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第三齣戲 (中)

「一群人為了一個共同目標去努力,為了完成一件事情而奮鬥,這才是我們參加社團的目的。」

晚上七點四十分。北一女中正樓地下室。

滅絕師太開場完畢,戲劇社即將登台。此時場內莫名安靜,一點也不像坐了數十個女生。教室裡燈火通明,只用紅龍圍起的表演空間既陽春又缺乏神祕感,清清楚楚地、空無一物地,絲毫沒有即將粉墨登場的舞台氣氛。

環目四顧,演講社十幾個人都坐在教室後方,靠走廊那側應該是戲劇社同學,其他觀戰女生則散落各處。

「女工的故事」。評分表上寫著今晚的劇目。「一個二十歲以及六個方為十六、七歲的女工們,生活在一起。在她們身上,會有什麼故事發生?七個小女生,嘗試著演活,與她們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的七個小女生。」劇情介紹這麼寫。

我愣了愣,覺得這個主題透著某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劇情介紹文句斷斷續續地,似乎可以寫得更好。不過介紹文案不是表演內容,也沒什麼好挑剔的。

望了一下評分表,劇情三十分、表演技巧二十分、團隊默契二十分、舞台與角色設計二十分,其他十分。時間長度二十分鐘,超過不足一分鐘每三十秒扣一分。不知道是誰決定的評分標準。

表演開始。換了衣服的林宥潔從人群中出現,走進表演區。

她身材修長,有種小雪般的鶴立雞群感。穿著一件藍夾克,下身是土黃色花紋格子長褲,連襪子都換了,暗紫磚紅色毛襪,還有點破,戴著有點土的大眼鏡,雙臂上套著黑色袖套,手中抱著安全帽,還有一個似乎裝著幾個便當的塑膠袋。

觀眾響起掌聲,卻不影響她緩慢的步伐。只見她獨自來到場中央,席地坐下,把安全帽好好地擺在一角,脫下袖套,打開塑膠袋,拿出一個便當。

外賣的便當餐盒,紙盒捆著土黃色橡皮筋,一雙免洗筷綁在上頭,還有一瓶養樂多。

她沒有打開便當,只是望著便當與養樂多。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第二個表演者進場。一位類似穿著,差在沒有袖套的瘦小女生。走進場中央,一樣擺好安全帽,對林宥潔微笑點頭,拿出幾個銅板交給她,捧起便當與養樂多,在場中另一角坐下,打開便當吃了起來。

第三個表演者進場。個子照樣很小,穿的也跟前兩位相似,戴著遮陽帽,帽帶在下巴上打著結。手中拎著塑膠袋,裡頭是幾顆芭樂。走進場邊直接坐下,拿出兩顆芭樂比劃一下,林宥潔微笑搖頭,瘦小女生點頭接過,又把多出的那顆芭樂放回袋子裡。

第四個表演者進場。我眼前一亮,是小笙妹妹。她穿了一身黑,下身是短得不能再短的黑色熱褲,上身是細肩帶黑色小可愛,露著雪白的肚臍,外面則罩著一件幾乎透明的黑色薄紗外衫,短短的頭髮用髮膠梳成某種太妹頭,足踏綠色塑膠拖鞋,小腿肚與腳踝交界處貼著紋身貼紙,嘴裡叼著一根沒點著的菸,踢踢踏踏走到林宥潔面前,毫不客氣地從袋子裡拿出一個便當,把菸扔在地板上踩了幾腳,又從袋子裡拿走兩瓶養樂多,轉頭瞧瞧小個子搖頭拒絕芭樂,獨自在一旁不知何時出現的教室用椅子上坐下,架起修長的美腿蹺了個二郎腿,晃啊晃地,打開便當開始吃,邊吃邊望著遠處,有時瞪大眼有時哈哈笑,應該是在看電視。

我怔怔望著她。小笙妹妹長得跟小箏簡直是雙胞胎,穿得這麼清涼,眼前浮起當時跟小箏在一起時的甜蜜畫面。我搖頭逼自己回神,再次看了小笙妹妹一眼。

幾次見到她,小笙妹妹都是乾乾淨淨又有禮貌的。她比小箏陽光一些,有種愛運動的樂天感。氣質不同果然有差,儘管五官類似,小箏的冷讓人覺得艷麗而有距離感,小笙妹妹的陽光則讓人感到清純又親近。

然而,只是換了個檳榔妹打扮,加上抖腳與扔菸蒂的動作,小笙妹妹竟然馬上表現出這個角色的味道,完全沒有原來那種清純女孩氣質。我不禁暗暗叫好,拿起筆來在「表演技巧」上做了個三角形記號,又在「舞台與角色設計」上打了個勾。

這是我的評審習慣,我不會一次給分數,畢竟表演是整體的,單獨一個地方搶眼未必是好事。我會在評分表上用三角形記錄特殊表現之處,若是之後這個特殊之處的確是演出菁華,則被我畫成圓圈以加分;若是搶了戲,反而會變成扣分理由。至於打勾則是確認表現優秀,畢竟在場小笙妹妹的容貌大概只有她姊姊能比美,雙腿修長白皙,讓她負責檳榔妹或流鶯打扮的確人盡其才。尤其是腳踝上的紋身貼紙,確實畫龍點睛地勾勒出這個角色的特殊味道。

這麼一耽擱第五個與第六個表演者同時進場了,身材稍胖的女生與另一個個子瘦小的女生,稍胖女有點雀斑,瘦小女圍著花布圍巾,兩人都穿著有點舊的襯衫與北一女的冬季黑長褲,襯衫外頭則是某種工廠制服般的淺藍色工作服外套。她們無聲走進來,模擬著聊天的動作,比手畫腳像是聊得很開心,不時還哈哈大笑,只是都沒有發出聲音。

兩人走到林宥潔前面,各自拿出一個便當,也各自掏錢交給林宥潔。這時袋子裡已經沒有東西了,只剩一罐養樂多,雀斑女搶先拿走養樂多,圍巾女翻袋子見沒有看到養樂多,馬上轉身「囉嗦」林宥潔。林宥潔面露苦笑,指了指小笙妹妹,二女一怔,圍巾女先從林宥潔手中拿回銅板,貌似「沒有養樂多所以退我錢」,隨即拉著雀斑女跑到小笙妹妹面前開罵。只見小笙妹妹邊吃便當邊看著虛空中模擬出來的、並不存在的電視哈哈大笑,一邊快速地喝完第二罐養樂多,隨手扔掉空罐子,毫不理會二女的猙獰表情。

二女繼續罵,小笙妹妹繼續笑,場面僵在那裡。林宥潔緩緩起身,拿起自己的養樂多,走到圍巾女身邊交給她。圍巾女呆了呆,既不客氣也不還錢,理所當然地拿走了養樂多,又罵了小笙妹妹半晌,這才跟雀斑女走到一旁坐下,旁若無人地聊天吃便當。

前面第二、第三個進場的女生都搖了搖頭,沒有袖套的瘦小女望著小笙妹妹皺眉,芭樂女再度拿出一個芭樂,走去交給林宥潔。林宥潔客氣推讓未果,只得千謝萬謝,接過芭樂站在當場。直到芭樂女離開,這才怔怔地帶著芭樂,回到原本的地方坐下。

演得真好,我暗自讚嘆,連續在「表演技巧」上打了兩個勾,只見最後一位表演者進場了。

是宜津。她穿著一件學生制服般的白襯衫,下半身是標準的黑色百褶裙,揹著不知何處借來的、沒有印校名的空白草綠書包,書包鼓鼓地沒有蓋好,裡頭裹著一件有點舊的、介於橘紅色與磚紅色之間,帶著油墨的工作服。她的演技一樣那麼好,不愧是去年演講社內部甄選冠軍,只靠臉上的疲憊表情,就知道這個角色是下了班之後再去上課的夜校學生。

她獨自走進場內,低著頭,沒有人發現她走進來。大家各自忙著各自的事,瘦小女吃便當、芭樂女數著芭樂、小笙妹妹繼續看電視大笑抖腳,雀斑女則與圍巾女神情誇張吃便當講八卦。宜津走得有點小心,像是怕打擾大家,慢慢走到一個無人的角落,放下書包席地而坐,從書包拿出工作服摺好,又拿出了幾本課本開始讀。

林宥潔再度起身。無聲走到宜津身邊。帶著她自己的便當與芭樂。

宜津發現她了,連忙站起來,見林宥潔把便當等物交給她,又連忙拒絕。

林宥潔一笑,把東西放在課本旁邊,拍拍她的肩膀,像個大姊姊般地「說」了幾句話,只見宜津點點頭,又低下頭,等林宥潔離去,這才坐下來,捨不得似地吃起了便當。

林宥潔沒有走回原來的位置,反而緩步邁入場中央。她四下望了一周,這才轉身面對我們三位評審,用清朗但柔和的聲音,低聲道:

「北一女中戲劇社,『女工的故事』,謝謝。」

就在這個瞬間,全場爆出一片熱烈的掌聲。林宥潔深深一鞠躬,另外六位「女工」們,依然做著適才的各種動作,無聲地吃著便當芭樂、看電視,或者聊天講八卦。

好個開場。我胸口滿是強烈的情緒。低頭一瞧,評分表上已經滿是勾勾了。

女工故事繼續,七個人就是七段故事。瘦小女跟林宥潔都在加工出口區工作,芭樂女在出口區門口水果攤打工;小笙妹妹是檳榔妹,不知道有沒有其他兼職;雀斑女跟圍巾女則是電子公司的作業員,兩人互相模擬著工廠老闆、男性主管與其他員工,八卦講個不停。

所有人都失學,只有宜津還在掙扎。大概是馨馨給她的靈感吧,宜津在機車行上班,每天修車搞得一身髒,上課前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洗半天手、拿工資、望著私校學費單算錢,把部分工資放進信封,寄出去給不知道是父母還是誰,之後再去上課,等回來後念書到三更半夜,念著念著捧書睡著。

由於是默劇,故事背景不容易交代,只知道林宥潔年紀比其他人大,像個姊姊般照顧她們,瘦小女個性封閉不喜歡跟別人交往,芭樂女樂天海派但每天都筋疲力竭,小笙妹妹關係複雜很早就蹺家到處跟男人鬼混,雀斑女心眼小愛計較圍巾女貪財愛說小話,宜津則另有背景,似乎要養活什麼人。

很不容易,默劇就默劇,竟然什麼佈景字卡旁白都沒有,光幾個便當加戲服,既沒化妝也沒燈光音樂的竟然能講這麼多故事。當然,故事並不複雜,時間很短也沒辦法講太多各自的支線人生,只知道在這段時間裡,這些女生住在同樣的宿舍,彼此或往來或不往來,所有真正的悲歡離合,都隱藏在表演以外的地方,都是弦外之音。

劇本絕不是這幾個女生的手筆,我不禁想。太深了,這幾個女生個個白裡透紅,應該生活都過得很富足,又是北一女天之驕女,總不能每個都嘛馨馨背景。保證是指導老師的設計,然而光能表演到這種程度,就已經令人讚佩激賞了。

跟六七晚會比較,我必須說她們的「表演力」遠勝我們,當然當時有當時的背景,六七晚會那天站在遠遠的舞台上,講究的是聲音內容與隊形,表情動作再精緻也沒用。不像今天,這麼小的地方,所有表演全憑實力,這正是戲劇社的長才。正如滅絕師太所說的,「對彼此的成果發表」。

二十分鐘很快就要結束了。故事結尾是林宥潔因為某種理由要離開大家,六個人各自用她們的態度表達不捨。瘦小女用神情與林宥潔進行了短暫精湛的情感交換,芭樂女認真地準備了許多水果送大姊姊上路。雀斑女跟圍巾女流露擔心與祝福,每個人都有令人感動的情緒表情。其中林宥潔最不放心的是小笙妹妹,卻在離開前夕看到小笙妹妹受宜津鼓勵,重新回到夜校拾起書本,這才終於安心離開,勇敢追求自己的前途與人生。

表演結束,七個表演者背對背圍成一圈,向四周鞠躬謝幕。整間教室喝采連聲,演講社那邊也給了毫不吝嗇的熱情掌聲。鞠躬後表演團隊沒有離開,反而一個個以剛才劇中的模樣,演著自己的角色出場,再度獲得了觀眾的一致鼓勵。

表演得太好了,我連忙回過神來,低頭打起分數。滅絕師太跟盧組長都已經打完了,望著我笑咪咪地不知道在想什麼。我快速完成評分,盧組長把我的分數抄走,之後滅絕師太起身講評,簡單講完又要我說話。我佩服得不得了,講評什麼的都成了讚美,從服裝到演技,著實說了一堆好聽的。

活動暫告段落,跟每次大型活動一樣,所有人員恭送師長離去。戲劇社學妹整理場地,各路人馬彼此寒暄。我一時不知道該去哪裡,把身上的評審胸花與評審資料、評分表之類的東西收進書包,就見小箏、巧怡與黃懿學姊一起走來。

「怎樣,評審學弟大人,」學姊笑得很開心:「我們的表演如何啊?」

「厲害厲害,剛才我可不是拍馬屁的。」

「那就這樣啦,你們慢聊,」她哈哈一笑,拍拍小箏:「妳成績好我可不行,接下來的會麻煩妳代表我開,看什麼時候告訴我一下結論,明天妳們學妹表演我再過來。」

「咦?」小箏一怔:「懿兒妳不來啊?」

「妳很公正的啦,我不擔心妳吃了學妹。」學姊一副無所謂模樣:「學妹自有學妹福,我們其實已經管得太多了。妳跟我不一樣,主持大局妳在行,再說本來就是妳們家要吃掉我們家的。」說著指指我:「嗯,妳一定得去,這小子扮豬吃老虎連主任都被他迷倒了,只怕幫著妳學妹欺負我學妹,想想還是只有妳制得住他。」

「哈。」

小箏一笑,也不多說,對黃懿揮揮手,望著對方轉身離開,跑去戲劇社學妹那邊道別。

巧怡看看小箏,又看看我。沉默半晌才開口:

「嘿,小看她們了。」

「是啊,挺厲害的。」我同意:「妳覺得呢?明天有把握嗎?」

「小意思。」巧怡哼了哼:「倒是那個宜津,嘿。」

一個「嘿」,道盡巧怡對宜津既佩服又生氣的所有情緒。小箏無聲笑著,拍拍巧怡肩膀,溫言說:

「妳去集合大家一下,看誰想參加會議。不要太多人,跟戲劇社說幾句好聽的。我跟凱凱馬上來。開會地點妳負責安排,方便的話就這裡好了。」

「呃,是。」

巧怡聽話地點了點頭,看我一眼,轉身離開。

我等她走遠,轉頭望向小箏。

「門口講。」

她說,拉著我的手臂,帶我離開中正樓地下室。

趁亂走出教室,走廊安安靜靜地只有對面教室上課的聲音。我們走上樓梯,正打算去水池邊坐一下,忽然見到楊淑芬跟伍心蕾,只見兩人等在樓梯口,望著我跟小箏,似乎是想找我們。

小箏一笑,停了腳步。

「凱凱我去水池等你,長話短說。」

「呃,她們真的是來找我的嗎?」

我皺起眉頭,小箏微笑著走上樓梯。交會時兩人客客氣氣地「學姊」,小箏也客客氣氣地「學妹」回去,消失在樓梯上方。

我這才展步走去,只見楊淑芬一副老樣子,笑嘻嘻地八成又有什麼事,看看沉默的伍心蕾,開口說:

「呀,今天還真神氣呀,變成評審了呢!」

「我是外校友人代表,就算不是我也會有別人。」我不置可否地說,楊淑芬這套真的很煩人,難為小李受得了她。

「你紅啊,可惜主任說了,不是第一個男校拿獎章的。」

「我看也不是最後一個。」

「好啦好啦,你還真不愛說話,」楊淑芬似乎覺得有點沒趣:「大家都說你很健談,我怎麼覺得你其實很木訥耶。這樣吧,一個小問題問完就走,你就可以去陪學姊了。」

「妳問啊。」我哼了哼,怕她亂講話,又添了句:「我是留下來開會的,什麼陪學姊。沒聽到你們主任說嗎,要我建議兩社怎麼合作。」

「好啊好啊,你建議你的,關我什麼事?」她不耐煩地說:「我問你喔,你們這屆樂聲揚,還是你那個相聲社當司儀對不對?」

「說唱藝術社。」

「好嘛,對不對啦?」

「對。」

「所以變成長期的了?」她追問:「是因為你跟胡財貴的交情,還是選舉酬庸?」

「訓導處背書,阿貴無可奈何不酬庸也不行。」

「好厲害,那你跟胡財貴的交情到底好不好?」

「比跟妳好。」

「啊,什麼意思啊?」她怔了怔,竟然聽不懂我的諷刺:「我跟他又不認識,不然找你幹嘛。你說話還真好笑,難怪能當什麼相聲……說唱藝術社的社長。」

此話一說,我瞬間瞭解了她的來意。楊淑芬這人到處溜鬚拍馬,之前跟伍心蕾造反得罪了張子藝那群班聯會學姊,因此沒有繼承到六字頭班聯會的人脈網路。剛剛人都在這裡,兩邊卻連招呼都沒打,足證交情之差。伍心蕾是管樂詹馬子,這次她們押寶失敗,因而缺乏與成功代聯會的合作管道,這下子顯然是把主意打到我頭上來了。

這還真希奇,北一女班聯會主席跟公關,這可是江湖上最響噹噹的字號,男校扒上去都來不及了,竟然還有她們想見卻見不到的事情。我認真一想,嗯,這也難怪,這次代聯會選得元氣大傷,管樂詹全軍覆沒完全沒有任何棋子在代聯會,整個音樂性社團形同從學生組織內部連根拔起,伍心蕾的關係除了儀隊全在失敗的一方。

北一女儀隊一向不參加這種事情,真要有點關係說不定還得通過小渝儀蘋私下找我;楊淑芬老公是小李,通過建吉關係繞一圈也得找我;伍心蕾找管樂詹當然是沒用的了,不過聽娃娃說過她們跟辯論社很好,哈,跟娃娃有關,找我還比找碩彥強,結果還是得找我。

楊淑芬是北青出身的,找成青也沒用,什麼豬哥糖智慧型罪犯都跟阿貴殺得勢不兩立。咦?北青的,那為什麼不直接找韓若婷呢?嗯,韓若婷懷孕了嘛,等於給胡財貴出了大亂子,這陣子他們兩個的關係一定很詭異,換成是我這馬蜂窩還是不要捅吧。再說了,都無奈找上我了,顯然韓若婷這條線沒走通,想想她們還真慘,哪有混得這麼不好的北一女班聯會啊?笑死人了。

心中盤算,嘴上卻沒有停頓。楊淑芬有話不直接講,我也樂得陪她繞圈圈。「所以到底找我幹嘛?」「你跟胡財貴交情很好對不對啦?」「我跟誰交情都好,都是同學有什麼不好?」「你跟演辯社不是敵人嗎?」「之前是現在不是啦,再說胡財貴也卸任了,妳去問問王藝嵐不會喔?」「那你到底還是不是他的軍師嘛?」「都選上了還要軍師幹嘛?」「啊你們沒有代聯會幹部席次嗎?」「我們有一席財委都嘛學弟在開會我連管都不管。」「那你到底都不知道代聯會在幹嘛啦?」「誰不知道了,忙得很咧,我不找事情事情找我,就算不管吧,還是會知道一堆啊。」

