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故事妻|石滬

「那種愛是光明的,是天父喜歡的,只會讓身邊充滿了愛,而不是被情敵、對手或者恨我們的人包圍。」

二〇〇三年。四月一日。

醒來時,外頭還在下雨。

房裡飄著昨夜的氣息。娃娃身穿套裝,微笑坐在床沿;頸上掛著水滴型墜子,袖口是昨晚留下的痕跡。白皙的肌膚讓痕跡益發明顯,墜子在燈光下泛著燦爛的光。

「凱,醒啦?」

「呃,」我連忙起身,揉著眼睛問:「妳要去上班了嗎?現在是早上幾點啦?」

娃娃嘻嘻一笑,遞過溫開水,指著牆上的鐘說:

「傻瓜,我已經下班啦。王董那邊處理好了,假也請了,副總還跟我亂開玩笑,她說既然是公司的大客戶,那當然要好好伺候你,讓你心滿意足才好呢。」她臉一紅,瞧著自己的手腕:

「所以嘍,接下來幾天全是你的。看你要怎麼讓人家『伺候』嘍。」說完又是一笑。

「呃,妳家副總還真愛亂講話。」我搔搔頭,看看鐘已經下午兩點多:「搞了半天原來睡了這麼久,早上妳是幾點離開的?」

「一樣啊,一早就去上班了。」

「怎麼解開絲襪的?」

「唉,努力嘛,總能解開的。」她輕嘆一聲:「看你睡得那麼香,誰捨得吵醒你呢?」

「那還真是抱歉了。」

我點點頭,把水喝完還給她,正要起身下床,就見她把杯子放在一旁,往我身上一靠,撒嬌著說:

「你要去哪裡啊?」

「起來盥洗一下,上個廁所啊。」

「不行。」她笑著縮進懷裡:「等你一個早上了,先別急著起床,我要上來陪你。」

「先讓我上個廁所嘛。」

「不管。」

「小心等一下我生氣喔。」

「你反正都會假生氣,我才不怕。」她笑道,摟著我的手:「在一起幾個月了,這可是你第一次主動要我請假陪你呢。這幾天打算帶人家去哪裡玩?」

「唉,氣象預報說最近都會下雨。」我想了想:「不然這樣,我們這幾天都待在家裡,好好聊聊天,妳看如何?」

「哎呀,那怎麼得了?」她輕笑一聲,捏捏我的臉:「你這色鬼,打什麼主意騙得了我嗎?還不就欺負人家,我看根本只是想找個不間斷的時間好好享受我一番,對不對啊?」

「嘿,這當然少不了嘍。」我笑著搖頭:「不過我是真的想跟妳聊聊,畢竟平常都沒時間,這陣子又稍微空一點。」

「那是你沒良心,把人家擺在後面。」

「才怪,我最愛妳了。」

「你愛的只是我的身體,對不對呀?」

「才不是,講這樣。」

「好吧,那你倒是說說看,愛我什麼地方。」她俏皮地說:「說得好就讓你去上廁所,說不好嘛,那我就挑逗你,把你搞得很急很急嘍,嘻嘻。」

「我才不怕,妳挑逗啊。」我笑道:「愛玩沒關係,等一下把妳綁起來,看看到時候是誰不讓誰上廁所。」

「厚,就說你愛欺負人吧。」她笑著躺進我懷裡:「不管啦,說嘛,愛我哪裡?」

「我都愛啊。」

「最愛什麼地方?」

「嗯,」我看著她的模樣,摸摸她的臉:「我最喜歡看妳撒嬌的樣子。」

「還有呢?」

「也喜歡妳要我陪。」

「為什麼喜歡?」

「因為我覺得妳很需要我啊。」

「那你呢,」她點點頭,看起來很滿意:「你也很需要我嗎?」

「這當然嘍。」

「需要什麼?」

「我說不上來,」我承認:「就是需要。記得上次手機不見的時候吧?」

「嘿,你還好意思講,」她臉一紅:「只不過是掉了手機而已,你就急成那樣。先是到處亂找人,後來開始生氣。好不容易回國了,一見面什麼好聽的都不說,馬上對人家……那麼兇,掉手機已經很難過了好不好。」

「那可是我送妳的手機耶,」我哼了哼:「再說我也很擔心啊,突然找不到人,我又在國外,不也說明了我很在乎妳嗎?」

「是啦,找不到就擔心,找到了就狠心,果然在乎。」她撇過臉去:「害人家以後都緊張兮兮的,成天擔心手機不見了、沒電啦,還是忘在車上什麼的。你自己一樣常常找不到人,偏偏就對我這麼霸道。」

「那次我很難聯絡嘛,」我解釋:「阿拉斯加收訊很差好不好?難得找到一個可以打電話的地方,結果妳一直轉語音信箱,我不該著急嗎?」

「我才該著急吧?你在那裡根本聯絡不到人,一堆基金要不要處理快把我急死了。台北安全得很,你擔心什麼,怕我紅杏出牆嗎?」

「哼,我不該怕嗎?」

「幹嘛怕?」

「那時候我們才剛在一起,不放心也很正常吧?」

「你不放心的是你的錢吧?」

「講這麼難聽,我是這種人嗎?」

「不然呢,真怕我跑了?」

「追妳的人很多啊。」

「那更要對人家好一點。」她一笑,神氣了起來:「這話倒是沒錯,追我的人可不只有你一個,就不要哪天被你欺負夠了,我決定去找別人,那你就慘啦。」

「所以嘍,嘻嘻,更要好好把妳綁起來。」

「色鬼,滿心就想著那種事。」她嘿嘿一笑:「好吧好吧,趕快去上廁所,待會兒再給你綁就是了。晚上打算請我吃什麼?」

「嗯……吃日本料理?」

「哪一間?」

「爭鮮?」

「討厭。」

「好啦好啦,」我笑道:「開開玩笑就當真了,照舊三間店隨妳挑,誰會真的請妳去吃迴轉壽司嘛。」

「哼,這還差不多。」

她笑著離開我,在我臉上輕輕親了一下。

去浴室漱洗,用她的毛巾洗了把臉。這裡沒有我的盥洗用具,於是我就用了她的牙刷。出來時發現她已經把衣服脫光了,坐在床頭,用被子裹著身體。

「呀,這麼急啊?」

我笑道,只見她雙頰透紅,把手伸出被子外,將絲襪交給我。

甜美又順服,這是我最沒有辦法抵抗的神情,彷彿期待著被我綁起來,靦腆中帶著偷偷的開心。我神氣地取過絲襪,裝模作樣聞了聞,在她的害羞中抓起她細細的雙手,毫不客氣地,再度綁住了她。

正準備跟平常一樣把她固定在床頭,她忽道:

「凱,等一下。」

「怎麼啦?」

「我們先說一會兒話,之後……再那個。」她柔聲道,一溜煙縮進我胸口:「這樣,先問一聲,你餓不餓?」

「嗯,剛起來,還不會。」

「那我們等晚餐。」她微笑著說:「你說得對,這幾天都在下雨,出去很麻煩。人家今天在公司想了一天,這樣吧,送你一個小禮物,就當難得有機會獨處,給你慶祝一下。」

「哦?」我一笑:「什麼禮物?」

「我自己。」她紅著臉,笑嘻嘻地望著我:「這幾天只要在家,人家就都不穿衣服。這樣你高興嗎?」

「呃,真的嗎?」

我一怔,只見她點點頭,笑道:

「你這個大色鬼,本來就要這樣對付我了,還裝得這麼驚訝。反正人家答應你了,你是大男人,給你面子沒關係,不過我也有個條件。」

「好啊,妳說。」

「你答應過的,做飯給我吃。」她笑道:「我不穿衣服,你要下廚。就這麼約定,如何?」

「等等,」我一怔,當場搖頭:「這不行。」

「為什麼?」

「不是講好只有一次?」

「我知道啊,好個大男人。」她笑道,用綁著的雙手摸摸我的脖子:「你說如果結婚,這輩子『起碼』下一次廚請我吃。問題是昨天晚上我講了,我不會逼你談婚姻,所以也就沒有機會啦。」

「妳不『逼』,跟我們談不談是兩回事嘛。」

「唉,你過得好好的,幹嘛替自己找麻煩呢?」她輕嘆一聲,搖了搖頭:「凱啊,不用說好聽的啦。我是沒有打算要嫁給你的。維持現在的關係不好嗎?自由自在的,有兒有女,婚姻的好處你全有了,麻煩事全都不用做。想想真是幸福,幹嘛一定要結婚呢?」

「問題是,我也得幫妳想啊。」

「是啦,三十了嘛。」她嘿嘿一笑:「不過也要多謝你,由於跟你在一起,我對年紀這件事情沒有恐懼感。結不結婚都不重要,只要過得開心就好。」

「為什麼要感謝我?」

「因為你愛我啊,」她一笑:「證明我還是很有魅力的嘛。」

「妳本來就很有魅力,幹嘛要用這件事來證明?」

「好好好,有魅力,等沒有的時候再來傷腦筋不遲。」她笑道,期待地望著我:「怎樣,做頓飯給我吃?換人家乖乖的不穿衣服,很划得來吧?」

「那要是後來真的嫁我了呢?」

「哈,那我就耍賴皮。」她笑道:「我們的條件是『婚後』,婚前算白吃你的。不管,做頓飯給人家吃。」

「呃,好傢伙,這麼耍賴,都不怕被我懲罰嗎?」

「嘻嘻,你懲罰呀。」

她甜甜地一笑,抬起頭,親著我的胸口。

我抱著漂亮的她,心疼地摸著她的頭髮。幾個念頭在心中一轉,開口道:

「嗯,好吧,弄點東西給妳吃就是了。這樣子,今天是禮拜一,我陪妳到禮拜五晚上……嗯,應該是禮拜六早上。禮拜四我們都要忙,算起來有早餐五頓、中餐三頓跟晚餐四頓,一共十二餐,通通歸我做。」

「呀,真的嗎?」她訝異地說。

「真的啊,妳說的嘛,婚前不算數。」我笑道:「賴皮鬼一個,答應妳就是。不過妳也要乖乖遵守諾言,在家裡完全不能穿衣服。」

「穿小內褲可以嗎?」

「不行。」我笑道:「不但這樣,我還要綁妳,除非必要不然都綁著,綁一個禮拜。」

「呀,那還真糟糕,扭到怎麼辦?」她笑了起來,卻沒有任何反對之意:「這樣就可以吃十二頓你煮的飯喔?嗯,真划得來。」

「前提是留在家裡,出去了就吃外面的,不能rollover喔。」

「都什麼詞啊,rollover咧,你是精算師啊?」她噗哧一笑:「沒問題,反正外面下雨,我也不喜歡出去。」

「我看妳是喜歡不穿衣服吧?」

「嘻嘻,是你喜歡我不穿衣服。」她笑了起來:「我喜歡的是被你綁著。」

「這也沒錯。」我心裡甜甜的,幫她解開絲襪:「不過現在沒時間,放妳自由一下,妳去換件輕鬆衣服,我們上街買菜去。」

「說走就走喔?」

「是啊,都幾點了,」我笑道:「好久沒做菜啦,搞起來不知道要搞多久。今天先弄個簡單的,一樣是日本料理,明天再去大採購。」

「你在家能做日本料理嗎?」

她一怔,揉著剛被解開的手。我說:

「會一點作弊級的。記得平常帶妳去吃的那幾間店吧?我跟師父熟,趁人家休息時間偷偷商量買點材料,回來切一切還難不倒我。怎樣,要不要吃?」

「好啊好啊,這新鮮。」

「那妳快點換衣服。」

「沒問題,你最好了。」

她開心地說,裸身下床,打開衣櫥。

一九九〇年。三月三十一日。

時近中午,窗外是漂亮的陽光。我睜開眼睛,轉頭只見薇也醒了,瞇著眼睛躺在身邊,雙頰紅紅地。

「早。」她輕笑著說。

「嗯,早啊。」

我也微笑著。今早的相處很浪漫,雖然睡了整個上午,此刻卻還不想離開那種氣氛。

然而,今天有行程要去七美,薇只在床上稍微待了一下子,隨即下床換衣服。我又瞇了一會兒,她從浴室出來,伸手拉掉我的被子,催促道:

「懶人,起床啦!要去坐船嘍。」

「呃,好冷。」我揉著眼睛:「妳跟阿德大哥約幾點?」

「他說打電話聯絡,不過不能搞得太晚。」薇捧著衣服交給我:「你快去整理一下,我弄點東西路上吃。行李箱裡有個保溫壺,有空煮一壺咖啡帶在身上,記得加糖。」

「咦?妳不是都不加糖嗎?」

「怕冷啊。」

她笑著把我推進浴室,出來時已經收好了「行李」。我趕著磨豆子煮咖啡,她則拿著煎鍋鏟子,做起了三明治。

「咦?」我呆了呆,望著流理台上滿滿的生菜、麵包、起司與培根:「這些材料都是哪裡來的啊?」

「阿德大哥準備的啊。」

「他這麼貼心啊?」

「其實是秀玲買的,之前還特別打電話問我要買什麼。」薇說,翻著鍋裡的蛋:「伺候你董大爺,誰敢怠慢呢?」

「講這樣。」

我從熱水瓶裡按出一點水,聞了聞覺得水味很重,回三樓拿了一瓶礦泉水,倒進壺裡放在爐上燒。對她說:

「薇?」

「怎樣?」

「我們出去買就好了,幹嘛忙著做飯呢?」

「外面買的東西都有個味道,」她搖搖頭:「我不希望你亂吃一通,再說這也不麻煩啊。」

「妳不麻煩,換成我來做就麻煩了。」

「那是你不會做,煎個蛋很簡單的。」

「嗯,或許,」我點點頭,想起小渝的「四種蛋」:「其實有空妳可以教我煮飯,這樣以後就不是妳一個人煮了。」

「呵呵,這可是你說的。」她笑道,接過我遞來的盤子,鏟進煎好的蛋說:「你真的想學嗎?」

「是啊。」

「為什麼,吃現成的不好嗎?」

「沒有不好,但是也不能都讓妳一個人做了。」我說:「妳看妳的手,都切出一道疤啦。把我教會就可以分工合作。其實我很喜歡跟妳一起忙些什麼,包餃子啊、整理花園之類的都很有趣。」

