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沒有名字的感情

「不要幻想未來,好好把握每個瞬間,就會覺得很滿足了。」

四月廿四日。

上午的松江路。九點半,我在一間咖啡店吃早餐。這間店很有趣,開在某大型車商展示中心內,出入都得經過展示中心高大明亮的玻璃門。位置不多吧台卻很大,與展示中心之間只用幾張桌椅隔開,一旁就是那些光鮮亮麗的新車。既像是車商會客廳,又是一間窗明几淨的咖啡店。

吧台後方是挑高的大廳,鮮紅色招牌掛在玻璃上,大片弧形玻璃隔絕著窗外的暑氣。虹吸咖啡很有水準,西式早餐勉勉強強,價格稍貴,不過氣氛好冷氣強,也算物有所值。

這裡給我某種奇妙的新鮮感。或許因為位在松江路上,附近是商業區,出沒都是西裝革履、行色匆匆的上班族,跟平常習慣的城中區很不一樣。望著窗外高聳的辦公大樓,當著澄淨刺眼的晨光,獨自喝咖啡的我,加上身上的制服,不禁對未來的人生有著莫名的想像。

今天跟大姊約好做產檢。早上騎車去薇家,電梯門一開就見薇坐在門口矮凳上穿鞋。見我進來她一怔,忙問:

「咦?你怎麼來了?」

「車在我這邊呀。」

「不是要陪阿玟產檢?」

「是啊,這不就來找她了嗎?」

「你們沒聯絡好啊?」薇皺眉,嘆了口氣:「凱啊,你做事還真不牢靠。阿玟昨晚沒來,我以為你們約好了呢。所以你是來跟她會合的?」

「呃,是。」

「那你趕快打電話給她,醫生約十點,待會兒我送你去她家好了。」薇想了想,放下書包:「算了算了,我幫你打,先進來再說。」說著快步走進客廳,撥起電話。

我搔了搔頭,跟著走進去。電話響好久大姊才接,薇唸了她幾句,掛上電話說:

「唉,你們兩個都是一個樣子。她忘了今天要去,剛剛還在睡呢。她要你先去,跟你約在松江路125號,那邊有一間UCC咖啡,你自己先吃早餐。」

「呃,知道了。」

「那你慢慢來,我先去上課嘍。」

「我陪妳去吧?」

「嗯……好吧。」薇這才露出笑容:「我吃過早餐了,建議你別騎車,松江路那邊一堆捷運圍籬你騎不進去。這樣,我們搭公車,路上陪我聊聊。」

「好啊,這新鮮。」

我笑著說,陪她穿上鞋襪,一起出了門。

兩人搭公車上學。這是個難得的早上,我們難得搭公車,坐在難得有空位的雙人座椅上,花了一個小時才到北一女。天氣很好,行道樹下是濃濃的綠蔭。沿路都是我在講話,跟學弟開會、阿貴找我協助,還有巧怡幫我擺平演辯社等等。薇靜靜地聽,也不知道哪裡有趣了,聽得津津有味,問了不少問題。

不知為何,什麼都說了,就是沒提到跟小光翻臉。或許因為時間不夠,抑或不想一早談這種不愉快的事情,總而言之沒跟她提。薇似乎知道我有話沒講,卻也不追問,只是微笑地望著我,讓漂亮的晨光映在臉上。

到站下車,兩人在北一女貴陽街側門道別。薇提醒我「要體貼」,又問道:

「對了,產檢完你要做什麼?」

「回學校啊,帶詩朗隊到妳們學校練習。」

「原來還要回來啊,難怪穿制服。那之後呢?」

「我跟小笙妹妹……就小箏的妹妹啦……有約,要去一年平班找她。」我看看薇的表情,補充了一句:「是學弟幫忙約的,她想問我一些怎麼跟滅絕師太打交道之類的心得。她已經被選為戲劇社社長啦,宥潔沒跟妳說嗎?」

「呵呵,學妹找你見面,跟我解釋什麼?」薇嘿嘿笑道:「我要跟你約晚餐後,大概八九點吧。」

「什麼事?」

「爸爸回來啦,不是要跟他見面嗎?」薇一笑:「上次說得神勇,晚上記得好好表現。對了,千萬別說溜嘴龔爺爺的事。」

「放心,我沒那麼笨。」

「那就這樣,我先進去。」薇點點頭:「晚上自己過來,我跟爸爸吃完飯就回家。早到就先上去,不要在樓下裝可憐。」說著揮手道別,走進滿是同學的校門。

時間還早,我決定步行到松江路。天氣很熱,陽光亮得讓街景褪了色,好久沒有這種悠閒的早上了,我去便利商店買了罐茉莉蜜茶,一邊喝,一邊走在剛剛甦醒的重慶南路上。

早上的街景很有趣,書店尚未開門,一間間鐵門外是趕著上學的北一女;館前路分送報紙的老先生都下班了,迎面而來的是帶著「火車味」的通勤族。忠孝西路天橋上都是人,台北車站附近被圍籬佔據大部分馬路;天城飯店到北門郵局這段倒是挺荒涼的,廊簷騎樓下不時出現隨處堆放的流浪漢家當。

從警衛森嚴的行政院到嶄新的審計部大樓,從大門深鎖的台北酒廠到尚未營業的光華商場,街上乾乾淨淨卻到處是施工的混亂。捷運開始動工了,聽說是什麼「六線齊發」,搞得整個台北市都在塞車,從早塞到晚,心浮氣躁的計程車加上狂按喇叭的公車,圖個清淨還真不容易。

光華陸橋後方是工地,去年過來時鐵路地下化正在施工。當時的行人便橋已經拆除,此刻又圍了個更大的圍籬。松江路口沿圍籬拉出一條臨時人行道,地上滿是塵土,圍籬倒是很漂亮,印著熟悉的台鐵標誌。站在圍籬旁看了半天,這才瞭解原來鐵路地下化尚未完成。之前施工的是承德路到台北酒廠的隧道,現在開挖的是從光華商場到松山車站,橫越整個台北市東區的路段。

嘿,真複雜,走在上面就要迷路啦,真佩服那些在地底下施工的工程師。這幾年不知道政府吃錯什麼藥了,從台北新站、鐵路地下化到捷運,從中華路拓寬到鐵道原址改建高架路;加上七號公園眷村拆除、中華商場拆除等重大工程,彷彿講好一起來的,有種趕在這兩年要一併完成的急迫感。

從八德路走到南京東路,圍籬標誌從台鐵變成捷運,五彩繽紛的各種圖樣像是允諾大家一個方便未來順便遮醜。蓋好後的捷運會是什麼模樣呢?四通八達的地下鐵,會不會帶著那種「火車味」呢?不知道捷運在我家附近有沒有設站,又會不會有「一女中」站呢?小心翼翼通過被巨大圍籬擠得幾無容身之處的便道,我想像著不知多久以後才蓋好的先進設施,終於來到UCC咖啡。

走得一身是汗,四月底就有種夏天的感覺。UCC的冰咖啡很好喝,早餐倒是煎蛋火腿土司麵包十分陽春。九點半了,好像應該打個電話給大姊,這麼早起床,她躲回去睡回籠覺都不奇怪。

才這麼想她就出現了,一身輕飄飄的米色布袋裝,足踏褐色帆船鞋,笑著走進展示中心大門。突然想起去年第一次在金橋見到她的模樣,當時她穿著無袖短襯衫,下身是一條方塊裙,裙子與襯衫之間是婀娜細緻的雪白腰身,修長的雙腿漂亮迷人。

她似乎胖了點,圓潤的雙頰上泛著漂亮的蘋果色。不像之前總帶著透明感,有種奶油般的溫潤氣息。

我連忙起身,拉張椅子讓她坐下。大姊拿起我的水杯咕嚕喝完,笑道:

「凱啊,一陣子不見了。怎麼穿制服?」

「下午還要回學校啊。」

「哦,這樣,」她一怔:「那還真可惜。本來想難得跟你單獨見見面,一起吃個飯什麼的。你幾點要回去?」

「大概一點半到……北一女就可以了。」

「原來是要忙社團啊,呵呵,」她笑了起來:「那好吧,不耽誤你玩。待會兒不知道要搞多久,出來再決定吃什麼好啦。」說著拉我起身,離開UCC。

兩人並肩往醫院走。醫院不遠,過南京東路沒幾個路口就到了。沿途大姊說起近來懷孕的狀況,震澤十八週了,醫生說現在的大小約莫十五公分上下。上禮拜大姊第一次感覺到胎動,「胎動很奇妙,」大姊開心地說:「感覺很輕又很明顯,一開始只動一下就不動了,這幾天會一次動兩三下,很好玩的。」

「會看到肚子凸起來嗎?」

「不會不會,」她笑道:「你兒子都是突然動起來的,撩起衣服看已經來不及啦。再說又不是異形,外表應該看不出來才對。」

「那摸得到嗎?」我開心地問,「你兒子」三個字聽起來好滿足。

「也摸不到,只是肚子裡的感覺。」她笑得很高興:「孩子雖小卻很好動,沒事就給我來一下,趁我不注意戳我鬧著玩。果然像你,調皮搗蛋的好可愛。」

我臉一紅,就聽她又說:

「不過呢,他開心了,做媽媽的就慘啦。這幾天下半身常常有種扭到的感覺,沒事就好喘,躺在床上都得側躺,要是正躺的話就會覺得脊椎很難受,好像呼不過氣、還是心跳沒力一樣。唉。」說著嘆了口氣:

「當個媽媽啊,果然不是想像得那麼簡單。之前阿薇唸我什麼懶骨頭不能坐,結果前幾天真的被她說中了。我坐在客廳看電視,想上廁所說什麼都爬不起來,又不是肚子有多大,卻有種全身都扭在一起拉不開的感覺。好啦,只好趴在地上慢慢爬,爬了幾步才能站,那個醜樣啊,還好只有我一個人看到。」

「講到這個,」我忙道:「妳為什麼決定回家住啦?」

「嘿,再不回去你跟阿薇就完蛋啦。」她瞪我一眼,卻又笑了起來:「小子脾氣好大,那天馨馨都被你嚇哭了。妳們想獨處我懂,那就不當電燈泡嘛,你去住我就回家住,週間我才過去。」

「真不好意思,」我搔了搔頭:「那昨晚妳為什麼又回家了?」

「家裡有事啊,又不像你,光撒嬌就好了。」

「什麼事啊?」

「嘿,管這麼多,你是孩子的爸,我可不是你老婆。」大姊嘖地一聲:「我那裡也要改裝一下呀,家裡連面牆都沒有,滿地東西就算了,書架推幾下還會垮,地震來了壓到嬰兒床怎麼辦?所以要找人幫忙修一修,把環境搞好一點。」停了停又道:「你不用擔心,都是一些簡單小更動,像是換個燈什麼的,窗戶上裝安全鎖省得孩子掉出去,地毯換掉免得孩子過敏,再不然就是什麼窗簾換成塑膠的啊,壁癌處理處理啊,買幾個塑膠杯裝個乾淨碗櫃放奶瓶,這種的。」

「這麼早就要弄啊?」

「不然呢,生了再弄嗎?那你來餵奶換尿布?」她瞪我一眼:「你小子爽一下我可忙了,幸好朋友多只要出張嘴就好。喂,現在不找你,等孩子生了要常常來抱,你是爸爸,別把震澤搞得跟孤兒一樣。」

「當然會嘛。」

「會就好,重點是你的誠意。」她點點頭:「這是我們講好的,我可以照顧自己,沒生之前你盡管玩,生了之後不能啥都不管。另外問你一件事。」

「嗯?」

「你是不是想幫我湊錢啊,」她望著我:「孩子的生活費?」

「呃,是。薇說的?」

「不然能是誰?」大姊苦笑一番:「每天談錢都煩死了,昨晚你回家了,她還特別打電話又跟我囉嗦半天。你們兩個很擔心,是不是?」

「是啊,真的不能讓大家出嗎?」

「阿薇的錢被你花完啦,」她輕嘆一聲:「她剛回來的時候就提過你幫儀隊小美女出錢的事,那次在太平山我們聊了一下,她不知道我懷孕,我也只是探聽探聽,問了幾句才知道她手頭這麼緊,都怪當年她幫我忙的時候花太多,結果她老子就開始管啦。」說著搖了搖頭:「想想她在我身上花的錢還真不少,不說那幾十萬,之後又是保養品又是補品的,東送一個包西送一雙鞋,所以我才說不要用她的錢,這跟尊嚴面子無關,你懂不懂?」

「懂,那用我的總行了吧?」

「你的『二十八萬』,是不是?」她望著我:「凱,你的謊話破綻很多。去年有一天你在月光和狗聊過那個壓歲錢帳戶,當時你說的是十七八萬,怎麼,才過一年就多十萬啦,什麼生意這麼好做啊?說實話,你打算去哪裡湊錢?」

「呃,我……真的有啦。」

「才怪,你沒有。」她嘿嘿一笑:「我知道你打算跟朋友討救兵。之前你說你有個相聲搭檔很有錢,是想找他幫忙嗎?」

「才不是。」我哼了哼:「這是我的事,哪會跟他……跟人借錢啊?」

「咦?你們吵架了嗎?」大姊一怔,也不追問,只是想了想:「嗯,既然不是他,你又不會跟儀隊小美女討債,那就是阿誠嘍?」她嘻嘻一笑:「對啦,那個公子哥兒倒是有幾個錢,聽說家裡開什麼工程公司,阿公還是國大代表?」

「呃,才沒有。」我忙道:「原來阿誠家裡是搞政治的啊?」

「是啊,好像是什麼過氣政客。」大姊不讓我轉移話題,望著我的眼睛:「所以的確打算找阿誠,是嗎?」

「唉。」

「凱,不要這樣。」她柔聲說:「你有這個心大姊就開心了,媽媽是我自己要當的,沒有這種前面很神勇一談到錢就變孬種的。我自有財源,你的十八萬我收,另外十萬就不要去借了,好不好?」

「我跟阿誠交情夠啦。」

「是,前後任嘛。」她取笑,點點頭說:「那孩子是很夠義氣,十萬塊存款也絕對有,別說借了,你一開口保證當場送你,說不定還附贈一堆奶粉尿布。凱,我知道你不是完全沒辦法絕對不會找他幫忙,那就不要幹這麼沒尊嚴的事,大姊自己有辦法,阿薇不知道我的辦法是什麼只能在那邊瞎擔心。你放心,餓不死你的小震澤的。」

「那妳的『辦法』是什麼?」

「這就不能跟你講了,」她搖頭:「反正既不是跟人借也不是去偷去搶,肚子都大了也不能回去幹老本行,你就不用管啦。」

「妳不要亂講話,這教人怎麼不擔心啊?」

「呵呵,那你就慢慢擔心吧。」她笑了起來,在一間寫著「協和醫院」的灰色建築前停下腳步:「當爸爸本來就得負責任,擔心很好啊,你去擔心我才不管。我們到啦,這件事待會兒討論,你先幫我拿包包。」說著把她的隨身皮包交給我,叮囑道:

「記得,你不是孩子的爹,是馨馨的乾哥,就當成是我表弟好了。等一下人家問什麼就說怕我摔倒陪我來,不要在那裡搞出一副未婚爸爸樣子。聽見沒?」

「呃,好啦。」

「你乖,不要覺得沒面子。」

大姊溫然一笑,摸摸我的臉。飄著香的手掌滑膩溫暖,帶著隱藏的疼惜。

辦報到、找診間,大姊讓我幫了不少忙。這間醫院很特別,是「婦幼專科醫院」,不是婦科就是產科,再不然就是小兒科。不像印象中的醫院都冷冰冰的,這裡色調很溫暖,粉紅色的牆面與護士制服,還有到處可見的兒童圖案。牆上貼了許多海報,有宣傳產前檢查的、有提醒預防注射的,羊膜穿刺或子宮頸抹片,乳癌子宮癌卵巢癌,全是一堆跟婦女有關的內容。

此外,貼得最多的還是「坐月子中心」的文宣。有房間的照片、有醫護人員的專業背景介紹。醫護人員都是女的,照片滿是笑容,想來在這間醫院工作一定十分愉快,不像其他醫院面對的是病痛與死亡,這裡迎接的是生命的喜悅。

診療室跟一般醫院差不多,幾間診間圍著等待座位。座位約莫二十幾張,座無虛席通通是孕婦,有的跟大姊一樣肚子小小的,有得肚子大得雙手環抱不來。大部分媽媽都是一個人來,看上去百無聊賴只能等待;還有一個媽媽快生了,手中還抱著一個動來動去的胖胖小男孩。

想起媽媽說「家是照顧孩子的殼」,我忍不住替震澤的未來擔心。他的「家」少了個爸爸,不知道在成長的過程中會不會產生不好的影響。我是「董叔叔」,他是「沈震澤」,我跟他之間,真的能夠像大家想像中那般,建立起某種親密的長輩關係嗎?