「那太好了,」她終於確定可以問我了:「我問你,你們今年校慶,代聯會是不是會做一堆紀念品?」

「是啊。」

「有什麼東西?」

「兩個鑰匙圈、六種T恤、紀念書包、筆記本徽章公文夾,多了。」

「你看得到設計嗎?」她追問,又說:「我是想看看能不能先批一些來北一女,算是班聯會特別幫忙賣的配額。」

「幹嘛看得到,我還有咧。」我笑著從書包拿出胡財貴送我的兩個鑰匙圈之一:「這個銀色的是社團幹部版本,一般同學的是金色的。目前還沒上市,說不定妳是北一女第一個看到的喔。」

「真的喔?」

她一笑,伸手就搶。

我下意識正要抽回來,忽然之間,心裡冒出一個想法。電光火石間決定不抽手,任楊淑芬夾手奪去,嬉皮笑臉地拿在手上把玩,她問我說:

「喂,董子凱,還沒上市你怎麼拿到的啊?」

「沒跟妳說嗎,我跟大家交情好呀。」我笑嘻嘻地說:「這是阿貴送我的,說不定到時候還會修正,那就只有這一批啦。」

「真的喔,這麼珍貴喔?」她雙眼圓睜:「那你還假裝冷淡,搞出一副跟他不怎麼熟的樣子?」

「我又不求他什麼,幹嘛逢人就說跟他熟,怎麼樣,跟他熟很了不起嗎?」我嘿嘿一笑:「好啊,妳喜歡是吧,送妳就是,銀色版本的還真的只有我們這些社團幹部才有,校慶來逛也是買不到的。」說著轉頭對一直沒開口的伍心蕾道:

「對不起啊,主席大人,我只有一個,妳想要就去找詹信雄吧。」

「我不想要。」她哼了哼,驕傲的嘴角擠出一聲:「他拿得到才有鬼。」

「好嘍,」我見時機已到,該是以退為進的時候了,雙手一拍:「那沒事我就先走啦,還有會要開呢,大家社團聯展見嘍。」

「喂喂喂,等一下啊,」楊淑芬忙道:「我還有事情要找你咧。」

「剛剛不是說問一句就走?」我笑了起來。

「我還沒問啊!」

「喔喔喔,真的喔,」我裝傻笑道:「那妳還真能聊,好啊,請問吧,我真的要走了啦。」

「其實也沒什麼啦,」她搔了搔頭:「就是要問你,能不能幫我找個時間,約那個胡財貴出來見個面?」

「班聯會對代聯會?」

「是啊,」她轉頭看伍心蕾一眼:「就我跟心蕾,還有那個胡財貴。你要來的話……也可以啦。」

「妳去就好,我不方便。」伍心蕾說。

我就知道,我暗暗冷笑,臉上裝出一副很煩的模樣,哼了一聲說:

「厚,就這件事啊,早點講不會喔。妳跟他見面我去幹嘛,反正幫妳約對不對?」

「對,你能幫忙嗎?」

「能能能,明天放學妳到成功來,四點半逾時不候,胡財貴會在代聯會辦公室等妳。進門過穿堂右轉到底,看到軍訓視聽教室走旁邊的樓梯上二樓,上去左轉第一間。進校門報胡財貴或我的名字不用換證,真找不到就去訓導處找一個賴小姐說我幫忙約的,她會帶妳去。」

「喂喂喂喂喂喂,」她瞪大眼睛:「你說真的假的,你還沒跟他講咧,這就約好了啊?」

「妳自己說的啊,軍師嘛,不問我問誰?」

我笑了起來,轉身離去,不再理會她們。

這麼一耽擱已經八點二十了,活動結束至今十五分鐘,跟楊淑芬講話其實也只有一瞬間。我走到水池邊,見小箏獨自坐在那裡,黑暗中一雙明亮的雙眼,望著我似笑非笑,像是心裡有很多事。

「姊姊不好意思,」我忍住不看她的眼睛:「那個楊淑芬好囉嗦,有話不直講真煩。」

「她找你約胡財貴學弟,是不是?」

「咦?妳怎麼知道?」

「她找過我啊,」小箏微笑著說,不知為何比當年還迷人:「我沒辦法管,要她直接找你。所以今天她才會過來,不然我們兩社的活動,班聯會還看不上眼呢。」

小箏說得輕鬆,卻把所有的來龍去脈與她的態度都講完了。我心裡讚佩,只得說:

「姊姊,今天辛苦妳了。」

「你說的是學妹,還是面對你?」

「呃,都是吧。」

「嗯,學妹還好。」她搖頭:「幫幫主任,順便Amy也找你很久了,這都是舉手之勞。至於看見你嘛,」她噗哧一笑:「死凱凱自命風流,好啦,看到你總會心情波動一下嘛,不過你的態度很健康,這才是正確對待姊姊的方式。我們出來太久啦,先不講話,待會兒你送我回宿舍,我們散散步,有什麼話路上聊一聊,好不好?」

「當然當然。」我心裡高興,難得小箏願意跟我見面聊天:「那就先進去開會了?」

「嗯。」她輕輕點頭,卻說:「一句話說完再走。你在乎巧怡的意見,我懂,可是這樣的場合,需要的是你公正的看法,不是跟巧怡一個人的關係。」

「我懂,妳放心。」

「嗯,我放心呢。」

她又笑了。像是朵鮮豔的荷花,在黑暗的水池邊,綻放著漂亮的色澤。

我們走回中正樓地下室。人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場內除兩社幹部外只剩幾個整理中的學妹。學妹有戲劇社的也有演講社的,庭安帶著兩個演講社學妹幫忙掃地,跟戲劇社學妹相處融洽。

這學妹很能幹。我跟小箏對望一眼,都點了點頭。

場內清得很乾淨,紅龍評審桌都收得不見蹤影。戲劇社除林宥潔外還有圍巾女和芭樂女,另外也有小笙妹妹,她們都穿著剛才的戲服,只有小笙妹妹脫了檳榔妹黑薄紗,批著她的綠制服當圍巾,遮起白皙的肩膀與肚臍,卻遮不住那雙赤裸的雙腿,以及漂亮的赤腳。

宜津先走了,倒是識大體,不然我看也用不著開會了吧。小箏走到小笙妹妹身邊,拍拍她的肩膀說了幾句話,小笙妹妹「好呀」起身,跟林宥潔報告一聲,拎著書包跑出教室。看樣子小箏要她先換衣服,不要穿熱褲跟學長姊開會。

姊妹互動得不錯,小笙妹妹這麼穿有點刻意跟姊姊不同的味道。之前聽了一堆,果然還是應該用自己的眼睛觀察。演講社這邊人不多,巧怡小雪宜君,看樣子庭安也會留下。馨馨倒是不見了,大概不能太晚回去吧。

四對四,各自三個學姊一個學妹。林宥潔對我們一笑,招招手說:

「學姊、社長,請坐啊,不要站著呢。」

「凱凱你先坐。」小箏微笑著說,今晚她一直「凱凱」的,有種根本不管什麼是「正式場合」的感覺。我依言坐在巧怡身邊,只見她稍微有點僵,彬彬有禮地,跟平常神氣叭啦的模樣十分不同。

小箏站在大家面前,每個人都望著她。她一笑,開口說:

「今天謝謝戲劇社學妹帶來的精采演出。」小箏站在眾人面前,一雙熟悉的小腿,飄著她的香氣,裙擺遊盪在我眼角邊緣:「學姊在這裡替接下來的會議開個場。這次會議是妳們黃懿學姊提出的,簡單來說她希望演講社看看是不是能以合作代替對抗,讓兩社都能在校園裡存續下去。」她頓了頓:「學姊說話比較直接,請學妹不要介意。其實懿兒跟我都要畢業了,妳們才是社團骨幹,原本不該我們管這些事才對。只是呢,畢竟雙方各有立場,或許讓我們兩位大家都熟識的學姊來搭個線,大家才比較放得開。以上大致是今天會議的主旨,接下來學姊有個不情之請。」說著對我一笑,又道:

「大家都知道這位董子凱學弟是我的……前男友,既然連主任都信任他可以秉公評審,那我就內舉不避親,希望雙方學妹同意讓他主持接下來的會議。不知道戲劇社這邊有沒有意見?」

林宥潔跟圍巾女對看一眼,都搖了搖頭,一起望向芭樂女。

芭樂女考慮半晌,點點頭。林宥潔鬆了口氣,對小箏說:

「沒問題,我們歡迎董社長幫忙。」

「別董社長,他叫董子凱,每個人都叫他凱子,妳們這樣叫比較輕鬆。」小箏微微一笑,轉頭看看巧怡。

「凱子OK。」巧怡聳肩。

「那就這樣,凱凱麻煩你了。」

小箏一笑退開,輕巧地在我身邊坐下來。

我搔搔頭,今天真是連番驚奇,這就是公親變事主的真諦啊。當下也不起身,看看林宥潔,瞧瞧巧怡,開口道:

「真不好意思,兩邊都是好朋友,倒是讓我這個路人甲來主持會議。」我想了想:「這樣好了,是不是兩邊先介紹一下彼此,或許妳們都嘛好同學,戲劇社的朋友我卻是第一次見面。幸好妳們先聲奪人,表演得讓人佩服之至,那就讓我有個榮幸知道妳們貴姓大名吧?林社長?」

「呵呵,宥潔就可以嘍,凱子。」林宥潔笑道,看上去真的很沒心機:「好,那我們先。我是二樂林宥潔,這個嘛,你不認識我,我可是認識你的。」

「呃。」

我一怔,原來她跟薇同班,剛剛不知怎地竟然忘記看她學號,當下忍不住偷看小箏一眼。只見小箏笑咪咪地,似乎覺得很有趣。演講社這邊已經笑開了,只有巧怡有心事沒發現哪裡好笑,剛剛坐下來的庭安聽不懂,睜著眼睛,疑惑地望著學姊們。

「這位是我們副社長,」宥潔掩嘴微笑,指指圍巾女:「二愛孫儀芳,她跟馨馨同班,也是演講社社長的好朋友。這次我們約好友誼賽,也是靠小儀芳幫忙奔走,跟訓導處溝通,才能走到今天呢。」

孫儀芳微微一笑,巧怡臉上浮起一個幾乎看不見的笑容。看來馨馨說的確有其事。

「這位是我們戲劇理論組組長,」宥潔望著坐得比較遠的芭樂女,笑呵呵地說:「二仁趙儀芳。我們社團有兩位儀芳,這位組長是大儀芳,副社長是小儀芳。有趣的是其實大儀芳年紀比較小,可是仁班還有另一位儀芳年紀更小,所以在她們班是大儀芳,到戲劇社之後小儀芳為了不讓大儀芳困擾,就只能變小了。」

這還挺有趣的,一番話說得大家氣氛輕鬆許多。大儀芳「嘖」地一聲:「當大的沒有比較好好不好?」逗得眾人都笑成一團。連小箏都笑出聲來,跟以往當社長的嚴肅模樣頗有不同。就聽宥潔續道:

「最後這位學妹我想大家都認識了,從演講社支援過來的,程嘉箏學姊的妹妹程嘉笙。過去一學期小笙學妹對戲劇社貢獻很大,我們也很寶貝她,請學姊放心。」

小箏點頭微笑,只見小笙吐吐舌頭,笑嘻嘻地看著姊姊。

接下來換演講社了,巧怡比宥潔嚴肅一點,卻也風度翩翩地介紹了小雪、宜君,庭安與她自己。她介紹得比較簡單,看來剛剛戲劇社完全是為了我介紹的,她們彼此都認識。

介紹完畢,正戲即將開始。我知道她們不會先開口,於是說:

「好,謝謝大家,那我們直接進入討論。其實選在今天開會,兩位學姊的意思就是要我們以和為貴,畢竟成績還沒出來,沒有那種誰贏了誰的面子問題。當然,從戲劇社的角度來看,整件事是因演講社而起,但演講社之所以會希望整合戲劇社,一來當然是演講社長期以來的存亡問題,二來也跟整合後擁有的資源相關。」我停了停,見大家都認真在聽,這才續道:「所以今天的會議,重點其實不該放在是否要合併,而是看能不能合作。如果一加一沒有大於二,等於二都不行喔,那加起來的意義就不大了;更不用說一加一小於二,乃至更慘的還是等於一。」

「這話我贊成,」大儀芳打破沉默:「問題是,這段時間演講社的作為實在看不出什麼合作誠意,說難聽點根本是破壞本社團結,董……好,凱子,你說得好聽,如果有人這樣跟你『合作』,你會選擇對抗還是合作呢?」

「嗯,妳是大儀芳我沒搞錯吧?」我笑道:「那我請教妳好了,姑且不論演講社的手段妳們是否認同,妳覺得如果跟演講社的合作……或合併完全沒有任何一丁點價值,為什麼演講社的『作為』會奏效,而不是犯了貴社眾怒,反而更加團結呢?」

「呃……」

「所以我才願意配合兩位學姊建議,在這裡當妳們的中間人啊。」我笑了起來:「小箏學姊是演講社前社長耶,我怎樣都該站在演講社這邊吧?所以我建議,是不是能把之前的恩怨放在一邊,多看看未來呢?」

「嗯,讓我說句話。」宥潔開口了:「我同意凱子的想法,如果問我個人意見,其實戲劇社的招牌是不是存續,我認為並不是最重要的事。」說著笑了笑:「妳們看我這個社長啦,還好學姊不在場。但我是真的這麼想的,演講社這幾年發展得非常興旺,除了社長與幹部們領導有方,我認為規模是一項重要的影響因素。去年天安門的紀念晚會大家還記得嗎?當時學校第一個找上的是演講社嗎?不是吧,是我們呢。我還記得當天我跟懿兒學姊在訓導處的樣子,主任問我們意願,我高高興興就想做,結果懿兒學姊卻忍痛放棄,不就因為我們不具備這樣的人力規模嗎?後來大家都去看了,演講社規劃得多麼完整,我剛剛問凱子當時是怎麼在四個小時內把劇排完的,他也說靠大家合作。妳們都排過戲,演講社那次的劇本換成給我們四個小時真的排得完嗎?其他還有很多事例都可以證明規模的重要性。所以我認為,如果希望發展得更好,適當的合作還是不能少的,真的要合併,只要大家有共識,我個人也是贊成的。」

「問題是演講社並不是以戲劇為發展重點,真的併進去反而會讓我們沒辦法專心,每天都嘛一堆學校派的工作,跟戲劇毫無關係啊。」大儀芳又說:「我說實話吧,我就是看不慣演講社這麼惡霸的方式,談都不談就硬幹,今天大家各幹各的已經這樣了,明天併進去豈不是得看人臉色?」

「妳沒幾天臉色要看啦,」宜君開口了,果然一講話就難聽:「我們月底就交接啦,妳不想併進來,我還不想在社團裡天天看到妳咧。」

「宜君,不要人身攻擊。」巧怡開口了,對大儀芳冷笑一聲:「沒錯,從妳的角度來看演講社或許惡霸。如果帶著情緒,即使併進來我們也難跟妳相處。不然這樣,在討論合作前我們先來算個帳,妳說說演講社到底哪裡得罪了妳,如果哪個作為不是合情合理或者營運社團必須的,那我跟妳公開道歉,合併之事作罷,明天我們棄權,擂台算妳們勝就是。來,說呀?」

「欸,不用吧?」宥潔忙道:「陳社長,我覺得就事論事就可以啦,大儀芳妳也是,要開會就要理性討論,有情緒我們私下講,不要在這裡發作呀。」

「大家聽我說句話。」我開口,這個大儀芳真幫忙,宜君也不負所望,看樣子巧怡要打出真功夫了:「我贊成大儀芳的意見,演講社聽起來真的蠻惡霸的。既然讓我主持會議,那大家請輪流發言。大儀芳妳講,演講社哪裡對不起妳了,我們先評理再合作,否則心裡有氣怎麼合作?」

這話一說大家都呆了,只有巧怡嘿嘿一笑,知道我出手支持她了。大儀芳說:

「好,主席說的,那我就不客氣了。陳巧怡我問妳,妳有沒有處心積慮想合併戲劇社?」

「有。」巧怡毫不含糊,一副誰跟妳客氣的模樣。

「什麼時候開始想要這麼做的?」

「學姊一指定我當準社長,我就打算要做了。」

「所以是高一下就有預謀了?」

「幹嘛『預謀』?」巧怡冷笑一聲:「我一當上社長,馬上就去找訓導處談關於演講社的路線問題。那次我是跟這位去的,」說著指了指小雪:「因為跟說唱藝術社合作,我們決定成立相聲組,這位林雪寧同學就是相聲組的內定組長。我們去訓導處談,訓導處對我們一直擴張新項目有意見,當時就說即使要成立相聲組也該成立在貴社,要我們找妳們合作。我就說,演講社跟說唱藝術社的合作有其歷史因素,平白無故介紹給妳們根本不會成事,所以要嘛學校不准,要嘛乾脆做得積極一點,讓貴我兩社合併,以語言傳播藝術的精神重塑兩社。妳認為我這樣想不合理嗎?」

「妳當然可以這樣想,」大儀芳一怔:「就是有點一廂情願。那訓導處怎麼說?」

「盧組長說很合理,但是要問妳們意願。」

「那妳就滲透我們,是不是?」

「不是。」巧怡搖頭:「學校要我問,那我就去問呀,不然坐在教室發呆嗎?我認識小儀芳,她說可以考慮。我請她幫我介紹貴社社員,她介紹一個我就問一個。我一個個請教一個個說服,從來沒有騙過妳們我的企圖,在場誰沒聽我問過『有沒有意願跟演講社合併』的,這就是妳所謂的滲透嗎?」

「當然是,不然妳為什麼不直接提出要求,兩社面對面開個會,大家當面討論?」

「是嗎?」巧怡哈哈一笑:「那我問妳,平白無故跑去敲門說我要吃掉妳們,這就不惡霸嗎?我想合併貴社,所以先做市場調查,一個個問妳們的意見。人家民調怎麼做的,一通通電話一張張問卷不是嗎?這麼問就是尊重妳們,不是欺上門來問妳『喂,要不要嫁給我』。問完如果妳們都不願意就算了,連提都不必跟妳們提。妳說我惡霸,有這麼客氣的惡霸嗎?」

「這……」

大儀芳語塞。我心裡好笑,巧怡強辭奪理,講到頭來竟然還是她「客氣」。這是演講社耶,人家社長白當的嗎?只聽巧怡又說:

「妳說我滲透,我是認真去瞭解貴社,不然我也不會知道整個社團就是妳跟宜津大力反對呀。宜津不喜歡演講社,離開後跑到貴社,但她也知道我想合併貴社,這件事我從頭就沒有瞞著她。所以真正的問題還是在妳,妳說我惡霸,連妳們社長都覺得可以考慮,妳卻連談都不談就跟我有情緒,難道我真的這麼惡霸嗎?」

「問題是,我們學姊並不贊成跟妳們合併啊。」

「我們學姊在這裡,她也不贊成啊。」巧怡說:「現在是我們這屆在發展社團,這學期剩多久了,合併不合併還不都是幫學妹打算?說句難聽的,妳可以反對,我也可以贊成,妳反對就說我惡霸,我贊成就來跟妳開會,妳還不收回對我的指控嗎?」

「所以妳要我不理我們學姊嘍?」

「妳跟妳學姊之間的事我管得著嗎?」巧怡哼了哼:「如果是這樣,那我們為什麼坐在這裡?妳不是要質問我嗎?還有什麼覺得我們不合理的快點問,我一律奉陪。」

「呃……」

大儀芳臉色一陣紅一陣白,被巧怡擠得說不出話來。我見是機會,開口道:

「好好好,都是誤會,有點情緒慢慢說開沒關係,如果沒有其他問題那就繼續往下走。」我笑著說:「把話說開是好事,這樣大家都比較知道彼此的出發點。不過呢,巧怡啊,人家學姊交代下來了,不希望戲劇社招牌被消滅,我提個建議大家聽看看,說不定可以兩全其美,既能保留戲劇社招牌,又能達成合併之效,甚至還有一加一等於三的效果。好嗎?」

「哦?有這種辦法嗎?」宥潔一怔,笑道:「凱子那你早說啊,都吵了半天才講,賣什麼關子呢?」

「這才叫『賣關子』,」我扯個哈哈:「跟妳分享個學問,『關子』就是宋朝時進出皇宮的通行證,有這麼厲害的東西價格可想而知不會便宜,想買的人多想賣的人少,先讓大家吵一吵才會競標出最好的價格。所以賣關子的原則就是越晚講越好,早講就吃虧了,還會被大儀芳說是惡霸。」我笑著虧人家一句,算是給巧怡解悶,又道:

「我的方法其實很簡單,這樣說吧。宥潔,如果真的併進演講社,妳是不是很難對黃懿學姊交代?」

「的確,但是……」

「沒關係,那就保留。」我打斷她,又問:「可是妳也覺得演講社資源多,對發展有益?」

「是啊,本來我就……」

「那就分給妳們用。」我再度打斷她,轉頭問巧怡:「巧怡,如果合併成功,演講社會設立戲劇組嗎?」

「那是一定的。」

「設立戲劇組之後,既有的演講社社務該組能參加嗎?」

「如果是這屆,那不行,畢竟……」

「所以還是把人家當外人?」

「喂喂喂,少斷章取義,」巧怡皺眉:「凱子你聽人把話說完,我是說即使合併還有很多事要規劃,演講社大部分的事情都跟戲劇組無關,司儀訓練、演講代表訓練、舉辦演講比賽、處理各種節慶演講,你說這些要戲劇組來做嗎?」

「聽見沒?」我轉頭對大儀芳說:「剛才妳說併進去之後會有『一堆學校派的工作,跟戲劇毫無關係』。的確,工作是有一堆,也跟戲劇毫無關係,問題是人家沒要妳做啊。宜君我問妳,」我轉頭對宜君說:「妳是新聞組長,妳要負責演講比賽的事嗎?」

「不用啊。」

「所以即使併進來,還是不關妳們的事。」我對大儀芳解釋,又問宜君:「可是,如果新聞組有社員要練習正音、美姿美儀,那妳們這組要怎麼樣,找老師舉辦嗎?」

「啊?不用啊,」宜君一怔:「斌斌那邊有開,直接上演講組的課就好了。」

「所以如果併進來,妳們也可以參加演講社的課程、用演講社的資源。」我對大儀芳保證。又道:「那麼問題又來了,如果一邊保持獨立字號,一邊又覺得演講社資源大效果好,課程上人家的,表演用人家的人力,天下有沒有這麼賴皮的事情呢?」

「那你覺得我們該貢獻什麼?」

宥潔微笑著問,其實已經知道我的想法了。我笑道:

「不能說貢獻,我覺得這是所謂的『共享』,因為兩社真的有重疊之處,把重疊的部分抽出來,雙方共同投入去做,剩下不相關的項目各幹各的,變成兩個社團的聯盟,這樣對社員是最有利的。有個問題我想大家都沒發現,我提出來請各位參詳。」說著看看巧怡,望望宥潔,緩緩地說:

「剛剛我們談的是資源,資源可以共享,但機會就競爭了。舉例來說吧,去年社團聯展我來支援演講社,當時就遇到演講社跟戲劇社的內容可能打架的問題,兩社無法自行協調,還找了我這個外校男生來助拳。如果未來兩社要結盟,那就要協調誰上社團聯展,而不是兩個社團一人一個節目。」我緩了口氣:「這只是個例子,有些事要禮讓,有些事又要合作,這要看未來有哪些事情,以及兩社在這段時間裡建立的默契。舉例來說社展可以各自舉辦,遇到上次六七晚會那種大事,當時如果戲劇社找演講社合作,那就不會是演講社獨挑大樑了,當然是合辦,甚至還得勉為其難找我們臭男生去插花。」

「哈,你客氣了。」宜君笑道:「那次沒有誰都可以,就是不能沒有你。」

「對啦,不然主任追究通乳丸的時候妳們能賴誰呢?」我哈哈大笑:「這就是我的意思,說唱藝術社也不用跟演講社合併啊,卻可以達成同樣的效果,這就是所謂的機會,可以聯名可以單一社團放棄,重點不在本位主義的社團成就,在於怎麼辦才會達成最大的效果,進而提供社員最多機會。像戲劇社吧,」我對大儀芳說:「滅……主任今天也說了,戲劇社有專業的課程,我相信妳們也有舞台參訪活動,還有劇場觀摩機會,對吧?」

「對。」

「那如果兩社確定合作,妳們願不願意提供這樣的課程,讓演講社社員去上或者觀摩?」

「沒問題啊。」

「進一步說,如果有上台機會,妳們能不能接受演講社社員以社員身分,」我強調:「而不是個人身分,依照演講社內部的放行標準,參與上台表演,並在表演時說明這是演講社某某某,讓演講社信任妳們不是光會佔便宜?」

「如果這是對等的,那當然歡迎,也是應該的。」大儀芳認真點頭:「好啦,我承認演講社人才濟濟,真有這種合作,多半是我們撿到便宜吧。」

「大儀芳,妳的問題,就在這個撿不撿便宜的心態上。」我說:「不好意思,雖然今天是第一次見面,但既然大家在談合作,我就直接把妳當好朋友,也就直話直說嘍。我們為什麼辦社團,還不是為了共同的興趣進行合作學習。妳們有長才,演講社也有,大家分享資源應該是開心的,幹嘛用誰撿誰便宜的心態來看事情?跟兩個同學分享便當菜一樣。妳跟同學分享過媽媽的愛心沒有?妳會一邊分享一邊比誰媽媽厲害嗎?這太幼稚了吧?」

「哈哈哈,你這都什麼例子啊?」宜君哈哈大笑。

「所以嘍,如果彼此都願意,我們可以先小人後君子,先約定合作時哪些機會禮讓對方,再約定哪些是彼此重疊的區塊如何共享。這樣招牌也保留了,聯盟也建立了,變成北一女第一個社團聯盟,那麼就招生或表演機會而言,恐怕還真的需要兩個社團才應付得了呢。」

兩方都愣住了,認真聽我娓娓而談。我見時機已到,抓緊機會說:

「萬事起頭難,我覺得大家也不用現在決定細節,我們抓幾件大事情先合作看看,不然我來建議一下好了。」我停了停:「首先是社團聯展,下次就別打架了,由演講社來參加,戲劇社社員以個人身分參加,屆時看有多少社員想上台,大家按照想上台的社員與兩社人頭比例安排表演人員。這是第一件。」我不讓她們有機會思考,又說:

「第二件是表演與學習機會。據我所知戲劇社是有年度公演的對吧?」

「嗯,是啊。」宥潔點頭。

「今年有幾部戲?」

「兩段。一段就是剛剛的『女工的故事』,還有一段比較短的,我們還在練。」

「妳們有沒有興趣學相聲?如果可以,那在妳們的公演上加個相聲節目,妳覺得合適嗎?」

「喔,真的嗎?」宥潔睜大眼睛:「你願意教我們嗎?」

「不願意,我忙翻了。」我笑道,問小雪:「看妳們願不願意。沒有說唱藝術社,單純演講社相聲組跟戲劇社合作,我可以幫忙修段子。」

「好啊好啊,」小雪笑了起來,推巧怡一把:「社長大人,我可以跟她們合辦嗎?」

「可以啊,本來就講好相聲組可以獨力舉辦只有相聲的活動的。」巧怡立刻同意。

「喂喂喂,當然不可以啊,」我打斷她們:「依照剛剛的講法,相聲組是以演講社名義提供協助與課程,演講社社員必須以社員名義參與戲劇社公演,而不是演講社相聲組。」

「瞭解瞭解,」巧怡笑道:「你還真嚴格咧。」

「名正才會言順,一開始合作要多用心,建立典範之後學妹就好辦事了。」我知道已經說服她們了,現在是擴大成果的時候:「接下來的事情更重要,兩社都有優異的課程,請兩社在確定合作後提出自己的課程表列,願意的話某些課程可以聯名開辦,另外在各自招生時都要註明可互上的課程內容。請注意,不是每堂都能互上的,聯名的要一起出錢出力,各自開辦的如果可以互上,那就要公平,這裡不論社團大小,必須在時數人數上統一,畢竟辦每一個課程單獨以成本而言不論社團大小都是類似的。」

「有理。」巧怡點頭。

「沒問題。」宥潔同意。

「最後是招生,」終於講到這裡了:「既然是這樣,大家合作這麼深,那就不能互挖牆角。我的意見是這樣,以後兩社可以共同招生,然而因為妳們學校的社團可以重複參加,這樣會亂掉。我建議在部分課程可以互上的前提下,新生選社團時妳們要規定兩社只能參加一個,不能重複,這樣對社員最好。」

「為什麼?」大儀芳問。

「因為她們會被迫去想清楚,自己喜歡的是演講社的五組還是戲劇社,而不是反正大家好來好去就都參加,變成一堆路人,管理起來辛苦。」

「有道理。」巧怡宥潔同聲說。看樣子海鷗社員的問題不是成功的專利。

「依照我的意見,社員什麼好處都有,兩社有那麼多課程給大家上,表演機會看大家辦多少活動,卻也可以在本社團同意的前提下用個人身分參加另一邊的活動。這麼一來社員的投入與發展空間都大,對兩方社團來說是最有利的作法了。如果大家沒意見,」我笑道:「剩下就是慢慢磨合,這就不該是我的事了吧?這樣好了,趁大家都在,庭安妳幫忙把剛剛的意見做成會議記錄,但是不要寫是會議記錄,叫做備忘錄,兩邊全體參與者都簽個名,明天在演講社公演前公開對社員公布,讓大家知道接下去就是切磋,而不是拚生死啦。兩社同學都同意嗎?」

大家妳看看我,我看看妳,彼此都點了點頭。

「好吧,那本人在此宣布散會,大家聊聊別走,庭安妳辛苦點,小笙妳也去幫幫忙吧?」

「好的。」小笙妹妹微笑答應。

庭安跑去找巧怡說了幾句話。巧怡同意了,從書包拿出一個牛皮紙信封交給她。

我這才鬆了口氣,走到巧怡面前。巧怡面帶笑容,看樣子知道我的意見都是為了演講社。我們默契絕佳,不用在這樣的場合多說,只見她對我很不明顯地點了個頭,我也輕輕一笑,一起走到宥潔面前。

「呼,總算談出個結論啦,」我喘了口氣,對宥潔說:「謝謝妳們讓我發表意見,我覺得這樣下去,兩社的未來是非常看好的。」

「是啊,你的意見真好。」宥潔笑得很愉快,輕聲說:「難怪阿薇這麼喜歡你,你真是聰明,顧了我們的面子,同時又替兩社合併邁出了穩健的第一步。」

我一怔,只見巧怡也訝異得張開了嘴巴。

「這樣真好,」她開心地說:「剩下就是小笙跟妳們家庭安學妹的事了,主任聽到了一定會超級開心的。等一下巧怡我們多討論一下該怎麼宣布,不過還是由妳來講,妳演講社的真的比較會講話。」

「呃,好好好,待會兒討論看看明天要怎麼提出來。」巧怡忙道。

「那就這樣嘍,我先走一步,明天傍晚再見?」

「呃,凱子等等,我有事要跟你說。」巧怡忙道,對宥潔說:「不好意思等我一下,我跟凱子說幾句話馬上回來。」

「沒問題,妳慢慢來。」宥潔說,對我揮了揮手:「凱子,今天謝謝幫忙。明天我再來欣賞你的大作。」

「歡迎,等到明年,就會是『我們學妹的大作』啦。」

我笑著說,認真對這位外表可愛、內心什麼都清清楚楚的戲劇社社長揮手作別,陪巧怡走出中正樓地下室。

會議結束時小箏已經離開教室了,學妹們忙著處理備忘錄,學姊們不打不相識,一時誰也沒注意到她。我跟巧怡穿好鞋子,一出去就見到她站在外頭,連忙走上前去。巧怡說:

「學姊,今天謝謝妳。之前不知道會變成這樣,下午跟學姊說話有點情緒,是我不好。」

「不要緊的。」小箏溫和地一笑:「很多事情事緩則圓,聽主任說決定放手不管我們,我就知道妳已經成功啦。」說著認真地說:「所以我們立於不敗之地,合併也好,合作也好,反正都是妳贏。這是演講社歷史上頭一次對外擴張,也是對訓導處工作的大勝利,過去好幾屆一直困擾學姊的問題,只有妳一個人可以順利解決。這是演講社變革的開始,更是妳的歷史定位呢。」

「沒有啦,這是好幾屆學姊共同的成就呢。」巧怡臉一紅,推我一把,低聲笑道:「而且也靠他啦,這人超賊的,難怪可以在成功搞選舉,根本就是叫戲劇社簽城下之盟嘛。」

「這叫不戰屈人之兵,動刀動槍是下策啊。」我歎道:「其實多半是妳的努力,不然人家如果團結,我這番鬼話誰要聽啊。」

「這是真的,」小箏又說:「巧怡,妳辛苦了。」

「呃,是還好啦。」

聽小箏這麼說,巧怡眼眶突然一紅,靜靜低下頭,輕輕地說:

「學姊,謝謝妳。做了快一年了,現在我才知道當時妳這麼辛苦。」

「不會,妳的成績比我還好呢。」

「那也是學姊的功勞,」巧怡說,忽然又笑了起來,眼睛紅紅笑得很可愛:「留給我一個好小孩,有他真方便,無論什麼事都一帆風順。明年學妹就沒這麼好了,凱子你還不趕快訓練一個接班人,不要學你們家學長搞到最後一天。」

「好啦好啦,少管我家閒事。」我看了看小箏:「姊姊妳急著走嗎?」

「沒有,我在等你。」小箏微笑著說:「好久沒見了,陪我散個步,你有空嗎?」

「他有空。」巧怡忙道:「好啦,凱子我沒事情,有什麼話明天表演後再說。」

「呃。」

「你們有事就去處理好了,沒關係。」小箏說。

「沒事沒事,我只是想問他幾個小問題,什麼庭安之類的。」

「還有小光對吧?」我說。

「呃,對啦。」巧怡皺眉,似乎不願在小箏面前講:「都嘛無聊的事,你快點走,今天謝了。」說完拍拍我的肩膀,一溜煙跑進了中正樓地下室。

小箏輕嘆一聲,笑了起來。

「凱凱,你看她啦。」

「妳的乖學妹嘛。」

「那我們走吧,」她溫柔地一笑,挽起我的手:「陪我走回宿舍,路上聊聊天?」

「好的。」

我心裡暖暖地,邁開腳步,兩人離開中正樓。

九點四十分。

沿著新民樓與網球場,我們走過安靜的光復樓。小箏一時沒有說話,只是走在朦朧古舊的長廊中。從來沒有這個時候跟她走在校園裡,我們像是體會著什麼,彼此都不打破眼前的寧靜。

出了校門,外頭空氣終於涼了些。我們沿北一女圍牆,在入夜的重慶南路上緩步前行。

好久沒有被她挽著了,心裡感覺好複雜。經過整天忙碌,突然靜下來,又陪著她,真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

走著走著,小箏開了口。

「凱凱,今天謝謝你了。」

「不會,演講社的事嘛。」

「剛剛其實是在幫演講社準備,以便未來合併戲劇社,是嗎?」

「是啊。」

「聯合招生有把握嗎?」

「我在想的是互派幹部。」

「原來如此。想利用小笙?」

「如果妳可以。」

「她高興就好,我沒意見。」小箏笑了起來:「你也真厲害,腦袋裡都是壞主意。主任越來越喜歡你了,什麼都讓你出鋒頭,稱讚成那樣連我都覺得有點不好意思。」

「唉。」

「怎麼啦?」

「也到了一個盡頭了。」我搖搖頭,想了半晌:「姊姊,從妳帶給我這些機會開始,我運氣一直很好,無論幹什麼都變成滅絕師太眼裡的好人好事。有些事情妳不知道,不過也不重要,反正只要跟她接觸,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被加分,直到今天都是這樣。」

「那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天天過年的。」我輕嘆一聲:「姊姊,妳懷孕她知道,也跟我講了。但她一點也不怪我,還說了一段她對我的觀察。」說著簡單幾句,把滅絕師太認為我「不來招搖」的觀察開始,直到她覺得我會自我檢討,是個正派人的意見告訴了小箏。

小箏默默地聽,直到我轉述滅絕師太提到她成績進步,又因為跟我在一起體會到「愛一個人的真諦」時,才緊了緊挽著的手,點點頭說:

「這些都是事實,認識你之後,我真的學會了很多事情。」

「可是,這些在她眼裡的『好』事情,或者說成就也可以,都是建築在別人的犧牲上的。」我低下頭:「姊姊,之前妳辛苦了,我很心疼。」

「我知道呢,」她柔聲道:「都過去了就不要再提。再說不管多辛苦,結果是大家都長大了,那就好了呀。」說著溫然一笑:「你很心疼。光是這句話,姊姊就開心了呢。」

「妳一直愛著我,我懂。」我說:「但是,持續這樣犧牲別人,夜路走多了還是會遇到鬼的。所以我覺得,等中等運動會結束,我大概再也不會跑來妳們學校逛來逛去了。」

「那也不要緊啊。」她一笑:「反正我要畢業了,是阿薇吃虧。」停了停又說:「對了,今天來找你,我有跟阿薇報備過。」

「喔。」

「你們還好吧?」

「嗯,還不錯。」

「那為什麼悶悶的?」

「呃。」

我點點頭,靜了片刻,決定還是把話講出去:

「姊姊,跟妳說件事。我有個兒子了。」

「我知道。」

「哦?」

「嗯,我知道。」小箏點點頭,平靜地說:「馨馨告訴我的。她考慮了很久,決定讓我知道所有來龍去脈。她說你覺得對我很抱歉,是不是?」

「是。」

「為什麼抱歉呢?」

「我不能說。」

「哦?」她一怔,笑了起來:「我知道了。」

「妳知道了?」

「是,我知道。」她點點頭:「因為,你覺得沒有留下我們的孩子,結果留下了別人的孩子,很內疚。」

「呃,是啊。」

「那還有別的理由嗎?」

「有。」

「這能說嗎?」

「可以。」我想了想:「當時妳沒有讓我知道妳懷孕了,可是那時候我們還在一起。妳為了保護我選擇自己受苦,就這個需要被妳保護的無能,我也覺得很抱歉。是我該保護妳的。」

「嗯,不用這麼想。」她搖搖頭:「這是我的決定。其實也是剝奪了你的權力,是我才該抱歉。」

「這也是,那就我抱歉我的,妳抱歉妳的好了。」

「那抱歉完了又怎麼樣呢?」

「沒有,也不能怎麼樣了。」我輕嘆一聲,想了想又說:「姊姊,我們沒有這麼多緣份,但我還是愛著妳的。妳記得當時說好要是我說得出一個理由,妳就留級陪我考大學,對不對?」

