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 第三齣戲 (上)

怎麼當時覺得這麼理所當然的事,今天會覺得如此荒誕不經呢?

四月十八日。

空氣涼得有點刺骨,窗外是湛藍的晴空。天亮得很早,長空預告著夏天,時間像是停了一般。

陽光灑在被子外,房裡光影交織。我四點多就醒了,當時薇還在睡。我幫她蓋好被子,起床換衣服,坐在書桌前呆了許久,這才從抽屜拿出澎湖故事妻買來的紫色筆記簿,開始寫「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是跟薇的戀愛記錄。澎湖回來後一直說要寫,結果又是大姊懷孕又是出車禍的直到此刻才動筆。坐在窗前,當著逐漸亮起的天際線,我在一片靜謐中振筆疾書,不知不覺已將近六點。

再度抬起頭時薇已經醒了,躺在床上無聲望著我。散亂的長髮披在雪白的肩頭,陽光照在枕頭上,帶著笑容。

我一怔,放下筆問:

「醒了?要不要喝杯水?」

她點點頭,嗯了一聲。

我起身走出房門。只見爸媽坐在餐桌前。爸爸看著報紙,媽媽正在削水果。桌上放著一鍋熱騰騰的稀飯,還有幾碟小菜,四副乾淨碗盤。

「起床啦?」媽媽笑道:「薇呢,還在睡嗎?」

「她剛醒,我出來倒杯水。」我說:「你們今天倒是起得早,怎麼還不吃呀?」

「等你們。」

爸爸說。我忙道:

「這樣啊,那我們弄弄就出來。」

兩老對望一笑。我連忙走進房間,只見薇已經下了床,赤裸地站在衣櫃前。

「薇啊,」我連忙撇過臉去,把水杯交給她:「爸媽已經起床了,他們說……」

「我聽見啦。」她輕笑一聲,聲音帶著剛醒的慵懶,接過水杯說:「這不就趕快下床了嗎?」說著慢條斯理地喝了水,把杯子交給我,從衣櫃取下昨夜掛著的制服放在床上,穿起胸罩。

大大方方地,彷彿已經住在一起很久了。我拿著杯子,望著她穿上制服、扣好扣子、套上百褶裙,轉轉腰身拉拉下擺,坐在床上穿襪子。

今早的她看起來好愉快。她伸手整理頭髮,說也奇怪,原本散亂的頭髮驀地變得既整齊又滑順,這才牽著我,微笑著說:

「走吧,別讓爸媽等啦。」

我搔了搔頭,帶她走出房門。

來到外頭,薇很有禮貌地跟爸媽說了早安,表情自然不害羞,招呼我們先吃,自己進洗手間盥洗。我才坐下沒多久她就出來了,頭髮比剛才更整齊,洗過的臉頰透著朝氣。

動作倒是挺快。媽媽讓她坐在我身邊,盛了一碗稀飯給她。薇笑咪咪地與兩人聊天,彬彬有禮地吃著早餐。爸爸放下報紙,聽薇聊起昨晚去西門町吃蛋包飯的事,笑道其實小時候也帶我去吃過,「我這兒子吃東西倒是挺識貨,就是怕餐廳髒,小時候一去就嫌,結果吃完自己的還吃他媽媽的,四五歲的人,吃得比大人還多」。

我接不上話,望著爸爸扔在桌上的報紙。「資深立法委員將採半強制性手段勸退」「開放大陸記者來台可望重大突破」「蘇聯開始經濟制裁立陶宛」。學運才結束幾天,倒是真的開始對萬年國會動刀了;六四至今未滿一年,好像全世界就我們對老共最友善;至於蘇聯制裁立陶宛我就不懂了,立陶宛在哪裡啊,地理課本上倒是沒看過這個地方。

一家四口吃早飯,他們三個聊得很開心,吃著吃著已經六點四十了。薇幫媽媽收好碗盤,我去洗臉刷牙,兩人回房拿書包。臨走前薇對爸媽鞠躬說打擾了,兩人微笑搖頭,目送我們出門。

難得這麼晚才出門,新的一天已然展開。街上都是人,一班班公車擠得滿滿地。我們拿了車,薇說今天出門晚容易碰到警察,於是換她騎車載我,讓我抱著她的腰,駛進忙碌的台北街頭。

果不其然,騎到師大分部附近就被交警攔下。薇拿出駕照交給戴著墨鏡的警察,駕照照片是彩色的,薇的笑容裡透著英氣。警察愣了愣,看看我們,提醒「騎車要戴安全帽」,揮手放我們離去。

沿途塞車,薇騎得有點兒累。我們停在中正紀念堂,薇把鑰匙交給我,我笑道昨天說好要懲罰的,薇笑道明早再罰,橫豎因為要看戲劇社打擂台,今晚不會見面,當即在大中至正吻別,轉身往各自的學校走去。

天氣實在太好了,涼風在陽光中透著和煦。中正紀念堂剛割過草,空氣裡瀰漫著清新。我掏出隨身聽,卻又想起耳機掉了還沒去買,只得放回書包,吹起口哨,緩步走過清早的廣場。

很久沒有這麼悠閒了,直到走到學校附近,望著滿滿的同學,這才終於覺得熱鬧了些。值班教官是賤人李,糾察隊很面生,門口有幾個中山女生,不知是哪個社團請來的。

進教室、早自習,同學像是沒睡醒般地比平常安靜。小光遲到了,狗腿賢睡得人事不知。還沒坐下就見到有個身材微胖的女老師走進教室,四下張望一番,看上去有點遲疑。

大夥兒都是一愣,只有嘟嘟驀地起身,從後排迎上前去,帶老師走上講台,對大家說:

「各位同學,請注意一下。」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睡覺的繼續睡,沒睡的也只是望著台上,不知嘟嘟要說什麼。

「各位,」他望著台下,似乎有點惱火,朗聲道:「這位是許淑美許老師,是我們這學期的代課導師,全體起立!」

大夥兒一副「幹嘛起立」的模樣,拖拖拉拉地愛起身不起身。睡覺的沒人叫醒,起身的見別人不起身,彎著身體又坐下去。

嘟嘟眉頭皺得好深,正欲發作,就聽老師笑咪咪地說:

「沒關係沒關係,同學坐著就好啦。」說著轉頭面對大家,打招呼道:「各位同學大家早。」

「老……師……早……」

幾個給面子的同學有氣沒力地說,其他人依然故我。老師不以為意,續道:

「我是許淑美老師,在李美琪老師去受訓的期間裡負責代理本班導師。今天很高興見到大家,老師是公民科任老師,今年才轉來成功高中。我知道成功的孩子都很優秀,尤其是我們班,聽說大家都在社團表現優異,是不是呀?」

好無聊的話。台下誰也沒接口,老師尷尬地一笑,又道:

「這樣吧,老師也想認識認識大家,以下是不是請班長點個名,點到名的同學起立自我介紹一下,讓老師認識一下好嗎?」

「是。」嘟嘟忙道,轉頭對碩彥說:「喂,點名員點名。」

「嘿,」碩彥哼了哼:「點名簿在桌上,班長你自己點。」

嘟嘟臉孔抽動,礙著老師不好發作,只得自己拿起點名簿,從一號開始點名。

一號金國強遲到。二號徐人鳳拳擊社輪值掃地。三號沈明志總算在了,起身道:「老師好,我是沈明志。座號三號,上次段考第四十三名。謝謝老師。」說著老實不客氣坐下,後頭笑成一團。

「四號。」嘟嘟哼了哼:「凱子你叫一下狗腿賢。」

我呵呵一笑,伸手用力在狗腿賢背上打下去。狗腿賢一驚跳起,我笑道:

「喂,別睡啦。代課老師要你自我介紹。」

他一愣,猶有睡痕的臉上滿是茫然。轉頭見台上一個陌生女子望著自己,連忙支支吾吾地說:

「呃……我是……我是洪繼賢。」

名字倒是沒搞錯,我心中偷笑,就聽他說:

「這個……我是慈幼社社長,慈幼社……慈幼社就是……就是個公益性社團,我們專門照顧孤兒,幫他們募捐、辦活動。還有……」

「跟女校辦活動。」黃肥笑道。

「啊……也對啦,反正就是這樣,謝謝……」

「老師姓許。」嘟嘟冷哼一聲:「早自習別再睡覺啦。」

「呃,是,謝謝許老師。」

狗腿賢忙道,滿臉通紅坐下。

就這麼地,嘟嘟一號號往下叫,叫到十一號時人家一句「演辯社林文雄」定下規矩,之後幾乎每個人都「合唱團馬永鳴」「演辯社黃肇慶」「拳擊社黃益夫」「演辯社關永慶」「合唱團魏治平」「演辯社林碩彥」「手語社張誠恭」「口琴社王文忠」「演辯社張志皓」地一句帶過。聽起來頗有某種黑道大聚會,先報堂口再報名的味道。

輪到我的時候也是「說唱藝術社董子凱」,不過既然是對口相聲,我好歹又加了一句「還有說唱藝術社紀衡光耍大牌睡懶覺遲到待會兒再跟老師登門鞠躬負荊請罪」惹得大家哄堂大笑。輪到詩聖的時候我又跳出來,一句「吉他社柯秉楠,外號詩聖,專長作黃色打油詩,夜裡彈吉他早上遲到剛好而已」終於惹火嘟嘟,揚手就是一截粉筆飛來。

堪堪五十三人點完,輪到座號最後一號的嘟嘟。他像是想幫大家挽回形象,好好「自我介紹」了一番:「老師好,我是班長謝炎暉。我從高一起就是班長兼班代,也是成功國樂社副社長。身為班長,我對同學比較嚴格,畢竟我們班同學都很油……很有個人特質,必須加強管理,不然他們就會造……造成班上秩序比賽落後。我們很高興老師出任我們的代課導師,希望老師以後多多教誨我們。我們也會服從老師的教導,」說著看了狗腿賢一眼:「既不會上課睡覺,」瞪著班上的空位置:「也不會隨意遲到,」不放心地瞧瞧我:「更不會跟老師嬉皮笑臉。相信在老師教導的這學期裡,班上同學都會認真聽老師的話,讓老師覺得成功學生名不虛傳,都是能讀書肯上進的好學生。謝謝老師。」

他不說還好,說了大夥兒更是哄堂大笑。老師似乎不以為忤,只是笑著跟大家介紹起她自己。這位許老師之前是弘道國中的老師,在弘道國中待了七八年,脾氣似乎很好,看上去也沒什麼架子。

算她倒霉,我暗想,哪班不去偏偏來了我們班,接下去兩個多月只怕班上要造反啦。想到這裡小光進來了,先是一怔,隨即笑了起來,大大方方對老師說:

「老師您好,我紀衡光,遲到真不好意思。」

「凱子幫你介紹過了。」

嘟嘟哼了哼。小光嬉皮笑臉地回到座位坐下,低聲問:

「代課導師?」

「言午許,」我也低聲回答:「淑女的淑,美麗的美。」

「嘿,菜市場名。」

小光不再多問。老師繼續介紹自己。講話倒是很清楚,就是聲音太小又太客氣,似乎沒什麼自信。講著講著金國強進來了,嘴裡叼著雞排,手上抱著幾大本演辯社公文夾;之後是睡眼惺忪的詩聖,瞇著眼睛看台上一眼,啥也不說地回到座位,背上的吉他還撞到關公桌子,發出偌大噪音。

這幾個傢伙很有本事,遲到不罰站,不知道都是怎麼進來的。老師似乎看得很有趣,講沒幾句被打斷也不生氣。不一會兒廣播響起,朝會時間開始,全班搖搖晃晃離開教室,在老師目送下在走廊排隊,往操場走去。

難得的大晴天,空氣倒是很涼,隊伍跟著前面幾班往操場走。小光走在我身邊,我問道:

「早上幹嘛去了?」

「我早就來了,」他嘖地一聲:「好死不死在門口遇到阿丹,被他抓去聊了幾分鐘。」

「你們不是剛吵架?」

「哪有?」

「黃肥昨天說的。」

「屁啦,黃肥的話也能信。」

「不然你們聊啥?」

「省賽。」

「省賽怎樣?」

「好個社長,都不管事的。」小光瞪我一眼:「你這兩個月夠混了,寒訓結束那天白珛靈不是找過你,說是阿丹找她關說上台嗎?」

「我沒答應啊。」

「然後呢?」

「還有什麼然後?」我怔了怔:「這件事快兩個月了,白珛靈那邊不是練完了嗎?上個月我們去國家劇院看場地,當天阿丹好像有點不甘心,跑去跟薇說了一堆有的沒的,結果一樣沒用。」

「什麼有的沒的?」

「他問薇認不認識省政府的人,打著旗號說是說唱藝術社資格不符,看看薇有沒有辦法幫我們關說。」

「聽他放屁。」小光哼了哼:「那你馬子怎麼說?」

「她不認識省政府的人。」我也哼了哼:「再說薇這麼好騙嗎?真要問她我自己不會問喔?她一看阿丹那樣就知道有問題。我跟她沒多聊這件事,反正結果不變,還是聖心自己上台。前天小黑他們還來問我要不要去看練習進度,我以為這件事早就結束了。」

「嗯,是啦。」

「喂。」

「怎樣?」

「有話就說啊。」

小光聞言嘆口氣,望我一眼,知道瞞不了我,只得說:

「凱子,我要問你一個問題。」

「如果你想跟白珛靈搭配上台,我的意見是什麼,對吧?」

「呃,」他怔了怔,歎道:「所以你早知道了?」

「其實是前一秒鐘才猜到的。」

「那……」

「我擔心兩件事,」我心知機不可失,錯過這次小光絕不會再提,抓緊機會說:「一個是阿丹,另一個是巧怡。你對白珛靈有什麼感覺我不管,但只要這麼做下去,阿丹跟巧怡的問題就非得面對不可了。」

「所以你覺得……」

「沒有,」我打斷他:「你是你,他們是他們,你要先決定怎麼做,之後才能討論他們的事。」

「所以即使兩個都翻臉,你還是站在我這邊?」

「不然呢?」我嘖地一聲,又說:「這是你的選擇,我只能尊重。巧怡跟你的關係我可以緩頰,她也可以把我當成傾訴對象或出氣筒,更別說還有馨馨可以幫忙。當然,前提是你只上台,並沒有要跟白珛靈怎樣。」

「那如果……」

「我不跟你討論這個『如果』,」我打斷他:「發生了我自然會處理,再說那也要你講清楚,不能搞得像上次阿芝那樣。至於阿丹那邊你要負起責任,要是他翻臉,那你就得幫我扛起社務,直到我把詩朗隊的事情弄完回來為止。」

「誰管那個阿丹,他什麼都不承認,我當不知道就好。」小光嘖地一聲:「那學弟怎麼辦?」

「你說的是社團內鬨還是小黑?」

「小黑。」

「他又不敢真的追,只要我表面保持中立就好。」

「所以你贊成?」

「我贊成的是你上台,還有你誠實面對自己的情緒。」

「所以你不反對?」

「你聽聽你自己的話,『不反對』,你想要的是我的同意,並不是我的意見。」

「那你的意見是什麼?」

「唉,說真的,我也沒什麼意見。」我嘆了口氣:「這種事我能有什麼意見呢?反正白珛靈是不能追的,你這麼做凶多吉少,再說你也沒跟我承認什麼,單純上台不上台,我做麻吉的要嘛勸你以大局為重,要嘛就幫你擦屁股,當年小箏的事你怎麼幫我今天我就怎麼幫你,就這麼簡單。」說著又補充一句:

「當然,要是你真的想追人家,不只是想跟人家走近一點,單純上個台之類的,那就另當別論了。」

「怎麼個另當別論?」

「麻煩啊,巧怡學弟阿丹社團,哪個不要處理?」我搖頭,卻說:「不過麻煩就麻煩啦,誰叫你是我兄弟,不幫你都不行。」

「所以白珛靈不能追?」

「人家有迷信,不是能不能追的問題。追上算你本事,追不上你自己痛苦。差別在我不在你,無論你追得上追不上我都得收拾殘局。」

「所以這就是結論?」

「嗯,」我點點頭:「你去想清楚,我挺你到底。」

「所以你還是反對的,」他輕嘆一聲:「那幹嘛不直接說?」

「我沒有反對。」我解釋:「你問來問去都是我贊成反對,小光,這種事只有你能決定。之所以支持你,是因為我覺得你不去試試看將來會後悔,所以我願意陪你賭。」

「可是?」

「可是你要答應我,既然人家家裡有迷信,那就不要隨便上了人家。省得將來什麼倒霉事全往這種事上去想,大家都不舒服。」

「瞧你說的,我又不是你這種大色鬼。」

「那還亂流口水?」

我哈哈一笑,隨著隊伍在操場站定。今早天氣好,升旗還挺舒服的。小光不再言語,望著司令台默默想心事。教官在周圍晃來晃去,挑挑服裝儀容唸唸抬頭挺胸,跟平常沒什麼不同。

或許因為天氣好,校長今天親自主持升旗。我們校長個子不高,看起來有點駝背。升旗典禮即將開始,司儀站在司令台邊。我定神一瞧,咦,一個高個子,臉白白的,這不是小黑嗎?忙問:

「喂,小光,台上的是小黑啊?」

「啊?」他回過神來:「是啊。」

「他已經開始啦?」

「對啊。」

小光不置可否地說。我心下稱奇,只見小黑一臉嚴肅,白皙的面龐遠看頗像去年北一女校慶看到的家鳳。「升旗典禮開始」「主席就位」,喊得倒是挺嘹亮的。

校長笑咪咪地走到司令台中央,轉身面對國父遺像。

「唱國歌。」

小黑喊。一旁的管樂社開始奏樂。

他還蠻稱頭的嘛,我望著台上的學弟。操場上三千多人唱著有氣沒力的國歌,我心裡覺得有點驕傲,又有點不明所以的罪惡感。

經過半年經營,我們終於從演辯社手中搶走司儀與樂聲揚主持人了。今日社團人才濟濟,人數甚至超過詩朗隊;說唱藝術社在訓導處地位穩固,也在代聯會有席位,甚至紅到北一女去了。加上省賽在即,演講社又已成立相聲組,小達交代的「四大任務」從某種角度上來看已經全數完成。要說有什麼未竟之功,大概就是尚未建立一套完整的傳承方法,讓學弟能夠站在我們的基礎上繼續發揚光大吧。

搞了半天,原來四大任務也不難達成嘛。想想自己還蠻混的,對社團的投入比想像中少很多。接下來省賽說不定還會出岔子,小光阿丹小黑之間的問題剛冒出頭,樂聲揚跟成果展尚未準備,更有實驗劇展等著做,等這次中等運動會的事結束,真的要好好回來整頓整頓了。

「升旗敬禮。」

小黑再喊。司令台上的旗手放開國旗,扯著繩子讓旗幟緩緩上升。小黑知道小光對白珛靈的情緒嗎?作為學長,我該怎麼面對他呢?適才跟小光講得輕鬆,其實這件事還真的很傷腦筋。小黑是接任社長的不二人選,要是小光真的對白珛靈出手,等於同時跟演講社與民俗技藝社都有了奇妙的變數,會不會因此發生什麼災難呢?