「咦?」她一笑,煎起火腿:「這時候倒是收起大男人啦?」

「嘿,坐著當廢物的哪算大男人?」我搖頭:「所謂非不能也、乃不為也,真正的大男人應該要什麼都會,想做就做,不想做才找女人做,這才有資格神氣巴啦的翹二郎腿等飯吃。小女人拿俏起來也不怕,老子啥都會不做拉倒。那種什麼都不會,只能靠女人做的根本是廢物,沒女人就餓死了,不配稱為大男人。」

「不錯不錯,好個『大男人論』。」她一怔,笑了起來:「這個觀念很讚,你是說真的吧?」

「當然啊。」

「那我回去就教你。」

「幹嘛不現在教?」

「現在趕著出門,教完天都黑了,那可划不來。」她指指烤麵包機:「幫我切一下土司邊,這你會吧?」

「當然。」

我點點頭,接過她遞來的刀,切起土司。

薇停下手望著我,見我切得順,這才繼續煎蛋。麵包切好時水也燒開了,我把麵包裝進盤子裡開始煮咖啡。薇用餐巾紙吸乾培根上的油,切了一點生菜,快手快腳做了兩個漂漂亮亮的「小點心隨便吃」。與此同時咖啡完成,香氣四溢地裝了滿滿一壺。

洗好餐具,兩人回到房間。薇打電話聯絡阿德大哥。我望著擺在一旁的行李,只見薇照例準備了整套毛巾、泳裝與替換衣物;一個大包包不知放了什麼,另外還有相機吉他,以及剛剛做好的早餐。

掛上電話,薇把行李交給我,揹起背包說:

「走吧。」

我看了她一眼。今天她穿著長袖的藍色襯衫,襯衫裡頭是熟悉的橘紅色比基尼上衣,扣子沒扣,只在腰際打了個結,露著小小的肚臍。下半身是一條窄窄的牛仔褲,以及一雙輕便的白布鞋。

「妳好漂亮。」

忍不住地,我讚了一聲。

她笑了起來,拎起車鑰匙,推我出門。

外頭陽光很烈,兩人都掏出了太陽眼鏡,兩副上次來澎湖前她買的Oakley運動款。薇戴起草帽,發動車子說:

「那我們這就出發嘍?」

「等等。」我搖搖頭,按著她的手:「一醒來就忙個沒停,都還來不及親親妳呢。」

「呵呵,小男生。」

她笑道,摘下帽子吻起了我。

燙燙的雙唇,帶著她的味道。甜甜地,帶著甜味的芬芳。

正自開心,她卻離開了我,摸摸我的臉頰,微笑著說:

「老公,早安呢。」

「妳也早安,老婆。」

她無聲地笑了起來,踩下油門。

港口離阿德大哥家不遠,位在漁翁島燈塔附近,一個叫做外垵的小漁村。沿路一片開闊,我們打開車窗,讓風吹得車廂滿室清涼。外頭是寬廣的大海,中午的空氣有點濕,飄在海面上,霧茫茫地彷彿隔著一層毛玻璃。

抵達外垵漁村,這裡到處都是白色的房子,被蔚藍的大海襯托,有種風景明信片上愛琴海的浪漫氣息。

外垵漁港比馬公小多了,卻也停滿了船。薇把車子停好,我們扛著行李走到港邊。只見不遠處停了一艘漂亮的白色遊艇,長長的船頭,後方是個不算小的甲板;駕駛艙很高,想來艙底別有天地。甲板上擺著玻璃桌,兩張躺椅分置左右。船身漆著四個鮮紅的大字:「羅莎三號」。

我一怔,問薇說:

「咦?才幾個月,已經有三號啦?」

「是啊,很厲害吧?」她笑道:「這就是我爸爸的效率。最近他對澎湖越來越認真了,看樣子買地蓋房子不缺錢啦,哈哈。」說著帶我往遊艇走。

來到羅莎三號,阿德大哥正在岸邊解纜,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旁邊喋喋不休。薇笑了起來,躡手躡腳溜過去,突然給了那個男人一個出乎意料的熱情擁抱。

「國盛叔叔,好久不見啦!」

薇高興地喊著,對方嚇了一跳,轉頭見到薇,當場也熱情地抱起她,滿臉堆笑說:

「啊哈,這次總算見到妳啦,上次可放我鴿子了。」說著轉頭打量我一眼,笑道:「你就是薇薇的小男朋友,對不對啊?」

「是,國盛叔叔你好。」我點點頭,這位想必是阿德大哥的老闆,薇爸爸的生意夥伴:「您老人家貴姓?」

「我姓章,立早章,是她爸爸軍中的老夥伴。」他笑道,一張國字臉曬得黑黝黝地,笑容可掬地說:「你小子還蠻厲害的,鳳平那傢伙管女兒跟管逃兵差不多,講到你倒是『我女婿我女婿』什麼的,怎樣,什麼時候請我喝喜酒啊?」

「先等他當完兵再講吧,」薇笑道:「就不要到時候抽到海軍分發來澎湖,你每天帶他到處玩,被爸爸知道了,又說什麼『爛兵打不了仗』之類的話,那你就慘了。」

「哈哈,要是他真來澎湖當兵,我就把這艘船借給他開。」他指了指「羅莎三號」,問我說:「小老弟,怎樣,這艘船很漂亮吧?」

「沒錯,今天就坐這個嗎?」

「是啊,薇薇指定的,她靠山那麼硬,我敢不遵命辦理嗎?」他哈哈大笑:「這艘船歸我管,錢是她爸爸出的。本來說七美這麼近不用這麼大一艘,薇薇卻說一定要讓你開開眼界。其實啊,你們如果不忙,待會兒我叫阿德教你們學開一下也不要緊。怎樣,有沒有興趣啊?」

「好啊好啊,」我興奮地說:「遊艇耶,這可沒開過。」

「聽鳳平說你很會划船,是不是?」

「我會划,『很』是說不上。」我搔了搔頭,人家是海軍,講這個簡直班門弄斧:「我爸爸也是海軍的,教過我一些。」

「難怪鳳平喜歡你。」國盛叔叔笑道:「偷偷告訴你一個秘密,我這位老長官啊,以前開陽字號的,操艦比誰都厲害,大風大浪的開得比公車還穩,壞習慣喜歡自己掌舵,放著航海官在旁邊乾瞪眼。可是呢,這老人家就是不大會划船,誰划都贏他,輸了就生氣,有一次跟我比輸了,竟然撂狠話說將來一定要生一個比我還會划的。」

「結果就生了我啦。」薇笑著接口:「問題是,本姑娘游泳可以,划船可沒力氣,十幾年了他也扳不回這個面子。上次跟爸爸說你會划船,爸爸高興得不得了,說什麼女兒白生了這麼多年,倒是找了個乖乖的好女婿。哪天好好練一下子,當眾比拚比拚,給那幾個老不死一點顏色看看……國盛叔叔你可別介意,這可是他說的,我只是轉述而已。」

「呵呵,妳老子就是這幾句話,我才不理他的。」國盛叔叔大笑,對我說:「好啊好啊,你加油吧,趕快練成本事幫你那個死要面子的岳父大人出口氣。不過你也得多吃點,這麼瘦,身上沒幾塊肉的可贏不了我,咱們當海軍的都是飯桶,你一餐吃幾碗飯啊?」

「一碗吧,很餓了才會吃兩碗。」

「那你要好好加油,我都幾歲了,一餐還吃三碗飯呢,難怪被叫飯桶。」他笑道:「那就這樣,不扯了,你們趕快上船吧,我可得先走了。」說著轉頭對薇說:「薇薇啊,這次你們要待幾天?」

「明天就回去啦。」

「這麼快啊?」

「要上課嘛。」

「咦?那今天怎麼不用上課?」

「嘻嘻,我帶他蹺課來玩的。」薇吐了吐舌頭,笑道:「你可別跟爸爸講,給他知道我這麼亂來,下次回台灣就沒好日子過啦。」

「人家當將官的可不管逃兵,再說鳳平脾氣大,我才不敢胡說。」國盛叔叔哈哈大笑,拍拍阿德肩膀,叮囑道:「那你就負責好好陪他們,今天別回去了。晚上把船開回去加油,明天再清理就好了。」

「知道了。」

「小艇別掉了。」

「喔,哪會啊?」

「不要當電燈泡。」

「我房子都給他們住了。」

阿德大哥搔搔頭,似乎覺得國盛叔叔很囉嗦。薇又跟國盛叔叔聊了幾句,阿德大哥如獲大赦,上船發動了引擎。

兩人在國盛叔叔牽引下登船,他把作為船橋的鐵板抽回,從甲板跳回岸邊,揮手喊道:

「要好好玩喔!」

「我們會的,謝謝國盛叔叔!」

薇揮著手,大聲說。

國盛叔叔依然揮著手,只見船尾激起一陣水花,船身一震,駛離了外垵漁港。

七點半。

我跟娃娃拎著滿手「食材」,在大雨中回到小套房。兩人都淋了滿身濕,娃娃站在門口脫鞋收傘,我接過剛從店裡買來的材料,走進廚房。

娃娃平常不開火,家裡廚具不怎麼齊全。套房廚房小,流理台只有一個人的工作空間。我打開櫃子,取出切菜板、幾個盤子,以及微波爐用的塑膠盒,對她說:

「娃娃,上次去小渝家烤肉,那些烤肉架還有剩嗎?」

「有一個新的。」她點頭:「你要烤什麼啊?」

「拿來給我,待會兒就知道了。」

我說,拿出飯鍋洗米。

娃娃跑進儲藏間,翻了半天才找到烤肉架,我把米泡好,找了個馬克杯倒進醋、糖與鹽開始攪拌。她走到身邊,好奇地問:

「咦?這是沾醬嗎?」

「喔,不是。」我解釋說:「這是壽司飯用的醋,等一下要用。」

「壽司飯要加醋啊?」

「是啊,妳都不看漫畫的嗎?」我笑了起來:「壽司飯都是醋飯,這樣才能搭配魚的味道。」

「你以前做過嗎?」

「做過?哈,」我一笑:「不是告訴過妳我上過鑽油平台嗎?那裡什麼好吃的都沒有,就是有空釣魚來吃。我閒著無聊,天天弄日本料理給老外吃。唯獨米是問題,直升機一個禮拜來一次,送來的都是泰國米,難吃斃了。」

「這麼豪華啊,還用直升機送米?」娃娃笑道:「所以要用什麼米,日本米嗎?」

「等船來都餓死了,部分吃的用直升機補給。」我調好了醋:「不用日本米,台灣米夠好了。妳知道嗎,這幾年台灣的米已經超越日本米啦,頂多只是煮法不同,要先泡一下。」

「為什麼?」

「因為壽司飯要硬一點,所以水要少,然而水少又容易不熟,所以要先泡個十幾分鐘,之後再放涼。」

「這麼麻煩啊?」

「其實還好,處理魚更麻煩。」我搖頭:「幸好剛剛沒有想不開去市場買魚,妳看這多方便,整塊おおとろ切片就搞得定,人家還把山葵磨好,醬油附上,我們只要煮飯就行。」

「你還真有辦法。」她歎道。

「待會兒才是真功夫,」我續道:「切魚不難,煮飯也簡單,問題在捏壽司。我頂多算玩票水準,到時候不好吃可別生氣。」

「才不會呢,」她甜甜地一笑:「這可是我第一次吃你親手煮的飯哩,高興都來不及。」

「唉,第一次。」

「怎麼啦?」

「沒事。」我連忙搖頭:「這樣吧,妳先去休息一下,我煮個飯就來陪妳。」

「不用啊,我陪你弄。」

「嘿,」我一笑,看了看她:「我可開始煮飯了,妳的承諾呢,不算數了嗎?」

「呀,原來你還記得呢。」

她笑道,紅著臉跑回床邊,開始脫衣服。

我要等米泡好,暫時沒多少事情要做,站在水槽旁邊望著她。她知道我在看,轉過身去,背著我脫下衣褲。回頭見我還望著她,吐吐舌頭,俏皮地說:

「讓人家穿內衣褲嘛,好不好?」

「不好。」

「唉,好吧,這很糗呢。」

她紅著臉,聽話脫光了衣服,用手遮著重點部位,轉身說:

「呀,這樣要怎麼活動嘛?」

「平常又不是沒看過,」我笑道,伸出雙手:「來,給我抱抱。」

她咬著下唇走到身邊,我將她擁入懷中,輕輕地說:

「娃娃,這樣的妳很漂亮呢。」

「可是……人家很不好意思啊。」她的聲音好小。

「漂亮就該神氣,幹嘛不好意思?」

我笑著說,伸手摸著她滑順的曲線。娃娃的身材比高中時瘦多了,或許因為健身有成,除了皮膚一樣細嫩,當年的豐潤感早已變成了今日的漂亮線條。沒有一絲多餘的脂肪,捏起來緊繃有彈性,充滿健康的活力。

順著流暢的曲線,我摸著她一絲不掛的雙臀。她嗯了一聲,忍不住扭了扭,摟著我說:

「凱,你喜歡我的身體,對不對?」

「是啊,」我讚嘆地說:「我好喜歡。」

「所以每次都那麼興奮?」

「是啦。」

「那可要好好記得。」她輕輕地說:「總有一天我也會老的,這樣的身體,也會消失不見的。」

「到時候我也老了啊。」

「你是男人,不怕老。」她搖搖頭:「我很怕自己變難看了,到時候你就不要我了。」

「哪會啊?」我忙道:「我們是有感情的,外表的美只是一部分,妳幹嘛這麼說?」

「我不是擔心你不愛我。」

「那妳在擔心什麼?」

「我在擔心的是,我們只能趁年輕的時候在一起。」她沉默半晌,似乎難以表達:「怎麼講呢……我覺得我們是沒辦法白頭偕老的。在一起才幾個月,或許現在很甜蜜,可是總有一天你還是會消失的。」

「我才不……」

「等一下,」她搖了搖頭,不讓我打斷:「我並不是擔心你消失,我擔心的是你消失以後,我在鏡子裡看到的是個怎樣的自己。」

「呃,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會講,」她依然搖頭:「我希望在分開前先跟你說再見。不要等到我都老了,不像今天漂亮了,卻又要面對跟你分手的場面。」

「我們不會分手的。」

「為什麼這麼有把握?」

「唉,妳真是的。」

我嘆了口氣,摟著她在沙發上坐下。她輕呼一聲,笑道:

「哇,好冰啊。」

「皮沙發嘛。」我笑了起來,走到床上幫她拿條毯子裹上,這才讓她坐下,對她說:

「娃娃,最近妳常常講這種話,是覺得我們之間有什麼問題嗎?」

「嗯,不是。」

「所以是擔心未來?」

「也不是,」她牽著我的手:「這只是讓自己先做好心理準備,畢竟總有一天我們要分開的。」

「理由是昨天晚上說的那樣嗎?」

「哪樣?」

「覺得我還一直想著薇?」

「這的確是個理由。」她點點頭:「不過也還好,畢竟……你們反正就那樣,問題是你的孩子們。」

「哦?為什麼?」

「你非常愛小孩,」她靜靜地說:「可是你已經有兩個小孩了。雖然震澤不知道你是他爸爸,但你自己知道。津津也是,你雖然離婚了,可是對待女兒的方式跟之往沒有不同,她也不覺得自己少了爸爸,離婚後你陪她的時間甚至更多,搞不好她跟你之間的關係比離婚前更親密呢。」

「這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關係在我不是他們的媽媽。」她嘆了口氣:「我當然想過跟你結婚的事。凱,我先說清楚,我很願意嫁給你,問題是嫁了之後呢?我們要不要生小孩?」

「呃,我沒想過這件事。」我一愣:「可以規劃啊,看妳要不要小孩,我是都可以的。」

「什麼叫做『都可以』?」

「就是說,我很願意要小孩,」我連忙換個講法:「妳知道我喜歡小孩,妳願意生我很高興。又不是養不起,加上這兩年不景氣,我也沒像前幾年那麼忙,其實是個很好的時機。妳還年輕,現在生小孩正好。」

「那如果我不願意生呢?」

「那就像妳說的,我已經有兩個孩子啦。」

「所以我們的關係會變得很奇怪。」她搖搖頭:「要是生了,那你就得面對三個小孩加上三個媽,我當然會特別照顧自己的孩子,那震澤跟津津會不會受到影響呢?反過來說,要是不生,那我們幹嘛結婚?維持今天的關係不好嗎?」

「呃。」

「你看,你也覺得我是對的。」她歎道:「結婚也可能會離婚,我總覺得你是留不住的。或許當我幫你生了孩子,你比較容易看在孩子的份上跟我走下去,問題是這也很難保證,你看,你不是也離婚了嗎?」

「那是跟她,有跟她的時空背景。」我搖了搖頭:「那幾年我比較忙,心態上沒準備好,不是個負責任的丈夫。現在就不一樣了。」

「那你怎麼沒有想到要回去找她?」

「很多事情過了就不一樣了。」

「談了這麼多年的戀愛,你們之間的感情就這麼淺嗎?」

「這不能用深淺來形容,我跟她離婚並不是因為吵架翻臉,其實該說,我們已經變成另外一種家人了。」

「這我知道,你說過。」娃娃點點頭:「跟小渝、馨馨她們都一樣。這就是我昨晚說的,你不肯放走任何人,每個人都跟你有獨特的關係。一個交情很好的前妻,偶爾還會過去睡一個晚上;一個乾妹,可以睡在同一個屋簷下;小渝更是這樣,跟你媽媽的交情簡直比跟你還好,根本是個小媳婦樣子,我看你回去探望媽媽的次數還比不上她哩。」

「所以呢?妳覺得不舒服了嗎?」

「不,我沒有。」她搖搖頭:「你愛的是我,戀人的愛,這是她們都沒有的,我很清楚。問題是,我不想哪一天我們淡了,結果卻沒有辦法跟你分手,像她們一樣被你用另一種身分綁在身邊,我不要跟你建立那種關係。」她咬了咬牙:

「凱,你的激情我感覺得到,我也知道你愛我不亞於任何愛過的人,無論對方是阿薇、小箏學姊或者別的女生。問題是激情總會退的,我喜歡被你愛,如果哪天你不再愛我了,那我寧願選擇離開,而不是喪失自由,被你永遠綁在身邊。這你懂嗎?」

「可是,妳的前提是我不再愛妳了,為什麼要做這樣的假設呢?」

「因為你對每個人都是這樣。」她輕輕地說:「隨便舉個例子,何玉玫,你第一個女朋友。你們國中就談戀愛,結果到了今天她還有事沒事跟你打電話傳MSN。用你自己的話來形容,這是個『非常特別的朋友』。你哪個女朋友不是這樣?大家都對你很好,明明不像馨馨跟我一樣知道你所有的事,卻從來沒人跟你搞什麼一哭二鬧三上吊。所以我說,總有一天我也會變成她們那樣,永遠失去你,卻又離不開你。我可不要這樣。」

「等等,」我頗不舒服,問道:「妳還沒回答我,為什麼老是覺得總有一天我會不愛妳?」

「其實我回答了,只是你沒聽懂。」

「那妳說清楚點。」

「唉,幹嘛說那麼清楚呢?」她輕嘆一聲:「你愛我,然而你心裡卻總是有個阿薇。當年我就說過這種地位是打不敗的,小渝不信,結果變成了你的『標本』,不但幫你照顧媽媽,還讓兩個小孩叫你乾爸。馨馨說你『狀況很特別』,要我不要胡思亂想。可是她自己呢?卻也開玩笑說跟你之間是一場『蝴蝶春夢』。你知道她還特別找了那部電影給我看嗎?」

「呃。」

「其實啊,我覺得你跟電影裡的主角很像。」

「嘿,那是個變態好不好,我跟他哪裡像了?」

「蒐集的時候很熱情,弄死了,馬上對下一個目標很熱情,」她苦笑著說:「又對手上的『標本』很留戀,因此誰都生不了你的氣。以前你就是這樣,這是你的魔法,沒有人能破解的。」

「那妳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我哼了哼。

「因為你是真心的。」她靜靜地望著我:「我從多年前就被你綁住了,再次遇到你,你變得比當年還熱情,這麼一來我更逃不掉啦,你看。」說著伸出手:

「你綁得好緊,我連一點逃脫的空間都沒有。我一早就剪開絲襪了,都過了九個小時手上竟然還有痕跡。你就是這樣綁著我的,上次的痕跡還沒消,馬上又開始綁下一次,人家也是個女生啊,你這麼熱情,我根本沒有辦法冷靜下來,這叫我怎麼逃呢?」

我訝異地望著她,只聽她的聲音越來越溫柔:

「凱,這種感情很好,我非常喜歡,你不要因為我的話覺得不舒服。這麼多年來我都愛著你,只有你才能愛我愛得這麼激烈。所以才說,與其失去這樣的愛,不如在還有的時候好好享受。我才不管將來變成什麼樣子,怎樣都好,起碼今天的你,是這樣霸道地愛著我呢。」她迷離地笑著,靠在肩頭:

「小時候聽人家說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我直到今天才瞭解了這句話的意義。你別煩惱,等了十幾年,等到今天的你,我已經很滿足了。」

我心疼地望著她,不知怎麼回答。

「或許我只是想多了,這叫失敗過一次,知道小心謹慎。」她輕輕地說:「凱,我並沒有排除我們能夠一起走下去的可能性。只是我也做好了準備,如果哪天我們不像今天這麼愛對方了,請你答應我,一定要幫我解開絲襪,讓我帶著尊嚴離開,好不好?」

「呃。」

「好不好嘛?」

「我不喜歡妳這麼說。」

「我懂,」她明亮地望著我:「那就當我這麼聽話、這麼乖,你寵我一次好了。我會好好經營跟你之間的關係,像你當年在公館那間咖啡店說的,好好溝通,貼你的心,建立長期的感情。我只有這麼一個卑微的要求,你答應我就沒心事啦,就能放心跟你走下去,說不定也會跟你結婚,幫你生孩子。只要我知道你會尊重我,讓我有離開的自由,那就可以乖乖待在你身邊,不必擔心你把我做成標本,變成蒐集品。自由是什麼,不是你給的呀,我要能自己決定才是自由嘛。」

「唉,好嘛。」

「說到要做到喔。」

「知道了。」我沉重地說:「可是,我希望我們永遠跟今天一樣,不要有那一天。」

「我也希望啊。」她笑咪咪地說,再度伸出手:「來吧,把你的娃娃綁起來吧。」

「唉,不用啦。」

「綁啦,」她甜膩地說:「我很喜歡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都講成這樣了,我沒心情玩這個了。」

「是我要綁的,不是你要求的啊。」

「那待會兒妳怎麼吃飯啊?」

「讓你餵。」她笑道,期待地眨了眨眼:「好好喔,你做的飯,被你親手餵著吃,這可是第一次呢。」

「唉,又是『第一次』。」

我點點頭,帶著完全不同的感受,拿起放在床上的絲襪,綁起了她。

娃娃看了看手中的絲襪,驕傲地站起身來,裸著身體,陪我走回廚房。

晴空深湛高遠,浮雲鬆軟潔白;藍天白雲中,「羅莎三號」破水航行在寬廣的大海裡。中午的陽光很舒服,透過天蓬,照在小小的甲板上。

阿德大哥忙著開船,我跟薇上下逛了一圈。這艘船比「羅莎一號」豪華得多,下層是居住區,有床有沙發,冰箱酒吧樣樣不缺,還有架大大的電視機。兩人拿了啤酒,坐在甲板上吹風看海,吃著「小點心隨便吃」,舒舒服服聊著天。

從外垵漁港到七美約莫四十幾分鐘,阿德大哥特別繞了遠路,帶我們經過桶盤、虎井等玄武岩島嶼,不時用船上的廣播器介紹沿途風光。他很體貼,偶爾說個兩句,大部分時間都不打擾我們。薇架起三腳架,這裡照照那裡照照,漂亮的大海與雄偉的島嶼,全在快門聲中一一攝入鏡頭。

海面泛著波光,風裡有溫暖的氣息。薇小聲哼著歌,赤腳坐在躺椅上,草帽下是輕鬆的笑。

我渾身熱熱地,不知因為啤酒還是頭上的太陽。見她一直笑著,於是說:

「薇啊,問妳一件事情。」

「好啊,什麼事?」

「妳說要買塊地蓋房子,這是當真的吧?」

「當然啊,怎樣?」

「那妳想蓋在哪邊?」

「就城前好了,」她笑道:「那裡應該很便宜,離馬公又不遠,你說呢?」

「有多便宜?」

「絕對比台北便宜得多。」她聳聳肩:「我沒概念,不過肯定不是那種幾百萬的價格。不然待會兒問問阿德大哥,我想他應該知道得比較清楚。」

「妳希望買多大的地?」

「兩百坪差不多了吧。」

「還要蓋房子呢。」

「所以呢,嫌貴嗎?」她笑了起來:「這件事八字還沒一撇,我的想法是哄爸爸買。他本來就很喜歡澎湖,投資了那麼多錢,應該願意在這裡弄間房子住。」

「你們談過這件事嗎?」

「其實這是他的主意,」薇點點頭:「前年國慶他回來找國盛叔叔談投資,那時候就想過要在附近租間房子。國盛叔叔要他別急,等生意穩定下來再說。這兩年正在規劃保護區,很多事情都不大確定,這段時間遊艇都不是給觀光客用的,也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嗯,上次說過,都是環保人士、還有什麼學者專家之類的。」

「其實那也只是打著學術名義,用公家的錢來玩。」薇嘆了口氣:「考察嘛,哪個不是用公款觀光?爸爸的想法是搞一家高級生態旅遊公司,專門帶人看地質、賞海鳥,觀察綠蠵龜之類的。」

「聽起來不錯啊。」

「不一定,」她搖了搖頭:「台灣人不愛玩這種東西,比起來去日本泡湯更受歡迎。我覺得他投資得太早了,不過他說要先卡位,等風氣起來的時候就太遲了。」

「所以,暫時他還沒打算回來買地蓋房子?」

「是啊。」

「妳覺得會是什麼時候?」

「最快兩三年吧。」

「喔。」

「怎麼啦?你很急嗎?」

「喔,不是。」我解釋:「我是在想,如果這的確是妳爸爸想做的事,或許我該考慮一下換個類組。」

「哦?為什麼?」

「我念的是文組,跟這種保育、生態之類的事情沾不上邊。」我解釋:「上次我們聊過將來不能留在澎湖,這趟路上我就想,說不定也沒有那麼絕對。」我望著她,緩緩地說:

「大家都說要考好大學,找好工作,卻都不知道未來該做些什麼。我覺得說不定好好留在澎湖經營事業,發展一些觀光、環保之類的生意也不賴。每天待在這種人間仙境,搞不好也可以快快樂樂過一輩子。」

「所以要換組?」

「是啊,充實一下關於生態、環境開發之類的學識,以便將來做這個生意。」

「這是真的,可惜不實際。」

「為什麼?」

「你待不住的,」她歎道:「澎湖就這麼點大,除了觀光之外沒有什麼產業。偶爾來玩玩不想回去,真的待久了,你就會覺得悶啦。」

「我不覺得。」

「那是因為你一直在台北生活,覺得地方很狹窄,人也很多。」她微笑著說:「凱,世界很大的,你應該把眼光放遠一點,不能老從台灣看世界。澎湖很好,卻也很有限,有一天我們會走遍全世界,說不定到時候你又想留在別的地方,不想回來了。」

「或許。」我一笑:「不過呢,這也要看妳在哪裡。」

「我會在你身邊的。」

「如果去的不是妳喜歡的地方呢?」

「只要有你,什麼地方都一樣。」

「嗯,」我點點頭,忍不住說:「薇,我說句話妳別介意。這些都是妳今天的想法,會不會有一天妳對我厭煩了,到時候一切都化成泡影,現在安排得越多,到時候包袱反而也就會越多。」

「嘿,開始擔心相處問題啦?」她笑著坐起身子,看了看我:「凱,不會的。」

「不會什麼?」

「我不會厭煩你的。」

「為什麼這麼有把握?」

「嗯,這樣解釋看你懂不懂,」她想了半晌:「你擔心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呢,先把彼此關係放在一邊,我這麼問你好了,你會厭煩你自己嗎?」

「呃,這是什麼問題?」

「你不會的,」她直接下結論:「因為你擺脫不了自己。跟你對爸媽一樣,這是先天的關係,你對他們或自己的愛只會隨著年齡與日俱增。我跟你也是一樣,雖然關係不同,但我們是一體的,從第一天起就把對方當成家人,早就超過愛情,變成了人生的一部分啦。」