唉,算了,想這麼多也沒用。這件事截至目前為止沒有什麼真實感,看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今晚還要見到薇爸爸,屆時想必少不了一些尖銳問題。錢是不能跟他拿的,倒是應該主動問問他作為單親爸爸,過去十幾年一路陪薇長大的心得,說不定也能找到一點啟發,比跟他拿錢有用得多。

想到這裡突然開心了起來,對啊,他也是單親爸爸耶,不但不用怕他,反而該跟他請教才是。總有一天薇要嫁給我,她爸爸會變成我爸爸,未來二十年連我爸爸都不見得會知道震澤的存在,只有薇爸爸才是最能夠提供指引,教我如何照顧震澤的「背影」呢。

正想得開心,就見診間開了門,走出一個中年護士,開口叫道:

「沈心玟小姐?」

「這邊。」

大姊連忙起身。說是「連忙」其實動作很慢,我扶她走過去,護士驗過身分證,看我一眼:

「同學,你是沈小姐的什麼人?」

「呃,我是表弟。」

「那你不能進來,在門口等一下。」

她毫不猶豫地說,拉著大姊走進診間,關上了門。

這個「一下」可不短,從十點十五等到快十一點,大姊出來時我都快睡著了。我拎著她的包包陪她批價付費,費用出來嚇了一跳,竟然花了好幾千塊。

「這個檢查這麼貴啊?」

「主要是超音波在花錢,政府雖然有補助,但不是每次都補助。」大姊排隊等付錢,解釋道:「問題是我沒事就想看看你的震澤,所以每次都做,剛剛等那麼久就是在裡頭照超音波。另外就是醫生在解釋羊膜穿刺的檢驗報告,這也花了點時間。」

「羊膜穿刺?」

「胎兒不是飄在羊水中嗎?」大姊解釋:「裝水的袋子就叫做羊膜,之前檢查覺得小孩可能有基因缺陷,所以要拿一根針刺進去檢查。這有點風險,聽說做不好會流產,我是兩個禮拜前做的,那時候你在住院,就沒有跟你講了。」

「那會不會很痛啊?」我皺眉問:「檢查的結果呢,震澤有什麼缺陷嗎?」

「他好得很,沒事。」大姊搖頭:「我是高風險群,不代表真的有什麼問題。我是不大懂這些醫學名詞啦,只是之前……幹過很多亂七八糟的事,多檢查總是好的。」

「呃,」這話難接,我轉移話題:「那妳剛剛說去做超音波,那是在做什麼?」

「就是拿一個東西在肚子上滾來滾出,那玩意兒會發出超音波,遇到震澤就會反射回來,這樣就可以看到震澤的模樣啦。」

「真的喔,那不是聲納嗎?」我一怔,開心地問:「那他長得怎樣,好不好看?」

「呵呵,超音波可看不出長相,只是一個模糊不清的影子,」大姊笑嘻嘻地說:「不過有手有腳,頭很大顆,老二也很清楚。剛剛他好像醒了,還會動來動去喔。」

「醒了?」我呆了呆:「他也會睡覺啊?」

「醫生說會,聽說跟我的生理時鐘正好相反,我睡的時候他醒,我醒了他就睡啦。」大姊笑道:「所以大概是我們驚動到了,真不知道這麼小的胎兒睡覺會不會做夢呢。」

「他什麼都沒見過,即使做夢也是夢到一團漆黑吧?」

「說得也是。」

大姊贊同地說。隊伍輪到她了,她拿出皮夾點了好幾千塊交給出納小姐,拿了找錢領完收據,對我說:

「好啦,走吧。」

「現在去哪裡?」

「跟我走就是,帶你吃個好吃的。」

大姊笑道,牽起我的手離開醫院。

兩人走進中山區迷宮般的巷子,從松江路走到新生北路,又從新生北路鑽進林森北路的小巷弄。她跟這一帶很熟,沿路不斷告訴我哪裡有好吃的攤子、哪個攤子幾點開,哪幾攤老闆人很好什麼的。這附近是商業區,巷子裡卻都是小吃店,就這麼走了十幾分鐘,逐漸開始有了一些看起來像是酒廊或卡拉OK的,鐵門深鎖的店家。

我一怔,這才發現原來已經走到林森北路後巷啦。這裡是台北著名的女侍小酒吧街,集中了各式各樣的色情或特種行業。由於主要客源是日本人,是故也是日本料理、居酒屋與卡拉OK的大本營。難怪她熟,我不禁想,看了一眼作為孕婦的她,心裡十分替她高興。

大姊很世故,光憑這一眼就明白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點點頭說:

「凱,以前我常來的呢。」

「呃,不擔心遇到熟人嗎?」

「這個時間不會有熟人。」

她毫不在乎地說,帶我走進一條更小的巷子,來到一間入口在地下室,門口招牌寫著「Zum Fass」的店家。店門顏色很深,門口一個胖胖廚師雕像,一塊木製牌子刻著「香宜德國料理」。

大姊一笑,對我說:

「凱,到啦。」

「這是吃什麼的?」

「德國菜呀,不是寫著嗎?」

她笑著推開大門,帶我走下階梯。

「香宜」位在地下室,燈光不亮卻很有氣氛。空間倒是不小,裡頭許多木頭方桌。桌椅是深咖啡色的,跟原木裝潢的巨大柱子與牆面十分協調。一張大吧台佔了整面牆,吧台後方滿是啤酒瓶,還有個大大的木製酒桶放在遠處吧台上。

時近中午,像是剛開店,我們是第一組客人。吧台後方有個和善的外國大叔對我們一笑,一個中年婦女帶著笑容走來,一見大姊就笑道:

「啊,是阿玟啊,好久沒來啦。咦?變胖啦?」

「是啊是啊,我懷孕了呦。」大姊現寶般地笑了起來,指指我說:「這是我表弟,今天帶他來打牙祭。來,我們就兩個人,坐裡面一點好講話。」

「啊,真是恭喜呀!」對方熱情地挽起她,領我們走到角落位置,邊走邊跟大姊問一堆。幾個月啦?男生女生?什麼時候嫁的都沒寄張帖子來?兩人像是認識很久,她也知道大姊以前在這附近出沒,覺得她「找到好歸宿真是太棒了」。

導引我們入座,她拿菜單過來,跟大姊又聊了幾句,這才放我們自己看菜單。這間餐廳據大姊說早在美軍駐台時就開了,老闆是瑞士退休外交人員,由於想念家鄉菜,因此開了這間店。店裡各式德國香腸與豬腳皆是招牌名菜,其他像是瑞士小牛排、蕈菇牛肉、德式冷肉塊、酸魚捲、風乾牛肉、生牛肉塔塔與藍莓捲餅等皆各有特色。

菜單上有照片,我看每一道都想吃。卻又想到大姊的經濟能力,一時不知道該怎麼點。大姊瞧了瞧我,笑道:

「凱,你又來了,震澤還沒生呢。」

「我是在想該不該存點錢。」

「哈哈,要存也不能存在吃的上啊,」她笑咪咪地說:「吃得好你兒子才長得好,再說吃一頓好吃的心情自然會變好,孕婦沒別的,好吃好睡好心情,所以更要好好吃。不然這樣,我們限制預算兩千塊,你有沒有錢?」

「兩千的話我有。」

「那今天給你請。」

「好啊,」我高興起來:「這還真難得,妳願意讓我出。」

「你是孩子的爸啊,讓孩子他媽高興是你的責任。」

她笑道。這麼一來我就不客氣了,前菜田螺加生牛肉塔塔,主菜德國香腸拼盤加瑞士起司小牛排,甜點藍莓捲餅與黑櫻桃煎餅,還有我反對無效的一大杯黑啤酒,兩千元整,多出來的一成服務費就讓大姊出。

我們高高興興吃著各種佳餚,兩人邊吃邊聊,大姊分享著當媽媽的各種感受。懷孕後她變了好多,以往的她帶著某種滄桑氣息,講話都點到為止,今天卻總是笑咪咪地,談天說地像是過得很開心。懷孕是辛苦的,大姊表示最麻煩的是腰酸背痛不方便,每天看到櫃子裡的衣服都覺得「以前怎麼可能穿這麼小件」,洗澡脫光了摸摸肚子,又開始擔心瘦不回來怎麼辦。然而這些事情都沒有影響到她的情緒,「每天大吃大喝鬼混等生產,這輩子還沒這麼爽過。」她笑嘻嘻地說。

聽她這麼講,我不禁為她高興。從之前的生活走出來已經三年了,經過風風雨雨,今天的她竟然可以笑得這麼單純。這就是孩子的魔力吧,以前聽說懷孕女生會有心態上的重大改變,看到今天的大姊,我必須承認延續種族的確是一股強大的自然力量。

聽她談天說地、陪著她吃東西,我終於接受了馨馨的想法。這件事的確是「喜事」,或許未來還有很多辛苦日子,但大姊並不在乎。作為孩子的爸,我只期待震澤能夠安穩長大,變成一個貼心孝順的孩子,替大姊之後的人生帶來幸福。

吃著吃著,大姊忽然放下刀叉,對我說:

「對了,凱啊,有個小問題一直忘了問你。」

「什麼問題?」

「那盆蘆薈給馨馨了沒?」

「呃,還沒。」我搔了搔頭:「這段時間生活很亂,總是找不到機會拿去給她。」

「該不會養死了吧?」

「才沒有,」我忙道:「還移盆了咧。這玩意兒很能長,原本只是一片,長起來我就掰幾片繼續種,搞到現在已經是第三盆啦。」

「你還帶新盆子去學校啊?」

「這倒不用,我們學校有個小花圃,花圃裡有個迷你溫室,要土要盆都隨便拿,根本沒人管。」

「還擺在廁所外嗎?」

「改地方了,現在放在一個樓梯窗邊,那邊比較有太陽。」

「不怕被人拿走嗎?」

「那個地方很偏僻,又掛在窗外,根本沒人知道。」我搖頭:「這是男校啊,誰會偷什麼蘆薈呢。為什麼想到要問蘆薈的事?」

「我常常想到啊,幫我妹妹保養耶。」她吃吃笑了起來:「你別不負責任,記得找個時間拿給她,本來是想看看馨馨發現你種在廁所外是什麼表情的,現在就沒這麼好玩啦。」

「喔,不要緊的,」我哈哈大笑:「現在那邊靠近的是垃圾場,比之前的廁所還香,連空氣裡都飄著各種又營養又天然發酵的肥料味。放心放心,到時候馨馨的表情一定更好看。」

「呵呵,你這個壞哥哥。」

「妳也是共犯,少擺出一副不關妳事的表情。」

「喂喂喂,你的事哪一件不關我事啦?」大姊哼了一聲:「別說肚子裡是你的種,這陣子你我阿薇都不去月光和狗,狗弟心情不好沒事就找我訴苦;你罵馨馨我得安慰,倒是聖誕節碰一點黑芝麻害我被唸到今天。還有你跟阿薇,我小心得很,沒事還得開導開導她,真是傷腦筋。」

「黑芝麻?」

「就LSD啦,道上的簡稱。」大姊搖頭:「我不多講了,你也少問幾句省得害我被罵。」

「我又不想知道,」我搖頭:「反而是妳自己,懷孕之後沒再用這些東西了吧?」

「沒啦,」大姊忙道:「開始一兩個月還抽抽菸,現在連菸也戒了。還毒品咧,光戒個菸副作用就一大堆。」

「什麼副作用?」

「胖啊,快煩死我了。」大姊皺眉,漂亮的雙頰還真圓了不少:「看個醫生還被笑,說什麼當媽媽就要無私奉獻,沒有這種補在自己身上的道理的。」

「呵呵。」

「笑什麼笑,我要是瘦不回來,你小子絕沒好日子過。」她瞪我一眼:「生孩子是很開心啦,就是這個胖我很不高興。別說臉了,大腿快跟你一樣粗啦,肚子又那麼大,真的搞出妊娠紋可消不掉呢。」

「那怎麼辦?」

「醫生說多運動,」她唉聲嘆氣:「問題是怎麼運動呢?走幾步就喘跟胖子一樣,還說什麼要練提肛,你知道那種樣子有多醜嗎?」

「提肛?」

「呃,就是下面要每天用力收縮啦,練出肌肉以便生的時候有力氣。」她難得臉一紅,卻又笑了起來:「唉,講這種話還真不像話,大姊我用得著練這個嗎?這點本事都沒有怎麼活過來的,你不是也『體驗』過?」

「呃。」

我雙頰發熱,她還真是口無遮攔。轉念卻想,我跟她之間是一種奇妙的交情,既像姊弟,又有過肌膚之親,更別提肚子裡還有我的骨肉。這麼一想就輕鬆了,既然擁有這麼特殊的感情,開開玩笑又何妨呢。於是問:

「那妳會練嗎?」

「你真要問啊?」她一怔,嘻嘻一笑:「好啊,跟你說。練總是要練的,畢竟以前進出的玩意兒比較小,加上幹那檔事多半是你們臭男生在用力,我只要角度對了其實很輕鬆。這次不同,換成震澤這麼大一顆頭,走的方向正好相反,老娘我又沒生過,要是到時候下面沒力氣,震澤卡在一半還要醫生幫忙,傳到江湖上豈不是砸招牌嗎?」

「呃。」

我搔搔頭,決定認輸,不跟她扯這個話題,於是問:

「那我問妳,生完之後妳確定要去住那個什麼坐月子中心嗎?」

「阿薇逼的呀。」

「妳不願嗎?」

「嗯,也不會,」她搖頭:「老實說啦,我還真不知道生出來之後該怎麼辦,有個地方教學一下挺好的,也不用為了吃飯傷腦筋。什麼月子坐得好以後身體就好之類的我還不在乎,光一個洗頭我就被說服了。女生很麻煩的,平常月經來就不敢洗頭,何況坐月子不能受風,整個月不洗頭還得了,都長跳蚤了,衝著這個就不得不去住。」

「這要花多少錢啊?」

「一天一千五,坐一個月就是四萬五。」大姊嘆了口氣:「這還真是貴得心疼啊,根本是去五星級飯店住一個月嘛。錢阿薇倒是有,就算每個月慢慢存,存到生的那天也夠了,所以你不用擔心,說好她送就讓她送,我不跟她推來推去。」

「那就好,真有需要一定要跟我說。」

「不是說好了,十八萬啊,啥時候給我?」

「週末好了,我提幾天。」

「沒問題,那就不要再講錢啦,這問題好煩。」大姊搖頭:「先讓你放心,除了不能跟你說的財源以外,大家都掏腰包給了我一堆錢。狗弟出八萬、小嘟六萬五、森怪跟……朋友出了二十萬,順子跟他老子也騙了十萬。這一傢伙就四十幾萬啦,加上你的十八萬,一開始我有六十萬左右可以擋著用。再說我自己也有十萬上下定存,並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窮,好嗎?」

「等等,」我忙道:「妳願意讓大家出喔?」

「問得好,我不願意。」大姊歎道:「可是他們翻臉啦,什麼沒當他們是朋友,又什麼凱子的兒子就是我們的兒子,狗屁理由一堆,反正就是不出點錢不甘心。那好啊,光我一個胖子可不行,他們愛打腫臉那就讓他們出,平常幫人家存,事到臨頭反而是我在用,這就叫好人有好報。錢先拿著也比較安心,頂多未來你混好一點幫我還就是了。好不好呀,孩子的爹?」

「講這樣,這是養我兒子,當然算我欠他們的。」

「是,這也是我願意拿的理由,」她認真了起來:「你並不窮,只是年紀小,別說將來娶了阿薇她老子的就是你的,之前也聽你說你爸爸公司很穩定。我不怕你沒錢,更不會傻到覺得不干你的事,只是你還沒成年,目前為止沒有支配那些錢的能力,更沒有權力幫未來的自己欠下債務,所以暫時算是我跟他們拿伸手牌,未來你還也好不還也罷,真有能力想還我也不會攔著。」

「嗯,那就好。」

「不過有個人的你一定要還。」她忽然說:「阿楠出了七萬,這個在我心目中算是借的。未來不管你還我還,反正一定要還給他。」

「咦?他一個大窮鬼,哪來的七萬塊啊?」我一怔:「為什麼他跟別人不同?」

「錢是他大哥的,這小子偷來用。」大姊一副受不了詩聖的模樣:「這個說來話長,簡單說他老子不是掛了嗎?流氓一個超級有錢,遺產分分每個兒子都有上千萬,問題是人家老子有遠見,幾百年前就信託啦,所以根本是空頭財主,他要到二十五歲才能開始分錢。幾個兒子只留現金給大哥,可是人家砍死人被索賠,兄弟坐下來談一談決定把錢藏起來給阿楠管,說什麼他成績最好應該不會越管越少。好啦,這人辜負兄弟信任,錢一到手馬上挪用公款,也沒跟他大哥講一聲。」

「所以他大哥只有七萬?」

「遠遠不只,不過活存只有這些,其他都是定存不方便偷。」大姊嘖地一聲:「媽的,收這個簡直是贓款,本來我不知道的,那天森怪告訴我,我去把阿楠罵了一頓。這傢伙嬉皮笑臉跟我胡說八道,說什麼等大學畢業就差不多快二十五了,到時候再把自己的錢補回去就好。」

「對了,為什麼要到二十五歲才能開始分錢啊?」

「因為他老子信託的時候不知道自己會被打死,設定的條件是到民國八十幾年才開始按月提撥,那些都是利息,本金要到民國一百年才讓他們領。」大姊噗哧一笑:「換個角度來看,意思就是人家老子不放心,覺得兒子們個個亂花錢,所以靠利息養他們,本金等夠老了才准拿。」

「哈。」

「所以啦,金山銀山都吃不到,只好用偷的。」大姊嘆了口氣:「說真的,一千萬聽起來很多,搞到民國一百年光物價上漲就虧很大啦。他們家老頭還真傳統,每個兒子都不信任,就是寵那個大哥,虧人家還是跟前夫生的,想想流氓是一回事,他還真是個聖人。」