不知為何,我對剛才那麼輕鬆地答應小光有點後悔。說不定該勸他放棄的,都快高三了,為社團著想,他追白珛靈可不是一件好事。再說巧怡也會因此受傷,只顧小光這個朋友,難道巧怡、小黑都不是我朋友嗎?

想著想著升旗結束。我站在台下,默默權衡各種未知的輕重。今天各處室主任都講很多,教務主任提醒大家段考在即,總務主任警告大家「畢業典禮當天不准破壞公物」,訓導主任更是一反常態,公開要求「社團請公假要循正式管道」,看樣子黃肥昨天不是隨口亂講的。

胡思亂想間朝會結束,眾人回到教室。我一時情緒還轉不回來,揹起書包,走到碩彥位置說:

「碩彥,幫我個忙。」

「啊?什麼事?」

「待會兒請阿義先帶一下隊,」我說,把書包交給他:「要他先考大家背誦詩稿,把昨天處理完的獨誦句練一下。我大概會晚一堂課左右再過去。」

「喔,好。」他愣了愣:「那你要去哪?」

「有點事找阿貴。」

「嘿,知道了。」

「謝了。」

我點點頭,回到座位對小光說:

「喂,那我走了。今天晚上我會去看戲劇社表演,你要過去嗎?」

「明天演講社的我會到。」

「你跟巧怡要怎麼辦?」

「看你,你要跟她先講一聲,還是我先跟白珛靈講清楚?」

「你先跟白珛靈講,看怎樣再告訴我?」

「好。那阿丹呢?」

「一樣,白珛靈先。」

「知道了。」小光點點頭,卻又搖頭說:「她跟阿丹聯繫得很密切,只怕一講就天下皆知了。」

「那還是乾脆我跟白珛靈講?」

「你方便嗎?」

「我叫馨馨還是小黑約她來台北,找機會講。」

「那就這樣。」

「嗯。」我點點頭,拍了他一把,轉身離開教室。

八點五分,還有五分鐘就是第一節上課時間。我快步來到二一七班。阿丹跟阿貴都是二一七班的。阿丹位置在窗邊,見我出現,隔窗揮手笑道:

「社長大人,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代聯會風,」我笑道:「我找阿貴,幫我轉達一下?」

「沒問題。」阿丹轉頭對裡面喊:「喂,阿貴,我們社長找你!」

這麼一喊大家都聽見了,只見裡頭一群人散開,出現被包圍的阿貴。他隔著大老遠對我擺手,排眾走出來。

「呀,凱子,」他照例滿臉堆笑,走到門口說:「什麼事情找我啊?」

「你請一堂課公假,我們聊聊如何?」

「哦?」他一怔,搖頭道:「不用不用,我方便得很。走,去哪兒聊?」

「找個沒人的地方。你們社辦?」

「那裡人可多了,」他笑道,笑容十分警戒:「今天社裡有活動,社辦一堆社員還有中山的,我們去代聯會講。」

「沒問題。」

我聳聳肩,原來早上那堆是演辯社請的,碩彥身為社長倒是還在教室混。阿貴進去交代幾句,隨我離開。

代聯會辦公室在軍訓視聽教室那棟二樓,書庫上方,蝴蝶館下方,外頭幾株大樹擋著走廊,是學校裡比較安靜的角落。兩人隨口聊天,來到濃蔭遮蔽的辦公室門口。他掏出鑰匙,大大一串有種古堡管家感。驀地一陣清脆聲響,原來門內掛著鈴鐺。尾隨他進去,只見裡頭一間標準教室大小,擺著幾張導師辦公室用辦公桌,一張大大的會議桌,還有數不清的鐵櫃子。

櫃子擺得很整齊,裡面是以往班聯會的東西。教室遠處有個類似「櫃子審訊室」的空間,被鐵櫃圍繞看不見裡頭。打掃得乾乾淨淨,跟一般社團辦公室很不一樣。

進成功一年多了,我從來不知道有這間辦公室,以前以為是堆雜物的,進來才知道這麼大。兩人分賓主落座,阿貴笑道:

「怎樣,這間還不賴吧?」

「門口的鈴鐺是幹嘛用的?」

「有人進來馬上知道啊,」他一笑:「窩在裡面聊大事,可別被偷聽了。」

「哈,想得挺周到。」我笑了起來:「你辦公室還真多,哪天分一間給我們說唱藝術社如何?」

「一句話,你要哪裡跟我說,我絕不小氣。」他滿口承諾:「只是代聯會這間最多住半年,演辯社在地下室很氣悶。真要好好安排,說不定可以弄間長久一點的,問題是學校小,空間大不了,頂多像吉他社或成青社那樣小小一間。」

「哈,好呀,你看著辦吧。」

「那不廢話了,」他微笑著問:「今天是什麼事情找我呀?」

「你的事。」我望著他,單刀直入地說:「最近聽說代聯會有點狀況,我來關心一下。」

「哦?什麼『狀況』?」

「最好你是不知道啦,」我哈哈一笑:「外頭風傳你手腳不乾淨,是不是?」

阿貴聞言臉色一變,忙道:

「凱子你說話要有憑據,這話是從何說起?」

這話一說,我就知道事情不假了。當即道:

「阿貴,今天只有你我,這就不跟你繞脖子說話了。外頭傳言很多,我只是提醒你小心一點,不會跟你過不去。憑據我沒有,不過傳言也不用憑據才能說,你的事情我是從滅絕師太那裡聽來的,她要管閒事,只怕也不必什麼憑據。」

「滅絕師太?」阿貴震驚地說:「北一女丁亞雯主任?」

「就是她。」

「她也聽到傳言了?」

「沒錯。」我點點頭,享受他努力壓抑的表情:「所以嘍,紙包不住火。我一片善意提醒你,是否跟我開誠布公,就看你自己的判斷。」

「我沒有貪汙。」他努力壓抑自己的震驚:「傳言我不能控制。這件事是滅絕師太自己提的,還是你去說的?」

「我就算知道什麼,也不會去跟她說呀。」我哈哈大笑:「瞧你說的,當然是她找上我嘛。而且她不只是『提』,人家要我來制止你。你事機不密,學校謠言滿天飛。要是滅絕師太想跟訓導處說什麼,我想學校大概也沒辦法不理她吧?找我傳達就是給你機會,你不承認,我就幫不了你。」

「這……」

「當然,你可以信不過我。」我換了個態度,認真地說:「不過我總比王又勤來得好講話,這件事外有滅絕師太內有糾察隊,陸醒哲那幾個一副超級怕王又勤被你拖下水的態度保證追究到底。加上你家演辯社分崩離析,學弟造反阿義虎視眈眈,我看學校裡除了我還真沒幾個人能幫你忙,難不成你要找管樂詹還是豬哥糖商量?」

「呃……」

「一句話,」我知道已經說動了他,追問道:「總數多少?」

「唉,」阿貴長歎一聲,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實際數目。」

「哦?」這回換我一愣了,想不到他這麼快就承認:「你做的事,怎麼會不知道數目?」

「這不是我做的事。」阿貴停了半晌,嘆了口氣說:「凱子,你說得對,我胡財貴交了這麼多朋友,到頭來竟然只有你既有本事又有義氣。這件事我有苦衷,請你聽我解釋,以下講的保證句句實言,有一句謊話被你抓到,那你就去跟滅絕師太講,把我送校規或者警局都隨便你們。」

「呃,別這麼說,我相信你就是。」

阿貴低下頭,嘆了口氣:

「簡單一句話,我還沒拿到一塊錢。這件事也不是我的主意,我是身不由己。」

「這是什麼意思?」

「總務處。」他看著桌子:「或者說吧,總務處裡的某人要拿廠商回扣,我是中間的白手套。」

「真的假的?」我吃了一驚:「那你自己有沒有一份?」

「有。」他點點頭:「對方講好不管最後總數多少都四六分,我四他六,等現金到手由我轉交他們。」

「你為什麼要答應?」

「這個說來話長,待會兒再跟你講。」他搖頭:「之所以說還沒有拿到,是因為東西還沒做完。這次校慶紀念品品項很多,你知道馬到成功鑰匙圈嗎?」

「知道,金的給同學,銀的給社團幹部。」

「沒錯,就是那個東西。你拿到了嗎?」

「不是還沒上市?」

「已經有樣品了。」他起身走到櫃子邊,打開櫃門,在幾個塑膠袋中掏摸半晌,拿出兩個包在小型透明塑膠袋裡的鑰匙圈,一金一銀,遞給我說:「送你,這是廠商提供的樣品,不用錢。」

「好啊,多謝了。」我心裡嘀咕,卻不能表現出來,爽快收進口袋:「除了鑰匙圈還有什麼?」

「好多呢,」他點點頭:「另外還有紀念書包一款、T恤六款,什麼筆記本徽章公文夾之類的,反正這些總務處都沒在客氣,另外還加上之後樂聲揚的經費分配。這些東西除了樂聲揚沒有收益,其他都是要賣的。東西總得先做出來才能賣,所以現在還沒有回扣可以拿,錢暫時都是總務處在墊,等到未來賣了之後才有錢。」

「賣東西的錢是誰在收?」

「代聯會啊,我們收我們統計,之後把學校代墊的還給學校,剩下來才是賺的錢,算是代聯會收益,這個是有帳的不能碰,你學弟是財委,到時候都會看到報表。」他解釋:「重點是代墊的成本,其實製作費沒那麼貴,我們要廠商把價格報高,付款給廠商後他們會退中間的價差,差別在退的對象是我而不是學校,等我拿到錢之後再把其中的六成拿給總務處。」

「廠商不是要開發票?」

「發票照開,稅金會從退的錢裡扣,再說那些『廠商』其實都是空殼公司,是總務處的朋友在外頭開的,根本連個營業地址都沒有,接到學校的單子就發包給外頭做,算是某種統包吧。」

「那既然都是總務處某人的朋友,為什麼要你在中間做白手套?」

「因為代聯會負責製作啊,我要是不配合,找別的廠商什麼的,人家也沒辦法啊。」

「所以重點來了,你幹嘛配合?」

「這個嘛,我不配合都不行。」阿貴輕嘆一聲:「我有把柄在人家手上。」

「什麼把柄?」

「這就真的不能說了。」他忽然抬頭,望著我的眼睛:「凱子,你是我朋友,原本是不該瞞你的。問題是我之所以陷入今天的困境就是因為把柄落在人家手上,要是跟你又說一遍,那豈不是連你也可以威脅我了嗎?」

「所以,這是信不過我了?」

「是。」他毫不遲疑:「即使是親兄弟,也有信不過的時候。你如果因此就不願意幫忙我也只能認了。什麼叫把柄,就是最嚴重的事,與此相比就算幫總務處拿點回扣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

我怔了怔,心裡轉了幾個念頭,驀地覺得有點訝異,忍不住問:

「喂,該不是你讓韓若婷懷孕了吧?」

此話一說,阿貴臉上瞬間出現一個極其訝異的表情,像是狠狠被人戳了一刀,快到來不及痛一般,跟平素高傲自信的他差別極大。

他瞠目結舌地望著我,半晌才說:

「凱子,你……你怎麼知道?」

「呃,我只是從事理推想而已。」我忙道,他的表情太震撼了,我連藉機拿俏都來不及,只得解釋:「代聯會貪汙,這是多麼嚴重的事,除非你之前也有貪汙被總務處抓到,否則一定是別的事。」我整整思緒,分析道:

「問題是,作為演辯社社長,你拿得到的錢只有學校給的社費補助。演辯社一堆豺狼虎豹,別說補助不多,就算你想拿也會被抓包。代聯會競選經費才幾千塊,還都是補助給你個人的所以也沒有貪汙問題。我們都嘛高中生,天大的事情頂多記過了事,除非是聯考作弊,不然我想不出來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嚴重了。」說著皺起眉頭:

「可是,就算是這樣好了,那關總務處屁事,他們是怎麼知道的?」

「學校信件收發是總務處負責,他們看到醫院來的信就直接拆。」

「醫院不是寄到北一女去的?」

「當天留的是我的名字。」

「呃,那你算負責的,」我想起小箏,心中莫名慚愧:「所以這件事發生在選舉前,你怕記大過喪失候選資格,就答應總務處某人的要脅了,是嗎?」

「是選舉後。」他滿臉懊惱:「選上那天太高興,晚上跟若婷出去喝醉了……代聯會主席只要被記過就會喪失資格,我下台就是王又勤上台,屆時所有資源都沒了,仇敵一次清算圍攻,王又勤又不會幫忙,光一個阿義就會把我整死。」

「或許如此,但也不是不能解決啊。」我依然不解:「你都當選了,我看訓導處也不會因為這件事情為難你吧?學校慣例墮胎都是記暗過,等未來看有沒有記功就直接相抵。就算一時沒有記功起碼也會等一個學期,直到確定沒有才發佈記過,這起碼要好幾個月,屆時都卸任了記就給他記,因為這種事出此下策豈不得不償失?」

「你說得容易。暗過不是規定如此,是訓導處私下通融,他們真要發佈我也沒辦法。」阿貴歎道:「醫院的信總務處那邊保證有影印留底,我如果不配合,對方隨便找個人在學校貼黑函出來,就算訓導處裝聾作啞,我的仇敵也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不管阿義或管樂詹都可以名正言順逼訓導處記我過。演辯社內部你知道的,我一出事後院馬上失火,結局恐怕沒什麼兩樣。」

「阿義或許,管樂詹應該不會。」我搖頭:「問題是,這樣一來總務處那個『某人』也拿不到錢了啊。你要是出去一說,那他們貪汙的事情不也就見光死了?」

「他們又沒拿到錢,說我一聲血口噴人,我要怎麼證明?」

「這個嘛……」我想了想確實沒辦法,嘆了口氣,心想這些大人果然手腕高明:「所以訓導處還不知道?」

「不知道。」

「可是……」我遲疑片刻:「阿貴啊,你說的我都懂。問題是,一個代聯會主席的職務,真的值得你冒這麼大的險,做出這麼……不對的事嗎?」

「不然我選得這麼辛苦,就必須放棄嗎?」

「如果真的沒辦法,那就放棄吧。」我輕嘆一聲:「再說也不是沒辦法,誠實是最好的政策,你不如直接去跟訓導處坦承,我相信他們可以跟總務處溝通,既保留你的職務,又不揭穿你的隱私。」

「是嗎?」阿貴冷笑一聲:「總務處那個傢伙貪汙不是一天了,學校教職員知道的人可不少。我們三年一到自動走人,他們以後還得見面。再說這次選舉傷了我跟訓導處的關係,換成是你說不定訓導處好講話,難得抓到我把柄,只怕連訓導處都要分一杯羹。」

「訓導處不會的。」

「好啦,拿錢的事的確不會,」阿貴點點頭:「我這麼說過分了,訓導處很正派的。問題就在這個正派上,換成我是他們就直接記過,這樣就不用擔心有人發黑函,也可以藉機把我換成王又勤,他比我紅多啦。」

「呃,」我心中冷笑,原來他也有自知之明:「那我還有一個辦法。」

「哦?」

「給訓導處外部壓力,找滅絕師太。」我說:「這我可以幫忙,讓滅絕師太用私下處理的方式跟學校說情。由於消息來自北一女,當事人還有一個韓若婷,訓導處就算要記過也必須尊重北一女意見,那就不怕總務處用黑函對付你了。」

「滅絕師太?」阿貴一怔:「所以你是說,乾脆把事情曝光,要滅絕師太強迫訓導處大事化小?」

「是啊,有創意吧?」我笑了起來:「只要是把柄都見光死,訓導處沒辦法不賣滅絕師太面子,拿滅絕師太壓一壓總務處那個壞蛋,我猜對方也不敢把事情鬧得那麼大,知道消息傳到北一女去多半就會算了。頂多是你跟韓若婷沒面子,但主席跟人格都保全了,也就不用做那些違法犯紀的事情啦。」

「這……不好吧?」他似乎動了心:「凱子,我們在說的是滅絕師太耶,你很紅我知道,問題是你有紅到這個程度,連這種事情她都聽你的嗎?」

「這就不跟你客氣了,」我點頭:「我就這麼紅。你要不要?」

「就算你紅,要是她不聽你的呢?」

「不聽就不聽,」我皺眉:「頂多是北一女發函來要訓導處懲處,可是訓導處是否懲處也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可以幫你去關說。一樣可以拿滅絕師太來講,跟總務處某人說事情洩漏到校際了,也就不怕他們硬幹啦。」

「問題是訓導處一懲處,我的主席就沒了。」

「這當然有風險,但是前提必須是滅絕師太先發函、訓導處接受北一女要求、我們關說無用、懲處方式是記大過而不是暗過,加上最後訓導處決議依照主席選舉辦法記大過免職。有五關要過,你以為你是誰,五燈獎喔?哪這麼衰啊?」

「我覺得風險很大。」

「我覺得還好。」我搖頭:「總比你貪汙被抓到好吧?」

「我又不會真的拿錢,等回扣到手一起給總務處,不然就分給大家,每個都拿了自然就不講話。」

「呃,」我一愣,他竟然還在想這種事:「喂喂喂,你搞清楚沒有?這不是你拿不拿的問題,而是你帶頭貪汙。人多口雜難保不出意外,再說還有又勤在後頭盯著。你到底想怎樣啊?」

「我想怎樣,你會不清楚嗎?」

阿貴忽然正經了起來,望著我的眼睛,毫不猶豫地說:

「我要的就是保住我好不容易得到的地位。這是我努力得來的,即使再怎麼小的風險我都不會輕易去冒。滅絕師太跟王又勤沒什麼不同,兩個都鐵面無私,要我把所有的努力、所有的成果賭在你有多紅上,我是不肯的。」

「難道貪汙就沒有風險嗎?」我有點不高興了:「你連錢都還沒拿,風聲就傳到我這裡來了。到時候人贓俱獲風險不是更大?」

「我沒拿,那就是總務處全拿。」阿貴冷冷地說:「今天他們逼我,等他們拿了就換我逼他們了。到時候我一卸任,就把整件事跟訓導處報告順便把錢交出來,金錢流向我會留下證據,到時候訓導處原諒我也好不原諒我也罷,頂多兩個大過,我有幾個大功可抵,只要沒拿錢誰也拿我沒輒。」

