔啊。」她歎道,聲音放輕了些:「他抽得很兇,也沒發現我會過敏。後來要我陪他抽,說什麼我總是站在一邊讓他覺得很悶。好吧,既然他這麼說,那我就陪他抽,抽著抽著上了癮,也就習慣了。」

「呃,這是幹什麼呢?」我皺眉道:「妳就跟他說一聲嘛,詩聖人很好,知道妳不舒服一定會避開的。」

「他會,可是我不能這麼做。」薇搖了搖頭:「你別看他那副樣子,其實他很需要別人陪。抽那麼多年了又戒不掉,我不想看到他一個人抽菸,那個樣子很寂寞。」

「所以就讓自己發病啊?」

「唉。」

「薇,妳真的不能這樣。」我心疼地說:「好,之前不論,起碼妳對我不能這樣。妳不是蠟燭,不能總是燃燒自己照亮別人。就算真要照顧別人好了,也得先照顧好自己,不能讓自己受到傷害啊。」

「我知道啦。」

「真是的,這樣下去可不行。」我把她抱在懷裡,認真地說:「薇啊,不要把什麼事情都扛在肩膀上。妳的優點是聰明,那就用聰明的方法跟人相處,犧牲自己是不對的。那些受到妳照顧的人,也不會希望妳受到傷害啊。」

「可是……」

「可是什麼?」

「唉,沒什麼。」她搖了搖頭,靠在我胸口,小聲地說:「知道了,你別擔心啦。」

「真是的。」

我長歎一聲,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只能心疼地抱著她,沒有多說。

兩人站在甲板上,高雄港逐漸消失在海平線下。這是個晴朗的夜晚,海上一片寬闊,遠方亮著整排的漁火,晃動著,不知隔了多遠。

外頭風大,吹得薇縮在懷裡。我拍了拍她的背心,輕輕地說:

「回去了,好嗎?」

「嗯。」

她點點頭,緊緊摟著我,離開了甲板。

回到房間,她一邊搓著手,一邊剝起了冰涼的茶葉蛋。我見狀不禁心疼,衝去小賣部買了一些東西回來給她吃。兩人坐在床上,把一碗碗黑輪、蘿蔔什麼的擺在小桌子上;我讓她先吃,自己去沖了一杯剛買的巧克力,熱騰騰地交給了她。

薇吃得很開心,彷彿晚上沒吃飯一樣,連湯都喝得乾乾淨淨。吃完後我把東西拿出去丟,回來時她已經脫了鞋襪,坐在床上,按摩著右腳腳掌。

「咦?怎麼啦,腳痛喔?」

「剛剛冷到了,有點抽筋。」她微微一笑:「開車開了整天,本來還不覺得怎樣,剛剛吹吹風忽然覺得有點抽筋,小事一件別擔心。」

「要不要我幫妳按摩?」

「你會嗎?」

「會一點,平常我都幫媽媽按。」我笑著說:「再說啦,我有『色鬼配備』呢。」

「說得也是,」她一笑:「暖暖手更好,那就來吧,麻煩你了。」

「講得這麼客氣。」

我脫掉鞋子,盤腿坐在她身邊,讓她把足踝架在腿上,按了起來。

「嘻,好癢。」她笑道。

「我用力妳會受不了,」我也笑道:「媽媽都要我用力,那是她老了,妳要重一點嗎?」

「一點點就好。」

「嗯。」

我點點頭,稍微用力了點。

薇穿著牛仔褲,褲腳寬寬鬆鬆地,我沿著腳踝逐步上移,順著小腿來回按摩。她像是很舒服,逐漸放鬆力氣,輕靠在枕頭上,閉上了眼睛。

她的腳很小,小腿的形狀非常漂亮,滑膩的肌膚一片冰涼。我一邊按摩一邊幫她「保暖」,按著按著只見她挪了挪身子,撒嬌著說:

「另一隻腳也想要。」

「好啊。」

我一笑,幫她拉下褲腳,改換左腳。

左腳上還穿著襪子,我幫她脫下來擺在一邊。握起腳掌,只覺得這隻腳比較暖,應該是穿著襪子的關係。

她又換了個姿勢,翻過身去,改成趴在床上。這麼一來更方便了,我可以同時幫她捶兩隻腳。兩人就這麼一個捶一個被捶的,誰都沒有說話。

船有點晃,搖搖擺擺地像是個搖籃。薇一直沒有說話,我以為她睡著了,停手打算幫她蓋上被子,就聽她說:

「咦?不捶啦?」

「我以為妳睡著了呢。」

「那就要跑了嗎?」

「少沒良心,我是要幫妳蓋被子。」

「那也不先幫人家脫衣服。」

「呃,」我搔了搔頭:「這麼冷妳還要脫衣服喔?」

「我穿衣服睡不著。」

「好吧,那我幫妳脫。」

我笑道,只見她輕笑一聲,保持著原來的姿勢,沒有轉過來。

我心想她還真頑皮,坐在她的腿上,摸索著解開褲子,小心翼翼幫她脫了牛仔褲。只見雪白的下身穿著一件純白色的棉質小內褲,小小的臀部,有著漂亮的曲線。

我吞了口口水,只見她還是動也不動,只好依樣畫葫蘆摸索著胸前的扣子,幫她脫下襯衫。

她一笑,鑽進棉被裡,半晌後把胸罩拿出來交給我,笑道:

「好啦,這才舒服呢。凱,你也進來吧?」

「跟妳擠一張床啊?」我看了看小小的床:「妳不會睡得不舒服嗎?」

「當然不會,你可以抱著我啊。」

「呃,又來定力大考驗了。」

我嘆了口氣,走到一旁關上了燈,只見她把手伸出被子,打開小檯燈。

「妳要開燈睡嗎?」

「我怕你找不到我呢。」

「傻話,哪會找不到啊?」

我也笑了起來,脫下衣服,一溜煙地鑽進被子中。

兩個赤裸的身軀靠在一起,薇的身子冰冰涼涼地,縮起來窩在我的身上。

我搓了搓手,撫摸著她滑膩的背脊。只聽她嗯了一聲,低聲道:

「凱?」

「嗯?」

「給我。」

「啊?」我一怔。

「嗯,給我。」她低著頭,紅著臉說:「我要你。」

瞬間緊張了起來,我的臉也紅了,忙道:

「真的嗎?」

「嗯。」

「所以,妳不再遲疑了?」

「嗯。」她輕笑一聲:「再問就沒了喔。」

我心跳加快,低頭望著她。只見她也抬起頭來,期待地望著我。

於是,再也不能控制的我,帶著興奮又狂喜的情緒,用力地吻起了她。

夜深了。

輪機在四壁震動,臺華輪穿過波濤洶湧的台灣海峽。我們在一片汪洋大海中,再度擁有了久違的對方。

那是一個神奇的體驗,雖然不是第一次與她做愛,但是,多年之後,我都忘不了那一夜。

小小的船艙、冰涼的空氣裡帶著海的味道。不在薇家,卻在一個連位置都抓不準的地方,另一個「海角」。船一直在走,我們也被船帶著不斷前行。大海中是小小的臺華輪,臺華輪裡一間狹窄的船艙,艙裡一張擁擠的床,結合著的我們,卻像是走進了一個寬敞的,再也沒有限制的天地裡。

是的,從那一刻起,我們才真正「在一起」了。

經過幾個禮拜的醞釀,薇終於放下心事,對我開放了自己。這樣的結合是沒有隔閡的,她用她的身體,對我證明著心情。

已經不只是肉體上的歡愉了,在我進入那熟悉的、絲緞般的身體的瞬間,我終於確信了眼前的事實。我得到了她,經過整年的企盼,從那天起,薇就真真實實的,不再猶豫或擔心,是屬於我的了。

如此確信,那麼肯定,彷彿刻在身上的烙印。即使後來又經過了許多歲月,我依然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個瞬間。她的喘息聲、身上的氣息、接觸時的急切與深入時的顫動,直到那雙緊緊抓著我的手,無論過了多久,都像是剛剛發生的事情一樣,徘徊在感官周圍,不曾淡去。

從那天起,薇就成了我的妻子。

當然,當時還沒結婚,法律上來說我們還是兩個不相關的人。只是,在我們心中,對方已經變成了永恆的伴侶。我們整夜都醒著,直到五點前後,這才依依不捨地穿起衣服,哆嗦著爬上甲板。

天亮了,船卻尚未靠岸。眼前是首次見到的、日出前的大海。海鷗飛在四周,海面閃著波光,海風吹襲下,新的一天即將展開。

微笑著,我們凝視著彼此。

愛戀著,我們擁有了對方。

一切都變好了。

新的一天,正在遠方等著我們。

轉瞬日昇,陽光灑在海面,點亮整個世界。金色的雲翻滾在天際,海鷗呼喚不停。站在第一道曙光中,我們都暖了起來,即使身邊刮著刺骨的風,即使遙遠的目的地尚在海的彼端,還來不及抵達。

「老公。」

她呼喚著我。

「老婆。」

我也緊擁著她。

兩人都在微笑。

於是,經過長久企盼,終於擁有了彼此的我們,就此踏上新的旅程。

是的,在那個瞬間,兩人都是歡愉的。我們站在甲板上,滿懷希望地破浪疾駛;相信著自己,相信著對方,也相信著兩人的未來。

整個世界都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我們堅定地相信,只要彼此都愛著對方,那就沒有任何做不到的事,沒有任何抵達不了的地方。

可嘆的是,早在我們發覺之前,命運的羅盤已然悄悄轉向,當我跟薇正沉溺在幸福中時,周圍早已湧起波濤,推著不由自主的我們,陷進一個多年後才知道是「半亦得」「不留人」的,再也無法回頭的漩渦當中。

可惜,當時的我們,一點也沒有發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