「妳也別替詩聖想這麼多啦,」我說:「錢是他自己的,大哥也是他的大哥,他愛怎麼搞是他自己的事,不是嗎?」

「唉,不是這樣的。」大姊輕嘆一聲:「討厭,說不談錢又談了一堆,你別問啦,反正除了阿楠其他人的都不見得要還。阿楠對我很好,他……反正也是個弟弟,平常擔心他也不見得比擔心你少了。我跟他……」大姊遲疑半晌,搔了搔頭,忽道:

「好啦,跟你說就是了。之前我還在幹那檔事,小偉哥是我的常客,阿楠通過小偉哥認識我,之後變成他是常客。我們沒搞幾次他就喜歡我了,那時候他還跟阿薇在一起。」大姊停了停,又說:

「之後通過阿薇幫忙事情解決了,那我也不能再讓他碰我啦。這孩子啊,說起來也蠻像你的,見一個愛一個,花了好多時間才跟我建立正常的相處模式,中間……還疼過他幾次,當然那都是他跟阿薇分手以後的事,這也是他總是不肯加入Ansery的主要理由,說什麼不像話之類的。」

「呃。」

「凱,這都是以前的事,你沒道理不舒服。」

「對啦對啦,」我忙道:「我也不是不舒服,就是覺得……」

「你不要說。」她打斷我:「他對你很好,你不可以因為這些你沒參加過的往事覺得不舒服。換個角度想,跟我上過床的人多了,你都要不舒服嗎?」

「好啦,我知道了。」

「呵呵,知道就好,你吃醋很可愛。」大姊笑了起來,摸摸我的臉:「你這孩子,我們有的可是最珍貴的事物呢,這輩子只有你的孩子我才肯生,而且我也一直愛你呀。通過震澤我們會變成一輩子的親人,還附贈一個馨馨,你吃什麼醋,有沒有想過阿楠才該吃你的醋呀?」

「唉。」

「所以嘍,別想一堆奇奇怪怪的事了。」她笑著說:「我們也吃完啦,你該回學校玩社團了。阿薇說你很威風呢,記得要照顧她的情緒,她才是最辛苦的人,知道嗎?」

「是,知道了。」

「那就走吧,」她微笑著伸出手:「來,扶我一把。」

「好。」

我連忙起身,小心翼翼扶她起身,去櫃檯付錢。

攔計程車送大姊回家,原車趕回北一女時已經快兩點了。今天阿義碩彥他們都不會來,昨天下午擔心產檢弄很久,已經交代了平平幫我帶隊。才進校門換完證馬上見到葫蘆,只見她抱著一個裝滿東西的大塑膠袋,有點吃力地從綠園往菁圃走。

我一怔,快步上前,笑道:

「教官好,要幫忙嗎?」

「啊,好啊好啊,」她忙道,把大袋子交給我:「很重喔,要小心。」

我接過袋子,說重其實還好,麻煩的是袋子既大又鼓,拿著很難走路。只聽她說:

「真是太好了,正好遇到你可以幫忙出公差。來,跟我去活動中心。」

於是我就抱著袋子陪她走,她體貼地放慢腳步,邊走邊問:

「今天是來練詩歌朗誦吧?怎麼這麼晚才來啊?」

「早上有事去醫院。」

「又生病啦?」

「喔,不是不是,我是去陪產檢的。」

「你媽媽喔?」

「當然不是啦,我都幾歲了,媽媽不想再生了吧。」我笑了起來:「是我表姊。」

「那你還真乖,產檢一個人去最無聊了。」她輕嘆一聲,又笑道:「之前我就是這樣,我老公在龍潭總部上班,只有放假才回家,我懷孕十個月他一次都沒來,連生產那天都在留守。所以嘍,之後說什麼都不幫他生第二胎,人家現在後悔得要死,哈哈哈。」

「真的喔,呵呵。」我笑了起來,難得葫蘆會聊自己的事:「教官小孩多大啦?」

「其實還小,剛上一年級。」

「這麼大啦?」我一怔:「所以妳一畢業就懷孕喔?」

「呵呵,小傢伙,嘴倒是挺甜的。」她笑得好燦爛:「我年底就三十七啦,這算生得晚的。難怪我們同學談到你都只有好聽的,原來這麼會騙女生啊?」

「呃,哪有。」我臉一紅:「教官看起來不像嘛。」

「你喔,算了吧,」她笑得很開心:「這種本事拿去跟你女朋友說。怎樣,最近跟林美薇相處得還好吧?」

「沒問題。」

「對啦,你會說好聽的嘛。」

「才不是這樣,我跟她很能聊。上次教官交代的,我們連菸都戒了喔。」

「哦,真的嗎?」她一怔,連連點頭:「嗯,那還真好,就說你有本事,在一起要互相影響讓彼此更好。」她停了停,又說:「不過也要有點分寸,有時候女孩子會放大解讀男生的舉動,你跟我們同學相處,還是要看彼此交情,保持適當距離。」

「咦?教官您是指……」

「是誰不重要,你自己都知道。」她打斷我:「其實對誰都一樣,每個人都跟你有不同的交情,那就要用不同的方式對待她們。我話就講到這裡,你自己參考。」

「呃,是。」

我忙道,一時不知道該接什麼話。來到活動中心,葫蘆接過大袋子放在地上,打開袋口,拿出一個塑膠袋包裝的娃娃交給我:

「哪,這個送你。」

我連忙接過。那是一個穿著儀隊隊服的布娃娃,長得很可愛,大大的頭小小的身體,漂亮的綠背心,黃色穗帶縫得十分精美。

「謝謝教官。這是?」

「今年校慶的儀隊紀念品,也有樂隊的,不過這袋裡只有儀隊娃娃。」教官笑道:「你好好收著吧,這可是第一批的產品,連儀蘋她們都還沒有拿到呦。」

「校慶紀念品這麼早就做了啊?」

「是啊,今年是光復後第四十五屆校慶,學校要擴大舉辦,東西一大堆,不早點做到時候又手忙腳亂。」她搖搖頭,又問:「所以今年你還會來嗎?」

「到時候我高三了,除非貴校邀請,不然大概來不了。」

「呵呵,不是『辦法』很多嗎?」她嘿嘿一笑:「主任說這次又要頒獎給你,現在還在研議,打算在下學期獎懲會議上提出來討論。這次不會再送人了吧?」

「呃,教官您真是什麼都知道啊。」

「嗯,怎麼說呢,你這種小男生的動向,我們一定得知道嘛。」她笑得好開心:「反正該做的事情好好做,不該做的就規矩點,那就可以開心來領獎。上次那個還是我特別去訂做的,光做一個你知道有多麻煩嗎?」

「是喔?那還真不好意思。」我忙問:「對了,講到這個我還想請教您,上次我們社團拿了五個獎章,為什麼只有我那個長得不一樣呢?」

「因為舊的用完了啊,」她理所當然地說:「上次頒九個,找來找去只找到八個,所以趕快再去做一個。本來我說要多做幾個備用,主任卻覺得應該把頒獎學年度做上去,所以只做缺的那一個。」

「瞭解。」

我點點頭,心想葫蘆話沒說完。上次頒九個,除了說唱藝術社五個外,其餘都是一個個頒給單獨的學姊,換言之即使補做一個也可以頒給她們而不是給我啊。看來這些師長做起事來都有些別的考量,卻也不能多問,對葫蘆敬了個禮,揮手說:

「那我就去帶隊了,謝謝教官送的娃娃。」

「不客氣,辛苦了。」

她一笑,抱起大袋子,轉身走進活動中心。

葫蘆要去地下室,我等她走下樓梯,這才把娃娃收進書包步入活動中心。裡頭有人在打籃球,清一色綠色球衣,想必是遠近馳名的北一女籃球校隊,清脆的呼喝聲伴隨籃球打在地上的聲音,在偌大的活動中心裡迴盪。

詩朗隊跟恭班站在看台上,幾乎已經站到最高處了,大概因為不想被籃球隊干擾。平平在帶隊,隊伍有點浮躁,隊形也不整齊。眾人見我走來,練到一半的韻律瞬間有些停滯。我暗暗嘆氣,心想兩校合作真的比不上單獨一個詩朗隊有紀律,當下也不打斷,站在平平身後等大家練完。

已經走詩到第六段了,算是進度很快。整首詩只有九段,之前我不趕進度,主要為了讓恭班練基本功。平平倒是急著往下處理,看來每個人的帶隊方式果然不同。

第六段練完,大家都鬆了口氣。平平轉頭見到我,像是見到救星了,低聲報告說:

「太好啦,凱子你終於來了。這掛女的還真難對付,剛剛本來想幫你訓練吉斌,結果人家學弟鎮不住場面只好還是我自己來。第六段剛處理完,依照你之前的規劃分給恭班小部團誦,只是那句『就算頭腦不好』我覺得讓詩朗隊獨誦比較好,我想找碩彥或烤雞魚,今天兩個人都沒來只好先讓我代唸,你覺得不好就重新分給恭班,只是我覺得這段恭班太多句了,詩朗隊會變成站在一旁沒事幹。」

「好好好,我會處理,剛剛謝了。」

「唉,這總隊長還真不好幹,還是還給你吧。」平平苦笑一番,站回隊伍。

我環顧一周,只見眾人散散漫漫地,隊伍間隙頗大,左顧右盼者有之、呆望遠方者亦有之。換成在詩朗隊這樣就要開罵了,轉念卻又覺得不大妥當,一來我們少了好多人,再來我又遲到,罵起人來不是那麼理直氣壯。

詩朗隊罵人是有學問的。如果只是謾罵一通,原本已經散亂的紀律反而會更難凝聚。我們通常都會找個突破點,像是請獨誦代表秀兩手,譏笑大家什麼「啊你們這些學長很厲害嘛原來連學弟都比不上」激起大家自尊心,跟著再罵兩句,讓隊伍裡總是會有的大砲起而反抗,之後挑釁幾句什麼「那就試試看啊」「一次完成不了就滾蛋啊」,讓大家專心下來繼續練習。

但是,這些招數對恭班都不管用。對方本來就服氣我們,真的譏笑一番反而會讓她們更沒信心;再說女生一碰到男生就開始耍賴,又仗著我只敢罰詩朗隊不致為難她們,罰跑操場什麼的都只能說說,加上還有籃球隊想跑也沒地方跑。是故,我忽然想,說不定不能一直堅持詩朗隊作法,或許應該想點新招,替這個未來說不定還能延續的「成北詩朗隊聯盟」建立新的傳統,讓學弟有所依循。

我默默思考片刻,眾人見我不說話,跟著也安靜了下來。我計議停當,微微一笑,對大家說:

「各位,今天不好意思,總隊長有事耽擱了一下。另外由於別有要事,今天凡是演講辯論社與龍吟詩社的隊員都不能參與練習,因此,」我停了停:「我決定今天就練到這裡,接下來看大家是不是要回去上課,或者自由活動都好。」

這話一說眾人大譁,孫諭琦忙道:

「喂,總隊長,我們都是整班公假出來的,回去教室也沒老師幫我們上課呀。」

「喔,那就難辦了。」我笑道:「不然這樣,當成聯誼好了,大家坐下來談天休息,之後如果有情緒再開始練,妳覺得如何?」

「你少來,」宜君笑了起來:「各位同學,凱子每次說這種話就是又有壞主意啦。好呀好呀,班長我們聽他的,看看人家說相聲的今天又有什麼新花招。」

「喂,講話客氣點。」

我哼了哼,眾人哈哈大笑,紛紛席地坐下。我心想宜君妳簡直拆台嘛,回頭找巧怡跟妳沒完,當下說:

「什麼壞主意,我說聯誼就是聯誼。這樣,以下我先講幾句話,大家喝喝水邊休息邊聽,等一下還要請大家一個個起立發言。」說著停了停,等眾人都安靜下來,續道:

「各位,這首詩叫做『告別小叮噹』。以往我們每練一首詩,都會在大家把詩背熟之後進行『解詩』,讓隊員熟悉詩裡的意境或感情。但是呢,」我換了個語氣:「這首詩是我寫的,不像余光中、蕭蕭那些詩人寫得那麼有意境,所強之處頂多是貼近我們的生活。像去年我們唸『念李白』,那次在新公園大家都看到我臨場解詩的過程,相信也能認同解詩之後的效果,這就是我們之所以一直說『投入感情』是詩歌朗誦第一前提的原因。」我頓了頓:

「套句施慧心學姊的話,寫一首自己想寫的詩,又有機會唸出來跟大家分享是件開心的事。因此這次我選擇用小叮噹這個大家都熟悉的漫畫,套進我們的成長過程,看看是不是不要那麼嚴肅,把兩校破天荒第一次的合作變成一個讓未來大家都覺得很好玩的回憶。」我望著眾人:

「問題是,詩是我寫的,詩裡的小叮噹是我對這部漫畫的感情。或者換個說法,是我藉著小叮噹這個元素,表現我對小時候的自己的懷念。但那是『我的』小叮噹,我並不知道你們對這部漫畫的感情是什麼。我想這也是我們練習幾次以來雖然進度很快,卻一直有點格格不入的原因。」

「總隊長不好意思,」孫諭琦舉手:「請讓我說句話。我覺得你說得很有道理,但這不是我們唸任何一首詩都會發生的狀況嗎?」

「是,」我點點頭,孫諭琦已經進入狀況了,這個班長果然是個朗誦材料:「然而我們可以分享啊。小叮噹很簡單,每個人都能找到對自己的意義所在。詩朗隊唸『念李白』沒辦法找李白分享,所以要花很多時間來解詩,妳們唸『落暮』也有這個問題不是?那首詩是在講慧心學姊的戀愛還是一首愛國詩呢?妳們都拿它出去比賽了,卻又有誰能拍胸脯保證自己真的知道那首詩在講什麼?如果有的話,麻煩請起立跟大家分享分享,如何?」

「呃,這是真的。」孫諭琦點點頭:「我們也覺得那是一首情詩,卻又不敢確定。」

「那就來聯誼一番吧。」我笑道:「慧心學姊的詩程度很好,我的詩空洞沒內涵,需要大家幫忙澆灌你們的回憶或感情。以下不管恭班詩朗隊,我們一一站起來講講自己對小叮噹這部作品的感受。內容不拘,可以談談對整部作品的綜合感想、單獨一個故事的印象、當年看小叮噹的自己或者買書的書店,跟同學分著看或者躲在被子裡用手電筒熬夜偷看,什麼都好,只要是你的小叮噹,就會是這首詩裡小叮噹對你的意義。」

「好呀好呀,」孫諭琦笑了起來:「這好玩。那這樣,誰出的主意誰先講,來,我們掌聲鼓勵,恭請總隊長談談『凱子的小叮噹』!」

這話一說大家都拍起手來,我笑道:

「你們還真不講理,詩是我寫的呢,我的小叮噹都在裡頭啦。那我講一個小故事好了。這是我印象最深的小叮噹故事,拋磚引玉先跟大家分享。」

說著我就在眾人的掌聲中講起了「隔壁紅鞋」的故事,也是第一次地,把深藏在心中多年的、晴晴移民前跑去送別的故事對大家說了出來。我講得很短,但這是一段青梅竹馬故事,講著講著大家都安靜了,隨著我的故事,陷入了一陣奇異的沉默之中。

故事說完,眾人如夢初醒,熱烈地鼓起了掌,又開始虧我什麼「原來凱子打從小一就初戀啦」「還真是早熟呢」「那個女生在哪裡可別給某人知道喔」,妳一言他一語,嘻嘻哈哈吵了起來。

我說完啦,換大家了。孫諭琦身為班長打頭陣,從「大雄與恐龍」大長篇講起了屬於她的小叮噹。她講得很浪漫,表示小時候看到大雄一行人坐時光機回到上古世界,因為時光機故障被困在美洲大陸,必須辛苦在都是恐龍的世界裡跋涉半個地球,回到白堊紀時代的日本找尋時光隧道入口,旅途中用路燈般的「露營膠囊」夜宿海邊,當時覺得這樣的旅程夢幻極了,換成她是宜靜,絕對會希望永遠都不要回到廿世紀,就這麼跟一群知交好友流浪在六千五百萬年前的洪荒世界裡,永遠都不要回到現實世界去讀書考試。

接下來輪到平平,他笑嘻嘻地說起了青文出版社與東立出版社小叮噹版本的不同之處,小時候的他只買青文版本,因為青文出的是後期的小叮噹,畫風比較漂亮。當他第一次看到東立版本的早期小叮噹時,面紅耳赤地跟哥哥爭辯「這是盜版的壞小叮噹」,直到長大之後才發現,原來無論青文或東立出的都是真的小叮噹,卻也都是沒有授權的「盜版壞小叮噹」。

宜君的小叮噹更有趣,她說小時候家裡功課逼得緊,她總是羨慕小叮噹的「記憶土司」,覺得只要把一片土司往課本上印一下然後吃掉,竟然就可以把那一頁的內容背起來,「這簡直是上天賜與的恩物啊」。直到有一天早上吃不下媽媽準備的早餐土司,這才突然想到「要是想背完段考進度,竟然要一次吃下幾十片土司,那還不如好好唸書算啦」,把大家逗得哈哈大笑。

就這麼地,幾十個詩朗隊與恭班同學,一個個聊起了「自己的小叮噹」。有的講得很好笑,有的講得很浪漫,也有人講著講著紅了眼眶。我們花了好長時間,等所有人講完時已經將近放學時間。我見大家都很開心,這才站起身來,對眾人說:

「好,各位請安靜。」

大家瞬間安靜,一個個抬起頭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既愉悅,又帶著感觸與懷念。

「經過剛剛的分享,大家應該都發現了,小叮噹對我們這一代來說,原來承載了這麼多的意義與感情。」我認認真真地,望著眼前這群優秀的夥伴:

「這麼珍貴的感情,通過剛剛的活動被我們分享給身邊的大家。或許這次不是比賽,但我們還是可以把這首帶著所有人感情的詩好好表達出來。各位,這是唯一的一次,以後即使兩校合作也不會是在場的你和我,很多事情就像當年看小叮噹的我們自己,是過了就不會回來的,這首詩更是這樣,只有在這段時空裡,只有這麼幾天,我們才會一起練習這首屬於恭班與成功詩朗隊的詩。讓我們再走一次,這次一樣走到第六段就好,請大家放進彼此的感情,幫身邊的同學帶上每個人的回憶,讓我們開開心心地保存當年的自己,一起把這些珍貴的記憶唸出來。好不好?」

「好!」

眾人開心答應。紛紛起身,帶著興奮甜蜜的微笑,開始了今天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練習。

練習結束,大家在難得的輕鬆氣氛中道別,回到長大後的生活裡。我喘口氣揹起書包,孫諭琦走到身邊,拍拍我的肩膀,笑道:

「凱子你真了不起,今天我聽得好感動。」

「因為那是大家的感情啊。」我一笑:「妳的故事也很好聽。剛剛就在想,如果真的有那種機會,請妳也邀我一起去探險。」

「好呀,那真棒。」她臉一紅,笑了起來:「不過就有很多人要生氣嘍。」

「那就一起去嘛,真是的。」我搔了搔頭:「不說這個,今天不好意思那麼多人請假,我自己還遲到。」

「嗯,這是真的,」她搖頭:「不過下午你算補償過啦。今天聯誼得很開心,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這種機會。」

「沒關係,先把眼前的事情顧好比較重要。」

我微笑著說,道別了她,走出活動中心。

放學時間剛過,校園到處都是人。社團開始活動,操場上有幾組穿體育服的正在打球。待會兒還要跟小笙見面,我的公假只到五點,不能久留,當下快步穿越操場,來到明德樓。

明德樓是北一女最偏遠的建築,裡頭多半是高一教室。夕陽西斜,整棟樓被活動中心陰影蓋住,看上去有點陰暗。平班在三樓,下課中的學妹佔滿樓梯,不時與我擦身而過。這麼走真糗,我邊躲邊想,來了這麼多遍啦,竟然還是沒有適應走在女校裡的感覺。

來到平班門口,教室走得差不多了。我不方便往裡頭瞧,只能站在走廊上等。不一會兒有位學妹走出來,我請她幫我叫小笙,只見對方嘻嘻一笑,轉身喊了小笙出來。

小笙身穿軍訓服,卡其窄裙加黑皮鞋,揹著書包出現在教室門口。她嫣然一笑,走到我身邊說:

「學長,不好意思,勞駕你跑一趟。」

「別這麼客氣。」我忙道:「去出講好了,看看吃個飯或喝杯咖啡都行,我不能在妳們學校留太晚。」

「喔,沒關係的,我們去訓導處講。」

「訓導處?」我呆了呆:「合適嗎?」

「合適的,」她認真地說,水靈的大眼望著我:「我跟教官報備過,教官讓我們去檔案櫃那邊坐著慢慢聊。學長,這是比較好的呢。」

我一怔,立刻明白了小笙的意思。我在她們學校太有名了,小笙又是小箏的妹妹,被看到跟她在外頭獨處保證又是傳不完的謠言。既然只是談談社團,那還真的沒有比訓導處更合適的地方。於是笑道:

「瞭解,妳還真周到。那走吧?」

「嗯。」

她愉快地說,陪我離開明德樓。

沿操場往訓導處走,小笙走在左邊,稍稍落後半步,與我保持著禮貌的距離。她談起剛開始準備的戲劇社公演,表示由於在校內辦,戲劇社人又少,所以希望一切從簡,舉凡節目單或海報都是手工製作,連入場券都不印。

「不是可以找演講社幫忙?」

「她們也很忙啊,」小笙搖頭:「又是社長交接又是社團聯展的。我跟庭安商量過,演講社只在公演當天來捧場順便幫忙接待客人,其他事情都是我們自己來。」

「嗯,小笙啊?」

「是?」

「妳是不方便跟她們求助,還是真的想自己來?」

「這麼明顯嗎?」她一怔,笑了起來:「學長你真精。好啦,我的確不方便請庭安幫忙,演講社還沒交接,這些事情都要通過巧怡學姊,那就別給庭安找麻煩了。」

「巧怡同意啊,再說禮拜六她們就交接了,不是社團聯展也邀請妳們了?」

「有啊,我也會上台。」她想了想措詞:「社團聯展是擂台賽當天學長安排我們合辦的,那當然沒關係。公演就算了,規模很小用不著麻煩人家,後面要合作的地方還很多,等學姊們先退下來再安排不遲。」

「妳還是不想跟巧怡相處,是吧?」

「學姊個性比較直接,不要正面相處比較好。」

「其實妳姊姊蠻希望妳們交情好一點的。」

「我知道她這麼想,」小笙停下腳步,望著我說:「不過那是她的想法,我在乎的是學長的意見。」

「我的意見?」我也停了步:「為什麼?」

「姊姊並不瞭解我,當然啦,我也不大瞭解她。」小笙望著我:「我們從小就不親,說起來還是在學校這一年才變熟的。她對演講社有感情,我卻沒有這種包袱。所以想知道,學長覺得我跟巧怡學姊交情好一點,是不是真的那麼重要?」

「嗯,唉,」我嘆了口氣,展步繼續走,她立刻跟上:「妳是妳她是她,交情好不好看當事人,從我的角度來看一點也不重要。」

「那就好。」

「交情是妳的,為什麼要問我的意見?」

「因為……」她一怔:「或許因為大家都跟學長有交情吧,有種學長的意見最公正的感覺。」

「嘿,我一點也不公正,」我搖頭:「演講社、妳姊姊,巧怡或妳,每個我都偏心。所以才希望妳們都好好的,最好交情好一點,那就不用傷腦筋了。」

「那為什麼又說我跟巧怡學姊的交情『一點也不重要』?」

「妳沒意願啊,」我解釋:「再說妳們的交集也很有限,不是社團就是妳姊。妳不用因為姊姊的期望去交朋友,小箏要畢業啦,畢業後跟巧怡會不會有之前的交情還很難說。至於社團嘛,就像妳說的,沒幾天就交接了,那就不關巧怡的事了,只要她不會造成妳跟庭安合作上的困難,那就沒必要刻意花時間跟她相處。高一呢,那麼多事情要忙,玩都來不及了,哪有時間花在沒多大交情的學姊身上呢?」

「那學長的『偏心』怎麼辦?」她笑道。

「我喔,唉,都幾月了,當然是順著妳們嘛。」我歎道:「明年這時候妳就會懂了,我們玩社團的時間已經結束啦,學弟妹的方便才是重點。這麼一想我當然偏心妳,那種『老人家期望』妳就不要理會了。」

「呵呵。」

「另外問妳一件事,宥潔有沒有跟妳說過,那天幫妳們談合作,我的真實目的是幫演講社鋪路,以便未來繼續合併戲劇社?」

「有啊。」

「那妳作為社長,有什麼看法嗎?」

「這個喔,」她想了想:「其實還好耶。如果學長覺得這是好事,那我也可以配合著做。只是不知道庭安會怎麼想,說不定她並不想合併掉我們,這我還沒跟她談。」

「妳真的沒意見嗎?」

「只是一個社團而已,如果合併是好事,那又幹嘛反對呢?」她笑了起來:「學長你真好玩,明明是你跟巧怡學姊密謀的,結果反而跑來問我的意見,還說得這麼坦白。要是我不願意怎麼辦啊?」

「所以才來問妳啊,」我解釋:「如果妳不願意,那就停在這裡,大家合作合作就好。這也是我當天沒有堅持幫演講社推動合併,反而勸大家先合作的理由。」

「其實學長還是希望讓演講社合併戲劇社的,是吧?」

「是啊。」

「那又是什麼讓你改變主意的?」

「理由很多,主要是妳們主任……還有妳。」

「這話怎麼說?」

「說來話長,」我搖搖頭,見已經走到訓導處門口了,只得簡短地說:「簡單講就是主任希望大家合作,我又覺得難得妳當上戲劇社社長,那就不妨讓妳試試看,不要因為演講社的野心剝奪了妳大展身手的機會。」

「呵呵,我懂,這不也是以私廢公嗎?」

小笙笑嘻嘻地說,轉身喊報告,帶我走進訓導處。

訓導處都是人,高三第八節尚未放學,補校正要開始上課,進進出出的都是一堆貌似社團幹部的同學或學妹。滅絕師太不在位置上,倒是葫蘆跟盧組長站在行事曆白板前談事情。見我們進來,葫蘆對小笙擺擺手,讓我們進到後面去。

「北一女版本櫃子審訊室」裡空無一人,小笙跟我各自落座。我們坐在長椅兩端,隔著一個人的距離。她翻起書包,拿出一本綠色筆記簿交給我:

「學長,可以請你幫忙把這本簿子還給馨馨學姊嗎?」

我接過一看,這是當年文文學姊送給小箏的「社長秘笈」。裡面不但有文文學姊的各種心得,更有小箏添加的活動檢討、帶學妹方法,以及各種犯錯與改進等記錄。小箏送給馨馨當生日禮物,想不到竟然出現在小笙這邊。

「這是馨馨借妳的?」

「不,」小笙搖頭:「是學姊送我的。」

「那妳為什麼要還給她?」

「我看完啦。」小笙說,想了想又道:「也影印了一份,那就可以還給學姊啦,我想學姊應該捨不得送我吧。」

「小笙?」

「是?」

「妳不說實話。」我望著她:「馨馨肯送妳,代表她喜歡妳,真要捨不得她才不會送。妳是不想拿姊姊的心得來辦社團,對不對?」

「呃,嗯。」

「所以就還給馨馨嗎?這很沒禮貌吧?」

「呃。」

「既然這樣,」我拿起封面有著兩屆演講社社長簽名的筆記簿:「那就送給我好了。可以嗎?」

「咦?呃,好啊。」

她忙道,我把簿子收進書包。停了片刻,這才開口:

「那好吧,妳可以說了,今天找我是什麼事呢?」

「沒有,只是想跟學長見見面而已。」

「妳不是想問我怎麼辦社團之類的事嗎?」

「是啊,不過並不重要,聊到再說也沒關係。」她看著我,忽道:「學長,我可以叫你董哥嗎?」

「嗯,可以。」

「好,董哥。」她輕輕叫了一聲:「先問你一句,剛剛的話讓你不高興了對不對?」

「是有一點。」

「不要不高興,好不好?」她望著我,說「好不好」的聲音跟小箏簡直一模一樣:「我知道姊姊疼我,但我跟她不親,或許可以聊天吃飯,彼此卻還是有點距離。董哥你能體諒我嗎?」

「唉,我能。」我輕嘆一聲,點點頭說:「小笙,妳不用在意我的情緒。我跟妳姊姊交情很特別,並不代表我對妳有什麼意見。」

「我知道,大家都說你對人很好。」她認真地說:「至於姊姊,我只能單方面接受她的好意,卻沒有辦法跟她走得太近。姊姊的光芒太強了,認識她的人都會把我跟她連在一起,從演講社學姊一直到黃懿學姊都是這樣。如果一直跟著她的腳步走,那我就永遠只能是程嘉箏的妹妹,而不是我自己。所以我刻意針對所有跟姊姊有關的人事物保持距離,希望董哥能接受我的作法。」

「我明白妳的感受,」我點頭:「這是妳們姊妹的相處,本來就輪不到我們這些外人對妳說三道四,妳的確不必承擔這些所謂的『期望』。」

「可是?」

「妳的作法適得其反。」我說:「妳想做自己,那就去做呀,不必刻意斬斷什麼或跟誰保持距離,更用不著我的支持。做這些事情的妳不是程嘉笙,而是『一個不想當程嘉箏妹妹的程嘉箏妹妹』,妳懂嗎?」

她一怔。

「妳做了一些事,從離開演講社到爭取戲劇社社長,擂台賽後刻意穿著清涼戲服給姊姊看,直到剛剛的筆記簿都是這種心態。這些作為只會更加凸顯妳是小箏妹妹的事實,甚至還會被人看出妳的情緒,這都是不必的。」我換了個語氣:「不然我問妳好了,既然這麼不想跟小箏有瓜葛,那為什麼又想找我聊呢?」

「這個……」

「妳不用說,我幫妳說。」我不讓她辯解:「因為我是小箏的前男友。妳眼中的姊姊是個傳奇人物,走到哪裡都是她的影子,偏偏只有我是她……掌握不了的。她跟妳聊過很多我的事,對妳而言,這個既愛著她又被她愛著的,卻沒有跟她在一起,變成她附屬品的我,跟妳碰到的每個人都不一樣,對不對?」

「嗯。」

「讓我告訴妳為什麼。」我看著她,認真地說:「因為,小笙啊,對我而言她只是小箏,而妳也只是小笙,就是這樣而已。沒錯妳姊姊很優秀,每個人都佩服她,問題是那些都是她的特質,跟妳無關,我不認為妳跟她有什麼好比的。我愛的是她這個人,不是她的豐功偉跡,更不是她在別人心目中的完美形象,所以不會把對她的看法放在妳身上,期待妳變成另一個小箏。」

「那為什麼你可以,她們卻不行?」

「因為『她們的小箏』是一個身分,學姊社長、雙料冠軍什麼的,是基於彼此身分看到的形象,不是真實的小箏。」我解釋:「其實小箏也跟妳一樣,一直在別人的期待中辛苦地活著。妳頂多長得跟她很像而已,不必去管那些別人覺得妳該變成另一個她的期待。這種想法很糟糕,妳最好不要理會。」

「我很難不理會啊。」

「這點妳倒是跟妳姊姊很像,兩個人都很頑固。」我一笑:「妳討厭大家拿妳跟她比較,於是刻意做出一堆『我跟姊姊不一樣』的行為。問題是這麼做的同時,其實反而是妳主動拿自己跟她比較,差別只在別人希望妳像小箏,而妳卻希望自己不像小箏而已。這麼一來不管像不像身邊都有她的影子,所以是妳自己站到這個位置上去的,別人根本不用逼妳這麼做。」

「……」

「講到這個也挺有趣的,妳會想到要來找我。」我溫然一笑:「這樣很好,就當我是個哥哥好了。我對妳是公正的,絕對不會把妳當成小箏的分身。希望妳可以通過我,證明不是每個人都對妳有這種奇怪的聯想,這樣有沒有比較好?」

「有,謝謝你。」

「那就對了,放輕鬆點,讓大家認識一個真的程嘉笙。」

「那我還想跟你說一句話。」

「妳說。」

「我常常在想,假如你還跟姊姊在一起,大家或許會對我比較公平也說不定。」

「哦?為什麼?」

「因為你會幫我嘛,」她甜甜地一笑:「我並不討厭姊姊,只是不大會跟她溝通而已。如果你們還在一起,那我跟姊姊中間就多了一個你,別人會比較注意你而不是我,我就可以好好當個小妹妹,也可以通過你這個姊夫來親近姊姊,姊姊就不用刻意對我好了。」

「妳覺得她有『刻意』對妳好嗎?」

「我覺得有。」

「小笙啊,那是妳放大解讀了。」我搖頭:「她對妳有愧咎,所以希望彌補妳。妳不瞭解妳姊姊,她這個人很直接,愛就是愛,討厭就是討厭,沒有模糊空間。如果她不愛妳,那她什麼也不會做,才不會跟妳『刻意』什麼。」

「真的嗎?」

「她就這種人。」

「董哥啊,」她輕聲說:「你不能因為要幫她講好話,就說這些來安慰我喔。」

「我不是的。」

「那我相信你。」她開心地笑了:「這樣真好,起碼至少有一個曾經認識過姊姊的人,會把我當成一個獨立的個體,而不是妹妹這個身分。」

「妳本來就是獨立的個體,懷疑這個未免太笨了。」我笑了起來:「不過呢,妳也逃不掉妹妹這個身分。記得我的話,只有呆瓜才會強調自己是獨立的,因為妳本來就是獨立的。心裡不要有那個耀眼的姊姊,小箏的成就與榮耀只跟她自己有關,這樣的她就只有溫暖而不會刺眼了,懂了嗎?」

「是,」她認真地點點頭:「我知道啦。」

「那好吧,還有什麼要問我的?」

「有,」她一笑:「這就真的跟社團有關了。我跟宥潔學姊聊過幾次,學姊覺得像你這樣的人……怎麼說呢,明年是不會再有一個了,所以勸我把握你高三之前的時間多跟你請教,學一點辦社團的方法。你懂她的意思嗎?」

「我懂,」我點頭:「但是這很無謂。宥潔的個性比較與世無爭,在她帶領下的戲劇社像是一堆同好聚會,這沒有什麼不好啊。社長是社團的靈魂,社長的個性會決定社團的走向。像我們說唱藝術社吧,我比較有鬥性,所以明明是個說相聲的社團,內部氣氛卻很嚴肅,現在想想真不該這樣帶學弟的。妳是戲劇社新任社長,那就按照自己的個性去塑造這個老社團呀,一年後再來回顧一番,看看戲劇社在妳手中有什麼變化,不也挺有趣的嗎?」