「要是你還沒還錢,事情就爆發了呢?」

「那就是你告的密,起碼目前為止只有你知道事情真相。」

「靠,講這樣,」我不死心:「所以不讓我去跟滅絕師太講?」

「你要講我阻止不了。」他似乎下了決心:「不過我希望你別去講。總務處這幾個傢伙逼人太甚,我跟他們拚了。你信得過滅絕師太是你的事,若婷懷孕這件事,我不信她會隨便饒過我。」

「我覺得她會。」

「因為你身上也發生過類似的事,是嗎?」他忽然問:「是程嘉箏學姊?還是梁文渝?」

「少亂說。」

「所以了,既然你沒經驗,那又怎麼知道滅絕師太會是什麼態度?」阿貴續道:「凱子,你做人正派,雖然有些風風雨雨,傳聞也是一大堆,卻不像我這麼糊塗。滅絕師太對這種事的反應很激烈,這我是知道的。」

「呃,」我心下慚愧,不動聲色地說:「那難道不能通過韓若婷,探探滅絕師太口風嗎?」

「我要探口風,問你不就結了?」他搖頭:「若婷算老幾,她在北一女還沒你紅。滅絕師太我是信不過的,你的信用自己留著用吧,天有不測風雲,說不定哪天倒霉了還用得上。」

「講這樣,」我哼了哼,他說的不無道理:「那我問你,你信不過滅絕師太,除了她鐵面無私,是不是也因為你對娃娃始亂終棄這件事?」

「她跟你講的,是嗎?」他嘆了口氣,也不迴避:「沒錯,那次是酒後亂性,也種下了我跟阿義翻臉的種子。凱子,若婷是無辜的,算我拜託你,就別讓她捲進去了。反正等我卸任這件事還是要攤在陽光下的,到時候大家都高三,或許比較容易大事化小。」

「呃。」

我怔了怔,一席話下來讓我訝異不已。阿貴對代聯會主席這個職位的執著,以及他對讓韓若婷懷孕的態度,都讓我覺得必須重新評估這個人。一時不禁有點惱怒,卻裝出一番無計可施的表情,點點頭說:

「好吧,如果這是你的選擇,那我尊重就是。」

「我保證不會讓你學弟捲入。」

「那個啊,隨便啦。」我搖頭:「你做事顧前不顧後,到頭來一定出事。我的學弟我自己會照顧,你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就講一聲,我能幫就幫,不能幫也不會出賣你。」

「好,那就謝謝你了。」他輕嘆一聲,又說:「對了,禮拜四聯課活動我們要開代聯會幹部臨時會,你能出席一下嗎?」

「我學弟會去啊。」

「我找的是你。列席一下?」

「要幹嘛?」

「反正王又勤很囉嗦,你坐鎮一下,看看這幾天有什麼變化,開完會我們再聊一下。」

「行。我週四不用去北一女。」我想了想:「不過我要先去說唱藝術社開個會,十分鐘左右,你們先開始。」

「沒問題。唉,你還真逍遙。」

阿貴歎道,起身送客,一句話都不再多說。

離開代聯會,我心事重重地走下樓梯,來到詩朗隊集合的軍訓視聽教室。今天預定分組練腹音,並沒有特別的進度要趕。我走進教室,跟大家打過招呼,找了個角落坐下,正打算整理整理心情,就見阿義走了過來。

「凱子,」他在我身邊坐下,低聲說:「能說兩句話嗎?」

「可以啊。怎麼了?」

「你剛剛跟阿貴在樓上,是吧?」

「嗯,是。」

「幫他研究怎麼貪汙?」

「嘿,講這麼難聽。」我心中一凜,阿義這麼說就是要我劃清界線,當下忙道:「他有風聲,我去問問省得牽拖到我學弟。反正他不承認,我也拿他沒辦法。你怎樣,是要找機會報仇了是吧?」

「沒錯。」阿義回答得毫不遲疑:「所以要跟你確定一下。上次我們講好了,你不來干涉我對他做什麼,我也不會讓你為難。」

「你想做什麼是你的事,我有什麼好為難的?」我點點頭:「謝謝你通知我一聲,不過我頂多是不出賣他,如果他要找我幫一些天公地道的忙我也不會拒絕,另外你想知道什麼也不能找我打聽。」

「不要緊,你不必告訴我任何事。」阿義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至於什麼天公地道的忙,我相信你會判斷那是不是在跟我作對,再說跟阿貴有關的事情哪有什麼天公地道可言?真要有還稀奇了,那你盡管去幫啊。就這樣,希望這次我們不會因為阿貴起衝突。」

「阿義?」

「嗯?」

「四月中了。」

「是啊,」他一怔:「怎麼了?」

「高二快過完啦,」我望著他,不知為何心裡只是同情:「差兩個半月就放暑假了,你真的還要爭什麼輸贏嗎?」

「輸贏?」他冷笑一聲,搖頭道:「凱子,你覺得我爭的是輸贏嗎?」

「不然是什麼?」

「是一口氣。」他靜靜地說:「沒錯,高二要過完了。問題是我的高二都得到了什麼?本來我是成功第一大社社長,代聯會也是我在選。結果因為他胡財貴,搞得今天必須在這個只有十個人的小社當打雜的,這口氣我嚥不下去。你想勸我算了是不是?」

「是。」我試圖勸他:「還有兩個半月,之後大家就高三了。與其花時間在報復阿貴,為什麼不好好趁還是高二玩一玩呢?」

「跟誰玩,藝嵐嗎?你嗎?」

「喂,我只是好言相勸,你愛聽不聽都好,不要針對我。」

「好啦,對不起。」他哼了哼:「你什麼都有,有名有利有『洛神』,當然樂得當好人。你的勸告我心領了,我跟阿貴這筆帳非算清不可,你不用替我擔心。」

「呃。」我嘆了口氣:「那你自己小心,不要搞得兩敗俱傷。」

「放心吧,」他嘿嘿冷笑,站起身來:「這次沒你幫忙,我看他還能變出什麼花樣來。」說完轉頭就走,留我一個人坐在原地。

我長歎一聲,知道無法勸解,也就只能算了不去管閒事。整個早上就在這種奇怪的氣氛中過去了,我起身監督各組,偶爾加入大家練習幾句。經過昨天的「體罰」,大家練習起來都很認真,尤其是幾個小高一,看上去一副想搶獨誦句的樣子,跟打比賽沒兩樣。

下次比賽就靠他們了,我心想,昨天聽范天佐那麼說,看來詩社內部也是內亂在即。阿義只顧復仇,學弟怎麼蠢動他都不在乎,就不要明年詩社真的出了岔子,連帶影響詩朗隊,那就萬劫不復啦。

轉頭看看吉斌,他還是那副老樣子,悶在一角不跟其他人打交道,自顧自地唸著詩稿。我心裡一動,不禁埋怨自己怎麼那麼笨,他是去年獨誦代表,照慣例是明年的總隊長,詩朗隊的未來不從他身上打算難道還要靠我嗎?當下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

「學弟,我可以坐這邊嗎?」

我微笑地問。他一怔,抬起頭來:

「是,學長請坐。」

「練得如何了?」我笑著坐下,看了看他手上的詩稿。

「呃,就熟悉一下,」他說:「昨天排好的那兩段練過幾遍,沒有我的句子。」

「講到句子,學長還想問問你的意見。」我溫然道,試圖讓他自在一點:「這首詩一共有九段,昨天處理的兩段很簡單,對於後面的句子分配,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呃,這要看學長吧?」

「是,不過你也可以幫忙想。」我笑道:「詩是我寫的,昨天聽慧心學姊唸,跟我想像中的處理方法很不一樣。這首詩很白話,加上又有女生,老實說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處理方法到底合不合適。我想聽聽看你的意見,有什麼想法別客氣,說出來一起研究。」

「呃。」他一呆,忽然說:「學長?」

「嗯?」

「你是因為我明年要當總隊長,所以才來訓練我的,是嗎?」

「哈,這麼明顯嗎?」我笑了起來,也不瞞他:「沒錯,畢竟這是慣例,正好這次不用擔心名次,提前訓練你一下也不錯啊。」

「可是……」他遲疑半晌:「要是明年我不是總隊長呢?」

「這是詩社跟我的決定,截至目前為止沒聽到阿義對你有什麼意見,幾個你們這屆的詩社成員也沒有表示反對。」我呆了呆:「怎麼了嗎?是你自己不想當嗎?」

「我還好,看學長安排。」他搖頭:「可是齊雲鵬那幾個都很有想法。」

「什麼想法?」

「他們……」吉斌一副很難啟齒的樣子:「這要怎麼說呢,他們幾個詩社的想自己出來搞,總隊長這件事說不定還有變數。」

「這我知道,」我點點頭:「不過即使詩社跟演辯社分家,詩朗隊還是有自己的傳統。你擔心他們不讓你當總隊長嗎?」

「不是。」他靜靜地說:「他們不讓就不讓,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總隊長。只是覺得要是他們跟演辯社鬧獨立,未來的詩朗隊可能會搞得很亂,不像現在這麼團結。」

「所以就沒趣了,是嗎?」

「嗯。」他認真地點點頭:「學長,不瞞你說,參加詩朗隊是我上高中以來最快樂的事。跟大家一起努力,貢獻自己的能力,這些過程都很愉快。可是如果要參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那還不如不要參加詩朗隊,所以不是當不當總隊長的問題,而是看下學期詩朗隊變化,再決定是不是要參加。」

「這樣啊。」

我點點頭,本來一句「那怎麼行」就要衝口而出,轉念卻覺得他說的也沒錯,這些權力鬥爭的確讓人厭煩,齊雲鵬他們快當家了,下一屆有下一屆的作法,說不定像黃肥說的,這兩年搞得天下大亂,學校已經決定要上緊發條了。

「學長抱歉。」吉斌見我默不出聲,有點不好意思地說:「當然啦,如果學長要我回來,那我一定……」

「喔,不用不用。」我回過神來:「你說得很對,參加詩朗隊本來就不是為了那些有的沒的。作為總隊長,我當然希望傳統能夠延續下去,但若是詩社發生了什麼變化,老實說那也不是總隊長干涉得了的。明年回來與否都是你的決定,你不要為了我的期望而回來。就算不回來也不是大事,之前我也跟老烏龜河馬他們討論過『總隊長魔咒』,老實說這個傳統問題很多,你不接頂多只是一個傳統中斷了,是福是禍也難說,再說我們的傳統還多著呢,中斷一個沒啥了不起的。」

「學長……」吉斌睜大了眼。

「很意外,是嗎?」我微笑著說:「唉,你看我這個總隊長,竟然跟學弟講這種話。你當我沒說好了,請幫我保守秘密,別讓人家覺得總隊長很亂來。」說著拍他一把:

「反正不管下次怎樣,手上的事情還是得做好。你說說看,針對剩下來的七段,換成是你要怎麼處理啊?」

「呃,這個嘛……」吉斌呆了呆,拿起詩稿思考半晌,點點頭說:

「如果學長真要問我的意見,那我覺得這次因為有女生,還是減少一點獨誦句,多用她們那個小部團誦來表現,說不定會比較好。」

「而不是團誦增加嗎?」

「我怕男生女生一起唸會很怪。」

「如果用輪誦呢?」

「嗯,說不定可以……」

「不然這樣,你我走一次小班練習。你的聲音比較高當恭班,我負責成功詩朗隊,我們先分一下句子……」

「好,那就從第三段開始……」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

就這麼練了整個上午,中午我放大家回去吃飯收書包,午間靜息結束後整隊校門口集合,跟昨天一樣,在豔陽高照中往北一女出發。

沿途天氣極好,澄澈的藍天之上沒有一片雲。風中透著暖意,卻不感到炎熱。漂亮的陽光把街景照得一片清晰,雖是春暖花開,卻有幾分深秋的沁涼。

來到北一女,一樣通報入校,也一樣從綠園來到活動中心。恭班已經到了,席地坐在活動中心籃球場邊。今天下午籃球場有班級在上體育課,一群穿著短褲的學妹在打羽毛球,因此我們改換場地,跑到活動中心司令台上練習。

由於事前已經跟吉斌討論過處理方法,我特別要他出列,協助我處理部分帶隊事宜。吉斌一開始有點彆扭,不久後似乎習慣了,學著我的模樣發號施令。詩朗隊夥伴知道他是下屆總隊長,對吉斌的指揮並不抗拒,甚至刻意忽略他指揮不好之處,有些地方吉斌忘了要求,整個詩朗隊甚至會假裝他有要求一般地直接練習,像是幫著學弟習慣,變成整個詩朗隊反過來在訓練總隊長啦。至於恭班這些學姊們一開始都不大爽,直到吉斌開口示範,那一口漂亮的高音才終於讓人服氣,什麼「唸得比凱子還好」之類的,不再對學弟指指點點。

孫諭琦在我的囑託下十分幫忙,每每在恭班對吉斌有意見時站出來主持正義。加上昨天滅絕師太已經授權給我了,這些穿裙子的大概真的怕我罰她們跑操場,因此雖然有點不服氣,整體來說還是十分順利。

外頭天氣好,相較之下活動中心頗為黑暗。我們在台上練我們的,其他女生在台下打她們的球。各種聲音迴盪在廣大的活動中心裡,響著奇妙的回音。

專心練習時間過得快,不知不覺又是放學時分。今天後面還有事,我不打算浪費時間,跟大家宣布一下明天暫停練習以及回家背誦詩稿之類的事就宣布解散。恭班三三兩兩回班上拿書包,詩朗隊則在阿義帶隊下整隊離開北一女。

晚上還要看戲劇社打擂台,我決定先找滅絕師太報告一下阿貴的事。早上那席話讓我整天心裡不舒服,說是正義感發作也不對,反而像是替阿貴擔心,怕他執迷不悟搞得身敗名裂。決定即使讓他丟掉代聯會主席,還是得跟滅絕師太講一聲,說不定人家主任另有辦法,公誠勤毅主義思想什麼的,幫他擺脫眼前困境。

穿過光復樓走廊往訓導處走,此時正是北一女降旗時間,操場上站著三個年級一共十八班的補校同學。北一女的升降旗很有趣,白天日間部升旗,傍晚補校降旗,操場上人丁稀少,跟上次校慶時站在台上看到的幾千人差距頗大。

滅絕師太在操場上參加降旗典禮,我站在光復樓走廊上等她結束。驀地背上被人拍了一把,轉頭一瞧是馨馨。

「嗨,哥!」她笑嘻嘻地望著我,手中拿著一個裝影印紙的紙箱,裡頭全是一疊疊文件。身邊跟著身穿軍訓服的林庭安學妹。「竟然在這裡見到你,」馨馨笑道,手上的箱子似乎很重:「什麼風把你吹來啦?」

「詩朗隊風。」我笑道,這是今天第二次聽到這句話了:「妳又不是不知道,我們跟恭班在合作啊。」

「就那首小叮噹是吧?」她笑咪咪地說,學妹很乖巧地接過紙箱,馨馨對庭安點頭致意:「妳先進去,學姊跟學長講幾句話馬上來。」

「是。」庭安學妹規規矩矩地說,轉身「學長」對我打過招呼,抱著紙箱走進訓導處。馨馨問:

「那你練完了還在這裡幹嘛?喔,我知道了,要來看戲劇社表演對吧?」

「我先要找主任一下。」

「啊?又怎麼了?」她一怔,笑了起來:「不用說,保證又有事情騙主任歡心了。下次有獎章要自己留著,上次那塊你才拿到就送給小箏學姊,可憐妹妹我一眼都沒見到呢。」

「妳少胡說,這次只怕沒好事。」

「哦?你的事嗎?」

「呃,這個說來話長。」我搔了搔頭,見馨馨一副想聽八卦的模樣,拉她走到一旁,低聲道:「是我們學校代聯會的事,今天沒空簡單講幾句,詳情下次再說。」說著就把滅絕師太找我,我跟胡財貴詢問的事情簡單說了一遍。

馨馨聽得瞠目結舌,聽完嘆了口氣:

「唉,你還真是人在江湖哩。」

「妳才知道。」

「薇姊姊知道你在做這些事嗎?」

「知道,只是她覺得我不該什麼事情都跳進來。」

「我也覺得。」馨馨點頭:「哥,你管的事情未免太多了。前陣子又車禍又當爸爸的,一回學校馬上變成警察啦。對了,講到管閒事,小光有跟你說他想找珛靈上台嗎?」

「有啊。原來妳也知道?」

「是珛靈告訴我的。」馨馨嘆了口氣:「這個還真傷腦筋,珛靈說小光會來問你,我要她打消這個主意,她卻說那是小光的主意,言下之意好像小光說她就肯。這件事我還想找你商量,只是明天就輪到我們表演『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了,我怕影響巧怡心情,所以才把事情壓下來,想說過幾天再問。」

「所以珛靈已經知道了?」

「是啊。」

「她卻不反對?」

「她說什麼這是兩社合作很不錯,」馨馨皺眉:「我覺得那根本是藉口。這段時間你都沒關心小光,我看他們兩個之間一定有什麼問題,就不要又發生一次陳逸芝事件,這次巧怡絕對會翻臉了啦。」

「我看這是免不了的。」

「什麼?」馨馨大叫,隨即意識到自己站在訓導處門口,連忙壓低聲音:「哥,你知道什麼,對不對?」

「就他對白珛靈有意思嘛,很難猜嗎?」我嘖地一聲:「是啦,人家很漂亮,不過這小子也真夠了,前陣子還幫巧怡搬家搞什麼愛的小窩,寒假一過忽然整天找小黑麻煩。我觀察幾天就知道跟白珛靈有關,還跟人家上台咧,這話一說只怕整個社團都完蛋啦。」

「你擔心的是巧怡還是阿丹?」

「兩個都擔心。」

「那小黑呢?」

「小黑嘛,嗯,還好。」我搖頭:「老實說,小黑是目前為止唯一承認對白珛靈有意思的人,這學弟很識大體,也很體諒人家家裡有迷信,我想不會有什麼動作。」

「我不是問小黑會不會去追珛靈,」馨馨皺眉:「我是說,要是小光真的對珛靈有意思,那小黑不就慘了?」

「我會幫小黑擋一擋。」我嘆了口氣:「小光也不是沒跟我承認,只是講得不明不白,搞不好他自己也沒那麼確定。真有什麼事妳這邊也幫幫忙,不是跟白珛靈說幾句,就是請小彬護著小黑一點。喔對了,妳跟小彬怎樣了?」

「也沒什麼啊,」馨馨臉一紅:「那天不都跟你說了?我也不知道現在是怎樣,反正就見見面,他也規規矩矩的,不像他們家學長那麼沒分寸。」

「哈,我關心妳,妳倒是虧起我來了。」我哈哈一笑:「春天一到大家都不安份,你們愛跟誰怎樣我都沒意見,妳這邊……我頂多吃點小醋,承認總可以了吧。小光那邊我看只能收屍了,誰叫妳不幫忙。」