「所以不會分開?」

「除非其中一方愛上了別人。」她點點頭:「愛情很難捉摸,這的確是一種可能。可是,就算哪天你愛上別人了,我也不信你就從此不關心我,想把我一腳踢得遠遠的。」

「我才不會。」

「所以啦,這就是我們的牽扯,在一起之後就纏在身上,再也切不斷了。」她輕嘆一聲:「這是我當時看著你跟小箏妹妹在一起之後得到的結論,即使你跟她再怎麼甜蜜,到頭來心裡還是放不下我。這也是為什麼我們今天就會談到婚姻的理由。你我註定在一起,我們之間的感覺很特別,不只是男女情愛。」

「是家人。」

「對啊,」她笑道:「所以當時我才會一時糊塗,把你讓出去。」

「因為反正分不開?」

「就跟自己兄弟交了女朋友一樣。」

「可是現在不同了?」

「沒有不同,只是弄清楚了,」她搖搖頭:「我們的確愛著彼此,夫妻的愛、情人的愛,所以就該拿情人的態度、夫妻的身分來看待對方。這很簡單,也方便及早規劃將來。」

「所以妳不後悔跟我在一起?」

「哈,常常後悔,卻又離不開你。」

「妳別鬧啦。」

「好好好,不鬧,」她嘻嘻一笑:「是你自己要問笨問題的。我當然不後悔,這麼年輕就可以找到一輩子的伴侶,高興都來不及,哪裡還會後悔呢?」

「妳真的確定我是『那個人』嗎?」

「嗯,我確定得很。」她嘿嘿笑道:「所以你是跑不掉的。凱,你放心,那些假設問題是絕對不可能發生的,知道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我會設法排除『危險』發生的可能性。」她稍稍嚴肅了些:「你很多情,這不是壞事,然而這種性格也會導致出軌。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你永遠對我保持新鮮感,陪著你跟別人相處,接受你對別人的感情。」她想了想:「拿梁文渝舉例好了,你對她有感情,那我就接受你的感情,學著跟你一起愛她。你對她好,我就對她更好;你們有跟我不同的感情,那我就尊重你,體會那種感情,而不是霸佔你,強迫你壓抑對她的感情。如此一來,你就會自動找出一套跟她相處的辦法,就像你對馨馨那樣,不但不會侵佔我的感情,反而會產生更多美好的感情。跟對我的不一樣,甚至是只屬於她們的,獨一無二的感情。」她頓了頓,驕傲地說:

「這就是我的信心。凱,整個世界只有我能這樣對你,因此無論你愛著誰,都會發現自己愛得很純潔,愛得理所當然。那種愛是光明的,是天父喜歡的,只會讓身邊充滿愛,而不是被情敵、對手或者恨我們的人包圍。」

「薇,妳真的這麼覺得嗎?」

「我對你有信心。」

「我希望自己值得妳的信任。」

「放心吧,你值得的。」

「為什麼?」

「因為你是我的丈夫,」她認真地,毫不懷疑地說:「你是一個充滿愛的,正直的人。」

「呃。」

我臉一紅,伸手牽起了她。只見薇依然笑著,陽光映照的容顏中,滿是飛揚的神采。

晚上八點半。

娃娃站在身邊,雙手纏著絲襪,遮著總是為我開放的身體。我把飯煮好,舀在一個大碗裡,先用冷氣吹了幾分鐘,這才泡下調好的醋,用飯匙攪散浸透,再把剩下的醋泡進飯裡調勻。

娃娃好奇地看著我處理醋飯,像個小朋友般地問東問西。我一邊解釋這樣才不會黏手,方便做壽司;一邊切著鮪魚大腹肉,分成兩盤。薄片拿來捏壽司,厚片當成生魚片。

她幫我把生魚片端上桌,也用不方便的雙手,幫兩人準備好醬油碟,回來「欣賞」我捏壽司。老實說這可是個技術,我捏得只算稍具形狀,每個大小都不大一樣,一人五個,排得倒是很整齊。

她正想端出去,我搖搖頭笑道還沒。從木頭盒子裡拿出活著的牡丹蝦,熟門熟路剝殼「砍頭」,捏成了四個牡丹蝦壽司。

她張口結舌地望著還在跳動的蝦尾,連聲詢問我這種「剝殼技術」是哪裡學的。我搖頭不答,心想這是薇教的,也就別跟她提了吧。

接下來是味噌湯,這可簡單多了。高湯跟魚頭都現成,料理店師父準備得整整齊齊。我一一下鍋,放進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的,對方準備的白色粉末調味,這就說:

「好啦,先這樣。我去餵妳吃,剩下的待會兒再做。」

「呀,還有啊?」

「嗯,不過得現做,慢慢來不急。」

我洗好手,牽著赤裸的她來到桌子前。娃娃開開心心地坐下,叫了聲「椅子好冰」,我從沙發上拿了個抱枕讓她墊著,拉張椅子坐在身邊,「餵」起了她。

娃娃高興極了,張開嘴巴,乖乖讓我餵著吃了生魚片跟握壽司。這是個甜蜜的活動,漂亮的她一絲不掛,手上綁著誘人的絲襪,像個小孩子般讓我餵著,幸福而滿足地吃得好開心。偶爾嘴角沾到醬油,我就拿起餐巾紙幫她擦,她笑吟吟地一動也不動,彷彿是個順服的小女人,卻也像個女王一樣,享受著我的細心服侍。

吃著吃著,她忽然挪了挪身子,坐在我的腿上。這麼一來兩人更親密了,我餵著她,摟著細緻的腰身,感覺著小小的軀體,享受著艷麗浪漫的幸福。

盤裡的壽司快吃完了,我摟著她回廚房繼續做。接下來是海膽握壽司,我打開瓦斯爐,轉成小火,把海苔放進烤肉架稍微烤一下,隨即快速捲了六個軍艦卷。這是我的拿手好戲,軍艦卷難度較低,海苔切得好就容易成功。娃娃佩服不已,也不回餐桌了,直接站在廚房讓我餵。吃了三個嫌不夠,等我也吃完,又要我把剩下的海膽都捏出來。我著看著嘴饞的她,當下又做了五個,她四個我一個,在她羞澀的表情中都餵了她。

別看壽司小小幾個,吃起來還真飽。我見湯也煮得差不多了,放下味噌煮好,熄火盛了兩碗端到桌上去。喝湯就不能餵了,娃娃自己拿著湯匙,小口小口地喝了起來,小心翼翼的模樣可愛極了,更別說滿臉都是滿足的笑容,一邊喝湯,一邊稱讚「我的凱最棒啦」。

飯後我把東西收拾好,留下湯在鍋裡放涼。娃娃習慣很好,飯後都會記得刷牙,我帶她走進浴室,拿起牙刷幫她刷。這種事情就沒有餵她吃飯容易了,刷著刷著滴在胸口,我笑嘻嘻地拿衛生紙幫她擦,她滿臉通紅,卻也不敢躲避,乖乖讓我擦完,這才讓我餵了漱好口,把嘴擦乾。

好甜蜜的活動,整個過程裡我都很興奮。娃娃心知肚明,卻依舊笑嘻嘻地假裝不知。我又去煮了兩杯咖啡,她捧起杯子,笑道:

「凱,今天的晚餐好棒喔,謝謝你。」

「妳最喜歡哪一道?」

「我最喜歡你餵我。」她甜甜地說:「以後也要這樣喔!」

「綁起來餵妳?」

「不綁也可以嘛。」她笑道:「小時候就這麼做過呀,那次吃羊排對不對?當時你也不是人家的男朋友。在外面不能給你綁,可是你也可以餵我嘛,福利不能越老越差呀。」

「妳都不害羞嗎?」

她笑著瞇起了眼睛,毫不猶豫地搖了搖頭。

「好好好,以後都這樣。」

我笑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

兩人邊喝咖啡邊聊天,聊著聊著已經十點多了。我把絲襪解開讓她休息一下,她稍稍舒展,隨即撲在我的懷裡,縮成一團說:

「凱,我好喜歡這個晚上喔。」

「不覺得冷嗎?」

「才不會,你在就暖了。」她抬起頭:「我要親親你。」

「嗯。」

我心裡滿滿地,摟著光著身子的她,輕輕地,吻了起來。

滾燙的雙唇,像是想要證明自己多麼愛我。小巧的舌尖游動著,甘美的滋味觸動每根神經。這是娃娃的味道,當年在陽明山上就是這樣,甜得像蜜一般,帶著特殊的清香。

濃濃一吻過去,我喘了口氣,忍不住說:

「娃娃?」

「嗯。」

她閉著眼睛,彷彿還沒有從那一吻中走出來。

「好奇妙喔。」

「什麼事情好奇妙?」

「妳的味道跟小時候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有變。」

「真的嗎?」她高興地說:「完全沒有變嗎?」

「是啊,完全一樣。」

「你還記得當時的味道啊?」

「記得很清楚。」我點點頭:「跟今天相同,甜甜的,好像蜂蜜水。」

「這是特地為你保留的呢。」她柔柔地說:「凱,你記得我說過的話,對不對?」

「關於保險套的?」

「嗯。」她點點頭:「這麼多年我都不讓男人直接碰我,就是心裡帶著一絲期待,希望在你回來之前,我都沒有沾到其他男人的味道。這種感覺好奇妙,原本只是跟自己鬧彆扭,怎麼知道有一天真的可以跟你在一起,可以把自己留下來,連味道都一樣呢?」

「唉。」

「怎麼啦?」

「我覺得真對不起妳。」

「不會啦,這很甜蜜的。」她輕巧地笑道:「再說也是保護自己嘛,保險套是個好東西,比吃藥來得健康。」

「可是這麼多年來妳都很寂寞啊。」

「哈哈,不會的,」她笑道:「我有很多男朋友,只是沒一個比得上你。」

「我哪裡好了?」

「很霸道啊,愛我愛得好用心。」她親了親我,似乎想到了什麼,隨即又是一笑,輕嘆著說:「唉,好啦好啦,我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麼?」

「我幫你準備了一個小禮物,本來打算等你生日的,既然今天這麼開心,那就現在送你好了。」

「哦?什麼東西?」

「你轉過頭去,我去拿。」她笑道:「別偷看,我說轉頭才能轉頭喔。」

「呵呵,這麼神祕?」

「對啦對啦,快點轉過去。」她笑嘻嘻地推我轉身,又叮嚀道:「你要聽話喔,不可以偷看。」

「馬上就給我了,幹嘛偷看?」

「說得也是,那我馬上來。」

她笑道,打開櫃子,窸窸窣窣地搞了起來。

我心癢難搔,若非擔心破壞樂趣,真想立刻轉頭看看她到底在弄些什麼。她這一弄就弄了好久,又是塑膠袋又是開關抽屜地,有種正在測試我耐性的味道。

總算,她搞定了,帶著笑意說:

「好啦,轉過來吧。」

我一笑轉身,帶著期待,打算看看到底是什麼東西。

綠衣黑裙,白色的小短襪。娃娃站在我眼前,穿著北一女制服。

金色的學號,比印象中稍淡一些的墨綠色,「北一女中」、三條槓、「71409」、「信」。衣服雖舊卻乾淨,百褶裙燙得一絲不苟。這不是新買的,是當年留下來的制服。

我震驚了。

制服下的她一點都沒變,神情成熟了些,身材也瘦了點,除此之外,依稀就是當年那個娃娃。

一樣的髮型,也是一樣漂亮的小腿,微笑的模樣彷彿回到十幾年前,總在公車上等著我,幫我佔位置的她。

甚至,在那猶有紅痕的左腕上,也戴著高三時送她的,那隻黑皮錶帶,錶面薄得跟銅板一樣的CK手錶。

我瞠目結舌地望著她,咬著嘴唇,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她笑了起來,走到身邊,輕輕地問:

「凱,你喜歡這個禮物嗎?」

「呃,我喜歡……」我感嘆地說:「娃娃……妳真的一點也沒有變呢。」

「還是有的。」她輕笑著說:「以前我不是你的,這是最大的不同。」

聞言我一把摟起了她,緊緊地,抱著那彷彿還是當年的娃娃。手中是久違了的質感,放了許多年的衣服有種洗衣店的味道,薄薄地,既輕又軟,透過衣料則是暖暖的身子。一切都跟當年一樣,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用力地抱著她,她被我抱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笑道:

「凱啊,當年的你可不會這樣抱我呢。」

「今天我會了!」我感動地說,更加用力了些:「娃娃,我好喜歡好喜歡這個禮物呢!」

「我知道啊。」她笑道,輕輕推開我:「所以才把衣服留下。我一直在等這一天,知道我在等什麼嗎?」

「等我?」

「等你是一定的,」她搖了搖頭:「我在等的,是你實現你的承諾。」

「咦?什麼承諾?」

「陽明山。」她一笑:「那次你答應過我,上次沒有完成的,下次會做到。」

我一怔,只見她笑了起來:

「走吧,親愛的,去陽明山?」

我怔怔點了點頭,娃娃滿是幸福的神情,拉開抽屜,拿出一雙有點舊的,一樣是洗得乾乾淨淨的白皮鞋。

引擎聲漸漸減緩,經過數十分鐘航行,「羅莎三號」接近七美。遠方出現星羅棋布的小島,隨著船隻接近,不久之後已經可以看到港口了。

薇帶我回到船艙,兩人換上泳裝,各自穿起一件即使弄溼也沒關係的上衣與休閒褲,把換下來的衣服摺好擺在船艙裡,回到甲板上。

七美南滬港就在眼前。船身緩緩轉向,阿德大哥關掉引擎,用慣性靠近岸邊。碼頭上有個身穿「中盛企業」背心,水手模樣的人等在那裡。「羅莎三號」搖搖晃晃地往碼頭撞去,輕輕擠壓水泥岸邊的廢輪胎。

纜繩扔下,對方接過繫在岸邊。阿德大哥走到甲板上,推出空橋讓岸上的工作人員固定,對我們說:

「好啦,你們好好玩吧。待會兒確定要在海邊接嗎?」

「是啊。」薇笑道:「如果不麻煩。」

「一點也不麻煩,五點整,別遲到了。」

阿德大哥笑道,拎著背包交給我,帶我們下了船。

水手模樣的人是國盛叔叔的雇員,他跟我們打起招呼,牽來一輛破破舊舊的摩托車。我接過鑰匙,朝他客氣幾句,只見對方憨憨地十分熱情,表示「會去石滬那裡牽車」。我聽不懂他的意思,正想多問幾句,薇就笑著道了謝,催我發動車子,道別兩人。

七美的風比西嶼還大,破舊的摩托車響著隆隆的聲音。我們跑到附近店家買了一點飲料零食,憑著地圖,往雙心石滬方向前進。

七美是澎湖第五大島,薇說這裡漁業發達,是澎湖最重要的漁港整補基地。話剛說完就經過了幾個超大型的油槽,想來是漁船的「糧食」。兩人騎過發電廠,薇要我停車,左右觀察一番,走上一條小小的石子路。

三分鐘路程,左右都是防風林。路的盡頭豁然開朗。一片大海出現在林子後方,沿著寬闊的海岸線,懸崖般的玄武岩地形向北方遠遠延伸。

我們都嚇了一跳,眼前的景象蒼涼雄偉,四週卻空無一人。腳邊是階梯般交互錯落的玄武岩節理,遠方是一道道柱子般的玄武岩石壁。石柱黝黑筆直,無聲地矗立在海邊;崖上草皮稀疏,牛羊點綴其間,閒適地吃著草。

這是我第一次「踏」在玄武岩上,之前只在課本上看過的六角形節理,竟然一塊塊出現在腳下任我踩踏。澎湖到處都是玄武岩,上次去的小白沙嶼就有座玄武岩山。卻不像現在靠得這麼近,就在腳邊,可以隨意踏上去。

我轉頭看了看薇,只見她笑咪咪地說:

「這裡叫做大灣,是個釣場。」

「釣魚的地方?」

「是啊,一塊塊平台,不是很合適釣魚嗎?」她點點頭:「這裡是潮流交會之處,非常適合釣魚。你釣過魚嗎?」

「小時候家裡長輩帶我去過,不過我不喜歡。」

「為什麼?」

「太殘忍了,」我皺眉道:「魚鉤插破魚的嘴巴,魚痛得一直掙扎,大家還又笑又鬧的,我總覺得這些人心腸很硬,整個活動也很可怕。」

「那你還真心軟。」

她點點頭,牽我走在節理上。這裡有一座白色的小小燈塔,景色極其開闊。面對大海左邊是漂亮的玄武岩斷崖,右邊就是剛剛下船的南滬港。薇指指腳下說:

「下面是海蝕洞,如果趕上大潮,聲音比風櫃還大喔。」

「真的喔?那不會垮下來嗎?」

「嘻嘻,你還擔心真多。」

她笑著推我一把,牽我順地勢往下走。這裡有一道長長的木製階梯,走到盡頭是一座小小的海灣。這時正是漲潮,灣裡滿是深藍碧綠的海水,邊緣隱沒在水下,看起來不知有多深。

薇指著海灣,問道:

「凱,你有浮潛過嗎?」

「沒有,」我一怔:「這裡可以浮潛啊?」

「不但可以,而且很安全。」她指著海灣兩側的石壁:「你看,這裡的地形等於是個圓形的洞,大概兩三個人高吧,漲潮時跟外面連在一起,退潮以後就會被圍起來。」

「所以可以浮潛?」

「是啊,而且還有好看的魚。」她點點頭:「這跟石滬的原理是一樣的,漲潮時魚兒游進去,退潮後就被困在裡頭。我沒來過,阿德大哥說不要到大灣的大海灣裡游泳,因為七美附近洋流很強,這裡最安全,也不算深。」

「所以妳想來浮潛?」

「今天不行。」她輕嘆一聲:「現在在漲潮,大概要等五點左右才能下水。你願意我們明天來,今天是趕不及了。」

「如果妳想,那我願意。」我點點頭:「不過安全措施要做好。」

「你放心。」

她笑道,牽我離開了小海灣。

兩人氣喘吁吁爬回懸崖上,繞過海蝕洞,下到一個佈滿圓石的海灘邊。這個海灣大多了,右邊是剛剛爬過的懸崖,左邊則是另一座懸崖,中間有個玄武岩小島,外頭就是海。岸邊佈滿大小石頭,偶爾還有一些貝殼,或者珊瑚的骨骼碎片。

薇說這裡退潮時是潮間帶,可以涉水走到島上。我望著綠油油的海灣,嘆了口氣。

「咦?你怎麼啦?」

「呃,沒事。」我搖了搖頭:「薇啊,澎湖好漂亮。每個海灘都不一樣,真是個特別的地方。」

「所以才想要留在這裡,是不是?」

「是啊。」

「你很喜歡海,跟爸爸一樣。」她點點頭:「的確,澎湖的海很特別,爸爸在這裡待過一年多,他也說不想離開。」

「那為什麼這邊的人要離開?」

「因為生活辛苦啊。」

「討海不易,是吧?」我嘆了口氣:「說得也是,不然就不用發明石滬了。不過也虧得這樣,這裡才保留得這麼好,不像本島的風景區都很糟糕。」

「不知道以後能不能維持。」

「如果開發了,大概就沒了吧。」

「那要看怎麼開發。」

薇搖了搖頭,離開海邊。

兩人循一條小小的石頭路回到公路上。找到了車,繼續向前騎去。沒過多久出現一座石頭牌坊,上面寫著「七美人塚」。薇表示這是七美名字的來源,說是明朝倭寇為亂,有七個女人為了保住貞節投井而死,之後井邊長出七棵大樹,後人就在此處設了七美人塚。

我們都不喜歡這個故事,刻意越過此一景點不去。一路經過小小的七美燈塔、漂亮卻有著淒美傳說的望夫石、由玄武岩節理侵蝕成牛頭形狀的臥牛、有著漂亮白沙與海蝕岩洞的月鯉,一路玩到豬蹄形狀的下港海岸、以及千百萬年前由岩漿灌入海裡凝結而成的,瑰麗玄奇的龍埕海蝕平台。兩人站站下車站站玩,在呼呼的海風中,望著翠綠湛藍的乾淨海水,在呼嘯的風裡享受著這座風景千變萬化,令人讚嘆驚奇的漂亮小島。

「心心相映」像是個永遠到不了的目的地,七美東海岸公路一直向前延伸,彷彿怎麼走都走不完。太陽掛在天上,摩托車聲響在耳邊。這是個與世隔絕的下午,我們探路也似地騎在路上,承諾著再度造訪的約定,幻想著將來能在澎湖買地蓋房,自己駕船來七美度週末的場景。

離開龍埕,兩人來到分岔仔,這裡有個被海蝕作用切割出來的巨大片狀海蝕柱。之後是小台灣,一個形狀跟台灣本島幾乎一模一樣的天然海蝕平台。兩人在將近被漲潮淹沒的平台邊照了好多張照片,戲稱這裡是「被淹沒的台灣」。薇教我如何在大太陽下調整光圈快門、利用遮光片照慢速水流,我則拎著快門線,試著照了好多張。

小台灣之後是一片綿延的高地,高地上長滿短短的草。這裡叫白馬坡,白馬沒看到一匹,倒是隨處可見吃草中的黑牛與黑羊。陽光正好,寬廣的草原配上石頭與沙地,翠綠與金黃的顏色反射漂亮的光。驀地一群羊橫越馬路,我們遠遠停下,望著眼前恬靜又安適的景色。不禁覺得,這一抹難得的寧靜,卻又遠勝海邊的頭角崢嶸了。

薇帶著笑,安安靜靜下了車。對我說:

「怎麼停下來啦?」

「這裡好舒服喔。」

「嗯。」她點點頭:「很適合你。」

「哪裡適合了?」

「你屬牛的嘛,」她噗哧一笑:「滿地都是吃的,景色又美,可以邊吃邊看風景,豈不快哉?」

「好傢伙,原來在虧人啊?」我沒好氣地說:「妳屬什麼,豬對不對?好意思沒事就煎火腿培根,有沒有覺得對不起同類啊?」

「哈哈,算你倒霉,找到一頭老母豬。」

她笑嘻嘻地說,扮出一張很好笑的「豬臉」,捏捏我的鼻子。

「好啦,笨牛,快走吧。」

「哼,被豬催著趕路,還要跟她心心相映。」

薇聞言哈哈大笑,上車抱起我。

兩人繼續前行。騎了幾分鐘,路旁忽然出現一個詭異玩意兒。那是一座兩三個人高的「塔」,塔身是石頭做的,共分九層,每層都是扁扁的圓柱型,一層比一層小,形狀像極了一個高達九層的西式大蛋糕。

塔頂有尊金龍塑像,雕工倒是不錯,就是有種莫名的喜感。薇一見就笑了起來,說道:

「啊哈,看到金龍寶塔,雙心石滬就到了。停車停車,別再走啦。」

我聽話把車子停在塔邊。薇下了車,整整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頭髮,摸出一條橡皮筋紮起馬尾,笑道:

「來吧,我們去看心心相映。」

說著牽起我的手,沿公路走了幾步。難得看到薇紮馬尾,看上去既俐落又帥氣。

正看得開心,薇已停下腳步,來到某個懸崖的旁邊,指指下方說:

「看,這就是心心相映!」

低頭一瞧,只見在懸崖下方的海裡,赫然出現了大名鼎鼎的雙心石滬。

我嚇了一跳,原來此處地勢這麼高。只見崖下潮水正盛,石滬隱沒在海中,泛著黝黑的顏色。

海是深藍色的,在石滬內部透著瑰麗的綠。石滬形狀美極了,兩個心型疊在一起,在變化萬千的海裡透著神祕的形狀;順著心型,一道石滬邊緣延伸而出,看上去像個優雅的電吉他,載浮載沉地,飄在沁涼的海水裡。

我歎為觀止地望著,薇挽起我的手臂,笑道:

「好像一把吉他喔。」

「對耶,我也這麼覺得。」

「兩顆心,一把吉他。」她微笑著說:「難怪大家都說這個好看,真的,好漂亮的形狀。」

「可以下去嗎?」

「先等一下。」薇看了看錶:「現在是三點四十,我們等半個小時,四點十分再往下走。」

「哦?為什麼?」

「雙心石滬最好看的樣子是稍稍露出一點頭來,在下面就看不到了。」她解釋:「滿潮是三點整,四點會露出頭,我們看完全貌後再下去,下到石滬裡的時候水就退了,那就可以進去『摸魚』啦。」

「真的會有魚嗎?」

「當然了,這本來就是設計來捕魚的嘛。」

她笑道,在崖邊找了個平坦處,拿出昨晚的塑膠墊鋪好,牽著我坐下。

說是不施脂粉,娃娃卻還是準備了很久。約莫九點,我穿著一樣的運動服,牽起她的手,帶著一身綠衣黑裙的她,離開小套房。

電梯門開了,娃娃的臉也紅了。靦腆地牽起我的手,在警衛異樣的眼光中走進大廳。

真是個不好意思的模樣啊,我心想,平常整齊套裝、一副新時代女性模樣的「王小姐」,此刻卻穿著人人都認識的北一女制服,像個小妹妹般地走在身邊。大概在玩角色扮演遊戲吧,我猜警衛是這麼想的。霎時不禁有點害羞,連忙帶著她走出大門。

外頭依然下著雨,九點出頭,兩人撐起傘,周遭一片漆黑。

路旁停著我的車,黑色車身隱沒在夜色裡,雨水沿烤漆滑下,溼淋淋地反射著路燈的光芒。

趕著上了車,我把傘收進後座,淋雨走進駕駛座。娃娃吐了吐舌頭,笑道:

「真糟糕,不知道他們會怎麼想。」

「管人家呢,就是個警衛嘛。」我笑道:「待會兒大夜班又換人啦。妳喔,也不穿件風衣擋一擋。」

「都四月了,穿風衣不是欲蓋彌彰嗎?」她也笑道:「不玩cosplay,變成玩暴露狂啦,我看也沒好到哪裡去。」

「說得也是,那就走吧?」

「還沒呢。」

她嘻嘻一笑,打開當年留下來的書包,拿出絲襪。

「咦?」

「是啊,讓你綁著呢。」她笑道:「就不要待會兒遇到臨檢,哈哈,你就變成綁架未成年少女的怪叔叔啦。」

「好啊好啊,這還蠻刺激的。」

我笑道,接過絲襪。

娃娃微笑地伸出了手,短袖綠制服下是漂亮的手臂。白皙的肌膚襯著制服的顏色,手腕上猶有痕跡。

我驀地住手,一股奇怪的情緒湧上心頭。

娃娃一怔,問道:

「怎麼啦?」

「沒事沒事。」我搖搖頭:「嗯,我看還是別綁了。」

「哦?為什麼?」

「這要怎麼講呢……」我念頭直轉,對她說:「娃娃啊,我們是在『接續』當年的事,對不對?」

「所以?」

「當年我可不會綁妳,」我解釋:「所以今晚我也不要綁妳。妳是北一女學生,是神氣的辯論社社長,是信班王藝嵐,是班聯會幹部。不管怎麼看都不是長大以後的娃娃,所以我不要綁妳。這樣好嗎?」

「嗯,好啊。」

她認真地點點頭,我把絲襪還給她,發動車子。

帶著奇妙的情緒,我在夜色裡駛進雨中的台北街頭。將近十一點,馬路上車子很少。這兩年不景氣,台北的夜晚不像前幾年那麼熱鬧。我打開音響,一陣乾淨的鋼琴聲飄了出來。

娃娃縮在位置上,笑吟吟地望著窗外。我看著來回忙碌的雨刷,忽然想起了小箏。

曾經,我那樣綁過穿著綠制服的她。

今天的她,卻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裡了。

我最恨這種感覺。明明知道對方好端端地活在世界上的某個角落,卻連一句再見也沒有,不聲不響地消失,再也沒有辦法聯絡。如果要我選擇一件人生中「最討厭的事」,我想大概就是這個了。

從小玫到大姊,人生中不斷有著突然消失的人,最後我還是通通找到了她們。時代不同了,過去只是個學生,沒有網路又不能出國,人家想消失就消失,我只能乖乖望著機場的玻璃門傷心。不像今天,我愛去哪就去哪,有手機有MSN,還有萬能的Google,任誰也不能一走了之,在我眼前煙消雲散。