「喔,這不是我要問的事。」她一笑:「董哥你好好笑,說自己鬥性強。宥潔學姊的意思是說,你是個很有趣的人,本事又好想法又跟別人不一樣,要我把握時間多跟你學點本事,還說什麼『學姊笨笨的沒東西教妳,有什麼困難妳就去問問凱子,即使沒什麼困難也可以找他聊聊,人家有很多好玩的東西可以學呢。』」

「唉,那是她跟我不熟,其實我沒什麼本事,每次都是趕鴨子上架,事到臨頭不得不面對。」

「假客氣,趕鴨子上架還這麼厲害,要是刻意準備還得了?」她掩嘴而笑,忽然說:「那我問你,『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是你自身的經驗,還是為演講社寫的?」

「是為演講社寫的。」

「你很羨慕她們之間的氣氛,是嗎?」

「喔,不是。」我搖頭:「我很滿意自己跟演講社的關係,真要變成她們的一員搞不好還天天吵架。妳們女生什麼無聊事都能吵,我當個外人很愉快,一點也不羨慕。」

「那你真的認為,她們之間有你想表達的那種……一起成長的關係嗎?」

「有趣,看樣子妳的確觀察到了什麼。」我點點頭,笑道:「沒有,她們沒那麼團結,多半是自己成長自己的,頂多交情很好而已。」

「所以你這麼寫,是在鼓勵她們?」

「鼓勵說不上,搞不好只是反映我對她們的想像。」我停了停,又說:「這麼說不大對,應該說新世代相聲創作記是我心目中理想的演講社。雖然實際上的她們不是那樣,但『可以是』那樣。所以算是一種虛構的實驗,想說試試看能不能從這部戲裡看到這樣的演講社。」我望著她,心中滿是欣賞:

「這個想法我從來沒跟人說過,想不到竟然被妳問了出來。小笙?」

「是?」

「妳跟妳姊姊,真的很不一樣。」我認真地說:「妳姊姊會勇敢面對問題,不會想一堆有的沒的,只會默默扛下責任默默做而已。問題是,對她而言這些都是『責任』,她會犧牲自己來滿足大家的期望。妳不一樣,妳的心很自由,記得要一直保持這樣的自己,那妳就會是個很有趣的、很快樂的人了。」我不禁想起慧心學姊:

「我終於懂了妳的問題了。妳想談的不是社團,而是在社團裡的自己,是不是?」

「嗯,對。」

「所以想跟『董哥』聊聊,而不是一個學長?」

「是啊,嘻嘻。」

「那就直說嘛,又不是外人。」我笑了起來:「不過在回答妳之前,請妳也回答我一句話。為什麼特別想問我?」

「這跟姊姊有關,」她望著我,眼神裡透著某種沒有名字的情緒:「我必須承認姊姊真的是個非常特別的人,雖然跟她不怎麼親,但我還是挺佩服她的。一進學校她就常常來找我,身邊跟著就出現了一些談到她就五體投地的學姊,當然,也談到了你。」她停了停:

「董哥,我聽著她跟你的故事,越聽越覺得那是我永遠都達不到的境界。我覺得很羨慕,卻又覺得很害怕;我希望自己的生活也可以過得這麼夢幻,又不想受到傷害;我想追求很多東西,卻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麼。高一快結束了,表面上北一女的生活很豐富,但是這些豐富的活動卻讓我覺得很空虛。我想知道,像你跟姊姊這麼厲害的人,走過一段多采多姿的生活,回想兩年以來的經驗,你的心得感想又是什麼。你願意跟我分享一下嗎?」

「好,我願意。」

我點點頭,望著期待中的她,斟酌一下字句,開口說:

「簡單一句話,不要幻想未來,好好把握每個瞬間,就會覺得很滿足了。」

「咦?」她一怔:「這麼簡單?」

「是。」我嘆了口氣:「問題是,像我們這樣的人總會對自己有些期待,所以常常看著遙遠的未來,卻忽略了很多眼前的風景。我一上高中就開始擔憂,看著同學每個都很快進入狀況,覺得自己都在浪費時間。所以我什麼都參加、什麼都做,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想要什麼,只是一直為那些根本不存在的未來拚命努力。或許我有點本事吧,每個努力都得到了看起來很亮麗的成果,然而在每一段努力的當下,卻都是不怎麼開心的。」

「那要是再回去做一次,你會怎麼讓自己開心呢?」

「就是好好做而已。」我緩緩地說:「我檢討之前做過的事,發現每個我刻意做的,到頭來都得到了不開心的結果,反而讓我開心的都是天上掉下來的、意料之外的事。妳一定聽說過去年有一場悼念天安門事件的晚會,當時的我只知道好好把工作完成,協助演講社把表演搞定,能夠安全下台就謝天謝地了。當然表演是成功的,但對我而言,那一夜的努力,跟所有夥伴打拚的汗水與緊張,才是讓我一直懷念至今的理由,而不是最後的成果,甚至因為表演成功受到獎勵,被其他人佩服或稱讚都不是那麼重要。」我想著當年的感覺:

「那場表演是計畫外的,背水一戰的,既不算計也不功利,因此我開心,所有無奈中拚死完成的每一幕,現在想想都是讓人感動的。」

她怔怔地望著我。

「比較起來,我自己想辦的活動,每一場都有目的,都在爭強鬥勝,都在爭取虛名。」我嘆了口氣,想起成果展當天面對基隆女中的「電視與我」,公演時堅持阿強跟阿芝巧怡表演「雲山霧罩」:「那樣的我,既不能好好感受表演的樂趣,也沒有因為台下的掌聲而開心,這是很不值得的。我們在說相聲呢,要開開心心的呢,結果那些表演的時候我的心情都很沉重,一點也開心不起來。」

她點點頭,我又說:

「我也參加詩歌朗誦隊,詩朗隊裡的我算是開心,因為我們目標單純、夥伴感情堅定。然而問題也是一樣,我心裡想的都是比賽名次,很少好好珍惜那些跟夥伴一起唸詩開玩笑的瞬間。換成再來一次,比賽輸贏都會變得不那麼重要,我甚至不會去當什麼總隊長,只想當一名小小的隊員,不爭不搶,聽學長的話,陪著意氣相投的夥伴一起努力,享受那個過程,這樣就滿足了。」

「但是現在已經來不及了,是嗎?」

「是。」我點點頭:「我的高二要結束了,眼前除了樂聲揚主持人之外不再有新的舞台。而且就算天上又掉下來任何事情讓我參加,今天的我已經沒有資格『單純』啦。我被所有人賦予了過大的期望,這是逃不了的,說唱藝術社董子凱不能不出面處理問題,不能雙手一攤說我不懂我不會。就像有位師長曾經教育過我的,責任永遠都會有,逃避不會變少,反而會越來越難承擔。所以我只能去承擔,要站出去扛起來,而不是開開心心做做看,做好做壞沒關係。」

「所以董哥是在勸我,不要對未來有想像?」

「不,對未來當然要有想像,」我搖頭:「然而這個想像,應該是有多滿足、得到多少快樂的想像,而不是好高騖遠的成就,或是別人眼中的形象。老生常談,妳要為自己活,不要為了別人的眼光而活。」

「你覺得我是這樣嗎?」

「我不知道,那要問妳自己。」我還是搖頭:「但是,妳說妳想追求很多東西,整年下來卻很空虛。我覺得妳並沒有想過自己追求的是什麼,那些東西又為什麼會帶給妳快樂。小笙啊,快樂很簡單,得到想要的就快樂了,更簡單的方法是不要去『想要』什麼,而是在每一個變化中找到樂趣。人生總是變動的,北一女的資源很豐富,妳碰到或參與的都只是九牛一毛,那就讓這三年帶著妳走啊。我們是學生,本來就在一個別人幫我們設計好的環境裡學習,這個學習的過程才是現階段的妳應該好好體會的。認真參與才會得到東西,快樂也會在每個認真的片刻裡累積,如果每個瞬間都快樂,那妳當然會滿足,絕對不會空虛啊。」

「嗯,我懂了。」

「很有趣,今天我們能夠坐在這裡,談這樣的話題。」我微笑著說:「換成高一時候的我,如果知道未來能夠大搖大擺坐在北一女訓導處跟一個這麼可愛的學妹談天說地,那豈不是得意得上了天嗎?但今天的我並不在乎這些,我只希望好好過著每一天,讓每一天都開心,那就謝天謝地了。」

「這很難嗎?」

「唉,誰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我輕嘆一聲:「不過也像我說的,管他呢,發生什麼都好,認真做認真體會,到頭來一定會覺得很滿足。妳不要想這麼多,好好珍惜這三年,這間學校很了不起,能進來就讀是妳的福氣,妳在裡頭可以得到的東西絕對遠遠超過妳的想像,什麼升學率之類的都只是剛好而已。」

「呵呵,董哥真的很喜歡我們學校呢。」

「我喜歡的是妳們學校裡這群有趣的人,少了這些人,也不過就是幾棟舊房子而已。」

「是,我知道了。」

「好吧,那還有什麼要問的?」

「其實沒有啦,你別這麼嚴肅嘛。」她難得撒嬌了起來:「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天,並沒有什麼特定的主題。」

「好啊,那就聊聊。」我點點頭,望著那張跟小箏好像的臉:「有件事我倒是想問問妳,妳交過男朋友嗎?」

「咦?」她臉一紅,連忙搖頭:「沒有沒有,我從來沒有交過男朋友。」

「那有過喜歡的人嗎?」

「呃,有啦。」

「對方是什麼樣的人?」

「董哥你問這個做什麼啦?」她害羞地說,低下頭:「就只是一個男生而已。說他是什麼樣的人嘛……就是很迷人的模樣,認認真真的,讓人很有信心。大概就這樣。」

「那怎麼不去追人家?」

「我……」她低著頭,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我不敢呢。」

「妳這麼漂亮還怕被拒絕?」

「一定會被拒絕的啦。」

「那妳有沒有跟姊姊聊過?」

「呃,有。」

「姊姊怎麼說?」

「姊姊啊……」小笙輕嘆一聲:「她只是一直笑,什麼都不說,我就沒有問下去了。」

「那妳找個機會再去問她一次。」我認真地說:「妳姊姊對這種情緒最理解了,面對這個問題,妳會發現一個完全不一樣的小箏,或許能夠找到一點新的體會,而且對妳的感情也會有所助益。相信我。」

「為什麼你要跟我說這些?」

「怎麼說,這是很重要的人生體驗。」我笑道:「面對感情誰都是赤裸的,妳跟妳姊姊之間的問題在妳們都有一張面具,當面具被揭下來之後,真實的彼此才會出現。」

「那我為什麼要跟姊姊面對『真實的彼此』呢?」

「因為總要有個起點,」我放輕聲音:「不是妳姊姊跟妳,是妳跟妳自己。我們一生之中很少有機會面對真實的自己,所以常常很瞭解別人,卻很不瞭解自己。小笙啊,今天跟妳聊了一會兒,我發現妳很排斥面對自己,這是很吃虧的,只有面對才會接受,接受自己真實的樣貌,理解自己喜歡自己,才會開始快樂。」

「那要是面對了,看到的卻是不喜歡的模樣呢?」

「那比不去面對,藏著一個討厭的模樣來得好嗎?」我說:「看到才能檢討改進,沒看到就會一直擔心,我們都會害怕未知,那就讓自己面對,早點認識早點安心,才好繼續往下走啊。」

「那董哥,」她忽道:「你自己又做到了嗎?」

「做到了呀。」

「真的嗎?」她望著我:「那你看到的自己,又是什麼模樣呢?」

「一個膽小鬼,為了怕世界傷害自己,構建了一道堅強的防線,想盡辦法就是為了不讓別人觸碰。」

「呃,這麼清楚?」她一怔:「你是怎麼發現的?」

「很好發現啊,就不要跟自己說謊而已。幾個問題照鏡子的時候問問自己,馬上就知道了。」

「可是很多人都不這麼認為,」她搖頭:「我常聽同學們說在追尋自我,這是對自己誠實就能輕易發現的事嗎?」

「是的。」我點點頭:「追尋自我?這句話說明了妳同學們的心態。她們不是看不到自己真實的模樣,而是看到卻不肯承認,所以才要『追尋』。因為那些被她們看到的自己不被她們所接受,所以寧願想像一個更好的形象去『追尋』,說穿了只是逃避而已。」

「呃,」她呆了呆,思索半晌,又問:「好吧,那你發現自己是膽小鬼,之後怎麼辦?」

「不怎麼辦,只是承認而已。」我搖搖頭:「這就是我說的接受自己。膽小鬼又怎樣,脆弱歸脆弱,防線還是挺堅強的,想想還蠻厲害的呢。」

「你不會討厭自己是膽小鬼嗎?」她搖頭:「我不信,你要是真的膽小,那又怎麼會有勇氣對我承認呢?」

「膽小鬼並不可恥,只是膽小而已,怕死活得久耶。」我笑了起來:「跟妳承認有什麼難,難不成妳想跑來嚇我嗎?膽小鬼缺的是勇氣,那就慢慢練嘛,面對自己膽小的事實,遇到可怕的事硬著頭皮解決,哪天跟學妹聊天就承認一下看看這樣有沒有比較勇敢,一天天練下去,總有一天變得不那麼膽小,不就解決了嗎?重點是不要對自己的模樣下一個價值判斷,膽小就是膽小,沒有好與壞,就算覺得很壞也是現狀,那未來慢慢改啊,重點在接受,不接受就不能改了。」

「你說得好容易喔。」

「才不容易好嗎,這是一個跟自己和解的過程,要一天天跟自己加油打氣,才能用最真實態度去面對自己。」我想著這幾年來所有因為膽怯遲疑而搞砸的事:「但是不面對更糟,因為我們可以騙過所有人,就是騙不了自己。或許可以當幾天縮頭烏龜,然而總有一天還是得面對,那倒不如早點面對,畢竟我們年紀還小,還有改變的機會。」

「你是怎麼會去想這些的?」

「嗯,不知道耶。」我皺眉想了半晌:「或許因為總是發生一些不愉快的事吧,覺得無論怎麼努力到頭來事情都會變得一團糟,所以就覺得,搞不好問題出在自己身上,那就檢討檢討,後來就比較清楚了。」

「你真的有『一團糟』嗎?」她訝異地問:「從我的角度來看,或者從那些提到你的學姊口中,董哥不但什麼事情都處理得很好,也總是逍遙自在的,好像天下什麼事都難不倒你一樣。」

「唉,那我這麼說好了,」我輕輕地說:「要是都那麼好,我又怎麼會失去妳姊姊呢?」

這話一說,她立時睜大眼睛,水亮的眼神瞧著我,一句話都不說。

我嘆了口氣,搖頭道:

「唉,還是換個話題了,好嗎?」

「呃,是。」

她忙道,這才收回眼神,低下了頭。

我們「換個話題」回到戲劇社社務。小笙問了好多如何規劃課程、舉辦校內外活動,還有怎麼跟北一女訓導處打交道之類的問題。很多問題跟戲劇社內政有關,說真的我能回答的也很有限。不過辦社團反正就是那麼一回事,真有不知道的就拿說唱藝術社的經驗來舉例,小笙很聰明,光憑我的例子應該就能找到答案才對。

她這個社長還真不好當,外有演講社虎視眈眈,內有一堆不團結的學姊,加上林宥潔與世無爭,多半不能提供什麼簡潔有力的意見,望著她弱不禁風的小小身子,實在有點心疼這個天真可愛的小妹妹,到底該怎麼做,才能扛起這個歷史悠久的社團呢?