「我要怎麼幫忙啊?」

「要白珛靈拒絕他啊。」

「我說了呀,」馨馨苦著一張臉:「珛靈莫測高深的,問什麼都只是跟我笑,啥都問不出來。想想都是你害的,你還敢怪我?」

「為什麼是我害的?」

「省賽這麼大的事,本來就該你這個社長親自操刀。寒訓一完你什麼都不管,小黑小光阿丹他們多頭馬車每個都嘛私下跟珛靈見面,人家那麼漂亮,本來沒事的後來也會出事了。更別提你們說唱藝術社的都嘛色狼一堆,從社長開始個個見異思遷,你說說看,難道不是你害的嗎?」

「哈,隨妳說。」我笑了起來:「妳搞不定自己國中同學,倒是把我扯進來講。不然這樣好了,妳去約她跟我見個面,就禮拜六下午好了,我來問,這點事我好歹幫他做一下。」

「你要幫小光牽線啊?」馨馨一怔。

「沒有,我就問清楚,方便大家死心。」

「嘿,我看誰也不會死心,」馨馨點頭:「好,我幫你約,明天跟你講。喂喂喂,你自己規矩點,珛靈真的漂亮,你又……就不要私下見面見出問題來。」

「屁啦,我又不是第一次單獨見她,」我推她一把:「我有薇有震澤,見異思遷四個字從此與我絕緣。以後我說沒怎樣就是真的沒怎樣,倒是妳自己要好好考慮,要不要給我們學弟一個機會呀?」

「所以你贊成我跟小彬……」

「靠,小光也是這樣問我的,你們煩不煩啊?」

「好啦好啦,唉。」馨馨嘆了口氣,抬頭望著我的後方:「別廢話啦,主任來了,你好好跟她說話吧。」

「嗯。」

我點點頭,轉身過去,望著大步從操場走來的滅絕師太。等她走到身邊,兩人同聲「主任好!」,滅絕師太點點頭,微笑著對馨馨開了口:

「戴雅馨啊,妳的資料準備好了嗎?」

「啊,準備好啦!」馨馨忙道:「學妹剛剛才拿進去,主任可以慢慢看。」

「妳很認真,不錯。」滅絕師太溫言說,轉頭問我:「那你呢,今天練習得怎麼樣?恭班有聽你的話嗎?」

「報告主任,一切都很上軌道。」

「那就好。」她笑咪咪地說,又問:「你有事情找我?」

「是。」

「好,那你進來講。」

說著她就走進訓導處。馨馨對我吐吐舌頭,笑嘻嘻地推我一把,隨我進了訓導處。

放學時分,北一女訓導處裡都是人。幾個教官進來出去不知在忙些什麼,也有同學拿著文件在蓋章。滅絕師太走到她的位置上,伸手召喚庭安學妹講了幾句話,學妹連聲稱是,把剛才馨馨抱來的紙盒放在辦公桌旁邊,這才對主任敬禮,跑到一旁跟馨馨拿出另一堆文件開始蓋章。

滅絕師太轉過身來,帶我走進「北一女版櫃子審訊室」。招呼我在昨天的位置上坐下,自己坐在旁邊的單人藤椅上,端端正正地,帶著嚴肅感。

「來,」她開了口:「董子凱,你要跟我說什麼事啊?」

「呃,就是昨天主任要我跟胡財貴轉告的事。」我吸了口氣:「今天我跟他聊了一下,這裡有點內情,所以特別耽誤主任一點時間,跟主任回報一下。」

「你已經跟他聊過啦?」滅絕師太一怔,笑了起來:「動作還真快,好,你說吧。」

我開始跟她報告。我毫不保留,從韓若婷懷孕開始,一路講到成功總務處脅迫阿貴,阿貴決定配合,若情況不妙就玉石俱焚等等,詳詳細細說了出來。

滅絕師太越聽越專心,一雙冷眉皺得極深,雙唇緊閉聽完,想了半晌,這才開口問:

「這就是全部的狀況了,是嗎?」

「起碼我知道的都講了。」

「那你是怎麼勸他的?」

「呃,這個就不好意思了。」我搔搔頭:「主任啊,我是這麼想的,我勸他讓我把這件事情跟您報告,看看是不是您可以從您的角度跟我們訓導處協調一下,這麼一來事情就曝光了,那他也不必受到總務處的威脅了。」

「所以你是要我幫忙跟你們訓導求情?把事情曝光,以便保留他的主席職務?」

「嗯,如果主任肯。」

「我不肯。」她神色一變,嚴肅地搖了搖頭:「董子凱,你這麼處理是錯的,本末倒置。」

「是,我明白。」我毫不畏懼:「主任的意思我懂,他心心念念就是保住他的權位,主任不願幫他忙很合理。」

「哦?」滅絕師太一怔:「原來你懂,那很好。既然是這樣,為什麼又要幫他跟我疏通呢?」

「因為他鬼迷心竅,不會罷手。」我嘆了口氣:「主任您想,如果您不幫忙,那就只剩他被成功訓導處懲處一途。這麼一來丟官卸任,總務處也沒辦法貪汙了。聽起來似乎很好,但這樣韓若婷的事情就會曝光了,人家一個女孩子聲名往哪裡擺?再來胡財貴也不會甘心,反過來也會揭破總務處劣行。這兩邊都不是好人,說真的同歸於盡剛好而已,但這不是在找我們訓導處麻煩嗎?學校的聲譽又怎麼辦呢?好不容易選了個代聯會,第一次就捅出這麼大的簍子,把學校搞得灰頭土臉,我覺得很不值得。所以才會出此下策,起碼這麼一來沒有人貪汙,算是防範於前,這不是九三九那時候主任跟我們教官派我去通風報信是一樣的道理嗎?」

「不,你錯了。」

滅絕師太哼了一聲,沉默半晌,驀地站起身來:

「來,你跟我出去,我們操場上走一走。」

「呃,是。」

我心裡緊張,見她轉身就走,當下連忙起身,一瞥見到馨馨與林庭安,只見兩人都睜著大眼,望著我跟主任走出訓導處。

五點出頭,北一女剛放學,操場上三三兩兩都是學生,有的準備離校、有的拿著便當,明德樓旁儀隊學妹正分組轉著練習用木槍,操場中有人打排球也有人打羽毛球。光復樓點起整排的燈,網球場「波」「波」響著網球打在牆上的聲音。校園裡有弦樂有國樂,還有第八節與補校的上課聲。

滅絕師太沉默走出光復樓,沿操場跑道與我同行。她把手背在身後,步伐雖大走得卻不快,我不敢走在她身邊,稍微落後半步走在左側,只見沿路都有同學向她問好,她也沿路點頭回應,表情卻很嚴肅。

這還蠻稀奇的,畢竟平常她不喜歡男校學生在北一女校園裡「招搖」。我不敢多問,只能默默等她開口。就這麼走了半圈,她才逐漸放緩腳步,轉頭問我說:

「董子凱,主任問你個問題。」

「是?」

「你剛剛的話,不能說沒有道理。」她先說了這麼一句,似乎是要我不要緊張:「可是,這不是昨天我要你去阻止同學貪汙的本意。這樣吧,你說說看,你為什麼要這麼保護你們學校訓導處,好像生怕他們為難一樣?」

「因為他們的確為難,」我解釋:「成功訓導處非常保護我們,一般都是勸導代替懲罰。這次牽扯到其他校務人員,想要大事化小需要一個下臺階。我們訓導處十分尊重貴校,所以要是主任幫忙求情,我們訓導處順水推舟一番,那就好辦事了。」

「所以平常他們保護你們,你今天也想保護他們?」

「呃,這樣講也可以啦。」

「他們不用你『保護』。」滅絕師太忍不住笑了起來:「你這孩子,你們訓導處給你方便,你就跟他們稱兄道弟講義氣啦?胡同學行為不檢,意圖貪汙,原本就是你們訓導處負責處理的範圍,你應該把事情告訴他們,而不是跑來找我商量。你為了保護校譽,讓你們訓導處大事化小,不惜遮掩胡同學跟教職員的劣行,還要我當幫凶,這是本末倒置,不是我們教育單位該做的事,所以我不能同意你的要求。」

「呃,是。」

「而且,你也被『綁架』了。」她嘆了口氣:「之前覺得你很愛國,聽你這麼一說,你還很愛你們的學校,昨天不是還想當縮頭烏龜嗎,怎麼一個晚上就決定出頭維護校譽了?」說著又是一笑,搖頭說:「你啊,熱情有餘,重點卻放錯了。滿心想著阻止事情發生,投鼠忌器生怕校譽受損,結果變成了貪汙集團的幫凶。我問你,學生貪汙、職工利用學生貪汙,這是對的嗎?」

「當然不對。」

「有這麼差勁的學生與職工,學校沒責任嗎?」

「有。」

「既然有責任,那要怎麼負責?」她追問:「是遮掩過去,還是積極處理?」

「積極處理。」

「誰處理?」

「訓導處可以處理學生,總務處嘛,這我就不知道了。」

「沒錯,你不知道,」她接口:「所以不能幫學校決定。你並不瞭解你們訓導處,成功訓導處一點也不怕麻煩,你們校風這麼自由,學生這麼……調皮,真想省事嚴格管理就好了。成功訓導處非常了不起,對你們在包容中循循善誘,一邊輔導你們自律,一邊又承擔你們所有的大小紕漏,讓你們在自由的環境裡學習成長,這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教育精神。至於職工利用學生貪汙,那是你們校長要處理的事,于校長做人忠厚,說不定真的會大事化小,但那也是他的決定,不需要你一個學生來幫他傷腦筋。」

「既然這樣,那我根本不用跟胡財貴溝通,打聽到什麼直接通報學校不就結了?」我皺眉:「主任昨天要我跟胡財貴溝通,不是也希望我能規勸他,給他一次機會嗎?」

「是,但我希望你做的是要他面對錯誤、勇敢檢討改進,不是讓你來幫所有人找下臺階。」

「我有勸,他不聽啊。」

「那就得面對後果。」滅絕師太嚴肅地說:「如果要我建議,我覺得你已經做了所有該做的事了。剩下都是雞婆,連跟你們訓導處打小報告都不必。」

「啊?」我一怔:「所以呢,裝不知道嗎?」

「是啊。這不是昨天你想要做的嗎?」

「為什麼啊?」我心下大奇:「之前我的確不想管,但昨天主任一番教誨,我回去想想覺得的確應該站出來盡一己之力,看看能替大家做點什麼。既然都站出來了,現在也只是胡財貴鬼迷心竅而已,難道主任要我現在就放棄,不是換個方式再勸勸他什麼的嗎?」

「問得好,我很高興你有認真想想我的話。」她放緩腳步,認真地說:「但是呢,昨天我是在鼓勵你,討論的是你本人,而不是這件貪汙不貪汙的事。董子凱,你很聰明,傾向相信無論事情多麼困難,總能找到一條聰明的方法來解決。不過這樣的習慣,有時候也會適得其反,很容易造成你的學習障礙。學習是辛苦的,很多時候不能取巧,不是每件事情都能找出兩全其美的解決之道。」她想了想:「學生會犯錯,由於還沒出社會,犯錯的懲罰很簡單,頂多記個過,將來改進就好。社會上可不是這樣的,小錯別人可以容忍,頂多注意不二過;大事只要一失足就得面對後果,從被社會唾棄到牢獄之災,沒有第二次機會。」她停了半晌,又說:

「照你的說法,這位胡同學也很聰明,卻毫無道德準則,為了小小一個權位不惜當貪汙共犯,拿人格來換取短時間的權力。這種人要是沒有受到教訓,將來出社會只怕無惡不作,不但危害社會,更會傷害到自己。所以一定要讓他受到嚴厲的懲罰,無論多重都好,給他校園中最重的懲罰才是最好的教育。你知道你跟他最大的差別在哪裡嗎?」

「我不會貪汙。」

「那是基本的,」她搖頭:「昨天就說了,你會自我檢討,他不會,所以你犯錯我不會懲處你,因為你會提醒自己不二過。他卻會一錯再錯,這才需要外在的力量來規範。」

「那為什麼不要跟訓導處報告?」

「因為他還沒有貪汙,不會喪失權位,受不到教訓。」她正色道:「聽你這麼說,胡同學基本上是執迷不悟的。那就讓他去貪汙吧,連我都聽到風聲了,日後不出事才怪。從我的角度來看出的事越大越好,因為後果越嚴重,他的教訓就越深,這樣才會達成教育目的,讓他痛得永遠不會再犯。」

我大吃一驚,想不到她會這麼說。

「至於你,這件事也是你的學習機會。」她放緩了語氣:「記得我的話,不管事情大小,都必須堅持最起碼的道德底線。你固然不是為了自己,卻也是為了所謂的『大局』鬆動了基本立場。董子凱,你之所以優秀,是因為你的倫理教育好,自律自重會反省,有同情心有正義感,不畏強權擇善固執,加上不怕困難堅持下去的毅力,這些都是我跟你接觸至今所看到的特質,反而那些聰明、反應快或者多才多藝之類的本事都是次要的。主任非常珍惜你這個孩子,所以你必須以更高的道德標準要求自己,不可以因為任何事情妥協,知道沒?」

「是,我知道了。」

「所以該怎麼做?」

「我還是會找機會再勸看看。」

「勸不動呢?」

「那就看看他是不是作法自斃了。」

「很好,不用心軟。」她點點頭:「能夠在學校裡受懲處,因而學會做人處世的正道,其實是學生最大的福氣。你記得,將來出社會之後,不管面對什麼誘惑或利益,都不能跟邪魔外道妥協,一定要堅持你的道德底線,不要為了利益或人情,把自己的人格賠下去了。」

「是,謝謝主任教誨。」

「那我也會當成不知道,讓事態自己發展。」她輕嘆一聲:「就可惜若婷這孩子了。受到這樣的苦,我們又不能去輔導,只能讓她自己默默忍受。這就是識人不明的下場啊。」

我張口結舌,萬萬想不到為了教育阿貴,滅絕師太甚至連韓若婷的事情都決定裝聾作啞,這可是真正的教育家啊。只聽她又說:

「這樣吧,你幫我一個忙。」

「是,主任請講。」

「戴雅馨不是在訓導處嗎?」她微微一笑:「你去跟她說一聲,要她私下關心一下若婷好了。她們兩個同班,戴雅馨又那麼……活潑,應該能夠代替師長給她一點精神支持才對。我既然不知道,那就必須不知道到底,胡同學是跟你說的,你通過戴雅馨『八卦』一下也在情理之中。是不是呀,『哥』?」

「呃,」我一怔,舉手投降:「主任啊,您真是什麼都知道啊。」

「呵呵,戴雅馨嘛。」

她笑了起來,似乎覺得十分有趣。

跟滅絕師太分道揚鑣,她留在操場上漫步,我獨自走回訓導處。馨馨跟學妹剛忙完,收拾一大箱文件走出來。我攔住兩人,馨馨知道我有話要跟她說,把箱子交給庭安說:

「好嘍,就這些東西。妳先拿去圖書館,晚一點中正樓見。」

「是,謝謝學姊。」

學妹微笑著說,對我點點頭,抱著箱子離開。

我跟馨馨站在訓導處門口望著庭安離去。天已暗了,長廊昏暗不清,學妹的身影有種被光復樓吞噬的錯覺。庭安個子不高,身材倒是不錯,修長的腿與玲瓏的腰身,還有細緻的雙肩,似乎上衣裙子都是訂做的。

馨馨推我一把。

「喂,看學妹發呆啊?」

「呃,」我回過神來,傻笑道:「哪有?待會兒妳要去哪?」

「去中正樓看戲劇社表演呀。你也要去吧?」

「幾點?」

「七點半,還早。」馨馨看錶:「這樣好了,我們先出去吃點東西,有什麼話邊走邊講。」

「妳沒事嗎?」

「戲劇社的場子,我能有什麼事?」她笑嘻嘻地說:「我又不是巧怡,一早就緊張兮兮的。走走走,你要請我吃什麼呀?」

「還沒想好就走走走,是在急什麼?點心世界?東一排骨?桃源街餛飩?肯德基或德州炸雞?五個選一個。」

「我要吃三吉餐飲的烤雞腿。」

「西門町日新戲院旁邊那個?」我呆了呆:「跑這麼遠,待會兒會不會來不及回來?」

「還有兩個小時耶,啃隻雞腿哪會來不及?」馨馨推著我往校門走:「那個雞腿好好吃,可惜太貴了我吃不起,哥你別小氣,難得遇到你正好牙祭。」說著推我走出校門。

下班時間,重慶南路擠滿了車。天剛暗下去,遠方尚有幾絲殘餘的霞光。由於待會兒還要回來,馨馨沒回教室拿書包,空手挽著我,伸手打開我空空如也的書包,把手中資料夾扔進去。

空氣暖暖的,比中午熱一點。沿總統府往西門町走,我說起滅絕師太的話。馨馨聽完想了半晌,嘆口氣說:

「唉,那也沒辦法啦,既然主任指定我,我就去找若婷聊聊好了。」

「妳跟她交情怎樣?」

「是不錯啦,」馨馨搔了搔頭:「怎麼說呢,同班快兩年了,本來只是普通熟,沒什麼交情,聊聊天可以說心事有點難。倒是你去幫那個胡財貴之後就比較親近,聊得也多啦。」

「聊什麼?」

「多半是在聊你吧。」

「聊我什麼?」

「打聽一些八卦,回去跟她老公咬耳朵嘍。」馨馨笑了起來:「其實打聽那些很無聊,八卦就八卦,你跟什麼人在一起或者你講相聲很厲害之類的跟選舉有什麼關係呢?我就常跟她說,真想請你幫忙就直接找你,幾句話說得誠意一點我哥自然會幫,不用這麼旁敲側擊的。所以也多跟她聊了一些你的個性,還有我跟你的交情之類的私事。」

「原來如此,」我一笑:「那她還真聽妳的,阿貴確實來找我啦,幾句話說得誠意一點什麼的也都有做到。」

「就是說嘛,你的事不問我還能問誰呢?」

「這不是給我添事嗎?」我嘆了口氣:「好啦,這下子連滅絕師太都知道要來找我了。妳覺得她的意見怎麼樣?要不是她自己說,我還真的不相信她可以就此不管呢。」

「她是我們主任,本來也管不著成功的事啊。」馨馨說:「不過這很像主任的作風,可以管的用力管,管不著的就靜觀其變。再說找你去講也是一種管,如果連你也管不動,那就只能靜觀其變了。」

「可是她為了『靜觀』其變,連韓若婷的事都不處理。這像話嗎?」

「這種事要怎麼『處理』呢?」馨馨嘆了口氣:「哥啊,你念男校沒感覺,女校一天到晚有人懷孕。出了事多半像小箏學姊那樣自己處理,很少讓師長知道省得麻煩。若婷的事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你當主任是聽你講才發現的嗎?學校尊重女生隱私,她不想找學校求助,主任她們也不會勉強。尊重隱私就得裝聾作啞,所以才沒有一知道就去找成功訓導處算帳。」