再說,還有小笙妹妹。

多年來我一直通過她瞭解小箏的近況。小箏再度談戀愛了、又分手了、當上實習醫生、認識了比她大十幾歲的牙科主治大夫。兩人談及婚嫁,決定移民……我不斷通過小笙妹妹轉達想要與她聯絡的企圖,小箏卻總是通過妹妹禮貌地回絕我。大二至今過了十年,我走遍整個世界,從結婚到離婚,從一個學生變成了兩個孩子的爸,有錢有事業,想買什麼都買得起,想去哪裡都去得了,五間公司一百多人供我指揮,跟多少有權有勢,呼風喚雨的大人物稱兄道弟,卻總是見不到她一面,連一句話都不能跟她說。

然而,那根童軍繩卻一直放在抽屜裡。還有四百七十四隻紙鶴、一顆金扣子、無數張泛黃的相片、「青城心事」,以及別在上頭的演講社社徽;都被我珍而重之地收著,無論當兵、移民或結婚,從未離開身邊。

甚至,從離婚開始,皮夾裡還總是放著那隻用肯德基餐巾紙摺成的,多年後才被津津從「青城心事」裡找到的,當年小箏偷偷放進去的紙鶴。

但是,我就是見不到她一面。

小笙妹妹不給我電話,阿誠不給我email,結婚時連喜帖都是靠馨馨轉交的。我不懂她為什麼就是不肯見我,卻又不讓我把那些東西還給她。

結婚前我把東西打包好,要小笙妹妹幫我轉交。沒過幾天小笙妹妹約我出來,表示「姊姊說那是送你的」,語重心長地嘆道:

「董哥,我覺得你不該這樣。」

「不該哪樣?」

「把東西還她,」她望著我,輕輕地說:「姊姊還是愛你的,雖然你馬上就要結婚了,她對你的感情卻一直在那裡。把東西還她就像一刀兩斷,她嘴上不說,心裡其實是很難過的。」

「那她又不讓我見一面?」

「即使見了面,又能怎樣呢?」小笙妹妹搖頭:「隔了多少年了,你們能在一起早在一起啦。你不會為她放棄婚姻的,那又幹嘛還要見面呢?」

我嘆了口氣,從小笙妹妹手上接回東西,就這麼又過了好幾年。

此刻,我開著車,外頭下著越來越大的雨,身邊是多年來一直愛著我的,穿著綠制服的娃娃。突然之間,想起了薇曾說過的話。

她說,那根繩子會一直綁著我,我再也逃不掉了。

此刻,繩子還在,小箏卻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永遠都見不到了。

娃娃一直沒有作聲,微笑地望著窗外的雨。鋼琴聲飄在車廂內,我們在雨中開上仰德大道。夜裡的陽明山很暗,外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車燈照亮雨點,像是蜂擁而來的流星。

流星啊,我心裡一動,多年來看過那麼多次流星。每次看到的時候都覺得很浪漫,到頭來,卻總是得到黯然傷心的結局。

就這麼著,我載著娃娃,默默轉進樹海中的岔路,隨著越來越低矮的植被,來到大屯山頂。

多年來這裡都沒有什麼變化,一樣是訊號收發站,一樣是滿山的芒草。充其量路平了點,不像當年那麼顛簸。

我把車停在路的盡頭,熄了火,聽著窗外的雨聲。

雨刷停了,雨水瀑布也似地滑落擋風玻璃。周遭一片漆黑,附近沒有一個人,連一輛車子也沒有。只有大雨中的一片昏黑,以及儀表板上微弱的光。

跟當年不同。

當年的陽明山是個安靜緩慢的傍晚。我們抵達時天色已晚,遠方是夕陽後的海景。波光在殘霞中游移,遠山近山疊成一片。天是晴朗的,夜空中剛剛出現星星。

一顆星星是一個故事,薇說的。

那麼,今晚的故事,卻又要由哪顆星星來代表呢?

大雨在車頂叮叮咚咚地響著,娃娃轉過頭來,微笑著說:

「凱。」

「嗯?」

「怎麼一直不說話?」

「妳也沒說話啊。」我搖了搖頭:「在想什麼?」

「我在想,世界真的很小。」她望著我,黑暗中的凝視既亮又清楚:「繞了一圈,結果我們又回到了這裡。」

「是啊。」我歎道。

「當年在這裡,你是真的很想要我,對不對?」

「嗯。」

「如果那天沒有被打斷,」她輕輕地問:「那你會跟我在一起嗎?」

「應該會吧。」

「那之後林美薇回來了,你又該怎麼辦呢?」

「唉,」我嘆了口氣:「這就不知道了。不過那也都沒發生,現在還說這些幹什麼呢?」

「我只是想知道。」她靜了靜,又問:「所以,如果當年我們就在一起了,你覺得我們還能夠一直維持到今天,甚至娶的也是我嗎?」

「呃,應該不會。」

「所以了,等待是值得的。」她微笑著說:「十幾年了,到頭來還是跟你在一起。唯一的差別是今天你只有我,不像當年,有林美薇、有梁文渝,還有小箏學姊。」

「那時候我已經跟小箏分手啦。」我忙道。

「或許,不過你還是愛著她。」

「也愛著很多別人。」

「你今天一樣愛著很多別人,」她笑道:「然而,你卻選擇了我。或許每個人都有你無法選擇的理由,但你還是選擇了我,更愛著我。」

我聞言一陣刺痛。忍不住說:

「娃娃?」

「嗯?」

「答應我一件事,」我伸手握住她,感受著那嬰兒般的,又嫩又軟的小手:「如果哪一天妳想離開了,請妳一定要告訴我,不要不告而別。」

「呃,」她一怔,點點頭說:「好,我不會。」

「也讓我可以聯絡妳。」

「嗯。」

「我說真的,妳不要隨便答應。」我看著她:「即使妳不愛我了,我們也可以做朋友,可以偶爾出來喝杯咖啡什麼的。我瞭解妳不願意被綁住,我答應絕對不會那樣對待妳。假如分手了,那我就會把妳當成一個好朋友,尊重妳的選擇跟自由,盡力維護妳的尊嚴,永遠都只會是一個謹守分寸的好朋友,絕對不會像妳擔心的那樣,用一種別的感情把妳綁在身邊。妳懂嗎?」

「我懂。」她認真地說:「你這麼講,我覺得很高興。」

「當然,我更希望我們一直下去,永遠不要分開。」

「嗯。」她微笑著說:「好不容易得回你了,我也不想啊。」

「那就來吧,」我吸了口氣,望著跟當年一模一樣的她,輕輕地說:「讓我們繼續之前未完成的事,再也不要分開了。」

她一笑,認真地點了點頭。

退潮了,水面降低,雙心石滬透出碧海,露出了漂亮的形狀。

我抱著薇,站在聳立的崖邊,望著緩緩現身的「心心相映」。

這是個神奇的時刻,經過一整年分合,我們終於回到了這裡。潮水像是個說故事的人,戲劇性地揭起鬼斧神工的布景;海風吹在身邊,牛羊散落山上,我們是這齣戲裡唯一的觀眾。

薇的身子很暖,雖然只穿著泳衣與襯衫,卻帶著微笑,迎著呼呼作響的海風。

「下去看看吧?」

「嗯。」

我點點頭,牽著她走上小路,往岸邊走去。

這條路很長,也很原始。滿地都是碎石子,也有不知從何而來的蚵仔空殼與捕魚器具。我們小心翼翼地往下走,努力讓自己不被路上的雜物絆倒。好不容易來到海邊,只見退潮中的海水下,滿是參差不齊的,長滿青苔的大石頭。

潮水繼續在退,石滬離我們只有幾公尺之遙。然而,由於水底高低起伏大,石塊又多,這段路可不好走。我跟薇對望一眼,彼此都有點膽怯。

然而,這樣的膽怯只持續了瞬間。都來到這裡了,已經等了一整年了,千里迢迢之後絕不能興嘆而返。薇二話不說,從包包裡拿出了兩雙防滑鞋。

我們脫下長褲收好,牽起對方的手,彼此鼓勵微笑,踩進冰涼的海水當中。

幾公尺的距離,走起來彷彿相隔千里。這裡的石頭異常滑,又不平整,沒走幾步就會遇到難以前行的深坑或斜面。薇緊緊握著我的手,我一邊望著她細瘦的腳踝擔心,一邊試圖找出可以前進的道路。

除了石頭,水草也是問題。別看這些藻類植物一副飄在水中的樣子,其實每株質料都很硬,劃在腳上簡直像刀割。加上又長又亂,一不小心就會被纏住,若是真的跌倒了,只怕立刻會陷入石頭縫隙裡,折斷腳骨都有可能。

當然,我們都很小心。薇的手難得這麼熱,顯然緊張得不得了。我認真照顧著她,就這麼走了將近十分鐘,我們終於走出水底的亂石陣,來到石滬邊緣。

「呼。」薇喘口氣,雙頰都紅了。

「看,到底還是成功了。」

我笑著說,繼續牽著她,走進石滬裡。

從上頭看不出來,其實雙心石滬很大,走在其間才能感受到它的巍峨。石滬內部很不好走,水底凹凸不平,石牆摸起來既滑又刮手,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籐壺。

雙心石滬分成內外兩個「室」,各自只有一人寬的入口可供進出,大小就像兩個半圓形的天然游泳池。剛退潮的石牆是濕的,咕咾石縫隙裡長滿苔蘚,還有許多進進出出的不知名小蟲。

薇穿著比基尼,水面剛剛淹過她的大腿。白皙的肌膚走在原始的環境裡,有種異常柔弱的感覺。

「薇,」我擔心地問:「這裡沒什麼會咬人的東西吧?」

「哈哈,最多是螃蟹,小心點就是了。」

她笑著說,小心翼翼牽著我走進外室。

海水被石滬攔在裡頭,不算淺的池子裡到處都是魚。有的大如鐵尺,有的小似腳趾,還有幾隻胖胖的米色河豚,可愛兮兮地游在石牆邊緣。

魚很多,圍著我們。兩人涉水而過,進入內室。

石滬圍牆很高,約莫肩頭高度,站在其中有種看不見外頭的錯覺。身上都濕了,足畔魚兒游來游去;偶爾跳出水面濺著水花,此外就是海濤與風的聲音。

真浪漫,我心想,牽著「妻子」走在交纏的愛心裡,這是某種難以形容的幸福。耳邊是大自然的聲音,腳下是流動的海水,掌心裡有著她的溫度,誰能想到,這裡原本是設計來捕魚,用以改善窮困的地方呢?

走著走著,薇忽然抱住了我。

小小的身子,透過泳衣,透著既冰涼又溫暖的奇妙感覺。她輕聲說:

「凱,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好舒服。」

「在這裡,心裡很平靜。」她說:「好像什麼都不用擔心,真希望永遠都不用離開。」

「我也是。」

「可惜時間到了,你看外頭。」

她往石滬外頭指了指,我踮起腳尖一瞧,「羅莎三號」不知何時已然現身,靜靜停在遠方的海面上。

「咦?我們要從這裡上船啊?」

「阿德大哥會來接。」

我呆了呆,心裡十分捨不得。時近傍晚,陽光已然減弱,冰涼的海水隨潮汐退去,陽光曬得石頭一片乾燥。水面越退越低,魚兒游泳的空間受到擠壓,竄在腳下,觸碰著赤裸的雙足。

「薇,謝謝妳。」

「謝什麼?」

「謝謝妳等了我一整年。」

「不用謝,這很值得。」

「明天還想去浮潛嗎?」

「不了。」她一怔:「咦?為什麼問?」

「我覺得很夠啦。」我說:「明天來浮潛,又會弄得很趕。我覺得妳想安靜一下,是不是?」

「嗯。」她點點頭,笑了起來:「你倒是真的知道。」

「那我們晚上乾脆去看看星星,或者待在觀海室裡聊聊天,睡到自然醒什麼的,妳說好嗎?」

「好啊。」她笑道:「這樣好舒服,可以一直抱著你。你怎麼知道我不想去浮潛了?」

「我猜的。」

「是嗎?」她摟著我,輕聲說:「你也越來越瞭解我了呢。」

「我是老公嘛。」我笑道:「那現在呢,要走了嗎?」

「差不多了,能看的只有這樣。」她點點頭:「其實我們根本不能進來的,這裡是別人的產權,只是平常沒人管而已。待會兒先回家洗洗澡,換一套暖一點的衣服,我們晚上還要去馬公找陳小姐拿東西呢。」

「那我們怎麼上船?」

「到外頭等,阿德大哥會過來。」

「好,那我們走。」

我說,正要牽她走出內室,卻被她拉停了腳步。

「凱?」

「怎麼啦?」

「這麼急著走嗎?」

「不是說……」

「傻瓜,怎麼這麼不浪漫呢?」

她笑道,閉上眼睛,吻起了我。

帶著海的味道,兩人站在雙心石滬中,旁若無人地吻著彼此。當然,四周其實一個人也沒有,一邊是聳立的懸崖,另一端則是寬廣的大海。石滬重重包圍著我們,薇像是捨不得般地靠著我,軟軟的胸部傳遞著厚實的觸覺,雙臂嬌小得令人疼惜,柔柔地、依賴地,摟著我的肩膀。

海風鹹鹹地,透著涼意;吹在石滬周圍,裹著甘美的氣息。

海浪擠了進來,水面在兩重石滬裡搖晃擺盪。陽光灑在腳邊,點點金光,浮盪著漣漪。

跟以往不同,這一吻帶著依賴與眷戀,有著屬於小女生的纏綿。薇越來越愛我了,透明的心裡滿是濃濃的愛意。咬著我的下唇,吻著我的肩膀,輕喘聲中帶著迷醉的情緒。若非天寬地闊,彷彿就要褪去衣衫,在這個浪漫的地方與我結合。

其實,我忽然想,那又如何呢?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阿德大哥遠在海上。此時的心心相映,是我們的。

然而,我卻不敢。

不像腳下的魚兒,可以悠哉游哉享受沒有限制的生命。我們受限於文明的規則,即使此處如此原始,彷彿開天闢地以來,只有我們兩個來過。

我們緩緩結束了吻,對望一眼,走出石滬。

「下次還要再來。」我說。

「一定會的。」

她對石滬揮手,像是在道別。

石滬外頭有道石岸,白色的人工大石頭,看起來像是一道保護石滬的防波堤。我們小心翼翼走了半晌,來到石岸邊,我當先爬了上去,伸手拉著薇,讓她也爬了上來。兩人滴著水,在風中對大海招手。阿德大哥響了幾聲汽笛表示回應,放下小艇發動引擎,破水向我們駛來。