小笙談起她自己,很意外地,我發現原來一年下來她沒交到幾個朋友。跟小箏不同,小笙不大跟同學相處,也不怎麼參加比賽或聯誼活動。據她的說法,平常下課多半直接回家,「家裡只有我跟媽媽,」她淡淡地說:「要是我留在學校,她就只能一個人吃飯了。」

講到這裡,我忍不住多問了幾句。小笙表示媽媽其實非常想念小箏,只是礙著爸爸,不敢隨便打破兩邊多年不聯繫的默契。小箏爸爸脾氣大,對當年的事芥蒂很深,是故也只能靠小笙轉告姊姊近況,讓媽媽知道這幾年下來,自己的女兒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

「妳媽媽會怪姊姊當年把事情說破嗎?」

「不會。」小笙搖頭:「媽媽覺得是自己不好,姊姊當年也不知道會引起這麼嚴重的後果。董哥?」

「嗯?」

「姊姊有沒有跟你提過,她對這件事的看法是什麼?」

「其實沒有,我不會問她這些事。」我搖頭:「不過就我的觀察,她是很後悔的。」

「姊姊是怎麼表現後悔的?」

「就是絕口不提。」我說:「我跟她很親密,她的心事只要我想問她都肯說。唯獨這件事雖然談過,她卻只是簡單講講事情經過,從來不說心裡的感覺。這是她的表達方式,不一定要說出來我才能懂。」

「那她對我的『歉意』,也是因為這件事嗎?」

「總有關係吧,」我想了想:「不過好像不是因為造成妳們父母離異,比較像是針對妳。」

「我?」

「是啊,」我肯定地說:「父母有父母的相處之道,是愛是恨都是上一輩的事。妳是妹妹,她的感覺比較像……怎麼說呢……對妳覺得虧欠,想要彌補妳卻不得其門而入,算是遺憾吧。」

「這也是你感覺出來的嗎?」

「其實跟直接說也沒什麼兩樣,」我搖頭:「她說她要畢業了,請我幫忙照顧妳,有什麼困難就幫妳一把。這都很正常,但是當天她鄭重地跟我說了聲謝謝。妳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我知道。」

「那妳說給我聽。」

「呃,這要怎麼講,」小笙皺起眉頭,模樣還真像小箏:「我不大會說,大概是把我託付給你的意思,是嗎?」

「是,妳講得很好。」我點點頭:「但為什麼這很重要?」

「因為……」她又想了半晌,忽道:「喔,我懂了。因為姊姊覺得我不領情,所以希望你幫她做那些她想做卻做不到的事,覺得這是很大的責任,所以才謝謝你。是不是?」

「沒錯。」我望著她:「所以妳其實都明白。那我問妳,妳是真的不領情嗎?」

「唉,沒有啦,」她輕嘆一聲:「我跟姊姊只是……只是……」

「有一層障礙突破不了,是嗎?」

「咦?對。董哥你還真會表達。」

「這是她的話,」我搖頭:「所以了,妳們彼此都知道問題在哪裡。我只是個介質,或者說是妳們的橋樑。那我再問妳,為什麼妳願意把這些話跟我說呢?」

「因為我覺得你像是一個大哥哥。」

「大哥哥又怎樣?」

「不知道耶,」她咬著嘴唇,好像很難表達,卻又帶著微笑:「我覺得你不會拒絕我,不知道是因為姊姊的關係,還是大家都說你對人很好。我覺得……只要我來找你,你就會聽我說說話,就算幫不上忙也好,起碼會陪陪我,聽聽我的心事,像是個哥哥一樣。」

「如果妳願意找我,那我的確會。」我微笑著問:「但是,為什麼妳需要一個哥哥呢?」

「唉,你真的很厲害,難怪那麼多學姊都說有心事就直接跟你說,不要不好意思。」她長長地嘆了口氣,輕聲說:「董哥啊,我很羨慕馨馨學姊,她明明只小你一點點,卻真的把你當成一個哥哥。我從小就怕姊姊,小時候她很兇,爸爸媽媽不在家的時候都是她在管我,再不然就是一個人坐在書桌前讀書都不講話。我很羨慕有哥哥的同學,大家的哥哥都好好,不是幫弟弟妹妹出頭,就是會帶他們到處玩。」她停了停,又說:

「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像一個妹妹,姊姊的距離感好重,有種我根本不是妹妹的感覺。後來發生……家裡的事,一開始我以為姊姊根本從頭就知道我不是爸爸的女兒,後來雖然知道不是這樣,卻還是對姊姊有種強烈的陌生感。要說對她有多一點認識,反而是考上一女中之後才真的開始。」

「這就是妳的『距離』,是不是?」

「是,可是一時也改不過來,就算知道她不是針對我,也真的很喜歡我。」

「那跟我這個『大哥哥』又有什麼關係?」

「你不是隨便一個大哥哥,」她嘻嘻一笑:「你是姊姊的大哥哥,加上你又那麼厲害,既具備姊姊的本事,又有哥哥的溫柔,所以才……想要跟你親近一點,你不介意我這麼說吧?」

「當然不介意,什麼傻話。」我笑了起來。

「那我也要問你一句話。」

「好啊,妳問。」我點點頭,心裡忽然浮起一個想法,於是說:「等等,妳是要問我為什麼願意當妳心目中這個大哥哥,是不是?」

「嗯。」她一怔:「對啊,為什麼?」

「妳想說我是為妳姊姊做的,是嗎?」我笑著嘆了口氣:「小笙啊,妳戒心太重了。沒錯,如果不是因為妳姊姊,我壓根兒不會認識妳,自然也提不上什麼哥哥妹妹的。但那是認識的原因,並不是選擇是否繼續相處的理由,妳很可愛啊,努力做出個穩重乖巧樣子,其實根本很撒嬌,又愛現,跟妳姊姊一點也不像,是個很有個人特質的人呢。」

「啊?」她呆了呆:「你都是怎麼看到這些事的啊?」

「從一些妳的舉動,」我笑道,放低聲音:「像剛剛妳安排我們來訓導處談話,沒錯這很周到,但是進來之後卻沒有真的談了什麼社團的事。這是什麼地方啊,隔牆有耳,妳不是談我就是談妳自己,真被教官聽到了我又麻煩啦。所以說妳很撒嬌,還是個小妹妹,那不是挺可愛的嗎?」

「討厭啦。」

「呵呵,可愛有什麼不好?」我笑著說:「妳看妳學姊她們,每個念北一女的都嘛一副嚴肅樣子,結果誰都沒有馨馨開心。既然願意跟我談心事,那好,聽我這句話,記得妳就是妳,綠制服或者社長都只是個身分,衣服可以換,社長會卸任,自己卻還是自己。多跟自己對話,多問問自己想要什麼,要表現給別人看也沒關係,只要表現的是真實的自己,喜歡妳的人自然就會喜歡妳,至於那些不喜歡妳的人,妳也不用特別做出什麼模樣討好她們。懂嗎?」

「那要是大家都不喜歡我呢?」

「起碼還有我喜歡妳啊,」我笑了起來:「妳說的嘛,她們沒我厲害,那麼笨的人就不要理會好啦。」

「呵呵,你還真神氣呢。」

「我就這麼神氣,不然小妹妹還不佩服呢。」

我笑道,從書包裡拿出那本筆記簿,微笑著遞給她:

「好啦,都談開了,要不要還是把這本拿回去紀念啊?」

「呃,討厭。」

「拿去吧,別不好意思了。」我把筆記簿塞到她手上:「接受別人的好意也是一種自信。馨馨不是妳口中的那些人,姊姊當年拿到這本的時候,也只是個高一小學妹喔。」

「是,我知道了。」

她認真地說,輕輕接下筆記簿。

時間已晚,校園響起鐘聲。櫃子審訊室外安靜下來,我們揹起書包走出去。訓導處除了一位教官,就只剩滅絕師太還坐在位置上。

見我們出來,她抬頭一笑。我不禁有點尷尬,只得走到她座位前,鞠個躬說:

「主任還沒走啊?」

「是啊,忙不完。」她微笑著:「在幫忙訓練學妹,是嗎?」

「沒有啦,人家要當社長了,分享一點小經驗而已。」

「那很好啊,」滅絕師太點點頭,對小笙笑道:「知道多跟學長姊請教很好,當社長很緊張,是不是?」

「有一點。」小笙站得直挺挺地說。

「不用緊張,社團幹部很好玩的。」她笑道:「記得多讓幹部分掉妳的工作,不要像妳姊姊一樣,什麼事都一個人忙。對了,」她翻了翻桌上的文件,找出一份黃色油印的傳單,問小笙說:

「妳們公演不用請公假啊?」

「是,」小笙認真地點點頭:「我們除了上次主任看過的『女工的故事』,剩下就是跟演講社……還有學長學習講幾段相聲,這些都可以放學後練習,不用請公假。」

「那還真稀奇。」滅絕師太笑了起來:「小心功課,妳們公演的時候已經要期末考了。妳的成績不怎麼樣,要拿姊姊當榜樣。」

「是,我會努力。」

「好吧,那妳先走,我跟妳學長講幾句話。」

滅絕師太忽道,小笙一怔,連忙告退。滅絕師太等她離開,這才轉過頭來,表情認真不少:

「董子凱,學妹找你幫什麼忙啊?」

「其實沒有特定的事,只是聊一聊。」我老實承認:「她有點信心危機,覺得……怎麼說呢,大家都拿她跟姊姊比較,壓力很大吧。」

「這倒是。所以找你求助嗎?」

「她好像真的沒有別人可以聊。」

「你要小心一點。」她慢慢地說,像是斟酌著說法:「程嘉笙這孩子,說起來也是蠻可憐的,家裡不幸福,又有個那麼能幹的姊姊跑在前面。說得好聽是榜樣,說難聽點就是陰影了。你跟學妹相處記得保持距離,主任就說到這裡,剩下的你自有分寸,好好幫忙學妹也不錯。」

「呃,是。」

「講到保持距離,主任倒是有件事問你。」她忽道:「你跟梁文渝多久沒見面了?」

「咦?」我一怔,怎麼問起這個了:「報告主任,從上學期末到現在。」

「為什麼不見面?」

「這個嘛,」我搔搔頭:「不瞞主任說,我跟二樂的林美薇在一起。」

「我知道啊,所以是避嫌,是不是?」

「是。」

「建議你不要這麼做,」她搖頭:「或許你覺得這是正人君子,但正因為你借給人家三十五萬,主任覺得你更應該跟人家保持正常往來。很多事情做過頭反而顯得刻意,對梁文渝來說,說不定也是一種污辱。」

「呃,主任為什麼這麼說?」

「唉,還不是我雞婆,」她難得嘆了口氣:「前兩天你不是跟我爭取儀隊在音樂會上台嗎?我在操場遇到梁文渝,順口提起這件事,本來以為她會很高興的,想不到人家反而有點為難,支吾半天要我自己找總隊長討論。我就在想,八成又是你在這邊正人君子啦,所以才來問你一下,結果果然如此。」

「唉。」

「女孩子嘛,不像你們男生想事情比較直線條,多替人家想想吧。」她終於又笑了:「不講這個了。怎麼樣,音樂會準備得如何啦?」

「報告主任,目前兩校表演項目大致已經確定完畢,」我鬆了口氣,連忙報告:「只有貴校土風舞社跟成功這邊對口社團還在協調。主持人稿後天之前會寫完,目前沒有聽說有什麼問題,大家都很積極。」

「他們積極我相信。」她點點頭:「那你呢,同時兩個活動,忙得過來嗎?」

「沒問題的,主任放心。」

「好吧,你有信心就好,」她嘿嘿一笑:「這都是非常難得的活動,你一肩承擔兩場校際合作活動,千萬別輕忽了。兩場活動的成敗會決定我們未來是否繼續與貴校合辦下去,要是弄不好,你回去會很難交代喔。」

「是,我會全力以赴。」

「你也要高三啦,」她望著我,緩緩地說:「我問過貴校,原來你在顏學愚老師班上。聽說這位老師帶高三班的成績非常優秀,主任很替你高興。你要記得收心,今天玩得越高興,未來越難收心。」

「唉,我知道呀。」我點點頭:「我已經在做心理建設了。」

「是嗎?我聽說你閒事還管不少呢。」她哈哈大笑:「昨天又有人找你幫忙了,是不是?」

「關於貴校辯論社,對啊。」我暗暗嘆氣,這八成是巧怡不安心,先來跟主任打針:「是陳巧怡跟主任講的吧?」

「是啊,我以為是你叫她傳話的,原來不是啊?」主任一怔,笑道:「你們這些當社長的,一天到晚就在揣測訓導處的想法。我聽她報告半天才聽懂,其實如果組個聯盟也不是什麼壞事呀。你為什麼不贊成?」

「嗯,我覺得不大妥當。」

「哪裡不妥當?」

「這幾個社團性質差異太大了,」我解釋:「而且……演辯社又愛亂搞,原本他們搞自己的不干我事,要是扯進說唱藝術社,那我學弟豈不被他們帶壞了?再說演講社這邊光跟戲劇社和辯論社就忙不完了,哪有空對付演辯社那些有的沒有的?主任您不瞭解,什麼事情扯到這掛人總是會變出一堆飛機來,還六社聯盟呢,他們跟貴校辯論社都搞不定了。」

「呵呵,你還真擔心這群人呢,」她噗哧一笑:「我們辯論社是另一回事。過去一向都是兩社合作打校際比賽,原本不是壞事,只是下學期比賽辦法改了,不能一起比,所以辯論社王社長說那就不要合作啦。你跟她熟,我問你好了,她這個決定是不是有點個人因素在裡頭呢?」

「呃,我猜有吧。」

「那你去勸她一下,這是很可惜的。」滅絕師太說:「跨校合作不只是比賽而已,平常這兩社也有很多交流。你說的『愛亂搞』或許有,但他們也有很多正正當當的合作。像是一起到大學辯論社去觀摩、參訪立法院等等都是不錯的交流。這些事情停了很可惜,不該因為比賽規則改變,或者社長本人的好惡就驟然取消,你覺得呢?」

「呃,也是,我不知道他們有這些合作。」

「那就勸勸她吧,王藝嵐很頑固的,說不定你去勸比較有用。」她笑道:「倒是陳巧怡說的六社聯盟,既然你跟她都反對,我想應該是真的不合適,那就算了。」

「謝謝主任,真的真的,非常不合適。」

「呵呵,瞧你擔心的。」她笑了起來,又說:「記得,你要高三了。今天還在管這麼多閒事,到時候只怕很難放手。還有兩個多月,能了結的趁早了結,該交接給學弟的儘快交接,把心情穩下來,別忘了考上大學才是高中三年的完美終點。」

「是,我會注意。」

「那你就去忙吧,學妹還在等你,是不是?」她溫然一笑:「別嫌主任囉嗦,妹妹跟姊姊長得真像,要有分寸。」

「我會啦,哎呦。」

我搔了搔頭,鞠躬道別滅絕師太。

離開訓導處,外頭已經天黑了。光復樓開著燈,卻照不亮那條陰森古舊的長廊。春天快結束了,空氣中瀰漫著濕潤的暑氣,校園響著不知來源的蛙鳴聲,朦朧的景象帶著奇妙的寂寥。

小笙果然還沒走,站在光復樓入口的公布欄前。一身軍訓服遮掩不住曼妙的身材,跟小箏一樣的短髮,飄在那美麗又可愛的臉頰邊。

見我出來,她連忙上前,微笑著說:

「董哥,主任找你沒事吧?」

「沒事,問一點樂聲揚的準備狀況而已。」

「是嗎?那幹嘛趕我走?」她笑著說:「你們這些大人,還真的很多秘密咧。那你現在呢,要回家了嗎?」

「我都可以,妳呢?」

「我要回去了,不能讓媽媽等太久。」

「妳住哪?」

「四平街。」

「那還好嘛,沒幾站就到了。」我一怔,今天早上還在那附近:「只是恐怕會塞車得很嚴重。」

「是啊,傷腦筋。」她抬起頭來,望著我的眼睛:「董哥,我留下來是想跟你道謝的。今天謝謝你陪我說這麼多話,我要回去想想,之後還是可以跟你見面,對吧?」

「隨時歡迎。」

「那我問最後一個問題就好。」她稍停片刻:「不方便就不要回答,覺得OK才跟我說。」

「妳問。」

「你還是愛著姊姊的,對不對?」

「呃,」我一呆,點點頭:「是。」

「姊姊說你們講好再也不見面了,是嗎?」

「唉,是啊。」

「沒關係的,」她笑了起來:「還有我呢。以後董哥想跟姊姊說什麼話就通過我講好啦,再說如果找她都是幫你傳話,我猜姊姊大概也會越來越喜歡我的。你說對嗎?」

「唉,什麼話嘛。」我苦笑一番:「好啦,謝謝妳,未來如果有需要,那就麻煩妳代勞。」

「別客氣,」她一笑揮手:「那就這樣,董哥拜拜。」

「再見嘍,回家小心。」

「你也是喔。」

她笑著揮了揮手,轉身走出校門。

我在原地佇立片刻才離開。見她往公園路走,當下過了馬路,踏上總統府前長長的紅磚道。

將近夏天,去年今天我剛跟小箏在一起,結果卻跟薇度過了「那三天」。上禮拜六跟小箏再次相處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想其實也不過才三天而已。最近好像一個老人家,往事歷歷在目,剛發生的事卻印象模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出院後太忙,還是真的心情很亂,尚未理出個頭緒來。

今早陪大姊產檢,直到此刻我才有點時間去感受那股情緒。當爸爸已經四個多月了,雖然知道才三週,我卻直到今天才有了當爸爸的真實感。之前都是臆測想像,不像今天,看著醫院牆上的海報,那種強烈的「準爸爸感」一時變得如此清晰。

問題是,由於我跟大姊的關係,這種感受又是受到限制的,不像其他爸爸能夠單純享受有了後代的滿足。等一下還要去找薇爸爸,我得打起精神,今天已經說太多話了,即使多半在聊天,卻還是挺累人的。

最近常常覺得很累,這段時間好像真的跟每個人都說了好多好多的話。跟學弟、跟演辯社、跟詩朗隊、跟恭班、跟小箏、跟娃娃、跟巧怡、跟馨馨,還有跟薇。每天都有講不完的話,更有一大堆接踵而來、處理不完的困難。有的要裝出一副胸有成竹的面孔,有的要面對波濤洶湧的情緒,從擂台賽到詩朗隊,從代聯會選舉到說唱藝術社,現在又加上一個樂聲揚,每件事都要認真處理,每張面孔的後面,都有錯綜複雜的問題。

真的,離交接越近,困難真的越大呢。

想想高一上,只不過中新友誼之夜加上海祭,當時怎麼會覺得那麼忙呢?比起現在,當年真的可以算是悠閒的了。準備獨誦可以跟慧心學姊交流,練練「好」還有心情跑去找魏老師,高一的我只要好好學習就行了。不像現在,每天都要處理問題,就像跟小笙說的,已經沒有不去承擔、假裝不會不懂的權力了。

高三要來了。

好可怕的感受,還有幾個月呢,一想到高三竟然壓力這麼大。我的成績夠差了,當時擔心小箏懷孕,覺得只有十個月絕對來不及,想不到她可以在上個禮拜完成了所有的複習。換成我做得到嗎?即使從今天開始努力,明年七月二號踏進考場時,我還能像兩年前那麼心平氣靜,悠哉遊哉地去考試嗎?