「那她還要我找妳幫忙?」

「這也算是主任關心的方法嘛。」

「那妳要怎麼幫忙?」

「就關心一下,她愛聊就聊,她不想提我也不能怎樣啊。」

「可不能讓她發現是我說的。」

「嗯,其實不用瞞她。你是聽胡財貴說的,我就說你尊重胡財貴,沒去找主任反而來找我商量,你覺得呢?」

「嗯,這麼說比較好。」我點頭:「對了,講到這個,滅絕師太是怎麼知道妳是我乾妹的啊?」

「當然是我說的嘛,」馨馨噗哧一笑:「你是好小孩,我就是好小孩妹妹,這種光不沾豈不可惜?這學期訓導處多半是我在跑,托你的福咱們很紅,主任見到我都嘛有說有笑的,有一次她問我一些你的事,我在那裡哥啊哥的,等想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改口啦,索性就跟她說了。」

「她沒什麼意見吧?」

「哪沒有?意見可多了。」馨馨哈哈大笑:「要我多跟你學習,什麼又愛國又有能力,反正就校慶時家鳳幫你吹的那一套,還提醒我不要跟你談戀愛,省得讓你分心就不好了。」

「分什麼心?」

「不知道啊,說不定是不要分心跟妹妹談戀愛,要專心愛人家梁文渝的意思。」

「屁啦。」

「反正現在真相大白,別說那堆儀隊的,整個訓導處都知道妳跟薇姊姊在一起啦。」馨馨一笑,忽道:「對了,講到薇姊姊,你有沒有發現巧怡最近對你超好的?」

「巧怡?她跟薇有什麼關係?」我一怔:「嗯,被妳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那麼點。其實我跟她的交情一直很好,不過這陣子……怎麼說呢,態度好像有點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不知道耶……比較像女孩子吧。」我思索片刻:「上禮拜住院她幾乎每天都來探望,帶點水果雞精的,不管薇在不在都會聊一陣子,說啊笑地跟上學期嚴肅的樣子還真的有些不同。她怎麼了,最近社團氣氛比較好,是嗎?」

「啊,社團氣氛?」馨馨一怔,笑了起來:「你在說什麼啊?對啦,最近社團氣氛好多了,多虧你幫巧怡跟宜君小雪她們溝通。不過巧怡的態度大概跟社團無關吧。」

「那跟什麼有關?」

「我哪知道?」

馨馨聳聳肩,停了半晌又說:

「說真的,巧怡這學期跟之前不大一樣。上學期她很兇,急急忙忙地不知道都在緊張什麼。寒假過後好多了,原本以為跟小光有關,可是最近又覺得不大像。」

「前兩天她還說跟小光……很甜蜜,哪不像了?」

「她這麼說嗎?」馨馨一怔:「我覺得她沒跟你說真話耶。」

「怎麼說?」

「你說的啊,小光跟珛靈不知道在搞什麼,就算巧怡沒發現好了,那也不會因此更甜蜜呀。」馨馨皺眉:「再說我也不覺得巧怡真的沒發現,她精得很,對小光又不怎麼放心,搞不好另有隱情。我看八成跟你有關。」

「為什麼?」我呆了呆:「就算有什麼隱情好了,也不會跟我有關啊。」

「奇怪的地方就在這裡,」馨馨挽著我,偏起頭想了想:「跟你有交情是一回事,可是這學期你忙著談戀愛,跟大家很少往來,不知道她為什麼沒事就提起你。春假前你來支援,那幾天巧怡只要碰到我就在聊你,什麼她去找薇姊姊啦,薇姊姊要她當晴雨計啊,她想把社團交給庭安要找你商量啊,文文學姊寄來的蜜李到底給你留幾顆比較好啊,擔心你會不會又要補考不要留級啊,還有什麼想跟你們班合辦畢業旅行之類的,亂七八糟一堆事,一講就好久,每件事都跟你有關。」

「咦?她沒說要跟我們班辦畢旅啊。」

「大概還不急吧,這不是重點。」馨馨又說:「上禮拜你出車禍,她急得跟什麼一樣,薇姊姊一通知當晚我就去了,第二天遇到她提起來,哇,那個氣喔,莫名其妙怪我一堆不跟她講什麼的,我說我急著去看你,看完覺得沒什麼事,再說這不就一見面馬上跟她講了嗎?她講不過我,就扯一堆什麼我在基隆鞭長莫及啊,她住那麼近一叫就到啦,多一個幫手也不是壞事的叭啦叭啦,反正就是怪我沒有第一時間跟她講。」

「然後呢?」

「然後也沒怎樣,就是天天去看你。」馨馨雙手一攤:「說是看你,其實你好得很,不是每次都有說有笑的嗎?還帶王藝嵐過去,我看根本就是去聯誼的。對了,有件事問你,你跟小箏學姊很久沒聯絡了,對嗎?」

「是啊,」我點點頭:「連她的近況都是滅絕師太告訴我的。怎麼了?」

「她什麼近況?」馨馨問,卻不等我回答:「她要巧怡轉告你,約你最近見個面,巧怡跟你講了沒?」

「沒有。」我忙問:「姊姊怎麼了?」

「喔,她沒事,別擔心。」馨馨解釋:「她說她快畢業啦,想抽空跟你見個面,也要跟你分享一下聯考前的心得,說什麼希望對你高三以後有幫助。」說著嘻嘻一笑:「其實就是想你啦,高三壓力大,想被你安慰一下,這是巧怡跟我說的,結果她卻沒跟你講。」

「她最近比較忙啦。」我點點頭:「那我就自己聯絡姊姊好了。說不定今晚她會來,那就直接約了。」

「小心出狀況。」

「放心。」我微微一笑:「剛才就說過了,從今以後什麼問題都不會有。我的心很定,即使最近多了一個震澤,跟薇之間的感情也沒有受到影響。妳不用替我擔心。」

「我擔心的不是你。」馨馨歎道。

「姊姊也很好的啦。」

「希望如此,不過還是小心點。」馨馨頓了頓,忍不住說:「再說我擔心的也不是她。」

我一怔,見馨馨不打算繼續往下講,當場也不接口,繼續走在夕陽餘暉中。

兩人走過總統府,轉上寶慶路,沿初上華燈往西門町漫步。今天很奇怪,好像事情一堆,心情卻很輕鬆,有種週末放假壓馬路的逍遙感。想起上次陪馨馨去中央圖書館的事,望著前方的西門町天橋,我開口說:

「喂,記得上次一起去西門町麥當勞嗎?」

「記得啊,」她點點頭:「你教我怎麼用鉛筆,一起照大頭照,還問了一堆我的衣服、交通費之類的事。」

「對啊,虧妳還記得。」我微笑著問:「那後來呢,襪子買了沒?」

「呃,不是說好你幫我買嗎?」

「喂,妳沒拿舊襪子來換啊。不是說當抹布也可以嗎?」

「最好是你敢拿我的舊襪子當抹布啦,到時候看乾媽會說什麼。」她咕噥地說。

我一怔,發現她似乎在想心事,正要開口詢問,她忽然嘆了口氣。

「怎麼啦?」

馨馨停了腳步,轉頭望我一眼,沉默片刻。輕聲說:

「哥啊,有些話我一直想跟你說,乾脆現在說了,你聽了可別介意。」

「好啊,什麼話?」

「你這人,」她看著我,眼神倒映著路上的霓虹燈:「說你聰明,常常很遲鈍。你記得我們是怎麼變成兄妹的嗎?」

「嗯,就那樣嘛。」

「哪樣?」

「嘿,妳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我當然知道。」她臉一紅:「就我喜歡你嘛,幹嘛不好意思講?當時你有小箏學姊了,還有薇姊姊,所以想了這個辦法不傷我的感情,跟我建立新的相處模式。可是你知道嗎,即使今天,我還是喜歡你的。」

我一怔,臉上熱了起來。

「當然,或許有點不一樣吧。」她輕聲說:「當你妹妹很開心,你跟薇姊姊幸福我也很為你高興。可是,從認我當妹妹以後,你大概覺得這樣就搞定我了吧,也就不再擔心我喜歡你的事了。因此,你也不知道,在這個將近一年的時間裡,我還是跟當時一樣,一直喜歡著你呢。」

我心跳加速,她的眼神又亮又平靜,跟平常的她很不一樣。

「哥,你別緊張。」她柔聲說:「我不是要說喜歡你的事,我們兄妹當得很好,就算今天你是單身……也沒有小彬,我還是希望繼續當你妹妹,被你疼被你寵。我想說的是,你這人很傷腦筋,常常會在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亂放電,從不顧慮人家女孩子的心情。」說著輕嘆一聲:

「像那個襪子吧,我每天早上穿襪子都會想起那天的你。你好可愛,想幫我買又不好意思說,盯著襪子店不講話,心裡想東想西。去年我就是這樣喜歡上你的,你看起來很厲害,師父社長什麼都會,但是我喜歡的你,卻是那個單純想要照顧我,想一堆笨方法幫我這個那個,卻又不知道怎麼表達的你。」

我心裡滿是懷念,她又說:

「社徽是這樣、我的上台機會也是,還有那些教我表演、跟我分享心情的瞬間,那種時候的你好溫柔、好專注又好可愛,一兩次就算了,我們天天見面,幾次下來我馬上就喜歡你了。之後我們變成兄妹了,你也對我更好了,可是這種哥哥的好,並沒有改變你作為男生的迷人之處,很多時候反而還會加強我的情緒。像這個襪子的事,或許你只是疼我,可是我就慘啦,每天穿襪子想你一遍,脫襪子又想你一遍,想來想去既甜蜜又不舒服,看著自己的腳不知道該怎麼辦,跟你見面是兄妹,一見到襪子就變成單相思啦。這就是你討厭的地方。」

我一驚,想不到馨馨有這樣的心情。

「哥,這是你的特質,我喜歡的也是你這個特質,你不要覺得抱歉。」她輕輕地說:「可是,如果你不喜歡什麼人,想要保持距離,或者像我們這樣有其他的交情,那就要注意克制,行為要有分寸呀。你都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你說沒怎樣大家總是不信呢?就是因為你的態度有問題,既然沒怎樣就別放電啊,不要做出那些只有男朋友才可以做的行為啊。我比較沒經驗就算了,你說小箏學姊、薇姊姊、王藝嵐這些人誰不是經驗豐富又聰明絕頂呢?結果每個都愛你愛得要命,你不覺得自己應該負一點責任嗎?」

「馨馨,我……」

「你對人好,我懂。」她不讓我說話:「像對大姊吧,你真的好溫柔,問題是這麼溫柔的你怎麼讓人不迷戀呢?結果大姊愛上了你,也失去了你,還多了一個震澤。或許對大姊來說震澤是好事,但你能保證每個人愛上你都會有好結果嗎?想想王藝嵐吧,你說她太主動了你搞不定她,但溜進我們學校、約好給人家牽手或者騎車載人家出去玩這種事都是你自己願意才做的,可不是被人家逼的,也不是因為人家採取主動所以沒辦法拒絕的,對不對?」

「呃。」

「既然說到這裡,那就可以偷偷告訴你了。」她續道:「小箏學姊找你,當然是想見見你,不過主要還是想跟你解釋一下她把獎章送給王藝嵐的理由。前陣子她們因為某件事情見過面,聊著聊著聊到你,王藝嵐跟學姊說了一堆對你的感覺。你知道學姊的,看起來冷冰冰,實際上是個非常體貼的女生,她完全理解王藝嵐的心情,也不知道說了什麼,最後就把獎章送出去了。學姊有學姊的想法,也想跟你分享,只是沒有機會見到你。可是啊,」她搖了搖頭:

「巧怡說那天你對王藝嵐冷冰冰的,其實很介意學姊把獎章送她,是不是?」

「呃,是。」

「你聰明得很,又會表演又會講好聽話,真要掩飾什麼我看誰也沒辦法發現吧。所以是根本不掩飾,這種表情要是被學姊看到了還得了?要是王藝嵐覺得受傷,把獎章拿去還給學姊,跟學姊一說你的態度,那學姊又會有什麼感覺?」

「呃。」

「這就是我說的亂放電,很多時候你對人好,很真誠,但也要控制一下,不要把真心話寫在臉上,不要輕易做出一堆讓人誤會的舉動。」她又嘆了口氣,像是考慮片刻,這才說:

「這也是我的困難。哥,我再問你一次,你覺得我該不該接受小彬?」

「啊?」我呆了呆,馨馨話題跳好快:「這跟妳剛剛說的話有關嗎?」

「當然有關。」

「有什麼關?」

「簡單說,你要放我走,我才走得了呀。」馨馨望著我的眼睛,語氣流露著幾絲依戀:「哥,解鈴還須繫鈴人,只有你才能解除施在我身上的魔法。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對我,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對女生的好感,你只想跟我做兄妹,不但絕對不可能喜歡上我,也覺得小彬超級合適我的。只要你親口跟我說出這些話,以後你……就可以幫我買襪子了,我也可以真的考慮考慮,看看能不能給小彬一個機會了。」

「呃。」

我一怔,想不到馨馨會在這樣的一天,突然跟我說了這麼多意料之外的話。

馨馨望著我,透明的思緒帶著溫柔。我望著她的表情,不禁認真思考了起來。

我對她,真的「完全沒有」「一絲一毫」「對女生的」「好感」嗎?

如果是這樣,當天拍大頭照,我為什麼會注意到布簾下方那雙白皙可愛的小腿呢?

如果是這樣,又為什麼會注意到她是「摟」著我,而不是「挽」著我呢?

我的確只想跟她做兄妹。但是,「絕對不可能喜歡上她」,這句話卻又為什麼那麼難說出口呢?

小彬真的適合她嗎?坐火車、面對面相處,小彬又高又帥、既體貼又斯文,明明舞台經驗很好,有時候卻會頓頓的,白皙的臉孔很容易在害羞或緊張的瞬間紅起來。雖然表達能力很好,卻不會說場面話,只要有一點跟他想的不一樣就不知如何回應,既不會屁話兩句也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看上去反而十分木訥。或許當個學弟不錯,出任代聯會財委也不容易出事,但這樣的孩子,卻真能照顧、疼愛作為學姊的馨馨嗎?

馨馨需要我說這些話。問題是,到底該怎麼說,才能讓這些明明就很彆扭的話,被我說得跟真的一樣呢?

正自為難,就聽馨馨長歎一聲:

「唉。」

我連忙回神,只見她的眼神依舊清澈,透出一絲隱藏著的笑意,低頭牽起我的手,輕輕地說:

「哥,你這人,真是討厭到家了啦。」

「我……」

「好嘍,別說啦。」

「呃,好啦。」

「真是的。」馨馨哼了哼。放脫握著的手,再度「摟」起我:「快點走啦,再拖就來不及吃雞腿了啦。」

她故作輕鬆地說,扯著我的手臂,轉身繼續走。

我鬆了口氣,連忙跟上步伐,踏上西門町天橋。

我們不約而同避過適才話題,聊起今晚的戲劇社表演。據馨馨說,為了迎戰演講社,戲劇社幾經思考,決定參考上次社團聯展經驗以一齣默劇作為演出內容。不但區隔與演講社的差異,更能充分表達她們的戲劇實力,博取訓導處評鑑人員的認同,抗拒來自演講社的併吞。

問題是,在巧怡的分化手段下,戲劇社內部分崩離析,二十幾個社員竟然只能招募到七個表演者,其中甚至還包含宜津與小笙妹妹。換句話說,排除兩個演講社叛將,整個戲劇社裡只有五個人是真正想要維持現狀的,其他人不是不表態,就是贊成加入演講社。

「那她們還在撐什麼?」我一呆:「都離心離德到這種程度了,就算表演勝過我們,到頭來這些社員退社再加入演講社,戲劇社還不是一樣倒社?」

「是啊,唉。」

「妳嘆什麼氣?」

「你知道的啊,」馨馨解釋:「如果真是這樣,那演講社不就會多出戲劇組了?之前宜君就在擔心這個問題,戲劇社那麼多人,這組起碼十幾個吧?我們才六十三個人,戲劇組一成立就算不是最大組也跟演講組差不多大,你上次在聯誼時的說法很對,重點在未來的『皇民化』,要是沒搞好可慘了,說不定演講社還會進一步分裂耶。什麼併吞,根本是消化不良嘛。」

「咦?上次我不是跟妳說的呀。」

「小雪她們會講,」馨馨瞪我一眼:「你有意見都跳過我。你知道嗎,巧怡說了,即使戲劇社被併進演講社,她也不打算要我卸任副社長。」

「哦?真的嗎?」我一怔:「這樣擺得平嗎?」

「巧怡說可以。她跟對方副社長很好,一個叫做……」

「孫儀芳,我知道。」我接口:「跟妳同班,原來是巧怡跟她很好啊?」

「咦?你認識儀芳啊?」

「不認識,是巧怡講的,她說這個孫儀芳跟妳同班,是妳介紹她認識的。」我追問:「所以到底是巧怡跟她比較好還是妳跟她比較好?」

「都好,我進北一女除了宜津跟誰都好,再說跟宜津也和好了。儀芳是我介紹給巧怡的,結果她跟巧怡比我還好,這裡有個故事你要不要聽?」

「好啊,妳說。」

「儀芳高一在儉班,跟燕玲還有家鳳同班,」馨馨一笑:「這人跟演講社也真有緣,高一兩個演講社同班,高二又兩個演講社同班,難怪會叛變,真是剛好而已。其實她跟宜津很不對盤,兩人是高一下戲劇社認識的,儀芳覺得宜津想要搶她的副社長,兩人沒事就槓上,想不到高二分班竟然同班,這就是所謂的孽緣啊。巧怡不認識儀芳,社團聯展第二天在交接典禮上跟家鳳聊天聊到,她要家鳳介紹,家鳳忙著談戀愛每次都忘記;找燕玲嘛,人家臉皮薄,跟儀芳說熟又沒那麼熟,知道巧怡要滲透怕當壞人,所以總是跟巧怡推托。這可把巧怡急壞了,還好高二儀芳跟我同班,加上宜津幫倒忙,這才通過我介紹跟儀芳做了朋友。」

「呃。」我呆了呆,馨馨的背景介紹還真不是普通清楚。只聽她又說:

「好啊,認識就認識,巧怡竟然跟她好得不得了。」馨馨頓了頓:「嗯,真的是不得了,這可不是我誇張。哥,跟你咬個耳朵,你聽聽就算了,我聲明在前,這不是在說巧怡壞話,只是我覺得你需要知道一下,畢竟巧怡跟你關係好,最近又有……很多合作。好嗎?」