岸邊都是碎石,他不能靠得太近。我跟薇等船停下,攜手再度走進水裡。沒走幾步水深了點,來到船邊時,海面已然達到胸口高度了。

阿德大哥一手一個拉我們上船,也沒多說什麼,只是笑嘻嘻地說了聲「那就回去嘍」,隨即發動引擎,掉頭開回「羅莎三號」,接舷讓我們登船。

我跟薇協助他起錨。阿德大哥教我們如何操作電動錨,三人著實搞了一陣子。他把小艇吊起來,固定在船身右側,走回甲板說:

「你們玩得開心嗎?」

「開心啊,」薇笑道:「就是時間太短。」

「時間長了會曬傷的。那就直接回去嘍?」

「好,」薇點點頭,想了想又說:「嗯,剛剛好累,我們想休息一下,待會兒有什麼事你用擴音器通知好了。」

「這樣嗎?」阿德大哥一怔。

「記得,用廣播喔。」

薇笑著眨眨眼,阿德大哥這才會意,連忙點了點頭,快步走進駕駛艙。

薇等他離開,嘻嘻一笑,這就拉起我的手,鑽進下層的船艙裡。

我們依然穿著泳衣,薇打開放在船上的背包,從裡頭拿出早上換下來的衣服。沒過多久引擎發動,船艙裡一陣震動,船尾激起滿天的水霧。隨著巨大的聲響,「羅莎三號」重新啟航。

船身在風浪中加速,上上下下地,有種天搖地動的感覺。窗外是漂亮的藍天,艙內只有一張小小的沙發。通往甲板的門依然開著,透過敞開的大門,外頭是飛濺的水花。

薇看了看窗外,轉過頭來,對我一笑。

我舔著下唇,渾身滾燙。

她緩緩走到身邊,帶著笑意,脫下泳衣。

我興奮地,任憑她也把我的衣物除去。

是個意想不到的地方,我緊張得連心臟都要跳出來了。短短四十分鐘航程,阿德大哥站在我們頭頂上。窗邊沒有窗簾,外頭是一片大海。我們卻裸著身子,帶著海的味道,抱著對方蜷曲地在冰涼的沙發上。

這艘船,是薇爸爸投資的。

羅莎三號,是以薇媽媽來命名的。

我跟薇,卻在這艘船的肚子裡,卸掉了滿身的衣物,赤裸地摟著對方。

多麼浪漫啊,卻又如此深刻。進入她的一瞬間,我不禁深深被這種「巧合」震撼著。

薇享受地閉上了眼睛。咬牙輕輕哼著,不讓聲音傳出去。

我感受著她那絲緞般的身體,摟著自己的「妻子」,像是許下什麼承諾般地,對這艘船、對薇的父母,用從來沒有過的溫柔,試圖證明自己有多麼愛、多麼疼惜她。

薇一直笑著,收縮著興奮的身體,滿足地讓我照顧著。赤裸的手臂環繞著我,在忍不住的顫抖中,在我身上留下了一道道痕跡。

浪越來越大,水聲也越來越響。

於是,我們結合,跨過寬廣的大海,從七美往西嶼前進。

深夜的大屯山頂。

雨好大。我跟娃娃衝下車,在大雨中各自躲進後座。只是前後移動而已,卻都淋了滿身雨水。點點水跡在綠制服上暈開,她笑著整整頭髮,脫下鞋子,側身坐在我的腿上,摟起了我。

好甜蜜的感覺,彷彿抱著高中時代的她,是一場青澀的回憶,也跟當年一樣,帶著緊張與靦腆。

小巧的她很輕,坐在身上像是個真正的娃娃。唯一不同的是,她的身子,是溫暖的。

於是,我們再度接吻。

像是花草茶的味道,甜甜地,帶著清香。

或許因為陽明山,抑或是身上的綠制服。躺在懷中,車子後座的娃娃不再是職場上的女強人,也不是平日順從或體貼的小女人。不像這段時間以來那麼濃烈,也沒有總是寫在臉上的驕傲與銳氣,卻彷彿回到了十七歲,用帶著緊張的吻,有些遲疑的小小舌尖,吻著記憶中曾經失去過的我。

如此甜美,像是第一個吻,她在喘息中融化,羞澀地期待著我的佔領。

久違的感覺,卻又是新鮮的。學生般的感情,沒有任何成熟世故的氣息。

雨越下越大了,她的百褶裙微微上揚。軟軟的制服跟當年一樣,依然紮在裙子裡。

她穿著白襪,跟當年一樣翻著邊,襪子包覆的足踝既可愛又嬌柔。她的臉好燙,長長的睫毛刷在臉上,輕微的感觸,卻是如此清晰。

我吻著她,像是吻著一個寶貝。

她輕輕哼著,摟著我的脖子。

好香的味道,讓人捨不得就此結束。連呼吸都那麼香,輕喘的哼聲裡瀰漫著少女般的氣息,彷彿從身體裡飄出來的,帶著暖意的味道。

於是,我也變成了當年的自己。

帶著期待,我把手伸進裙中,撫摸著柔順的曲線,輕輕地說:

「王藝嵐同學,我要妳。」

「嘻嘻,」她嬌笑著說:「董子凱同學,你還真不害羞呢。」

「男孩子嘛,總要主動點。」

於是,我再度取走了神祕的遮蔽。

娃娃臉紅了,順服地挪著修長的腿,任我把內褲從腳邊移開。狹窄的後座無可騰挪,我讓她側坐在身上,把她的裙子拉到大腿上,露出白皙細嫩的肌膚。

「呀,」她笑著說:「董大社長,你好色情呢。」

「是啊,」我笑道:「王大社長,妳要乖乖聽話喔。」

兩人像一對未成年的小情侶般戲謔著。我把蠶絲內褲收進口袋裡,她紅著臉伸手欲搶。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高高舉起,吻起她的脖子。

怕癢的她縮了起來,趁著沒有防備,我嘻嘻一笑,另一隻手迅速伸進裙底。

「呀。」

她輕呼一聲,害羞地把我埋進胸口。

驕傲的雙峰寵著我,綠制服上有著熟悉的質感;暖暖的感覺好溫柔,少女般的香味飄在身邊。跟平常不同,今夜的她,比平常更添了幾分嬌羞。

多少年了,我躺在她的懷抱裡,過去的急迫與慌張,都在今天化成了溫馨的甜膩。

隨著我的探索,她像個未經人事的少女,微微地哼著,在撫摸中張開雙腿。

於是,在她的配合下,我再度侵入她的身體之中。

一陣緊張的顫抖,她摟得更緊了。望著佔領著自己的我,迷迷濛濛地,盪漾著水般的眼神。

此刻的她是自由的。短袖制服無可隱藏,手腕上留著「成年」的痕跡。雨越下越急,清脆的雨聲中,有著她柔美的呻吟。

「進來嘛。」她溫柔地呢喃著。

我感動不已,抽出手指,扶著腋下,讓她跨坐在身上。

兩人都很緊張,也帶著期待。激烈的心跳感受在掌心,即使隔著衣服,還是那麼清楚。

她凝望著我,表情充滿期待。迅速解開我的扣子,咬著下唇對我微笑。

於是,我說:

「娃娃,我要進去了喔?」

「嗯。」

她羞澀地點點頭,閉上雙眼,雙手一緊,接納了失去多年的我。

船艙上下震動著,周遭響著隆隆引擎聲。薇收縮著身子,緊緊咬著牙,在幾乎聽不見的呻吟聲中,完成了與心愛的丈夫的結合。

我們滿身都是愉悅的汗水,彼此交融,已然分不清是誰的滋味了。薇輕輕鬆開了緊繃的身子,瞇著眼睛,滿足地微笑著,喘著氣。

這是個神奇的片刻,我們像初嚐禁果的少男少女,驀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奇妙的場合。兩人眷戀不捨地離開了彼此,快速整理自己,害羞地看了看對方,隨即又迅速地緊緊相擁,像是一刻都不肯浪費。

「凱。」她咬著嘴唇,甜蜜地望著我。

「我愛妳。」我感動地說:「薇,我真的好愛好愛妳。」

「我知道呢,」她滿足地笑著,看了看四周:「凱,這艘船,是以我媽媽的名字命名的呢。」

「是啊。」

「躺在這裡,就像回到她的身體裡面一樣,」薇帶著孺慕的聲音,驕傲地說:「可是,今天她的女兒,卻也已經長大了,也可以跟媽媽一樣,準備懷一個像自己一樣聰明漂亮的寶寶了呢。」

「那是一定的,」我感動地說:「薇,我們的孩子,一定會像妳這樣聰明,也一定會跟妳一樣漂亮的。」

「我好希望我們生個男生喔。」

「為什麼是男生呢?」

「因為會長得很像你啊,」她笑嘻嘻地摸著我的臉:「小小的凱,從我的肚子裡跑出來,用我的身體餵他長大,每天都會越來越可愛,這種感覺真是太美好了。」

「那要是生的是女生呢?」

「嘻嘻,那我就要好好寵她,」薇笑道:「既不讓你打也不讓你罵,只要你少疼她一點,我就罷工不做飯給你吃。」

「喂喂喂,有這麼過河拆橋的嗎?」

「當然嘍,你想想看,這可是小小的薇呢,這麼可愛,被你欺負了還得了?」

「才怪,連長大的薇我都疼了,何況是小小的薇呢?」

「好呀,『連』長大的薇都疼,」她假意生氣:「這個字的意思就是說,既然有了小小的薇,長大的薇不是那麼重要了,是不是呀?」

「厚,妳就是會亂講。一個薇就那麼開心了,要是我有兩個薇,一大一小,豈不是更開心嗎?」

「哼,只會說好聽的,小心我揍小小凱出氣。」

「哈哈,妳揍啊,」我笑道:「棒頭出孝子,多揍點,將來就會有個乖兒子幫我照顧妳了。」

「那你幹什麼去了?」

「我可以翹著二郎腿當老爺啊,」我笑道:「不然就是當什麼海外尖兵去,報效國家,這不是妳最喜歡的嗎?」

「真是的,」薇嘻嘻一笑,看了看周圍:

「媽,你看他啦,竟然連這種事情都要賴皮呢。」

我聞言一笑,把她摟進懷裡,再度吻起了「長大的薇」。

兩人嬉笑戲謔,幾乎忘了彼此都是赤裸的。忽然間,船艙裡響起一記響亮的聲音:

「阿薇啊,我們快靠岸嘍。」

忽然的聲音把我們嚇了一大跳,我跟薇都「啊」地叫了起來,隨即對望一眼,忍不住又哈哈大笑。

「快,我們要穿衣服啦。」

我忙道,跟薇同時起身,急急忙忙找著衣服。

薇滿臉通紅,從「FGMB」中拿出替換用的貼身衣物交給我,一邊穿,一邊哼了哼:

「死阿德,隔著媽媽肚皮,叫那麼大聲是要幹嘛啦?」

我一怔,只見她噗哧一笑,快速穿上了衣服。

雨還在下,娃娃卻已經睡著了。

擋風玻璃前是朦朧不清的山路,遠光燈在黑暗中反射著雨珠。經過一場激烈而浪漫的性愛,此刻的她,正舒服地縮在前座裡。

身上蓋著我的外套,小小的足踝露在外頭,漂亮的小腿,白色的短襪,跟當年毫無分別。

車廂裡一片安靜,鋼琴聲在空氣裡流洩,儀表板上亮著穩定的燈光,雨水與雨刷糾纏著模糊到清楚的節奏。這是個難忘的一夜,我們彌補了多年前的遺憾;穩穩開在山路上,我心裡滿滿地,在大雨中離開陽明山。

娃娃睡得很沉。

制服亂了,墨綠色隱沒在黑暗裡,與我共享著溫暖的空氣。去年才剛換的新車,皮椅上有著嶄新的氣息;制服卻是舊的,跟當年一樣,飄著熟悉的味道。

獨自開著車,我忽然有了個想法。

今夜,是一個新的開始。

是的,新的開始,像是走出了什麼,霎時心裡一片開闊。這是某種久違的感覺,淡淡地、卻很堅定,彷彿在很久很久之前,也是在這裡,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

當然,這不是Déjà vu。此刻的感受,是當年跟薇第一次上陽明山時發生的。當時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個月,我走過一段因為小玫離去,只知道鑽牛角尖的時間,突然發現身邊早就出現了另一個值得珍惜的人。

於是,我愛上了對方,發現了自己的幸福。振作起來,對未來充滿希望。

好多年了,我不禁感嘆,從薇離開後我就一直封閉著自己。捨棄了「透明」的心情,不再是個「有誠意」的人,從不對任何人、在任何時候卸下武裝,以自己的面目,用一顆最真實的心,面對任何新的感情。

因此,整條路上,我也辜負了好多人。

然而,從現在起,一切就不同了。

很難解釋的感受,難道只是因為一件制服嗎?我不明白自己的情緒,只覺得好像走出了什麼。醞釀了幾個月,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有了那樣的感受。

是的,我想永遠跟她在一起。不再被過往限制,也不必繼續帶著罪惡感與她結合。從來沒想過,都已經這樣了,都已經走到這把年紀了,滿身傷痕的自己,竟然還可以找回小時候的感動,重新愛上一個人。

是的,這是「愛」,不是「喜歡」。是「想要把自己給出去」的情緒,而不是片面的,自己決定就好了的感情。曾經在陳舊的租書店裡感受過,也曾在升著營火的夜晚,聽著「心情」,強烈地觸動過。

場景不同的愛是不同的愛。同樣的情緒,發生在不同的場景。曾是汪洋碧海中的翦影,也曾是大雨傾盆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兩度站在光復樓頂,也曾發生在臺華輪的艙房、雷電交織卻又閃著螢光的中正紀念堂,直到道別前夕的星空花園,以及飄著雪的、玉山頂上的溫暖帳棚之中。

是的,就是這股情緒。從瓊瑤啟蒙至今,從未誤認或混淆。

轉頭看了看她。她睡得正香,嘴角帶著微笑。

於是,我也笑了起來,趕在日出前回到台北。

熄火停車,打開車窗。雨小了些,水涼的凌晨飄著雨絲。經過幾天洗滌,世界既乾淨又明亮,連早晨的風,都帶著透明的氣息。

於是,我叫醒了她。

「娃娃?」

她輕輕嗯了一聲,揉揉眼睛,慵懶地笑了:

「咦,我睡著了耶。」

「是啊,已經到家了。」

「呀,那可要趕快整理整理衣服呢。」

她忙道,輕輕伸個懶腰,坐直身子,整理身上的制服。

兩人在早班警衛注目中上了電梯,回到開著暖暖燈光的家裡。我們換下衣服,跑進浴室洗了舒舒服服的熱水澡。之後我煎蛋她烤麵包,兩人穿著浴袍吃完早餐,鑽回棉被裡睡了一場難得的好覺。

醒來時是禮拜三下午,我們去超市買了好多食材回來。外頭依然在下雨,滿街都是趕著下班,焦急煩躁的台北人。兩人悠哉游哉帶著大包小包回到小套房,娃娃再度褪下衣衫,裸著身體陪我做晚餐。

我已經不想綁她了,她卻要我「別破壞規矩」,照例讓我用絲襪纏起雙手。不同的是,今天我把結打得很鬆,感覺起來不是綑綁,反而像是某種裝飾品。或者說,是兩人之間愛的證明。就像結婚證書上的簽名蓋章,或者套在指頭上的結婚戒指一般。

溫馨的小屋裡有著溫馨的晚餐。我弄了整整一桌上海菜。摟著赤裸的她,一口口、一筷筷地餵她吃了個飽。飯後兩人整理廚房,捧著熱騰騰的咖啡窩回沙發聊天。我想起當年在黎香書苑的事,跟她討了方糖與白蘭地,特別弄了一杯「皇家咖啡」給她喝。娃娃望著湯匙上的藍色火焰,什麼都沒說,只是伸出綁在一起的雙手,柔情地撫摸著我。

兩人一直聊到午夜,隔天要上班,我們卻連一點睡意也沒有。娃娃笑道「這就是白天睡太多」,我則「捧」起了她,像是抱著新娘一般,笑嘻嘻地將她放在床上。

「呀,」她笑道:「壞傢伙,又想把人家折磨得筋疲力盡了是不是啊?」

「這樣才好睡啊。」

我笑著說,卻解開了手上的絲襪。

當夜我們享受了一場難得的性愛。或許因為幾天來連續擁有對方,這次做了好久好久。與過往不同,我們慢慢地、溫馨地與對方結合;不時休息一番,在結合中說幾句話,這才重新開始,走向另一段輕鬆舒服的高潮。

結束時剛過三點,她讓我躺在懷裡,溫暖地睡了沒有做夢的一夜。隔天上午她去公司,我回家換西裝跑去開會,直到下午兩點,才在剛停的雨中再度碰頭。

輕鬆的禮拜四,我們跑去看電影,在很久沒去的西門町逛了一圈。說也好笑,兩個穿著西裝套裝的人,像十幾歲的年輕人一般逛著街,買了一堆刷白牛仔褲、運動鞋、手機吊飾什麼的,左手捧著啃了一半的雞排、右手拎著泡沫紅茶的塑膠杯,走在穿著制服的學生裡,有種返老還童的感覺。

回到家裡,她再度脫下衣服,我也依約披上圍裙走進廚房。今晚兩人都有新花樣,她要我把手綁在身後,我則換了義式口味,大展身手做了松露龍蝦Ravioli請她吃。從小麥麵團到奶油調味的龍蝦都自行處理,甚至連龍蝦都是現殺。裸著身子的娃娃怕被龍蝦刺到,緊張兮兮地站得好遠。我把麵團放進冰箱裡醒一醒,隨即抓起龍蝦作勢鬧她。她尖叫著到處亂跑,綁在後頭的雙手什麼都遮不住,只能縮成一團窩在沙發上討饒,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煮龍蝦要先放尿,之後才能換水煮熟。娃娃有點不忍心地看我處理完龍蝦,剝殼切片,取一半用奶油煎熟,另一半放涼等明天用;之後又用大蒜、鮮奶油與蝦頭煮出來的高湯熬成醬汁,配上扁芹起士剁碎剁爛,完成餃子內餡。

之後要桿皮。小麥粉麵團比中式餃子「脆」一點,桿起來還蠻費力的,不過包餃子就簡單了。不像中式餃子要一個個包,Ravioli的作法是把內餡依次放在整條長長的麵皮上,蓋上另一條,之後再用切割刀切成一小塊一小塊,完成了漂亮的Ravioli餃子。

最後是醬汁,我用碎牛肉、洋蔥、奶油、蛋青、紅酒與碎松露做成了香氣四溢的醬汁。與此同時餃子起鍋,瀝水裝盤稍稍放涼,倒入熱騰騰的醬汁,一道漂亮飄香的Ravioli就完成了。

娃娃目瞪口呆地望著我大功告成,笑道:

「哇,真是太厲害了。要不是被你綁起來,我一定會給你好好拍拍手呢。」

「那我解開?」

「不要,」她笑嘻嘻地說:「人要還要你餵。」

我笑了起來,兩人各自坐下,再度享受起甜蜜的「餵食時光」。吃這個可不比吃壽司,醬汁很容易往下滴。她沒辦法自己擦,於是我就笑咪咪地「吃」起了滴在她身上的醬汁。娃娃忍著癢,嬌笑著指控我是故意的。於是,開始故意的我,花了整頓飯的時間幫她「清潔」。從胸口到大腿,還有漂亮的下巴與嘴角,都被我弄得「乾乾淨淨」。

飯吃完了,我們也興奮了。牽著她刷完牙,我卻沒有解開綁縛,帶她走進浴室洗了個澡。娃娃似乎對這個活動感到特別不好意思,加上又怕癢,整個過程裡都紅著臉格格嬌笑;我則毫不客氣,從頭到腳幫她洗得乾乾淨淨,擦乾身體裹起毛巾,像是照顧小嬰兒一般,摟著她回到床上。

娃娃很講究,洗完澡一定要保養身體。我解開早已濕透的絲襪,卻要她不許亂動,拿起冰涼的乳液擦起了暖呼呼的身體。她微笑著,潔白的曲線反射光芒,柔順中帶著滑膩。從頸子到腳踝,這具美麗的身軀,被我精心保養著。

小套房裡很安靜,時間在深夜裡靜悄悄流逝。娃娃閉上眼睛,舒舒服服地享受我的撫摸。已經不知道是幾點了,手中的軀體越來越暖。沒過多久,她終於睡著了。

無聲地呼吸著,嬌柔的胸部平緩起伏。我幫她蓋上被子,忍不住親了她一下。

她沒有醒來,只是甜甜地,微笑著。

做了什麼夢呢?我好想知道。經過這麼多年,一直在心中保留一份感情給我的她,就此得到了完整的我。我坐在床沿,默默想著這些年來發生的事情。人生已經走完一半,連孩子都有了兩個,此刻的我,也該是定下來的時候了。

娃娃說她不會「逼」我談婚姻,換句話說,她還是希望有一個婚姻。今年我們正好三十歲,孔子說三十而立,是給她一個交代的時候了。

或許還有什麼疑慮吧,「三個小孩三個媽」,我的生活未免亂了些。不過我們也不一定要生小孩,結婚只是一種儀式,重要的是定下來,不再飄泊,忘掉那些總是忘不了的事,讓一切都塵埃落定才對。

認識十三年,直到今天,我第一次有了想跟她共渡一生的感覺。

於是,我對自己說,就這麼走下去吧。

默默換上衣服,拿起鑰匙、手機與皮包,我無聲地離開娃娃的家。外頭又下雨了,纏纏綿綿地總是沒停。我冒雨走回車上,回到敦化南路。

把車開進車庫,鐵捲門嘰嘰嘎嘎地慢慢捲上。這裡也舊了,不像十幾年前那麼新,地下室陰暗潮溼,狹窄的空間裡,擠著整棟大樓的進口轎跑車。

大樓是早年的設計,不像信義計畫區那些新房子,電梯沒有通到地下室。我爬樓梯上到大廳,夜班警衛正在打瞌睡。我不想打擾他,打開信箱拿出帳單與一堆廣告信件,走進電梯。

十幾年了,電梯也舊了。當年金碧輝煌的裝飾黯淡不少,一壞再壞的磁卡系統也換成了晶片感應機。黑黑的塑膠盒罩在原本的插卡處上,一個小綠燈感應著我的磁卡,「嗶」一聲,按下十六樓。

塑膠盒看起來很廉價,與黃銅製的電梯面板顯得格格不入。就像緩慢關閉的電梯門,或者努力攀爬的車廂一般,老態龍鍾,都該換了。

上到十六樓,我把燈打開,望著多年來悉心照顧的雪白客廳,默默地,望著四周。

多年前,我跟薇在這裡,度過了許多難忘的日子。

多年之後,這裡依然對我敞開大門,卻早已沒有她的蹤跡。

空蕩的房子,跟當年一樣。無論屬於她或我,總是冷冷清清地,只有一個人。

我不要一個人。

問題是,如果真的跟娃娃在一起了,那我們又要住在哪裡呢?

這裡嗎?不行。這是薇的家,無論今日我跟她算是什麼關係,我都不能跟另一個女人睡在這裡。

搬出去嗎?也不行。這是薇的家,如果連我都不在裡頭,那就不再會有人來了,這裡會變成一間名符其實的空房子,隨著時間流逝,逐步毀壞廢棄,再也沒有當年的模樣了。

賣了嗎?

也不能。老爹偶爾會回來,這也是他的家,就算登記在我的名下,我也沒有權力把它賣掉。

再說這是薇的家,我才不能賣給別人,讓別人走進這個充滿回憶的地方。

唉,還是搬出去算了,住哪不是問題,娃娃也還沒答應要嫁給我,考慮這個似乎早了點。我走上十七樓,打開電腦,趁開機空檔換下了身上的西裝,扔進送洗衣物的籃子裡,等著明天阿姨來處理。

阿姨也老了,我突然想,她到底幾歲了呢?高中時她四十出頭,十幾年下來,也快要六十歲了吧?

開機完成,我打開email程式,打了一封簡短的信件給助理,表示明天不會進公司。寄出信件關上電腦,想起明天阿姨要來,跟平常一樣把這個月的薪水裝進信封放在鍵盤旁邊。突然又想到她有個兒子剛娶媳婦,小女兒今年考上私立大學,於是又在信封裡加了一萬塊。

這麼一混已經快天亮了,四點半,正是黎明前的昏暗。星空花園外是一片濃沉的夜色,空氣裡飄著莫名的潮溼。我走到隔壁房間,繞過多年來沒人動過的Bösendorfer,走到擺滿琴譜的書櫃前,打開下方抽屜。

這是一個很深又很大的抽屜,過去薇拿來擺樂器的保養耗材。多年不碰樂器,銅油什麼的都被我丟光了,目前被我當成收藏紀念品的儲藏櫃。我把抽屜整個抽出來放在地上,抽屜沉重至極,就像裡頭的東西,盛載著塵封已久的,重甸甸的記憶。

一件件物事出現眼前,文件、鐵盒或紙袋,每樣東西都被我收得好好的。這袋是詩朗隊高三比賽資料,那盒是高中時精心蒐集的各種徽章;從高中到大學的聯考准考證與成績單、大學時寄到系辦的信、當兵時收到的信、裝滿紙鶴的瓶子、結婚證書、狗弟的「秘笈」、魏老師手抄的單口段子「賊鬼奪刀」、小渝送的儀隊徽章、康康送的吹嘴,還有一顆胡大哥費盡萬難自衣索匹亞帶回來,由他親手種下的咖啡植株上取得的豆子……林林總總,每項都帶著回憶,都難以忘記。

小心翼翼把東西拿出來,安安穩穩擺了一地。終於,我看到了想要找的東西。

黑色的絨布盒子。通體深黑,在燈光下反射光芒。盒子不大,上蓋燙著金色的玫瑰圖型,小小地,精緻而高貴。

盒子是我選的,燙金是薇找人做的,玫瑰圖形是「澎湖的故事妻」老闆娘畫的;至於裡頭的黑膽石對章,則是兩人最後一次去澎湖買的。

打開盒子,對章泛起黝黑的光澤,彷彿新的一般,不像過了十幾年。

黑膽石成分是鐵,拿在手中頗有份量。兩顆印章互相碰撞,響著磁鐵般的聲音。印章上沒有刻名字,空蕩的底部有點粗糙,荒廢了許多年。

當年在澎湖,我承諾過薇,會親手刻出兩人的名字。

直到今天,這個承諾還是沒有完成。

我咬了咬牙,蓋上盒子收進口袋。正打算把東西收好,忽然看到了另一樣東西。

那是一本破舊的筆記簿,紫色封皮,褐色的草紙內頁。封面上印著「澎湖的故事妻」,頁邊有點摺角,書背處也有點破損。

一股情緒湧上來,我拿起筆記簿。這是我跟薇的「共筆日記」,才寫了三個月筆記簿就用完了。本來想去澎湖再買一本的,卻再也沒有過去,也就沒有繼續寫下去了。

遲疑半晌,我忍住打開瞧瞧的衝動,長歎一聲放回抽屜,一頁也沒翻。

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就算要看,也不是今天。我把散了一地的「紀念品」收進抽屜,又將沉重的抽屜插進書櫃裡,離開了這個曾經是薇的,今天已經屬於我的地方。

是的,我打算離開了。

再多的回憶,都不能改變今天的命運。我要重新走出自己的路,不要再像此刻一樣,飄泊在看似完整的人生裡,過著實際上破碎又片段的生活。

薇,我望著手上的盒子,請妳原諒我。

盒子靜靜地,裡頭的對章沒有回答。

薇,我對盒子說,這是第二次了,請給我妳的祝福。

盒子依然沒有聲音。

於是,得不到回應的我,咬了咬牙,拿出磁卡,按下電梯。

電梯再度緩慢爬升。回頭再看一眼雪白的玄關,依稀之間,彷彿回到了當年幫薇看家的那些日子裡。大門一片安靜,玄關燈光逐漸暗去,等待著我,在另一個忘情的日子後,忽然想起這裡,在回來的瞬間,讓感應器對我說聲歡迎。

我長歎一聲,電梯門開了,我低頭離去,默默按下「關門」按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