「是啊。所以呢?」

「現在當然不算數了,」我緩緩地說:「不過理由我有了。」

「哦?」她一怔,張大了眼睛:「你還在想這件事啊?」

「喔,這不是刻意去想的。」我解釋:「而是剛剛跟妳講話,講一講就跑出來的。」

「那我要聽。」

「嗯,那我講。不過可以等一下再講嗎?」

「為什麼?」

「難得見個面,那麼多事情可聊,一個反正用不到的理由幹嘛急著講。」我停下腳步,望著身邊真實不虛的小箏,認認真真地說:「姊姊,妳是個直性子,對我又好,請妳相信,這輩子無論我們變成什麼樣子,我對妳的愛都不會改變。這就是我想對妳說的一切,希望不會讓妳覺得不舒服。」

「不會。」小箏閉上眼睛,彷彿讓這些話慢慢流入她的身子裡:「聽你這麼說,我好舒服。」

我沉默片刻,任她沉浸在此刻的感受中。或許這是我唯一能補償的,那就不要打斷她,不要再剝奪什麼了。

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再度張開眼睛,望著眼前的我。

「凱凱。」

「姊姊。」

「我想知道一件事。」

「妳問。」

「你為什麼要對我說這些話?」

「沒有為什麼,」我搖了搖頭:「要是硬要說個理由,那就是我覺得這些話雖然遲了,卻都是我從跟妳分手後體會到的,所以應該還給妳,不該自己霸佔著。」

「你不怕姊姊又陷入情緒裡頭嗎?」

「不怕。」

「為什麼不?」

「因為妳不會。」我想了想:「或者說,我們之所以會對某些事情產生情緒,代表這些事情是不對的、委屈的、錯誤的,殘缺不足的,林林總總反正是負面狀態,因為是錯的,所以產生情緒。」

「所以?」

「愛妳不是錯的,」我肯定地說:「當時愛妳,卻不知道該怎麼愛妳,愛的對象又是什麼人,只是一股情緒而已。可是今天我愛的就是單純的妳,不是學姊不是美女社長,就是妳而已,紮紮實實的愛,也就簡簡單單了。」

「但是你還沒回答,為什麼不怕我陷入這樣的情緒當中呢?」

「因為不會再變啦。」我認真地說:「或許我們沒有在一起,但妳知道我愛妳,跟明天太陽會出來一樣,出來就出來了,想看日出就去看,想曬太陽就去曬,不會變的。」

「那要是我想你呢?」

「就見個面嘛。」

「要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呢?」

「妳不會的。」我搖頭:「我最近發現一件事,跟妳分享。」

「好,你說。」

「我覺得相愛真的很容易,相處比較難,可是要在正確的時間跟正確的人用正確的方式相愛,才是最難的。」

「所以是時間問題?」

「應該說,是在愛上彼此的瞬間,我們是否已經準備好了的問題。」我解釋:「舉例來說,若是現在的我們,回到社團聯展那天,我絕對不會在那麼多人面前追求妳。反而會在妳帶我看默劇那天跟妳表白,看看是不是可以在一起。」

「為什麼是那天?」

「因為那天是白天,只有我們,心情平靜又浪漫,可以認真表白,有個穩定的開始。」我回想當時的一切:「我們要在對的時間在一起,是一片時間,而不只是表白的那一刻。當時我跟妳的感情已經到了必須當姊弟的階段,但我跟薇還沒有發展得那麼深。這就是我說對的時間點。然而,即使當時這麼做了,如果還是當時的我,那也還是沒用。」

「所以需要今天的你,卻是那時的時間?」

「大概是這個意思。」我點點頭:「妳也懂的。所以說,不擔心妳想跟我在一起這種問題。」

「的確,已經過了合適的時候了。」小箏想了想:「所以今天的你,已經學會了怎麼愛一個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喔,不是。」

「那是什麼?」

「今天的我,」我輕聲說:「已經學會怎麼愛妳了。」

小箏一怔,再度停下腳步,靜靜地望著我。

好迷幻的眸子,我也望著她,體會這個瞬間。

兩人交換著心裡的感受,卻沒有任何激動的情緒。只是對望著,隨著時間推移,重新在這一年後的靜夜裡,再度交換著彼此的愛意。

於是,她開口問。

「凱凱,這就是你今天的愛,對不對?」

「是啊。」

「嗯,那當時的你,真的是個壞小孩。」她忽然笑了:「社團聯展那天晚上,哼,給我的真的差遠了呢。」

「對不起嘛,姊姊。」

「騙人精。」她噗哧一笑,點了點頭:「凱凱,你真的長大了耶。」

「所以才敢承認了。」我一笑:「妳知道嗎?就是因為覺得很愛妳,才發現那個所謂的理由,其實超簡單的。」

「那你說。」

「當時我們擔心的是年級問題,對不對?」

「是啊。」

「馬上妳就要畢業了,如果我們還在一起,那挑戰就來了,所以需要一個理由讓妳留級,對不對?」

「對啊。所以理由是什麼嘛?」

「就是今天的我已經學會愛妳了,」我一笑:「換句話說,根本不會有什麼挑戰。對不對?」

「對。」她認認真真地點了點頭:「要是換成今天的你,我一點都不會擔心,每天都會很快樂。」

「所以非留級不可,不然就有一年會很難見面,超不舒服的。」

「呃。」

小箏一怔,忽然笑了起來。

「凱凱。」

「嗯?」

「姊姊真的好愛你。」

「凱凱也好愛姊姊。」

「那我就滿足啦,」小箏深深吸了口氣,感動地說:「這輩子只要有一個你,即使我們分隔在世界的盡頭,姊姊都有你會一直愛我,那麼不管我的人生有什麼際遇,起碼我就是一個永遠都有人愛的人了。」

「會有更多人愛妳的啦。」

「但是你是第一個。」

「希望妳會多得數不清。」

「那你還是第一個。」

「好呀,當第一很爽啊。」我笑了起來:「這就叫做愛的老祖宗了吧?」

「哈哈,真難聽的名字。」

小箏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地說:

「凱凱,今天謝謝你了。姊姊的心情好平靜,覺得天寬地闊,世界乾乾淨淨的好舒服。」

「那真好。」

「我問你,」她轉頭望著我:「你覺得,等我畢業之後,我們還有機會見到面,跟今天一樣說幾句話嗎?」

「喔,那當然啊。」

「這麼有把握?」

「有啊。」

「為什麼?」

「喂,不是講好今年要去日月潭的?」我笑了起來:「被人家愛就黃牛,這女生好可惡。」

「那阿薇怎麼辦啊?」

「妳放心吧。」

「怎麼說呢?」

「她知道我是怎麼愛妳的,我也不會再把大家搞得亂七八糟了。」我說:「過去的我很糟糕,今天我懂了。真正愛妳們,就是讓自己好好保護著最好的自己,那才是妳們愛的對象呀。所以我可以愛妳,卻再也不會對不起她了。」

「嗯,你乖,這樣很好。」她一笑:「所以真的要去啊?」

「就順其自然吧?」

「這才對嘛。」

她輕輕地笑了起來。這個瞬間,我彷彿看到了過去的她,那個我從來沒有參與過的,背面寫著「董子凱學弟惠存」的、高一時穿著儀隊第二種服裝,首次出任務後,帶著汗水與興奮的,照片中的她。

於是,我開心了。通過我,走了一圈的小箏終於拾回了當時的自己。一個單純而愉悅,對未來充滿信心的,有著光明前程的她。或許中間很辛苦,但是,過去的小學弟,總算達成了自己的承諾,用一個單純的愛,帶她走出來,還她一個簡單而滿足的人生。

當夜我們沒有繼續這些話題,只是順著安安靜靜的重慶南路,在靜默中走回小箏宿舍。我們在門口道別,既沒有不捨也沒有激動的情緒。我有好多話想告訴她,她也有很多話想跟我說,不過那些話都不再重要了。我們相信,在彼此心裡,永遠都會為對方準備一個特別的角落。我們會把愛留在那裡,溫暖著我們,守護我們繼續前行。如果有朝一日迷失了,也就有了個安全的角落,讓我們能重新認識當初的自己,重新認識彼此,重新認識曾經愛過,也依然愛著的對方。

樓下的鐵門,跟印象中一樣,在關上的瞬間發出「喀」的一聲。

於是我再度轉身離去,默默告訴自己,不要再眷戀了。

四月十九日。

送小箏回去後,我獨自走回中正紀念堂拿車。到家時剛過十一點,爸爸還沒回家,媽媽煮了盤餃子給我當宵夜。不知是否因為跟小箏講得很溫馨,難得睡了一場好覺。醒來時外頭尚未日出,沁涼的風飄進忘記關的窗戶,感覺起來是個舒服的一天。

早早穿好衣服騎車去薇家。馬路上莫名乾淨,泛白的晨光籠罩貪睡中的城市。路樹冒著嫩芽,綠油油地準備甦醒,整條敦化南路瀰漫著森林似的蒼鬱。

不知為何,今天非常想見到薇。想跟她說說話,無論昨天的事、小箏的事,滅絕師太胡財貴,什麼都好。我騎著車,迎面的風帶著隱約的濕潤。難得的春天早晨,在涼風與黎明間,伴隨著難得的輕鬆心情。

到薇家、鑰匙卡,電梯裡地毯的味道。才出電梯就見玄關多了一雙舊舊的制服白皮鞋,我一怔,開鑰匙進門,第一個見到的就是薇。

她似乎剛醒,坐在餐桌上穿著睡袍,手中拿著一杯水。

「咦?」她一怔,瞇著眼睛:「今天倒是挺早的。」

「是啊,醒了就過來了。」

「才六點出頭呢,」薇揉著眼睛問:「昨天沒弄很晚吧?」

「沒啊,聽完表演、開了場意外的會,之後陪姊姊走回家。她說有跟妳講過。」

「是啊,她講過。」

薇傻笑著說,看樣子還有點迷糊。我把書包放下,只見沙發上是尚未整理的被子枕頭,客廳裡卻空無一人。

「咦?大姊呢?」

「還在睡,孕婦很能睡的。」

「睡妳房間啊?」

「昨晚是。」薇點點頭,起身伸了個懶腰,吁了口氣像是打起精神:「呼,睡得腰酸背痛的,我從來沒有睡過自己的沙發,原來這麼硬,虧你們都可以睡得那麼熟。昨天晚上馨馨在這邊陪阿玟,我讓她們姊妹睡我房間。早知道就不偷懶啦,把爸爸房間鋪一下就不用受這個罪啦。」

「呃,」我呆了呆,家裡有這麼多人啊:「原來馨馨跑到妳這邊來了?」

「怎麼了嗎?」

「沒事沒事。」我搖搖頭,不知為何覺得有點掃興:「就昨天開會嘛,談了很多事,以為她怕會開太晚先走的,原來是過來找妳,也不先說一聲。」

「喔,那你等一下跟她講講開會內容吧。」

「沒關係,她自己去問巧怡好了。」我搖頭:「她為什麼要過來啊?」

「前天晚上去你家睡,阿玟夜裡不舒服打電話找馨馨聊天。昨晚她跑來看姊姊,聊得太晚了就不回去了。」

「大姊怎麼了?」

「有一點孕吐,之前都沒有,所以她覺得很不舒服,不過這是正常現象,不用擔心。」薇搖頭:「好啦,難得你來得這麼早,我去刷牙洗臉,你煮一壺咖啡來,我去叫醒她們。」

「不必吧,我們聊聊不好嗎?大姊也該多睡點吧?」

「不用不用,白天睡多了晚上不睡,日夜顛倒,你家震澤受不了。」薇笑道:「別說你兒子了,我也受不了啊,她不睡就一直聊,昨晚本來想看點書的,結果我先睡著了,被子還是不知道是姊妹倆哪個幫我蓋的呢。」

「唉,好吧,那妳就叫醒她們。」我嘆了口氣,她們一來就吵了:「那我去煮咖啡。」

「不要煮KAPY。」

「我知道。」

我點點頭,薇傻笑一番,揉著眼睛走上樓梯。

走進廚房開冰箱,一堆豆子,決定煮哪種還傷透腦筋。想來想去乾脆隨便抓,摸到哪支算哪支。豆子磨到一半才想到不知大姊懷孕能不能喝咖啡。站在廚房想了半天決定還是煮,頂多自己多喝一杯。想想跟女孩子相處還挺傷腦筋的,不煮說不定被說小氣,煮了又被唸犀牛不體貼,看來以後還有很多腦筋要傷哩。

四人份以前沒煮過,想半天決定還是兩杯兩杯煮,煮完第一壺薇跟馨馨下來了,人未到聲先到,瞬間打破了廚房裡的寂靜。「哥你今天真早到耶」「凱你怎麼只煮兩杯」,說完各拿一杯走人,也不等我回話,想問薇大姊喝不喝都來不及。

不知為何有點惱火,咖啡煮完走出去,薇跟馨馨正在餐桌上聊天。看樣子薇今早不打算做早餐。我問:

「等一下去麥當勞嗎?」

「沒有,我跟薇姊姊要早點去學校。」馨馨搶著回答:「哥你自己吃,薇姊姊說車子給你騎。」

「呃,」連麥當勞都不去啊:「妳們這麼早去學校幹嘛?」

「沒有『我們』,我去僑生宿舍辦事情,馨馨跟小箏妹妹有約,說是人家要畢業了,想把妹妹托給馨馨照顧,趁早自習前聊。」薇笑嘻嘻地說:「昨天聽說很神氣,想必又把姊姊迷倒了,是不是?」

「就滅絕師太找我當評審嘛。」

「我說的是結束之後。」

「沒什麼啊,陪她走回宿舍,路上聊了一下。」

「呵呵,輕描淡寫。」薇笑道:「看表情就知道你跟她聊了很多,怎麼樣,有沒有難捨難分?」

「欸,妳幹嘛這樣講話啊?」我哼了哼:「之前有些話沒講清楚,難得昨天有機會,陪她走回宿舍時間剛好,把該講的講完,差不多半個小時就回家了。什麼難捨難分。」

「哦?」薇一怔:「這麼點時間就講完啦?」

「沒有多少話要講啊。」

「那你們都講了什麼?」

「算是跟過去道別吧。」我想了想,馨馨在旁邊氣氛不大對,本想慢慢跟薇講的,現在也只能講個主旨了:「她要畢業了,過去很多地方對不起她,我想確定她一切都好,也把某些情緒總結一下,讓她覺得我還是很關心她,也讓她知道對她的感情,並不因為分手或畢業就消失了,大概就是這樣。」說著停了半晌,忍不住瞪馨馨一眼:

「本來也要跟她講震澤的事的,結果有人先講完了,那就沒得講了。所以花不了多少時間。」

「呀,怎麼不高興啦?」馨馨一怔:「是我講的沒錯。哥,我是幫你忙耶,免得你自己講尷尬啊。」

「幫忙要先問,幫完也要告訴我。」

「學姊覺得不舒服嗎?」

「她沒有,是我不舒服。」我哼了哼:「沒錯,妳的確幫上了忙,問題是沒先問過我。妳最近常這樣,我的事妳愛跟誰講就跟誰講,講完也不通知一聲,每次都嘛把我搞得措手不及。」

「呵呵,你反應快啊,怕什麼?」

「所以呢,就可以不告訴我嗎?」我瞪她一眼:「那好啊,都別跟我講就是,妳愛八卦什麼就去八卦,不用跟我廢話。」

「呃。」

馨馨這才發現我是真的不高興。薇連忙打圓場:

「凱,其實馨馨是好意。這段時間你跟小箏妹妹沒機會碰面,總不能人家要聯考了你還約她出去『把該說的說完』,不是嗎?」

「是。」我點頭:「問題在沒問過我,講完又不通知一聲,並不是這件事情做得不對。」我哼了哼,想起昨天西門町的馨馨,心中一軟,嘆了口氣說:

「好啦好啦,說了就算了吧,我剛剛也不是在怪妳。」

「哼,你就是在怪我。」

「好嘛,那不怪妳就是了,好嗎?」

「你剛剛怪過了。」

「別這麼委屈嘛。」

「哪有這樣先怪完又不讓人家委屈的?」

「嘖,那妳慢慢委屈吧,」我心裡不高興,不知道她在鬧什麼,揹起書包說:「我就不陪了。昨晚妳一聲不吭就跑掉,會議上確定了很多事,我花了很多功夫擺平戲劇社,形式上兩社獨立實質上跟合併差不多。妳去告訴巧怡我覺得庭安接社長沒問題,另外林宥潔似乎是想找小笙妹妹接戲劇社,真要接了那就要注意選擇兩社互派幹部的人選,不要什麼事情講得好好的結果問題出在『不適任的大使』身上。今晚表演很重要,主任昨天說的話請妳放在心上。剩下自己問巧怡,我去上課了。」

「喂喂喂,」馨馨一急,連忙上前拉住我:「哥,我是開玩笑的啦,你別生氣啊。」

「今天我不想開玩笑。」

我哼了哼,撇開她的手,轉身離開了薇家。

不知為何,今天一到薇家整個心情就亂掉了,明明出門前還很想見到她的,幾句話講下來情緒像是被擾亂的池水,亂七八糟地覺得非常不高興。

薇說車給我騎,我反而不想騎了。叫台計程車直接到學校。抵達校門口時糾察隊剛出來,六點五十分,不早不晚的,有種好好的時間被切割成片片斷斷的煩躁感。

走到門口買早餐,小吃街不知為何有幾攤沒來。最近有個賣湯的新攤子,羅宋湯、玉米湯、香菇肉丸湯、南瓜湯、苦瓜雞湯、貢丸湯……什麼都有,我選了半天,決定花四十五元買碗羅宋湯試試,之後又買了一碗熱騰騰的吻仔魚粥,心想本來可以吃薇的早餐的,就不要連小吃街都難吃,那這一天可真是倒霉到家了。

走進校門,迎面又是陸醒哲。教官還沒出來糾察隊比較輕鬆。他低聲打招呼:

「今天倒是早,下午開會別打瞌睡。」

「早。」我點點頭:「你怎麼知道我會去?」

「昨天胡財貴有說。」

「有什麼特殊的議題嗎?」

「其實沒有,不過你去也可以觀察一下胡財貴,看看上次說的事情有沒有什麼端倪。」

「知道了。」

我點點頭,心想何止端倪,來龍去脈我都知道了。暫時還沒決定這件事要怎麼處理,也不急著跟他說,拎著湯跟粥走回班上。

我是第一個到的,班上空無一人飄著昨夜的味道。男校就這點不好,氣味總是那麼濃烈,不是汗臭就是隔夜垃圾,不像女校怎麼聞都香香的。像昨天吧,數十個女生擠在中正樓地下室,每個都脫鞋,整間教室不但一點也不臭,反而滿是女孩子的氣息。這也是我比較喜歡坐二三六甚於〇南的原因,一群女生的公車簡直享受,即使夏季的下雨天,也不像滿車男生那麼令人窒息。

吃粥喝湯,粥滑順湯香濃,還好東西不錯吃,總算有件讓人開心的事。今早到底怎麼了,平常我的脾氣沒有這麼大呀。馨馨是胡鬧了點,卻也沒有真的很過分,剛剛刻意走得快就是不讓薇打圓場,現在想想,說不定馨馨還會覺得很難過哩。

唉,討厭。我搖搖頭,試圖把煩悶的情緒排除出去。吃完早餐已經七點十五了,班上陸續有人到,每個都嘛「咦?凱子今天這麼早」,不知在大驚小怪什麼。

小光來了,跟這陣子一樣心事重重的。我講了幾句昨天戲劇社的表演,他一副有聽沒進去的模樣,看來今天不是跟他討論實驗劇展的好時機。不一會兒林碩彥來了,放下書包跑到我位置上,開口說:

「凱子,可以聊一下嗎?」

「好啊,在這兒嗎?」

「去我們社辦好了。」

「升旗呢?」

「國強會幫我點。」

「嘿,你這點名員還真好當。」

我笑道,轉頭只見小光一副懶得管我們的模樣,當下跟碩彥一起離開,來到演辯社社辦。

演辯社社辦面對學校後門,上學時間人多,擠來擠去好不容易走到地下室入口。門開處又是一股味道,鐵門嘰嘰嘎嘎聽得很不舒服。碩彥去開了抽風機,我們各自坐下,他掏出菸,遞了一根給我:

「白長壽可以嗎?」

「呃,我戒了。」我一呆,好久沒抽菸了,忽然覺得抽一根或許能解悶:「算了算了,來一根好了。謝啦。」拿過菸,讓他幫我點上火。

我們各自吸了幾口,好久沒抽菸了,第一口有點暈。碩彥說:

「凱子,這學期過了一半,有些事情想請教你的意見,方便就談談,不方便可以不要說沒關係。」

「別客氣。什麼事?」

「先說詩朗隊。這次謝了,跟恭班合作很好玩,難得比賽完還有新詩練,還在北一女練,真誇張。」

「哈,總隊長幹嘛用的,當然要幫大家謀福利啊。」我一笑:「你要商量的是什麼?」

「我們明年都嘛閻羅王班,詩朗隊是沒辦法再去的了。」他輕嘆一聲:「我想問的是,針對詩社幾個學弟在那裡造反,你覺得演辯社該拿他們怎麼辦?」

「他們怎麼造反?」

「最近聽說是打算自己投票選下屆社長。」

「章程怎麼規定?」

「的確要投票,不過以前都是演辯社直接指定,投票什麼的就形式做一做。」

「這次不能指定嗎?」

「唉,學弟不鳥啊,說什麼自己會派人謝謝學長費心,講話這麼酸。」

「他們直接跟你嗆聲啊?」

「喔,這他們還不敢,」碩彥歎道:「是阿義轉告的。他不幫忙提名,演辯社沒有權力明著指派,到時候就不要還真的只有學弟派的人在那邊同額競選就丟人了。」

「那就修章改成官派啊。」

「一共才十二個人,一個阿義九個造反,真要修還過不了咧。」

「喔,這樣。」我點點頭,這是有點麻煩:「你們怎麼了,以前對學弟不是都看得很緊嗎?」

「還不就阿貴阿義,一個選舉下來,社裡真的是分崩離析啊。」

「關公動向怎樣?」

「老實說我看不懂,」碩彥嘆了口氣,皺眉道:「他最近很少來,前陣子打校際聯賽連內部賽評審都可以放我鴿子。倒是跟學弟走很近,幾個學弟沒事就跟他吃飯,也不知道在搞什麼。」說著苦笑一番:「你喔,政治敏感度真強,誰都不問就問他。」

「所以你也覺得這裡頭有文章?」

「是啊,可是看不出來他想幹嘛,又不是要留級,跟學弟走那麼近又不能拉票選社長。」

「說不定是在密謀幫哪個學弟搶社長啊。」

「對他又沒有好處。」

我心想這有什麼難懂的,就阿義運動演辯社學弟去找關公,順便放任詩社學弟造反,到處放火,準備大鬧一場罷了。不過這話不能說給碩彥聽,畢竟答應過阿義不干涉。於是問:

「講到這個,你們下屆社長人選出來沒?」

「算是出來了,目前有兩個在考慮。」碩彥說:「一個叫陳偉業,一個叫做張國鈞。我比較看好陳偉業,他是上次新生盃冠軍班一辯,口齒清晰腦筋清楚,問題是阿義跟國強他們都不喜歡。」

「那怎麼出線的?」

「靠我跟黃肥,還有志皓。」

「另一個呢?」

「張國鈞嘛,主要是阿義在支持,國強文雄也比較喜歡他。」碩彥想了半晌:「新生盃表現不錯,不過他們班打很爛。他自己是這屆校際比賽代表,跟北辯兩個女的組隊,拿了校際冠軍。」

「這麼厲害?」我一怔:「這次你們只派一個啊?」

「對啊,還不都阿貴,放著事情不管光選舉,王藝嵐火大翻臉說她們要兩個名額。本來還想跟她喬的,她嚇我們說要是連這個都不答應,那以後成北聯盟就算吹了,大家來對抗一下看誰比較強,不然她問問滅絕師太看可不可以請你來支援一下什麼鬼的。那女的可不好搞啊。」

「哈哈,」我放聲大笑:「喂喂喂,你也太好騙了吧?我怎麼可能參加北一女的校際辯論賽呢?」

「幹,天有不測風雲啊,都能組成北詩朗隊了,誰知道你能搞出什麼花招啊?」碩彥沒好氣地苦笑一番:「是啦,比賽大概不可能,但她要是真找你來跟我們過不去,我他媽又詩朗隊又同班的能怎樣,抓你阿魯巴嗎?成北聯盟十幾年了,要是毀在我手上,別說阿魯巴你了,我自己就撞柱子破蛋去吧。」

「哈哈,」我放聲大笑:「我哪會因為娃娃跟你們過不去啊?」

「唉,光憑你叫她娃娃,你真跟我過不去我也只能投降啊。」碩彥嘆了口氣:「好啦,扯遠了,兩個就兩個吧,我們不認真上社團課,學弟沒訓練起來老實說也不敢派出去。王藝嵐搶歸搶,派出的人倒是沒在開玩笑的。她派了一個學妹搭配她們家副社長劉聘婷,我跟你說喔,那個學妹超屌的,結辯起來比高一時代的王藝嵐自己還強。我是沒趕上程嘉箏學姊跟小丁學長……還有你學長那次啦,不過聽劉聘婷說,北辯上下三屆台風比程嘉箏學姊厲害的就是這個顧欣宜學妹。別看人家肉肉的,講起話來無敵犀利,加上劉聘婷本來就很厲害,我們學弟又穩,這次中山建中聯隊真的是被我們巴好玩的。」

「那真是恭喜了。」

我點點頭,心裡想東想西。一樣是北一女社團,倒是從來沒有關心過娃娃的社務,連人家副社長叫什麼都不知道,難怪娃娃總是覺得我很疏遠她。聽碩彥說什麼顧欣宜學妹台風比小箏強之類的話,不知為何有點不舒服,卻也不是覺得人家比小箏強怎樣,反而像是有種大家都老了,馬上就要被這些新人比下去了的感覺。

「成功演辯社出去比賽,得名應該的不稀奇,」碩彥續道:「再說這次根本是靠北辯贏的,或許我們學弟很強,但只派一個,實在不能說是主力。」

「喂,越扯越遠了。」我提醒他:「剛剛是在講龍吟詩社。我給你個建議好了。」

「好,你說。」

「放棄吧,」我嘆了口氣:「碩彥啊,經過這次選舉,很多事情都變了。齊雲鵬徐名耀那幾個笨歸笨,但是布局已久,我瞧他們是不會放棄的,明年我們都不能去詩朗隊,就算詩社社長還是你們派好了,這個新社長在詩朗隊也沒有人脈基礎啊。今年獨誦是吉斌,這學弟比較不會跟人相處,當個總隊長已經很勉強了,如果再來一個路人甲詩社社長,明年詩朗隊就完蛋啦。」

「這也是我擔心的。」他認真地點點頭:「最近我常常在想這個問題,到底是演辯社掌握詩社重要,還是詩朗隊的存亡重要。老實說兩個都很危險,這次是你主動放棄的,否則演辯社已經把詩社割讓給說唱藝術社啦。上次比賽路線問題那麼嚴重,老實說我覺得未來詩朗隊的前景也不樂觀。作為演辯社社長,或許我要卸任了,很多傳統卻不能廢在我手裡,問題是如果堅持過去演辯社對詩社的管理方式,那就是以詩朗隊的團結為代價。這也是我想求助你的理由,畢竟雖然你不是演辯社的,卻是目前我認識的檯面人物裡唯一沒有特定立場又堅持成功優良傳統的人,我不信這種堅持遇到演辯社就會轉彎。就不論你是詩朗隊總隊長本來就責無旁貸吧,放眼七字頭各社團幹部,我看也只剩你一個跟誰都有交情了。」

「呃。」

我一呆,沒聽他說還不覺得,原來我的影響力真的很大。

「所以凱子啊,你不能要我放棄呀。」他誠懇地說:「真的,我們要想辦法做一些事。大事必須靠你,小事像龍吟詩社這種你說我做沒問題。我們先搞定內部,再來修補與各社團的關係,說不定可以利用接下來的第三屆代聯會主席選舉整合一個新聯盟,讓這次被打散的成功精神再次凝聚回來。你覺得呢?」

這番話很沉重,卻是肺腑之言。我認真想了片刻,對他說:

「碩彥,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不過成功的社團本來就在那邊合縱連橫,並不是從代聯會選舉才開始的。搞得烏煙瘴氣是一回事,就團結來說搞不好沒那麼糟糕,我看那些音樂性社團還是很團結,頂多矛頭指的是你們演辯社而已。」我嘆了口氣:「至於下屆代聯會我不知道誰要選,老實說可以管的也很有限。碩彥你先別把天下事扛在肩膀上,這次阿貴搞得一塌糊塗,下次你們是選不上的。我看還是多重視內部問題,先把演辯社穩下來再說。別忘了你們是成功第一大社,你們亂起來可不得了。」

「唉。所以詩社你有什麼好主意嗎?」

「就順著學弟吧。」我勸道:「那幾個學弟都是詩社出身的,頂多不是演辯社嫡系的,你們不妨以支持代替干涉,尊重他們自己的意見選出社長。這麼一來就是演辯社支持的社長,那就沒差多少了。」

「差多了,這等於詩社決定獨立,我們反而是公開支持他們獨立啊。」

「孩子大了總會走的,演辯社沒有詩社一樣是第一大社。」

「那詩朗隊就交給這掛人嗎?」

「他們都是詩朗隊的班底呀。」我笑了起來:「你喔,只有演辯社出來的才算人才,是不是太自負了點呢?」

「唉,好吧,我回去想想。」

「是啊,多想想,不要那麼快下決定。」我勸道:「你們的問題就是仗著自己大,很多事情動作過快又太權謀。很多事情要慢慢磨,時間到了自然水到渠成。我們之所以五月底選社長就是這個精神的體現,前面布局弄好,等到最後一刻再出手。太早決定只是讓反對勢力有機會干涉,像這次代聯會,若你們晚點選社長,那阿貴就沒辦法翻盤了,阿義穩穩當當以社長身分當選主席,現在想想說不定是好事。」

「呵呵,你總是站在阿義那邊,真要那樣豈不……」

碩彥笑了起來,正要繼續講下去,鐵門忽然打開,進來了一個人。

高頭大馬,留著筆挺又修飾過的短髮,國字臉方正帥氣,鬍子刮得乾乾淨淨。一身整齊制服,無論領帶、鞋子或褲子都依照學校規定,卻又是訂做的,看上去十分有型。

見社辦有人,他先停了半晌,隨即展步走到我們身邊。

「社長好。」他開了口,聲音穩重漂亮,轉頭看看我的學號,怔了怔,禮貌地說:「董子凱學長您好。」

「來來來,說曹操曹操就到,」碩彥一笑,指著這位高個子帥哥:「凱子,這就是我剛剛跟你提到的張國鈞學弟。魯王,這位就是鼎鼎大名的說唱藝術社董子凱社長,你運氣好能認識他,以後還有很多事情靠學長幫忙,趕快認識一下。」說著又對我道:「我們都叫他魯王,你就這麼叫,至於為什麼叫魯王呢,你自己跟學長說好了。」

「是。」他微笑著說:「學長見笑了,我在班上沒事就被抓去阿魯巴,學而優則仕,就被大家封為魯王了。」

「呵呵,好個學而優則仕。」我笑道:「為什麼你沒事就被阿魯巴啊?」

「怎麼說呢,鍛鍊強身嘍。」

這話好笑,我跟碩彥都笑了起來。碩彥問:

「你怎麼不去升旗,來社辦有什麼事?」

「張志皓學長幫我請過假,我來社辦找資料。」

「找什麼資料?」

「這次跟北辯出去比賽,王藝嵐學姊要欣宜寫活動報告給北一女訓導處審核。」他說,提到娃娃時候看了我一眼:「我跟欣宜商量過,打算把這次的論點資料整理一遍,把當天沒有用到的論點刪掉,用到的按上台順序排好,也把建中中山的論點寫下來,按發言順序插在我們的資料中間,形同是一份完整的比賽實況記錄。」

「哦?為什麼要做這個?」

「因為我們覺得,我們的資料雖然詳細,卻也有缺失。」他解釋:「出去之前還沒抽籤,所以我們正反方的論點都有準備。後來抽到正方,但我們覺得對手決定使用哪些反方論點的選擇方式也很有參考價值。比賽當天建中二辯的某些論點不在我們的準備範圍內,中山結辯的論點雖然有想到,但之前我們覺得力道不夠,沒想到他們會用來當結辯主軸,想必有些道理。」

「有什麼道理?他們不是輸了?」

「是,但也要留下他們怎麼輸的記錄。」魯王學弟不疾不徐地說:「這樣的資料可以記錄更多實況,也能保留上台時對手的選擇與失敗理由。另外這麼寫比較短,北一女訓育組不喜歡資料多卻沒有檢討的報告,我們覺得這樣寫比較能夠討好盧組長,讓北辯拿到更好的社團評分。」

聞言我吃了一驚。這學弟好厲害,人事時地物沒有搞不清楚的。北一女訓育組個性、如何快速準備資料、資料的可用性,加上製作資料這件事對友社的公關人情,不但面面俱到,主動負責不怕事,不因比賽冠軍而驕傲,甚至沒有特別跟社長邀功。

抬頭再看他一眼,學弟容貌帥氣眉宇英挺,講話不疾不徐,聲音好聽音量柔和,看上去就是個社長級人物。剛剛那一眼已讓我有所警覺,顯然他早就知道我是誰,也知道我跟娃娃的關係。如果這人當了下屆演辯社社長,那麼剛才碩彥擔心的問題,大概已經解決一半了。

反過來說,基於長年對演辯社的戒心,如果他是下屆社長,那麼說唱藝術社或龍吟詩社目前可能的接班團隊大概誰也搞不定他。看樣子接下來要多關心一下他們演辯社的事,就不要今年打下來的江山,明年陰溝裡翻船又還給這位學弟了。

我默不作聲,自外於這個演辯社的話題。碩彥點頭:

「嗯,那你就好好寫吧。什麼時候要交?」

「禮拜一。」

「欣宜學妹跟你約在哪裡寫?」

「喔,我自己寫就好。」

「你一個人寫啊?」碩彥愣了愣,笑道:「哈,小心美人計。北辯的都很會打美女牌凹別人,不是每個人都像凱子學長這麼厲害的呦。」

「是,學長名氣很大,欣宜她們都聊過。」

學弟似笑非笑地說。

我笑嘻嘻裝出一副得意洋洋貌,心裡再度警戒。這學弟真的是人才,既給我當年看到胡財貴時的感受,又讓我想起去年社團聯展第一次跟阿誠交手的場景。當下看看手錶,對碩彥說:

「好啦,你們要『上班』了,我就不打擾啦。考慮一下我的建議,我回去也想想有什麼可以幫忙之處。總而言之大家要團結,分崩離析只會被有心人各個擊破。還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嗯,明天下午詩朗隊再講好了。」

碩彥點點頭,看看學弟。

我一笑起身離開。這才明白,原來連他這個演辯社社長,也感覺到來自這位「魯王」學弟的壓力了。

上午安安靜靜過完了。第二節下課我請賴小姐廣播,約了包含阿丹、小黑、小彬、猴子、阿達、大胖、共匪與軍閥在內,說唱藝術社所有的骨幹成員於午間靜息至管樂社社辦開會。本來也會找小光的,只是他興趣缺缺,我也不勉強。從醫院回來後他都這個樣子,看來只有今天聽巧怡說完,才能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今天管樂社沒活動,管樂詹甚至到第二節下課才到校。聽我說要借社辦,不但給了鑰匙,還跟我聊了一堆昨天遇到伍心蕾的事。原來伍心蕾看完戲劇社表演後跟管樂詹出去約會,兩人照例跑中山北路小旅館喝酒打砲,打完砲出來吃宵夜,吃著吃著聊起滅絕師太找我當評審,以及楊淑芬托我約見阿貴等事。他一邊羨慕我跟滅絕師太的關係,一邊又忙著打聽楊淑芬找阿貴的八卦。我不方便講太多,表示楊淑芬很煩,舉手之勞幫一下省得扯沒完。管樂詹頗有同感,贊同地說:

「沒錯,那女的真夠了。明明長得超辣一個人,成天搞出那種歐巴桑樣子看了就倒胃口。心蕾提了好幾次她要找胡財貴,我覺得超不爽就算方便也不幫忙。媽的,什麼北一班聯會公關,有當得這麼遜的嗎?」

「認識你已經很酷了啊,哪裡遜了?」

「算了吧,認識他媽胡財貴才酷啦,嘖。」

管樂詹哼了哼,把鑰匙交給我。問了幾句阿貴有沒有動靜什麼的,我笑嘻嘻打發他,中午下課鐘一響立刻往管樂社社辦走。才到門口就見到詩聖,只見他獨自站在窗邊,耳朵上掛著一根菸,笑嘻嘻地說:

「喂,開會開到這裡來啦?」

「管樂詹說的?」我一怔:「你找我?」

「沒事,找地方混,你開你的會。」他搖頭,一邊看著我開門,一邊說:「你最近忙,說起來也好幾天沒見了,我到校你就去北一女,還真不容易見到面。」

「是啊,最近在幹嘛?」

「收你的爛攤子。」詩聖說,尾隨我進入管樂社社辦。

管樂社社辦大,前後分三個區塊。最外頭是樂器收納區,也是最大的一塊。往後走是「女巫殘骸展示區」,最後面才是真正的社辦。管樂社散歸散,內規卻很嚴格,樂器區與社辦都不許在沒有社員在場時逗留,只有女巫殘骸那間算是會客室,外人多半在這裡聚會、打屁或抽菸。

今天借的也是這一區,我們穿過樂器區來到小房間。這裡到處都是灰,詩聖倒是毫不客氣地在一張廢棄課桌上坐下,點起耳朶上的菸,掏出整包扔給我:

「喂,破戒沒?」

「今天剛破,碩彥請的。」我拿出一根,扔回菸盒接住打火機:「你說收我的爛攤子,是什麼事啊?」

「林老鼠也抽菸喔?」詩聖呆了呆,搖搖頭說:「就狗弟嘛,你出院也不知道身體養好沒,大家都不敢找你練團,加上少了大姊等於放長假,只好找我頂一頂。」他伸手接住打火機:「你也別急,好了再說,晚上不睡還是很累的。」

「喂,問你一件事。」

「啥事?」

「你哥進看守所啦?」

「呃,嘖,他媽的問這幹嘛?」他哼了哼:「對啊,白痴。又不是親生的爹,為他浪費前途是有多屌啦?沒事沒事,已經放出來了,看守所住不了一輩子。謝謝關心。」

「殺人還能放出來啊?」

「喂喂喂,大家吵架氣起來扔東西,被桌上玻璃菸灰缸打破頭死掉叫做意外,殺人有用菸灰缸殺的嗎?」詩聖皺眉:「不是跟你說過了,不小心搞死叫做過失致死,最重判兩年,紅包一給就從兩年變半年了,半年可以緩刑或改成罰錢,那就不用坐牢了。」