「好,」我怔了怔,這麼謹慎的話真不像馨馨會說的:「妳講,我不亂想。」

「那就好,你真的不要亂想喔。」馨馨叮嚀一聲,續道:「巧怡這個人佔有慾很強,平常好好的都沒事,但是講到交朋友,其實交男朋友也是,那個佔有慾常常會讓人覺得很拜託。像是儀芳吧,認識之後她們兩個交情超好的,沒事就混在一起,以前中午巧怡常去找學姊吃飯,高二之後變成跟儀芳吃,今天去福利社、明天去烹飪教室,不然就在中正樓水池那邊野餐。後來被教官唸不可以在公共場合吃便當,乾脆直接跑到我們班吃,天天喔,抱著便當到班上來,也不避嫌,就這麼大剌剌吃給宜津看,一副我找妳們家副社長當姊妹淘看妳將來要去哪邊的樣子,難怪宜津要拿小笙學妹整她,很多時候我覺得巧怡也是活該。」

「嘿。」

「好啊,交情好就好,本來我以為她是衝著儀芳是戲劇社副社長,算是公關往來,後來越看越不對。」馨馨續道:「開始一起吃便當,後來甚至一起做便當啦。儀芳是南投人,在台北租宿舍,有個室友是景美的,聽說好像是景美樂隊的。巧怡去過她宿舍一次,回來後就說以後不要去儀芳宿舍啦。」馨馨喘了口氣:「講到這個景美樂隊的也跟你有關,你知道嗎,這個景美的高一開始跟儀芳當室友,高一寒假儉班有活動,活動結束後儀芳跟那個景美的約好一起吃飯,景美的男朋友騎車送她去找儀芳,結果這位大哥竟然沒有立刻閃人,反而坐下來跟儉班女生聊天,當著他的景美女友喔,竟然可以換到一堆人電話,之後就亂七八糟啦,沒隔兩個月就搞上了儉班的一個大美女,也把樂隊的甩了。你猜這帥哥是誰?」

「胡財貴。」

「咦?你知道啊?」馨馨一怔:「喂,知道不早講,還要我講半天!」

「妳講話沒空隙的,我能怎麼早講啦?」我哈哈一笑:「沒有沒有,我不知道,是從妳剛剛的話裡推出來的。什麼景美樂隊我一個不認識,所以只能是那個男的跟我有關,之前就聽說胡財貴始亂終棄一個景美女朋友,韓若婷高一是儉班的,兜一兜就猜到啦。」

「你怎麼知道若婷高一在儉班?」

「呃,她學號有痕跡嘛。」

「厚,哥,你真的是個大色狼耶!」馨馨推我一把:「換班重縫的學號上面已經有了新的班級,還是『愛』這麼複雜的字,你竟然看得出來人家以前的班級,你是怎樣,盯著人家胸部看喔?」

「我看的是學號啦。」

「你是什麼時候見到若婷的?」

「很久了啊,就一開始在路上碰到她跟胡財貴,另外就是上次公演他們來捧場。」

「那你是哪次偷看人家胸部的?」

「喂,一定要這麼說嗎?」我有點糗,這才發現馨馨的胸部靠在我的手臂上:「她那個胸部也用不著偷看吧?這麼大有沒有E罩杯啊,還穿那麼合身的訂做制服,根本就是故意挺出來給人家看的好不好?平常我都這樣子記人的,妳們女校又沒有繡名字,就算有也是繡在胸口,想記得還不是得看?」

「少來,什麼靠學號記人,騙人有這麼騙的嗎?」馨馨一笑,伸手遮住胸口:「好啊,我學號幾號?」

「72314。」

「咦?」她一怔:「你真記得啊,那小箏學姊的呢?」

「61022。」

「薇姊姊?」

「71912。連她們的都記不得我算人嗎?」

「對,你有理,巧怡的?」

「70212。文文學姊52013、阿珍學姊61054、幼欣學姊62428、毓秀學姊62718、小雪72341、斌斌71328、宜君70614、家鳳71654、碧禎70717、燕玲71633,妳們幾個大頭我全記得,六字頭跟我直接講過話的只有思晴學姊我沒去記。怎樣,還有什麼意見?」

「天老爺,你真的把演講社當後宮耶,每個胸部都看,小雪的確是72341。」馨馨睜大了眼睛:「為什麼思晴學姊的你記不得?」

「不是記不得,是沒去記。我看的是學號,要講幾遍,我靠這個記人。」我被她問得有點火:「第一次見到思晴學姊就是妳們交接儀式,她站上去背成績跟背趟子一樣,滿臉青春痘想忘也忘不掉,那就沒必要去背學號啦。」

「你……」馨馨噗哧一笑:「喂,不騙人,你真的用學號記人喔?」

「不光記人,有時候也用來認識人。」我笑了起來:「記得孫國卿嗎?61004,姊姊還罵我不可以用學號稱呼人家。姊姊自己也是,我高一上九月認識她的,人家那麼漂亮我不敢上前問姓名,只好記一下學號,要說拿學號記人還真的是從她開始的。」

「說來說去還是色狼嘛。第一個胸部就是看學姊的。」

「對啦好啦,還是左邊的,滿意了沒?妳岔題也太嚴重了吧?不是在說巧怡跟孫儀芳的交情嗎?怎麼岔到阿貴和韓若婷那裡去啦?」

「我是岔題到你是色狼那裡去的,哈哈。」馨馨取笑:「不過這一岔題還真讓我見識到了,你的記性真厲害,我猜你一定記得每個女生的罩杯。好啦好啦,繼續講儀芳。反正巧怡跟她很好,本來是去儀芳宿舍一起做飯的,結果做一做份量多了一點,儀芳分給那個景美室友吃,巧怡就吃醋了。」

「這有什麼好吃醋的?」

「你說得很對,下次記得規勸她。」馨馨吐吐舌頭:「她跟我抱怨,說那個景美的很不識相,吃別人做的東西也不會不好意思,一點食材是沒幾個錢,問題是那是她跟儀芳的心血,吃不完可以留著吃,可以當晚飯吃,可以當宵夜吃,就算給垃圾桶吃都好,反正怎麼都不能分給室友吃。我本來以為她是不高興儀芳的,多問幾句才發現她氣的是那個景美的,反而一句話都沒有說儀芳不好,見到儀芳還嬉皮笑臉,這才發現她的佔有慾有多強。」

「真的可以這麼解釋嗎?」

「你沒發現,其實她對你也是這樣。」馨馨忽道:「剛剛已經談到了,只是……反正我們談佔有慾。巧怡跟你是社長對社長,她不喜歡我跟你談社務,她覺得那是她的專利。你可以管演講社的事,可以因為你自己的榮譽或者說唱藝術社的利益來管,可以因為小箏學姊而管,也可以因為不管哪個社員需要幫忙而管,但就是必須先跟她商量,除非她希望你去找其他人溝通,不然如果你自己去找小雪宜君她們巧怡就會生氣,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很正常吧,我一個『榮譽社員』怎能不先經過社長同意就管事呢?」我皺眉:「再說哪次是我主動管的?每次都嘛妳們跑來跟我扯沒完,想不管都不行。她憑什麼生我的氣?」

「你沒聽懂,你管事她很高興,她最喜歡你管演講社的事,管越多就是跟她交情越好,最好你每天都待在她身邊垂簾聽政當男寵,人家武則天你就是來俊臣。」馨馨解釋:「她才不會氣給你看呢,你去找別人溝通她就會跟我埋怨,說你仗著自己人氣好自作主張,覺得你跟大家比較好,心裡不是很舒服。」

「這很少發生吧?」

「的確,所以她也很少生你的氣。你很有規矩,討論事情就像你說的多半先經過她同意,找我都是傳話,立場多半也都站在她那邊。所以人家講起你都嘛嬉皮笑臉的,甚至……還蠻得意的,有種你只屬於她一個人的感覺。所以我說這是個佔有慾問題,你來幫忙她都說是幫『她的』忙,你不幫忙她就怪你不管『演講社的』事;跟學妹介紹你,每次都嘛『這位學長,是社長第一次與說唱藝術社合作時的搭檔』,甚至還說『也是我的相聲師父』。喂,你是我師父呢,她這麼說就是某種佔有慾表現,還好我不覺得怎樣,換成其他人早翻臉了吧?」

「真有這種事?」我呆了呆,回想巧怡一年多來的態度,這番話似乎有點道理,於是問:「那妳呢,都不會覺得不舒服嗎?」

「我啊,哈哈,你是我哥啊,這個她搶不走。」馨馨一笑:「再說現在又有震澤了,你是我姊姊兒子的爸,我們是親戚,總不能這件事也學,把你扔給文文學姊亂來吧?」

「喂喂喂,少亂講話。這也能拿來開玩笑,我都快擔心死了。」

「別擔心,橫豎該來的跑不了。」馨馨聳聳肩,又說:「扯遠了,反正巧怡這人很會吃醋,真的喜歡什麼人很容易強迫對方用她的方式來相處,也會堅持某些形式意義的作為,你跟她相處記得守分寸,不要……亂漏電,也不要跳過她的權威,這樣就沒事了。」

「我哪會跟巧怡漏電啊,她是小光馬子耶。」

「嘿,最好是啦。」

馨馨哼了一聲,在我手臂上捏了一下。不再討論這個話題。

六點十五分。

穿過傍晚的西門町天橋,路人行色匆匆各有歸宿。難得有這樣的時間,我跟馨馨都不急,挽著手像是一對散步中的小情侶,沿中華商場往西門町前行。

原本的鐵路已經地下化了,中華商場後方鐵軌遺址舖成了兩線的公車專用道。陸橋在晚風中搖晃,圓環圍著圍籬不知道在施什麼工。我們不再討論戲劇社,也停止了關於巧怡的話題。不知為何,今天的氣氛和平常有點不同,好像聊了很多,卻都點到為止。我只覺得她「摟」得很緊,堅實柔軟的胸部磨蹭在手臂上,髮香搖曳在身邊。

我收斂心神,告誡自己對馨馨要有分寸。今晚說太多了,馨馨是妹妹,不只是一個女生,以後還是要選擇話題,「漏電」到大姊妹妹身上就不像話了。

想到大姊,不知為何輕鬆了些。馨馨說我們是親戚,雖然我不是大姊丈夫,但從震澤的角度來看馨馨根本是我的小姨子。沒事亂想小姨子,這是日本A片情節,嗯,不可以,要小心克制自己的思緒。我對自己說。

談天說地經過傍晚的西門町,由於是週間,人潮沒有週末多,臨時攤販稀稀疏疏地,店家門可羅雀。我們經過圓環麥當勞,穿過西寧南路與立體停車場,經過去年跟小箏說話的、九三九時性病防治所旁的樹叢,也經過了跟小渝捐血後遇到各校教官的麥當勞。一路談談講講,總算來到電影街。

樂聲戲院新上映「赤面煞星」,聽名字是個亂七八糟的動作片,廣告看板畫的倒是挺美的。金髮的茱蒂福斯特穿著低胸白色小禮服,後面有個西裝男持槍戴墨鏡看不清楚面孔。

茱蒂福斯特真漂亮,「計程車司機」與「控訴」兩片拍得生動性感,充滿知性的臉孔精緻有戲,難得長得這麼美的演員可以擁有如此演技。轉頭望了望馨馨,忽然覺得她的感覺很像茱蒂福斯特,精緻知性卻又沒有那麼嚴肅,帶著溫暖的氣質。正打算開口稱讚兩句,驀地想起適才的對話,連忙硬生生把話吞回肚子裡。

「哥,怎麼啦?」

見我瞧著她,馨馨笑咪咪地問了一句。

「沒事沒事,我是……想問妳待會兒要吃幾隻雞腿而已。」

「兩隻。」她笑道:「還有滷味。」

「沒問題,妳盡管買,我請客。」

我忙道,來到三吉餐飲,見門口都是人,掏出皮夾交給她:

「喂,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妳去排隊,我也要吃兩隻,外加雞屁股三串。剩下妳要吃什麼盡管買別客氣,我在外頭等妳。」

「沒問題。」

馨馨一笑,接過我的皮夾,小小的身子擠入排隊人潮,隱沒在五顏六色的男男女女當中。

我吁了口氣,站在路上看了看錶。才六點十五分,時間竟然走得這麼慢。今天氣氛真怪,平常跟馨馨相處都不用這麼小心的,難道真的是因為她表示依然喜歡我的關係嗎?馨馨很直爽,說那些話不是為了跟我表白什麼,只是拿自己為例提醒我跟女生相處要守分際而已,實在不該因為這樣的對話,就覺得渾身不對勁才是。

待會兒還要看戲劇社表演,看完還要找薇,早知道不跟馨馨見面了。今天是四月十八日,去年這段時間早上都跟馨馨吃麥當勞,下午支援社團聯展,晚上去薇家聊到深夜。想想今天的人生,似乎跟去年十分類似,卻又有些不同。

胡思亂想一番,馨馨已經排隊付賬完畢,伸手招我陪她等。三吉餐飲的烤爐在街面上,一個中年女子穿著圍裙,對著方形大烤爐烤得很認真,如山的雞腿堆疊在烤架上,四周滿是燒烤香。

等待的人很多,沒有排隊,圍著烤爐不知誰先誰後。今天突然熱起來,路人多半帶著一件脫下來的外衣。高腰褲配牛仔外套,大捲髮配大耳環,這是近來西門町最時尚的穿著,看上去有種制服感。

馨馨聊起待會兒戲劇社的表演。據她表示,由於這次是戲劇社的「存亡之戰」,連六字頭高三學姊都下來幫了一些忙。六字頭社長叫做黃懿,是小箏高一同班同學。之前巧怡步步進逼,黃懿找小箏說項,小箏勉為其難答應了她,回頭跟巧怡討論沒結論,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躲不掉只好正面迎戰。戲劇社七字頭社長叫做林宥潔,據馨馨表示是個與世無爭的隱士型人物。面對演講社大軍壓境,隱士不能獨善其身,先整合內部意見,用投票凝聚共識,再跑訓導處做公關,說服滅絕師太與盧組長「以表演定勝負」,這才有了這次的擂台。

林宥潔高一是讓班的,跟宜津同班,宜津在演講社人緣不好,老早就有投奔戲劇社的想法,甚至還想藉由與林宥潔的關係取代孫儀芳當戲劇社副社長。問題是宜津講話不好聽,還沒轉社就鬧了個風風雨雨,原本已經內定是副社長的孫儀芳公開反對宜津入社,結果宜津卻以六七晚會的優異表現獲得學姊青睞成功加入。

六月底社長交接,宜津沒有拿到副社長,卻給了巧怡一個滲透的機會。巧怡手腕高明,一邊跟儀芳把交情弄好,一邊派小笙進入戲劇社蒐集資料,耐下性子等候林宥潔把各項工作完成。之後訓導處同意打擂台,木已成舟非打不可,這才開始發動攻勢,不但通過儀芳爭取戲劇社社員支持,更利用宜津在戲劇社的惡評分裂戲劇社,創造對方內憂外患,以便在擂台上一把贏光。

巧怡戰術犀利,執行起來卻沒有那麼順利,小笙去了就不回來啦,戲劇社的表演依然如期產出。林宥潔這個人很有趣,對政治活動十分冷感,平常不是練表演就是參加讀書會,要不然就跟三五好友跑真善美看藝術電影寫心得投稿北一女青年。據馨馨說,若非黃懿以學姊身分要求林宥潔保存戲劇社招牌,搞不好林宥潔還會乾脆把戲劇社交給巧怡,換個演講社戲劇組,輕輕鬆鬆看電影練話劇也未可知。「擂台」對她的意義,說不定還是表演本身的樂趣,而非跟演講社的勝敗或戲劇社的存亡。

「那還真可惜,」我歎道:「如果巧怡先跟姊姊講好,請姊姊穩住那位黃學姊,她自己正大光明地找林宥潔,說不定根本不用打這個擂台。」

「嗯,不會的。」馨馨搖頭:「一來有個宜津在亂,二來那位黃學姊也很犀利,對戲劇社這塊招牌在乎得很,小箏學姊是搞不定她的。」

「原來還有姊姊搞不定的人啊。」我笑道。

「哈,這是什麼風涼話?」馨馨推我一把:「你就是一個,還好意思說。其實整件事小箏學姊都是反對的,巧怡那些什麼訓導處要我們放棄四大組回歸演講本質的鬼話哪裡唬得了她?訓導處覺得演講社不務正業八百年了,咱們還不是一路紅到底,再說今年還有你,要擔心也是未來的事。想起來根本就是巧怡好大喜功。」

「嗯。」

「咦?怎麼了?」

「唉,這話不好說。」

我嘆了口氣,正要說話,烤雞阿姨就插進來問我們要不要加辣,我不要辣馨馨要,兩隻雞腿還一個大辣一個小辣,囉哩囉嗦總算拿到四隻雞腿一大包滷味加上我的三串雞屁股,結果人家還是順手在我的雞屁股上塗了一大堆辣椒醬。

捧著一堆食物往回走,馨馨毫不顧慮形象,笑嘻嘻地當街啃著雞腿,一邊啃還一邊大讚好吃。吃了幾口才想起剛剛的話題,問我說:

「哥,你還沒說你在嘆什麼氣呢?」

「這個嘛,」我想上片刻:「我說是說,妳別去跟巧怡講。」

「沒問題,你說。」

「本來我覺得這次很有把握的,現在想想似乎有點太樂觀了。」我緩緩地說:「妳等著看,今晚戲劇社的表演絕對不會讓我們好過,弄不好還會影響到我們明天的表現。我們在這裡覺得十拿九穩很開心,翹著二郎腿等著成立戲劇組,都要開始了還跑來聊天吃雞腿,嗯,這就叫做輕敵啦。」

「啊?為什麼?」馨馨一怔,張大的嘴巴裡還有半塊雞肉:「哥,『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是你寫的耶,再說之前你不是很有信心嗎?」

「信心是建築在實力上的,更是對敵人的瞭解。」我搖頭:「被妳這麼一說,我發現我根本不瞭解對方,甚至連演講社的實力也……沒有很注意。反正驕兵必敗,想打贏這場仗啊,要不是運氣好,就是明天下午還要惡補一番才行。」

「有這麼嚴重嗎?」

「妳不同意驕兵必敗嗎?」

「喔,不是不是,你先別急。」馨馨忙道,捨不得似地咬了幾口雞腿,這才笑道:「這還真好吃。哥,我當然同意驕兵必敗,我的意思是說,敗就敗,努力過失敗就算了,沒那麼嚴重。」

「喂喂喂,這是一個副社長該說的話嗎?」

「哇,好大帽子,榮譽社員開罵啦。」馨馨噗哧一笑:「哥,你才好笑咧,自己談戀愛談得開心,說是來支援,結果每天都跟薇姊姊溜到危樓搞什麼溫馨小世界,這兩天甚至跟恭班練小叮噹連來都不來,到底是誰不把事情放在心上呢?我一說對方厲害,你馬上跳起來說什麼驕兵必敗,這是演講社耶,你會不知道我們這邊有一堆死要面子的急驚風嗎?就算有驕兵也就你一個而已,我們可緊張得很,尤其那幾個學妹,每天都練到十點學校關燈才走,這幾天放學大家還跑到新公園露天表演台練習。這次巧怡把事情交給學妹,琬婷跟庭安搭配得很好,一個當教練一個處理場務,我們這三個學姊除了彩排之外一點事情都沒有,你擔心我們是驕兵,其實我們是一堆大牌明星,學妹伺候得好好的,比上次社團聯展還輕鬆,所以個個認真練功,就是怕到時候丟人現眼。」

「哦?」我一呆:「是喔?」

「對啊,難怪巧怡說你這次是白來了。」馨馨一笑:「神主牌六神無主,笑死人啦。反正我們盡力了,我剛剛的意思是說如果這樣還輸就是技不如人,那不認輸等什麼,找她們比演講嗎?呵呵。」

「所以很有信心?」

「嗯,怎麼說呢,你寫的段子嘛。」馨馨點頭:「信心當然有,不過我們不是被併吞的社團,所以我的得失心比較小,說不定這樣反而表現好。」

「那要是真的輸了,訓導處又在那邊回歸演講社宗旨什麼的該怎麼辦?」

「那就等事到臨頭再說嘍,不然就找你跟主任求情。」

「唉。」

我嘆了口氣,馨馨真不是普通想得開。她說的沒錯,這次是演講社攻戲劇社守,演講社上下一心人數又多,還有我的劇本在後頭撐著。戲劇社分崩離析,社長是「隱士」,都這樣了還輸給人家真的是技不如人,還有什麼臉併吞人家?