國三時沒什麼得失心,原本成績就不好,公立高中對我來說是個只能夢想的目標。別說前三志願了,沒落榜就已經很偷笑啦。既可以一邊讀書一邊追小玫,每天放學也有閑情逸致跑到墳墓山找個墓包坐幾分鐘,享受一點奇妙的獨處時間。現在不一樣了,第三志願、閻羅王班,公立大學感覺起來是做得到的,卻又比當年更遙不可及。

走過總統府、經過剛打烊的金橋。金橋鐵門拉下一半,裡頭還有燈光。我想起薇要買書套紙的事,連忙彎下身來,隔著半開的大門偷看一番,對裡頭正在結帳的櫃檯小姐喊了聲:

「喂!大杜小姐?」

「大杜小姐」是金橋的員工之一,她負責一樓一般圖書區。金橋有兩位杜小姐,另一位「小杜小姐」負責的是二樓的專業原文書籍區。金橋一般是六點打烊,打烊後會結帳、打掃到約七點。大杜小姐被我嚇了一跳,轉頭瞧見是我,又笑了起來,招招手說:

「咦?這麼晚,我們打烊啦。進來進來!」

「謝啦。」

我一笑,鑽進鐵門。她問道:

「好一陣子沒見到你啦,怎麼現在才來?」

「最近社團比較忙,」我笑道:「我不是來喝咖啡的。一件事情請教一下,平常你們賣書的時候不是會送一張牛皮包裝紙嗎?我想買一些,妳肯賣嗎?」

「你說這個呀?」她拎起一張放在桌上的牛皮紙:「這沒在賣喔,你要幾張跟我講,送你就好。」

「嗯,我要得很多,只怕妳不能送。」我搖頭:「我想要買三百張,妳能幫忙嗎?」

「這麼多呀?」她一怔:「你要幹嘛,當計算紙嗎?」

「沒啦,我想把家裡的書都包上書套,整齊一點好看呀。」

「這個嘛,我們沒賣過耶。」她皺起眉頭想了想:「其實這東西也不值什麼錢,我們一印就是十幾箱,一包五百張也就這麼一疊,光一箱就三十包了。」

「所以你們一次印……十幾萬張啊?」我嚇了一跳。

「對啊,紙嘛,沒多少錢的事,反而是倉儲才傷腦筋。」她笑道:「你沒去過我們三樓辦公室,那才是一團亂咧,每次什麼東西一來就十幾箱,還不算書呢,房子外頭看很漂亮,上去根本是倉庫。」說著偏起頭想了想:「好啊,這麼一想送你也沒關係。少一包算一包,那麼多箱用不完說不定還會被蟲蛀。喂,你確定要當書套對吧?就不要哪天拿一堆當計算紙,跑來喝咖啡被發現,那我就慘啦。」

「放心啦,計算紙哪用得著這麼好的東西呀?」

「說得也是,那你等等。」她把收銀機抽屜關上,上了鎖,對我說:「幫我看個門,我上去拿。」

「謝了。」

「不用客氣,等等喔。」

她嫣然一笑,走到後頭,上了樓梯。

這下子變成我在看家啦。這還蠻有趣的,我雖然跟他們很熟,但畢竟是客人,從來沒有這種打烊後還在裡頭的經驗。金橋燈光很暖,下班後部分區域關了燈,感覺起來有種開著夜燈,或者高級餐廳的味道。冷氣已經關了,偌大空間凝滯著書香,少了平常的嗡嗡聲,帶著點嚴肅的陌生感。

大杜小姐回來了,手中抱著一包也是用牛皮紙包裝的書套紙,看上去有點重量,走到身邊遞給我,笑道:

「那,請笑納。」

「多謝多謝,真不好意思。」

我笑著收下,見放不進書包,只得先擺在櫃檯桌上。就聽她又說:「來,這裡簽個名。」說著拿出一個小板子,板子上夾著一疊記錄表,她翻到其中一頁,只見上面寫著「耗材領取記錄表」。最後一行寫著「書套」、今天的日期、數量寫「一」,備註寫「公關」,還有領取人大杜的簽名。

她要我在她的簽名後也簽一個,我依言簽了,她收回表格笑道:

「好啦,那就沒事了,回去慢慢包吧。兩三百本書啊,這要包到哪時候啊?」

「我看你們平常幫客人包很快呢。」

「常包嘛,你會包嗎?」

「我看你們做過,會。」

「那就加油吧,拜拜。」

「謝謝妳,再見。」

「要常來喔,最近都沒見到你呢。」

她一笑,對我揮了揮手。我抱起牛皮紙,從鐵門下鑽出去,離開了打烊後的金橋。

這麼順利就幫薇把事情辦好了,我心中愉快,跑到中正自助餐吃了一頓。晚餐時間剛過,菜色選項少,盤子裡的菜也不多。早知如此就去麥當勞吃了,中正自助餐很貴,結果反而吃不飽。

吃完飯是七點半,該去薇家了。不知為何有種不想這麼快過去的感覺,抱著重甸甸的牛皮紙,獨自走在重慶南路上,東逛逛西逛逛又混了半個小時。

下班時間過後的重慶南路很暗,店家門可羅雀,書報攤都收攤了,平常總是看得到的老伯們都不見蹤影。書店街白天熱鬧,晚上關得早,只有金石堂、東方或光統這幾間大書店才會開到九點多。去年就是這樣,等小玫的時候都是一個人逛,常常整間店只有我一個客人,看著看著忘了時間,等人家打烊了才連忙離開,出來街上只剩路燈,透著曲終人散的氣氛。

該離開了,我打起精神,想想牛皮紙真的很重,於是攔了計程車,往薇家的方向離開。

重慶南路寂寥,東區倒是很熱鬧,光塞車就塞了四十分鐘才到薇家,早知道坐公車還省點錢。我掏出鑰匙卡上樓,電梯開處感應燈亮起,門口除了薇的白皮鞋,還有一雙擦得閃亮乾淨的、男人的皮鞋。

他們已經到家了,我吸了口氣,換上拖鞋,按下電鈴。

薇爸爸知道我有鑰匙,不用「裝乖」,按電鈴只是禮貌。我開門進去,只見父女二人坐在沙發上,冷氣開得很涼,空氣裡飄著咖啡香。

林伯伯一見我就笑,隔著大老遠開了口,聲音洪亮有力:

「嗨,小老弟,好久不見啦。」

「林伯伯您好。」

我彎身鞠躬,他搖頭:

「喂,小子,別這麼客氣。」

「呃,是。」

我忙道,這才在沙發上坐下。

「講到這個客氣,」他開了口,笑道:「你每次都在那邊林伯伯,這種稱呼聽起來很生疏,您啊您的也不必,這樣吧,女兒都給你了,你總得認我當老子,只是你還沒把她娶走,爸是不能叫的,那就換個叫法……叫『老爹』好了,你看怎樣?」

「呃,這個……」

「這樣叫很棒,」薇插口了,笑道:「爸,台灣播The Bill Cosby Show翻譯成『天才老爹』,凱叫你老爹聽起來很好玩,人家Bill Cosby很愛女兒的。」說著對我道:「那就這樣,如何?」

「呃,好啊。」

「原來台灣也有播The Bill Cosby Show啊?」「老爹」一怔,笑了起來:「那個老掉牙的節目,笑話早就過時啦。不講這個,凱啊,你怎麼這麼晚才來?」

「薇說你們要去吃飯,我就先去辦點事,後來又塞了一下車。」

「咦?」老爹轉頭望望薇:「妳幹嘛不邀人家一起吃?」

「他最近不乖,有好吃的我不讓他跟。」薇嘟起嘴,卻又笑了起來。

「小心眼,不是說孩子的事沒關係了嗎?」他苦笑一番,對我說:「我家薇薇很難搞吧?你小子多想點辦法取悅她吧,這種事我可幫不上忙。」

「知道啦。」

我搔搔頭,薇指的是小箏的事,老爹應該不知情。當下把牛皮紙放在桌上,對薇說:

「真是的,有爸爸撐腰就神氣。這給妳。」

「這是什麼?」薇一怔。

「金橋的牛皮紙啊,五百張,妳慢慢用吧。」

「嘿,真的買到啦?」她睜大眼睛:「你跟他們交情真好,這包多少錢?」

「不用錢,人家送的。」

我把傍晚的事情講了一遍。老爹坐在一旁聽,笑咪咪地一言不發。薇撕開包裝一角,看了看裡面的牛皮紙,笑道:

「好厲害,那我還要一包。」

「喂喂喂,妳不能一次說完啊?」我皺眉:「又沒有那麼多書,再要一包幹嘛?」

「拿去當計算紙啊,下次跟你去喝咖啡,看人家生不生你的氣。」

「厚。」

我哼了哼,老爹哈哈大笑,對薇說:

「妳還真不講理,好啦好啦,時間不早,我跟凱談談,妳先去忙妳的事,少在這邊瞎胡鬧。」

「哈,瞎胡鬧的還不知道是誰呢。」

薇笑道,對我眨眨眼,抱著牛皮紙上了樓。

這下只剩我跟老爹啦。人家當軍人的講話很直接,說談就談,只見他抬頭瞧瞧樓梯,確定薇已經上樓,這才放低聲音,對我說:

「凱,這段時間很難熬,對吧?」

「前幾天是,」我忙道,「難熬」有很多種解釋,只得說:「不過這陣子已經習慣了。」

「薇薇看起來適應得不錯,想必你有你的辦法。」他點點頭,想了想又說:「那你跟那位沈小姐呢,兩個人之間有沒有什麼尷尬?」

「也還好,今早還陪她去產檢。」

「我問的是有沒有什麼尷尬。」

「嗯,怎麼說,」我搔搔頭:「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所以也說不上尷尬,只是有點難以定義未來該用什麼態度來相處,需要一點時間習慣。」

「人家的確沒有要你負責的意思,是不是?」

「對她不用,對孩子當然要負責。」

「那很清楚,不錯。」他續問:「她的經濟狀況怎麼樣?」

「呃,」終於問到這裡了,我打起精神,這問題不好回答:「要說寬裕是談不上,不過還是有點存款,加上朋友幫了蠻多忙,一時三刻大概不成問題。」

「多少『忙』?你有沒有個數目?」

「嗯,據她說除了她自己的存款,大概六七十萬是有的。」

「這是借的還是朋友資助的?」

「朋友當成資助,她當成借的。」

「未來誰要還?」

「我或她,誰有辦法誰還。」

「她怎麼可能有辦法?」老爹搖頭:「一個小女生,又沒有穩定收入,從良都要靠我家薇薇幫忙了,未來還要獨力撫養小孩,你知道這要花多少錢嗎?」

「不知道,」我搖頭:「不過這還是要看她打算怎麼養小孩才能決定吧?」

「怎麼養?」老爹瞪眼,一副「這有什麼好討論的」模樣,嘖地一聲:「這是你兒子耶,當然是能給他多好就給他多好啊,那點錢哪夠用啊,我聽說在台灣養一個小孩,基本養到國小就得花兩百多萬。」

「這麼多啊?」

「這還是『基本』的,」老爹嘆了口氣:「我給薇薇的當然遠超過這個數字,問題是如果有能力,就算再加多少倍都是應該的。你們是國家未來的主人翁,不是養活就好,要給孩子一個良好的環境,這是我們當父母的義務。養好了是個社會棟梁,養壞了變成社會蠹蟲,下一代是國家的未來,可不能隨便。」說著停了半晌,又道:

「那位沈小姐,不是我在說,她的背景實在不怎麼樣。沒錯人家值得同情,卻不代表孩子不會被她養壞。這樣吧,我撥筆預算給你,你控在手上視情況支持她,這算是個籌碼,人是英雄錢是膽,人家真的沒錢了也沒辦法不聽你的,你覺得如何?」他看著我,又說:

「比起沈小姐,我對你的信心多了不知道多少倍。你有錢在手說話就可以大聲,她搞不清楚,帶個孩子可不容易,這麼一來你可以在適當時間出面管事,人家有求於你自然好說話,也不違背之前要你不認親的承諾。你說呢?」

「嗯,不行。」

「哦?」他一怔:「為什麼?」

「老爹,你是長輩,我就直說了。」我望著他:「沒錯,我有錢就有發言權,問題是錢是你出的,那你豈不是更有發言權嗎?」我停了停:「不是說你發言我不肯聽,而是這個錢不是我賺的,跟你要錢我就矮一截,那要是遇到你我意見不同,甚至我跟薇意見不同的時候,我是該自己當爸爸,還是麻煩你們代勞呢?」

「哈哈,小子好硬的骨頭。」他笑了起來:「可是呢,當硬骨頭的前提是骨頭真的夠硬,沒錢你硬得起來嗎?」

「喔,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搖頭,換個說法:「沒錢當然不行,我的意思是說,既然我是孩子的爹,那錢總得靠我自己賺。你別送錢給我,我也不跟你借,請你開個題目,我幫你做事,現在做也好未來做也罷,就當成你雇用我吧,總得是我自己賺的,那就用得心安理得了。」我笑了起來:

「好啦,我承認這很賴皮,又要錢又不肯當乞丐,看在薇份上麻煩老爹賞一份工作。你看怎樣?」

「呵呵,好啊好啊。」他哈哈大笑:「你小子死要面子活受罪,這份骨氣我欣賞。那這樣,我現在沒什麼工作給你,但你要答應我幾件事。」

「是,」我吞了口口水,「幾件事」,人家早就想好啦:「請說。」

「第一,等你大學畢業去當兵,簽下轉服志願役,當三四年職業軍人。」

「啊?」我一呆:「對不起,我不懂這是什麼意思。」

「是這樣的,」他解釋:「你服兵役是國民義務,所以頂多考個預官當兩年菜鳥少尉,不然不是士官就是大頭兵。但是如果你想從軍,那就可以簽約當職業軍人跟我一樣,那種軍人就是真的軍官了,簽幾年就要服役幾年,這是個職業,不是國民義務。簽約的時間也包含了原本的兩年兵役,所以還蠻划得來的。」

「為什麼要我當軍人啊?」我皺眉。

「因為你當軍人,才能做我要你做的第二件事。」他微笑著說:「你是個充滿潛力的孩子,我希望你能出國多看看多歷練,不該因為兒子就急著當完兵把人生花在賺錢上。既然兒子成年後才相認,你還有很多時間來充實自己,那乾脆就來當我徒弟,讓我訓練你。」說著抬起頭來,認真地說:

「凱,我老了,不像年輕時有那麼多雄心壯志。你不同,還有大好人生,不要浪費在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面。跟著我學,將來老爹把事業傳給你,繼承我的衣缽替國家做點事,又可以有個富足的人生,不是挺好的嗎?」

「我……」我被他說得渾身發熱,咬著下唇問:「可是,這跟當職業軍人有什麼關係呢?」

「當然有關係。」他笑道:「我是這麼出身的,別的路我還不會走哩。你不要把人生浪費在兩年兵役上,簽了志願役就是正式軍官,我會幫你找辦法調到國外去,讓你跟在高級駐外軍官身邊歷練,頂多三四年,比當兵多一兩年而已,卻可以有三四年外交經驗,比花兩年人生拔草擦皮鞋值得多啦。」

「所以……你的意思是說,你開的工作,就是要我從現在開始當實習生,以便未來當你的副手,是嗎?」

「我的意思是接班人,」他點點頭:「不過沒錯,的確要從副手開始。你說呢,這就是賣命給我了,這錢不好賺吧?那就可以心安理得了。」

「所以現在就要決定?」

「是的,」他認真地說:「男人一生之中要做很多決定,不能每個都想好幾年。當然這可能是你未來十幾年裡做的最重要的決定,所以才要膽識。」他嘿嘿一笑:「如何,有種嗎?」

「好,我做。」我鄭重地說:「不過一句話說在前頭,這件事你知道怎麼做,我可不知道,所以是你判斷我能做的,還要加上你的訓練及鞭策。我會努力去做,但如果做不到,那絕不是我不肯努力,而是現在的我沒辦法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能力,不是我明知做不到還答應你。」

「呵呵,小子挺聰明的,成功算你的失敗算我的。」他笑道:「不過這也算是個負責任的態度,搞砸前講明白比搞砸後賴皮來得強,光憑這個我就不會看走眼啦。好吧,既然如此,那這個就給你啦。」說著拿起桌上一個紙袋,交給了我。

我一怔,接過打開,只見裡頭是一本存摺、一顆印章,還有一張提款卡。

「戶頭目前是一百三十萬。」老爹說:「這是我的戶頭,其中三十萬你可以隨便花,視情況出手協助沈小姐,其餘一百萬不可以花,你要用這一百萬學會理財,賺出來的才能用在你兒子身上。我會教你如何理財,你也可以跟薇薇商量著辦,賠了我會補足,賺的都是你的。如何?」

「呃……謝謝。」

「好啦,這樣也算教你第一課了。」他望著我,炯炯有神的目光帶著愉悅:「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只花一百三十萬就買到了接班人,你能用的只有三十萬,還要在過程中學會怎麼理財。或許賠了我要補,但你這麼聰明,大概風險也很低。你今天不能體會,從我的角度來看,這根本是賺了一大筆。學會沒?」