「你沒跟我說過,」我搖頭:「死一個人判這麼輕啊?」

「啊又不是去殺人的,這跟在陽台上種花結果盆子掉下去砸死人是一樣的,過失過失,就是不小心搞死你,對不起喔,那我去蹲一下給你馬子出氣,如果馬子覺得死了也無所謂那就罰點錢算個交待,差不多就這樣。」

「嘿。」

「我知道啦,李美琪叫你小心我衝動,她根本搞不清楚狀況,你也一樣,都講謝謝關心就不要再問了。這是跟我講話,外面道上這麼白目先砍一刀再講。」

「好好好,反正沒事就好。」

「沒事沒事,有事的不是我。」他嘿嘿一聲:「你又開始管閒事了,對不對?」

「什麼閒事?」

「胡財貴。」

「我沒管,事情找上門的。」

「滅絕師太要你管,你跟胡財貴講他不甩你,那你怎麼跟滅絕師太交代?」

「你怎麼知道?」

「滅絕師太是阿薇講的,昨天晚上你去看表演順便找程嘉箏,我們在她家打屁,我說阿薇也是管太多,滅絕師太派工作能不做嗎?至於胡財貴不甩你是你妹妹說的,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白花花的銀子送上門來,辛苦選舉不就為這個,丟官法辦多划不來。喂,你到底是怎麼跟滅絕師太交代的?」

「你們昨天都在薇家啊?」我呆了呆:「還有多少人去啊?」

「還有一個阿仙。」

「這誰?」

「就一個女的。」詩聖不答,追問道:「喂,滅絕師太,交代?」

「她說既然阿貴執迷不悟就讓他搞,多行不義必自斃,最好等事情爆空再受懲處,學生的事不會坐牢但會痛,今天痛比出社會痛好。」

「呵,你還會說爆空喔,」詩聖一笑:「只怕之後天下大亂,那就有好戲看啦。好啊好啊,等著瞧吧。」

「喂,你還沒說呢,昨天你們在薇家幹嘛?」

「還不就大姊,她說她要當媽了,什麼冤親債主要算清楚省得連累到你兒子,所以找阿仙來講,正好你妹妹跑去看大姊,就碰到一起了。」

「什麼冤親債主?」

「這個要怎麼說呢,講起來還是最早在搞南雁的時候,那個狗弟……」

詩聖才開口門就打開了,一堆學弟在阿丹帶領下走進來。詩聖一笑,拍拍我「下次講」,跑到女巫殘骸展示架欣賞管樂社戰績。我見他翻起伍心蕾的制服,紅色蕾絲內褲在綠衫襯托下晃啊晃地,想到早上管樂詹的話,連忙搖搖頭,把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思排除腦海外,對大夥兒說:

「怎麼一起來啦?」

「剛剛在外面等,不知道可以直接進來。」阿丹笑道:「你厲害,哪個社辦都可以自由進出,我們可不敢闖空門。好啦,人都到了,現在要怎樣,邊吃邊開會嗎?」

「好啊,大家自己找椅子,」我點點頭:「輕鬆一點,今天算是個進度討論,你們直接吃我慢慢講。」說著讓學弟各自坐下,找大胖幫我推了一個陳舊的移動式白板過來。

白板筆槽有幾支筆,試寫卻都是乾的,好不容易找到一支綠色的還有點墨水,我連忙蓋上,轉身對學弟說:

「各位,今天找大家來,是有幾件事情想跟你們宣布。」我停了停,見大家都已坐定,開便當的開便當,動作快的已經開始吃了,只有小黑有潔癖,便當放在袋子裡沒動,看樣子是不喜歡管樂社的髒亂,打算回去再吃。於是說:

「今天是四月十九號,照慣例社團是五月底交接。換句話說,只剩一個半月,我們七字頭的就要卸任啦。」

這話一說,大家都停下了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沒有人想過這件事。

「學長這學期除了寒訓跟社團課,其他時間比較放任你們自由學習。」我又說:「這是說唱藝術社社風,我們沒有那麼多大活動,所有的聚會都是以表演活動為重心,頂多上次跟演講社聯誼算是個例外。這段時間我們有幾件事要做,一個大家都知道,訓練聖心民俗技藝社,讓她們代表我們打相聲省賽,跟基隆女中一較高下。這件事是小黑小彬負責的,目前也訓練得差不多了,我想請小黑對大家報告一下進度,讓每個人都能在狀況內。小黑。」

「是。」小黑起身,我搖頭要他坐著講,於是又坐了下來:「各位同學,簡單來說我跟小彬是去訓練她們的,代表出賽的人員是她們高一的倪詩涵跟社長白珛靈學姊。她們講的段子叫做『扯鈴記』,是社長幫她們量身訂做寫的,重點在『學』部與『逗』部,不過那也是靠她們扯鈴很厲害才講得了這個段子。」小黑頓了頓:

「比賽日期是五月十一日,還有三個禮拜。地點在板橋高中,之前依社長指示,請聖心提供三個觀戰席名額,但還不知道是誰要去。大概是這樣。」

「好,謝謝小黑。」我點點頭:「接下來換我報告。由於我兼任學校詩歌朗誦隊總隊長,今年詩朗隊受邀與北一女二年恭班在中等運動會開幕晚會表演,時間在五月十三日。由於是團體活動,又是跟北一女一起行動,所以省賽當天我沒辦法出席。阿丹請你代表我、帶小光跟小黑去……如果小光不去那就小彬去。」

「沒問題。」阿丹一派輕鬆地說。

「第三件事情是樂聲揚,」我問:「春假我出車禍,本來打算一放完假就處理的,結果耽擱了整個禮拜。寒假時曾有過初步討論,當時還不確定演辯社會不會遵守承諾移交樂聲揚司儀,現在大事已定,所以要開始討論了。阿丹?」

「有?」

「你記得去年管樂社會議之後的事情吧?」

「呵呵,記得啊。」

「那你跟大家說明一遍。」

「好。」阿丹點點頭,不疾不徐地起身,對所有人說:「這個嘛,去年樂聲揚主要是我跟小光學長一起處理的。我跟北一女林雪寧學姊負責節目、小光學長跟北一女黃宜斌學姊負責主持。由於那時候幾個大社團都在佈局第二屆代聯會選舉,所以社長的工作是……呵呵,跟那些大社團混水摸魚,搶樂聲揚的司儀來做。後來果然被我們搶贏了,選舉後也真的變成了本社的長期業務,所以之前才跟大家說這種司儀活動要有長期的任務編組,就是這個原因。」

我一怔,原來社團裡已經有了針對司儀的長期編組了,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

「按照春假後的討論,司儀編組一共有四個人輪流替換,」阿丹似乎知道我在狀況外,報告一般地說:「常態人力是小黑跟軍閥,補充人力是乾弟跟共匪。其中……」

「等等,誰跟共匪?」

「乾弟啊,猴子改名了,竟然沒跟學長報告。」阿丹笑了起來,對陳式彬說:「來,講一聲,沒禮貌。」

「呃,是。」陳式彬搔了搔頭站起來,瘦瘦的身子加上招風耳,活脫就是一隻猴子,竟然敢隨便改名。只見他糗糗一笑,解釋道:「學長,是這樣的,寒訓我跟黃宜斌學姊搭檔講『福壽全』,她說她是斌斌我是彬彬,每天在那裡乾弟乾弟的,開學後我常找她問事情,就……就真的結拜了。」

「哦?」

我睜大眼睛,猴子跟斌斌結拜,我竟然完全不知道這件事,難道連馨馨也沒聽斌斌說嗎?

想到馨馨,心神瞬間一分,連忙回神對學弟笑笑,點點頭說:

「瞭解,你乾姊可囉嗦了,演講組組長,自己小心點吧。阿丹不好意思,請繼續。」

「好。」阿丹一笑,繼續剛才的報告:「反正就是兩組,常態人力負責朝會,雙數月是小黑、單數月是軍閥;補充人力沒有固定,主要用來應付突發狀況像有人燒聲或者睡過頭。之前演辯社特別提醒過,司儀每天都要用不能說遲到就遲到,所以準備四個人,就算一個出狀況還有三個,丟臉事小,訓導處翻臉就糟了。」

「嗯,想得很周到,不愧是學長。」

「哈,不是我想的,是小黑跟小彬商量出來的。」

「原來如此,考慮得很周詳。」我稱讚兩人一句:「請繼續。」

「這是常態性司儀安排。樂聲揚方面小光說他想跟你上,人家連主持人稿都寫好了,所以就用不著共匪他們了,」阿丹說,竟然已經知道小光要找我上台的事:「所以只剩樂聲揚段子。去年跟合唱團合作,今年好像沒人要我們上台,所以都還沒準備,只有把人力先安排起來而已。這件事我問過胡財貴,他要我問你,你要上他就安排,不過要在下週三之前決定好,因為下週四他們就要送樂聲揚的文宣去印刷廠了。」

「知道了。」我點點頭,心裡有點不高興,這麼重要的事情不會早問啊:「我待會兒會碰到阿貴,今天就會決定。倒是如果確定有節目,這邊是誰要上台?」

「我是想要阿達跟軍閥,」阿丹輕描淡寫地說:「不過禮拜一早上你跟小彬他們說這樣不好,所以暫時沒有新的安排,本來是想在今天社團課問你的。」

「我改變主意了,就阿達跟軍閥吧。」

「咦?」阿丹一怔:「你不是覺得兩個都逗哏不好嗎?」

「是不好,」我點點頭:「不過既然是你的決定,那我尊重,再說逗哏就逗哏,是不能練捧哏嗎?之前就說兩角都要練的,不能變成固定角色。」我頓了頓:

「喂,阿達軍閥,你們沒問題嗎?」

「沒問題!」范姜義達跟伍傳芳跳了起來。

「這麼有信心?那我再給你們一個任務。」我笑了起來:「去年阿丹跟演講社小雪上台,主持人也有你乾姊。」我對「乾弟」一笑:「今年一個女生也沒有只怕高三學長不爽,這樣,我去找個女生跟你們搭,來一段群口相聲,你們也沒有公開表演過群口,加上男女搭檔女生比較合適逗哏,那你們就通通是捧哏了,算是練習,敢不敢?」

「報告學長我們敢!」兩人同聲說,興奮得不得了。

「好,既然這樣那就努力吧。樂聲揚是五月廿五日,還有一個多月,可別丟臉了。」我點點頭:「今天晚上我會去北一女看演講社表演,明天就會告訴你們是誰跟你們搭檔。我想多半是個高一學妹,你們小心點,演講社高一學妹個個厲害,今年創辦相聲組之後全是傅諦老師上的課,你們要是連個女生都比不過,那就……」

「學長放心!」

「好,你們說的。」我一笑,這就搞定了一件心頭大事。當即說:「樂聲揚到此為止,阿丹你就輕鬆點,讓學弟們拚拚看吧。反正當天我是主持人一定會在會場,一些什麼跟音樂性社團配合之類的事就讓我親自處理。接下來我要講一件事,是跟演講社有關的,請大家注意聽,有不懂的直接打斷我發問。演講社是我們的堅強盟友,她們的動向我要你們每個人都清楚,這也是今天召集你們最主要的理由。」

說著我就花了約莫二十分鐘,跟大家報告了一遍有關「演講社併戲劇社」的始末。說是始末,其實後面還有很多事情尚待決定,不過這些都不是說唱藝術社的事,重點不在細節,而是讓大家知道演講社的動態。

老實說,從高一寒訓跟巧怡搭配上台開始,演講社的關係一向靠我獨自維繫。雖然小光跟巧怡後來變成一對了,但小光閒雲野鶴的個性也讓巧怡從來不找他決定什麼事。阿丹小雪的狀況也差不多,據小雪說阿丹在設立相聲組的事情上還蠻幫忙的,但那也只是幫小雪忙,對演講社來說他的存在感很低。還剩一個半月就要卸任啦,或許社務可以交出去,但講到跟演講社的關係,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有誰能賦予重任,變成社團未來對演講社的聯絡官。

當然,人選不是沒有,我屬意的是小黑。一來我希望把社團交給他,社長代表名正言順;二來也是因為他最帥,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麼一位迷人的小帥哥,只要多花點時間在演講社,說不定馬上就能扛起原來是我的責任,被這些難搞的學姊學妹們喜歡。

七個學弟一個學長,認認真真聽完我報告演講社狀況。我沒有多講什麼內幕、歷史或者八字頭學妹的事,那些都是社長才要知道的,不必什麼都跟大家說。說完後眾人一片沉默,相信誰也不知道該做出什麼回應,畢竟這不是自己的事,而且我也沒有讓他們參與的打算。

「好,大致就是這樣。」我停了停:「接下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宣布。今天最後一節是聯課活動,我要去代聯會開會,小彬你就不用去了,我代理你。」

「是。」

「不過,我還是會先到十分鐘,舉辦一場社員臨時會。」我緩緩地說:「各位,大家都知道說唱藝術社是從演辯社分支出來的。創社社長劉致達學長跟演辯社分家,卻也從演辯社帶來了一些典章制度。然而,由於這是一個新社團,很多時候不大合適用老社團的制度,因此有些章程很難執行,也會產生一些弊端。」我停了停:

「我們是新社團,沒有演辯社包袱,就算有包袱也都是要抖掉的,」我笑了起來:「因此,今天上課之前,我會先召開社員大會公布新的章程。新章程很簡單,除了修改正副社長選舉辦法之外,另外只有廢止七八條已經不合時宜的規定,其他都照舊。」

「要修掉哪些東西?」阿丹一怔。

「簡單來說就是小達那些奇怪玩意兒。」

「瞭解,那小事。」阿丹點點頭:「那選舉辦法呢?」

「廢除自由提名制,由上屆正副社長提出下屆人選,再由高一社員行使同意權。」我解釋:「意思是你跟我提出下屆正副社長人選,交由社員大會投同意或反對票,半數以上同意就是過關。只有高一同學有投票權,因為投完就改朝換代了,高二都退休了就不要來亂。」

「嗯,這有問題。」

「怎麼說?」

「要是正副社長沒有共識呢?」阿丹說:「或許你的意見我都同意,但要是哪天正副社長因為什麼事情翻了臉呢,我覺得只要社長一個人提就好了。」

「嗯,也是。」

「再來就是社員大會行使同意權。」阿丹又說:「同意什麼呢,指定就指定了,演講社不也是指定出來的?」

「我覺得適當的民主是好事。」

「那也要『適當』。」阿丹搖頭:「我們是最後一堂社團課交接的。要是那天投不出結果呢?你記得去年的事嗎?當場要是只有偶數社員出席,結果同意一半不同意一半,那完啦,沒有下次了。依我看指定就好,今天你開會修章,修完就不傷腦筋了,最後一堂公布結果即可。你覺得如何?」

「嗯,」我考慮半晌,轉頭問學弟:「大家說呢?」

學弟們面面相覷,一時沒有人提出任何意見。老實說這很正常,畢竟從他們進社團以來我都是高壓統治,從來沒有任何學弟敢跟我說一個「不」字。這種問題太敏感了,別說學弟沒什麼野心,即使有也不敢在我面前表露出來。

我不說話,給他們一點時間與「沉默的壓力」,看看能不能擠出一點意見。等了片刻還是沒人說話,正要繼續,忽見陳式彬舉起了手:

「學長?」

「嗯?」

「我有一個想法,不知道方不方便提一下?」

「今天找你們來,另一個重點就是為了安排社團交接的事,」我點點頭:「你們是社團未來的骨幹,我不希望到了交接的時候還不能自立。有意見就說,不要緊張。」

「是,謝謝學長。」乾弟點頭致謝,說道:「是這樣的,我想請教學長,您心目中是不是已經有了接任的人選?」

「是。」

「那學長指示下來就可以了,不用修章。」他認真地說:「我是這麼想的,學長一手打下來的江山,我不相信有誰會反對學長意願強行出來搶社長,真有這種人我們也容不下他跟學長對著幹。我們都聽說過很多關於學長的事,也知道這一年來說唱藝術社在您的領導下跟去年有很大的不同。問題是,這是您的本事,未來的社長不一定能夠達到相同水準,要是不保留章程彈性,那麼從現在起說唱藝術社就是一言堂了,繼任的社長再也不受控制,只怕不是好事。所以我覺得不要修章,學長您盡管指派繼任人,我們去運作確保他當選就好了。學長覺得呢?」

此話一說,我不禁佩服他說得很有道理。沒錯,如果修章了,我就是把整個大權完全集中在繼任社長身上。今年已經有七十個社員啦,我們身為成功第四大社,如果沒有某種制衡機制,說不定真的會搞出一個豬頭社長,把我們辛辛苦苦建立的基礎敗壞掉。

然而,我也知道他還有別的話沒說出來。這番話聽起來頭頭是道,就意見本身而言我也非常贊成,問題是那只是個煙霧彈,實際上他一定對未來的社長人選有意見,知道自己並不是我的口袋人選,又沒辦法跟我對抗,因此試圖保留一個制衡未來社長的條文,以便等我卸任後再圖作為。

好學弟,真是聰明。要不是我已經決定是小黑了搞不好給你當也行。斌斌的乾弟,起碼在演講社那頭算是個管道,想當社長就要講啊,跟學長我耍花槍,至今沒有一個活著回去的。

「嗯,你說得也有點道理。」我決定讓大家討論一下再來表示意見,順便看看他是不是有什麼後援:「大家覺得呢,有沒有人反對這個主意?」

「我不贊成。」小彬舉手。

「那你說。」

「乾弟,你的建議聽起來很好,」小彬緩緩地說:「但選舉有選舉的風險。這次代聯會選舉就是最好的教訓。只不過選個社長而已不要搞這麼多有的沒的。社長幹部都是做事的人,這種人最倒霉了,事情多又要負責,大家愛出鋒頭就來搶表演機會,遇到事情啥也不管,加上一堆制衡機制反而是找真正在幫大家做事的人麻煩。」說著對我道:

「學長您想想上學期的公演,當時您做了多少事,拉廣告誰拉最多?節目單入場券是誰設計又負責印刷的?表演當天戲服出問題是誰解決的?那些真正認真做場務的是演講社還是我們?很多事情我是後來才知道的,當天只是高高興興……也很緊張地跟學長表演『虎口遐想』。學長您一個人搞了這麼多事誰感謝過您?之前那個王什麼學長丟那麼大臉又是誰負責收拾的?我想說的很簡單,學長您都做這麼多了,沒有您也不會有什麼管樂詹、胡財貴或者北一女丁主任這些人來捧場,我看那天的觀眾十個裡頭有九個都是來給您捧場的吧?」他吸了口氣,認真地說:

「您又做事又賺錢又上台表演,一邊面對魏老師考試一邊還能照顧我,結果呢,連個場地決定權都沒有,您要去中山堂誰也不贊成,最後三社抱盈餘回去,我們在一個又漏水又拉不動布幔的地方辛苦表演。我說真的,那次還是您氣勢大關係好沒人敢扯後腿,要是未來換一個新社長,一邊做事一邊還有什麼制衡機制,幾個不服社長管理的聯手造反,事情搞砸不說,根本失去了一起玩個好玩的事情的原意。所以我不贊成,獨裁就獨裁,不是什麼事情都可以拿民主這種大帽子冠上去就好的。」