不禁想起去年社團聯展。當時演講社擔心表演內容與戲劇社重複,我打算幫忙寫一段嚇唬人用的劇本讓對方打退堂鼓。後來戲劇社改弦更張演默劇,我先一步猜出她們的表演內容。小箏說要介紹我給她們認識,想不到今天兩邊竟然鬥得這麼激烈。

兩人吃著雞腿往北一女走。時間還早,我們走得也不快。馨馨吃得很開心,不但把自己的吃完了,連我的雞腿都誤吃了一隻。我任她高興大嚼,想著這次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不知為何越想越沒信心,覺得這個劇本其實乏善可陳,說不定明天真的比輸了,那就是輸在劇本,而不是演講社的表演能力。

上次去國家劇院,薇曾私下表示這個劇本的格局太小,不足以讓我們在甄試中脫穎而出,爭取到原本只有大專院校才有的表演資格。當時我心裡不大舒服,事後拿起劇本認真讀一遍,這才不得不承認她說得很有道理。「新世代相聲創作記」講的是一群學生,其實就是演講社這掛人的故事。劇本很簡單,幾個學生想創作新型態相聲,經過一連串努力最後失敗,卻在過程中分享成長,建立起某種默契與革命感情。如此而已。

換言之,或許用「創作新型態相聲」打反諷牌是個新鮮素材,但也只有這樣了,其他各方面都是個熱血高校劇本,就算表演得再好,包袱或「哏」設計得再巧妙,基本架構仍不脫傳統青春勵志套路。拿這種劇本當成果發表還可以,縮短一點放在社團聯展也堪用,但想用它來「證明戲劇社無存在價值」,說真的,根本是自我膨脹。

這個想法已經在心裡一陣子了,打從三月中去過國家劇院,之後就常常想到薇的話。然而,演講社已經練了一半,跟小光也有實驗劇展之約,說唱藝術社是相聲社團,加上兩社同學與學弟妹的期待,我實在沒辦法把這些話公開說出來,無論對巧怡、小光,甚至馨馨皆然。

當然,既然是「高校熱血劇」,作為兩個高校社團競爭所用的劇本其實不算狹隘。晚上就要看到戲劇社表演了,我就不信她們的默劇能比我們高明到什麼程度,評審都是北一女師長,又不是劇場專業人員,只是打個擂台並不需要多麼專業能力。

但是,我卻知道,接下來換成說唱藝術社,即使有魏老師支援,也絕對不可能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打贏甄試,爭取到實驗劇展的公演資格。這是場必敗賭局,我該做的是及早收手,不要讓大家覺得我們有機會,最後跑到外面丟人現眼,像薇說的「被學弟看穿實力」。

可惡,我不禁懊惱,早些時候怎麼沒看出這一點呢?上學期設計這個劇本時大家都很興奮,自認天縱英才,有著實驗劇展手到擒來的莫名信心。才一個學期而已,怎麼當時覺得這麼理所當然的事,今天會覺得如此荒誕不經呢?

難道說,是我的實力進步了嗎?還是我的見識增長了呢?

增長個頭啦。這段時間除了Ansery算是真的專業團體,我頂多看了幾部好萊塢電影而已。既沒有吸收表演藝術新知,甚至連一齣舞台劇都沒有看過。我的戲都是自己演的,或許驚心動魄,但也只是個高中生的悲歡離合,不但缺乏對外在世界的觀照,更沒有足夠的時間縱深去回味整合,讓這些經驗變成我的教訓或修養。這種「見識」,真的能跟此刻我對「新世代相聲創作記」的評價扯上關係嗎?

還是說,這其實是薇的見識,我跟她的眼界,真的有這麼大的落差嗎?

不不不,我緊張起來,我不能走進這個話題裡。一年前已經擔心過了,什麼她的生活多豐富她多麼認真求知的。薇說那些是「閒書」,薇爸爸說「別看她那副騙人樣子」。我答應要把她的世界放大,乘二乘三,要在幾年內贏過薇,這才有資格從她爸爸手中贏得薇,變成我的妻子。這是我親口承諾過的。

對嘛,不要往那裡想。「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格局太小,這才是眼前急須處理的問題。

不知何時馨馨已經吃完了,滿手垃圾整理成一小袋,袋口打著結。她知道我在想心事,沿途都不說話,只是默默挽著我走在身邊。我們經過西門圓環與國軍文藝活動中心,沿高等法院走進漆黑的貴陽街。已經七點鐘了,我停下腳步,對她說:

「謝謝妳,剛剛都不講話。」

「我知道你在想事情。」

「我問妳,要是之後我決定不拿『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去實驗劇展,妳會不會很失望?」

「為什麼?」

「我覺得,這個劇本格局太小,缺乏實驗劇展應有的深度。」

「哦?」她想了想:「嗯,如果你認為是這樣。」

「那妳會不會失望啊?」

「我不會。」她搖頭,卻說:「可是小光會。」

「妳覺得我能說服他嗎?」

「原則上不能。」她歎道:「小光看起來很聰明,其實頭腦很簡單,想事情非常直線條。你這麼做他保證翻臉。除非我們明天輸得很難看。」

「我懂。」我想了想:「問題是,我們是不會輸的。」

「是啊,哈哈。」

「所以我可慘了。」

「嗯。」

馨馨望著我,眼神倒映著街燈的黃光。乾乾淨淨地、明亮又澄澈,彷彿什麼事情都不在乎,心裡都是愉悅的感覺。

「哥?」

「嗯?」

「我問你,你所謂的『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深度問題,是完全不能修正,還是修正起來很麻煩?」

「先天不足,框架已經在那邊了,大概沒辦法。」

「我懂了。」她點頭:「如果只經過一個學期,『新世代相聲創作記』對你來說已經是這麼落伍的東西的話,那你的進步程度還真嚇人。既然這樣就別做了吧。」

「可是小光會翻臉。」

「慢慢溝通啊。」

「別人或許,小光可難了。」

「那就做你自己。」馨馨正經了起來:「作為搭檔,他跟你要共同成長。你試著溝通看看,說不定情況沒那麼糟。畢竟你們的程度差不多,如果你進步了,沒理由他還在原地踏步。要是他真的沒進步,那之後的問題還會更大,也就不只是一個表演辦不辦的考慮了。」

「……」

「再說啦,」她笑了起來:「哥啊,高二快結束了呢。都四月中了,我們交接在即,你們最多也只剩一個多月的學長可當。活動辦不辦不是大事,你身上的責任還不夠多嗎?」

「嗯。」

我點點頭,默默思考她的話。見她微笑望著我,忍不住問:

「馨馨?」

「嗯?」

「不管後來怎麼決定,妳都會支持我吧?」

「當然。」她微微一笑,認真點了點頭:「而且巧怡也會、小雪也會、斌斌也會,小彬小黑都會。」

「好,那就謝謝你們了。」

我點點頭,深深吸了口氣。

馨馨微笑著「摟」起我,像是要我不要擔心,邁起步伐,陪我走在已然暗去的街頭,往北一女方向前行。

傍晚七點整。

回到北一女,我掏出演講社公文,毫無留難進了校園。補校上課了,新民樓、中正樓到光復樓都亮著燈。馨馨回愛班拿書包,我獨自來到中正樓地下室,準備觀摩今晚賽事。

中正樓地下室是戲劇社的「主場」,北一女戲劇社歷史悠久,雖然社員不多,不像演講社負責對外比賽,卻有著其他社團沒有的特權。中正樓地下室有兩間大教室,其中一間是國劇社的練習場地,另一間叫做「韻律教室」,平常體育課要跳舞的就在這裡上課,其他時間除非另有借用,原則上都是戲劇社的練習場地。換言之,形同是戲劇社的社團辦公室與活動場所。

話雖如此,其實戲劇社可以使用的時段並不多,除了固定的週六下午,其餘時間還是得碰運氣。北一女校舍雖大,人數卻更多,教室僧多粥少不夠用,只有幾個特殊團體像是樂儀隊或三民主義研究社等才有獨立社辦。她們的社團不是強迫參加的,因此不像我們有全校共同的聯課活動時間,各社團獨立上課,彼此時間不同,地點也依每個社團的特性分布校園各處。

以演講社為例,一週三次社團課,按年級或組別分開上。週三中午文學創作和議事辯論組在校史室、週五中午演講組或新聞組使用圖書館視聽教室,週五放學後則利用二年孝班教室進行表達儀態與正音訓練。這是演講社慣例,除非社長班跟補校共用,否則社長在哪班活動教室就在哪班。想想這還挺不容易的,畢竟北一女學生比較用功,放學後班上要清空給社團用,要不是演講社在訓導處紅,大概會被該班同學抗議到死吧。

正如中正樓地下室之於戲劇社,演講社的主場在校史室,只是這個「主場」也常因各種參訪活動被佔用,還得分一半時段給辯論社。演講社另一個基地在圖書館視聽教室,這裡更糟,不但要跟辯論社分,還須與極光詩社共用。這也是演講社跟辯論社、極光詩社一向相處和睦的主因。三社互相借用並維護場地,出了事三社一起扛,想沒交情都難。去年小箏跟慧心學姊很好,今年巧怡跟娃娃相處愉快,這個「地緣關係」是很重要的原因。

這些事情都是聽小箏說的。現在想想,小箏的確花了很多時間栽培我,從高一寒訓到去年八月分手,半年裡告訴過我好多關於演講社的社務內容。當時只是隨便聽聽,今天回想起來,其實都是她在指導我如何當個社團幹部,以及讓我多瞭解演講社,替未來的合作奠定基礎。

中正樓地下室已經有不少人了,從樓梯到走廊,還有教室裡頭的女生喧譁聲。說也奇怪,雖然只有我一個男生,這次倒是不怎麼彆扭。信步走到教室門口,只見門口擺了張課桌椅像是簽到處,兩位高一學妹臉孔陌生,應該是戲劇社的接待人員,桌上擺著一疊油印的節目介紹,還有一本嶄新的紅色簽到簿。

「學長您好。」一位學妹說,笑容可掬:「您就是成功說唱藝術社的董子凱學長,對不對?」

「是。學妹妳好。」

「歡迎學長光臨戲劇社,」另一位學妹說,個子較高:「麻煩學長在出席簿上簽到。」說著遞給我一支簽字筆,翻開簿子。

真的要簽到,規矩還不小。我接過簽字筆簽了名,一瞥只見前面幾格除了宜君斌斌她們,幾個演講社學妹,竟然還有楊淑芬和伍心蕾等人。好奇心發作翻回前頁,只見「陸愛茗」與「張子藝」,六字頭的英研社社長Amy與班聯會公關都來了。在這兩位的後面,則是好久沒有見到面的姊姊「程嘉箏」。

天老爺,大家都來啦?小箏還有得說,好歹人家是上屆社長。兩社私下打擂台,怎麼連這些不相關的學姊都來了?

正自思索,笑容可掬學妹又開了口:

「學長,這是您的胸花,我幫您別上。」

「啊?」

我呆了呆,只見她拿出一朵紅色胸花,緞帶寫著「評審」,撕下背膠就要往我胸口黏。我一怔,下意識退了一步,連連搖手說:

「學妹等等,我是演講社請來觀摩的,妳是不是搞錯了啊?」

「沒有錯啊,」她看著我的簽名,又看看我的學號:「學姊說您是評審,這裡還有您的評分表,請學長過目。」說著毫不客氣地把胸花黏了上來。我還來不及說話,高個子學妹又遞過一個牛皮紙袋,紙袋上印「北一女中訓導處」,中央是毛筆字寫的「評審董子凱」。

呃,哪時候變成評審啦?事前怎麼都沒人跟我說?怔忡間門口步出一人,身材勻稱、豔光四射,雙手背在身後,笑容溫暖步履無聲,正是久違的小箏。

「學姊好。」

兩位學妹同聲招呼。小箏微笑點頭:「學妹謝謝,學長交給我接待。」說著大大方方挽住我,把我帶到一旁。

我心跳加快,好久沒有在大庭廣眾下被小箏摟著了。只見她笑得很開心,帶我走到紅色扶手樓梯邊,輕聲道:

「凱凱,怎麼現在才來啊?」

「呃,我跟馨馨去吃飯。」我忙道:「姊姊妳倒是來了。」

「怎麼啦,覺得我不會來嗎?」

「高三了嘛。」

「找不到你啊,只好自己來,每天都在學校鬼混也不來跟姊姊打個招呼。」她微笑著說,語氣親暱又愉悅:「好啦,不開玩笑。時間不多先說一聲,今晚你是評審,有點運動家精神不可以偏袒演講社。表演結束別先走,我找你們幾個開個會,替未來兩社合作鋪路。你可以留下嗎?」

「可以可以。」我忙道:「真難得,連妳都要參加巧怡她們的會議啊?」

「其實是我跟戲劇社開會。」她說:「巧怡她們會參加,只是馨馨不知道要不要趕火車。」

「跟戲劇社開會?」我一怔:「這是妳要開的會,還是巧怡約的?」

「是我的建議,巧怡同意了。」

「那戲劇社呢?」

「她們六字頭社長是我朋友,」小箏解釋:「對方希望跟我們談談。」

「那好,我會留下。」我沉默半晌,感受著小箏的氣息。又問:「姊姊,這個評審是妳安排的嗎?」

「不,是主任找的。」小箏笑了起來,好迷人的神情:「她知道你幫演講社寫劇本,覺得說不定你以一個外人的角度比較能夠公正判斷我們兩社是不是應該合併,所以邀請你當評審。」

「咦?巧怡沒跟我說啊。」

「主任覺得巧怡會反對,所以根本沒問她,直接找我傳話。」小箏輕嘆一聲:「唉,都高三了還要出公差,光跟巧怡解釋就花了一番功夫。主任上週就要我找你,結果這幾天請誰通知都沒下文,只好先斬後奏了。你不介意吧?」

「呃,當然不介意。」我疑惑地問:「可是這兩天我都有見到主任呀,她怎麼不自己講就好?」

「那我就不知道了。」小箏一笑,似乎對這些事情都不在意,問我說:「那你呢,身體好點了沒?」

「沒事了,妳放心。」

「下次要小心。」她柔聲叮嚀。

「是,我知道了。」

「跟阿薇還好吧?」

「呃,還好啦。」

「你喔,呵呵。」小箏笑了起來:「既然是前男友,那就拿出個前男友樣子,不用不好意思。時間很趕我們不多聊,我先帶你認識一個人。走。」

韻律教室要脫鞋,小箏把她的鞋子跟我放在一起,一塵不染的白鞋與乾乾淨淨的白襪,無聲的步履下是熟悉的雙足。我心裡充滿奇異情緒,說不上是疼惜還是傷感,一言不發隨她進去。裡頭人山人海,數十個綠制服女生三五成群分布教室周圍,中央是一塊以紅龍區隔的表演空間。說是「空間」其實並不大,頂多七八坪吧,也沒看見任何道具佈景。就這麼空空一塊地,剩下就是沒有桌椅的觀眾「席」。

講台設置標準評審桌,三個評審席位,「訓導主任丁亞雯」、「訓育組長盧鼎南」,以及「成功高中董子凱」,滅絕師太居中,盧組長與我分佔左右。另有兩個貴賓席位在左側,名牌上書「王明台老師」與「陳正家老師」。陳正家是演講社指導老師,想來這位王老師就是戲劇社的指導老師了。

五個座位五杯水,紙筆表格不缺、中央一支無線麥克風,桌上還有一盆假花。標準的北一女活動規格,再小的事情都有個架勢。

原來評審只有三個人,我掌心流汗,不禁有點緊張。小箏帶我走到一旁,只見某位個子高大的學姊正跟一位留著波浪捲髮的同學聊著天。學姊制服褪色得幾乎變成淺綠色,捲髮同學眉目靈動身材修長,帶點飄逸出塵的氣質。

見我們走近,學姊露出笑容,拉著捲髮同學走上一步,對小箏笑道:

「哈哈,評審學弟來啦!」

「來,替你們介紹一下。」小箏微笑著說:「凱凱,這位是黃懿學姊,人家是戲劇社六字頭社長,去年你那些壞主意就是衝著她來的。」

「呃,」我臉一紅,小箏竟然拆我台,連忙點頭招呼:「黃學姊好。」

「呵呵,學弟很優秀呢,去年小箏都說了,後來我們還偷了一點你的設計。」說著嘻嘻一笑:「小箏妳這小狐狸,這次怎麼陰溝裡翻船,這麼優秀的學弟竟然讓他跑了?」

「哈,人外有人啊。」

小箏不以為忤地笑了笑,看樣子跟黃懿交情不錯,指著捲髮同學對我說:

「這位是戲劇社七字頭社長林宥潔學妹,今晚的表演,從編劇到導演都是學妹負責的。」

「同學妳好。」我搶在頭裡:「我是成功說唱藝術社社長董子凱,今晚我是來開眼界的。」

「董同學別客氣。」林宥潔微笑著說,笑容裡只有認識新朋友的愉快,沒有絲毫距離感或敵意:「總算見到你啦。聽班上演講社同學說去年中正紀念堂晚會的劇本是你一個人設計的。那天晚上我有去看,你真的可以只用四個小時就排完那齣劇喔?」