「你的話我懂,但我不知道我學會的是什麼。」

「你要學會的是,當你有能力的時候,不要做慈善,要做投資。」他一笑:「小子沒有不懂裝懂,很好很好,這就是不給你魚卻給你釣竿的意思。等你學會釣魚了,不但可以養家活口,更能幫我養老,最重要的是可以幫國家做事。你說,這一百三十萬是不是花得很值得?」

「那我懂了。」我點點頭:「你是投資在我身上。」

「是啊,唉,」他苦笑一番:「我不投也不行啊,女兒給了你,等你『比我厲害』『變成字典』要等到哪時候呢?所以乾脆趁人之危收你當徒弟,自己訓練算啦。」

「老爹,謝謝。」

「別婆媽,」他笑道:「不過呢,這個約定是有前提的。」

「要好好對待薇,我知道。」

「你會好好對待她,我不擔心。」他搖頭:「我這女兒啊,講話很唬人,其實個性很頑固。你要小心不要常常出事,要是跟她分手了,雖然我並不覺得你就不能當徒弟了,然而畢竟會尷尬,可要小心。」

「是,我會乖乖的。」

「這個嘛,你就別來跟我承諾什麼了。」他搖頭:「薇薇是沒說什麼,不過這段時間我覺得她對你意見很多。你們之間有什麼事不要跟我說,你自己去經營跟她的關係,我就這個寶貝女兒,嗯?」

「我知道了。」

「那你上去跟她說幾句話吧,」他一笑:「我會住到禮拜四,禮拜五你不是固定會來住嗎?那我就蹺頭啦。這幾天放學後直接過來,趁著我還在,連續教你兩個晚上,之後你試試看做點投資,等到我十月回台灣再來驗證一下你小子賺得如何。」

「不用啦,我週末可以不過來,這是你家耶。」

「呵呵,我禮拜五一早的飛機,不用客氣。」

「是。」

「那你去找她吧,不要太晚回去了。」他停了停,忽然說:「對了,這次來不及,等我國慶回來,你安排我跟你爸爸吃個飯,有沒有問題?」

「呃,沒有。」

「好,那就這樣。」

他滿意地一笑。我搔搔頭,告退了他,自行上樓。

就這麼會兒功夫,薇已經洗完澡了,穿著紫色睡袍坐在書桌前看烏龜。見我進來,微笑著問:

「你們爺兒倆聊完啦?」

「是啊。」

「被爸爸騙當兵了,是吧?」

「他那也不能算是騙我啦。」

「這就是爸爸,精得很。」薇輕嘆一聲:「他決定事情很快,之前說什麼要你去當外交尖兵,沒想到一回來就跟我說了那一百三十萬的事。這也好啦,阿玟的問題暫告解決,未來你去當外交官助理,我就陪著你到處玩,不能說不是夢想成真。所以你明天真的會來跟他學投資嗎?」

「會啊。」

「那你的樂聲揚怎麼辦?」

「在學校寫稿,小事。」

「你喔,管那麼多閒事,只怕忙不過來。」薇看著我,半晌後說:「今天陪阿玟還好吧?」

「她還蠻高興的。」

「中午一起吃飯了嗎?」

「吃了,去一間叫做『香宜』的餐廳。」

「喔,德國菜,那間好吃。」薇點點頭,又問:「你也一陣子沒見到她了,感覺怎麼樣?」

「什麼感覺?」

「她當媽媽了呀,有沒有什麼不一樣的?」

「沒有啊,」我搖頭:「頂多只是胖了點,跟以前那種帥氣的感覺不大一樣。不過人家是孕婦,這也不稀奇啊。」

「這不是我要問的。」薇想了想,沒有問下去:「好吧,沒有就算了。後來去學校有沒有跟小箏妹妹的妹妹……我忘了她叫什麼名字,跟人家見到面了嗎?」

「她叫程嘉笙,夜夜笙歌那個字,」我點點頭:「見到了,在訓導處談到快六點。」

「在訓導處?」

「是啊,她蠻周到的,這樣比較不會被說閒話。」

「是嗎?」薇想了想:「那她找你幹嘛?」

「說實話也沒什麼事,有種對我很好奇的味道。」我搖搖頭:「講了一點她的心事,問我辦社團的心得,這種的。」

「她什麼心事?」

「就小箏給她的陰影什麼的。」

「所以跟你分享?還是撒撒嬌?」

「我看都有。」

「唉,你小心點吧,記得……」

「保持距離,」我打斷她:「知道知道,今天妳已經是第三個說這句話的人啦。」

「啊?」她一怔:「其他是誰說的?」

「葫蘆,還有滅絕師太。」

「她們為什麼要跟你說這個?」

「我不知道,」我皺眉:「滅絕師太還有點道理,我們在訓導處談,她看到小笙站在我身邊,偷偷說什麼小笙長得很像小箏,提醒我要有分寸。至於葫蘆我就真的不知道她在講什麼了,今天根本是碰巧遇到的,她也沒有說明,只是提醒我跟交情不同的人要有不同的相處之道,就這樣。」

「那你為什麼不問她?」

「我不知道該怎麼問。」我搖頭:「不然呢,問她我怎麼了嗎?我又沒怎樣,八成又是哪個人看到我去班上找巧怡,或者娃娃又跟辯論社的吹牛說我們去溜冰什麼的,傳到她那邊去了吧。」

「你不好奇啊?」

「不好奇,妳們女生愛亂八卦,我早就習慣了。」我嘖地一聲:「連小笙都知道要講什麼去訓導處講,這種事情別追問,真要問出什麼不想聽的怎麼辦?」

「這個程嘉笙啊,真不簡單。」薇笑了起來:「去訓導處,嗯,置之死地而後生,這麼一來未來跟你走得再近也不會被人講小話。我知道盧教官說的是誰,你想知道嗎?」

「哦……等等,」我連忙搖頭:「妳別說,我不想知道。」

「咦?你不想知道啊?」

「對,不想,妳別講。」我認真地說:「這段時間除了小箏那件事,我不覺得我跟哪個人有過任何不當的相處,如果被認為『沒有分寸』絕對不是我的問題。巧怡馨馨娃娃,每個人跟我都有很清楚的一條線,小渝連面都沒見,其他相處的人不是學妹就是學姊,不是談公事就是根本不熟,怎麼想都不可能有任何讓人說嘴之處才對。」

「所以不想知道?」

「一點也不想。」我搖頭:「真有這種狀況保證是對方自作多情,再不然就是想放什麼話。我沒空管這些,馬上就要高三了,以後更沒時間跟大家搞來搞去,所以說沒有就是沒有,誰有誰麻煩,我才不管。」

「哈,我偏要說。」薇嘻嘻一笑:「你其實都知道,我能跟誰聊你的事呢,還不就……」

薇正要說,腰上忽然傳起一陣劇烈的震動,「嗶嗶嗶嗶嗶嗶嗶嗶」,尖銳的call機聲響起,硬生生打斷了她的話。

好一陣子call機沒響,原來這段時間一直開著聲音。我連忙按掉,只見上面是個陌生的電話,不知道是誰。

薇一笑,問道:

「是誰啊?」

「不知道,就一個號碼。」我搖搖頭,把call機別回去:「不管它。妳拜託一下好嗎,說不想聽妳偏要說,鬧人不是這麼鬧的好不好?」

「你聽完是誰就不會覺得我在鬧了。」她嘻嘻一笑:「好啊,不想聽算了。你不回電嗎?」

「沒留訊息啊,說不定是打錯了。」

「回回看啊?」

「待會兒啊,不是講話講一半?」

「你又不要聽。」她望著我,遞過電話:「來,先回應人家,我很好奇是誰找你。」

「幹嘛好奇?」

「這是我給你的call機,你之前很排斥給號碼,來來去去只有幾個人知道怎麼找你。」薇認真地說,像是在解釋什麼:「最近我覺得你都沒人聯絡了,加上又是個陌生電話,那就打打看啊,我挺想知道的。」

「好啊,打就打,就不要是個打錯的。」

我點點頭,拿起call機背好號碼,撥了出去。

電話是931開頭,應該是我家附近的號碼,我帶著疑惑撥號,只響了一聲就被接起來。

「喂,您好,請問找哪位?」

一個年輕女生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熟悉,卻又十分陌生。

「呃,您好,」我忙道:「我是董子凱,剛剛有人用這支號碼撥我的call機,請問是誰撥的?」

「喔,小凱啊,我是晴晴啦,」她笑了起來:「你回電好快喔,我還聽不出來你在電話上的聲音呢。」

「呃,晴晴啊,嗨。」我一呆,瞬間想到薇在身邊,一時有點糗,忙道:「怎麼這麼晚想到要打電話給我呀?」

「想跟你見個面嘛,」她的聲音帶著笑意:「上次在醫院聊得很愉快,後來幾個禮拜我都好忙,這幾天終於通通把該見的長輩都見完啦,那就可以跟你碰頭了。怎樣,有空嗎?」

「呃,我想想。」我皺眉:「先問一句,妳在台灣會上課嗎?」

「會啊,這半年我都會去外籍學校上學,不過很輕鬆,愛去不去都沒關係。」她笑嘻嘻地說:「你比較不方便,我懂,那就週末見面,還是你這週有事?」

「這週末……」我遲疑半晌,禮拜六下午要參加演講社交接,禮拜天暫時沒事,然而週末都是薇的,上週才剛跟小箏、娃娃各自見過面,這週要是再去見其他女生薇就真的會不高興了,於是說:

「我已經有約了,妳會留到什麼時候?」

「喔,還早還早,我待到國慶結束,大概十月中才會離開台灣。」

「那我先去搞清楚行程再回電給妳,」我忙道:「不好意思,高二下社團活動太多了,明天再跟妳說好嗎?」

「好啊,沒關係的。」

「那先這樣,拜。」

「咦?」她語氣一停,似乎沒想到我打算掛電話,頓了頓說:「喔,好,你先去忙,晚安嘍。」

「晚安。」

我忙道,這就掛上電話,吁了口氣。

薇沒作聲,微笑望著我。我把電話還給她,她嘿嘿一笑:

「這又是哪個女生呀?」

「唉,妳別這樣好不好?」我歎道:「這是我小學一年級的同班同學,叫做時晴,姓時間的時而不是石頭的石,是個很少見的姓。」

「小學一年級同學?」薇一怔:「那之後呢,轉學啦?」

「出國了,」我搖頭:「跟妳一樣,移民溫哥華。」

「那她怎麼有你的聯絡方式?」

「這個說來很巧。」我搔搔頭,對薇說起了在醫院巧遇晴晴的事。

薇聽得十分訝異,邊聽邊問了好多問題。原本打算隨便講講的,被她一連串的問題問出越來越多細節。好不容易終於講完,她沉默半晌,忽然噗哧一笑,取笑我說:

「好呀,背著我聯繫青梅竹馬,你的打擊範圍越來越廣了。」

「幹嘛這樣說?」我哼了哼:「就碰到啊,這麼多年沒見了,留個聯絡方式也不為過嘛。」

「那幹嘛留call機?」

「我不常在家啊,一個禮拜有三天在妳這裡,難道留妳家電話不成?」我嘆了口氣:「經過暑假的事,我覺得還是不要隨便讓女孩子打到家裡去比較好,媽媽問一堆難回答,先入為主想東想西很麻煩的。」

「那就不怕我想東想西嗎?」

「喂,我真的跟她沒怎樣好不好?」

「很多事情很難說的。」薇忽道:「你的故事很浪漫呢,隔壁紅鞋女孩,這就是那首小叮噹詩的靈感,是不是?」

「不是。」

「我又沒覺得不好,幹嘛否認?」

「薇,我再說一次,妳不要這樣。」我嚴肅了起來,正視她的眼睛:「我知道妳還在介意小箏的事,但我不是每件事都在胡搞的。妳看這個。」說著翻起書包,拿出慧心學姊送我的詩集遞給她。

薇一怔,接過詩集。

「翻到後面看,妳就知道了。」

薇依言翻起詩集。這本詩集前面都是慧心學姊的詩,一共三十二首。她鼓勵我寫幾首我的詩在上頭,於是我就從第三十三首開始寫。

「看到沒,時間與順序,」我哼了哼:「『道別小叮噹』是最後一首,前面還有另一首,只是長度不大夠,又要跟恭班一起唸所以沒辦法用那個題材。算起來也是先寫了鐵金剛才想到要寫小叮噹的,妳不要亂解讀。」

「『道別鐵金剛』?」薇這才笑了起來,點點頭說:「好吧,你還真的寫了另一首在前面,可以讓我拜讀一下嗎?」

「要讀待會兒讀,妳先聽我講完。」我認真地說:「薇,妳要明白,我很不願意跟妳進行這種對話。妳是薇,不是那種小心眼白痴女生,我不希望因為一件事情造成我們之間長期的芥蒂。」

「我不認為我們有芥蒂。」她搖頭。

「那就不要開這樣的玩笑。」我望著她:「或許是我敏感吧,當時妳去大陸,我寫『天安門傳奇』跟六七晚會的劇本造成我跟小箏之間的重大裂痕,這件事讓我學了很多教訓。請妳接受我的說法,小叮噹這首詩,跟晴晴沒有任何關係,詩朗隊跟恭班需要一首題材跟大家都有關、很親近生活的詩,所以我才找小叮噹,這是我能找到跟大家最有共鳴的內容,不然就只剩老夫子了。」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這是詩朗隊啊,老夫子比較合適寫相聲。妳懂我的意思嗎?」

「我懂。」她認真地說,卻又笑道:「看樣子你是真的在後悔,我很高興。那我再問你幾個問題,問完就沒事了,也請你相信我,我跟你說的『白痴女生』不一樣,也真的沒有芥蒂。剛剛的確想鬧你,我沒料到會引發你這麼大的反應,是我不好,別擔心好嗎?」

「唉,好,」我點點頭:「妳哪裡不好了?是我對不起妳呢。妳問。」

「跟這位時小姐碰頭的事,為什麼沒有告訴我?」

「真的是沒有想到,」我說:「那天詩聖負責照顧我,他蹺班去找大姊談,後來就碰到晴晴。回來之後我們在談大姊要我暫時不要相認的決定,談震澤這個名字,還有跟妳爸……跟老爹打電話,這麼多重要的事要辦,誰有心情跟妳八卦晴晴啊?」

「嗯,這是真的。」她點點頭:「那後來怎麼都沒提?」

「我忘了啊,」我搖頭:「隔天就出院了,接風回家、大姊搬來妳家,回學校又一堆事情忙不完。晴晴並沒有跟我約好要見面,很多時候這樣的見面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偶爾想起她,多半是當年的回憶,真的見了說不定會覆蓋小時候的感覺,那還不如不見。」

「所以你沒有打算跟她見面?」

「沒有『打算』,」我點點頭:「因為之前覺得她不會約。現在既然約了,那我還要想想。」我停了停,又補充了一句:「這也是在妳認可的前提下,若妳不愉快我就算了,那也不用想了。」

「我沒有不愉快,」她認真地說:「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小時候的好朋友,隔了這麼多年竟然能夠再會,我非常鼓勵你去找她,真的。」說著又笑了起來:

「那我問你,對你而言,今天這個女生是什麼交情?」

「這個……我也不知道耶。」

「當年的青梅竹馬?」

「青梅竹馬有點談戀愛的味道,我跟晴晴不是這樣。」我搖頭:「說是朋友也沒那種交情。說是當年那個人,老實說她跟我都早就不是當年的彼此了,硬要說點什麼,或許可以被稱為是『陌生的老朋友』吧。」

「這個形容好彆扭,」薇一笑:「好個老朋友,多年不見結果掛人家電話。剛剛你的語氣不大好。是因為我在旁邊的緣故嗎?」

「嗯。」

「我很高興呢,」她甜甜地笑了:「怕我吃醋,所以對別人語氣不善。凱啊,你不用這樣,你的薇不是這種小心眼,不過我還是很高興的。」

「唉。」

「好啦,那你打算約什麼時候?」

「她沒有急著回去,下週再說好了。」

「幹嘛等下週?」

「這週忙死了,禮拜五妳們社團聯展、禮拜六演講社交接,」我皺眉:「雖然都是去看戲,但還是沒空啊。我必須在後天之前寫完主持人稿,問題是明天還要去帶詩朗隊,加上連續兩個晚上要過來學投資,說不定真的寫不完,那就要留到禮拜天來惡補。」

「原本禮拜天我有安排活動的呢。」

「哦?什麼活動?」

「我們好久沒有出去玩了,」薇輕輕地說:「上次搭中明艦的時候去過廟口,我想再跟你去一遍。聽你這麼說,我看你分不出時間來了吧?」

「不會。」我輕聲道:「跟妳出去玩,永遠有時間。」

「說得這麼甜。」

「真的。」

「那好,就約禮拜天了。」她高興地說:「反正週六晚上你住我家,我們不用趕,想出門再出門,輕鬆一點。」

「沒問題。」

「那你也該回去了,快十點啦。」薇站起身來,牽著我的手:「下樓跟爸爸說一聲,剩下明天再講。」

「好。」

我點點頭,看了看池裡的「薇」跟「凱」。只見兩隻烏龜縮在拱橋下,親密地靠在一起。

薇無聲一笑,輕輕捏捏我,帶我離開了房間。

《下一章待續》