我一怔,別看小彬平常沉默寡言的,講起話來竟然這麼多意見。我心中感動,原來當年的事他都看在眼裡,想想自己一開始還把他當間諜對待,實在令人汗顏。

還沒想到該說什麼,阿達又舉手了。

「學長,我也想說話。」

「你講。」

「小彬,我覺得你這些話很偏頗。」阿達根本沒打算跟我講:「每一屆有每一屆的狀態,你把學長當年公演時遇到的困難當成常態來看是不對的。學長很厲害沒錯,問題是學長也很獨裁……」說著轉頭看看我:「學長您別介意,我是就事論事,您真的很獨裁。」

「呵呵,看樣子還不夠。」我笑道:「你講沒關係。」

「呃,不好意思。」阿達臉一紅,續道:「我說實話,以學長這一年來要做的事來看,我想不獨裁誰也做不下去吧?然而現在已經跟當年不一樣了,四大任務都完成啦,頂多是省賽參加不了,但也有代理人了。之後社長該做的應該是多安排活動與課程,而不是像學長那樣開疆拓土吧?社長權力那麼大,也要看看有沒有那種本事,更要檢討是不是有不得不賦予那些權力的需求。我們在訓導處很紅是誰的關係?之後的社長仗著權力大倒行逆施,本事卻沒學長好,那就是拿著全社的成果替一個人的行為背書,這樣真的是好事嗎?作為第三屆社員,我們應該想長久一點,不是說因為學長很辛苦就假設後面的繼任人都會這麼辛苦,學長在馬背上打天下,後來的社長也要在馬背上治天下嗎?所以適當的制衡還是必要的,再說這只是選舉辦法,制衡手段只有一個罷免,而不是每件事後頭都有一個規定,讓社長綁手綁腳。」

「真有野心跟本事,什麼規定都不會綁手綁腳的。」小彬搖頭:「代聯會裡這種人我看多了,你要說絕對權力造成絕對腐化是不是?我告訴你,所有拿到『絕對權力』的人,都是突破了現狀之後才拿得到那種權力,之前一樣要面對各種制衡或反對力量,卻沒有真的制衡住他們了。這些制度對說唱藝術社來說只是作繭自縛,你以為我們是誰,演辯社嗎?」

「我贊成小彬的意見,」大胖也開口了:「對不起學長,請讓我說句話。我覺得你們的腦筋常常用在一些有的沒有的地方,說什麼制衡機制,現在沒有嗎?問題是這麼多機制真的用過嗎?有人想用這些方式扯學長後腿嗎?要是有人想密謀跟學長過不去,這些機制又奈何得了學長嗎?討論這個真是浪費時間,有功夫幹嘛不去把趟子背好串活兒練好,像小光學長那樣,只有他不想管社務,講起話來誰都得聽,不是嗎?」

「我在討論的是未來的狀況,學長坐鎮在這裡當然什麼制度都用不上。」阿達搖頭:「大胖你的觀念是個人治的觀念,打江山當然要靠強人政治,想要長治久安的話,還是得靠制度啊。」

「等一下,」共匪開口了:「我覺得你們很奇怪。選舉就選舉,官派就官派,各自有各自的好處,當然也有各自的缺點。不是都說家規自定嗎,現在是誰當家,學長都說了怎麼改章程你們幹嘛意見一堆?我贊成大胖的想法,沒事花精神在這種事情上面根本是庸人自擾,除非這裡有誰想要利用制度造反,不然學長說改你們幹嘛唱反調?難道這個制度真的會影響到下屆社長人選嗎?」

「說不定喔。」阿達哼了哼。

「那就是你想競選,是不是?」

「我算哪根蔥,學長不是說了,他已經有口袋人選了啊。」

「那人選又還沒公布你是在吵什麼?」

「喂喂喂,我在討論制度,是誰在扯人選什麼的,」阿達鼓脹一張臉,氣呼呼地說:「我看你才是別有想法咧,共匪真不是白叫的。」

我冷眼旁觀,幾個學弟越講越露骨,看來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裡社團內部正在醞釀什麼。嘿,我是誰啊,代聯會那些人都搞定了,你們幾個想在我面前搞花樣,只怕沒那麼容易。

老實說,光憑他們講的這些話,我就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乾弟想爭取提名,阿達跟他站在同一陣線,小彬早就發現了,又知道我想把社團交給小黑,於是跟大胖和共匪都討論過。當然,我獨裁得很,私下商量這些事情沒什麼用,於是乾弟就找上小光活動。畢竟,要說在社團裡誰能動搖我的意見,那就只有一個小光了。

換成是平日,乾弟這麼做保證被小光刮得屍骨無存,然而這次不同。小光知道小黑跟白珛靈走得近,本來就對小黑意見一堆,說不定因為如此沒有留意到乾弟別有用心,反而還來跟我說一堆什麼乾弟當社長比較好的話。阿丹則是這件事的幕後推手,他知道我絕對不會被任何人影響,卻還是在後頭鼓勵他,看樣子薇說得沒錯,經過這麼長的時間,廟公真的想要爬上神壇啦。

那我要怎麼辦呢?

我才動念,馬上想起薇的話。沒錯,誰當社長又怎樣呢,我又沒有真的很介意,要不是都已經要交接了,其實阿丹想當就給他當,我才不在乎。當年我就不在乎了,要不是小箏勸搞不好還不去選哩。都四月中了,這個「淺灘」,經過漫長的兩年,對我來說只是負擔,已經不是資源了。

薇警告過我,每當有人要挑戰我的地位,我的警戒心就會立刻升起,甚至還會反擊得毫不留情。唉,奇怪了,幹嘛在乎這些事啊,小小一個說唱藝術社,小丁或阿貴口中的「委屈」,人家當個寶,我還嫌累咧。

好,就這樣吧。小黑能不能當社長就看他的本事嘍。說也好笑,我從來沒問過他要不要當社長,連人家的意願都不問一下,看來我還真獨裁,難怪連小箏都說我將來對學弟一定很兇。

我默不作聲,好整以暇聽著他們鬥口。阿丹真是夠了,這麼做對自己完全沒有好處,只會讓學弟們分崩離析。會來說唱藝術社的都是閒雲野鶴,學人家當政客根本就差了十萬八千里,就算對我不滿吧,把他們搞得不和諧也不能改變什麼啊。看來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讓大家重修舊好,不要被一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影響了原本好好的社團氣氛。

嘿,搞政治你們搞不過我,玩心機照樣玩不過我。我見大家還不停止,甚至軍閥都參加了,七個學弟只有小黑沒有介入,當下哼了哼,開口道:

「好了,安靜。」

我都開口了,眾人瞬間閉嘴,同時轉頭往我這邊看。

「各位,」我朗聲說:「你們先停止討論。學長說個意見,你們放在心上想一想。」我沉默半晌,等他們都覺得有壓力了,這才慢慢說道:「你們說的都很有道理,無論站在什麼立場,甚或是對社長這個職務有某種想像或企圖,說到底也是為了說唱藝術社的長遠發展而打算。從這個角度來看學長覺得很欣慰也很驕傲。但是,你們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麼要把選舉制度改成提名制度,而不是像阿丹說的,直接由上屆社長指定就好了呢?」我頓了頓:

「因為權力要集中嗎?哈,正好相反,我就是在創造制衡啊。就像剛剛阿丹說的,要是真有野心家,運作偶數票數,甚至拉高到反對票過半,那是不是代表這個獨裁的上屆社長,根本就不瞭解社團裡的大風向,提名出去就覺得理所當然大家會接受,其實根本只是豬頭一隻呢?如果是這樣,這位前任社長,以及他所提的繼任人,是不是也就不值得信任了,本來就該被否決掉啊。」

全部人都怔了怔,我認真地說:

「但是,的確,成大事不能天天在這邊公議公決的,這是社團不是國家政府,制度越少越好,這樣才能讓我們專心在兩件重要的事情上,一個是相聲,另一個是團隊的默契。這兩件事跟制度是衝突的,制度越嚴謹,雜七雜八的事情就越多,練相聲辦活動的時間就越少,團隊計較多於合作,也就不是社團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點了點頭。

「所以,我希望你們不要被這些什麼民主、自治之類的事情蒙蔽,忘了我們在這裡的目的。各位,我們是學講相聲的演員,我們要培養默契,練習基本功,跟身邊的搭檔搭雲梯,要一起分享站在台上的緊張或興奮,一起承受觀眾的冷漠,或者接受他們的歡呼。」我望著大家:「各位,這才是『社團』啊。一群人為了一個共同目標去努力,為了完成一件事情而奮鬥,這才是我們參加社團的目的。」我頓了頓:

「回到社長職務。各位,小小一個高中社團,社長哪有什麼『權力』呢?有的通通是義務。你們覺得我有分配上台機會的權力,其實我有的是好好分配上台機會,讓大家學習的義務。資金也是這樣,對外關係也是這樣。甚至連請公假這種事,也是要以大家的需求或福利為考量,而不是什麼權力啊。」我笑了起來:

「說穿了,大家都知道我想把社團交給小黑,問題是你們從來沒有問過我為什麼想把社團交給他。」我嘆了口氣:「小黑很好,表演能力佳,看事情會看大局,也不得罪人,但這都不是我要他當社長的理由。我的理由非常簡單,誰做得到都可以當社長。不然這樣好了,今天修章照修,你們的意見我不採納,你們利用下午時間去運作一下,社團課前十分鐘把新章程通過,有沒有意見?」

「沒有!」大家齊聲說。

「既然沒有,那就不要給我出意外,今天十分鐘要開完會。」我點點頭,這才說:「回到剛剛的討論,我屬意小黑有我的理由。不然讓你們猜猜看好了,為什麼我覺得小黑比較合適當社長,而不是你們其他人呢?猜得出來的就是副社長,這就是我的提名。來,猜吧。」

這話一說大家都呆了。我笑著看看眾人,見大家都不敢說話,當即道:

「連猜都不敢猜啊,那就是怕當副社長了?不行,不站出來就點名。大胖你先說。」

「呃,學長,」他搔了搔頭:「我真的不知道啊,是因為小黑人很好,會讓社團團結嗎?」

「他這個人一直很好啊,你們剛剛那算團結嗎?不對。」我搖搖頭:「共匪?」

「因為他比較帥嗎?」共匪笑道:「好啦,人家真的很帥,當社長還真不丟臉。」

「那我就丟臉啦。」我笑道:「什麼鬼理由。軍閥?」

「嗯,他比較與世無爭,不會在社團裡讓大家難過?」

「真要這樣,我看你們才會讓他難過吧?好好一個小帥哥我害他幹嘛?」我搖頭:「阿達?」

「呃,」阿達有點不好意思,對小黑說:「小黑,我剛剛是就事論事,並不是針對你。不過回頭想想,要說不獨裁尊重大家意見,我看你當社長還真合適,學長不是白看好你的。學長是這樣嗎?」

「不,那些特質是下屆社長必須具備的,你們幾個也不會不尊重彼此。」我還是搖頭,見小黑有點不好意思,白皙的臉又紅了,長得還真是可愛。當下又問:

「乾弟,該你說啦。」

「呃,學長我不知道耶。」

「不行,別人可以不知道,你卻非知道不可。」我望著他:「陳式彬,你要明白自己對說唱藝術社的價值。今天大家都在,我這句話講出來大家聽聽。以辦事的手腕或靈活度來說其實你比小黑強得多,要是換成我這屆,你說不定是最合適的社長,就算不能像我這樣主動出擊擺平對手,起碼讓社團活下來應該不是問題。但就像阿達說的,你們這屆面對的挑戰不同,課程和活動安排才是重點。我幫你們打下的江山,你們要好好享用它、發展它,而不是學著我的樣子到處廝殺。懂嗎?」

「呃,是。」

「你們覺得學長很屌,到哪裡都走路有風,是不是?」我嘿嘿冷笑:「你們認為這是因為我是說唱藝術社社長的關係嗎?笑死人,這一年來都是我替說唱藝術社做事,不是說唱藝術社替我做事。之所以要參與代聯會,還不都為了好好保護這個茁壯中的社團嗎?你們不能拿我當榜樣,而是要珍惜手中的成果,好好學說相聲,好好在裡頭玩得開心,不然幹嘛不去選那個代聯會主席就好了?這就是小光從頭就不參與社務的理由,因為他知道這是件苦差事,他想要的是相聲本身,不是這種權力鬥爭或個人榮耀的爭取。這樣的他,才是說唱藝術社最好的支柱。你懂了沒?」

「是,懂了。」

「很好。」我點點頭:「所以你必須知道學長指定小黑的理由,換句話說這就是指定你當副社長。給你三分鐘,想清楚再發言,不要讓學長失望。」

「是,知道了。」

乾弟低下頭,臉上流露出有點興奮卻又有點落寞的表情。我細細觀察他的表情,心想待會兒可能要請斌斌幫忙安慰他,望著手上的錶,默默等他回答。

很奇妙的尷尬,所有人都望著他。乾弟額頭上都是汗,皺起眉頭苦苦思索。就這麼過了好一陣子,忽然間,他張大了嘴巴,帶著訝異抬起頭來,怔怔地望著我。

「怎樣,想到了嗎?」我微笑著問。

「呃,是。」他看著我,有點沒信心地說:「學長,我的想法很簡單,不知道……」

「直說無妨。」

「喔,好吧,」他點點頭,想了想措詞,小心翼翼地說:「學長之所以要讓小黑當社長,是因為小黑個性溫和,不會跟其他社團過不去。」

「嗯,」我一笑,他果然瞭解了:「不會跟其他社團過不去,為什麼這很重要?」

「因為……呃,學長我就直說了,」他吐吐舌頭:「因為今年學長太機車了,社團固然發展得不錯,但是也許會得罪人,所以需要一個像小黑這樣子的人,讓大家覺得說唱藝術社是無害的,跟卡漫社一樣自己玩自己的,他們想幹什麼都不要來找我們,這樣社團就保全了,可以在穩定中求發展。」

「哈,竟然說我機車。」我笑了起來:「乾弟啊,你誤會我了,我對那些人都很好,小心翼翼不得罪人,誰來找我都肯幫忙,一點都不機車。」說著點點頭:「不過沒錯,我雖然跟大家都是好朋友,但每個人都覺得我很兇猛,沒事別來招惹。如果明年是小黑當社長,相處幾天大家就會覺得說唱藝術社是無害的,既然無害就不用管了,再說如果有人欺上門來,別說我還在這裡,你也不是省油的燈啊。」

「所以……學長一開始就想要我當副社長了喔?」

「沒有,這是你剛剛勇敢發言爭取到的。」我一笑:「所以嘍,很多事情是需要討論的。我們不是演辯社或代聯會,有什麼想法開誠布公跟你的夥伴聊,不要放在心裡想東想西。你們要記得我今天說的話,社團是用來玩的,不是個人爭權奪利的工具。你們幾個是社團裡最能幹、表演能力最好的菁英,沒幾個月就高二了,高二是高中三年最菁華的時間,不要把這樣的時間用在一堆空泛的事情上面。都知道了嗎?」

「知道了!」學弟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知道就好,那就散會吧。」我喘了口氣,莫名覺得十分疲憊:「下午好好運作,讓我看到一場有效率的社員大會。晚上你們幾個都要去北一女看演講社表演吧?」

「我們七個都會去。」小彬說,看來這件事他在負責:「阿丹跟小光兩位學長自己走,我們幾個由我來帶隊。」

「好,那你們自己過去,進門報我名字,先吃完飯不要遲到,衣服穿整齊點。」我想了想不放心,叮嚀眾人:「我是這次的評審,滅絕師太會親自到場,被堵到一定要大聲問好,不知道是誰就說老師好,看到學姊管他演講社戲劇社通通說學姊好。活動地點在中正樓地下室,不是寒訓那間,是隔壁比較大的那間。記得走菁圃不要從光復樓大剌剌晃過去。進去要脫鞋,哪個襪子有洞的先處理一下;活動開始後不要交頭接耳、不要歡呼尖叫、不要在人家學校吃零食、不要表演到一半跑去上廁所,女校男廁少,最好通通不要上廁所。反正不該做的都不要做,不知道該不該做的就當成不該做,我們失禮就是丟演講社的臉,乾弟你去找你乾姊安排我們坐在哪裡之類的事,小彬你也找馨馨盯著,現場不分年級只要是演講社要求的一律照辦,總而言之要讓人家留個好印象,誰丟臉就不要回來了。」

「是!」

學弟們異口同聲地說,我搖搖頭不再說話,心想自己簡直就是老媽子,揮手讓學弟各自離開。不一會兒,就只剩下阿丹、小黑與小彬留在原地。

「還有事嗎?」

「有,」阿丹一笑:「你們快講,講完就回去午休。」

「是。」小彬說,看小黑一眼:「學長,我姊姊要我傳話,問學長會不會出席相聲社社展?她們要統計來賓名單,也問學長考慮好了沒?」

「考慮什麼?」

「就是社展是不是有友誼表演啊。」

「喔,對,還有這件事。」我點點頭:「友誼表演沒問題,來而不往非禮也,去年我們成果展她們也上了一段。乾脆這樣,你去跟你姊商量,看我們去幾個合適,我會親自過去,剩下的人員就由你來安排。至於友誼表演也歸你負責,由於是基隆女中的事所以你自己不要上,花點時間想想你們幾個誰合適,段子什麼的有需要再跟學長講。你先回應你姊姊我們上一段,不要讓人家等。」

「沒問題,我跟姊姊講。」

「人家不是要聯考了,還在管這種閒事啊?」

「她只是傳話啦,是陳逸芝學姊在問的。」

「瞭解。」我點點頭,轉頭問小黑:「你呢,什麼事?」

「學長先講好了。」小黑看看阿丹,搖頭說:「我要講比較久。」

「好啊,我就一句話而已。」

阿丹一笑,拍拍我的肩膀:

「你厲害,舉重若輕的,不愧是七字頭第一人。」

我一怔,只見他搖搖頭,笑嘻嘻地轉身離開,關上了門。

我跟小黑都不知道阿丹在說什麼,忽聽身旁噗哧一聲,轉頭瞧瞧原來是詩聖。只見他坐在某個髒髒的鐵櫃上,嘴裡叨著一根沒點的菸,望著我們似乎覺得很有趣。

講了半天倒是忘記他了,只見他笑道:「凱子,你們開會很好玩。」轉頭對小黑說:「喂,你就是那個傳說中的司儀,對不對?」

「呃,學長,是。」

「凱子你學弟帥炸了,」詩聖一笑,這才點起菸,看來剛剛是尊重我們忍著不抽:「說一堆大道理,其實只是偏心長得帥的。喂,小帥哥,你叫什麼名字?」

「報告學長,我叫黑若澤。黑色的黑,彷彿有光澤,所以叫若澤。」

「你有幾個姊姊?」

「兩個,」小黑一怔:「學長怎麼知道我有姊姊?」

「我亂猜的,」詩聖搖頭不答:「你是混血兒嗎?」

「算是,我阿公是美國人。」

「爸爸在幹嘛?」

「做貿易。」

「不常在家吧?」

「對啊。」小黑點點頭,看上去有點疑惑詩聖問這些做什麼,卻還是認真回答:「其實媽媽也很少在家,都是姊姊照顧我的。」

「你姊多大?」

「一個二十七,一個大學剛畢業。」

「所以猜你有姊姊。有馬子了嗎?」

「呃,有。」

「哪裡的?」

「景美弦樂社社長。」

「嘿,又是個學姊,這是你們當社長的條件嗎?」詩聖嘖地一聲,想了半晌又問:「喂,你學長刻意栽培你,你到底聽懂了沒啊?」

「呃,我懂啊。」小黑忙道,頓了頓又說:「我就怕不能達成學長的期望。」

「少裝,你厲害得很。」詩聖嘿嘿一笑,跳下鐵櫃走到小黑旁邊,轉頭對我說:「喂,凱子,你家學弟除了這小子每個都很呆,那個猴子精想搞掉小帥哥根本不用你雞婆保護。不過想想後面還有兩個扯後腿的,加上大家都要改朝換代了,你這學弟不好幹啊,要不要幫人家一個忙?」