「呃,沒辦法啊,當晚就要上台嘛。」

「真是太厲害了。」她佩服地說,甚至還伸手拍了拍像是在鼓掌:「連劇本帶排練只用一個下午完成,你之前參加過任何劇場表演或者舞台實習嗎?」

「呃,沒有。」

「那為什麼可以做得這麼專業啊?」

「這個嘛……」我被她問得有點措手不及,搔搔頭說:「其實是靠大家合作啦,我就寫個大綱,剩下都是六十幾個演講社學姊同學的同心協力,加上一堆其他社團幫忙,這才勉強完成的。」

「那個通乳丸也是嗎?」她笑咪咪地問。

「呃,」我就知道,到哪裡都逃不過這個問題:「那叫做誰闖的禍誰收拾,這就是我一個人的問題了。」

「你還真客氣。」她微笑著說:「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呃,請說。」

「最後那一幕,五組人分別坐在民主女神像下,你想表達的意象是中共的五星旗,還是只是湊巧?」

「是五星旗。」我一怔,她問的竟然是這個:「我理解妳的問題。之所以不明顯,是因為這個圖騰很敏感,但是戲劇效果又非出現不可。其實當時有八組人,刻意變成五組還蠻勉強的,畢竟舞台不大,一傢伙塞進去七十幾個人加上道具佈景,想換隊形就吃力了。」

「那為什麼不讓部分演員退到台下?」

「功勞是大家的,我希望每個演員都留在台上直到最後一幕,所以只能硬來。」

「那一幕的打光是不是有什麼含意?」

「有是有,但是環境很克難,畢竟當天到場才知道舞台有什麼光源,難怪妳覺得效果不明顯。」我回想當時的設計:「那一幕同時要表現哀淒與血腥,所以在打滿紅光之餘,也特別要求起碼一定要有一盞白光,打在民主女神像上強調民主,順便也可以調色。另外還要一盞小藍燈打在舞台右側,暗示台灣這邊還有自由的藍天。全部加起來就是國旗色,青天自由白日民主滿地紅博愛,意思是希望我們這邊自由寶島民主燈塔能夠完成以三民主義統一中國的歷史大業,讓這種共產暴政早日滅亡,這才叫做博愛。當然這話很八股,所以燈光也不特別強調,青天白日都很小,滿地紅就沒在客氣了,順便跟對面的血腥滿地共用。大概是這樣。」

「這是你想的嗎?」

「呃,對。」

「瞭解。謝謝你。」

她微微一笑,這才停止了問題。

「呵呵,學妹真的很好奇耶。」小箏笑著開了口:「凱凱,今晚你是評審,我們先別聊天。等表演結束我跟學姊還有你們幾個留下來,我希望通過這次比賽,未來演講社跟戲劇社能有更多合作,大家用交流代替對抗,截長補短讓兩社都有更大發展空間。」說著看我一眼:

「記得要把跟演講社的交情先擺一邊。你的意見很重要,過去演講社受過你很多幫助,難得訓導處器重,正好藉這次機會通過你協調兩社發展方向,若能達成一定共識,就可以進一步爭取訓導處支持了。凱凱你覺得呢?」

此話一說我立刻明白了小箏的意思。演講社多頭馬車是老問題了,之所以要合併戲劇社,其實不只為了擴張版圖,更是為了抗拒來自訓導處的壓力,讓學校同意演講社以「語言傳播」為發展方向,不被強迫縮編成專門學習演說技巧的社團。這麼一想機會的確難得,一來學校並不堅持兩社合併或分開,二來滅絕師太又信任我的意見,如果真能協調出某種共同發展方式,不但根本不須要併吞戲劇社,搞不好還能形成某種表演藝術社團聯盟,進而讓兩社爭取更多資源。

難怪需要我,我心道,在這件事情上我的確是中立的。之前完全以演講社角度出發,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其實也有併吞戲劇社以外的作法。或許演講社攻勢猛烈,眼前這位林宥潔一看就知道絕對搞不定巧怡,但硬吃戲劇社對演講社來說其實後患也不小。與其生出一個尾大不掉的戲劇組,不如有個像龍吟詩社這樣的外圍社團,對社員來說反而選擇更多,學習方向也更廣。

「好,我瞭解了。」我回過神來,點點頭說:「那我們先看表演,回頭大家好好想想,看是不是能生出一些對兩社都有利,又能提供彼此更多資源的辦法。」

小箏一笑,看樣子非常滿意我的默契。跟兩位戲劇社社長客氣兩句,這才把我帶開,走向演講社的幹部群。

沒走兩步又出現兩位學姊。其中一位身穿體育服,雙腿修長,連帶使短褲看起來特別短,上衣倒是挺寬鬆的,幾乎遮住全部短褲有種沒穿褲子的錯覺;帶著陽光氣質,長髮過肩笑容滿面,原來是六七晚會上見過的班聯會公關張子藝學姊。另一位容貌方正,制服整齊得跟小箏有拚,雙手背在身後似乎拿著什麼東西,「御」「60156」,看上去是位嚴肅的學姊。

「嗨,學弟,又見面啦。」張子藝學姊笑著拉起我的手臂:「你這學弟不乖,竟然沒有好好珍惜『姊姊』,本大學姊今天是來興師問罪的。你說,怎麼讓小箏給跑啦?」

「呃,學姊別鬧啦。」我臉一紅,這些高三的問問題都不看場合。轉頭瞧瞧小箏,只見她笑嘻嘻地袖手旁觀,於是說:「學姊不是高三了?都幾月了不去讀書,還在這邊串門子問八卦,是想來跟我這屆搶錄取名額嗎?」

「哇,學弟長大啦,還是去年比較乖,果然拿個獎章就神氣起來啦。」學姊笑嘻嘻地說,輕鬆俏麗的笑容跟六七晚會時傷透腦筋的模樣有著天淵之別:「你少來,我知道你跟別人在一起啦。好啦好啦,我是來還債的,給你介紹一個人。」說著拉過身邊的嚴肅學姊,對我道:

「這位是英研社上屆社長陸愛茗大人,人家說要認識你到今天也一年了。學弟你超會跑,沒事就在我們學校逛來逛去竟然都攔截不到。來,Amy妳要說什麼就快點說吧。」

「呵,學弟你好。」Amy學姊對我一笑,看起來還是很嚴肅:「其實就是去年南非參訪團的事啦,多謝你幫我們大力爭取,後來英研社很多人都被學校嘉獎了。訓導處同意之後類似活動都由英研社負責,這是莫大的榮譽。」她認認真真地說:「這是你對英研社的貢獻,之前就跟小箏還有子藝說要當面跟你道謝,結果你這兩位學姊都不忠人之事,拖到今天才見面,真是不好意思。」

「呃,這沒啥啦,」我被她說得才是不好意思,只見兩位「不忠人之事」的學姊格格嬌笑,根本是在看她的熱鬧:「那是英研社表現好,去年妳們校慶不是也拿特等獎勵嗎?『辦理南非友邦代表接待事宜,展現本校人文與語言教育成果,殊堪嘉許,足為員生範例』,領獎代表是學妹吧?」

「咦?你還會背啊?」學姊一怔。

「凱凱就這個本事騙人,厲害吧?」小箏一笑。

「真的真的,」學姊認真地點了點頭:「學弟記憶力超強,考上好大學絕對沒問題。」

「好啦好啦,妳客套話說不完的,」張子藝跳出來了,一邊笑一邊講:「喂,學弟是說相聲的,妳有本事用英文說客套話呀。人家要當評審很忙,謝都謝了禮物還不拿出來是怎樣?捨不得啊?」

「啊,對對對。」Amy忙道,遞過一個緞帶金花、紅色包裝的禮物,雙手遞給我,認真地說:「學弟,這是學姊的小禮物,希望對你有點幫助,祝你明年金榜題名。再次謝謝你的幫忙。」

「呃,不用客氣了吧?」我呆了呆,只見小箏對我點點頭,當下接過禮物,對學姊說:「那就謝謝學姊了。至於金榜題名這件事還是麻煩您先打個頭陣,學弟明年再跟上不遲。」

「呵呵,學弟還真的很會說話呢。」張子藝笑道。

「好啦,妳們虧也虧了,謝也謝了,可以閃開了嗎?」小箏笑著對兩位學姊說:「都說了他今天很忙,妳們卻偏要在開始前插花。我們先走一步,畢業前記得要約吃飯,到時候我再帶凱凱來讓你們囉嗦。」說著對她們揮揮手,拉著我快步離開。

沿路耽擱終於回到演講社。大夥兒已然到齊,正副社長五大組長與家鳳,另外還有十幾個學妹,既表示重視又不喧賓奪主。眾人見到小箏各自招呼,高一學妹在學姊介紹下好奇圍著這位氣勢十足的高三學姊。巧怡看上去有點緊張,表情不是很自然,趁小箏跟學妹們寒暄的空檔湊到我身邊,低聲道:

「喂,你真的變成評審了啊?」

「我剛剛才知道,」我連忙解釋:「姊姊說是主任找的。」

「我知道主任想找你,只是沒人問我所以不能跳出來表示意見,再說我也不贊成。」巧怡嘆了口氣:「好啦,你畢竟不是我們學校學生,主任這麼做也不能算是不尊重演講社,說不定她還覺得是給我們面子咧。當就當吧,反正你也不會給演講社比較低分。小箏學姊說要跟她們開會,難道是想逼我放棄原本的計畫嗎?」

「姊姊不是這個意思。」我搖頭,「逼」這個字說明了巧怡的態度:「擂台都打了還能放棄嗎?她的意思是想協助我們找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省得真的硬吃戲劇社之後還有其他問題要解決。」

「什麼問題?」

「戲劇組太大、學校要求多、轉社人頭難控制、活動教室擺不平、社團課總時間縮編、指導老師多頭馬車成本高、固定活動頻率過高沒辦法拿到那麼多廣告,另外這學期剩下來的時間光合併兩社資料與訓導處要求的文書工作就忙到妳派不出人力參加社團聯展。這還只是我現在隨便想到的。更別提妳家人人大牌,永遠處理不完的人事糾紛。」

「呃,好吧,也對。」巧怡一怔,似乎沒把這些細節連在一起想過:「那你的想法呢,贊成學姊的意見嗎?」

「嗯,怎麼說,當然是以妳的意見為準。」我強調自己的立場,避免讓巧怡多心:「剛才想了一下,我覺得妳也不用堅持某些特定方案,會議上我見機行事,必要時提出一點建議,記得那些都只是建議,不同意就不要理會,直接反對就是跟我打pass要我換個主意,真的贊成就說贊成。我的身分是外校友人,需要的時候可以拿我當擋箭牌,不需要的時候一腳踢開也沒關係。」

「好,那就看你的了,謝啦。」

巧怡點點頭,看表情對我十分信任。

我鬆了口氣,心想巧怡果然買我的單,兩人的默契也不是普通的好。轉頭瞧瞧大家跟小箏說話的模樣,心裡各種感受跑來跑去,一時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就在此刻,忽聽門口一陣騷動,原來是滅絕師太跟盧組長到了。小箏拍我一把,「凱凱你快過去」,當下連忙揮別演講社眾人快步上前。滅絕師太見到我,招手要我過去評審席。

場內同學紛紛就座。說是就「座」,其實只能席地而坐。女生穿裙子坐得慢,整個空間喧鬧擾攘,亂了好一陣子。

我走到評審席旁邊,等滅絕師太與盧組長坐定,這才說聲「不好意思」拉椅子坐下。滅絕師太對我一笑:

「董子凱啊,又見面啦。」

「是。」

「今天請你當評審,你可不能偏袒演講社喔。」

「主任放心。」

「真有趣,我們學校的活動,有事沒事都有你參加在裡頭。」盧組長接口,笑嘻嘻地說:「去年晚會表現很好,至今還是學生活動典範。我知道你跟演講社有交情,之後兩社合作,也請你多幫戲劇社一點忙。」

「應該的,」我心想果然如此:「我會盡力。」

「時間也到了,那就開始吧,主任?」盧組長對滅絕師太說:「是不是先請主任精神講話一下?」

「好。」

滅絕師太點頭同意。盧組長起身,拍手對眾人說:

「同學們請安靜。」

這話一說,場內頓時安靜下來。北一女的紀律總是這麼好,雖然活動不大,裡頭多半都是來當觀眾的,卻仍舊恪守紀律、態度嚴整。盧組長說:

「各位同學大家好,今晚表演活動即將開始,以下我們請主任跟大家講幾句話。大家鼓掌歡迎主任。」

這話一說,全場不分年級立刻「鼓掌歡迎主任」。跟每次一樣的熱絡掌聲,給我某種滅絕師太是個大明星或者特別來賓的感覺。只見她拿起麥克風,四下望了一圈,朗聲開口道:

「各位戲劇社、演講社的同學大家晚安。」

「主!任!晚!安!」

「今晚的表演,是一場別開生面的活動。」她微笑著說:「能夠親身參與這場演出,主任的感受跟平常參加其他活動非常不同。戲劇社跟演講社都是學校最早成立的社團,這幾年社團活動興盛,同學們認真參與,成果一屆比一屆好,內容更是逐年豐富,增添了許多以往想像不到的元素及創意。」

底下數十人屏息凝神,只聽她說:

「當然,過快的發展也會面臨問題。以演講社為例,幾十年來都是專注在演說能力訓練方面的社團,更是校內重點發展社團之一。畢竟身為一個新時代傑出女性,能夠條理分明進行公開演說是必備技能。未來無論從事公職、教學研究,乃至職場服務,只要缺乏表達能力,就算能力再強也會被淘汰。」她頓了頓:

「然而,時代在改變,表達方式也要因應進步。這幾年演講社活潑得多,經過幾屆學姊努力,逐步從傳統的演講窠臼蛻變,成為一個以表達能力訓練為宗旨的社團。除了原本的演說力,更跨入議事、文學創作,乃至新聞廣播以及舞台表演各方面。從表達能力的角度來看這是正向發展,然而備多則力分,隨著內容逐漸擴張,作為一個社團,也就產生了某些包袱,或者是發展方向上的障礙。」

我認真聆聽,試圖從滅絕師太用字遣詞裡判斷她對兩社合併的態度。只見她忽然起身,彷彿接下來才是重點:

「這些問題在訓導處已經討論了一段時間,我們不斷觀察,試圖提供指導原則,希望演講社能喘口氣,避免貪多嚼不爛造成基礎流失。可是呢,這些優秀的同學們,卻一次又一次讓我們驚嘆,不但持續創造新的成就,甚至也沒有因此而荒廢了基本訓練。所以,經過一番討論,訓導處決定從這學期開始讓同學自由發展,說不定沒有我們的指導,這些優秀的同學們反而能夠創造更多讓人驚奇的成就,作為北一女中師長,主任對同學一向有著這樣的信心。」

原來訓導處決定放手了,我愕然想,如果早點知道,那就不用擔心路線問題,也就不用合併戲劇社啦。

「但是,持續的擴張畢竟有個盡頭,」她語氣一變:「相較於演講社的『廣』,戲劇社則優勝在其『專』。這幾年戲劇社的發展主任都看在眼裡,從一個原本以演話劇自娛的小社團,變成致力於表演藝術的學習團隊,就一個社團而言,已經走出學生團體侷限,朝向真正的藝術團體邁進。或許現在還小,大家時間也有限,但從戲劇社近兩年的課程來看,無論是表演理論、技法、觀摩學習等項目的時數,都已經遠遠超過實際排劇練習的時間。代表這個社團是有心的,期盼在短短兩年裡,替加入戲劇社的同學進行啟蒙,幫社員未來親炙表演藝術奠定基礎,而不只是演演話劇而已。這是非常有遠見的、難能可貴的發展目標。」

原來如此。難怪素以高壓著名的滅絕師太會願意大費周章讓兩社打擂台,這可不只是順著同學而已,頗有讓兩社在對方面前表現自己菁華之處,以便思考未來該怎麼合作的深意。

「分別而論,一個是表達能力的理性訓練,一個是表演藝術的感性探索,」滅絕師太果然進入了這個討論:「在兩社項目逐漸開始重疊的現在,訓導處這邊也真的很好奇,到底未來兩社應該怎麼合作,才能讓每個社員都能在最優質的環境中獲得最好的發揮。因此今天有了這個比賽,說是比賽,其實更像是對彼此的成果發表,提供新鮮觀點,而不是爭強鬥勝的競爭。」

說得好。不愧是北一女,這種教育真不是蓋的。

「這兩天我分別跟演講社陳老師、戲劇社王老師討論過這些想法,」滅絕師太輕鬆了些:「兩位老師都建議應該讓同學自行交流,因此今天與明天都不出席,就是希望兩社同學在輕鬆的情緒下欣賞對方成果,不要有得失心、不要被社團的疆界限制了想像力。」她頓了頓:

「另外,我們也特別請到成功高中說唱藝術社的董子凱同學,以一個友校社長身分出任評審,希望借重他的長才,替兩方提出一些新的觀點。」

呃,講到我啦。只見滅絕師太一笑:

「這位同學嘛,跟我們學校還蠻有緣的。過去一年多次協助本校演講社,替學校……還有他自己贏得了許多榮譽,我想大家應該都『聽說』過吧?」

這話一說底下都笑了。我臉一紅,她續道:

「各位安靜。作為歷史上第二個拿到本校特別獎勵的男校同學,董社長在這次的活動裡是必要的。首先,他跟演講社長期合作,對演講社的優勢與困難都很瞭解;其次,作為一個研習傳統表演藝術的社長,該社與他自身的表演實力也是有目共睹的。主任上學期參加過他舉辦的公演,嗯,人家是魏龍豪弟子,可以跟魏大師同台演出,大家就知道他的實力如何了。」

呃,實力如何還是其次,從臉皮的溫度判斷,我大概已經演活了關公這個角色啦。不知之前是哪所學校的哪位學長也這麼厲害,又是哪一年、因為什麼事情拿到獎章的呢?就聽滅絕師太說:

「作為師長,我們都有師長的侷限,不容易從同學的角度看事情。董社長與我們同學合作經驗豐富,處理自身社團的行政能力也足堪表率。更重要的是,在過往與他……接觸的過程裡,我發現他常常能夠跳脫一般社團幹部的思維模式,提出讓各方團隊同時進步的嶄新觀點。因此今天請他來,以外校社團幹部的身分對兩社未來發展提出建議。以下我們就把時間留給今晚的表演團隊,請各位淑女保持禮節,專心欣賞,不要在男校同學面前尖叫加油。謝謝大家。」

同學再度鼓掌。在場不是戲劇社就是演講社,這番話對大家都有啟發。只見滅絕師太緩緩坐下,對我微笑點頭,我低聲說了聲「謝謝主任」,這才拿起評分表,準備欣賞今晚來自戲劇社的,「針對演講社的成果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