「什麼忙?」

我皺起眉頭,詩聖冷眼旁觀,開個會啥都看出來了,講得這麼白也不迴避一下。只聽他說:

「還能有什麼,第三屆代聯會啊。你用這個學弟換掉現在那個財委,當成說唱藝術社代表,等到……隔一陣子內部變化的時候跳出來配合大家,之後幫人家整合一下。你們社團小當副主席就好,未來根深蒂固就不用愁了。」

「選舉就算了吧。」我歎道:「小黑不喜歡搞這類的事,我也不想再讓社團捲進去了。」

「你這人很奇怪,問都不問人家的意願,難怪被說獨裁。」詩聖笑了起來,轉頭對小黑道:「小帥哥,跟你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柯秉楠,這樣寫。」說著指指自己學號:「我跟你學長是好兄弟,你學長跟你很像,明明好好一個聰明人又會唱又會跳的,卻總是一個人躲起來跑不見蛋,長得嘛……沒你帥,不過也是到處留情。你學長高一的時候待人很有誠意,現在比較差,只對好朋友有誠意,看來人家把你當好朋友,結果你好像不怎麼領情。」

「呃,不會啊。」小黑一怔,忙道:「學長很照顧我,我……」

「少裝蒜。」詩聖打斷他:「這樣,一句話問你,你有沒有興趣參加代聯會?」

「我……」

「不要講場面話,你學長不會介意。」詩聖說:「剛剛凱子講過了,有什麼想法開誠布公跟夥伴聊,找你當社長就是看好你的潛力,要你把社團發揚光大,你繼續假死就沒誠意了,那你學長就會開始有意見嘍。凱子這個人喜歡人家直來直往,跟他說好聽的沒用,真心話講幾句馬上兩肋插刀,就不要今天不講,隔兩天風聲傳到學長耳朵裡,你這學長生氣起來可厲害了,別說你一個死學弟,連我們這些在道上混的學長都惹不起。」

「什麼風聲?」我一怔。

「來,自己跟學長報告,你剛剛就是要講這件事吧?」詩聖推小黑一把:「現在講算是自己講,學長問了就是被逼著講的。兩種狀況不一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快講吧。」

「呃。」

小黑被詩聖連連催促,俊秀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低頭看著地上,看樣子果然有什麼事。

我呆了呆,心想原來詩聖是來堵小黑的,難怪好耐心一路聽我們開會到開完還不走。只見小黑低頭半晌,忽然抬起頭來,低聲說:

「學長,我在參與第三屆代聯會主席選舉。之前不敢跟學長報告,因為好像學長不喜歡我們參與。」

我吃了一驚,原來真有此事。追問小黑:

「你是怎麼個『參與』法?」

「呃,這個說來話長。」小黑皺眉想了想,這孩子連皺眉頭都帥:「簡單說就是今年演辯社倒行逆施,明明當選得那麼驚險卻完全不顧其他社團利益。幾個大社團想組織一個聯盟競選下屆主席,由於都是我們這屆的,大家想找學長沒管道,所以找上了我跟小彬,後來就乾脆直接跟我們合作了。」

「怎麼合作?」

「請學長不要介意,」他臉一紅,這人臉紅很容易,真要在江湖上混可是個弱點:「學長是小諸葛,所以大家找我當姜維,亂叫什麼伯約伯約的,其實就是幫他們出點主意。」

「嘿,姜維下場不好,要幫人家出主意也選個好的名號,小諸葛讓給你好了。」我哼了哼:「原來是軍師啊,這活兒可不好幹。那小彬怎麼說?」

「他說他不想參與,除非我決定跳進去選,爭取提名。」小黑嘆了口氣:「他說這陣子在代聯會裡看了很多,學生組織搞成這樣簡直莫名其妙,所以不想參與,也不要我模仿學長在那邊……跟人家合縱連橫。但若是我去選,那他一來是夥伴不挺我都不行,二來是如果選上了也可以進行改革,那他就願意了。」

「所以真要出馬參選啊?」我一怔:「那你所謂的『聯盟』,截至目前為止都有哪些人?」

「是不多啦,」小黑說:「都是我們這屆的,多半是一些準幹部,大家在等社團交接,確定是幹部以後才會開始運作社員。現階段人很少,當然都是關鍵性人物,多半分佈在儀隊、管樂社、糾察隊、天文社、生物社、卡漫社、合唱團,還有一部分的國樂社跟演辯社,另外每個國術性社團的準社長都同意了。至於成青社和吉他社,他們還在考慮要不要乾脆加入我們,不要自己搞。」

「我就這麼知道的。」詩聖笑嘻嘻接口。

「靠,已經談到這個程度啦?」我吃了一驚,這可是夢幻團隊啊:「那還選個屁,直接決定誰是正副主席宣布當選就好了。五大當社加上卡漫生物,還有我們,這已經學校一半人了吧。什麼時候開始選舉?」

「四月三十開始登記,最後截止日是五月二十九,六月二十二投票。」

「時間這麼短?」

「沒有很短,」詩聖插口:「上次也是這樣,從最後截止日算起不到一個月,這也是大家可以整合的理由。很多事情登記前就要開始準備了,他們還算晚的。」

「這也是。」我點點頭,心想高二上選舉第二屆,我在高一上就聽希特勒他們在談,現在想想有種幾千年前的感覺,心裡唏噓,嘴上又說:「好嘛,我沒問你就沒說,真是的。喂,要是我沒找你當社長那怎麼辦啊?亂答應人家,到時候變成無信小人啦。」

「哈,你上次開始參與的時候也還沒當社長啊。」詩聖笑了起來:「管樂社會議,不是剛剛還在提?這種事情靠慧根,社團幹部都是抬轎子的。要是上次到最後你跳出來搶副主席,我看搞不好胡財貴還會大獲全勝咧。你一個小小說唱藝術社社長有什麼了不起,重點是學弟的本事。」

「媽的,我管學弟你少插嘴。」

「好好好,這學長嘴好髒,親阿薇前記得先刷牙。」詩聖笑了起來,對小黑說:「喂喂喂,後面呢,幹嘛不講?」

「呃,好。」小黑搔搔頭:「另外就是一些學長們的事。我們目前希望排除七字頭學長干預,小彬說這樣比較好,因為上次選舉很多恩怨,我們覺得最好一屆歸一屆,不要讓學長來亂。學長,我說的不是您,再說您也不想參與,所以之前不跟學長說,既然您不想參加我們就不強迫您來幫忙了。我們這屆的還覺得我不肯找您,一開始囉嗦很久。」

「這我懂,謝謝你。」我搖頭:「我在乎的是不讓說唱藝術社捲進去,我個人倒是無所謂。你繼續說,是哪些我們這屆的學長在參與?」

「主要是成青社許名誠學長,本來他們在運動演辯社的,後來看我們人比較多,就開始考慮轉到我們這邊來了。」

雅雅的男朋友,我心想,還有豬哥糖那掛人。我看看學弟俊俏的模樣,不禁替他擔心。豬哥糖是什麼人,與虎謀皮根本找死。於是又問:

「你提到演辯社,他們的情況怎樣?」

「嗯,這個……」小黑遲疑片刻,嘆了口氣:「好啦,是這樣的。這次演辯社搞得天怒人怨,大家都知道下次絕對沒機會選上,所以本來都沒人打他們主意。我跟大家開過幾次會,想到學長去年後來找王又勤的事,覺得放著這麼大的社團完全不去管有點不放心,於是就去演辯社打聽了一下。這才知道這屆演辯社決定切割他們學長,想要改頭換面,不派候選人,單純要幾個幹部就好。」

「哪有這麼好講話的演辯社,你們上當了。」我想都不想,哼了哼說:「先蹲後跳,這些演辯社學弟城府倒是很深。你在跟誰合作?張國鈞還是陳偉業?」

「呃,兩個都有。」小黑一驚:「學長都知道了?」

「我混假的嗎?」我嘆了口氣,每次都嘛現學現賣,這就是懶得管的下場:「演辯社學長有沒有攪在裡面?」

「只有龍吟詩社的陳天義學長。」

「關永慶呢?」

「他從頭到尾都站在我們這邊,之前也是通過他,才有機會接觸國鈞他們的。」

「小心陰溝裡翻船。」

我哼了哼,想起早上見到的張國鈞,心忖事情絕無可能如此順利,轉頭問詩聖:

「喂,你的意見呢?」

「我剛剛說過了,」詩聖笑了起來:「讓你學弟現在就去代聯會歷練歷練,我看他們拚命想找你操盤,那你就下去唬爛幾句逼他們把副主席讓出來,回頭再好好對付演辯社。這樣就搞定啦。」

「問題是,我不希望說唱藝術社捲進去。」

「你奇怪了,」詩聖大搖其頭:「你可以讓社團捲進去,學弟就不行?剛剛聽你們講社團真幹了不少事,那就乘勝追擊啊,幹嘛堅持要置身事外呢?你又不是不知道很多時候不是你想不想管的問題,事情上門根本不讓你有躲的空間,那還不如主動出擊。」

「唉。」

「再說你的判斷也有問題,」詩聖譏笑:「說得一副多厲害的樣子,什麼選學弟就是因為人家『無害』。哈哈,就你們幾個說相聲的才這麼覺得,整屆八字頭每個都把你這學弟捧得跟什麼一樣。到底是誰不瞭解學弟啊?」說著嘿嘿一笑,對小黑說:

「不過你也別得意,人家是衝著你學長來的,沒凱子這尊背後靈誰知道你是哪位?小子很聰明沒錯,就是要分清楚好歹,你學長怎樣都是自己人,演辯社嘛,誰相信誰倒霉。就這麼簡單,懂了沒?」

「是。」

「好啦,話說破了,剩下就是你們學長學弟之間的事了,」詩聖把菸一熄,笑著揮揮手:「凱子你看著辦,下一屆成敗的重點不在他們屌不屌,在阿貴下台前會發生什麼事。你容易婦人之仁,記得不干你的事就在閉嘴在旁邊看。你的動作會影響到小帥哥,他的未來卻跟你無關。」

「嗯,知道了。」我認真地說。

「那我閃了,今天算是很有建設性,你考慮好再跟我說。」

詩聖笑道,這就閃身離去,關上了門。

望著詩聖離開,我跟小黑留在原地,彼此沉默了許久。

老實說,我並不願意他參與下次代聯會選舉。上次經驗很差,走過一圈的我至今尚未脫身。早上聽碩彥講演辯社的事已經覺得很不舒服了,作為從頭就參與的「小諸葛」,想想滅絕師太的話,實在不該再讓社團又一次捲進這場漩渦才對。

然而,光聽小黑的話,就知道詩聖說得沒錯,我不找事事找我,小黑之所以會捲入,正本清源還是從我而起。要是去年沒管這件事,今天也沒人在乎什麼說唱藝術社。小彬的意見也對,與其被動讓人推來推去,不如主動搶工作來做,讓這些優秀的學弟進入代聯會,導正之前被我們七字頭搞得烏煙瘴氣的學生組織。

嗯,這也是個角度。滅絕師太說過,這是我的學校,同舟共濟都不夠了,說什麼危邦不入根本是縮頭烏龜。但社團又怎麼辦呢,要是小黑真的去選什麼副主席,沾一身腥還是小事,說唱藝術社明年的發展又能靠誰來帶頭呢?

難道要找小彬嗎?他或許正派,也夠冷靜,卻沒有一個領導人的氣質。小彬很沉默,事情做得四平八穩,卻不喜歡跟人相處。這是個副手材料,社長不是這樣當的,就像斌斌出任演講組組長,有這種特質的人應該站在一旁照顧夥伴,而不是跳出來變成箭靶。小黑的特質是溫和,當說唱藝術社社長能讓大家安心。這下可慘了,難道真的要找乾弟頂替嗎?

阿達沒主見、大胖憨厚、軍閥樂天單純、共匪頑固了點,放眼社團除了小黑,還真的只有乾弟合適當社長。

不能讓小黑兼任嗎?嗯,不能。說唱藝術社很「安靜」,需要一個聰明的帶領方向。今年有我有小光,阿丹說真的也超級能幹的,或許我管事不多,但就像薇說的是個神主牌,擺在那裡自然人人聽話,這是有沒有領導人的問題,而不是真的領導了什麼。再說啦,學校規定代聯會主席不能兼任社團幹部,不知道副主席怎麼樣,糾察隊那邊王又勤好像還是總隊長。然而糾察隊是校隊,說不定不被「社團幹部」這一條限制,萬一真的不能兼任,那想這麼多也是無用。

正自思忖,小黑開口了。

「學長?」

「嗯?」

「對不起,之前沒跟學長報告。」

「唉,不要緊。」我搖搖頭,從思緒中脫離:「你有你的想法,我並沒有真的反對。學長也要卸任了,未來本來就是你們自己的事。你是真的想參選,是嗎?」

「蠻想的。」

「很血腥喔。」

「我知道。」

「也別這麼嚴肅啦,」我笑了起來:「人聰明什麼都不用擔心。學長去年還不就這麼過來了,過程雖然驚險卻也蠻有趣的。不過你跟我不同,我在旁邊敲鑼打鼓,說幾句騙人話不費本錢。你是要參選的,明刀明槍是個箭靶。這樣好了,問你幾句話,你輕鬆回答,要參選就去選,學長一定支持到底。」

「是,謝謝學長。」他輕輕地說。

「社長怎麼安排?」

「給乾弟當吧。」小黑毫不遲疑:「他正我副,就說我跟學長推薦的。」

「代聯會正副主席可以兼任社團副社長嗎?」

「可以,不能是社長,副社長沒問題。不是每個社團都有副社長,這在學校是個灰色地帶,比較像是社團內部的榮譽職。」

「瞭解。那你不要小彬當社長嗎?」

「不,小彬形象好,讓他保持這樣。」小黑搖頭:「也是個活棋,未來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還有他可以依靠。」

「要不要改成一學期一屆?」

「不,這樣太沒良心了。」

「呵呵,說我沒良心,我是為了你耶。」我笑了起來,點點頭:「好,那就這麼辦。下午還要修章嗎?」

「不修等於因人設事,學長難交代。」

「不用為我傷腦筋,」我搖頭:「你當我為什麼這麼獨裁,還不就為了在這種時候能方便做事。」

「其實學長的方案並沒有不好,作為副社長,就像阿丹學長說的,也可以不同意社長的提名,的確能夠制衡。」

「那幹部就是乾弟決定了喔?」

「嗯,這是當然的吧。」小黑停了停,忽道:「學長,請您聽我說句話。」說著也不管我要不要聽,轉頭望著我,認認真真地說:「或許對學長來說,剛剛他那些作為會讓您提高警覺。但其實他並沒有什麼不好,剛才會議上我都不說話就是為了不要表態,其實他當社長很好,既聰明又有決斷,人又大方幽默,並不會比我差,更重要的是他忠心耿耿,不是學長想像中的樣子。」

「哦?」

「是的。」他肯定地點點頭:「學長,他對社團是很投入的,也會注意不搶鋒頭,更不會對任何人大小眼,這就是從頭到尾都沒有固定搭檔的理由。另外還有一件事,學長其實您誤會他了,剛剛他完全沒有不滿我是內定接班人的意思,他是在演給阿丹學長看。」

「啊?什麼意思?」

「學長想找我接任,社團沒有人不知道。」小黑說:「問題是,阿丹學長跟我之間並不是很愉快。他跟他們幾個都私下接觸過,想要爭取大家支持來跟您談,要您改變主意讓乾弟當社長。乾弟說了,與其放任阿丹學長繼續做這些事,還不如乾脆假裝被他說動,找個機會出面跟我過不去一下,這樣阿丹學長就覺得有人站在他那邊了。反正無論如何學長您都不會受到影響,不如先避個風頭,等大家上任後再忙自己的事,到時候學長都高三了,也就管不著啦。」

「嘿。」我一怔:「那要是真的惹火我,被我懲罰怎麼辦?」

「罰就罰吧,頂多不讓他當幹部嘛,」小黑笑了起來:「這是他自己說的。他的興趣在寫段子與安排表演,不蓋學長,他的場務能力是全社第一,老實說當社長還浪費了他的時間。我們是靠表演維繫的社團,他的角色只會受到大家敬重,就跟小光學長一樣,是不是社長或幹部並不重要。」

「小彬知道他的想法嗎?」

「知道。本來他要小彬不要跟我講的,說什麼這樣演起來才會像真的。可是小彬覺得我要先知道,所以我們三個私下討論過,只是不知道會發生在今天而已。」

「原來如此。」

我點點頭,心裡五味雜陳。這些學弟都想太多了,之所以會傷這種腦筋,還是因為我太混了的緣故。

我對小黑笑了笑,不再多說,就這麼確定了之後的提名。當然,阿丹的問題還沒處理,小光也是個變數。但經過這番討論,卻幫助我下了一個決心。

那就是,從現在起,我就不再「領導」他們了。

都要交接了,還想這麼多幹什麼呢?當年小達雖然囉嗦,卻從來沒有真的干涉過我該怎麼管理這個社團。我自把自為他都忍下去了,後來還覺得自己很不尊重他呢。時間到了就該瀟灑離去,當人家學長該做的是提供資源或建議,而不是干涉他們的發展,退而不休地,緊緊抓著剩餘的時間幫他們做那些本來就該他們自己做的事。

就這樣吧,我吁了口氣。或許還有一個多月,但從今天起我就進入看守期啦。這段時間最重要的工作是把他們帶起來,看看能不能讓他們多負責一些近在眼前的表演活動,儘快讓他們上手,讓這幾個可愛或聰慧的學弟,把一個即將兩歲的、已經完成了好多目標的社團接下來,在他們的手上發揚光大。

不知為何,忽然覺得輕鬆好多。或許之後還有一堆麻煩事,在我任期內的常態與非常態活動正要進入高峰,但我的心態卻已經不同了。送小黑回教室,我獨自走回班上,小黑在一〇一班,離代聯會辦公室倒是只有幾步路。我越想越開心,這才發現,雖然我很懶惰,其實骨子裡說唱藝術社還是給我很大的壓力,能夠這麼早就把社團交給他們這些聰明有趣的學弟,說真的,這才是「四大任務」最好的成績單啊。

心情輕鬆地往教室走。午間靜息即將結束,校園內一片寂靜。就在這個當口,腰上忽然震動大作,尖銳的蜂鳴聲驀地響起,把我嚇了一大跳。

連忙按掉聲音,拿起call機一看。「1700CKAP」,放學後五點整,薇要來學校找我。

呃,這是為早上的事來了。今早情緒真的大了些,離開後她們大概都很不舒服吧。我搔了搔頭,今天還挺忙的,待會兒要開社員大會,之後去代聯會保證不會沒事,楊淑芬要來,我要去看演講社表演「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早上聊了這麼多,說真的已經去掉半條命啦,待會兒還是好好跟薇說幾句好聽的,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我嘆了口氣,關上螢幕,把call掛回腰帶上,緩步往教室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